《大佬心魔都是我》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1节 大佬心魔都是我 作者:惊梦时 【文案】 【一】 白飞鸿一辈子总共谈了两次恋爱,一次伤筋动骨,一次魂飞魄散。 初恋情人在与妖魔抗争英勇牺牲,二十年后他变成了妖皇,带着上万妖兵妖将灭了她的宗门。 未婚夫本是修真界剑道第一人,大婚当日突然走火入魔,一刀捅死她之后变成了走到哪里杀到哪里的魔尊。 …… 最后,这两个狗男人一个被她砍掉了头,一个因她而生不如死。 【二】 重生之后,白飞鸿痛定思痛,大彻大悟—— ——谈个屁的恋爱,谈恋爱不如修仙。 谈恋爱谈伤了的白飞鸿,这一世改修无情道。 境界一日千里,进阶速度就像坐了火箭,人人都说她是天生该修无情道的天才。 前男友们&暗恋者们:“不不不!你修错道了!!!” 白飞鸿一边不断改变前世悲剧命运,一边修着无情道,结果修着修着她觉得不对了…… 为什么妖皇整天都在送这送那? 为什么魔尊老是欲言又止? 为什么师尊你总是出现得恰到好处? 为什么一有男人想给我送花就会被小师弟打? ……为什么你们的心魔都是我??? 【三】 这是一个女主重生前拿着古早渣贱虐恋剧本,重生后她怒撕剧本——然后发现,所有人拿的剧本都和她不一样的鬼故事。 女主:你们怎么回事?你们有问题,你们不对劲。 【文案最早可查记录2020.6.7,微博有第一章初版试阅,发表时间2020.9.11】 阅读须知: 1,狗血文,狗血里面有一半都是狗男人的血; 2,初恋和未婚夫都不是男主,没有追妻火葬场只有物理火葬场; 3,我随便写写你随便看看,合则聚不合则散; 4,为了世界和平,不要在我这里提其他作者也不要在其他作者那里提我,感恩比心,谢谢合作; 5,1v1,不要怀疑,是he。 内容标签: 前世今生 重生 史诗奇幻 正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白飞鸿 ┃ 配角:云梦泽,希夷,殷风烈,陆迟明,雪盈川,林宝婺,常晏晏,闻人歌,白玉颜,卓空群,烦恼魔,天魔,阴魔,死魔 ┃ 其它:狗血,狗血,狗血 一句话简介:重生后我修了无情道。 立意:谈恋爱不如修仙,沉迷情爱不如提升自己。 想退休的咸鱼 vip强推奖章 女主白飞鸿重生前谈了两次恋爱,初恋灭了她的宗门,未婚夫杀了她本人。为了不让悲剧二度上演,重生后,女主改修了无情道。她一边改变着前世悲剧的命运,一边解开自己的心结,在这个过程中发现了隐藏的真相与人心的秘密。 本文文笔优美,构思巧妙,悬念重重,不落俗套。人物性格鲜明,故事跌宕起伏,描绘出一个生动的仙侠世界。随着悬念层层解开,故事逐步推向高潮,让人迫不及待想点进下一章,一窥真相。 (作品上过 vip 强推榜将获得此奖章) =========================================== 第1章 第一章 第一章 “你还是尽快与我哥退婚为好。” 白飞鸿正在湖边喂鱼,听到这句话,她手上的动作一顿,却没有回过头去。 在她身后,来人停了停,似乎是因为没有得到她的回应,他的声音听起来多了两分烦躁。 “再过几天,大哥就会成为整个空桑的主人,他的婚事会受到天下瞩目,你认为到时候别人会怎么说你?又会怎么说他?” 还能怎么说呢? 白飞鸿笑了笑,将一把鱼食攥在手心里,好玩似的捏来捏去。 无非是她挟恩图报,区区一个妓.女的女儿,仗着自己救过陆家少主的命,硬逼着他娶她。 或者是陆迟明真是不走运,修真界的剑道第一人,天生剑骨,惊才绝艳,居然被一个狐狸精给缠上了,为了与天下第一大宗联姻,不得不迎娶这个坏了根骨、于修行之道上难有长进的废物。 这些话在她与陆迟明刚定下婚约时,听也听腻了。 “先前我父母能接受大哥和你的婚约,是因为昆仑墟还在——你虽然不是这一辈最出色的弟子,到底还是不周真人的女儿。但是现在昆仑墟已经……” 大约是他也知道接下来的话过于残忍,少年的声音停了好一会儿,方才继续说了下去。 “即使他们现在碍于婚约同意你嫁进来,今后也难免有怨言。到了那一步,大家面上都不好看。倒不如你主动退了这门婚事,我父母念及旧情,以后也会对你多加照拂。” “说得这样委婉,真不像你的性子。” 白飞鸿终于回过头去,念出了来人的名字。 “云梦泽,你哥哥知道你来与我说这些吗?” 云梦泽抿住唇,像是要避开她的目光一样侧过脸去。乌发稍稍掩去他的面庞,让她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能看到他微微绷紧的下颌。 他们家的人都生得很好,这对兄弟的丰姿容色更是格外出众,就算是说了这样可恨的话,也让人难以对他生出愤恨来。 乌发朱唇,雪肤花貌。 白飞鸿晃了一下神,想,他倒是生得比许多女子更昳丽。 “其实你只是想告诉我,昆仑墟已为妖族所灭,两派间的盟约自然也作不得数。如今娶我不仅无法为空桑带来任何好处,还会使你们也成为妖界的仇敌……更何况,我出身卑贱,道途无望,原本就配不上你光风霁月、惊才绝艳的哥哥。” 她淡淡地说着,语气倒像是在谈别人的事。 “这确实是一笔不划算的交易。我若是你,也会希望自家哥哥与这样一个废物早日解除婚约。” 云梦泽皱起眉来,他的眉眼本就艳极,这样一个动作更添几分少年意气。 “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的声音有些发闷,气恼似的别过头去。 “我没有觉得你配不上大哥,我只是觉得……你应该早些为自己打算。” “为自己打算?” 白飞鸿信手将鱼食抛掷出去,刹那惊破一池春水,碧玉般的湖面上绽开大大小小的涟漪,一圈圈散去。 她注视着追逐饵食的群鱼,粼粼波光映在她的脸庞上,将那双琥珀色的眼瞳映出了虚幻的色彩。 宛如泡影。 “我还能如何为自己打算呢?” 她像是在问他,又像是在问自己。 她的宗门已经覆灭了。 新任妖皇刚一得了王座,便带了数万妖兵妖将灭了她的宗门。 昆仑墟上下无一怯战,掌门血战而亡,子弟尽数战死,灵兽的死尸遍布山野,修士与凡人的尸骸铺满了五城十二楼。 那些她讨厌的、喜欢的、见过的、没见过的人们……所有人都死了。 就连她的养父,昆仑墟不周峰的峰主,也一并死在了那场劫难中。 “我已经没有什么好打算了。” 白飞鸿看着脚下清澈见底却又深不可测的潭水,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空庭之中空洞的回响。 她撒下的那一点食饵很快便被鱼群食尽了,聚在一起的灵鱼复又散开,留下一整片空茫而又沉郁的碧色,鱼尾拨弄池水的声音也渐渐消去,寂静得让人有些心惊。 不知为何,云梦泽站在她的身后,一时也没有再开口。 只有凉风习习,穿过二人之间。 白飞鸿忽然觉得,这样的安静着实让人生厌。她抓起盛着食饵的瓷合,呼啦一下将所有的鱼食都抛进池里。 鱼群疯了一样争抢起来,尾鳍拍打着水波,一片哗啦啦的乱响。她看着眼前涌动跳跃的鱼群,终于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来。 “我知道你们怎么想。” 她依然盯着群鱼,不知是在对云梦泽说,还是在对旁的什么人说。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2节 “你们在想,是不是我出卖了昆仑墟,是不是我向殷风烈摇尾乞怜、献媚讨好……不然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活下来了?你们想问我,陆家将要娶回来的究竟是一个一无是处的麻烦,还是一个勾结妖族的祸害,对不对?” “我没有。” 云梦泽的声音透出些许忍耐的意味,白飞鸿却没有给他任何反驳的机会。她笑了起来,笑得几乎站也站不住了,她倚着阑干,回过头来看他。 那双眼睛里面没有笑意,只有怒火与泪光,她仰起脸来,眨去涌上眼眶的涩意,脸上的笑却拉大了。 “其实你们在怀疑我也很正常,我也想知道……”她低声说,“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活下来,为什么他不杀我?” 她想不明白,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云梦泽沉默下来。 白飞鸿渐渐平静下来了,她看着云梦泽,须臾,那种灰烬一样的笑意也烧到了她的眼睛里。 “想要退婚的话,让陆迟明自己来和我说。” 她轻声说,一字一句却如此清晰。 云梦泽看着她,眉头不知不觉蹙得更深。 “我……” 他张了张口,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被旁边传来的一道男声打断了。 “在聊什么?” 陆迟明从湖的另一端走过来。一袭青衣,一路分花拂柳行来,衣摆拂过岸边新生的春草,似乎也被染上了绿意。 见白飞鸿朝他看来,陆迟明的脚步顿了顿,对她露出一个笑来。他眼睛的形状像是青莲花瓣,含着慈悲的笑意,春水一般温柔,在望着她的时候,尤其显得多情。 他们兄弟都是一等一的好样貌,不过,同云梦泽那种尚带着少年气的美貌比起来,陆迟明显然已是一个俊美的男人了。见到他来,云梦泽抿一抿唇,无声地低下头去。 “没什么。”少年的神色中透出一分欲盖弥彰的味道。 “大婚在即,各大宗门都会遣人道贺,这次代表少海来的是姨母他们,云家表妹也来了,她性子内向,你多陪她转转,也算替母亲分分忧。” 陆迟明的声音平静而温和,几乎可以说是和煦的,却让人难以反驳。 “飞鸿的伤刚好一些,不宜操劳,空桑的事还要你多上心些。” “……这没什么。”云梦泽重复了一遍,这次声音更低了一些。 闲谈间,陆迟明已经走到白飞鸿身旁。他伸手碰了碰她的手背,微微蹙起眉来,从芥子中取出一件大氅,张开来搭在她的肩上。 “手好凉……送去的伤药有按时吃吗?” 大约是因为他是长子,又有一个体弱多病的弟弟,陆迟明向来是很会照顾人的。对着白飞鸿的时候,他又格外妥帖一些。便是现在,他也是先将她的长发拢出来,再将大氅的系带细细为她扣上。 这样的细心,让白飞鸿的神色也柔和了些许。惹她生气的人是弟弟,自然没有对哥哥发火的道理。她叹了口气,语气虽然还有些生硬,但到底没有方才那么僵了。 “吃过了。” 昆仑墟一役中,白飞鸿虽然侥幸没死,到底是受了重伤,陆迟明特意请了灵山的巫医来为她调养,又寻了最好的伤药来,让侍女一日三次送过来,看着她服下。 只是,不知道究竟是她此番伤势过重,还是因为当世最好的医修——她的养父已经不在了……白飞鸿总觉得这次的伤好得比平日更慢一些。 “我也是医修,我自己的身体,我心里有数。” 她由着未婚夫将她扶下来,再抬起眼来,只看见云梦泽背身离去的背影,不知为何,他的脊背绷得很紧,给她以负气的错觉。 陆迟明沿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了然。 “阿泽自小体弱,家里总是纵着他,倒把他给惯坏了。要是他对你说了什么失礼的话,我先替他赔个不是。”陆迟明的声音里透出几分歉意,“至于我爹娘那边,我会去说的,你不必担心。” 白飞鸿知道,这人大抵是什么都听到了。 “他说的也是实话。”她的话音中流露出几分倦意,“我还以为……” “我并不在意旁人怎么说。” 陆迟明握着她的手微微收紧,白飞鸿侧过脸去,正迎上他落在她脸上的目光。她从来没有在他的脸上看到过这种神情,不由得怔了一怔。 他低声道:“无论你信不信……我从没想过娶你以外的人。” 不知是被他的目光所触动,还是被他的语气所动摇。白飞鸿迟疑片刻,还是抬起手来,轻轻抚上陆迟明的脸。 再过一段时间,她就要嫁给这个男人。 这是一段没有任何人看好的婚事。她不过是一个妓.女的女儿,生父不详的野种,幼年时就被魔修坏了根骨,唯一的倚仗就是背后的师门,如今也已经覆灭了。他却是空桑陆家的少主,白帝后裔,血脉高贵,天生剑骨,人人都说他已是修真界的剑道第一人,有望成为这千年来第一个飞升的剑修。 她一无所有,他坐拥一切。 然而,当陆迟明对白飞鸿这样说的时候…… “我信。”她说,“无论你信不信,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件事。” 这一次,轮到陆迟明怔住了,须臾,那张如玉一般的面庞上,浮现出一丝浅浅的笑来。 “那就好。” 他只这样说。 不知为何,明明是赞许的话语,白飞鸿却从中听出了一分怅惘。 陆迟明虚虚握着她的手腕,陪着她一路走回她的院子,在将她送进房门之前,他忽然拉住了她。 白飞鸿回过头来,眉间流露出一丝讶异。 “我要闭关十日。” 陆迟明抬起手来,修长的手指抚过她的鬓发,从中拈走一片梨花的花瓣。但他没有抽回手来,反而留恋似的,轻轻梳理着她的长发。 “大婚和继承仪式的事情我已经安排好了……我会在大婚之前出关的。” 像是要让她安心,陆迟明对她微笑着许下承诺。 修士的闭关就和机缘一样,总是来得猝不及防,别说是大婚之前闭关,就算是大婚当日甚至孩子出生当天闭关也是常有的事,白飞鸿虽有些意外,倒也没有什么怨言。 于是,她也回了他一个微笑。 “我会等的。”她如是说。 而那时的白飞鸿并不知道,她等来的并不只有陆迟明的出关。 很快,便到了大婚当日。 红罗低掩,明烛高照,宾客盈门,高朋满座。 白飞鸿隔了帘幕望去,只见人影幢幢,人事与尘嚣俱已远去,只余她一人,伫立在这方寸之间。 她在等一个人。 他们也在等一个人。 这是她与陆迟明的大婚之日,也是他继承空桑陆家之主的仪式。 这场仪式的主角,却迟迟未曾现身。 人们纷纷议论起来,猜疑、嘲弄、忧虑……一道道带刺的目光钩在白飞鸿身上,她挺直了脊梁,双手却在长袖的遮掩下紧紧交握起来。 这是陆迟明闭关的第十一日。 已经超过了他们约好的日子。 莫非是闭关的时候出了什么意外? 她无意识将一双手紧攥到发白。 陆迟明素来守约,从他们相识以来,他从未毁诺,更何况今天是他们的大日子……若不是出了事,她想不到还有什么理由能让他现在还没出现。 显然,他的家人也是这样想的。年长的两位尚且沉得住气,但年轻的已经坐不住了。云梦泽坐立难安许久,到底是一咬牙站了起来。 “坐下。”云夫人沉声道,别让客人看了笑话。” 云梦泽的脊背绷紧了:“娘,但是——” “修道修的是心,遇到什么事就心浮气躁像什么样子。”云夫人声音不豫,“凡事多向你哥哥学一学,你大哥十岁那年遇到妖族来袭,我与你父亲陷在兽潮中三月未归,也没见他像你这样慌慌张张。” “只是一时延误罢了。”陆父适时开口,缓和了母子间充满火.药味的氛围,“好了,阿泽,先坐下,你哥哥不会有事的。这么多年了,你见过他出什么差错吗?他应该只是耽误了一下。横竖还没有误了吉时,无需大惊小怪……你也不是小孩子了。” 云梦泽摩挲着自己的剑柄,神色越发紧绷。 “可今天是大哥和……”他顿了一下,“是他的大婚之日,他等这一天不知道等了多久,我不信他会在这种日子迟来,一定是出事了!娘!” “我说了坐下!” 云夫人也动了真火,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法宝,云梦泽猛地跌坐在座位上,挣得脸都涨红了也挣不开,他难以置信地喊了一声“娘”,看着自己的母亲。 云夫人的面色也不怎样好看,她抬手理了理自己分毫不乱的鬓发,警告似的瞪了自己的小儿子一眼。云家有真龙血脉,她这一动怒,眼瞳俨然已化作了蛟龙的金瞳。 “老实点。”云夫人周身隐隐溢出龙威,“别在这咒你哥哥。” 云梦泽面上的神情越发不甘,仿佛是要与云夫人的桎梏对抗似的,他的颈侧也浮现出细密的龙鳞—— “——哗啦!” 偏在此时,一声刺耳的声响打断了他们母子的对峙。 白飞鸿丢开新嫁娘遮面的罗扇,一把掀开帘幕冲了出去。装饰精美的画扇掷在地上,和云夫人错愕惊怒的神色一起被她抛到脑后。 她等不下去了。 不管陆迟明是出了事还是耽误了,她都要亲眼确认才行。 白飞鸿当然知道这于礼不合,也知道云夫人和陆城主之后会如何看待她,但她无论如何都无法再等下去了。 一阵强过一阵的心悸涌上来,逼得白飞鸿不得不一再加快脚步,摇晃的珠冠十分碍事,她咬了咬牙,干脆一把揭下了这新嫁娘的珠冠,随手丢在一旁。 价值连城的珠冠落在地上,任何一个修士看到都会惊痛得喘不上气,若是让晨起时那些为她梳妆的侍女看到怕不是要当场晕厥……白飞鸿却也顾不得那许多了。 她有一种感觉,如果她现在赶不过去的话……一定会发生什么会让她后悔终身的事。 仿佛是在呼应着她这个念头,后山猛然冲出一股震天撼地的剑气! 轰! 大地剧烈颤动,无法承受那股剑气一般龟裂开来,下一刻,伴随着轰然巨响,无数沟壑纵横交错,以不可违逆的气势,蛮横地撕开整座岛屿。 白飞鸿跌坐在地上,怔怔地望着后山的方向。 天空也改变了颜色,转瞬之间,风云变幻。狂风呼啸着向那个方向聚拢,以摧枯拉朽的气势摧毁沿途的一切。数万年的古木倒伏在地,指引着异变的中心。黑云化作漩涡,盘踞在后山之上,在浓得化不开的黑之间,隐隐可见骇人的雷光。 而后,一道剑光贯穿了天地。 白飞鸿从未见过比那更美艳,也更可怖的剑光。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3节 那一剑截断了风云,劈开了天地,射落了星辰。 雷云一荡而空,暴风烟消雾散。天地在这一剑中寂静下来,化作一片令人心悸的死寂。 白飞鸿再睁开眼时,后山已经荡然无存。 伫立在那里的,只有一个人。 那人一身玄衣,茕茕孑立,长发散落在他的肩上,压得黑衣都失了颜色。他站在那里,似是一柄漆黑的利剑,划破昏暗的天地。 ——那是陆迟明。 而后,他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比最深沉的夜色还要黑,深深地、深深地凝视着她。 “飞鸿?” 陆迟明念出了她的名字。亲昵的,和过去别无二致的语气。 白飞鸿忽然松了一口气。 “……无事就好。”她说。 无论如何,他平安无事就好。 “要是连你也出了事……” 她摇摇头,说不下去了。事到如今,她无法想象……如果连陆迟明也出了事,她要怎样活下去。 如同要对抗这份打从心底里涌出的寒意一样,白飞鸿伸出手去,拥抱了眼前的这个男人。 只要过了今日,他就会是她的夫婿。他们将成为一家人,生儿育女,荣辱与共。他们会有很多个百年,长到足以抚平过去的伤痛,长到…… 白飞鸿没有再想下去。 因为陆迟明也抱住了她,贴着她的耳朵,低声说了一句话。 “你不该来的。” 他的话语仿若叹息。 “不过,来或不来……也没有什么差别。” 而后,白飞鸿才感觉到了后心传来的凉意。 那是一柄剑,自下而上,洞穿了她的灵府,刺进了她的心脏。 那一剑是如此的快,快到她甚至没有来得及感到痛苦,快到她直到现在才感到剑锋刺入后心的冰凉。 是了。 这本就是为了不给所杀之人带来任何痛苦而创的剑招。 陆迟明将这一剑命名为“一梦”。 顾名思义,这一剑是为了让被杀的人在无知无觉的时候,便落入梦一般静谧的死亡。 这是多么温柔的一剑。 又是多么残酷的一剑。 温柔得不愿意带来任何痛苦,残酷得以不容抗拒的方式带来死亡。 但白飞鸿却没有就此死去。 因为她是昆仑墟不周山峰主的亲传弟子。她的师父,也是她的养父,是这天下最优秀的医修之一。 修真者不能过于探询他人的法门,即使是夫妻也一样。 所以,陆迟明并不知道,白飞鸿虽被坏了根骨,无法修行绝大多数的术法,但回春诀是例外。 她修的回春诀已至化境,如同呼吸血流一般自然地运转,无休无止。 虽然“一梦”在转瞬之间洞穿了她的灵府与心脏,但白飞鸿并不会这样死去。回春诀修复着她的身体,延续着她的生命。 这是好事,也是坏事。 痛苦迟了一瞬,到底还是在胸腔中炸裂开来。那痛楚是如此鲜明而又强烈,几乎将她整个从中间撕开,白飞鸿一时都分不清,究竟是伤口在痛,还是她的心在痛。 被重创的伤势让她站立不稳,向前倒去。 荒谬的是,陆迟明竟然还没有松开手。他依然抱着她,仔细地搀扶着,用自己的身体支撑着她,不让她撞到地面,也不让她费一点力气,全然不顾她的血浸透了他的衣衫。 到了这种时候,他居然还能一如既往的温柔,妥帖,而又沉静。 她落入他的怀抱,如同陷进一片泥沼。 白飞鸿的手指痉挛一般抓住他的衣襟,她想要抬头,却因为受伤太重,连这样一个动作都格外吃力。 那毕竟是陆迟明的一剑,是他引以为傲的“一梦”。 没有人能够在挨了那样一剑后还能再站起来,就算是有回春诀也不能。 她想要问一句“为什么”,刚一张口,血却先一步涌了出来。 陆迟明静静看着她,而后,他忽然抬起手来,遮住了她的眼睛。 “对不住,我没想弄痛你。”他抱着她,抵着她的额头,温柔地说,“别怕,很快就好了。” 白飞鸿的眼睛无声睁大了。 回春诀被截断了。 而后,第二剑刺入她的后心。 白飞鸿的眼前骤然黑了下去。 如坠一梦中。 第2章 第二章 第二章 白飞鸿猛然从梦中惊醒。 她下意识摸上自己的胸口,没有摸到洞穿胸腔的利刃,倒是摸到了激越的心跳。心脏像是要挣脱出来一样拼命跳动着,几乎撞痛她的手掌。 然而这样急促的心跳此时只让她感到安心。白飞鸿喘了一口气,这才发觉冷汗已经浸透了寝衣。 是梦吗? 她这样想着,却猛地僵住了。 白飞鸿一低头便看到自己的手。 幼小的,孩子的双手,她也是医修,自然看得出,这双手的主人至多不超过十岁。 一时之间,白飞鸿居然分不出哪个更像恶梦。 是在大婚当日被未婚夫亲手所杀,还是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不足十岁的孩子。 白飞鸿掐了自己一把,很疼。但修真界古怪的法宝甚多,能编织梦境幻景的更不知凡几,自己会疼也说明不了什么。 她驱动体内的灵力,想要运转回春诀,然而在感觉到灵力的一瞬间,她觉察到了一件更重要的事。 有人睡在她的身边。 “怎么了囡囡,做恶梦了吗?” 女人的声音还含着睡意,一条胳膊从衾被里探出来,把僵坐着的白飞鸿拉进自己怀里。另一条手臂也绕过来,自然地环抱着她,温暖的手掌轻轻拍抚她的后背,一下又一下。 好像这样就能把噩梦全部拍走,让吓坏了的小孩子安然入睡一样。 熟悉而又陌生的香气扑到她的面上来,令白飞鸿无声地睁大了眼睛。 那是母亲最爱用的合香,雪中春信。和此刻拍抚着她后背的手掌一样,是她曾经熟谙的,却因为太过遥远而模糊了的记忆。 她仰起脸来,就着暗淡的光线,看清了女人的脸。 那些幼年时的旧事,便在这一瞬活了过来。 “妾本秦罗敷,玉颜艳名都。” 海内十洲最有名的妓馆,叫做风月天,她的母亲白玉颜,曾是风月天里最红的妓.女。 白玉颜自不会是母亲的本名,母亲却很喜欢这个名字,将爹娘所起的姓名同那对把她卖到妓馆里的爹娘一起抛了个干干净净。 在白飞鸿幼年的记忆里,每次母亲带她去外面游玩的时候,道路两旁的人都会忘了自己在做的事,只顾着看她。当她弹琴的时候,鸟儿也会忘了啼叫,当她起舞的时候,风也会变得静谧。 数也数不清的人涌到楼里来,红绡、珍珠和珊瑚堆满了走廊,只为见她一面。就连那些看起来很厉害的修士也不由得在她面前放下身段,想要博取她的青眼。 然而,母亲看着他们,脸上却总带着一种冷冷的笑。 “瞧瞧这些男人。” 有一次,母亲指着那些人,冷冷地对她说。 “家里钉着一个,房里面家外面还不知摆了几个,倒还要来这种地方找女人。又要你的身子,又要你的心,到手了就拿去和别的男人显摆,腻了便抛出去,当作一件不值钱的玩意儿。你要是信了他们,就等着给人摔碎了听个响儿!” 但她最后还是信了一个男人。 昆仑墟不周峰的峰主,“医剑双绝”闻人歌。 白玉颜没有要闻人歌一块灵石,而是用多年积蓄为自己和女儿赎了身,嫁给了这个男人。 三个月后,白玉颜惨死在闻人歌的仇人手中。那魔修使得是一手炼魂的阴毒法术,生生毁去了她的魂魄。 闻人歌赶回来的时候,只来得及救下被白玉颜用法器保护起来的白飞鸿。 那一年,白飞鸿十岁。 她被那魔修的魔气坏了根骨,从此在修行上再难有进益。 “娘?” 白飞鸿喃喃,下意识伸手触碰女人的脸。 温热的,鲜活的。 “怎么一副不认识娘的样子?睡傻了?” 白玉颜拨开她额前被汗湿的细发,试了试温度,触到的热度让她皱起眉头,一下子坐起身来。 “居然这么热……是惊着了还是受了凉?我记得还有几张清心符,我去找来给你。”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4节 白飞鸿忙牵住娘亲的衣袖,轻轻摇了摇头。 “没事,只是有点出汗……” 她一边说着,目光匆匆在房内环视一圈,很快便确定了这并非她们母女在风月天的厢房,也就是说,此时白玉颜应当已经嫁给了闻人歌。 她呼吸一窒,刹那间心跳如擂鼓。 无论这是梦是真,她都绝不能再看着娘亲在眼前被害一次。 “我是说……不用去找清心符这么麻烦,让先生……”她停了一下,很快将这些年叫惯了的“先生”换成了幼年时对闻人歌的称呼,“让闻大叔看一下就好了。” 这句话说罢,她自己倒是先恍惚了一瞬。 刚认识闻人歌的时候,她还不知道这世上有闻人这个复姓,还以为闻人歌是姓闻,总是闻大叔长闻大叔短地唤他,后来知道他姓闻人,但那时他已经成了她的父亲,“闻大叔”反而作为一种亲昵的招呼留了下来。 只是后来…… 后来她也与不周峰的其他弟子一样,恭谨地唤他,先生。 白飞鸿摇了摇头,甩掉那些杂思。 无意义的感伤可以容后再想,当下最重要的是怎样避免那件事。 这一次,她回到了十岁。 回到了……娘亲还没有被魔修杀害的时候。 如果这是上天给她的机会,她会抓住的。 白飞鸿决心一会儿就告诉闻人歌魔修会来的事,理由可以等见到人再想,实在不行就干脆把一切和盘托出,先生见多识广,大约是会信的。 自己如今年幼力弱,还没修习过法术,怎么想也敌不过那个魔修,还是交给先生更稳妥一些…… “真睡傻了?” 然而,娘亲的反应却让她的心都凉了半截。娘亲把她的肩膀转过来,细细打量着她的神情,不放心地左看右看。 “你闻人叔叔有个朋友生了病,他早些天已经出门去给那位朋友治病去了……怎么你睡了一觉,竟连这些事都忘了。” 白飞鸿神色大变! 不好,那个魔修就是特意挑了闻人歌不在的时候上门袭击的! 如同在呼应着她的心绪,庭院里的护阵铃陡然大响! “糟了……” 这一下连娘亲的脸色都变得难看起来,显然,闻人歌不仅在家中布下了完善的法阵,还将这些法阵仙器的作用都告诉了她。 白玉颜不再犹豫,一把抱起白飞鸿,拉开旁边的柜门就要把她塞进去。 “听好了,囡囡,一会儿不管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许出来。” 白玉颜一边说一边在芥子里寻法器,白飞鸿知道她在找什么,那是闻人歌留给她的保命法器,可以藏匿人的行踪,绝不会被外人发觉。 白飞鸿仰起脸来,看着眼前这个女人。 其实小时候她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娘亲不肯和自己一起藏起来。闻人歌留给她的法器都是顶尖的,自然不会吝啬到只能藏起一个人。那时候,娘亲完全可以和她一样,躲得好好的,一直到闻人歌回来为止。 但是后来她想明白了,娘亲她是故意留下来的。 魔修是冲着闻人歌的女人来的。他或许不会介意少了一个小孩子,却非要找到白玉颜不可。如果看不到白玉颜……他搜寻起来,恐怕会找到她们两个。 谁也不知道闻人歌什么时候才会赶回来……娘亲是为了保住她,才没有藏起来。 白飞鸿抬起手来,拉住了娘亲的手腕。 恰在此时,白玉颜也终于找到了那枚法器。 “你藏好。”她说出了和前世一样的话,就要把白飞鸿往柜子里塞,“不许哭。知道吗?” 也许母亲就是这样。 不管重来多少次,在自己与女儿的二选一当中,她总是毫不犹豫地选择孩子。 然而,白飞鸿却摇了头。 她已经点过一次头了。 所以这一次…… “我不想再后悔了。”她说。 而后,白飞鸿反手将白玉颜拉了下来,以一个让人眼花缭乱的速度调转了二人的位置,将娘亲塞进了柜子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法器封住了柜门! “囡囡?囡囡!白飞鸿!你想做什么?!让我出去!你一个小孩子别做傻事听到没!” 柜门后一阵叮叮当当的乱响,似乎是娘亲打算把柜门硬拉开。白飞鸿深吸一口气,用灵力催动法器,这法器本就有封锁结界与隔绝声响的作用,房内一瞬间安静了下来。 无论是拍动柜门的声响,还是母亲慌乱的呵斥,全都听不见了。 寂静之中,她背靠着柜门,用左手握紧了还在发颤的右手腕。 幸好灵力还能用。 她想。 也幸好娘亲没有进行过任何正统修行,这才一无所觉的被她夺了法器。 十岁的自己才刚刚跟先生学了一点仙术入门,不过是将将打开经脉、感知灵气的初级阶段。 想要用这样的躯体运转回春诀还是太勉强了。 但是此时不勉强也不行了。 院中护阵铃发出了最后一声凄厉的悲鸣,便铮然碎了一地。 这说明,那名魔修已完全破坏了护院的阵法。 白飞鸿的目光凝在墙上悬挂的宝剑上。 而另一边,魔修也踏入了这方庭院。 他是一个粗壮的汉子,短衣结在腰间,赤着上身,浑身布满狰狞的伤疤,其中一道横贯过他整张脸,几乎把他的脑袋一分为二,左眼也因这道伤疤黏连起来,完全可以想见当时的凶险。 “我还以为闻人狗贼的阵法能有多了不起,也不过如此!” 那魔修大笑起来,左手习惯性摸上被废的左眼,面色陡然阴鸷下来。 “说什么天下第一医修……居然连一只眼睛都治不好,我看他就是欺世盗名!闻人狗贼,你坏了老子一只眼睛,老子今天就要废了你的女人,方才能泄我心头之恨!” 他祭出自己的法器,大踏步地朝那亮着灯的居室走去。 在他前进的前方,白飞鸿提着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闻人歌的剑对现在的她来说到底还是太沉了。她只能勉强提着,剑尖还沉沉拖在地上。 白飞鸿从没与人说过,那些年她常常做恶梦,梦里总是那个看不清脸的魔修,还有娘亲的惨叫与哭喊,年幼的自己只能紧紧捂着耳朵,在柜子里瑟瑟发抖,一直到血腥味越来越浓,一直到娘亲再也没有声息。 恶梦的最后,总是那个魔修逼近的脚步声,还有他对着柜子伸出来的手。 听着逐渐迫近的脚步声,一切仿佛都与那个梦魇重合起来。 有那么一瞬间,白飞鸿无法自控地动摇了。 能行吗? 她扪心自问,却问不出一个肯定的回答。 过去的修为并没有和她一起回来。这具身体只有十岁,灵气微薄,经脉稚嫩,连剑都拿不稳……不管怎么想,面对那样一个魔修,她都没有胜算。 偏偏就在此时,她听见柜子响了一下。 糟了,娘亲她…… 白飞鸿心下大骇,神色骤然一变。 是了,娘亲怎么可能甘心自己躲起来,让年幼的女儿独自面对来意不善的魔修? 那个法器虽然防得住外面的敌人,却拦不住里面的人想出来。 虽然娘亲没有修为,暂时无法冲破法器的封锁,但她如今忧心如焚,冲破法器也只是时间问题。 思及此,白飞鸿再无一分迟疑,将灵力运转全身,稳稳地将宝剑举了起来。 白飞鸿屏息,将周身的灵力与气息尽数敛去,让自己完全与黑暗融为一体。 她一手掐着隐匿身形的法诀,一手提着宝剑,在阴影中蛰伏着,悄无声息。 白飞鸿很清楚,那个魔修体格惊人,功力亦是不凡,若是正面对抗,她恐怕一照面就会被对方捏碎脑袋。 她在等。 等一个一击必杀的机会。 伴随着一阵惊天动地的狂笑,整扇大门顿时四分五裂! 一柄巨斧劈烂了房门,重重砸在地上,将地板砸得粉碎! 烟尘滚滚、碎屑横飞之中,那魔修厉声喝道—— “滚出来!” 第3章 第三章 第三章 阴影之中,一线寒光如游蛇,猛然刺向那魔修的胸口! “你这臭丫头!” 那魔修本不该躲不过这一剑。 但他早已调查过,这一家只有一个凡人女子,带着一个十岁的小拖油瓶。 凡人和小孩,能掀起什么风浪来? 他自不会将这样两个玩意儿放在眼里,破坏院里的阵法和法器之后,便径直闯进房里来,甚至没想着要用灵力先探询一下。 更何况,他对自己的实力很有信心。 堕魔之前,他习的是体修,一把钢筋铁骨,周身护体罡气,怎么也不会被他人轻易暗算到。 ——这份轻慢,就成了他最大的败因。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5节 刀锋入体的触感,像是划开一碗凝固的猪油。 闻人歌之所以被人称为“医剑双绝”,自然是因为他不只是当世最好的医修,在剑之一道上也颇有心得。他喜好收集珍惜的灵药,也喜好收集名贵的宝剑。 白飞鸿所拿的这柄剑,就是他珍藏的宝剑——裁月。 至薄,至利。 传闻中,有人曾用这把剑,斩下了无影无形的月光。 并不是他的钢筋铁骨都变成了烂泥,只是再强硬的筋骨,也阻不了如此菲薄的剑刃。 也不是他的护体罡气都化作了乌有,只是再周密的罡气,也快不过连月光都能截断的剑光。 当然,仅仅有这柄剑,是无法突破魔修的防线的。 让这一奇迹得以实现的,是神乎其神的剑技。 很少有人知道,闻人歌传授给白飞鸿的并不只有医修一脉的回春诀,还有他的剑术。 但是,再巧妙的技巧,若是没有足够的灵力与腕力支撑,也还是有极限的。 在剑刺进去的时候,白飞鸿就觉察到了不对。 剑锋仅仅只是擦到了对方的灵府,没能如她所预计的那样完全刺穿。 到底还是年岁太小气力不足…… 她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将剑身抽了出来。她是医修,对人体的经络骨肉走向十分熟悉,特意挑了骨骼与筋络的间隙将剑刺进去,就是为了避免剑锋被卡住拔不出来的情况。 是以,这一剑抽出得比魔修想得更快。 而这就是魔修落败的第二个原因。 在他喊出“你这臭丫头”的时候,白飞鸿已经灵活地躲过了他抓来的手。灵力在体内催动到了极致,她甚至能感觉到血液逆流的悲鸣。 那只手险而又险地擦着她的眼睛过去了,指风甚至截断了几缕她的额发。 白飞鸿猛地伏下身,那突如其来的一剑打乱了魔修的攻击,先前那一剑虽没能要了他的性命,却还是起到了预计的作用,胸腹处传来的剧痛让大汉下意识弓起腰来…… “你找死!” 魔修怒吼道。居然被区区一个小丫头刺中了要害,剧烈的疼痛与强烈的羞辱感让他脸色铁青,当即就要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臭丫头毙于掌下! 就在他铁钳般的大手擒拿而来,直取她的喉骨,势要将她掼在地上的一瞬间,白飞鸿如脱兔般一跃而起! 嗤啦—— 像是一片丝绸被划破的声音。 下一刻,鲜血喷溅而出! 血液与空气摩擦发出嗤嗤的声响,像是一道细微而尖利的哨音。 刺目的艳红大片大片泼在墙壁上,缓缓滑下,如同一声悠长的叹息,叹到了尾声,便淅淅沥沥落在地上,汇出一汪惶惶的血泊。 那魔修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喉中发出一连串“咯咯”声,铁塔般的身躯扑倒在地,抽搐几下,再没了动静。 白飞鸿转过头来,对上那双已没了生息的眼睛。 死人的眼睛大多都是浑浊的。这个人也不例外。 割断那人脖子时,也有什么东西溅到她脸上,湿濡,黏腻,而又温热。她用手在脸上胡乱一抹,张开手掌时,看到了一抹鲜艳的红。 啪嗒。 一滴血珠从裁月的剑锋上滑落,坠地的声响如此幽微,落在他人耳中,却又如惊雷一般。 ——她杀了他。 白飞鸿忽然意识到了这一点。 人死了,血倒还在流。鲜血犹带着热气,潺潺流过来。夺目的赤红吞没了黑暗,在月光下折射出蛇鳞似的冷光,无声无息地向她逼近。铁锈一样的味道迟了一步才传到她的鼻端,连那腥味都是濡热的,重重黏在肺腑中,拖得她的呼吸都迟滞起来。 所见,所闻,所感……一切都如此真实,白飞鸿却只感到荒谬。 她看着地上那具尸体,一时只觉得如在梦中。 她居然真的做到了。 多少个黑夜里,多少次恶梦中,她都会梦见这个人。其实她早已连他的脸都记不清了,却还记得那一刻,那种压倒性的恐怖与绝望。 她从来没想过她能赢过他。 更何况她又成了当初那个十岁的女孩。 在拔出裁月剑之前,她的手一直在颤抖,抖得几乎连剑柄都握不住。 她没觉得能有多少胜算,只是如果她不上,娘亲就会死……她不得不做。 而后,他便这样死了。 轻而易举,难以置信。 白飞鸿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她的手不再有一丝颤抖。 是了。 这个时候她还没有被魔息坏了根骨,也不是那个除了躲在柜子里捂着嘴哭再也没有任何办法的小女孩。 她有着上好的修行资质,她是昆仑墟不周峰主的亲传弟子,她虽然是个孱弱的医修,却也跟着门派弟子做过不少降妖除魔的任务。 她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无能为力的孩子。 柜门在这一刻发出一声巨响,随后有人冲到了她面前,那人看也不看地上的尸体,先一把将白飞鸿扯了过去,抓着她手臂的双手用力到她都觉得有些痛了。 她手里的剑忽然便坠了地。 “你傻了吗?!” 娘亲把她胡乱拽来拽去,匆匆转了一圈,见到她身上的血迹时更是惊得倒抽一口冷气,一个趔趄险些倒地,还是白飞鸿下意识搀了她一把,才没让她直接跌倒在地。 白玉颜抖着手,好容易才把浸透血的衣物扯上去。上看下看都看不到一个伤口,这才大大地喘了一口气,惨白的面孔上终于透出一点血色来。 而后那点血色越扩越大,越涨越红,下一刻,一记巴掌重重落在她的头上! “你这个死丫头!你是不是要气死我才甘心?!” 没头没脑的巴掌抽在她头脸上、身上,乱七八糟,毫无章法。娘亲一边抽打她,一边胡乱地骂着。 “能耐了啊……才跟闻人歌学了几天就敢干这种事!你以为你很厉害吗……很厉害吗!出什么头……你出什么头,啊?我是死了吗?轮得到你出头?你怎么不干脆把我杀了!你这是要我的命啊!” 娘亲大抵是气急了,说着说着便喘不上气来,白飞鸿想去扶她,她却忽然失却了所有力气似的,猛地跌坐在地。白飞鸿还没回过神来,便被娘亲死死抱住了,扣得紧紧的,几乎让她也喘不过气来。 而后,她便感觉到一个湿漉漉的脸颊贴住她,原来娘亲不知何时早已淌了一脸的泪,哽咽着说不出话。 “臭丫头……你出了事的话……我要怎么办?” 白飞鸿这才发觉,娘亲一直都在发抖,抖得根本站立不住。 “对不起……” 她迟疑了片刻,方才抬起手来,牢牢地抱住了娘亲的腰身,将脸庞埋在那个久违的怀抱里,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雪中春信的香气。 娘亲的味道。 没有什么比这更能提醒她,她现在抱着的人,就是她的母亲。 “娘,我做到了……” 她喃喃,却不知道是在对谁说。 “你看,我做到了……” 这一次,她保住了自己的母亲。 没有靠父亲,没有靠任何人,只靠她自己,只有她一个人……她也做到了。 原来她也做得到。 “别说这种话……” 娘亲似乎是终于缓过劲儿来了,她抬起手,摸了摸自己方才打到的地方,手指猛地颤抖了一下,像是怕碰痛了她一样,小心翼翼地触了触那道红痕。 “是我不好,很痛吗?要不要紧?” 白飞鸿轻轻摇了摇头。 “只有第一下很痛,后面都没什么感觉。” 娘亲真的是吓坏了,只有第一下因为急火攻心下了狠手,从第二下起就没什么力气,大约是吓得整个人都软了。 之后那几巴掌与其说是抽打,不如说就是胡乱地拍了几下。 “下次不准再做这种事了,听到了吗。”娘亲的声音犹有余悸,“没人值得你用命去换……别再这么吓我了。你要出了什么事,娘就真的活不下去了。” 白飞鸿拍了拍娘亲的后背,想,可是上辈子,你却拿自己的命换了我。 这辈子,我一定要让你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她的目光再一次对上了尸体的双眼。 这一次,白飞鸿终于看清楚了那个魔修的脸。 原来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不过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他的血也是红的。死了以后和其他尸体也没有什么不同。 她轻轻握住了拳头,感受着灵力在经脉中游走,回春诀运转时融融的暖意,悄然抹去了方才过度使用灵力而带来的剧痛。 她也不是当年那个小女孩了。 再也不会是了。 白飞鸿抱紧了自己的母亲。 在雪中春信的香味中,她深深地,深深地嗅着另一种味道。 那就是血的腥味。 魔修的鲜血蔓延到了她脚下,浸透了她的鞋袜,那血是早已凉透了的,丝丝缕缕的寒意,沿着她的双足、小腿……蛇一般缠卷而上。 在这一瞬间,她终于听见了自己内心深处传来的声音。 带着自己重要的人,远远地避开那些人、那些事,逃离那些已知的悲剧?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6节 不。 这或许是更容易也更聪明的选择,但她真正想要的并不是这个。 白飞鸿闭上眼,回忆着那一刹那的感触。 刀锋划过仇人的颈项,就像划过一片丝绸。 这一刻,一个恶梦永远结束了。 但是,她想起了更多、更多、更多的恶梦。 是铺满了整个昆仑墟的尸骸。 是殷风烈站在无数同门的尸体之上,朝她投来的冷漠一瞥。 是大婚当日,陆迟明洞穿她灵府的一剑。 白飞鸿睁开双眼。 而后,她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了剑。 裁月剑坠地已久,剑柄与剑穗都吸饱了血,握在手里,有一种格外冰冷而湿腻的触感。 白飞鸿却下意识把剑抓得更紧了。 承认吧。 她想。 她真正想要的……是把他们全杀了。 第4章 第四章 第四章 杀人这种事,自然不是只“想”就行了。 要杀谁,怎么杀,能不能杀……都要细细梳理,从头打算。 首先是要杀谁——这个问题倒不怎么需要思考。 两个名字自然而然地浮现在白飞鸿的脑海中。 殷风烈。 陆迟明。 一想到那两个人,白飞鸿便下意识将手抵上心口,对抗着那股莫名的锐痛,手指一根根紧攥起来,用力到骨节发白。 不知为何,她忽然感到有一丝好笑。 也许,女人伤心到了极处,总是忍不住要笑出来的。 人一辈子总难免爱错几个人。 可错到她这般地步,未免也凄惨得有些可笑了。 她这一生只爱过两个男人,结果,一个灭了她的宗门,一个杀了她本人。 毫无理由,没有解释。 仿佛所有的花前月下、海誓山盟不曾存在过,一切的缱绻缠绵、柔情蜜意全都是假的。 他们一个云淡风轻,一个毫不在意,衬得她像个傻子一样被他们愚弄,只有她蠢到动了真心,居然什么都信了。 多么可笑,又凭什么? 她想,笑着想。 总有一天,她要提着剑站在那两人面前,亲口向他们问一句为什么。 “怎么在发抖?” 一道男声打断了她的思绪,白飞鸿回过头去,迎上男人担忧的目光。 她的养父……这辈子应该是名至实归的继父,闻人歌。 “有点冷。” 白飞鸿强笑一下,找了一个过得去的理由。 她的目光在闻人歌面上一错而过,这时的他还很年轻,还没有她记忆中被风霜催白了鬓发的老相,看着倒让人有些陌生起来。 至于他目光中那种略显直白的担忧和关怀,更是让白飞鸿浑身不自在。说到底,上一世自娘亲死后,闻人歌就再没用这种目光看过她了。 她一直以为他是恨她的。 白飞鸿望着自己的指尖,有些茫然地想。 ——他应当是恨我的。 十岁那一年,魔修找上门来的时候,母亲要不是将保命的法宝留给她,也就不会惨死了。 心爱的女人为救一个拖油瓶死了,怎么想,都觉得那个男人不可能不恨她。 事实上,那么多年来,闻人歌虽是她名义上的父亲、实际上的师父,却从来没有给过她一点好脸色。他尽可能不见她,见了她也只问些功课上的事情,他待其他的弟子都很和善,唯独对她严厉得堪称严苛,不管她如何努力也得不到一句夸赞的话。 他怎么可能不恨她? 然而,也是这个人,在妖族来袭的那一晚拼了命地杀到她身边,从妖将手中救下她,拼着最后一口气把她带去低阶弟子避难的密室,用自己的血打开封门,将她推了进去。 就算是到了那种时候,他也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 半身浴血,白骨支离的男人只是沉默着注视她,她也回望着他。那时她想要说什么,却终究什么也没来得及说。 他用最后的灵力拉下封门,巨石轰然落下,就此隔断了生死。 等到陆迟明终于把她从那个石窟中带出来时,她看到的只有抵着封门的……被啃食殆尽的一具白骨。 父亲到死都握着他的剑。 白飞鸿抬起手来,无声地扪住了自己的脸。 她有许许多多的问题想问,比如,你为什么特意赶回来救我,为什么从来不肯让我喊你一声父亲,为什么到最后也什么都不和我说……她有那么多的为什么,却一句也问不出口。 他们父女面对彼此的时候,总是无话可说。久而久之,沉默横亘在他们之间,塞住她的喉咙,越是想要开口,越是觉得字句苍白无力。 更何况,白飞鸿知道,她真正想问的人并不在这。 “难道那魔修伤到了你?” 闻人歌见她如此,便走向前来,替她把脉,片刻之后,他紧蹙的眉头方微微一松,提笔便要去写方子。 “是受了惊吓……我先给你开一副安神汤,等明日启程回了昆仑墟,我再去苏师兄那讨些清心丹。” 他想了想,又从方子上删掉了两味药材,换成了枇杷和甘草,似乎是觉得小孩子怕苦,特意换了比较甜的草药。 白飞鸿看着那张药方,忽然想起……过去似乎也发生过这种事。 那时候魔修打碎了她的经脉,魔息侵染到她的五脏六腑之中,时时刻刻折磨着她。先生几乎是衣不解带的照料着她,不知道用了多少珍贵药材,才重新续上她的经脉,将她身上的魔息拔了个七七八八。 她那时年岁太小,许多事都不记得了,却还记得,先生喂给她的药总是甜甜的,算是漫长病痛中难得让人期待的事。 于是,她也忽然能够开口了。 “我娘她……先前想用你留下的法器保住我,自己一个人拖住那魔修。” 白飞鸿低声说道,像是在向着已经不在这的父亲询问。 “如果……我是说,如果娘亲因为这样被魔修杀了……先生一定会恨我吧。” “……” 灯火有些昏暗,闻人歌拿了针,打算将烛火挑亮了一些,听到白飞鸿的询问,他的动作顿住了。细长的烛焰倒映在他眼瞳中,随着忽然的叹息摇动起来。 “说的什么蠢话。”他叹息道,“若是那种情况,也应当是你恨我才对。” 白飞鸿一怔。 “这次的事,全是我对你们不住。”闻人歌低声道,“是我招来的祸患,却让你们母女受了累。若不是你杀了那魔修,后果不堪设想。你要怪我恨我,我都毫无怨言,只是,叔叔和你保证——飞鸿,今后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会再发生这种事。” 白飞鸿定定看着那一线火光,大抵是火焰太明亮,她只觉得自己的眼睛都被灼得生痛,几乎要落下泪来。 “我知道。”她喃喃。 她当然知道,如果娘亲还活着,先生一定会拼了命护着她。 上一世他就是那样做的。 人人都以为闻人歌很快就会忘记白玉颜,他们猜想他会沉湎伤痛一段时间,然后重新开始,爱上别的女人,开启一段全新的生活。 因为白玉颜不过是一个妓.女,而闻人歌却是天下第一宗门的一峰之主,在世人的猜想中,这两人只相识了三个月,又能有多深的感情? 但闻人歌终身未娶,也没有再爱过任何人。他只是沉默着……倾尽心力养大了白玉颜的女儿,那个与他毫无血缘关系的拖油瓶。 原来……只是这么简单的理由。 她想。 她一辈子都没得到过的答案,父亲到死也没有对她说出口的话,却借着过去的他的口,对她说了出来。 不过是她以为他恨着她,他也以为她恨着他。 娘的死横在他们父女之间,谁也不敢越雷池一步。她生怕会从父亲口中得到一个肯定的憎恨,所以宁愿逃开,不愿去确认。 却不想,父亲也是如此,他居然也会怕…… “又不是你的错。” 白飞鸿终于看向闻人歌。那些早该说出口的话,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 “谁都不想发生这种事,是害人的魔修不对,是他不好,这不是你的错,我们才没有错……如果娘亲醒着她也会这么说。” 她像是在告诉眼前的男人,又像是在对记忆里的那个背影说。 “根本不是我们的错。” 真正憎恨着她的人……从来都不是父亲,而是她自己。 他们不过是将对“她死了我却活了下来”这件事的憎恶,投到了彼此身上。 但至少这一次……她可以昂首挺胸,说出“我没错”了。 年岁太小没法救下娘亲,没能预料灾祸没能及时赶回来……都是没有办法的事。做不到只是做不到,并不是不可饶恕的过错。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7节 只要有一点机会,她都会做到的。 在这一刻,白飞鸿终于能原谅自己,也能原谅父亲。 “我确实会这么说。” 白玉颜凉凉的声音打断了这段父女对话,她掌着一盏灯,倚在门框上,把这一大一小打量过来,高高挑起柳眉来。 “不过这都什么时辰了,有些人是不是该睡了?要是我没记错,我们明天还要赶路来着?” 白飞鸿:“……” 闻人歌:“……” 在白玉颜将眉毛挑得更高之前,这一大一小迅速收拾停当,该喝安神汤的喝安神汤,该收拾行李的收拾行李,很快便打理妥当,乖乖按照白玉颜的指示去做。 鉴于今夜出了那么大的事,白玉颜把闻人歌打发到书房去睡,自己抱了白飞鸿一起睡。 临睡前,她理了理白飞鸿的额发,有些无奈地戳了一下女儿的额头。 “小小年纪,心事别那么重。”她叹了口气,“天塌下来还有高个的顶着,别整天想那些有的没的,知道吗?” 白飞鸿想,可是后来你们都不在了。 但她还是听话地点头。 白玉颜摸摸她的脸,吹熄了灯。 “睡吧。”她说。 白飞鸿依言闭上了眼。 待到母亲的呼吸变得平和均匀之后,她方才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有如鬼火。 明日…… 明日他们就要返回昆仑墟了。 她屏住了呼吸。 ——殷风烈就在那里。 第5章 第五章 第五章 第二日,他们一行人很早便出了门。 闻人歌作为一峰之主,所用的法器自然与众不同。顾虑到母女二人实质上与凡人无异,他为她们备下的是一架鸾鸟所驾的七香车。 “这里已为魔修所发觉,并不安全。” 对于如此行色匆匆的理由,闻人歌只是简单的解释了两句。 “魔域与妖界近日来都有异动,上回我去兜率寺,便是因为明正法师伤在了四魔手里,我想,还是先回昆仑墟更稳妥一些。” 白飞鸿只思考片刻,便想起了这件事。人的记忆,在生命中那些意义重大的事项上,似乎总是连一些细枝末节都紧抓不放。 毕竟,若不是四魔之一的烦恼魔袭击了兜率寺,还重伤了戒律院的首座——闻人歌的老友明正法师——他也不会离开白玉颜连夜赶去救人,给了那魔修可乘之机。 上一世出事后,她的伤势太重经不起奔波,为了调理她的经脉,闻人歌没有直接回宗门,而是带着白飞鸿在外滞留了一段时间,待她身体状况稳定一些才把她带回去。 如今想来,他也是冒了不小的风险。 这一世许多事都不同了,他自然会想着先带妻女返回昆仑墟。 只是…… “回到昆仑墟便无事了吗……” 白飞鸿不知不觉喃喃出声。 “当然。” 闻人歌的语气十分笃定。他瞥了她一眼,似乎不明白她为何会有此一问。大概是想起她是一个刚入了仙门的小孩子,许多修真界的常识都不知晓,便缓和了神色,难得以一种宽和的口吻与她说起了旧事。 “昆仑墟立派万余年来,一共抵御了魔域与妖界的袭击一百零三次,从未有过败绩。宗门里能者众多,掌门在十余年前便已步入半步飞升之境,六峰之主亦是各有所长,此外还有先祖飞升前留下的防御大阵……便是当今魔尊亲自来犯,也决计讨不了好。” 是了。 白飞鸿想,她真是被前世那场惨剧骇住了,倒忘了,昆仑墟这天下第一仙门的声誉,并非宗门自封,而是在这万年间一步一步打下来,又凭本事守住的。 “说来,我们也快到了。” 鸾鸟的速度极快,不消一日,便带着他们抵达了目的地。 闻人歌抬手卷起了帘幕,侧身让开窗口,招引她们去看窗外的风景。 “这样说还是太干巴了些,不如让你亲眼看一看来得直白。” 白飞鸿犹疑片刻,还是靠到窗棂边,和娘亲一起向外望去。 长烟一空,皓月千里。 今夜正是满月,月光明亮得宛如着了魔,将朦胧的夜色映照得有如白昼,可以看见巍峨苍翠的山峦,草木葳蕤,松柏蓊郁,流霜般的月色落在漫山的森林上,越发加深了它的颜色,显得格外沉郁。那颜色浓到了极致,浓得画家就算要用笔去蘸,笔锋也要凝在这浓青之中。 山势是险峻的,便是隔了这样遥远的距离,那郁郁的青也直杀到人眼前来,峥嵘而崔巍,由不得人不后退,垂首敛眸以求避开它的威势。 “这便是昆仑墟吗?” 白玉颜轻轻地问。她的声音放得很低,是白飞鸿从未听过的轻言细语。 “不。” 闻人歌拨开车架旁的流云,示意二人再看。 “这才是昆仑墟。” 鸾鸟所驾的七香车,越过层峦叠翠,穿过了阻隔外界视线的万里群山,终于深入了仙家腹地。 刹那之间,豁然开朗。 她们眼前,一瞬间只余下满眼的白。 任何文字与言语,都无法描述出那一刹那的震撼。 月光冷冷地、冷冷地落了下来。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这便是天下第一大宗——昆仑墟。 “看到那座山了吗?”闻人歌指了最为显眼的仙山给她,“那就是长留,是昆仑墟的主峰,掌门的居所,是我们平日商议要事之处,也是宗门弟子们晨课、习练的所在,待你入了这山门,也要每日来这里修习。” “你们昆仑墟还真是古怪,掌门这样的大人物,放在别的地方,就算是为了保持高深莫测的形象也该住在什么神神秘秘的地方。这住处倒好,非但不好好藏起来,还大大方方地摆在进门的地方供人瞻仰,该说这就是天下第一宗门的气度吗?” 白玉颜单手托着脸颊,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昆仑墟。 以她素来刻薄得几乎可以说是刻毒的言谈来说,白飞鸿很有理由怀疑,她真正想说的不是什么“供人瞻仰”,而是想说“这不掉价吗”。 不过闻人歌大抵是没听出来,或者他听出来了也不在意。只见他点了点头,以一种理所当然的口吻说了下去。 “长留是昆仑墟的第一道防线。若是有外敌入侵,首先迎战的便是掌门。”他望向长留之山上的灯火,目光如炬,“昆仑墟从没有畏战的传统,宗门方建立时,第一代掌门便选了最险要的长留之山,他说,既做了掌门,便要事事当前,绝没有让旁人去送死自己缩在后面苟且的道理。” 白飞鸿却垂下了眼帘。 正因为如此,前世……掌门便是最先战死的。 以一种无比残酷的方式,死在他最疼爱的小徒弟手中。 也是在掌门死后,昆仑墟的防御才全线溃败。 白飞鸿默默在心里念着那个名字。 殷风烈。 掌门真人的亲传弟子,昆仑墟人人仰慕的小师叔。 “倒是我浅薄了。我还以为这世上有权有势的人,总是格外比旁人来得怕死。”白玉颜淡淡一笑,坦然承认了自己的狭隘,“若能始终不负祖师初衷,那世人皆奉昆仑墟为天下第一,倒也称得上一句实至名归。” “娘……” 白飞鸿叹了口气,娘亲什么都好,就是不会好好说话。 倒不是说白玉颜真的全不会看人眼色,她能有那样的盛名,自然不会是一个除了美色之外什么人情世故都不通的蠢货。只是对白玉颜来说,对外人自然能巧言令色、虚以委蛇,但对着自己人,她便会将自己最不好的一面袒露出来。 虽然也算是她真诚以待的表现,但未免有些过于刻薄了。便是在说好话,听着也像是嘲弄。 好在闻人歌认识她的时间虽不长,但也算很了解白玉颜其人。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眼底闪过一丝了然。 “你一紧张就乱说话的毛病该改改了,阿颜。”闻人歌放下了卷起的帘幕,“我和你的婚事早就告知了师门,师父与师兄师姐们都是同意的。待你见到掌门时便知道了,师父他是很和气的一个人,最是慈祥不过,绝不会为难于你。” “你倒是很自信。” 白玉颜稍稍挑起柳眉,面上浮现出一丝凉凉的笑来。 这个笑落在白飞鸿眼里,和一条蓄势待发的毒蛇也没什么两样,她甚至隐隐看到了毒液飞速在腺体中积聚的模样……她的目光四下打量一番,迅速端起桌上的茶盏,往娘亲面前一递。 “这茶很好喝,娘,喝茶吗?”她的视线朝闻人歌身上一转,“说来,这道茶似乎与我们平日喝的不同,喝着更甘甜一些,是加了什么吗,闻大叔?” 闻人歌却全然领会不到白飞鸿递台阶给他下的好心,耿直地给出了回答。 “加了糖。”他说。 白飞鸿:“……” 其实有件事她困惑很久了,以闻人歌不善言辞的程度,再加上她亲娘阴阳怪气的水准,前世今生两辈子,这两个人到底是怎么搞……怎么走到互许终身这一步的? 白玉颜倒是扑哧一声笑了。 “瞧瞧,这胳膊肘往外拐却拐到了木头桩子上的滋味如何?”她笑眯眯地刺了白飞鸿一句,手上倒是接过了女儿递来的茶,“行了,一边玩去吧。我有分寸,玩笑玩笑,两人闹着玩的才是玩笑。过了那个度就不是拿人取笑,而是让人耻笑了。” 白玉颜伸出手指,轻轻戳了一下女儿的脑门。 “你啊。” 她的语气里难得有了些叹息之意。 “小脑袋瓜子里这一天天的也不知道装了些什么,整日就知道替别人操心犯难。唯独对自己的事情不上心。入门大选这么大的事,能通过者寥寥无几,倒不见你有现在一半的机灵劲儿。” 白飞鸿有些茫然地摸了摸额头。 “入门大选?”她念着这几个字,第一次觉着自己的脑子不太够用了。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8节 白玉颜的眉毛这一次是真的高高挑起来了。 “你不知道?”她怀疑的目光转向闻人歌,“你没告诉她?” “刚教她引气入体时我便说过,大概是这两天意外太多,她一时忘了吧。” 听了闻人歌的回答,白飞鸿才开始回忆起来,但想要从她跌宕起伏的上辈子里打捞出一段童年的琐碎小事,实在是有些强人所难。 倒也不是白飞鸿不知道入门大选是什么。 像昆仑墟这样的仙界大宗门,每隔十年便会下界搜寻有修仙资质的人,而各大世家、大小门派和散修们也会趁着这个时候前来入门拜师,人数众多,蔚为壮观。为了从中筛选出修仙的好苗子,便会举办入门大选。测试众多,标准严格,公平公正,难度不低。 白飞鸿不知道的是……这个入门大选到底和她有什么关系。 “闻大叔你是一峰之主……”她有些困惑地看向闻人歌,“我还需要过一次入门大选吗?” 难道不是直接就进昆仑墟了吗?就像前世那样,她被闻人歌带回昆仑墟时,便已是内门弟子的身份…… “小小年纪,不要整日想着走后门。”闻人歌难得拉下了脸,冷声把她训斥了一顿,“修道之路没有捷径可走,若是连入门大选都过不了,便说明你还需要潜心修炼,再过十年再来!” 白飞鸿:“……” 冤枉! 上辈子明明是你非要我走这个后门的! 第6章 第六章 第六章 白飞鸿直到被闻人歌带去入门大选时还在恍惚。 重生一次反而要参加入门考试,这到底是什么世道。 但定下心来仔细想想,白飞鸿也不是不能理解为什么闻人歌非要她去参加这一次大选。 前世这个时候,她还重病不起,再加上经脉碎裂魔气入体,怎么想她也没法通过大选,为了给她安排合理身份,先生才会利用特权把她直接安排成内门子弟。 而这一世,一切都没有发生,在闻人歌看来,她应当可以靠自己的实力进入昆仑墟,他在修道一事上素来清正严厉,自然不愿为她开这个后门。 事实上,也正如先生所说,修道一途,绝没有捷径可以走。 前世她走了后门……也不是没有付出代价。 想到这里,白飞鸿不由得出了一下神。 最初那几年……她在昆仑墟的日子并不算太好。 倒不是先生亏待于她,现在回想起来,他那时虽不愿见她的面,但对她的课业却很上心,每每都要亲自检查指导,比学堂的老师更用心些。符箓法器、灵石秘籍更是不曾短了她的。 看在他的面子上,除了司掌戒律刑罚的瑶崖峰主,宗门的前辈师长对她也称得上和颜悦色。见她经脉有损不能御剑而行,翼望之山的峰主还送了她一匹可供代步的小兽。 但孩童的世界却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情面,来得更为天真,也更残酷。 一个妓.女的女儿,被魔气毁了根骨,明明在修行一道上无望却还凭着养父的关系挤进了昆仑墟,甚至连入门试炼都没参加过,就同这些千辛万苦才入了宗门的天之骄子们同堂就读…… 会有人看不惯她给她使绊子,简直就是理所当然。 而那时候,对她伸出援手的人就是…… “飞鸿?飞鸿?” 男子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回忆,白飞鸿收回思绪,对闻人歌露出一个笑来。 “怎么了?” 大约是将她的发呆当成了紧张,闻人歌迟疑片刻,还是生疏地拍了拍她的肩。 “你也不必太担心。”他说,“你既然能在这个年纪就独自杀了一名魔修,通过这次入门大选的几率便不小了。” 他顿了顿,又道。 “你很有天分。” 闻人歌很少说这样的话,不管是宽慰人,还是鼓励人。他尤其不擅长和她说这些,过去的记忆里,先生望着她的时候,总是蹙着眉头,像是在为她的无能感到恼怒与苦闷。 你很有天分……这种话,她一次也没有听到过。 白飞鸿再次晃了一下神。 那时候……最常对她说这句话的人…… ——“你在剑术上还挺有天赋嘛!” 不知为何,那少年对她说这句话时的神情,她始终无法忘记。 也许是因为,他是那时唯一会对白飞鸿说这句话的人。 白飞鸿闭上眼睛,告诉自己不许再想。 无论如何,殷风烈都是她……是整个昆仑墟的仇敌。 既然过去的温情对他没有任何意义,那她也不应该继续紧抓不放。 现在对她来说最重要的是如何提升自己的实力,好阻止殷风烈毁灭昆仑墟。 为此,她必须先通过这一次入门大选。 清清白白,堂堂正正,让任何人都无法轻视于她。 既然上天重新给了她一次机会,那么,她一定要活出一个新的样子。 白飞鸿无声地握紧了剑——从杀了魔修的那天起,闻人歌就为她配了一把适合她用的小剑。 她再也不要随波逐流、听天由命,再也不要束手等待旁人决定她的命运,再也不要手足无措地跌坐在血海中,除了茫然地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她绝不会再让自己落入那样的境地。 “天分很好……”她轻声重复了一次闻人歌的话,抬起头来,看向自己的父亲,“你看我在剑术上的天赋如何?” 闻人歌会被称为“医剑双绝”,自是有其道理。他在剑道上的天分虽比不得顶尖的剑修,却也比一般人强了许多。 面对白飞鸿的问题,他只是思考了片刻,便给出了回答。 “非常好。” 他回忆着自己在魔修身上看到的两处致命伤,伤口平滑,着力精准,可见当时她的手不仅没有颤抖,反而稳得让人心惊。 单就这两剑而言,用“很好”来概括,未免都有些过于单薄。 若不是闻人歌曾见过同样在总角之年便能使出如此精妙剑术的天才,他会以为白飞鸿是被哪位剑修夺了舍。 “那……我若是修剑道会怎么样?” 她小心翼翼地问出这句话来。 闻人歌是天下第一的医修,然而医修一道,在战斗与杀人方面,远远比不上剑修这样天然的杀戮之道。 更何况她要杀的人之中……还有千年难遇的剑道天才。 正是因为白飞鸿在陆迟明身边呆得足够久,甚至被他亲自指点过剑术,所以她才比旁人更清楚那男人的可怕。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那就是陆迟明,是他的剑。 白飞鸿下意识抚上自己的心口,她亲自体验过陆迟明的“一梦”,没有人能比她更明白,想要施展出那一剑,需要的是何等可怕的天赋。 以凡人之身,想要追上那一剑——不,想要将那一剑还给他的话,就只有那唯一的一条道路可走。 “你想做剑修?”闻人歌有些意外,“倒也不是不成,但若是剑之一道,我可能无法给你多少指点。不过,我还以为你想做医修……” 明明在刚入门之时,比起用剑,她还是对学医更感兴趣……若是拜在自己门下,自己还能多照拂于她。但是想做剑修的话……他只能想想办法去拜托师父或师兄了。 闻人歌不由得这样想。 “闻人叔叔!” 女孩的声音远远地传过来,引得闻人歌朝那个方向望去,正当白飞鸿思考着这道声音为何听起来如此耳熟之时,女孩已经带着一股香风扑到了他们面前,颈上一圈宝珠璎珞,光彩照人,随着她的动作发出欢快的玲玲声。 “我听大伯父说你在南面娶了一个凡人女子为妻,是真的吗?我还以为你还在外面,这回一定是见不着你了!” 那是一个十岁出头的女孩,粉雕玉琢,衣着华贵,单看她别在腰上的那把小剑,上面每一颗宝石都价值连城,一看便知她出身不凡。这女孩却十分亲昵地牵了闻人歌的衣袖,摇啊摇的撒起娇来。 “我还没有见过闻人叔叔的妻子呢,快让我见见,说起来,她今天来了吗?” 女孩四下张望一番,在看到白飞鸿时露出了意外的神色,她上下打量白飞鸿一番,笑嘻嘻地冲她伸出了手。 “我听说闻人叔叔的妻子带来了一个女孩,就是你吧?我是林宝婺,是琅嬛书阁林家的女儿,你呢?” 白飞鸿没有看那女孩递过来的手,而是定定地看着她的脸。 想要忘记这个人,倒是很有难度。 白飞鸿抱着剑,静静地想,昆仑墟倒真是一块风水宝地,白天不能说人,晚上不能说鬼,便是在脑海里间接那么一想也不成。 瞧瞧,她刚刚才想起了自己刚进昆仑墟时不愉快的那几年,造成她不愉快的最大的罪魁祸首便跳到她面前来了。 林宝婺。 白飞鸿当然知道她是琅嬛书阁林家的大小姐,不仅如此,她还是琅嬛阁主的爱女,是瑶崖峰之主荆真人的侄女。修仙界的“一山二阁”,一山指的是昆仑墟,二阁便是指琅嬛书阁与蜀山剑阁。 琅嬛书阁是法修的圣地,作为阁主之女,林宝婺当真是如珠如宝被娇养大的。大约是自己的身世碍了这位大小姐的眼,前世白飞鸿刚进入昆仑墟那几年,真是处处被她寻衅挑事,不管什么时候,只要她看见了白飞鸿,都要来奚落嘲弄她一番。 林大小姐表了态看她不顺眼,自然有的是人愿意为大小姐出气,主司刑罚的瑶崖峰主作为她的大伯父自是偏袒于她,其他人便是对白飞鸿心怀同情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趁没人在的时候给她搭把手,是以白飞鸿那几年的日子可以说相当难过。 直到……直到殷风烈阻止了这一切。 白飞鸿收回目光,没有去握那只手。 “我是白飞鸿。”她只淡淡地这样说。 林宝婺笑了笑,收回手来拢了拢自己的鬓发,眼底闪过一丝恼火。 “那我先走了,闻人叔叔。”小孩子到底藏不住心事,她走之前还要刺白飞鸿一句,“希望能在终选见到你,白飞鸿。” 白飞鸿的目光仍是淡淡的,落在一朵被春风吹落的白玉兰上。 “我会的。” 她一边应着,一边望着那朵玉兰花,白花跌落枝头的姿态,莫名让人想起人头离颈,颓然坠地的景象。 于是,白飞鸿突兀地想起了,上一世,林宝婺也是这样死的。 她的头颅跌落在自己面前,瞳孔大张,不甘而又难以置信的倒映出殷风烈的脸。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9节 白飞鸿便忽然觉得有些索然无味。 骤然惊响的钟鸣唤回了她的意识,在十二道钟鸣响过之后,一道温润的男声自上空传来。 “时辰已到,共计三百七十七人抵达。问心阶开启,甄选开始——” 白飞鸿神色顿时一凛。 入门大选第一轮,开始了。 第7章 第七章 第七章 在大选开始的瞬间,九千九百九十九级阶梯在众人面前展开。 白飞鸿踏上这白玉的石阶,仰起头来,无声望着这几乎看不到头的通天梯。在视野的尽头,长留之山隐没在缥缈云雾之中,如此遥远,近乎虚幻。 漫长到几乎看不到头的天梯,让看的人不由得心生怖畏。人群几乎是一瞬间骚乱起来,喧哗吵闹与窃窃私语交错着,环绕在白飞鸿身旁。 “这是什么意思?让我们爬楼梯?” “不是吧,仙界第一宗门的入门大选就这?就这?” “这楼梯得有上万阶吧,一级一级爬都爬死了……” “没点别的东西吗?机关棋局,仙界秘境什么的?我们大老远跑过来,有的人还跑了几万里过来,就为了爬个楼梯?” “真能爬到头再说吧,我光看着都开始晕了……” 在抱怨的声音之外,还有一些别的杂音。 “你们觉得有没有可能是一种考察手段,比如说我们的洞察力,或者另辟蹊径的能力什么的?” 一名书生打扮的男子忽然如此说道。见吸引了周围人的目光,他越发迫不及待的述说起他的论断来。 “各位想想,昆仑墟作为天下第一宗门,它的第一道试炼怎么可能如此简单?只爬楼梯就够了?在小生看来,这怕不是摆在明面上看的假象,背后一定掩藏着更大的谋算。” “那你说有什么谋算?”另一个粗野汉子大声问道。 “依小生拙见,这问心阶不上也罢!”书生摇头晃脑,自信满满道,“昆仑墟想考察的,定是我们不盲从权威,独自思考的能力。只有不墨守成规,敢于探索,能破除旧有秩序之人方有资格踏入昆仑墟。是以,在问心阶之外,一定还有另一条路!那条路,才是真正的通路!” “说得好!” “言之有理啊……” 除了已经开始攀爬的人,其余人都动摇起来,那书生见附和者众多,不由得越发得意起来,将手中纸扇啪的一合,冲着在场众人一拱手,面上扬起一抹故作谦逊的笑来。 “各位,告辞。小生先走一步,去寻那真正的出路了。” 见他当真转身离开,也有几人忙不迭地迈开脚步,高喊着“等等我” “我也一起去”“带我一个”追了上去。白飞鸿望着那几人离开的背影,不由得摇了摇头。 “真是蠢货。” 一声冷笑从石阶上方传来,白飞鸿抬起头来,却见到正站在上方的林宝婺,她本已走出好一段路,却不知为何停了下来,嘲弄地看着这边。对上白飞鸿的视线之后,她冷哼一声,飞快地祭出腰上那柄小剑,施展御剑之术,很快便从她眼前消失了踪迹。 白飞鸿也收回目光,活动了一下手脚,开始老老实实地……爬楼梯。 “她说的倒也没错。” 一道妖娆的男声在她耳边响起,尾音像一只小钩子,勾得人骨头都不由得酥麻起来。 白飞鸿下意识回头看去,脚下忽然一错,不小心踏空了一级台阶。 该怎么说呢……她上辈子也算是走南闯北见了不少世面,但还未见过……如此不正经之男子。 严格说来,此人应当称不上是一个成年男子,他看起来还是少年的形貌,眉眼之间尚且残留着些许稚气,但他的穿着打扮着实看不出一点少年气——至少白飞鸿认识的少年里没有一个会往自己身上套这么一件用金线绣满了牡丹花的紫袍——还是那种鲜艳得有点刺眼的雪青色。 不,其实颜色也不是重点…… 白飞鸿收回视线,告诉自己别去思考为什么他要把领口敞得那么开,五湖四海各有各的风俗,你要尊重人家的穿衣习惯,就算他的领子都快开到腰了,就算你甚至能看到他雪白胸膛上凤凰和龙虎的刺青,也不要露出什么奇怪的眼神。要知道人的常识是有局限性的,不要囿于自己的眼界…… 问题是,她不看人家,不代表人家不看她。 只听那男子轻笑一声,跟上了她的步伐。 “昆仑墟的考题几千年来都没换过,有点门路的人都知道第一关要怎么走。那几人大概是第一次来参加大选的外行人,连这么简单的消息都打听不到……我看你也是新来的,你怎么知道不要跟那几个人一起胡闹?是你家长辈叮嘱过你了吗?” 白飞鸿一边爬楼梯一边摇了摇头。 “我只是觉得……”她思考了一下该怎样说,“那书生从前提就搞错了。昆仑墟选拔的不是谁更适合进入昆仑墟。” “哦?” 男子饶有兴致地拉长了尾音。 白飞鸿被他的尾音勾得又是一个踉跄,下意识跑快了两步,抬头望向道路尽头缥缈的仙山。 昆仑墟虽然高远,却不至于如此遥不可及。 真正遥不可及的,并非眼前这名为昆仑墟的庞然大物。而是更加遥远而又辽阔的…… 白飞鸿的目光望向一望无际的苍穹。 “他们选拔的是适合修道之人。” ……是天道。 “修道之路,是没有任何捷径可以走的。” 白飞鸿低声说道。 这句话既是先生曾经告诉过她的,也是修真界人尽皆知的公理。虽然听起来很像一句废话,但正是因为它太正确,太不容置疑,所以才会废得完全没有必要说出口。 所有的捷径,到了最后都会被证明是一条死路。通天的大道就只有这唯一的一条,坦坦荡荡,谁都看得到,谁都知道它就在这里,谁都明白只要走上去、坚持到最后就能抵达终点……但是,明白归明白,真正走起来却又是另一回事。 不退缩,不逃避,不偏不倚地走在正道上……这才是最困难的。 所谓的“问心阶”,所叩问的,自然是踏上大道之人自己的内心。 想不想修道,为什么要修道,能不能无论发生什么都坚持走到最后? 问心阶想要问的,是深藏在这些人内心深处的答案。 还没有真正踏上这条路,只是看了一眼就被吓怕了想要找捷径的人,从一开始就没有探寻大道的资格。 男子闻言,又是一笑。 “我叫花非花,是岭南道花家的子弟。”他爽快地报上了自己的来历,跑到白飞鸿身边,“小姑娘,你呢?” ——岭南道花家。 白飞鸿一瞬间理解了这一位的穿衣风格。确实,如果是岭南道那边的男子……穿成这样似乎也挺正常的。不过她对于当地风气,也只是耳闻罢了。如今看来,当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岭南道的民风开放不开放她不是很清楚,但这花家子弟的衣襟倒真是非常开放了…… “白飞鸿。”她也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问心阶已经开启了一段时间。 一部分人跟着那些人一起去寻找所谓的捷径,但正如花非花所说,昆仑墟的考题几千年都没有改过,稍微有点门路的人都能打听到。来参加大选的三百七十七人之中,不管是多次来考的老手还是出生世家的新人都不在少数,真的去找捷径的人并不多。 在把完全没资格的人筛下去之后,白飞鸿充分见识了什么叫“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在她的前方,抓了灵石和丹药往嘴里塞的、拿了法宝和符箓开始飞的、用了心法和秘技往上冲的……那真是有什么手段就使什么手段。不少人的技艺让白飞鸿都不由得惊叹,暗道一句“还可以这样?” 在众人之中,打头那个御剑的小小身影更是格外显眼。林宝婺到底是琅嬛书阁的阁主之女,天资出众之余,还是打小练下的功夫,起步就比旁人高一大截,就是御剑之术这样颇有些难度的法术,她也早早就精通了,灵活地飞在前方,将一连串的非议远远甩在身后。 近万级的玉阶终究不是轻松的,不少人爬着爬着已经开始体力不支,有些喘得格外厉害的人瞪着林宝婺的背影,眼睛红得都要滴出血来。 “太不公平了……” “这根本就是作弊,怎么能这样?” “难道买不起灵石和法器、没有家世根基的人就注定低人一等吗?” “这考察都没有规矩的吗!那种也行?” “……” 像白飞鸿和花非花这样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往上走的人虽然不少,却也算不得太多。听着那些抱怨,花非花露出一丝兴味的笑,转头看向白飞鸿。 “你倒很沉得住气。”他指了指林宝婺,“不觉得不公平吗?” “修真界原本就是这样。”白飞鸿叹了口气,“这世道本就如此,哪里都是一样的。” 不管是在修真界还是凡人界,本来就没有什么不许作弊的规则可言。有些人就是一出生就拥有一切,别人求也求不到的灵石、丹药、秘宝、典籍、良师……对他们来说,本就俯拾皆是。 他们虽然站在一个起点,但是在起点之前,真正的竞争就已经开始了。 这种事情,不管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你既不能让人一瞬间学会他所没有的东西,也不能让已经学会的人一瞬间就什么都没了。 在这条路上,不管是服用灵丹妙药还是使用秘宝法器,本就是被允许的。 “但是,天道是公平的。”白飞鸿淡淡道。 仿佛是在呼应她的话一样,林宝婺的身形忽然一滞,御剑速度突兀的慢了下来。 不独是她,其他那些跑到前面的人,也忽然像是被什么扯住了一样,有些根基不稳的,甚至重重摔在地上,滚下了好几级台阶。 就算隔了这么远,白飞鸿他们还是能听见前方传来的喧闹。 “怎么回事?” “我灵力怎么不见了!” “奇怪……法器失灵了!” 花非花望着他们,弯起眼睛,露出一个笑来。 “原来如此。”他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愉快,“是禁用灵力的法阵。我就说,这第一关不是这么容易过的。” “我不用是因为我没有。”白飞鸿倒是有点好奇了,“可是岭南道花家的少爷,为什么也什么都不用?” 花家大大小小也是世家,虽然比不得林家,更比不得东海那三家……但也不至于让他们家的小少爷连一块灵石都拿不出吧。 白飞鸿的目光在花非花头上的银饰上一扫而过,以她的眼力,自然看得出这是好几件上好的护身法器。 “我吗?”花非花掩着唇,露出一个妖异的笑,“我不喜欢靠那些东西。不管是什么事,我都喜欢亲力亲为。你不觉得借助外力很无趣吗?” “我没什么‘借助外力’的机会。”白飞鸿诚恳道,“所以我没法评价有趣无趣。等我体验过了也许能回答你。”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10节 这就好像一个富翁问一个穷人“你不觉得事事都靠金钱摆平很无趣吗”,穷人除了说“等我富有到什么事都能用金钱摆平以后再回答你”,还能说什么? 要知道,闻人歌是一个合格的严父,绝不允许自家孩子作弊。是以他这次送白飞鸿来参加入门大选,除了给她准备了一把合手的小剑之外,连点灵石渣子都没给她。 白飞鸿的回答似乎逗笑了花非花,只见他笑了好一阵子之后,才抬手擦去眼角的泪花。 “你这人真有意思。” 他摆了摆手,撑着膝盖又笑了好一会儿,方才直起身来。 “这禁用灵力的领域,大概只是为了让人领会到修道到了中后期……任何的外力他人都帮不上忙,只能靠自己一步一个脚印往上走的道理。” 确实。 白飞鸿不由得点了点头。 前世她也没少见过这种例子,用丹药法器催起来的所谓“少年天才”,到了中后期,进入修真修心的阶段时,再多的秘药珍宝都起不到作用,他们因为根基不稳,进阶迟滞,心境很容易崩坏失衡,反而容易变得心魔丛生,道途无望。 古往今来,不知多少人就是折在这里,甚至堕入魔道。 “反倒是从一开始就只靠自己往上走的人,已经习惯了艰难的状态,也不以为苦,心性更为坚忍,不为外物所动,任他外界如何变化,也自顾自走自己的路。这类人更不容易行差踏错。所以问心阶在这里设置了这种障碍,就是为了让这些年轻人看清楚,只有靠着自己的力量,才能在修道之路上走得更远更久。” 花非花将方才大笑时滑下的衣襟往上拢了拢,难得露出一点正经的神色。 “不过,如果我猜得没错……过了这个阶段,真正麻烦的才要来了。” 白飞鸿的脚步一顿。 真正……麻烦的什么? 在她的正前方,本已收起了法器大踏步往前走的林宝婺,忽然整个人僵立在原地! 第8章 第八章 第八章 昆仑墟,长留之山。 对宗门来说,十年一度的入门大选也算是例行盛事。每到这时,宗门上上下下的人都会活跃起来,在凡人间挑选出有根骨的孩子、安排八方来客的食宿起居、以及试炼时的监察与人员调度……样样都是难事。也只有昆仑墟这样的大宗门,才能安排得这样稳妥,这样好。 包括掌门在内的六峰之主,现如今都已经坐在此处,预备从新进的弟子中挑出一些好苗子,收入自家门下。 闻人歌落座的时候,正好听见瑶崖峰主荆通在与崇吾峰主苏有涯讨论这一次的大选。苏有涯的手指隔空点了点水镜中的锦衣少女,语气中带着几分嘉赏。 “正所谓龙生龙凤生凤,林家宝婺果然无愧于她父母的声名,这个年纪就能使得好御剑术,就算是在禁灵阵里也没有慌了手脚,荆师兄,令侄女未来可期啊。” “哪里哪里。”荆通虽然心里得意,语气倒还是谦逊的,“宝婺年纪还小,到底是有些沉不住气,我还要好好打磨打磨她的心性。这孩子素来争强好胜,可别让她听见你这么夸她,不然那尾巴怕不是要翘到天上去了!” “荆师兄说笑了,宝婺那孩子我也是见过的,哪里就有你说的这样好胜了。我看她啊,是个好的。” “你可别再抬举她,小心她越发不知天高地厚。到那时我这把老骨头,就更管不住她喽。” “荆师兄……” “苏师弟……” 闻人歌:“……” 你俩还没完了是吧。 虽然早就对自家师兄们的德性心知肚明,闻人歌还是不由得稍稍往旁边挪了挪,用自己久经各类蠢货……咳,是久经不可思议病人考验的良好修养,压下了已经开始微微抽搐的嘴角。 不过别人就没有他这么好的修养了,只听扑哧一声,原是正坐在那里替灵兽顺毛的翼望峰主压不住笑了出来。 荆通与苏有涯的话音一窒,两人缓缓地回过头来。 “对不住,对不住。”翼望峰主轻咳一声,“我只是看见这两只狗在互相舔毛,那姿态实在好笑,便忍不住笑了出来。” 他一边说着,还一边揉着自己脚边那两只灵犬的下巴,直揉得两只大狗从喉咙间发出了满足的咕噜声。 荆通的脸色顿时更难看了些,他坐直了身子,声音听起来有些阴恻恻的。 “我倒没觉出有哪里好笑了。至于你,巫师弟,今天这么重要日子,还要带两只畜生进来可不合适吧?” 翼望峰主揉着灵犬下巴的手也顿住了。他抬起头来,眼神也是冷冷的。 “你说什么?”他缓缓道,“畜生?” 两人一时谁也没有说话,一片令人心悸的寂静中,两只灵犬站了起来,而荆通的手指也无声一动,在这连灵犬喉中呼吸声都清晰可闻的寂静中,空气也仿佛紧绷起来。 而就在这一触即发的氛围中,居于最上位的掌门却忽然开口了。 “我听说,闻人家的小姑娘今日也来了?” 与外界的想象与印象不同,昆仑墟的掌门并不是一个仙风道骨、清瘦矍铄的老者,而是一个圆滚滚的胖子。笑脸是圆圆的,肚子是圆圆的,手臂也是圆滚滚的。大概是因为如此,他看起来很是和气,全没有什么架子,与其说是威严庄重的一派掌门,不如说像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邻家老头子。 他笑呵呵地招呼了闻人歌一下,像是平常人家的老祖父招呼自己疼爱的小辈一样,把闻人歌招呼到了自己身边,眯着一双老眼,指了指堂前的水镜。 “你给我指一指,哪个是你家的女儿?” 闻人歌叹了口气,颇为无奈地向着水镜中一指。 “她便是。” 在看清水镜中的景象时,便是闻人歌也不由得惊了一惊。 “不错不错。” 老人捻着花白的胡须笑了起来。 “没有借助外力,这样快便走到了问心境,这孩子的心境与天赋,都可以说是少有。我记得她……是叫白飞鸿对吗?” “是。” 闻人歌虚应了一声,目光却还停在水镜上。 所谓的问心阶,一共有三道关隘。 第一段询问上路者目标是否鲜明。 第二段质问上路者心性是否坚定。 而第三段,也是最难的一段,便是这一道“问心境”。 在这里,他们会被迫叩问自己的内心,面对自己最不想面对的隐秘,从而知晓自己真正的所欲所求,也知晓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水镜中,白飞鸿的身形也如其他人一样,陡然僵立在了原地。 …… …… …… 白飞鸿在看着林宝婺僵住时,便隐约猜到了前方会有什么。 “问心阶……果然是逃不过‘问心’吗?” 她稍稍苦笑了一下。 “正所谓‘修真修心’,若是修心不正,不仅会与大道无缘,还容易困于自己的心魔。”花非花感慨起来,“虽然我也知道在修道之初便让人看清本心,对未来的修行有莫大的好处。不过,一上来就玩这么大吗……也不怕吓着小孩子,没心魔都生出心魔来了。” “问心无愧的话,自然不怕扪心自问。” 白飞鸿又叹了口气。却也不再迟疑,径直朝前方迈步。 无论前面有什么,她都必须走下去。 禁灵阵对她的影响并没有那么大,白飞鸿每一步都走得很稳,笔直而又毫不动摇地前进着。 一步,又一步…… 在踏上某阶白玉石阶的刹那,白飞鸿忽然有了某种预感。 如同落入透明的蛛网之中,眼前的一切陡然模糊起来。 …… …… …… 她独自跌坐在尸山血海中。 目之所及,皆是残肢碎尸。 林宝婺的头颅被一刀斩断,滚落到她脚下。那张总是傲慢骄矜的面庞沾了血污,美丽的眼睛难以置信地大睁着,心有不甘,目眦欲裂。 白飞鸿沉默着。忽然伸出手去,合上了她的眼睛。 林宝婺是年轻一辈中最优秀的弟子,所以在昆仑墟遭袭之时,师长们派她来镇守这个避难之所。然而,即使是得了琅嬛、昆仑两派真传的林宝婺,也没能在来人手中走过十五个回合。 白飞鸿缓缓抬起头来,对上了高处那个男人的视线。 殷风烈。 昆仑墟掌门的亲传弟子,昆仑墟人人仰慕的小师叔。 白飞鸿年少时,殷风烈带着他们这些年轻弟子出门斩妖除魔,却意外遇到魔尊雪盈川,为了给他们争取一线生机,他选择自爆灵府,拖住雪盈川,让他们一行二十余人得以逃离。 没有修士自爆灵府之后还能活下去。所有人都知道殷风烈已经死了。 他是她的英雄……也是她第一次爱过的人。 谁能想到,十余年后,殷风烈活着回来了——以妖皇的身份。带着数万妖兵妖将,灭了他们的宗门。 昆仑墟给低阶弟子准备的避难所,原本应当是万无一失的。 如果不是有一个知道密道开启方式的人,进了这里的话。 留在这里的人,没有一个是妖皇的对手。 他杀光了在场所有人,唯独留下了她的性命。 满地的残肢碎尸,白飞鸿在血海之中仰着头,看着那张如此熟悉,却又如此陌生的脸。 而他冷冷的俯视着她,仿佛从来都不曾认识过她。 她知道他接下来会做什么。 他会一言不发,抽刀离去,就像她只是他衣摆上偶然沾到的、甚至不值当他伸手去掸一掸的尘土。 白飞鸿握紧了手中的剑。 下一秒,利刃出鞘,她猛地冲了上去!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11节 她绝不会让他这么轻易的离开。 “站住!殷风烈!” 这一次,她要用自己的剑拦下他,她一定要亲口问他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你还活着? 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事? 为什么……你不杀我。 剑光如雪,千言万语都凝在这一剑中,无数的质问与呼喊以凄厉惨绝的声势,笔直地向着血海尽头的那道背影刺去。 而殷风烈回过头来,却已是少年的形貌。 “你要杀我吗,飞鸿?” 他问。 第9章 第九章 第九章 “你要杀我吗,飞鸿?” 刹那之间,风云变幻。 眼前已经不再是尸山血海,而是落下沙棠花的花树,清风拂过繁茂的花枝,花朵簌簌落下,翩翩然宛如金黄的蝴蝶,在地上铺上一层织金的薄毯。 而花树下的少年,依然是旧时的样貌。 这一瞬间,白飞鸿有一种错觉。 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仿佛他还是当年如光一般的少年。 那双明亮的眼睛注视着她,带着询问,却不是质问,他看起来甚至有一点茫然,像是完全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他就这样站在她的面前,带着过往所有的美好、温存与柔情脉脉。而她晦暗的少女时期,所有的欢喜与憧憬,全都与他有关。 只要看到这张年轻而英俊的脸庞,她便会想起,他们曾经有过一段多么好的时光。 他曾经……多么好。 剑锋划破长风的声响,如同一声龙吟。 凋零的沙棠花被这一剑的剑风绞碎,如同鹅黄的新雪,又如同新溅开的血滴,纷纷扬扬,扑在她的衣襟,裙摆。然而她握着剑的手却没有一丝动摇,只是坚定地、深深地向前递进。 一分,又一分。 她将手里的利刃,一点一点刺进他的胸膛。 “是你先毁了这一切。” 白飞鸿只是这样说。 但当她再抬起头时,却发现被剑刺中的人已经改变了。 男子身形颀长,一袭青衣,温润如玉。他向她垂首,宛如青莲花瓣一样的眼目注视着她,须臾,他白玉般的面庞上浮现出一丝无奈的笑来。 “用这样的剑法,就想杀死我吗,飞鸿?” 他的声音,就算在这种时候,也是温柔多情的。 “陆迟明——” 白飞鸿瞳孔一缩,迅速拔剑后退。 然而陆迟明的剑,却比她的更快。在意识反应过来之前,他的剑锋已递到了她的眼前。 “铮——” 剑锋交击,发出尖锐的鸣响。原是白飞鸿在千钧一发之际收剑向上,挑开了陆迟明的长剑。 陆迟明却只是一笑。长剑如灵蛇般缠卷而上,剑气如毒牙般猛然咬向她的手臂,几乎要将她的右臂粉碎当场! “我是如何教你的?” 他问道,手中剑却分毫不停,一式一式紧逼而来。 “手中持剑之时,便必需摒弃杂念,物我两忘,所思所想,唯有‘驭剑’二字而已。拔剑并非是为了取胜,而是为了击败,无论你为何拔剑,拔剑之后,你的眼中便只余下两样事物——你的剑,与剑锋所向之人。” 白飞鸿光是用真气抵御他的剑气便已经耗尽全力,更何况陆迟明的剑术之精妙,远非常人所能敌。勉力接到第十三式之时,她的剑已被他挑飞,铮然落入远处。 同时,他的剑也横在了她的颈间。 “你真的能杀了我吗,飞鸿?” 他问。 他们都是当年的形貌。如今,男子站在她的身后,一手握住她的手臂,一手将长剑横在她的颈前,如同一个温存的拥抱。 冰冷的剑锋紧贴着她的肌肤,那锐利的剑意几乎要在她的颈侧开出一道血口来,白飞鸿毫不怀疑,只要她稍一动作,陆迟明的剑便会不由分说地斩下她的头颅。 是啊,他有什么做不到的。他不是已经这么做过一次了吗? 一念及此,白飞鸿倒莫名笑了出来。 她一笑,紧贴着颈侧的刀锋便划开了一道细细的血口,一线殷红缓缓绽开,片刻之后,滚落下赤红的血珠来。 “你知道吗?”她温柔道,“从你杀了我的那天起,我就一直想做一件事。” 白飞鸿猛地抬起手来,不顾颈侧骤然拉大的伤口,一把扣住了陆迟明持剑的手,而后一个拧身,像是完全觉察不到锋刃剐过血肉的剧痛,也觉察不到右臂折断的痛楚一样,扣着他的手臂,反手将那一剑划向了陆迟明的颈项。 “我一直想……把这一剑还给你。” 刀刃破开男人的颈项,连同他惊讶的神情一起,随着飞溅的鲜血,为一切画下了终结。 你要杀了我吗? 是的。 你能杀了我吗? 我能。 即使现在做不到,总有一天,我定会做到。 白飞鸿闭上眼睛,再度睁开之时,眼中只余下凛然的决意。 她将要修无情剑道。 那将会是最难走的路,千万年来,想要修无情道的修真者不知凡几,但最终修成了的,也只有寥寥数人而已。 但只要是修成了这一道途的人,都是世间少有的高手与豪杰。 无情道对资质、根骨、血统的要求都近乎于无,但是,它也是所有修真者的法门之中,最为讲究“修真修心”这四个字的道途。 她再也不要屈从于软弱的欲望,再也不要仰赖他人的恋慕与怜悯,再也不要随波逐流,日复一日地望着池水,等待他人宣判自己的命运,等待尘埃落定。 她的仇,会自己去讨。 那些真相,她会自己去寻。 她会亲自走到那些人面前,用剑问出一个“为什么”。 ——她要自己去挣自己的命。 而后,幻境在她眼前支离破碎,如同散了一地的脆琉璃。一时之间,云消雾散。清风吹拂过她的面庞,带走所有的血腥,也卷走萦绕的忧愁。她仰起头来,只见晴空万里,丽日熔金。 白飞鸿伫立片刻,提剑再度向前走去。 一步一步,每一步都如此艰难,像是有什么无形的桎梏压在她的身上,每向前一步,都重重压着她的腿弯,要她低头,要她跪下,要她跌倒在地。 但她还是顶住了,一个台阶接着一个台阶,坚定地向着上方走去。 走出问心境之后,才是真正的问心之路。 在跨越了一切的迷惘、恩仇与喜怒之后,你是否还能继续走下去? 回想起自己所做的决定,自己的所作所为,你是否真的问心无愧,永不言悔? 这一条通天大道,你真的做好一直走下去的觉悟了吗?即使到了那时,你的身边已没有任何人,只有你一个人在走这一条路? 白飞鸿却没有去想那些。 她只想着,下一步要落在哪里,自己要怎么才能走到最后。 于是—— 啪嗒。 再抬起脚时,却忽然落了个空。 白飞鸿抬起头来,这才发觉最后一级台阶,已经在她脚下。 …… …… …… 水镜的另一端,掌门拈着自己的胡须,笑呵呵地点了点头。 “居然是闻人家的小姑娘第一个到了终点。不错,不错。” 他冲着闻人歌颔首一笑。 “后生可畏。作为父亲,你可得更勤勉一些,别哪一天被自家孩子超过去了才好。” 闻人歌面上也难得浮现出了些许笑意,带着淡淡的骄傲之色。 “求之不得。”他道。 第10章 第十章 第十章 白飞鸿在终点歇息了一会儿。 无论如何,走过那么漫长的问心阶都是一件十分耗费体力的事。她抱着剑,倚着一株古木坐下,开始冥想修炼。 林宝婺是第二个从长阶那里上来的,看到已经坐在那的白飞鸿时,她微微张大眼睛,面上闪过一丝错愕与不快。但通过问心阶显然也耗空了她的心力,林宝婺不甘地看她一眼,到底没有过来找她麻烦,而是自己找了一个离白飞鸿远远的地方坐下,也开始冥想。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12节 在那之后,陆陆续续也有其他人通过了问心阶。花非花是第十九个抵达的人。不过,他却没有像其他人一样休息或者发呆,而是径直走到白飞鸿身边,在她身边坐下。 “听他们说,你是第一个到的?恭喜。” 他的语气听起来是真切的在为她开心,这种直白的好意让白飞鸿怔了怔,而后默默往旁边坐了一些,给他挪出一点空位来。 “谢谢。”她说,“你也很不赖。” 第十九名,怎么想也是一个不错的名次了,更何况和周围疲惫恍惚的参选者相比,花非花看起来还是颇为精神抖擞,称得上是游刃有余。 白飞鸿开始回忆,自己上一世有没有听过这位岭南道花家的子弟了。 “我可是有备而来。”他侧过头,让白飞鸿能够看到他鬓边的银饰,“这可是我家花了大价钱才买来的护身法宝,要是连第一关都通不过,我回去就砸了他们的店。” 白飞鸿看着那已变得焦黑,从银蝎处整个碎裂开的发饰,一时居然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 如果她没有认错,那装饰中有一样是帝江的翼羽……而帝江已有数千年未曾在人间出现,这一枚翼羽已是万金难求的珍宝,他居然拿这样的异宝做护身法器,还满不在意地在这种入门试炼中用掉…… “对了,这个给你。” 花非花解下一枚银花的发饰,不由分说地别在白飞鸿发间。他挽发的银蝎碎了,鬓发本就有些松散凌乱,再取下这一枚银饰,乌黑的长发顿时流泉一般倾泻而下,散落在他的肩头。他抬手将长发拢到耳后,左右端详着白飞鸿的样子,露出一个满意的笑来。 “果然,还是这样好看,小姑娘就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那么素做什么。” 白飞鸿抬手抚了一下自己的鬓发,不用接触也能感觉到这件法器上慑人的灵光。她顿了一下,在内心估量了一下这件发饰的价值……当时便要解下发上的银花还给他。 “这个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花非花却止住了她的动作,稍稍挑起眉来。 “不收就是不拿我当朋友。”他从芥子中拿出一支全新的银簪,慢条斯理地把长发挽上,“再说,这种东西有什么贵重的,我家里有的是。你要有兴趣,回头我送你一盒夜明珠给你当弹子打着玩。” “……” 白飞鸿终于想起来了。 岭南道花家,前世她确实有所耳闻。要说的话,整个修真界,大约有八成的法器都出自花家的珍泰楼,余下的要么是由昆仑墟一类的名门大派的大能把持,要么是由民间的散修炼造。而散修缺少材料与灵石,炼出的法器大多粗制滥造,无法与前两者相提并论。是以,像白飞鸿这样的正派子弟,大多还是去珍泰楼挑选法器。 前世,白飞鸿自然也在珍泰楼买过法器,有一回手头灵石不够,她还用鸾鸟的翎羽抵了一部分账目——珍泰楼素来是愿意照市价收购这些法器原料的。 长久以来,不管是灵石还是材料,都源源不绝地流入珍泰楼,而花家又善于经营,便也成了南地数一数二的豪富。 而眼前的花非花,显然是岭南道花家的本家少爷。 简而言之,他有钱,非常有钱。有钱到可以拿帝江翼羽做的护身法器抛着玩。 “那我便却之不恭了。” 白飞鸿想到后面的试炼,摸了摸这枚银花,到底没有拒绝花非花的好意。 “这就对了。” 花非花支颐而笑,大约是等着无聊,他便打量着其他上得问心阶来的人。逐一数过来,打发着等人的无聊时间。 “三十四……这个不行,连站都站不稳了,肯定下一关就会被淘汰的。” “四十一……这个还算有点意思,嗯——在瞪我?看起来脾气蛮差的样子。” “四十六——哇,阿白你快看,连这么大年纪的老头子也上来了!” 白飞鸿本想闭目养神一会儿,被这样扯着也只能睁开眼来,她抱着剑,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等会儿……阿白是谁?”她先问了这个实在无法不在意的问题。 “当然是你。”花非花冲她笑笑,“这么喊多亲切,连名带姓喊你多生疏啊。” 但你不觉得这样像是在喊狗吗…… 白飞鸿想了想,还是没把这句话问出口。她感觉得到,对方并没有恶意,总觉得问出口的话,没恶意也显得有恶意了,到时两方都难免尴尬。所以她只是轻轻点一点头,算是应下这个称呼。 “我知道了。”她说,“花花。” “……花花?” 花非花有些难以置信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异常土……异常朴实的称呼。 然后他便看见白飞鸿再度点了点头。 “对,花花。”她甚至冲他微笑了一下,“听着多亲近,你说是吧?” “……” 花非花无法反驳。 于是,阿白与花花的伟大友谊就此建立。 “蠢得要死。” 对面的林宝婺像是受不了这股扑面而来的傻里傻气,她鄙夷地瞥了两人一眼,径直起身走到另一边去,和自己的熟人攀谈起来——琅嬛书阁的林家大小姐,自然不会缺少熟人,尤其是能够通过问心阶的熟人。 但花非花与白飞鸿显然都不在意林大小姐怎么样。 白飞鸿看穿了花非花十分不想一个人坐着发呆、无论如何也要找个人一起聊天的心情,便也干脆放弃了冥想,同他一起打量着余下的通关之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起天来。 “你先前说过昆仑墟的考题几千年都没换过……”她回忆着第一关时花非花说的话,“那你知道第二关会考什么吗?” “应当是开启秘境。” 有一段时间没有别人上来,花非花已经无聊到揪了几根蒲公英开始数花瓣玩。白飞鸿有些无语地看着他将金黄的花瓣一根一根拔下来,还在衣摆上逐一排列整齐,一时居然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才好。 “所谓的秘境,就是在此世之外的、独立的小世界。昆仑墟有许多前人留下的大小秘境,有些是仙人留下的一段回忆杂想,也有些是神鸟灵兽所守卫的异宝洞天。其中最有名的,当是白帝少昊所留下的‘大荒’。那是极为危险的秘境,便是大能孤身前往,也很可能陨落在大荒之中。” 花非花一边数着花,一边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不过,昆仑墟不会让我们去那么危险的秘境。我猜,应该是选一些难度较小的秘境让我们进去,再从中观察我们的表现。第一关问心阶,是在考量参选之人自身的决心、意志与品性。第二关应该是要考量些别的。” “比如说,个人实力和随机应变的机敏吗?” 白飞鸿思考起来。 “还有与人协作的能力。” 花非花似乎终于觉得这撕花玩的把戏实在很幼稚,他将手里还剩下的两朵半蒲公英塞给白飞鸿,自己低头弯腰,将衣摆上的花瓣尽数掸下去。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一次的考验,应当会让我们组队进入秘境。” 他的目光落在从白玉石阶上相互搀扶而来的一双人影上。 “第四十九和五十……” 他微微眯起眼来,眺望着长阶下方。 “应该不会有人上来了。” 仿佛是在呼应着他的话一样,当那一男一女跌跌撞撞爬到问心阶的尽头,因为脱力而双双跌坐在地之时,众人上方传来了悦耳至极的乐音。 如高山流水,如飞雪长空,如风入松,如天上月。 怀抱着琵琶的女修乘着莲花,翩翩然从天而降,她头戴莲花宝冠,雪白的手臂上,华贵的手镯与臂钏在行走间发出清脆的声响,黑色长裙之上是石青色的腰裙,石绿色的飘带在风中婉转飘扬,如同一首歌的余音,袅袅而去。 来人的目光淡淡扫过长阶下或跌倒或挣扎或还没有醒来的那些人,目光转到台上这些人时,端庄秀美而又不失英气的面上浮现出一抹笑来。 “看来人都已经到齐了。” 她的声音也是偏中性的,介乎男与女之间,既不尖锐,也不低沉,听起来有种别样的美感。她稍稍拨弄了一下琵琶,长阶之下还未通过的众人便顿时委顿一地,昏迷不醒。 “问心阶有时叩问太过,难免会伤人心,在其中耽误太久,对他们也不是什么好事。” 女修淡淡笑道,她又一次拨弄琴弦,众人忽然觉得身上一轻,原本的疲乏与倦怠便尽数消退了。 “如各位所见,我是一名乐修。” 女修轻抚琵琶,话音也如仙乐,令听者不由得凝神侧耳。 “姑射之山,云间月。”她微笑着报上了自己的名字,“接下来,由我将各位带去韶音秘境。” 白飞鸿稍稍吸了一口冷气。 昆仑墟六峰峰主之一,姑射真人,云间月。 她侧过头,看着一无所知,甚至对着云间月双目放光的众人,心中忽然生出一种怜悯。 昆仑墟之中,掌管刑罚戒律的是瑶崖峰主荆通,但弟子们最为畏惧的,却是姑射真人云间月。 理由非常单纯。 这位仙气飘飘,宝相庄严,和颜悦色的美人……总是认为自己能做到的事情别人也能做到。所以,她总是会一脸微笑地安排下一些……让人想掐着她脖子告诉她“你有龙血我们没有这种事很可能会出人命”的任务。 以白飞鸿前世的血泪经验来看……这次的韶音秘境,即使不是大荒那样可怖的大秘境,也绝对不会像花非花说的那样,是什么难度较小的小秘境。 很不幸,当他们抵达目的地的一瞬间,白飞鸿就知道,自己猜中了。 第11章 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而水镜的另一边,闻人歌在听见“韶音秘境”四个字时,面上不由得闪过一丝错愕。 “简直就是胡闹!”荆通顿时沉下脸来,“韶音秘境是什么地方,也敢领着外门都没入的弟子进去!掌门师叔,你居然也由着她胡来?” “什么叫‘胡闹’?” 水镜那端传来云间月的声音,她的神情是如此的真挚,话语是如此的诚恳—— “区区一个韶音秘境罢了,想要入我昆仑墟的弟子,总不会连这种秘境都过不去吧?” ——以至于任何人听到了,都忍不住想给她一拳。 谁都能看出云间月没有任何恶意,也能看出她说的真情实感,可见她打心底里就是这么认为的。 但问题是…… “你这就是在胡闹,云间月!” 荆通重重撂下手中的茶盏,震得长几都嗡鸣一声。他瞪着云间月,语气越发严厉。 “别以为你十来岁就能独闯韶音秘境,就等于其他人也能全身而退!要我和你说几次,你云三娘子有真龙血脉,天生水火不侵、刀枪不入,可一般人修不能!我们要选的是适合修仙的好苗子,不是和你一样的——” “好了好了,都少说两句。都是一个宗门的人,莫要失了和气。” 掌门适时开口,在荆通即将失言前打断了他的话。老人圆滚滚的脸上露出慈爱的笑,像每个为孩子吵闹而头痛的老祖父那样,轻轻摆了摆手,神情中添了几分无奈来。 “这样吧,三娘。”他唤了一声云间月的乳名,“这一回你自作主张定下韶音秘境的事,我便不同你追究了。不过,你得好好的把人都带出来,能做到吗?” 刚露出些许委屈神情的云间月听到这句话,顿时睁大了眼睛。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13节 “师父何出此言?”云间月一脸莫名,“这等小事,不用你说我也会做的。您还不信我吗?” “师父当然信你。”老人笑呵呵道,“好了好了,这是你第一次主持入门大选,别错过了秘境开启的时间。快去吧。” 云间月颔首行礼,便回过身去安排事宜。 掌门放下手,笑眯眯地扫了荆通一眼。 “安心了?”老人把圆乎乎的手放在圆滚滚的肚子上,怡然自得地拍了两下,“气大伤身,不要有什么事便着急上火。正所谓覆水难收,有些话你未必是那个意思,但说出来就难免伤了和气。回头再让有涯弄些清心宁神的丹药与你吃,心放宽些,路便不容易走得窄了。” “是。” 荆通虽然性情暴躁,但对掌门总是格外尊重的。听得老人如此说,他便也沉下气来,再度坐回了自己的座位上。 而一旁的翼望之山的峰主巫罗,也放松了压得灵犬半天不敢妄动的手臂,再度动作轻柔地揉起了灵兽的耳朵来,直揉得灵兽喉间发出满意的咕噜声。他的目光落在水镜上,须臾,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咦”。 “闻人家的小姑娘,像是有些孤僻的样子。”巫罗用空出来的那只手,隔空点了点水镜,“和林家宝婺倒是对比鲜明。” 众人的目光一时都被吸引到了水镜上。 正如他所言,和众星拱月的林宝婺不同,白飞鸿只是站在一个稍远的位置,和所有人都隔出一段距离。女孩抱着剑默默看着人群,似乎是在打量着他们,又似乎只是在单纯的发呆。 荆通见状,冷冷地哼了一声。 “宝婺素来人缘很好。”他不耐烦道,“这也值当特意拿出来说?总不能有人性格孤僻,还不许旁人围着另一个人转吧。” “飞鸿只是喜欢一个人呆着。”闻人歌难得开口道,“她性子审慎,一向谨言慎行,平日也不爱出风头。” “你这是说宝婺爱出风头了?” 荆通顿时不乐意了,不过在他又说些什么之前,苏有涯重重咳了一声,目光往掌门身上一睃,荆通便也悻悻作罢,只又发出一道冷哼。 “说来,这次试炼倒也有趣。”苏有涯开口,打起了圆场,“韶音秘境之中,先人留下的秘宝众多,我想,云师妹应当会安排这些人去寻那么一两样,这倒很容易做。只要不是让他们去挑衅秘境里的灵兽,也不必太担忧他们的安全。” 他话音未落,在场众人同时朝他望了过来,不管是闻人歌还是荆通,目光都颇为险恶,一时唬得苏有涯也呆在当场。 “可别再说了。”巫罗单手掩面,“你这个乌鸦嘴。” 与此同时,水镜里传来了云间月的声音。 “这次的试炼,也没有什么难度,我只要你们以五人为一小队进入韶音秘境,在十二个时辰之内从秘境里的灵兽身上取得一样东西给我。不过如此而已,很简单吧?” “……” “……” “……” 便是素来与云间月交好的巫罗,此时也不由得闭上眼,放弃似地往椅背上一靠。若要给他脸上此刻的表情找出一个形容来,那莫过于四个字——惨不忍睹。 就算是一向和灵兽灵植打惯了交道的翼望峰主,面对着韶音秘境里的灵兽,也说不出“不过如此而已”这句话。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巫罗不由得想起了那句在灵山十巫中广为流传的谣言。 龙,脑子都不太好使。 …… …… …… 而水镜的另一端,白飞鸿走上前去,从云间月手中抽走了第一支签。 为了确保公平,这次的组队是用抽签的方式随机决定的。鉴于修士们有了一定修为之后,都会离开宗门入世修行,会遇到什么样的队友,会接到什么样的任务都完全不好说……某种意义上来说,确实和抽签撞大运没有两样。 白飞鸿是第一个抵达的,也是第一个抽签的,但她却没有看自己抽到了什么,只是抱着剑默默站在一边,看着其他人排着队走上前来,从云中月手中抽取自己的签。 “第一关的通关人数是五十人,五人一组正好分为十组。你们的猎物目标就在自己的签上,目标相同的人为一组。” 云间月和声细语,一一向众人道来,在该负责的时候,她倒一向很仔细认真,全然没有半点轻率不耐的模样。 “通过这一关的条件有三:第一,必须带回自己的猎物;第二,离开秘境时,每组的人数不得少于五人;第三,无论有何理由,不得有伤他人性命。” 说到最后一点时,云间月素来云淡风轻的神情骤然严肃起来,映着她端丽庄严的脸庞,越发令人不敢逼视。 “我知道凡人间通常会流传些什么荒诞谣言,什么杀人夺宝、以杀证道、夺取功德……我也知道有些散修确实会以这种伤天害理的法子修炼,但我要在这里清清楚楚告诉你们,那都是邪魔外道的手段!不要说昆仑墟,任何一个正道门派,都容不下这种腌臜心思!” 她的声音越发冷厉,字字句句,掷地有声。 “修真修心,心不正,则邪魔骤生。不要以为你们可以瞒天过海,纵使用了什么手段欺瞒了我,甚至一时欺瞒了天道,但是,人绝对欺瞒不过自己的心。你们曾经造过的孽,终有一日会成为你们的心魔。心魔一生,便再难消除。到了那时,再来悔恨也来不及了。雨落不上天,水覆难再收。过去不能重来,所以从一开始就不要做错事,不要让自己后悔,明白吗?” “是!” 众人齐齐应道。白飞鸿也响亮地应了一声。 见到他们如此配合,云间月轻轻颔首,面上泛起一丝欣慰的浅笑,柔和了她先前冷肃的神色。 “很好,看来各位已经有所觉悟了。”她拍了拍手,示意众人看过来,“接下来,抽到同样的签的人请快些组队,韶音秘境快要开启了。” 白飞鸿这才低头去看自己的签。 说实话,她对自己的签运很有自觉。 不,不如说……她对于自己的运气很有自觉。 从小到大,前世今生,就没有哪一次靠运气的游戏她能讨到好。 犹记得前世仙界宗门大比时,各门各派的弟子都聚在一起,大家穷极无聊之下开始玩游戏,白飞鸿也被拉去凑数。当天就凭实力创下了二十四连输的记录,一时引起轰动。 也有人不信邪,硬是拉着白飞鸿把各种游戏都试了一轮。结果,不管是叶子牌、双陆、斗草还是行酒令……只要是靠运气的游戏,白飞鸿都输得令人心服口服。不管怎么说,一个人能连着三把打出一炮三响,由不得人不服气。 到了最后,所有人都只能摇头,同时对着白飞鸿竖起大拇指。 运气能差到这种地步,本身就是一种匪夷所思的运气。 果不其然,当她打开那张签的时候,白飞鸿便长长的叹了口气。 ——毕方鸟的尾羽。 下下签里的下下签。 白飞鸿放下签,准备换个角度来安慰自己——想开点,这一次还有四个和自己一样的倒霉鬼……咳,运气不太好的人呢。 “哎呀,你抽到了毕方鸟?” 一道略显欣喜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白飞鸿还未回过神来,便感觉自己手里的签文被人拿走了。 “真巧,我也是。”花非花含笑,将自己的签也递到了她面前,“看来我们两个这次是一队呢,运气真不错。” 你对运气不错的定义到底是什么啊。 白飞鸿面无表情的想。 第12章 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你们也抽到这个了吗?” 一道有些怯懦的女声从一旁响起,白飞鸿回过头去,只看见一个年纪比她还小一些的女孩子,正怯怯地望着他们,手里的签纸都快要被她揉碎了。皱巴巴的纸团上可以看到“毕方”两个墨字。 不知为何,白飞鸿总觉得她生得很眼熟,不由得仔细看了她好几眼。她很确定自己曾经见过对方,只是一时想不起是谁。 “瞧瞧,又来了一个小倒霉蛋。”花非花将那张签纸拿过来,展开大致扫了一眼,“我记得你,你就是最后上来的那两个小家伙里面的一个吧?看来那个男孩抽到的签和你不一样……偏偏还是毕方鸟,你真不走运。” 他将签纸捋平叠好,微笑着还给了那女孩。 “我叫花非花,她是白飞鸿。你叫什么名字?” 那个名字几乎已经到了白飞鸿的嘴边,却偏偏就是差那么一点提示,怎么也跑不出来。 “常晏晏……言笑晏晏的晏晏。晏子的晏。” 女孩细声细气地报出了自己的名字,仰起脸来,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们。 因为这个动作,她的脸庞整个映入他们的视野中。一张小小的粉扑子似的脸,手指掐一下就会陷进粉粉的软肉里似的,两颊还有一对小梨涡,眼睛又圆又亮,看人的时候,让人想到某种温顺又无害的小兽。新剪的额发覆盖了饱满的前额,却还是可以看到光洁的额心上,有一点胭脂似的小圆痣。 听到这个名字,又看到熟悉的观音痣,白飞鸿终于想起了眼前的女孩究竟是谁。 常晏晏。前世白飞鸿进入昆仑墟十年后方才入门的小师妹。 小师妹入门时,白飞鸿已经开始随着门中弟子去做一些入世任务,常常不在宗门内。是以她们二人并不相熟,仅仅只是遇到了会互相唤一声“师姐”“师妹”的关系。 一定要说有什么交集……也不过是白飞鸿问低阶弟子要不要她从山下带什么礼物回来时,也会问一下常晏晏,再顺手替她也带上一份罢了。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像这样看着她,首先想起来的……却是昆仑墟灭门的那一天,常晏晏被妖将的长戟挑起来钉死在路边的样子。 残酷而血腥的记忆,如此轻而易举地覆盖了过往平淡如水的相交。白飞鸿望着这张稚嫩的小脸,一时居然想不起,过去会一蹦一跳接过她的礼物再甜甜地喊一声“谢谢师姐”的小师妹……究竟是什么模样。 白飞鸿垂下眼,对已经露出了些许忐忑之色的小女孩微微露出一个笑来。 “是个好名字。”她说。 常晏晏稍稍松了口气,然而没等她这一口气松完,背后传来了一声不耐烦的男声。 “搞什么,全是弱鸡,怎么打啊?” 来人一副公子哥打扮,锦衣华服,还提着一口雍容华贵的宝刀,刀鞘奢艳侈丽得像是在铸造时打翻了他母亲的梳妆匣子,不慎把满匣子的美玉宝石都嵌到了上头。他吊着眼来回打量三人一番,毫不掩饰地仰起头来,朝天翻了一个巨大的白眼。 “两个小丫头片子,一个个瞅着大腿还没别人胳膊粗呢,也敢来考昆仑墟了。特别是你,对,就你。” 他轻蔑地瞥了一眼常晏晏,见小女孩下意识缩到白飞鸿身后,牵住了她的衣袖,面上的神情越发不屑起来。 “先前我就看着呢,其实你根本连那问心阶都上不来,最后一段路全靠同行的那个男孩子拖着你往上走,要不是你绊着他,他准能上来得更快一点儿。就这样你还要厚着脸皮参加下一轮?你都不会不好意思吗?还是说你还指望别人带你?事先声明,我可不会管你!” 他哼了一声,嫌恶地摆了摆手。 “快点去和云仙子说你要退出吧,我才不想进韶音秘境还带着一个你这样的拖油——喂!” 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之前,白飞鸿的剑已经横在了他的颈上。 “你干什么!?” 男子一怔,而后狠狠瞪向她,却又慑于那一瞬间又逼近了两分的剑光,下意识后退了两步,一时有些不敢看她的眼睛。 “连小丫头片子这一剑都躲不过的人,没资格在那挑三拣四吧?” 白飞鸿冷冷淡淡道。 “啊,对不住对不住!” 另一道人影慌慌忙忙从一边跑过来,一边弯着腰,一边口中不住地说着抱歉。 “他这个人口无遮拦惯了,得罪人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们都知道他本性不坏,就是嘴里老是不饶人。冒犯到各位之处,我替他道个歉,对不住,真的对不住。回头我好好说说他,一定好好教训他。”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14节 这一次来的人是一名文士打扮的男子,大概是为了取“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之意,他浑身上下都用着绿竹的装饰,绿衣上绣着青竹,头上簪着碧玉制成的竹簪,腰上还悬着一支竹笛……可惜实在用力过猛,配合他瘦长中略显佝偻的身形,整个人不仅不像一枝绿竹,反而像是蔫在地里的老青菜梆子。 说着说着,来人还转身抽了那男的后背一把,露出实在觉得无比麻烦的神情。 “蔡矜你也是,都和你说过了,不要什么话都往外说!说话要看场合!你看你,又得罪人了吧?” “嘿!律察你怎么朝着外人说话——嗷!” 又被一记手肘捶到了腰,名为蔡矜的华服公子终于露出憋屈的表情,不再说话了。 “你看,他也知道错了。”来人笑了笑,抬手去压白飞鸿的剑,“大家一会儿还要一起进入秘境,还请高抬贵手,放过他这一回。正所谓得饶人处且饶人嘛,女孩子太过计较就不好看了。” “别碰我的剑。” 白飞鸿的剑锋险之又险地擦着来人的手指过去。似乎是觉得用自己这柄剑去碰这样两个人,实在是脏了自己的剑锋似的,她稍稍将剑向后移开几分,只冷冷地看着这二人。 “既然说他知道错了,那便道个歉好了。” 她侧过身,让出身后含着泪勉强自己不哭出来的小女孩,目光越过律察,钉在他身旁面露不服之色的蔡矜身上。 “不是向我,而是向她。” 这一回,律察眼里的笑也消失了。 “得理不饶人啊,你这是。”他面上虽还笑着,眼睛却是冷的,“行吧,我代他道个歉——这位小妹妹,他方才话说得太难听,对不住了。” “你这人倒也有趣。” 花非花笑起来,目光悠然从两人身上滑过。 “他先前说那么一通时,你不出来让他闭嘴。待别人要教训他时,你又嫌别人和他计较,太过得理不饶人,让你觉得不好看了。怎么,他方才逮着一个小姑娘冷嘲热讽的样子,莫非就很好看了吗?” “你——” 律察一时气结。 “死娘娘腔有你什么事儿啊!”蔡矜彻底按不住了,大踏步地往前迈了一步,“穿得像个兔儿爷也就罢了,说话怎么也这么娘们唧唧的!有什么不满就直说!直接冲着我来!别搁那阴阳怪气拿腔拿调的!我告诉你老子不吃这一套!” “既然给你留点面子你不要,那我就直说好了。” 花非花仍然妖妖娆娆地笑着,眼里却陡然生出一点淬了毒似的光。 “你们两个,都给我滚远点。” 那朱红的唇上扬,弯出一个料峭的弧度。 “是我不带你们。” 第13章 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把他们吊在门口没问题吗?” 直到进了秘境,常晏晏还是忍不住回头去看,话音里透出些忐忑的意味。 花非花倒是很淡然,毕竟一开始就是他直接拿出银链对着蔡矜来了一个五花大绑,给人吊在秘境入口的大树上的。 “没问题的,不用担心。”他笑着说,“云真人特意叮嘱过不许杀人,说明这场试炼应该有人盯着,我想其他人不会那么傻的。” 白飞鸿也点了点头,道:“可能这样他们还能活的久一点。” 常晏晏看向她的目光中多了一丝敬畏——方才那个律察见同伴被绑起来,自己也想动手,结果法器都还没拿出来就被白飞鸿当场敲晕,和自己的好友蔡矜一起挂在树上,做了一对迎风招展的旗帜,在来往路人好奇的目光中左右飘摇。 “我是说……这样会不会对你们不太好?” 常晏晏虽然有些体力不支,却还是紧紧跟着他们,山路原本就异常崎岖,她一分神脚下便不由得趔趄一下,还是白飞鸿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她站直身体,斟酌了一下,还是小心翼翼地问出了那个问题。 “毕竟,你们刚才也说过,上面的仙人们应该在看我们的试炼……” “所以才说‘不用担心’。” 花非花理了理鬓发,笑吟吟地看着白飞鸿一剑劈开了一只直冲他们而来的蛊雕。那有角的巨鸟发出婴儿哭声一般凄厉的长号,整个坠到山崖之下。 “像那种家伙,是没有人瞧得上的。”花非花淡淡道,“连最基本的尊重都不懂,这也就罢了。有明确的外敌当前,却还要争一时之气,得罪自己的队友。一上来先不讨论战术,也去不了解队友的能力,武断地下判断,急着让自己当老大……这样的人,作为队友不仅毫无价值,反而会忙里添乱。在一开始就排除掉他们反而更好。我想上面的仙人们也不会因为这个就判我们失格。” “这样啊……” 常晏晏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更何况,阿白是第一个上去抽签的吧?而抽签的顺序是按我们抵达问心阶的次序来的。换而言之,有脑子的人都知道,她的实力绝对不弱。而那两个人却依然轻视于她,该称赞他们一句‘勇气可嘉’吗?” 花非花嗤笑了一声。 “就连乡野的黄口小儿都知道,不要招惹自己打不过的人。连这点判断都没有,让他们深入韶音秘境反而是害了他们。” “在聊什么?” 白飞鸿从前方开路回来了,她身上溅了一些妖兽的血,正用衣袖擦着脸颊。常晏晏见状连忙掏出一方手帕递过去,秀气的茜色,用丝线绣了一双小巧玲珑的燕子,一看便是小姑娘颇为爱重的。 “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见白飞鸿接过帕子拭去面上的血痕,常晏晏方才继续说了下去。 “不过飞鸿姐姐,方才你有没有受伤?有找到去山上的路吗?” “我没有受伤,这一片活跃的是蛊雕,这种妖鸟主要是靠婴儿啼声欺骗他人,蛊雕本身倒不算很难对付。” 白飞鸿说着,虚虚握了握拳。手掌张合之间,灵力自然地流淌在经脉之间,如清冽的泉水一样,随她的心意取用驱使,这种感觉太过自然,反而令她感到一丝不习惯。 原来灵力充裕、随心所欲的感觉……是这样的。 过去在战斗时,她总是精细计算每一招的角度和力道,习惯性地估量着自己还余下多少灵力。是以,方才一剑刺出之时,连她自己都为那一剑的威力而感到惊心。 白飞鸿垂下手来,握住剑柄,截断了自己的思绪。不让记忆由方才的剑法,想到教授了她这套剑法的人。 “我方才探路时有了些新发现。”她看向两人,说出了自己的判断,“蛊雕的巢穴后方,有一条通往山顶的通道。” 毕方喜火,大多栖息在火山之中。这个季节正是它们的繁殖季,毕方的卵只有在岩浆中才能孵化,是以母鸟一定会留在巢里,想要找到毕方的尾羽,最好的方式就是直接去鸟巢里寻它。 这是三人在进入秘境之初便已经商量好的。 找到火山并不难,难的是怎么进到山体里面去。不管怎么看,直接爬到火山口然后向下纵身一跃都不是什么好主意——下面可不是温泉,而是熔岩。 好在,一番辛苦搜寻之后,到底是给他们三个在蛊雕的巢穴之后发现了通往山体的道路。 “但就算是从这条路进去,火山里的温度也会很高吧?” 常晏晏提出的疑问,自然也不是无的放矢。 不过花非花显然有他的解决办法。 “这是火鼠皮做的火浣布。”他从芥子中取出一匹布来,在两人面前张开,“遇火不燃,不知暑热。用它将我们包起来,便能够进入到火山深处,找到毕方鸟的巢。” “花花你还真是什么都有。” 白飞鸿露出了一丝讶异,抬手抚了抚自己只在传说中听闻过的火浣布,再一次对岭南道花家的财力有了一个直观认知。 “我还有不烬木和避水珠,要看吗?” 花非花笑眯眯地说着,又从芥子里拿出了一段焦木和一枚明珠,不由分说地塞到两人手里。 “给,也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你们两个拿去玩。” “这个就算了。” 白飞鸿叹了口气,将避水珠塞回花非花手里,自己转身率先朝蛊雕的巢穴走去。 “虽然这话不该我来说,不过,修真界喜欢杀人夺宝的修士要多少就有多少,你这么钱财外露很容易被人盯上。” “是啊是啊。”常晏晏也忙将不烬木塞回给他,“大家不都那么说嘛——防人之心不可无。对吧,飞鸿姐姐?” 看到小姑娘乖巧等夸奖的样子,白飞鸿不由得笑了笑,伸手揉了揉她的头。 “说的很对。” “我又不怕这些,倒不如说,多来些还好。” 花非花抱怨着,但还是快步追上了两个女孩,张开火浣布,蒙在了三人的头顶上。 “……” 白飞鸿颇为无语地把那张火浣布从头上拨拉开。 “可以等到进去以后再用这个吗?”她扶了一把被垂到脚边的布料绊得差点跌倒的常晏晏,“很碍手碍脚。” “……” 花非花乖巧地把火浣布收回芥子里。 三人沿着狭窄的通道往上走去。 “再来明确一下之后的计划吧。” 白飞鸿开始确认他们先前决定好的分工。 “孵化幼鸟的时候,母鸟会很疲惫,大多数时期都在休眠,我们进去以后,要先观察一下雄鸟在不在,如果在就等它出去觅食,不在便尽快下手,取了尾羽便离开。” 她看了一眼常晏晏。 “接近母鸟之时,我们三个人都需要掐着隐匿诀,心法和手势我方才都教给你了,你学得怎么样了?” 常晏晏忙不迭地点头,运转灵力,用手掐了一个隐匿诀,这是入门级别的法诀,并不难修习,因此就算是刚刚才接触,常晏晏依然使得很不错,整个人的存在感一下子便淡薄下去。 白飞鸿轻轻颔首,夸奖似的揉了揉她的头。花非花是岭南道花家的小少爷,她自然也不会傻到去问他会不会这么基础的法术,转而谈起了另一件事。 “维持火浣布与撤退就交给你了,花花。”她拍了拍腰侧的小剑,“我去取毕方鸟的尾羽时,有一定概率会惊动它,如果发生了那种情况,还要你从旁协助我,可以吗?” “我还以为你也会教我隐匿诀来着。”花非花答非所问,面上倒有些委屈的神色来。 白飞鸿:“……别跟我说你不会,花大少爷。” “我自然是会的。但是心意——心意是很重要的,你根本都不关心我——” “好的让我们进入最后一个步骤。” 白飞鸿果断无视了那边大少爷的无理取闹,过往的宝贵经验告诉她,配合他就没完没了了。她清了清嗓子,忽视着从道路前方不断蔓延过来的热浪。 “等到取完毕方的尾羽之后,我们就迅速从原路折返,离开秘境,不要忘了带上门口那两个家伙,五人才算合格……计划大概就是如此,你们看看,还有什么问题吗?” “我觉得没什么……” 常晏晏的话还未说完,便被花非花打断了。 “要出什么问题的话,也要等到那时候才会知道吧。现在我们怎么猜想,也无法面面俱到的。”他摊开手,露出满不在意的笑,“行了,不管出了什么问题,我都帮你们兜着就好了。”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15节 “说的也是。” 白飞鸿低头笑笑,对自己的患得患失报以一哂。她抬起手,拂去几乎要扑到脸上的热浪。 “这么热……离毕方鸟的巢应该很近了,先把火浣布拿出来吧。隐匿诀也掐好,我们很快就会到了。” 就像是在呼应白飞鸿的话语一样,越过两个转角,他们的眼前便豁然中开,在几乎将空气也烧融了的熔岩中央,一只青色的巨鸟正栖息在那里,白色的鸟喙搁在熔岩之中,随着呼吸蔓延出青色的火焰来。 就算是高热的岩浆,也不敌那青色的火焰,在毕方的呼吸之中呈现出融解的征兆。令人完全不敢想象,那火焰要是扑到人的身上,会带来怎样的结果。 “雄鸟不在。”常晏晏观察一番,小声对他们说道。 “我们上吧。” 白飞鸿点点头,握紧了手中的小剑。 三人谨慎地靠近,再靠近。在火浣布和隐匿诀的遮蔽下,他们成功接近了熟睡中的母鸟。 一步,再一步。 近到可以看见母鸟腹下朱红的鸟卵,近到可以闻到熔岩与异兽的腥气,近到仿佛只要他们一伸手,就可以碰到那修长而优美的尾羽…… 偏在此时,一片阴影陡然从上方覆盖了他们。 白飞鸿一侧头,便看见一张近乎人面的青色鸟首,就贴在他们面前,无声无息地注视着他们三人。 第14章 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 “……” 白飞鸿与毕方鸟面面相觑,一人一鸟的表情因为这份突如其来的相遇变得一片空白。一时之间,谁也没有动。 下一刻,毕方鸟发出了一声凄厉的长鸣,一团青色的烈焰猛地向着他们的面庞冲了过来! “跑!” 白飞鸿一声厉喝,猛然催动灵力将其灌注在火鼠皮制成的法器上,一整面火浣布霍然张开,拦住那能将熔岩都烧融的火焰。与此同时,毕方鸟见火焰攻击不成,又发出一声啼鸣,白飞鸿连忙出剑,剑锋截住从旁刺来的鸟喙。 两击不中,雄鸟显然大怒起来。它猛然扇动翅膀,掀起灼热的火星,整只鸟纵身向上飞去,而后,伴随着尖利的鸣叫,汹涌的火焰如同流星,从上方气势汹汹朝他们扑来! “嘶……” 即使隔着火浣布,白飞鸿还是感觉自己的右手被烧伤了一大块。更何况,火鼠皮再能防火也是有极限的,她不需抬头,也能从灵力运转的滞涩之处感觉到,这张火浣布有一些地方已被烧坏了。 连着拦下两次青火,这块火浣布已经变得非常脆弱。 “毕方的火焰到底不同凡火……” 白飞鸿回忆着书上关于这异鸟的描述,面上浮现出一丝苦涩之意。常晏晏正张着一双小手,用她的灵力包裹着她的伤处,修复着先前被火焰烧伤的地方。不过白飞鸿也顾不得这些了,只是默默在心里估量着。 火浣布最多只能再招架三……不,两次青火的攻击吧。 但最麻烦的还不在于此。 那青色的巨鸟又啼鸣了一声,猛地从高空俯冲而下! 最麻烦的是,火浣布拦得住火焰,却拦不住毕方鸟自身的袭击。能够在火山之中生存,毕方除了要不怕火焰之外,还要有坚硬的指爪、锐利的鸟喙、结实的羽毛……而这之中无论哪一样,都是火鼠皮所拦不下的! “铮——” 然而,一声锐响,却拦住了毕方的攻势。 白飞鸿抬头,只见到细细的银链在他们头顶织出一片天罗地网,硬生生绞住了毕方鸟的指爪。青色的巨鸟因为被银链绞缠拼命挣扎起来,却只让脚被越缠越紧,不由得发出极为恼火的啼鸣。 花非花一边操纵着手中的银链,额角一边渗出密密的汗珠,可见毕方鸟的力气,就算是修士对付起来也不算容易。即使他用灵力包裹了双手,还是可以看到他的手上被烧出一连串发红的水泡——不管怎样说,毕方鸟身上的高热都不是常人能受得了的。 “阿白,就现在!” 他厉喝一声。白飞鸿不再迟疑,猛地掀开火浣布,纵身一跃而起! 剑光如同迅疾的雷电,自下而上地刺穿了炙热的空气。要将因为高热而凝固的空气一分为二似的,那冰冷至极的一剑,如同将整个洞窟都劈成了两半! 一旁的雌鸟随之发出了凄厉至极的长鸣!它挣扎着爬起来,呼扇着巨大的翅膀,眼看就要冲上来给这三个闯入它们巢穴的袭击者一个好看! “走!” 白飞鸿抓着毕方的尾羽落在地上,毫不犹豫地抓住两名同伴就往外跑去。她甚至催动了闻人歌先前教给她的御风诀,这才险之又险地躲过了身后陡然袭来的青色火焰。 回去的路自然不能像来时那样慢悠悠的走了,但好在这条通道进来时是一径向上的,下去的时候便也能使用一些非常手段。 白飞鸿将整张火浣布当做毯子,以自己的灵力驱动,如同一个巨大的滑梯一样,硬生生从崎岖的通道上飞速滑了下来。 而在他们身后,穷追不舍的两只毕方鸟,一边喷吐着火焰,一边向三人追击而来。 是的,两只。 “我还以为你会杀了那只雄鸟。” 花非花收起灼伤双手的银链,驱动灵力帮助他们滑得……逃得更快一点。面对他的疑问,白飞鸿只是将那段青色的尾羽递给了他,将精力更加集中在操纵火浣布上。 “没有那个必要。”她叹了口气,“我们只是要它的羽毛交差而已。” 更何况…… 她的目光停留在那段尾羽上。群青色的羽毛,蓝得像是凛冬时节冻透了的天穹。 难以想象那与火伴生,衔火为食的毕方,居然会有这样冷彻的颜色。就连这尾羽也是如此,像这样握在手里,并不灼热,也不炙手,只是淡淡的,很快便在疾驰而去的风声中消散了的温暖。 多么美丽,而又神秘的异鸟。 “是吗?”花非花淡淡道,“不过你有想好怎么解决后面那两只吗?” 他朝后方指了指,一大股火焰又从背后喷了过来,险之又险地擦着他们过去了。 “只要逃出秘境就行了。”白飞鸿解下自己的佩剑,递给花非花,“离开秘境之后,毕方鸟就追不上来了。等出了这个通道,你就用御剑术带我们离开,毕方鸟飞得并不快,我们是来得及逃的。” 花非花眨了眨眼睛:“可我不会御剑术。” 白飞鸿一怔,道:“可你是岭南道花家的少爷。” 花非花一摊手:“但我确实还没有学会御剑术。” 白飞鸿顿时沉默下来。 是她太久没有和普通修士打交道,以至于错误估量了普通人的水准吗……还是说,她不应该看到林宝婺会用御剑术,就理所当然认为同样出身世家的花家少爷也会用吗? 前世的最后十年,基本上都是和陆迟明、云梦泽这样不世出的天才结伴而行,就算回到昆仑墟,她见得最多的也是闻人歌与(不知为何总爱到她眼前晃悠的)林宝婺,显然极大影响了白飞鸿对世家子弟的认知。 还是说,在先前的短暂相处之中,花非花给她的印象太好,也太可靠,以至于她习惯性地高估了他的真实水平吗? 此时此刻,白飞鸿终于彻底意识到……刻板印象害死人。 她的目光又转向了常晏晏,对上那双天真而怯弱的大眼睛,她顿悟——这个也指望不上。 出口的光已经近在眼前,白飞鸿深吸了一口气,同时在心底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没办法了。 “你们两个,抓紧我。” 她沉声道。 下一刻,三人冲出了通道的出口。 与此同时,利刃铮然出鞘! …… …… …… 水镜的另一端,巫罗露出一丝惊讶的神情看向闻人歌。 “是你教她御剑之术的?” 水镜之中,那三人的脚下,一柄小剑险险托住他们,虽然摇摇欲坠,晃晃悠悠,但到底还是飞了起来,而且,飞得还很快。 闻人歌见状也是一怔,他迟疑了片刻,还是摇了摇头。 “我没有教过她。”他沉吟道,“但是从……” 他咽下了“从风月天中带走她们母女时”这几个字,自然地转成了别的说法。 “从前我曾经带着她御剑飞行过一次,她大概是那一次记住了法诀和窍门吧。” “这怎么可能!” 荆通面色有些难看,目光死死盯住那三人脚下的小剑。 “御剑之术至少是中阶的术法,一个黄毛丫头仅仅看过一次就能施展出来?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闻人歌的面色也冷了下来。 “别说得那么肯定,荆师兄。”他冷淡道,“至少,空桑的那位不足十岁时便已做得到。” 荆通的脸色更加难看,他嗤笑一声,道:“难道你是想说,区区一个凡人童女,也能与空桑陆家的少主——三千年一出的天生剑骨——相提并论?” “我只是想说,这种事也不是不可能发生。”闻人歌冷冷道,“倒是荆师兄你如此坚定的认为不会发生,又有什么证据?” “你——” 荆通几乎拍桌而起,却被苏有涯拉住了,崇吾峰的峰主一叠声地劝着“算了算了”,才算勉强将这位暴脾气的瑶崖峰主给拉了下去。 “闻人师弟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他温声劝道,“若又是一名天才,于我昆仑墟而言也是好事……荆师兄,你着相了。” 荆通面色一暗,他自身也是剑修,自然比旁人更深切的知道“只看一眼就学会了御剑之术”是何等荒谬而不合常理之事,便是他自己,当年也足足学了一个月,才能够自如地操纵佩剑。 但这世上,总有那么一些人,能让所有的“常理”都失去意义。 …… …… …… 白飞鸿自然不是那种“只看一眼就能学会御剑之术”的绝世天才。 她能够使出御剑之术的唯一理由,不过是她前世曾经学过。 不止花了一个月,而是一年。当她终于艰难地掌握住了御剑之术的法门之时,却绝望的发现,想要长期维持这个法术所需的灵力,她一个根骨有损的废物绝对使不出来。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16节 许多事情是没有“公平”可言的。 无论她对法诀掌握得有多么纯熟,对这个术法的研究有多么深刻,用不了就是用不了。就像曾经无数次挫败过她的其他术法一样,能用和不能用的界限,在一开始就很明确了。 但是,这一刻,感受着御剑飞行之时的来风,注视着脚下渺小而又飞速倒退的风景,白飞鸿忽然有了全然不同的感悟。 原来御风而行,就是这样一种感觉。 她想。 白飞鸿从未像这一刻一样,如此真切而直观地感受到,一个与过去截然不同的全新世界,已经向她打开。 她曾经向往过的、无论如何也无法得到的……此时此刻都已在她手中。 “阿、阿白——” “飞鸿姐姐!前面!” 白飞鸿操纵着飞剑,险险躲过差点撞上他们的山峰,在他们身后,穷追不舍的毕方鸟又一次发出了恼怒的长鸣。 青色的火焰直扑他们后心而来,滚滚热浪冲得这柄小剑如同风中的芦苇叶一样左右飘摇起来,直晃得花非花和常晏晏都脸色惨青。 “如果上天再给我一次机会……呜!” 剧烈晃动的剑身,把花非花余下的那句“我一定不骗你说我不会御剑术”给撞回了肚子里。 开玩笑也要看场合。 花非花如此深切地领悟了这个真理。 第15章 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白飞鸿三人最后还是在千钧一发之际冲出了韶音秘境。 顺便捎带上了吊在秘境入口大树上的蔡矜和律察——完全无视了他们看到喷火毕方时那声嘶力竭“你不要过来啊啊啊啊啊!!!”的惨叫。 将口吐白沫当场昏厥的二人组丢在地上,白飞鸿险之又险地在云间月面前刹住了飞剑,回头看向韶音秘境深处几乎把入口都点燃的火光,她擦了一下额头上的冷汗,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好悬,差一点就被毕方逮住烤成烧肉了…… “出来得还挺快。” 林宝婺抱着双臂站在一边,不快地嘀咕了一句。 这一轮显然是她的小队最先带着战利品离开了韶音秘境,白飞鸿对此倒也不感到意外。林大小姐生性高傲,却很有高傲的本钱。就算前世二人最不和的时候,白飞鸿也不否认她的优秀,更不会对她夺取第一有什么不忿。 是以,就算是被林大小姐用那样挑衅的目光看着,白飞鸿也只是淡淡的移开了目光。 不过,是她的错觉吗?总觉得自己没看她之后,林宝婺似乎变得更加不忿了? “你们带回指定的猎物了吗?” 云间月的话音打断了白飞鸿的思绪,她抬起眼来,正好看见花非花将那根尾羽递给了云间月。 “很好。” 云间月只是扫了一眼,便轻轻颔首,并没有要接过毕方尾羽的意思。 正当常晏晏露出茫然的神色时,群青色的羽毛如同被无形的火焰所点燃一般,忽而燃烧起来。 “咦?”常晏晏张大了眼睛,仓皇地伸出手去,试图扑灭那火焰,“它……它怎么烧起来了?” 白飞鸿拉住她的手,轻轻冲她摇了摇头,琥珀色的眼睛看向指间摇曳的火光,只是那样静静地注视着。 青色的磷火宛如散落的细雪,无声的、幽幽的飘散,湮灭在晚风中。 如梦幻泡影。如晨霜夜露。 须臾,最后一星青火也烧尽了。白飞鸿这才松开常晏晏的手,极轻地叹了口气。 “这是怎么回事?” 回答常晏晏的是云间月,姑射真人在对小辈时倒一向颇有耐心,她柔和了声调,向年幼的女孩一一道来。 “秘境里的东西很难带到外面来。就算带出来了,大多也不长久。”她用目光示意空中飘浮的最后一点余烬,“就像毕方的尾羽,很快便会这样消散了。不管怎么说,韶音秘境也只是散落的回忆罢了。” “回忆?”常晏晏茫然的重复了一遍。 “上古大能,那些真正的仙人或者神祇,他们的神通之处远非我们当世的修真者所能想象。”说到这里时,云间月的神色之中也流露出一丝向往与怅惘,“移山填海、偷天换日、活死人肉白骨……这些我们需要竭尽所能去做,甚至永远也无法做到的事,于他们而言,大多如饮食呼吸一般自然。就连你们方才通过的韶音秘境,也不过是昔日一位仙人在昆仑小憩时遗落的一场梦罢了。” “您是说……”常晏晏难以置信地回头去看身后的秘境,反反复复看了好几次,“方才那一切……我们所经历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吗?” “并不是你们做了一场梦。”云间月好脾气地解释着,“而是你们进入了那位仙人的梦中。我理解你的惊讶,但的确,上古大能就是如此,仅仅是他们散落下来的回忆,就已经如此不可思议。” 常晏晏依然满脸的震惊与茫然,似乎很难相信如此真实的经历只是仙人遗落的一场梦。白飞鸿拍了拍她的肩,作为一种无言的安慰。 事实上,她第一次知道秘境究竟是什么时,也和她一样惊讶。在惊讶之余,还感到了一丝…… “可惜。”云间月望着余烬熄灭,惆怅叹道,“也只有在韶音秘境中才见得到毕方鸟了。如今天地灵气衰微,已经不知道有几千年……没有再见到那些神鸟圣兽了。” 白飞鸿垂下眼帘。 是啊,已经不再有了。 即使云家人继承了真龙的血脉,但这世间的真龙与凤凰,也早已绝了踪迹。如今还称得上是真龙的,也只有早些年从云家的封印中逃脱,堕入魔道的那条孽龙而已。 就算是那条孽龙,能够苟延残喘到如今的唯一理由,也不过是他被镇压在锁龙井之中多年,从而逃过了如其他真龙一样在灵气衰微中陨落的命运。 “你好像不意外呢。”花非花不知何时已到了她身边,笑吟吟地望着她,“在秘境里,我还以为你是不知道那儿不过是虚幻的回忆,才会格外对毕方手下留情的。原来……你都知道吗?那为什么还会那么做?” 白飞鸿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方才移开视线。 “就算是假的,也没有必要。” 她仰起头,望着彤云密布的天空,夕阳的残照落入她的眼中,将琥珀色的眼瞳也映照出了一种近乎不真实的颜色。 “而且你不觉得……它们真的很美吗?” 若是真的害了人也就罢了。 可是它们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在自己的巢里好好待着,孵化着未出生的孩子……是他们擅自闯进去的。他们才是那个闯入者,是那个想做些什么的人。 只是因为人的贪欲,就去杀害、摧毁那样美丽的生命……未免过于残忍了。 “你对蛊雕倒没有那么温柔。”花非花摸着下巴说,“是因为它们长得丑吗?” 白飞鸿又想叹气了。 “蛊雕,其状如雕而有角,其音如婴儿之音,是食人。”她背了一遍蛊雕的资料,看向花非花,“会吃人就没办法了。” “也是。”花非花笑了笑,“会吃人就没办法了。也只能杀了。” “看来你们是最后一组通过的人。” 云间月抬头望了望天色,再看向韶音秘境。在场的只有三组成员,除了林宝婺那一队是五个人都站着之外,另一个小队也只有一个人还站着,算上白飞鸿、花非花与常晏晏,只有九个人。 “只有九个人通关吗?”云间月理了理自己的鬓发,露出些许满意的神情,“不管怎么说,不能站着抵达终点的人通通都算是不合格。虽然只有九个,不过也算是不错的人数了。恭喜你们。一炷香之后,我便带你们去长留之山。在那之前,先在这里等着。” 至于为什么要等云间月一炷香的时间? 因为她还要在韶音秘境关闭之前,把那些仍被困在秘境里的新人们捞出来。 “这就是自作孽不可活吗?” 花非花问道。 “没有那么严重,你的说法过头了。”白飞鸿沉吟片刻,“只是自讨苦吃而已。” 常晏晏:“……” 你们说的这么光明正大真的好吗? 无论如何,一炷香之后,云间月还是回来了。她将秘境里带出来的人全部交给了昆仑墟的弟子,后续自然会由弟子们安排这些人和前面落选的人一同离开。而云间月带着余下的九人,一同前往长留之山。 “能够通过问心阶与韶音秘境的考核,你们已经是同辈人中的佼佼者。在此先向各位道一句‘恭喜’。” 在足以让十人乘坐还绰绰有余的莲花座上,云间月衣带飘飘,从容地向诸人讲述着入门大选的最后一关。 “不必紧张,之后便没有什么试炼了,更不会弄出什么把你们九个人全部关在一个房间里只有一个人能活着出来这种话本里才能编出来的东西……我们是名门正派,不是邪魔外道。” 宝相庄严的姑射真人露出了神佛一般慈悲的微笑。 “只是让各位见一见掌门和六峰峰主,跟他们聊一聊自己的目标和规划,怎么样,很简单吧?” 很简单吧…… 简单吧…… 吧…… 一时之间,死一样的寂静,只余下风呼呼吹过的声音。 白飞鸿单手掩面,深深低下头去。 不知为何,她忽然想起自己还在空桑时曾经听过的关于少海云家的种种传言。 传说少海云家的先祖曾经生擒过一条兴风作浪的孽龙,亲手将其押下锁龙井。云家十数代人都担任着镇压孽龙的责任,直到后来他们举族迁往少海。云家人似乎因此继承了真龙血脉,水火不侵,刀枪不入,可呼风唤雨,也可化为龙身。也是因为如此,在东海三家之中,云家是战力最强的,总是活跃在抵御妖族与魔域来袭的前线。 不过,这世上有得必有失。 真龙血脉在给了云家人无与伦比的战力的同时……似乎也从他们身上带走了一些什么。 ——只是让各位见一见掌门和六峰峰主,跟他们聊一聊自己的目标和规划,怎么样,很简单吧? 听着云间月以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笑吟吟地说出这样的话来,白飞鸿面无表情的想,她大概知道龙血都从云家人身上带走什么了。 带走了他们的脑子。 拜托,云真人,云三娘子,姑射峰主——那可是天下第一宗门的掌门和仅在掌门之下的六峰峰主!能不能别用这种若无其事的语气说出这么可怕的话来?! “简……简单……” 常晏晏看起来已经快要晕过去了。 第16章 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世间有许多事,发生在别人身上时,看的人都难免觉得自己受不了,扛不住。但发生在自己身上时,便会发觉自己其实都受得下,扛得住。 正所谓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真正事到临头的时候,大家反而淡然了。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17节 于是,甭管路上这些人激动得都要当场昏厥不能呼吸是什么惨况,真的见到人的时候,反而都拿出了最好的姿态,一个个看起来都落落大方,坦坦荡荡,谈笑风生,举止自若。 林宝婺对此只有一个评价。 “装的真好。” 她嗤笑一声,扫了一眼常晏晏还在微微颤抖的腿。 常晏晏脸色一白,不知所措地低下头来。 白飞鸿见状,微微蹙起眉头。 “别那么刻薄。”她看向林宝婺,“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林大小姐。” 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打小就见惯了各式各样的大人物,不管走到哪里,别人都要敬着琅嬛书阁的林阁主,对你笑颜相对,甚至视如己出。 听到她的话,林宝婺笑容一收,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露出了更为恶意的笑来。 “说得好听。”她凉凉道,“可我看你也没有怕啊?你和我又有什么区别——不周峰主的千金?” 自己和她有什么区别? 听到这个问题,白飞鸿忽然感到了一丝好笑,她抱着剑望着虚空,难得出了一会儿神。 大概就是……人人都以为尊重琅嬛阁主的女儿是理所当然的,轻贱一个娼.妓的女儿更加理所当然吧。 娘亲很了不起,她在那种地方把自己生了下来,还好好的养大了——没有经历过的人,绝无法想象那种艰难。即使是她那样强韧又泼辣的女人,也难免会有力不从心的时候。幼年的记忆里,白飞鸿不止一次看过娘亲背着他人以泪洗面的样子。想要在吃人的地方活得像个人样,有再多的心计和坚忍都不够。 所以,为了让娘亲不那么疲倦,也为了让自己活得好一点,从很小的时候,白飞鸿就已经学会了察言观色,学会了在挨打的时候抱住头先蜷缩起来,学会了忍耐、说谎、巧言令色……学会了种种林宝婺一辈子都不需要学的东西。 然后,在刚刚进入昆仑墟的时候,因为这些曾经让她好好活着的东西,而处处受人鄙薄。 没有见识,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对,就像现在的常晏晏那样。 “你问我‘有什么区别’?”白飞鸿收回目光,“我和你,根本没有一样的地方吧。” “你!” 林宝婺气结,却有一个人站在她身边,凉凉地看了她一眼。 “差不多行了。”花非花的语气里莫名透出一种厌烦的意味,“真人们还在上面看着,在这吵起来太丢脸了。” “倒是会装好人。” 林宝婺冷笑一声,也不知道是在说花非花还是白飞鸿。她瞪了三人一眼,撞开花非花往前走去。 像是对这种无聊的对话失去了兴趣,她再也没看林宝婺一眼,伸手牵住常晏晏。 “别在意,也别害怕。”她像是在对这个比自己更年幼的女孩,又像是在对着过去的自己说,“那又不是你的错。” “嗯。” 常晏晏轻轻应了一声,垂下眼来,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鸦翼似的阴影,遮去了她的眼神。片刻之后,她再度抬起头来,对着白飞鸿笑得灿烂,露出一对甜美的梨涡来。 “不用担心我。”她握着白飞鸿的手,望着林宝婺的背影,嘴角的笑微微拉大了,“那种人本来就不值得在意,她的话我不会往心里去的。” 耽误了这一会儿工夫,前面的人已经通过得差不多了。 瑶崖之山的峰主荆通,自然是选了林宝婺做他的弟子。考虑到他们的亲戚关系,这件事简直没有任何悬念。之后他又挑了那名独自通过韶音秘境的少年,和林宝婺一起收入门下。 倒是崇吾之山的峰主苏有涯,在选了两名出身世家的年轻人之后,出人意料的收了一个老头子做自己的弟子,白飞鸿对那个老头子还有些印象,是在通过问心阶后花非花指给她看的那个外表已过花甲之年的老人。 这样大年纪的散修,放在别的门派是很少有人愿意收的,苏有涯却只说了一句“不管年龄资质,只要有问道之心即可叩问大道”,便将他收入门下。 翼望之山的峰主巫罗挑了和林宝婺同一队的那对双胞胎,不过是在看到他们两人和灵犬玩得很好之后。以白飞鸿对他的了解,这位的原则就是“对其他生灵不好的人一定是坏人”——事实上这也是他和荆通一直关系恶劣的主因——会按灵犬的喜好选弟子也不令人意外。 倒是姑射之山的峰主云间月的选择令人惊掉了下巴。 不,不如说……他们师徒是双向选择的,你情我愿,绝无犹豫,但落在旁观者眼里,就令人想说一句“一个敢收,一个敢认”。 “那什么……花花……你真的想清楚了?” 白飞鸿嘴角微微抽搐,目光在花非花与云间月之间来来去去,好半天才憋出几个字。 “我记得你的武器……不是银链吗……什么时候你改修乐修了……” 不管怎么看,他战斗时噼里啪啦往外丢法宝的架势明明就是法修或者符修那一路的!岭南道花家也没出过乐修啊! 不……等等…… 白飞鸿掩住抽搐的嘴角,扭头看了一眼云间月。 世代走体修路线的云家都能出一个乐修,岭南道花家的小少爷想做乐修好像也没什么可奇怪的……但是就是觉得不对劲!怎么想都很奇怪啊! “当然。”花非花对她抛了个媚眼,“我一看到云真人,就知道乐修才是我在昆仑墟的前途所在。” 白飞鸿:“……哦。” 她立马松手,当做自己什么都没有说过。 而云间月收花非花做弟子的理由就更简单了。 “这个腰,不跳飞天舞可惜了。” 云间月看着花非花敞开的衣襟,以一种评估甜瓜熟没熟的语气客观道。 巫罗咔嚓一声捏裂了座椅扶手。 至于常晏晏,她拜在了不周之山闻人歌的门下。 “我从小就立誓要做一名济世救人的医修,请您收我为徒!” “可。” 只是这样简短的一番对话,常晏晏便成为了闻人歌的弟子。只有白飞鸿微微蹙眉,苦苦思索着前世时常晏晏究竟是哪一峰的弟子,可惜她们那时只是点头之交,不熟到了一个境界,她怎么想也想不起来。 不过,有一件事是肯定的——前世的常晏晏不仅是在十年后才拜入昆仑墟,也并不是不周峰的弟子。 自己重生一回,居然改变了如此之多的事吗? 一时之间,白飞鸿也不知道这些改变究竟是好是坏。 但她也没有继续思考下去。 此处只余下她一人。 昆仑墟掌门与六峰峰主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显而易见,在她抵达之前,这些人已对她的去留进行过一番讨论。 许多人都以为白飞鸿会像林宝婺拜入荆通门下一样,拜闻人歌为师。只有这对父女自己才知道,白飞鸿并不会修医道。但就算是闻人歌也不知道白飞鸿究竟想要修哪一条道途。 见闻人歌与白飞鸿都没有开口的意思,众人的目光中难免多出几分好奇。白飞鸿深吸一口气,放下手中的剑,长跪于地,深深叩首。 她当然知道,踏上这一条道途,她会失去什么,又会放弃什么。 但是,她依然要这么做。 “弟子愿修无情剑道。”她一字一句发誓道,“从今之后,断情绝爱,砥砺修行,直至堪破大道无情,人世沧桑。” 室内一时死寂,而后哗然。 首先站起来的,便是她的父亲闻人歌。 “飞鸿!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就连云间月也忍不住开口劝她:“虽然在外人口中,无情道似乎神乎其神,无所不能,但那是十死一生的道途,你还这样年轻,要是想修行剑道,不管是瑶崖峰主还是不周峰主都可以教你,再不然也可以拜去蜀山剑阁门下,没有必要去修无情剑道。对女孩子……不,对你这样的孩子来说,那条道途太残酷了。” “虽然今天是我们第一次见,按理说我不该说这么多……但作为你父亲的好友,我还是厚着脸皮劝你一句。”苏有涯也开了口,“若是有什么难处,或是有什么郁结于心的地方,可以说出来,大家都在这里,总能想出别的法子来。没有必要做这么草率的决定。你还是一个小姑娘,可能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一片喧嚣之中,白飞鸿依然跪地叩首,没有分毫动摇。 这些话,她早就问过自己千百遍了。 为了那样两个男人,从此断情绝爱,舍弃一切常世的温情与眷恋,当真值得吗? 不用问,她也知道,答案是不值得。 那两个男人并不值得她如此去做。 她想要修无情道的理由,并不是为了断绝对那两个人的情念——在他们做出那种事情的时候,他们之间就已经再也没有任何情念可言。 她想要守护的,是他们会摧毁的东西。是曾经给予过她庇佑与栖身之所的昆仑墟,是那些爱护过她的师长,是那些年轻的弟子,是那些会信赖又尊敬地称呼她为“仙人”的凡人民众,是她有过的温暖和美好的回忆。 她要从他们手中保护这一切。 所以,她必须变得比他们任何人都要强。 曾经见证过那二人的恐怖之处,她深知,除了修行无情道之外,再也没有别的办法。 白飞鸿深深地,坚定地再度叩首。 “我愿意修行无情道。” 一直沉默的掌门,此刻忽然开口了。 “你一定要修行无情道?” 白飞鸿抬起头,目光坚毅。 “是。” 掌门又问。 “即使没有任何回报,即使最终你将一无所有?” 白飞鸿沉默片刻,再度颔首。 “是。” “即使日后你回首来路,发觉只余下自己一个人?” 白飞鸿笑笑,眼里却没有任何动摇。 “是。” 掌门沉默片刻,缓缓颔首。 “好。”他说,“那么——” “那么我来收她为徒。” 有一道声音,忽然从远方传了过来。 第17章 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18节 该怎样形容那道声音才好? 如江上之清风,山间之明月。落入听者耳中,却让人一时如见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 清极,亦冷极。 白飞鸿下意识回过头去,而后,她忽然看见了那个人。 那一刻,天地为之悄然无声。 白飞鸿张大了眼睛。 在一片连呼吸都忘却的寂静之中,来人向前迈出了一步。 在这一步之间,停滞的时间再度开始了流动。 人们像是终于找回了呼吸和心跳一般,匆匆忙忙地为他让开道路,如同骤然分开的海洋,现出一片触目惊心的空白。每个人都茫然的、屏息的、专注的望着来人,如同望着一个不应出现在此地的幻梦。 那是一种过于不合常理的美,太过异质,迫近甚至超越了人所能承受的极致,在映入眼帘的刹那便夺走了所见者的心智。 若非亲眼所见,决计无法想象。便是最出格的梦中,最诡异的妄想之中,也不会出现这样的景象。只有此时此刻,只有在见到他的瞬间,才会明白,世间居然有如此美丽的造物。 他静静向她走来,如同白鸟掠过结冰的湖泊,如同白鹿步出幽寂的密林。 而后,他向她伸出手来,衣袂间犹带着霜雪的气息。 “我要收她为徒。” 他说。 “希夷。” 掌门缓缓地、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来,念出他的名字。 “希夷?” 最先开口的却是巫罗,六峰之主之中以他年纪最小,是以他只是听过这个人的名声,却还未曾亲眼见过这个人。他好奇的打量着来人,像是在看什么稀世异兽一般,眼睛都微微亮了起来。 “他就是太华之山的峰主——希夷?” “是他。”荆通的语气却很复杂,他定定地看着来人,神色莫测,“一千二百余年未见了……怎么偏偏是今日……” “那位便是六峰之主中的最后一位,太华之山的峰主。他一向独居在太华山上,平日你们很难……不,是无法见到他的。”云间月低声向自己的新弟子解释着,“但是见到那一位时,务必保持恭敬。在昆仑墟建立之初,他便已经存在了。你们试炼所通过的问心阶,就是他的手笔。” “果然,一点也没变啊……” 苏有涯苦笑着捋了捋自己已然花白的胡须,眼底涌出自嘲之意。 在隐隐的喧嚣之中,唯有掌门的神色依然如故。他望着希夷,目光平和,没有一丝质询,也没有一丝动摇。 他只问了两个字—— “为何?” 而希夷的回答也很简单。 “星象已变。”他垂眸道,“浩劫将至。”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一霎的死寂过后,便是一片哗然! “怎么了?为什么大家都这个样子?” 被骤变惊到的常晏晏缩起肩膀,怯怯地询问着自己的师父。闻人歌却没有看她,只是神情复杂地望着希夷,良久,才松开已经被压出数道指痕的扶手。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他的声音听起来五味陈杂,“希夷有通天彻地之能,洞悉万物之因果。他所作出的预言,还从未有不实现的。” 常晏晏一时失声,好一会儿,才听见她颤颤巍巍的声音。 “也就是说……”也许是太过惊骇,她的句子都有些破碎了,“接下来马上……一切都……我们会怎么样?” 闻人歌却没有再留意小徒弟的呓语,他的目光落在白飞鸿身上,隐隐添了几分沉痛。 “要变天了。”他喃喃。 而他目光的中心,白飞鸿仰头望着希夷,不知为何,却忽然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 那真的是很久很久以前。 那时她的身体还没有好全,刚刚被先生带回昆仑墟,用最好的灵药温养着。有一天,先生忽然带她去见了一个人。 她一生之中,还从未见过比那个人更好看的人。好看到了小孩子也在一瞬间领会……什么是美。 那个人就是希夷。 那时,他只是坐在那里,甚至不曾看她一看,便漠然道出了四个字。 “风雨如晦。” 很多年后,白飞鸿才知道,那便是希夷给她的批命。 而她的命途,也正如希夷所批注的这四个字一样,辗转于风雨交加的晦暗长夜,最终,也如那风中之烛一般,骤然湮灭。 她茫然地仰起头来,注视着希夷。 他依然同她记忆中一样,银白的长发如同月光,冷冷的落在他的肩头。太华山上终年不化的积雪,让他的衣衫也透着霜雪的冷意。三指宽的白布覆住了他的双眼,让人看不出他究竟露出了什么样的神情。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这里,却仿佛与所有人都隔着黑暗的江流。 漠然,孤独,遥远……那便是希夷。 他从来只是遥遥地注视着,不,或许连注视也不曾,他只是存在于那里,却也只是如此而已。 前世,在昆仑墟被灭门之前,希夷便已经离开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何处,谁也不知道他为何离去。白飞鸿所知道的,仅仅只有那个结果——那一天他不在那里,那一天之后也未曾再出现。 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 他就如同他的名字一样,是彻头彻尾的局外人。 然而,此时此刻,这个人却站在她的面前,说要收她为徒。 白飞鸿只感到深深的、深深的困惑。 为什么? 她也想问。 然而在她开口之前,如同洞悉了她的想法一般,希夷微微垂首,用什么也看不到的眼睛注视着她,须臾,他轻轻说了一句,好久不见。 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 ——好久不见。 于是,白飞鸿什么都明白了。 先生曾经对她说过,希夷能洞悉万物之因果。 他知晓一切。 无论前世他究竟为什么到最后也不曾出现,最后也不曾预警……但这一世,他会出现在这里,便说明他是为了阻止那浩劫而来。 玉座之上,传来了掌门的叹息。 “这么多年来,你从来没有收过徒弟。”他望着白飞鸿,“我原以为你再也不会离开太华山。” “她很重要。” 希夷如是说。 “我明白了。”掌门复又叹息一声,询问白飞鸿的语调却很温和,“你可愿意拜入希夷长老门下,成为太华山的弟子?” 白飞鸿深深地注视着希夷,片刻之后,她弯下腰,向他叩首。 “师父。”她唤道。 就这样,白飞鸿成为了太华峰主唯一的弟子。 虽然希夷方才那句“星象已变,浩劫将至”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人人都想向他问一个究竟,但他却没有搭理任何人,只是带着白飞鸿离开了长留之山,将所有疑问与喧嚣都抛在身后。 两人一路无言,白飞鸿仰起头来,无声地凝视着他的侧脸。这样近的距离看,他的面容益发显得昳丽,却也益发显得苍白。在离开长留之山后,他单手掩唇,低低地咳了起来。那咳声似是被强行压在肺里,发出沉闷的声响,让听的人都觉得胸口闷痛起来。 白飞鸿迟疑了片刻,到底还是拿出自己的帕子,递了过去。 希夷侧头望了她一眼,到底还是接过帕子,稍稍背过身去,似乎是想要将所有的咳声都堵在肺里,她只看见他的脊背,伶仃而单薄的一线,因为隐忍而颤抖起来。 有那么一瞬间,她忽然觉得,眼前的景象与过去的记忆重叠了。 这个人,一向都是身体很差的样子。 她想。 先生是天下第一的医修,也是不周之山的峰主,每日都有许多事务要忙。于是,在白飞鸿身体大好之后,送药去太华之山的任务,便落在了她的肩上。 每日每日,端着药送到这个人面前,看着他服下去。连她这样喝惯了药的人,闻到味道都会觉得那药苦得让人受不了,但希夷却总是没有什么表情,安静地将药喝尽,默默将药盏还给她,便坐在那里等着她离开。 偶尔也会有这种情况,她来了,他却还在睡。那时白飞鸿就会坐在一旁等着他醒来。先生安排给她的课业实在严苛,她每天都很疲惫,为希夷送药是她难得可以休息的时候。若是他睡着了,就意味着她能多休息一会儿,是以看到他睡了,她心里反而会有一点开心。 有时她会等着他醒过来,倒像是看牵丝戏里的傀儡渐渐活过来一样,有一种令人脊背发凉的美。有时她倒是先睡着了,醒来时身边总是空无一人,药盏倒是好好放在托盘里,她一起身,便会发觉身上披着一件薄裘,像是什么人不想她在这里着了寒。 起初,他们总是不交谈,渐渐地,偶尔也能说上两句话了。 “就算是这一世,你的身体好像还是没有什么起色。” 白飞鸿道。 “治不好吗?” 很久以前,她曾经问过先生,希夷的病为什么总是不好?先生只对她说,那不是她应该问的。 这个问题的答案,隔了一轮生死,却从这个人的口中,如此轻描淡写地告知了她。 “治不好。” 他直起脊背,将沾血的帕子叠好,放进自己的衣袖中,像是预见了她会问什么一样,他微微摇了摇头。 “就算是你父亲也不行。” 于是,白飞鸿便也不再问了。 沉默再一次横亘在二人之中,许久,许久,直到她的声音再度打破了寂静。 “为什么?” 白飞鸿问道。 这一句究竟是在问什么,连白飞鸿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那一天,昆仑墟众人无一畏战,大家血战而亡——但是,唯独这个人不在那里。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19节 唯独这个知晓了一切的人,不在那个地方。 为什么你没有来? 为什么你什么也没有说? 哪怕只是一个提示也好。 希夷却连一个字也不曾告知,就这样消失了踪迹。 “因为我什么也做不了。” 希夷仰起头来,似乎是在远眺天穹。已是薄暮时分,如血一样的夕阳在山岚间流连着最后的影子,将空气也染上了血的颜色。黯淡而蒙昧的余晖下,森林的色彩越发显得诡谲,松柏乌桕也拖下摇动的黑影来,远远望去,如鬼影憧憧。 他的声音也是漠然的,没有一丝波动。 “那是因果。” “但至少你可以像今天这样告诉我们!”白飞鸿提高了声音,“这样我们至少会有所防备,不至于变成那个结果!” 希夷终于回过头来,隔着覆眼的白布,静静地“注视”着她。 “逆天改命……这就是你想做的吗?” “当然。”她的声音也冷了下来,“不然我是为了什么重活这一世的?” “……好。” 他侧过头,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太息。 “无情道,我会教你。之后,便要靠你自己。” 言谈之间,太华之山已经近在他们眼前。 与昆仑墟其他六峰不同,太华山给予人的印象,唯有孤绝。 构成山峦主体的,唯有五千仞高的料峭石壁,山岩陡峭,白雪皑皑,便是最雄健的野兽与最矫捷的飞鸟,也无法攀上这样严寒而险阻的高峰。万古不化的冰雪将岩石都冻透了,草木不生,没有任何生命能在这里栖居,便是曾经盘踞于此的巨蛇,如今也不见了踪迹。 这是没有任何人会拜访的异域。 是远离世间,不是秘境而胜似秘境的孤寒之地。 这便是太华山,是希夷的居所。 今后,也将是她的住处,是她修行之地。 在踏入这纯粹由冰雪所凝结成的荒芜宫殿之时,白飞鸿的脑海中,忽然模模糊糊地掠过了一个问题。 ——为什么,她没有在长留之山见到殷风烈? 第18章 第十八章(大修) 第十八章 白飞鸿正在练剑。 太华峰上的雪,比旁的地方还要酷寒一些。尽管用灵力覆盖了全身的经脉,白飞鸿还是感觉到,森森寒意像刀子一样侵入她的肺腑,全身的血液都似要凝结成冰。 但她依然在挥剑。 任是多么天赋卓绝的剑修,也逃不过这每日的苦修。一剑又一剑的挥下去,直到身体牢牢记住这细微之处的差异,直到经脉习惯灵力游走于全身的感觉,直到手中的剑与自己的身躯浑然一体。 白飞鸿现在的身体还是过于稚嫩了一些,就算有前世习剑的记忆,但对于此时的她来说,那些记忆反而成为了一种格外的桎梏。 虽是同一个身躯,但前世与今生的景况实在差太多了。那些在前世谨小慎微所积累下来的战斗习惯,在此刻却变得不合时宜。 “过去的经验很有用。但你的习惯并不好。” 那时,希夷一边咳嗽着一边坐在坐榻上,纯白的狐裘随着他倚靠隐几的动作,从瘦削的肩上滑下来。大概是咳得狠了,他用帕子去掩,露出一段伶仃的腕骨来,紧绷到可以看清鼓起来的血管,在苍白肌肤下颤动着的惨青。好一会儿,他才放下手来,将隐隐可见斑斑血迹的帕子叠好,收进衣袖里。 “如今,你的经脉未曾受损,根骨也可称上佳,再在战斗时瞻前顾后,寄望他人,只会害死你自己。为今之计,只有从头练起,由最基础的修行开始,逐渐熟悉你的身体,摸索一条更适合你的路。” 大抵是平日不常与人说话,只是简单谈几句,也让希夷露出了疲惫的神色。白飞鸿原本只是站在一旁,看着看着,也有些看不下去了,习惯性地走到一旁,从烧着茶水的小茶炉里倒了一盏茶与他。 “……” 反倒是希夷怔了一怔,看她的眼神有些茫然。 白飞鸿叹了口气,将茶盏往前一递:“喝茶。你刚才咳了那么久,嗓子很难受吧。” 希夷看了那一盏茶好一会儿,方才伸手接过,却也不急着喝,只是捧在手里,望着袅袅白烟,出了一会儿神。 “也是。”他说了一句在白飞鸿听来很古怪的话,“你确实会这样做。” “什么?” 但白飞鸿没能继续问下去,因为希夷已经喝下了那盏茶,放下杯盏之后,他的手指还轻轻转了一圈茶盏,像是还在感受着杯壁的余温一般。 “你认为‘道’是什么?什么又是‘无情’?” 希夷忽然问道。 白飞鸿的神色越发茫然:“……一上来就问这么难的大问题吗?” 她回忆了一下自己过去看的讨论何为“道”的典籍,顿时觉得自己眼前一黑。 仅仅是第一个问题,就引得古往今来多少修者大能争相议论,他们长篇累牍都没能讨论出一个明确结论的问题,希夷倒是希望她三言两语就给他解释清楚了? “待你想明白这两个问题,你便知晓何为无情道。” 听到希夷这样说,白飞鸿再也克制不住叹气的冲动。她长长呼出一口气,抬起眼来,定定的看着希夷。 “很抱歉,我一句也没听懂。”她忍耐道,“师者,传道受业解惑者也。既然收了我做徒弟,就请您用我这类人也能听懂的方式,好好的、从头、从最简单的地方讲起,好吗?” 白飞鸿上辈子见过的有卜算预见之能的修者不多。 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就是不说人话。而且完全意识不到自己说的不是人话。 就像此刻,希夷抬起一张苍白隽秀的脸庞来,脸上的神情却越发茫然起来。 “你听不懂吗”——他虽然没有问出口,但是这几个字已经写在他脸上了。 “用你也能听懂的方式吗?” 希夷沉思片刻,缓缓抬起手来。白飞鸿一怔,而后了然,垂首跪在希夷的面前。 那是修者都很熟悉的一个动作,由师长向弟子后辈直接灌输法诀典籍的手势。前世,闻人歌就是这样将回春诀教给她的。此时见到这个手势,白飞鸿居然感到了一丝亲切。 同时,她也感到了一丝好笑。 宁愿用这种耗费灵力的法子,也不愿意稍微解释一下方才那两句话吗? “这样一来,你大约就会明白罢。” 希夷探出手去,冰冷的指尖抵住白飞鸿的额心,幽幽的灵光自他的指尖泛起,而后,如醍醐一般浇灌了她的颅脑! 那一瞬间,无数知识疯了一样涌入识海。那些记录了前人经验的典籍,那些存在于言语所不及之处的经验,那些不可言传甚至难以名状的真理,就这样毫不留情地灌入她的脑中。 个人的意志在这样庞大的信息之中显得如此渺小,有那么一瞬间,白飞鸿以为自己是伫立在雪峰之下,抬头仰望雪崩的愚人。滚滚风雪摧枯拉朽而来,以不可阻挡之势砸下,转瞬之间便淹没了她。 短短一瞬,在白飞鸿看来,却长过不知多少个一生。 白飞鸿再度睁开双眼之时,只感觉到无尽的疲惫,她单手撑着坐榻,好容易才挣扎着坐起身来。身上柔软的狐裘滑下,似乎是有人不想她着凉才为她披上的。这种莫名的熟悉感,让她稍稍怔了一下,而后才试着下榻。 嗒。 在脚尖触地的同时,她听见了落子的声音。 侧过头时,白飞鸿看见了希夷。 他正在自己与自己下棋。明明蒙着眼睛,却丝毫不妨碍他纵览整个棋局,也不妨碍他一子又一子,将黑与白的棋子落在应有的地方。他的手指纤细修长,执着一枚黑子,越发显得那肌肤苍白得如同一道雪光。 “你睡了三日。”他说。 白飞鸿忍了又忍,终究忍无可忍。 “您以为这是谁的错?”她扶住还在隐隐作痛的头,“给小孩子灌顶的时候不可超过三本典籍——我以为这是常识?” 将将要落在棋盘上的黑子停住了。 好一会儿,希夷才缓缓开了口。 “但你受得住。” 他的不解听起来甚至很有几分真挚。 白飞鸿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那也不行。”她咬牙道,“就算你看到我受得住,也不能这么做,师·父。” “我明白了。” 希夷终于将那枚黑子放了下去,不知为何,他的声音甚至让白飞鸿感到了那么一丝……委屈? 很好。 白飞鸿面无表情的想。 以她前世今生阅人无数的经验,她可以保证,虽然不知道希夷到底是个什么,但他绝对不是人。 人干不出这种事情——哪怕是陆迟明都干不出。 一想到这里,白飞鸿挥剑的手都用力了几分。原本落在剑上的细雪尽数在这一挥之间扫去,她深吸一口气,默默记下这一次失误,在心里将今日的挥剑次数又加了一百下。 无论如何,知识既然已经灌入了她的识海,剩下的便只有融会贯通。 完成了今日的剑术修行之后,白飞鸿还剑入鞘,运用起回春诀治愈了酸痛的身体之后,她迈出脚步,准备去向希夷告辞。 昆仑墟的入选弟子,不少都是散修甚至凡人出身,为了弥补他们与那些世家子弟的差距,每个新入门的弟子都要在学堂进行一段时间的基础课。 白飞鸿也不例外。 是以她每日都会早早起来晨练,在完成了剑术修行之后才赶去学堂。前世,先生是一个很有规矩的人,她也养成了问安的习惯,临行前总要去和希夷道个别。 太华之山的洞府,倒像是前人留下的神殿,沉暗的白,如同冰雪的精魄,在岁月中黯淡了光辉。阳光也难以抵达这宫殿的深处,只投下蓝到苍凉的影子。 在影子的尽头,希夷一如既往的坐在那里,手中不知摆弄着什么。 这里总是冷的,白飞鸿每次踏足之时,都会觉得奇怪。明明希夷也是畏冷的,却总不愿将这里变得暖和一些。 “我去学堂了。” 白飞鸿向着希夷一垂首,便准备离开。今日多加了一些训练,下山的时间便紧迫了一些。她琢磨着时间,心里有些着急,面上却不显。 但希夷却偏在此时唤住了她。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20节 “这个。”他将手里的东西递过来,“给你。” 那是一枚白玉镯。比月光更皎洁,比雪色更清雅。式样简约,却更显华贵,看起来倒像是什么凡人女子会喜爱的首饰。 但白飞鸿在看到的时候便知道,这是一枚芥子。 她这才想起,自己确实还没有储物的须弥芥子,全部家当只有那柄平平无奇的小剑。 白飞鸿有些意外的看了希夷一眼,他连这等小事都留意到了吗? “谢过师父。” 她接过来,套在腕上。那枚白玉镯对孩子的手腕原本是大了的,却在扣上的一瞬间缩小了,完美地环住了她的手腕,一看便知不是凡品。 “去罢。” 希夷又闭上眼,似乎很是疲惫的样子。白飞鸿再度行了一礼,轻手轻脚的走了出去。 从希夷那里得到什么东西——这着实是一种格外新奇的体验。一直走到学堂,白飞鸿还在摸着那只白玉镯,品味着那份奇妙的感觉。 一只手从背后拍了拍她的肩膀,白飞鸿下意识回过头去,正好看见花非花笑吟吟的脸。 “昨天的道经课你听明白了吗?功课借我抄一下吧。”他耸了耸肩,“荆真人讲课实在让人想睡,我也没办法。今天起来才想起来他还要检查功课……好兄弟,快救救我,我一定会报答你的!” “就这一次。” 看着花非花双手合十向她低头的样子,白飞鸿叹了口气,还是把自己的功课递给了他。就算没有希夷那样洞悉万物因果的能力,她也无比明确地预感到,这绝对不会是最后一次。 要问为什么,因为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非常感谢,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花非花笑眯眯地掐了一把白飞鸿的脸,“你一定会有好报的,阿白!” “只要你不要再把我的名字抄上去就行了,花花。” 白飞鸿面无表情的看着他。这狗东西上次不知道是不是睡昏了头,居然在抄课业的时候把她的名字也一起抄了,害得她也被荆通狠狠教训了一顿,被罚了打扫学堂三个月,让本就可怜的睡眠时间越发捉襟见肘。 如果她这一世长不高,一定就是花非花害的。 她面无表情的想。 “那件事我已经道歉好几回了。”花非花夸张地叹了口气,接着呼啦一下掏出什么,兴冲冲地递到他眼前来,“看这个,我花了好多功夫才找到的!你还没有芥子吧,这个给你。” 白飞鸿定睛一看,脸上的表情越发冰冷了几分。 那是一个……嗯,怎么说呢,风格异常浮夸,颜色异常俗艳,造型异常猎奇的…… “笔筒?”她斟酌了一下,勉强找出了最近似的答案。 “是香囊!” 花非花又把这个东西往白飞鸿眼前递了递,她不由得闭了闭眼,往后退了一大步。 看着这个“香囊”……白飞鸿觉得自己和花非花之间肯定有一个人是瞎的,但那个人肯定不是她。 同时,她福至心灵般理解了,为什么今天希夷突然给了她那个白玉镯了。 “谢谢,不过我师父已经给过我了。” 她举起手来,在花非花面前晃了晃自己腕上的白玉镯。少年“喔”了一声,将那个笔筒……啊不,香囊捏在了手心里。 “希夷长老给的吗。”他笑了笑,“那肯定是少有的珍宝。他还真是算无遗策。” 最后那四个字说得很轻,白飞鸿正待去问,却被一道凉凉的女声打断了。 “课业这种东西,还是自己做为好。” 林宝婺抱着胳膊,遥遥站在另一边,冲他们露出一个讥诮的笑来。 “还是说,你们还想再加三个月的杂务呢?” 第19章 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而花非花的回答是大剌剌把手臂往白飞鸿身上一搭,歪着身子冲林宝婺露齿一笑,要多没脸没皮就有多没脸没皮。 “怎么,看我俩感情好,你嫉妒啊?” 他笑嘻嘻地凑到林宝婺眼前。 谁也不知道这个人是怎么把昆仑墟中规中矩的弟子服穿出中空效果的,蓝白配色也挡不住他几乎要满溢而出的风骚,瑶崖真人(几乎要炸血管)的怒吼喝令也拉不上他大开的衣襟。挽发的银蝎上垂下长长的一条银链子来,末梢的流苏甚至能碰到林宝婺的脸。 林大小姐顿时露出被蝎子咬了一口似的表情,猛地向后跳了一大步,再抬起头来,满脸都写着“你居然敢冒犯本小姐”。 “离我远点!”她咬紧牙关,脸上的红晕不知是气还是窘,“不正经!不知廉耻!不……不要脸!” “不是吧林大小姐,你连‘不要脸’三个字都骂不出来吗?” 花非花一脸惊诧。林宝婺的脸顿时涨得更红了,连脖子根都红得发紫。 “臭不要脸!混账东西!王八蛋!!!” “不错不错,中气十足,一大清早就这么精神真好啊,不愧是年轻人,我老咯,老咯。” 花非花抬起手来,笑眯眯地冲林宝婺鼓掌,满脸都写着“恭喜”。 “你——” 林宝婺气得说不出话来,白飞鸿看着她的脸色,不免有些担忧林大小姐会不会就这么厥过去。 还是别了吧。 白飞鸿想了想林大小姐的性子,觉得她要是在这里被花非花气晕过去,大概真的会活不下去的。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默念着花非花刚才对她说的话,白飞鸿把肩膀往下一压,从花非花的手臂下挣出来,猝不及防被白飞鸿躲了过去,花非花险些拧了腰,好容易才站稳身子,顿时伸出手来,气鼓鼓地掐住白飞鸿的脸。 “阿白,你心疼她呀?” 花非花眯着眼看她,眼里闪过一丝不怀好意的光。 白飞鸿眼神都是死的,她任由花非花扯着自己的脸,语调一如既往的毫无起伏。 “你知道自己有多重吗,花花?”她揉了揉自己的肩膀,诚恳道,“如果你害得我长不高,我就把你腿锯了。” “请原谅我。”花非花飞快低头认错,“下次不会了——不过谁让你现在这么矮,位置这么刚好,我一顺手就……嗷嗷嗷我错了!我真的知错了!” 白飞鸿收回踹他的脚,面无表情地往前走去。走出几步之后想起什么,扭过头又走回来,刷的一声从花非花手里抢回了自己的功课。 “我想了想,功课还是要自己完成才有意义。” 白飞鸿仰起头来,对花非花露出一个难得的微笑。 “花花,你可以的,我相信你。” 说罢她掉头就走,将不知为何突然愣在那里的花非花抛在脑后,等她走进学堂之后,才听见身后传来了花非花的惨叫。 “阿白——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自己作的死,自己受着吧。 白飞鸿冷淡的想,又看见有人正在冲她招手,走近一看,正是常晏晏。 “飞鸿姐姐,我给你占了位置。” 小姑娘因为害羞红着一张脸,长长的睫毛扑闪着,越发显得甜美可人,她利落地收拢桌上的书本笔墨,抱到旁边的书桌上坐下,为白飞鸿空出一个位置来。白飞鸿也微笑起来,伸手揉了一下常晏晏的脑袋,便在那个位置上坐下。 常晏晏在一旁踌躇片刻,还是拿出了一本入门级的吐纳修炼书,小心地推到白飞鸿眼前来,小姑娘似乎是觉得拿这样基础的问题来问她不太好,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头去。 “可以……可以给我讲讲这部分吗?”她细声细气道,细细的手指点着目录上用朱砂圈出来的部分,“这部分的内容,我怎么都看不太懂。听先生们讲也听不太明白……” “我看看。”白飞鸿凑过去细看,很快便明白常晏晏到底哪里不会,“这个地方啊,确实,对你这样刚入门的孩子来说是很难了。让我想想怎么说……” 有一缕长发不听话的滑下来,白飞鸿随手将它拨弄到一边,也不怎么在意,只是随着她讲解时微微颔首的动作,这一缕头发又落了下来,这一次,在她伸手去挽之前,常晏晏先一步探出手去,仔细地将那缕长发挽到她耳后,又用细细的花枝别了起来。 白飞鸿流露出一丝讶异。 “这个是……我最近才和先生学的。”常晏晏留意到她的目光,一下子慌了手脚,声音更小了几分,“我用得不太好,飞鸿姐姐你能不能别笑我……” “怎么会笑你。”白飞鸿抚了抚那朵小花,还是露出了一丝微笑,“而且,哪里有用得不好。刚入门就能使出这一手‘草木回春’,你这不是用得很好吗?” “真的吗?” 似乎不太习惯这样直白的夸奖,常晏晏握住方才那只手,紧紧压在胸前,将头埋得更低了。 “以前都没有人这么说过,我……我……” 见她有些说不下去了,白飞鸿抬起手来,替她理了理鬓发。 “闻大叔——先生确实不大会夸人。”她想起前世的先生,眼神也柔和了一些,“但是你的努力他都看得见,他很关心你的。” 在与希夷重逢之后,白飞鸿忽然想通了许多前世没有想通的事情。 为什么先生唯独对她格外严苛,看着她的时候,总是无法自控地蹙起眉头来。 ——风雨如晦。 得知她的批命之后,先生就一直想要让她在风雨中活下去。他知道人世无常,也知道命途多舛,自己无法庇佑她到最后,所以至少……想让她有独自一人也能活下去的能力。 那些严苛与责难,如今看来,也不过只是一名父亲的焦躁不安罢了。 怕来不及,怕做不到,怕她最后还是等不到长夜破晓的那一刻。 过去的白飞鸿没有做到。 至少她希望,现在的自己可以做到。 “下次给他看看这一手吧,他会吓一跳的。”她微笑着对常晏晏说。 “装模作样。” 林宝婺在一旁冷哼一声,扭过头去。 只是,不知道她在说谁罢了。 在白飞鸿没有看到的时候,常晏晏抬起头,飞快地扫了林宝婺一眼。 在那双大大的黑眼睛里,无声无息地闪过一抹蛇鳞般的冷光。 第20章 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21节 一场可能的争端,随着瑶崖真人荆通走进学堂而消弭于无形。 没人会在六峰之主面前闹事,尤其是负责这堂课的人是主司刑律的瑶崖峰主。 更何况,今日的瑶崖峰主的脸拉得比平日更长,看起来越发的不好说话。没事时大家尚且不敢去招惹这个火.药.桶,别提他现在自己往外呲呲冒火星。 有胆子大的学生窥探了一下他的脸色,忍不住开始交头接耳。 “怎么了?发生什么了?” “谁惹他了?” “不知道……” 荆通重重撂下书册,打断了那些窃窃私语。冷厉的目光往下方一扫,众人顿时噤若寒蝉。 “一天天的只知道胡闹,尽做些没名堂的事情,好说歹说都不听——看什么看?看我还不如看看你们自己,一个个都成什么样子,说出去简直让昆仑墟脸上蒙羞。” 荆通阴沉着脸,声音里压抑着愠怒。听着倒像是暴风雨来前乌云里的闷雷,让人心中不由得忐忑不安起来。 白飞鸿蹙起眉头,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荆通这些话并不是冲着他们说的。不如说,这火气也像是被旁的什么人惹起来的,他们之所以会被责骂,不过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罢了。 而后,荆通用实际行动证明了她的想法。 他一反常态,开始在授课之前检查他们的课业。除了林宝婺还得了两句嘉奖,余下每个人都被他挑出毛病斥骂一通。 至于他一向看不惯的花非花更不必说,那份在开课前一刻运笔如飞赶出来的东西,和花非花本人一起被丢了出去,还要再捎带上一句响彻学堂的“狗屁不通”。 “给我去门口罚站!” 荆通一脸余怒未消,显然被那份说好听了是龙飞凤舞说不好听了是鬼画符的东西给气得不轻。 白飞鸿在前去递交功课之时,还投给了花非花一个怜悯的眼神。平日的荆通本来就很难对付,他没写功课还偏偏撞上荆通火气莫名很大的日子,怎一个惨字了得。 但白飞鸿没有料到的是,等她上去了,荆通却看也没看一眼,就直接将她的功课丢了回来。 “下一个。” 他冷冷道。 白飞鸿去拾功课的手顿住了。 学堂内忽然静得连一根针落在地上的声音也听得见。 比起荆通进来就发火的时候,他现在的漠然更让他们心惊。众人的目光在荆通与白飞鸿身上来回梭巡,一时之间,谁也不敢说话。 白飞鸿缓缓握紧了手中的书简。 “我的课业有什么问题吗,荆真人?” 她抬起眼来,直视着上方的瑶崖峰主。 而对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厌恶、愠怒、嫌弃都不存在,他的视线扫过她,就像扫过一只虫子,他抬起手摆了摆,像是觉得和她说一句话都觉得多余一样,将目光落在了她身后的人脸上。 “你可以下去了。”他简短道,随后皱起眉来,瞪着她身后的常晏晏,“磨磨蹭蹭干什么,把你的功课拿上来!” “啊、是……!” 常晏晏慌慌忙忙地擦过白飞鸿的肩,投给她一个担忧的眼神,手忙脚乱将自己的功课递了上去。 “整天畏畏缩缩的像什么样子!站直!别一天到晚一副上不得台面的样子,小家子气,看着就让人心烦!” “对不起……” “还有这里,这里应当是灵气运转大周天不是小周天,这么基础的地方你都能错!回去罚抄十遍!听到没有!” “我知道了……” 听着那边传来的对话,白飞鸿慢慢攥紧手里的书简,书页越皱越厉害,她的眉头却慢慢放松了。 她想,她大约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荆通的神情,她并不陌生。 前世,这个人就一直是用那种眼神看她的。 不,说得再准确一点……前世的瑶崖峰主,一直都是这样无视她的。 荆通的性格颇为暴躁,很小的事情都会惹他生气,但对瑶崖峰主来说,白飞鸿连被厌恶的资格都没有。 在他看来,她不过是昆仑墟最隐秘的耻辱之一,她的存在便玷污了昆仑墟的声名。但他也知道,出身由不得人选择,有那样一个母亲并不是她的错。更何况她还是不周峰主的女儿,是太华峰主的弟子。 于情于理,他都不能像对待其他碍眼的东西一样,直接驱逐她、铲除她,所以他便宽容地无视了她。 白飞鸿几乎能够想象他是怎么想的。 ——不过是一个小姑娘,何必与她计较? 就算是前世,荆通也没有如何为难她。他只不过是看不见她,不与她交谈,对她的一切都漠然以对罢了。 这便是瑶崖峰主的“好心”。他宽宥她,如同人们宽宥蝼蚁。 令人作呕的仁慈。 有些事情似乎重来一次,也不会发生任何改变。 白飞鸿静静地想。 就像她始终是娼.妓的女儿。 就像他们理所当然鄙薄她的出身。 和前世一样,一切都飞快地坏下去。 次日,当她再度来到学堂时,毫不意外的发现,原本还有说有笑的同窗们,在看到她的时候都停止了交谈,纷纷避开她的视线。 于是,白飞鸿知道,他们所有人都已经知道了。 “让开。”林宝婺走过她身边时,重重撞了一下她的肩膀,“别站在这挡道,你这个骗子。” 白飞鸿没有动,不知为何,她忽然感到了一丝好笑。 “我骗你什么了?” 于是她便真的笑了。 “讲讲道理好吗,林大小姐?”她不知道是在问眼前的林宝婺,还是在问前世那一个,“我一早便与你说过,我和你根本没有一样的地方。” 是你自己自作主张,认为我们是一类人。 “你——” 林宝婺气急,扭过脸来瞪着她,瞪了一会儿,她脸上也露出一个冷冷的笑来。 “你自己心里清楚。”她傲慢地昂起头来,“不过,你说的没错,我和你确实不是一路人。” 她掸了掸自己的衣服,像是在拍掉方才与白飞鸿擦肩而过时不小心沾到的脏东西一样。而后她高昂着头,走到最前排自己的朋友中间去了。 “真是蠢货。” 一声嗤笑在白飞鸿背后响起,一只手臂搭在她的肩上,少年的体重整个压过来,饶是白飞鸿已经习惯了,也还是难免有些吃不消。银蝎子上的流苏垂在她脸上,花非花从上方探出身来,向她笑着打了个招呼。 “脸色不错,看起来你昨晚睡得挺好——对了,有吃的吗,给我一份,我早上睡过头了没吃早饭。” “你不是应该已经辟谷了吗,怎么还要吃早饭?” 白飞鸿叹了口气,但还是打开芥子,拿出一份点心给他。 花非花笑眯眯地接过来,一口咬下去点心渣子落在白飞鸿头上,得到她一个利落的肘击。他一叠声道歉,还用清洁术弄干净了她的头发,这才往后退了一步,一边吃东西,一边含混不清地解释起来。 “没办法,我还在长个子,就算辟谷了也还是很容易饿。你不也是?”他瞥了一眼她的白玉镯,摇了摇头,“还在芥子里面装这么多点心,小姑娘的口味啊。” “我只是喜欢吃好吃的罢了。” 白飞鸿稍稍垂下眼帘,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了自己什么也吃不下去的那段时间。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来着? 她想了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 对了,似乎就是前世这个时候。 那个时候,她还没有辟谷,需要和凡人一样每日三餐,又是长个子的时候,格外容易饿。而这行为在早早辟谷的弟子们眼中——尤其是林宝婺看来,简直不可思议,完全是她走后门才能进入昆仑墟的证据,是她劣等的证明。 林宝婺他们常常因为这一点来讥笑她,只要见她拿出吃的来,他们便是不说什么,也会露出那种心照不宣的嘲弄眼神。顶着那样的眼神,很少有人能吃得下东西。 渐渐的,白飞鸿便什么也吃不下去了。 后来…… 她晃了一下神。 后来,她为什么又能吃下去东西了……还喜欢上收集各种好吃的来着? 白飞鸿无意识摩挲着腕上的白玉镯。 她想起来了——是殷风烈。 她第一次遇到殷风烈,就是她一个人躲起来哭,吵到了躲在阁楼里睡大觉的少年。他从高高的书架上方翻下来,强硬地塞给她半个热腾腾的豆沙包子。 至于为什么是半个——因为另外半个是他自己要吃的。 “你是饿坏了吧?没事,刚开始辟谷的小弟子经常饿得躲起来呜呜哭,我都见惯了。别听他们说什么刚辟谷不能吃东西的胡话,稍微吃一点也不要紧,你还这么小,饿坏了才是得不偿失。来,分你一半。吃了这个,就别哭了,好吗?” 于是,昆仑墟掌门的关门弟子,就这样和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小弟子蹲在一起,在绝对禁止饮食的藏书楼里分着吃了一个豆沙包子。 之后他们渐渐熟悉起来,殷风烈常常给她带各种各样的好吃的,他自幼在昆仑墟长大,那些依附昆仑墟的凡人城镇都被他逛烂了,他对于哪里有好吃的实在再熟悉不过,每次都能找到最好吃的馆子里最好吃的菜肴小吃。那些美食放在芥子里,带回来的时候还是最新鲜最美味的样子。 便是白飞鸿还吃不太下去东西的时候,也很难抵抗这份诱惑。 久而久之,便是她早已经辟谷,也对人间烟火、口腹之欲没了什么向往,却还是留下了品尝与收集美食的喜好。 白飞鸿闭了一下眼。 ……不能再想下去了。 “小孩子家家,一天到晚心思不要这么重。” 一颗糖忽然塞进她嘴里,白飞鸿略显惊讶地张开眼睛,正迎上花非花含笑的眼。 “该上课了,你快找个位置坐下吧。”他捏了捏她的脸,将最后一口点心丢进自己嘴里,“我也要去赶课业了……说起来,你的道经功课真的不能借我抄一下吗?我又忘写了。” “你早晚有一天会被瑶崖真人杀掉的。” 白飞鸿摇摇头,还是把自己的功课丢给了花非花。 “说好了,最后一次。”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22节 “嗯嗯嗯,放心放心,你还信不过我吗?肯定是最后一次!” 花非花笑眯眯地打开白飞鸿的课业,趴在桌子上运笔如飞抄写起来。白飞鸿只是远远瞥了一眼那张纸上的字迹,便不堪卒读似的闭上了眼睛。 “飞……飞鸿姐姐……” 常晏晏牵住她的衣袖,细声细气地唤着白飞鸿的名字,见白飞鸿看过来,常晏晏立时低下头来,好一会儿才稍稍抬起脸,对她露出了一个怯怯的微笑。 “要不要坐这里?”她小声问。 白飞鸿怔了一下,回了她一个笑。 “好。” 不管怎么说……还是有些事情不一样了。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同样一件事,不同的人当然会有不同的看法。 关于白飞鸿的出身,其实大家的反应都不尽相同。 有荆通与林宝婺这样格外在意这件事的人,便会有不那么在意……甚至完全不在意的人。 云间月对白飞鸿的态度便没有任何改变,管你是琅嬛阁主的女儿,还是风月天名.妓的孩子,对于身怀龙血的云家三娘子来说,没有龙血的人在她眼中都没有什么区别。在她的乐理课上,只有成果是唯一的评断标准。功课做得好了她会夸,做得不好她就骂,一视同仁,非常公平。 花非花对此给予了精准评价:“大概这就是龙吧。” 白飞鸿回想了一下自己前世接触过的云家人,不由得露出了复杂的神情。 “虽然很想反驳你,但是……你说的好像也没错。” 而巫罗的反应就更有趣了。 这位灵山十巫之一的大巫,比云间月还要不在意人世的规则,他判断一个人是好人还是坏人,只看对方对其他生灵是好还是不好。 在他开始授课的第一天,林宝婺就因为随意踩踏草地而被他记在了随身携带的小本子上,至于其他弟子,也因为“对灵兽不温柔”“居然摘花!”“偷偷揪小鸟的羽毛简直不可原谅”之类的理由,被他记在了那个小本本上。 几堂课下来,新入门的弟子们几乎无一幸免——唯有深知这位峰主本性的白飞鸿,一路谨言慎行,谨小慎微,这才至今都没有登上过翼望峰主的记仇小本子。 也是因为如此,巫罗对白飞鸿不仅没有任何嫌恶,反而完全称得上和颜悦色。每次白飞鸿来翼望之山,巫罗都会破例允许她和常伴着自己的那两只灵犬玩闹一会儿。 不得不说,毛绒绒真的很能放松心情。 将整张脸都埋在灵犬暖呼呼的皮毛里的白飞鸿如是想。 和前世一样,巫罗所教导的驭兽课,很快便成为了白飞鸿最喜欢的课程。 巫罗所奉行的是自然之道,是以,他的课程并不在学堂之中展开,而是在翼望之山上进行。比起依靠书本与投影,他更喜欢让弟子们直接进入山野之间,亲自去接触、搜寻、辨识那些灵植与灵兽。 “自己去认识,总好过经由他人的转述与定义。” 这句话常常挂在巫罗的嘴边。 今天也是一样。在说完这句口头禅之后,巫罗便打发他们去寻找一种名叫鵸鵌的鸟。那是一种很像乌鸦的灵鸟,三首六尾而善笑,能够让人不做噩梦,也能够御凶。 “最先找到鵸鵌的人,便会得到十五枚上品灵石作为奖励。” 巫罗宣布了今天的功课。十五枚上品灵石虽然算不上多么奢侈,但对于刚入门的弟子足够有诱惑力,更何况对于他们来说,师长的奖励与肯定,本身就已经非常值得争取。 “还是老规矩,不能惊扰灵鸟,更不能袭击它们。”巫罗展示了一下手中的留影珠,“这个留影珠会记录下你们所看到的景象,只要向我证明你们找到过它,就算合格。鵸鵌的样子我也放在了留影珠里,你们自己了解一下。” 交代完毕之后,巫罗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各自散去。 “要一起找吗?” 花非花转着手里的留影珠,笑眯眯地看向白飞鸿。白飞鸿思考了片刻,点了点头。 “以我的运气,大概找到天黑也找不到吧。”白飞鸿十分有自知之明,“多点人一起找,应该能找得快一点……晏晏,你要和我们一起吗?” 常晏晏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听见白飞鸿这句话,露出了一丝意外的表情。她左右看看,还是带着为难的笑容,轻轻摇了摇头。 “虽然很想和飞鸿姐姐你们一起,不过,我想试试自己一个人找。”她有些不好意思似的垂下头,“我总不能什么事都靠你们……也该试试靠自己努力了。” 白飞鸿有些讶异,心中却生出些许欣慰之情。她想了想,从芥子里拿出一张护身符和一张传音符递给了常晏晏。 “这样啊,那你要小心一点。”她微笑着说,“虽然翼望之山应该没有什么危险,不过,这两张符纸你还是拿好。要是不小心迷路了,记得用这个联系我们。” “谢、谢谢!” 常晏晏接过来,一叠声地道谢。 “你倒是对她很好。” 在与常晏晏分开,进入山麓之后,花非花忽然开口道。他的目光落在白飞鸿脸上,带着些许戏谑之意。 “明明平时总是冷冰冰的,怎么对她就这样纵容?” 白飞鸿想了想,抬手理了一下自己的鬓发。 为什么对常晏晏总是格外纵容…… “她有点像从前的我。” 白飞鸿轻声道。 所以总是忍不住要对她好一些。 “她是她,你是你,可不要混为一谈。”花非花轻笑一声,伸手敲了一下白飞鸿的额头,“再说,那小丫头可精着呢,用不着你来替她操心。” “嗯?” “你还记得入门大选的第一关吗?以她的能力,其实完全上不来问心阶。通过问心境之后,几乎都是靠着她同行的那个男孩子把她拖上台阶的。”花非花淡淡道,“但是在那个男孩落选之后,她就没有再去找过他了。那种人就像菟丝子一样,你要小心,别被她当成下一株可以攀附的乔木。” “我倒是觉得……” 白飞鸿的话没有说完,便忽然顿住了,花非花沿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正好看见他们前方的林宝婺。 林大小姐似乎正在与人说话。站在她面前的是瑶崖峰主这次收的另一名弟子,也就是先前大选时独自通过韶音秘境的男子。白飞鸿记得他的名字……似乎是明商。两人不知在说些什么,听见白飞鸿他们的脚步,才忽然回过头来。 “真是晦气。” 林宝婺朝他们二人瞥了一眼,面露不快之色,冷哼一声,扭头就走。她走得很快,完全没有搭理明商的意思,徒留下男子尴尬地站在原地,张着手发起呆来。 花非花头疼似的扶了扶额:“怎么哪都能遇到……” 似乎是被他这句话提醒了什么,明商扭过脸来,一脸怒容看着他们。白飞鸿摸了摸后颈,面上流露出一丝困惑。 “他这么看着我们做什么?” 花非花倒是冷笑起来了:“大概是好不容易才和林大小姐套上近乎,没想到她看到我们之后就走了,不给他说话的机会,让他恼羞成怒了吧。” 似乎是印证花非花的话一般,男子抱起双臂,慢悠悠地朝他们踱了过来。 “瞧瞧这是谁?”他的声音里带着几分黏腻的恶意,“哟,这不是白小姐吗?真意外,你还好意思来这里上课,我要是你,我大概连门都没脸出了。” 白飞鸿的面色冷了下来:“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明商夸张地耸了一下肩膀,“我只是想说,白小姐,白姑娘,你都不会不好意思的吗?‘妾本秦罗敷,玉颜冠名都’,风月天的白玉美人,在海内十洲都算是赫赫有名,就连小孩子也听过她的艳名。我叔父也曾经有幸做过她的入幕之宾。所以我才格外奇怪——” 他望着白飞鸿,眼里涌动着的是阴暗的笑意。 “你看着各位真人的时候,不会疑心你的母亲有没有接待过他们吗?或者我该说得更明白一点……会不会哪天别的宗门的人来昆仑墟做客,看到不周真人的妻子,你的娘亲,忽然发现他们曾经有幸上过——” “轰!!!” 伴随着轰然巨响,明商猛然被打出十米开外!他的脊背连着撞断了数根老树,重重撞在岩壁上,撞开一大片蛛网状的裂纹。 烟尘滚滚之中,白飞鸿逐渐显露了身形,她的右手上滴滴答答地落下血来,让人难以想象,方才那一拳竟然出自如此纤细的手臂。 明商呕出一大口血来,那血里还混着碎牙和肉块,完全可以看出方才那一拳使出了多大的力道。 “你……” 他的面上闪动着憎恶和恐惧,像是无法想象自己居然被一个小女孩给打成了这样。 白飞鸿垂下手来,握住了腰侧的小剑,铮然一声,利刃出鞘。 “你怎么侮辱我,其实我都不在意。但是,你不该这样侮辱我的母亲。” 她抬起手来,剑锋冷冷地指着他的嘴。 “敢说出这种话,我想你已经做好准备了吧?” 白飞鸿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冰冷至极的笑来。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第一更) 第二十二章 如果不是这边惊天动地的动静引来了看守山门的弟子, 白飞鸿这一次没准能把明商当场打死。 看着明商不成人形的惨状,就连守卫弟子一时也瞠目结舌,他来回打量着白飞鸿和明商, 要不是白飞鸿手里的剑还滴着血, 花非花又双手环胸站在一边, 连衣褶都没乱一乱一看就是根本没动过手的样子, 他都忍不住要怀疑人是花非花给打成这样的。 “你……哎……你们怎么回事?”那弟子好容易才找回了自己的舌头,神情陡然严肃起来, “昆仑墟内禁止打架斗殴!要打你们去演武场打, 在翼望之山动什么手!惹得巫罗真人不快, 大家都没有好果子吃!” 旁边的另一名弟子咳嗽一声,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瞥了自己的同伴一眼,转过脸来,对着白飞鸿二人,神色是和煦的, 话语却比那个鲁莽的弟子更有压迫力。 “今日是巫真人为新入门的弟子授课的日子, 你们应当是来上课的学员吧?是哪一峰的弟子?”他的目光落在满脸是血的明商身上,“虽然不知道你们有什么矛盾, 但门规禁止同门相残。还请与我们走一趟, 到真人面前再解释吧。” “好的好的, 我们明白了。” 花非花大概是看够了戏,伸手搭在白飞鸿肩上,语调里犹带着几分笑意。 “行了阿白, 执法弟子都来了,差不多得了……虽然我也很想把这小子宰了。” 听到花非花这句话, 白飞鸿冷静下来,她抬手拭去脸上溅到的血, 还剑入鞘,回头看向那两名执法弟子。 “你才是,这事又和你没关系。”她前半句话是对花非花说的,后半句才是向那两名弟子,“抱歉,劳烦你们跑这一趟。” 见她终于冷静下来,又很好沟通的样子,那两名执法弟子稍稍松了口气,便打算带他们三人离开。 “那便同我们走一趟吧。这个人谁来搬一下……明队长!” 两人向着行色匆匆而来的男人行礼,对方却完全顾不上回礼,手里捏着一枚半碎的玉珏,脸色铁青地冲到明商面前,只打量了一下对方的惨状,便怒吼起来。 “是谁做的!谁把我弟弟打成这样的?!” 两名执法弟子:“呃……” 花非花:“不管看几次,我都觉得,你的运气真的很神奇。”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23节 白飞鸿默默移开了视线。 确实,刚打完人家弟弟就招来了哥哥,哥哥还是巡视守卫的执法小队队长……这种神鬼莫测的运气,的确当得起一句“很神奇”。 明商的哥哥入门已久,虽不知他修的是哪一道的功法,但却生得魁梧高大,一看就很不好惹。他的目光在现场诸人中来回梭巡,很快便落在了花非花脸上,顿时怒不可遏,伸手就要去揪花非花的衣领。 “就是你吧!无缘无故把我弟弟打成这个样子,我看你是想找死!” 两名弟子连忙去拦自己的小队长:“不是!明师兄!不是他动的手!” “那还能有谁!” 明商的哥哥瞪着他们,也不知道是因为二人的阻拦,还是花非花的衣襟实在拉得太开让他实在无从下手,他恨恨一甩衣袖,目光依然狠狠地钉在花非花的脸上。 “在场就这么几个人,不是他做的,难道还能是那个小丫头做的?” 两位执法弟子:“呃……” 花非花掩住唇,小声嘀咕起来:“接下来不会还要来一句‘是男人就怎么怎么样’吧……” 他话还没说完,那边的明商兄长已经甩开了两名师弟,大踏步逼近了花非花,伸手就想要推搡他。 “是男人就别躲在小姑娘背后!给我出来把话说清楚!” “不是吧老兄?”花非花露出了啼笑皆非的表情,“我就随口一提,你还真的这么说了?这话也太土了!” 一柄剑拦住了男人想要掐住花非花脖子的手,白飞鸿推开挡在自己面前的花非花,抬起头来,直视着男人的眼睛。 “人是我打的。”她冷冷道,“你不教训你的弟弟,自然有人替你教训。” “……你让开,小丫头。”明商的哥哥不耐烦地看着她,挥了挥手,“我不打女人,尤其是你这样的小孩子。我在和那个妖里妖气的男人说话,没你插嘴的份。现在让开我能当没这回事。” 白飞鸿面无表情的看着他,须臾,那张冰冷的小脸上浮现出一抹笑来。 “可惜,我打男人。” 轰!!! 又是一声巨响。 明商的哥哥骤然被打到了十余米开外,魁梧的身形在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痕迹,一路往前滚去,撞到岩壁才算停。 白飞鸿揉了揉手腕,冷冷地望着他。 “现在你相信是我动的手了吗?” …… …… …… “也就是说……” 听完了事情经过,巫罗把灵犬抱到了自己的膝盖上,一边顺毛一边露出了深思的神情,目光在几人身上转了一圈,他用空着的手握拳在唇边,轻轻咳了一声。 “你们两兄弟,被一个才到你们腰那么高的小姑娘……”巫罗忍着笑比了一个夸张的手势,“……给打成这样了?” 明商的哥哥捂住自己高高肿起的脸,又看着自己弟弟不成人形的样子,好半天都没说出一句话来。只闷闷地低下头。 巫罗倒也没有过多刁难他们,他揉了揉拱到自己怀里的灵犬的脑袋,视线转到白飞鸿脸上。 “解释一下吧。”他冲她抬了抬下巴,“你在我的翼望山上对同门大打出手,还弄坏了那么多花花草草的理由。我也很好奇,明家兄弟做了什么,值当你把他们打成这样。” “我……我什么都没有做……” 明商挣扎着坐起来,却因为受伤太重又倒了回去,他哥哥连忙去扶他,他靠着兄长,喘了好一会儿气,才口齿不清地说了下去。 “我只是同她说了两句话,谁知道哪句话不对,她就忽然打过来……”他充血的眼珠狠狠剜了白飞鸿一眼,“我还想问呢,她怎么这么莫名其妙!” 花非花不笑了:“你说什么——” 白飞鸿拉住他的手,轻轻冲他摇了摇头。 “你说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她的目光像是结了冰,冷冷的扎在明商身上,“你如果再敢说出那种话来,我就割了你的舌头。” 她不愿意再重复一遍那些话,就算是为了给自己伸冤也不行。言语有时比刀锋箭矢还要伤人,便是知道他们都是怎样想的,白飞鸿也不愿意这些话让旁人再听一次。 每重复一次,都是对娘亲的侮辱。 她无论如何也不愿意这些话传到娘亲的耳朵里去。 她知道娘亲受得住,也知道更难听的话娘亲也不是没有听过……但是,她就是无法忍受这些话真的被人说出来,落入第四个人的耳中。 他们知道什么? 白飞鸿冷冷的想。 他们从来没有见过我的娘亲,从来没有同她说过话,也不曾了解过一点她的经历……只听了只言片语,只知道她做过妓.女,便能高高兴兴说出这种话来。 她盯着明商,想起他同自己说那些话的时候……是笑着的。 人们做这种事情的时候,是不会阴沉着或者哭丧着一张脸的,他们总是热热闹闹、高高兴兴、呼朋唤友、兴高采烈去做的。就算发出嫌恶的声音,就算嘴里说着讨厌和愤怒,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他们总是笑着的。 所以…… “现在你笑不出来了,对吧?”她看着他,微微地笑了,“笑不出来就对了。” 她会让他们再也笑不出来。 “要罚我就罚。” 白飞鸿仰起头来,毫无畏惧地看着巫罗。 “他说的话让我不高兴,所以我打了他,就这么简单。” 这句话倒也不是谎话。 忽略掉明商究竟说了什么的话,她所说的也是事实。 若是前世的白飞鸿,无论如何也不敢说出这样的话来。可现在的她已经不同了,她不会再忍耐,也不会再容情……既然娘亲还活着,她就会让每一个敢在她面前这样说的人后悔。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有的话,无论说的人有没有那个心思,只要说出口、只要说的人多了……就足以杀人。 她会保护娘亲。不管是要从那残忍的魔修手中,还是要从这庞大的恶意之中。 “你说什么?” 闻讯赶来的瑶崖峰主顿住脚步,目光第一次落在白飞鸿脸上。他看着她,像是在看着什么病入膏肓的疯子。眉间立时蹙起了两道深刻的刻痕。 “殴打同门,口出狂言,你竟还不知悔改么?”他愤然一甩衣袖,在上方落座,“混账!简直不可救药!” “不可救药的人可不是我。”白飞鸿的声音也是冷的,“我可没有什么需要悔改的地方,他做了什么他自己心里清楚。” “我做什么了我!”明商顿时叫屈,看向座上的荆通,“师父!你要为我做主!她仗着自己是不周峰主的女儿,没人敢惩罚她,便随意欺凌同门……我确实没有什么特别好的出身,明家也不是什么大家族,但也容不得别人如此欺辱!” “你说谁欺辱谁?” 门外传来一道冷彻入骨的男声,下一刻,闻人歌冷着一张脸推门而入! “既然已经被人说了仗势欺人,那我不做点什么,似乎也说不过去。” 闻人歌停在白飞鸿身边,面无表情地扫了她一眼。 “起来,飞鸿。”他说,“我倒要看看,我在这里,有谁敢动我的女儿?”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第二更) 第二十三章 在闻人歌身后, 常晏晏怯怯地探出头来,用担忧的眼神望向白飞鸿。 “飞鸿姐姐,没事吧?”她小声说, “我看情况不对, 就去喊了先生来……他们没有难为你吧?” 白飞鸿很有叹气的冲动。 说实话, 这件事她本不想闹到闻人歌面前去。就像前世, 不管景况如何艰难,她总是自己一个人咬牙挺着。 只是那时候, 她是害怕自己惹了麻烦会招来先生的厌烦。现在则是不想让那些糟心事脏了父母的耳目。既然自己可以解决, 何必给他们添堵? 但看着常晏晏写满担心的小脸, 她又一句不好听的话也说不出来。 算了。 她告诉自己。 现在的闻人歌也和过去不同了,他不会再沉溺于悲伤之中,用无止境的劳作麻痹自己。换而言之,他有了更多的精力来关注她。 这件事总会被他知道的,不过是早一点晚一点的区别罢了。 而且, 常晏晏也是好心。 “谢谢你, 晏晏。”她叹息似的说,“让你担惊受怕了。” 常晏晏笑着摇摇头, 把白飞鸿扶起来之后领到一边, 小小声地对她说了一句“林宝婺也在往这边来”。 “那个明商一直在讨好她。他这次针对你也是因为林宝婺看不惯你, 他想讨她欢心。” 常晏晏的声音很小,却意外的很清晰,能让每个人都听到。 “明商是明家旁支的儿子, 在明家本来就不受重视,再加上明家这几代越发不行, 已经很久没有出过像样的修士了。这次他能拜到瑶崖峰主的门下,算是给明家长了脸, 但瑶崖峰主格外偏爱自家侄女,他就每日围着林宝婺打转,想通过讨好她来讨好瑶崖峰主……” “一派胡言!” 没等常晏晏说完,瑶崖峰主已是勃然大怒,还不待明商反驳,他已经一拍桌子站起来,怒瞪着这边的两人,他身上磅礴的威压一瞬间压得常晏晏跪了下来,发着抖几乎说不出话来。 “谁给你的胆子,让你在这里攀咬宝婺!宝婺那孩子心地最是纯善,怎么会做这种事!明商也是我的弟子,他的品性如何我很清楚!他虽然为人冒进一些,但绝不是这等趋炎附势的谄媚小人!你是在说明商受宝婺指使,欺压同门吗?简直荒谬!血口喷人!” “让她说下去。” 闻人歌冷冷道,目光如刀一样落在荆通脸上,分毫不让。 “我倒想听听,飞鸿平日在学堂里过的什么日子,还有多少我不知道的事情。” “你的徒弟,自然会向着你的女儿说话,难道她还能当着你的面说你女儿的不是吗?” 荆通转过头,怒瞪着闻人歌。 闻人歌的面色却依然肃冷,他略略抬起一边嘴角,露出了一个难得的冷笑。 “这个道理对你也适用,荆师兄。明商是你的弟子,林宝婺还是你的侄女,你对着他们,就敢断言自己没有一星半点的偏心吗?”他似笑非笑地扫了一眼不敢做声的明商,“不见得罢?在我看来,你这心可都偏到脸上了。” “你——”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24节 荆通气急,指着闻人歌的手指都开始颤抖,但闻人歌却视若无睹,只是将视线转到常晏晏身上。 “继续说。”他道,“我向来只知道飞鸿从来不谈自己在学堂里的事,这些小孩子的弯弯绕绕我素来不在意,但如今看来,还是听一听为好。” “是、是!” 常晏晏稍稍抬高了声音,平日那样怯懦的女孩子,此刻看起来却豁出去了似的,一鼓作气将压着的话全都倒了出来。 “入门大选的时候,林宝婺就很看不惯飞鸿姐姐,后来荆真人也……”她飞快睃了一眼荆通,受惊似的低下头去,“见长辈也不喜欢飞鸿姐姐,林大小姐便处处针对她。冷嘲热讽都是常事,没事在路上遇到也要讥笑她两句,她身边那些人见她如此,便对飞鸿姐姐更过分了。我时常、时常能听见他们在背后议论……” 常晏晏忽然说不下去了,因为白飞鸿正面无表情地望着她。 她知道白飞鸿不希望自己继续说下去。 但是…… “议论什么?”闻人歌低下头来,同样面无表情的将她望着,“继续。” “议论……飞鸿姐姐的娘亲……”常晏晏咬紧了嘴唇,一副不敢再说下去的样子,“对不起,那些话我实在不能说……” 她飞快地又瞅了荆通一眼,害怕似的缩起肩膀来,将目光停在明商脸上。 “那时候,说的最起劲的就是明……明商……他似乎很急着讨好林大小姐,觉得这些话能讨她欢心,所以说的最兴起。” 常晏晏更深地埋下头去,垂下的乌发遮住了她的脸颊,让人看不清她此刻露出了怎样的表情。 “今天也是……我亲眼看到他跟在林大小姐身边,同她说了一些什么。但是之后林大小姐就走了,他便来找飞鸿姐姐的麻烦。”她忍耐着什么似的,弓起的脊背也微微颤抖,“那时候看他们好像要吵起来的样子,我很害怕,就用留影珠照了下来,虽然没有录下他说了什么……但是我可以作证,飞鸿姐姐打他,绝对没有任何不对的地方!” 常晏晏说着说着便抬起头来,双手捧出一颗留影珠,递到闻人歌的面前。 “咦?”巫罗揉着灵犬的手忽然一顿,“这不是我课前分给你们的留影珠吗?” “是、是的!”常晏晏的声音陡然小了下来,“因为……因为看到他们起争执,我很怕出事,所以就用留影珠……林大小姐是琅嬛书阁的千金,又是瑶崖真人的侄女,无凭无据就说她的不好,没有人会信。我也是担心,才……” “不必再说了。” 闻人歌匆匆用神识扫了一遍留影珠,神色骤然一冷。他阴沉着表情,将珠子递给了荆通,目光如冰一样凝在他的脸上。 “你自己看着吧,荆师兄,看看你的好徒弟,你的好侄女,都做了些什么。” “我能看吗?”巫罗好奇道。 闻人歌冷冷地瞪了他一眼:“不能。” “好吧。”巫罗摊开双手,向后靠在座椅里,将看好戏的目光转向荆通,“瑶崖峰主素来公正,这一次也一定不会徇私枉法,不是吗?” 荆通阴沉着脸接过留影珠,然而还不待他做什么,门外已匆匆进来了一人,正是林宝婺。 “见过诸位真人。” 一进到门里便看见三位峰主,这场面显然也让林宝婺惊了一惊,她飞快屈身行礼,匆匆抬起头来,目光落在瑶崖峰主的脸上。 “大伯父……” “你给我闭嘴!” 荆通的神识已扫完了留影珠的内容,一声怒喝响彻厅堂,惊得林宝婺一个战栗,一时谁也不敢说话。他的目光如雷霆一般落在明商身上,带着不加掩饰的愠怒与寒意。 “明商。”他缓缓念出了弟子的名字,“你还记得你方才说了什么吗?” “师、师父……” 从常晏晏拿出那枚留影珠时,明商便陡然汗如雨下,此时此刻,听着主司刑律的瑶崖峰主的问话,他战栗着抬起头来,面如金纸。 “我……”他的目光四下乱转,像是想要转出一条生路来,“我只是……只是……” 他沿着常晏晏的视线看到林宝婺,陡然像是抓到一根救命稻草,猛地扑了过去,狼狈地抓住林宝婺的衣角。 “大小姐……林师妹!我都是为了你才这么做的!是大小姐特别讨厌白师妹!所以我才……我才……” “你说什么疯话?”林宝婺猝不及防被他抓住,下意识用了一些力气把他踢开,“我什么时候要你做这种事了!是!我是不喜欢白飞鸿!但我还不至于下作到要借旁人的手来做什么!” “林大小姐何须亲自下令呢?”常晏晏忽然开口,像是真的在替白飞鸿生气一样直视着她,“像你这样有身份的人,只要表现出一点不喜,便有的是人急着为你效劳……做什么露出这种表情?好像你真的不知道一样。” 女孩甜美可人的小脸上,极为短促地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来。 “装得真好。”她轻声说。 “你——” 林宝婺气急,但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被一声巨响打断了。 “都给我跪下!” 荆通猛地一击桌面,强力的冲击将石质的地板都击出了蛛网状的裂纹。他的脸色已经完全阴沉下来,常年积累下的威压令人望而生畏,林宝婺和明商俱是一颤,在这雷霆震怒之下慌忙跪了下去。 “好、好!”他连说了两个好,怒极反笑,“真是我的好侄女,我的好徒弟。” 他指着明商,手指微微颤抖:“明商,你先前在我们面前,是如何赌咒发誓的?你说你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同她说了两句话,是她无端对你出手的,对吗?” 明商趴在地上,冷汗浸透了他的衣衫,却怎么也说不出一个字。 “你大概是想着,女孩子脸薄,你们的争吵又关系到她母亲的声誉,就算你说了那种话,她也只能忍气吞声,不敢明说出来……倒真是打的好主意!” 荆通手背的青筋越跳越高,格拉一声,竟是他恼怒至极,硬生生捏碎了那枚留影珠。 “欺凌同门,辱人父母,媚上欺下,恃强凌弱。见她是个小姑娘,便想着就算欺辱了她她也不敢声张,却不想被她狠狠教训了一通,事已至此居然还不知悔改,在我面前也是满口谎话!” 他再度拍击着桌子,留下一地齑粉。 “如此心性,怎配做我昆仑墟的弟子!从今日起,明商此人逐出瑶崖山,永不再得录用!”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第三更) 第二十四章 “师父!”明商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 “你怎么能……为什么?只是寻常口角罢了!凭什么因为这个就要逐我出师门!我不服!” “你不服?” 荆通冷笑一声,眼里怒火却更炽盛。 “你还敢和我说你不服?” “我……” 明商颤抖着嘴唇,却为荆通的威势所震, 一时说不出话来。反倒是他的兄长见势不妙, 立时一理衣摆, 当场跪了下来。 “荆真人, 请容我冒昧说两句。”他深深弯下腰来,“舍弟年少轻狂, 可能确实有冒犯白师妹之处, 要怎样责罚, 我都没有二话。但是,逐出师门这一惩罚会不会太严重了?他尚且年少,应当给他一个悔改的机会。” “悔改的机会?我没有给过他吗?”荆通的笑完全消失了,望着明商的视线已经彻底冷了下去,“他若当真有心悔改, 在我问他发生了什么的时候, 便应当一五一十的交代出来!而不是试图颠倒黑白,瞒天过海。恐怕事到如今, 他也不觉得自己有错, 只是懊悔自己做的不够聪明, 被旁人留了证据罢!” 明商的肩膀一颤,像是被荆通说中了心思,慌忙埋下头去, 只是嘴上还要强辩两句。 “可是……明明师父你与林师妹都……我是看你们都不喜白师妹,所以才——” “到了这时还要推卸责任!”荆通闭上了眼, 神色里透出深深的疲倦,“明商, 我且问你,你拜到昆仑墟门下,是来做什么的?” “……” 明商一时居然说不出话,好一会儿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为了出人头……不,为了探寻大道!” “媚上欺下,恃强凌弱——这就是你探寻的大道吗?”荆通冷声道,“你修行大道,是为了谄媚尊长吗?是为了欺凌同门吗?我再如何不喜白飞鸿,她也是昆仑墟的弟子,是你的同门。因为宝婺是我的侄女,是琅嬛阁主的女儿,你便谄媚于她,因为白飞鸿出身卑微,你便肆意欺辱……对待同门尚且如此,日后若是遇到魔修呢?遇到需要你救助的凡人,你又会如何?” “我这么做又有什么不对了!”明商猛地抬起头来,充血的眼球几乎要被瞪出来,“这世道原本就是如此!我不这样做也会有别人这样做!我只不过是做了别人都会做的事,就因为这样便要逐我出门吗?” “但昆仑墟的弟子不能这样做!” 荆通一声厉喝,一时之间,整个厅堂之内鸦雀无声,只有回声还震得桌面嗡嗡作响。 他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缓缓靠坐在椅子上。 “伪善尚且可以容忍,但是,昆仑墟的弟子绝不允许为恶。” 他张开眼来,冷冷地盯着明商。 “你敢发心魔誓,你在欺凌白飞鸿之时,心中绝无一点恶念吗?” “我……”明商张口结舌,眼神难以自控地动摇起来,“我……” “无需多言。”荆通摆了摆手,神色间生出了一分深深的倦意,“我瑶崖山,绝容不下你这样的弟子。” 不待明家兄弟再说什么,荆通已经将目光移向了林宝婺。 “宝婺。”他缓缓唤她的名字,“我对你很失望。” “大伯父……” 林宝婺低下头去,看她的神情,几乎都要哭出来了。 “你当真不知道吗?”荆通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你自幼便在众星拱月中长大,想要什么,自然有的是人愿意为你双手奉上。你真的不知道,若是你反复对他人表达你对某人的敌意,他们会如何对待那个人吗?” “我……”林宝婺咬紧牙关,深深低下头去,“是我太任性了……” “你是我的弟子,是琅嬛阁主唯一的女儿。你一出生便背负着责任,周围的人对你好,你更要对你周围的人负责。既要做上位者,便要知晓,你一言一行,都会对下面的人产生怎样的影响。” “我明白了……”林宝婺埋着头,“这一次的事,我确实有不可磨灭的过错。无论伯父要怎样罚我,都是我应得的。” “失察,妄为,任性……若是让你母亲知晓,她也会非常失望。” 荆通叹了口气,慢慢坐直了身体。 “念在你此次仅是失察,并未当真欺凌同门,有辱师长,便罚你去戒律堂领一百鞭,再去瑶崖山下的思过潭里反省一个月。” 此言一出,便是白飞鸿也不由得抬头望了过来。 戒律堂的一百鞭,就是成年弟子也不一定经得住。更何况是瑶崖山下的思过潭,更是森寒慑人,呆上一周,便已让人受不住。呆一个月,就算是林宝婺也不可能好过。 这样的惩罚,甚至比前世更重。 前世这个时候,殷风烈将对白飞鸿的欺凌闹到了掌门面前,瑶崖峰主荆通因为失察而被罚下思过潭三个月,代行刑律之责的是崇吾峰主苏有涯,按照门规戒律,林宝婺与其他弟子都被罚三十鞭并打扫问心阶一个月。 白飞鸿本以为,那样便是最好的结果。 却不曾想,若是落在瑶崖峰主手中,竟会严苛到如此程度。 而林宝婺也如前世一般,沉默着一叩首。 “是。” 她当真如她所言,毫无怨言地领下了这份惩罚。 “我罚你们,不是因为你们的行为造成了什么后果。”荆通沉声道,“而是因为你们做了什么,也是因为你们做这些事时,心中怀着什么样的念头。修真修心,心不正则道不正,若心怀恶念,轻慢懈怠,终有一日,你们的道不仅会害了你们自己,还会毁了周围的人。”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25节 他的声音沉了下去。 “为恶之人若得了法力,只会害更多人罢了。” “给你三天时间。”荆通转而叮嘱明商的兄长,“替你弟弟整理好行李,将他送回明家。” “……是。” 明商的兄长不忍地看了一眼委顿在地的弟弟,向荆通低下头去。 荆通缓缓站起身,走下了台阶。他的身影不知为何显得佝偻了一些,连素来与他不善的翼望峰主也没有出言讥讽于他。 “这一次的事情,是我对你不住。” 荆通撑了一下闻人歌的肩,少有的露出了疲倦的神色。 “到了这把年纪,反而着相了……真是可笑。瑶崖山的事务我会暂时移交给掌门,我需要闭关三个月。” 荆通又拍了拍闻人歌的肩。 “善后的事,姑且交给你了。” 他如此说罢,摇了摇头,独自离开了这间厅堂。 林宝婺也站起身,准备前去戒律堂领她的惩罚。只是在离开之前,她停在白飞鸿面前,用红通通的眼睛,狠狠地看了她一眼。 “不管你信不信。”她咬牙切齿地说,“我从来没有那样说过你的母亲。” 白飞鸿静静看了她一眼,而后移开了视线。 “我知道。”她轻声道。 即使是前世她们关系最恶劣的时候,林宝婺也不曾开口羞辱过她的母亲。 “但我也是真的很讨厌你。”林宝婺又说。 白飞鸿几乎想叹气了:“我知道。” 林宝婺抿了抿唇,到底没有在说什么,只是径自走出了厅堂。 闻人歌低下头,面无表情的看着白飞鸿。 “我们谈谈。”他这样说罢,率先朝外走去。 “……” 白飞鸿这次是真的感到头痛了。 花非花在一旁抱臂看了半天好戏,这时终于笑出声来,幸灾乐祸似的冲她摆了摆手。 “谁让你非要逞强的。”他比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脸上的笑扩得更大了,“自求多福,爱莫能助。” “我根本没指望你。” 白飞鸿冲他翻了个白眼,回头看到正在前方默不作声等着自己的闻人歌时,不由得又深吸了一口冷气,做好充足的心理准备,才颤颤巍巍地迈开了脚步。 没办法,这就是积威犹在。 说得简单点——不管过了几辈子,你爹还是你爹。 这边白飞鸿跟着闻人歌离开,即将因为报喜不报忧而迎来老父亲的沉痛训诫,甚至随时可能加入场外待机的母亲大人,演变成一场男女混合双打…… 而另一边,常晏晏则是低下头去,带着谦恭的神情,说着“我来帮你吧”,替明商的兄长扶起了委顿在地的明商。 “多谢。” 突逢如此巨变,明商的兄长也是焦头烂额,一心只想着再去求求谁能挽救弟弟的前途,不让他离开昆仑墟。 于是,他便没有看到,正搀扶着明商的常晏晏,垂下的脸上浮现出了何等甜蜜的笑意。 “你……为什么……” 明商咬牙切齿地瞪着常晏晏。在他怒吼出来之前,常晏晏哎呀一声,假做被他压着站立不稳,手中却将一枚银针扎进了他的哑穴。 “怎么这么不小心呢,明师兄。” 她向着明商侧过脸来,脸颊上的一对梨涡都盛满了甜蜜,那双圆圆的大眼睛月牙一样弯起来,越发显得纯真甜美,让人无法对她生出戒备之心。 她当然知道明商想问些什么。 故意向他示好,以他们相似的出身来博取他的同情,让他以为他们是一样的可怜人。而后向他暗示,他可以攀附更高贵的人……那些事确实是她做的没错。 不过,她可从来没有对他说过,林宝婺会喜欢他欺辱白飞鸿。 “真可惜,你应该观察得再仔细一点的。”她轻声对他说,“林大小姐的目光,不是一直都落在飞鸿姐姐身上吗?她哪里是不喜欢她,分明就是太喜欢了。” 太过喜欢,而又无法接近。明明都那么纡尊降贵了,却还是从一开始就被拒绝。像那种众星捧月里长大的大小姐,哪里受得了那种委屈? “不管怎么说,因为喜欢一个人,而去欺负别人都是不对的。” 常晏晏柔声道。 “不然的话,就会像这样……被爱重孩子的师长们当成会带坏那个人的毒草,早早地拔了,远远地丢出去。” 她看着明商,两颊的梨涡更深。 “下一次要看得更仔细,做得更小心一点才行啊,明师兄。”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整日报喜不报忧, 连自己在学堂被孤立了这么大的事情都不与父母报备的结果就是…… 白飞鸿被爹娘训得连夜逃去了太华峰。 原因无他,躲个清净。 要是只有闻人歌一个人训她也就罢了,问题是娘亲也加入了找她算账的队列。 在白玉颜的阴阳怪气面前, 闻人歌的严厉训斥简直可以说是和风细雨, 与白玉颜的风刀霜剑形成了鲜明对比。 于是白飞鸿干脆利落的……溜了。 遭不住, 真的遭不住。 “忽然意识到了师父不爱说话的好处……” 回想起娘亲的念叨, 白飞鸿便忍不住将脸埋进了掌心里,沉重地叹息起来。 “……?” 希夷正准备喝药, 闻言稍稍抬起头来, 苍白隽秀的面庞上浮现出一丝困惑。 “不, 没什么……”白飞鸿摆了摆手,有气无力道,“在夸你,师父,我是在夸你。事到如今只有在你这里我还能找到一点心灵的平静了。” “如此。” 希夷虽然一副依然不懂她在说什么的样子, 但还是微微颔首。而后便不再管白飞鸿这边的动静, 只将自己的药默默饮尽了。 他喝的药依旧是闻人歌的方子,不过, 白飞鸿在熬药的时候有留意到, 比起前世, 这方子有了细微的调整。 “先生在你的药里添了几味猛药。”白飞鸿撑着脸颊,静静地望着他,“你的身体似乎比从前更差了……是因为之前的预言吗?我曾经听人说, 看得见因果的人不能扰乱因果,否则会受到反噬, 为天道所惩戒。” “不是。”希夷放下药盏,淡漠道, “只是余毒发作,引出了些沉疴宿疾罢了。” “余毒?”白飞鸿稍稍坐直了身体,“我从来没有听你说过。” “些许旧事,无关紧要。” 希夷掩着胸口,稍稍咳了几下,面上好容易泛起的些许血色又退了下去。白飞鸿迟疑了片刻,还是走过去,轻轻拍抚着他的脊背,又倒了一盏茶与他。 “多谢。” 希夷接过茶盏,浅浅地抿了一口。 他就连做这样的动作也是美丽的,月光一样的长发滑落下来,越发显得他腕骨伶仃,清瘦隽秀。白飞鸿盯着他苍白的侧脸看了一会儿,移开了搁在他后背上的手。 “没有办法吗?”她又问了一次,虽然一度得到过回答。 希夷只是微微的笑着,没有再重复一次那个对于孩子来说过于残酷的答案。 于是,白飞鸿便没有再问下去。 有些毒,是注定就没有解药的。 就像有些事情,便是当世最好的修者,也无能为力。 “不谈这些无聊的琐事。” 希夷放下手中的茶盏,隔着覆眼的白布,静静地“望”着白飞鸿。 “让我看一下你的剑练得如何了。” 令人惊讶的是,希夷确实会定期考校白飞鸿的功课。虽然他所谓的“考校”,也不过只是坐在这里,看她的剑术修行得如何了。 白飞鸿依言而行。 二人出了洞府,迎来的便是凛冽的风雪。白雪纷纷扬扬飘洒,寒风割在人的脸上,似乎要随着呼吸一路侵到肺腑中去。希夷拥着狐裘,在风中低咳了一会儿,方才摆了摆手,对白飞鸿说了一句“开始吧”。 风雪之中,骤然出现了一道清寒的剑光。 纤细的剑身卷起了纷扬的细雪,连呼啸的寒风,也在掠过剑锋之时,被那清冽的剑意所俘获,变得轻柔起来。 灵气牵引着风雪,随着白飞鸿的剑风所舞动,细雪萦绕在她的周身,连风也沾不到她的衣角。 希夷只是静静地注视着。 一时之间,风雪也仿佛寂静了下来。天地之间,似乎只余下白飞鸿一人。 恍惚之间,白飞鸿忽然想起了这一套剑法的名字。 ——远别离。 “好好的剑法,为什么要起这样一个名字?” 她仿佛又看见了花树下的少女,询问着昔日的少年。 而那少年似乎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他面上浮现出为难的神情,抱着双臂思考了许久。 “谁知道。” 片刻之后,他放弃似的一摊手,对她露出了爽朗的笑。 “想那么多做什么,也许就是和这个名字一样,是为了不与谁别离而创立的剑法吧。”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26节 很久以后,她才在翻阅典籍之时,找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那是一位爱上了凡人女子的修士,为了让所爱之人在乱世中也有自保之力,特意创下的剑法。就算是毫无灵力的人也可以习练,纯粹基于技艺之上的剑法。 就像他说的那样,远别离,是为了不与某人别离。 杂念便是在这一瞬间,不期而至。 ——他不在了。 想到这一点,她的剑势陡然多了几分焦躁。 殷风烈不在昆仑墟。 不止是长留之山,哪里都没有殷风烈的踪影。 白飞鸿曾经故作无意向闻人歌询问:“听说掌门还有一位关门弟子,是我们的小师叔,我有机会见见他吗?” 而在看到闻人歌略显为难的神色时,她心中便已有了不祥的预感。 “虽然不知道是谁同你说了你殷师叔的事,但他已经……”那时,闻人歌一向肃冷的面容上,也流露出了惋惜的神色,“两年前的一次外出任务之中,他不巧遭到魔修的袭击。那魔修心狠手辣,下手阴毒至极。他连魂灯都碎了个彻底。” 闻人歌还特意叮嘱白飞鸿,日后万不可再提起这个人。 “特别是在掌门面前,你殷师叔是掌门的关门弟子,又是由他亲自抚养长大,师徒感情深重,如同亲生父子一般。”闻人歌蹙眉叹息道,“殷风烈是一名好弟子,他的事,所有人都很伤心。” 白飞鸿想,那是当然的。 无论他后来变成什么样,这时候的殷风烈……不,原本的殷风烈,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在她的记忆中,这时的殷风烈还是个孩子王,明明天资出众,却没有什么架子,和任何人都能打成一片。 虽然是掌门最为偏爱的小徒弟,却从来不做任何仗势欺人的事情,反而看到有什么不平的事情都会主动出头,有人求他帮忙,只要是力所能及的事情他都会去做,做不到也会好好坦诚做不到再帮对方想办法。 前世自己之所以会认识他,也是因为某一次例行考核时,林宝婺的人把她的法器弄坏了想看她出丑,却被来监察的殷风烈发觉了,从而发现了一系列针对她的欺凌。 那时他毫不犹豫地揭破了这件事,狠狠教训了他们,并且开始私下教白飞鸿用剑,不知道翻了多少典籍,才翻出来了一套连白飞鸿这样没有多少灵力的修者也能使用的剑法——远别离。 “你的剑术天赋很好,可不要轻易放弃了。” “我不能时时都在你身边,所以你得学会自己护着自己。如果再有人欺负你,就让他们都知道你不是好欺负的!” “你看,只要你想做,还是做得到的吧?” 那个时候,这样对她说的少年,在年少的白飞鸿看来,简直就像太阳一样耀眼。 嫉恶如仇,为人仗义,慷慨大方,性格豪爽……那就是殷风烈。 除了偶尔豪爽过了头,有点像是脑子被驴踢了之外,再没有人能说出他什么缺点来。 她能够想象昆仑墟的人们听到他被害的噩耗有多么伤心。 就像她当年听闻噩耗时,也曾经—— 想到这里,白飞鸿手中的剑狠狠地划了出去,剑气绞碎了风雪,在岩壁上陡然刻下一道狰狞的剑痕。 “……” 岩石崩裂的巨响之中,白飞鸿伫立在凛冽寒风之中,无声地咬紧了牙关。 太糟了。 她想。 “你的心乱了。” 希夷淡淡道。 “对不起。” 白飞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扣着剑柄握得紧紧的,许久,方才缓缓松开。 “我只是……忽然有点烦躁。” 她本以为,她至少能从原本的殷风烈口中问出一个真相。 所有的事情都是假的吗? 如果一切都不是假的,他又为了什么……才会做出那种事? “真的还是假的,又有什么区别?” 希夷静静“望”着她。即使白飞鸿不说,他似乎也能看得到她在想什么。像是看破了她的疑问,他抬起手来,轻轻抚摸着身侧被白飞鸿的剑气劈开的岩石。 而后,如同时光倒流一般,散落在风雪里的石屑就像是受了某种无形的牵引,缓缓回到了崩裂开的剑痕上。一点一点,一分一分的填满了裂开的缝隙。 白飞鸿无声地睁大了眼睛。 那并不是什么回溯时光的法诀,也不是什么超过常人认知的异术。 那只不过是每个修者都曾经学过的,最为基础的引气之术罢了。 无形的灵气如同丝线一般,精准而灵巧地牵引着那些崩落的石屑,从横暴的风雪之中归来,而后又以精确至极的手法,将那难以计数的粉末一粒一粒嵌回了原位。没有一点遗漏,没有一丝错位。 末了,希夷的手轻轻抹过岩壁,随着灵力擦过,那道劈开了岩石的剑痕,就这样如同从未出现过一般,消弭了踪迹。 这样精准到骇人的控制力,甚至比单纯回溯时光的法诀,要更像一个奇迹。 希夷抚摸着完好无损的石壁,语气一如既往的淡漠,几乎没有什么人的情绪。 “他在不在……你要做的事都不会改变。” 比月光更明澈,比雪色更清冷的男子回过头来,用什么也看不到的眼睛,无声地将她望着。 “终有一日,他自然会出现在你的眼前。到那时,你所有的疑问,自然都会有一个结果。” 他淡淡道。 “在那之前,你只需练剑就好了。”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希夷究竟是什么人? 白飞鸿第一次开始深思这个问题。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 她对希夷的了解都称不上多。于白飞鸿而言,前世的希夷只是父亲的诸多病人之一,他最特别的地方, 大概就在于他总是格外听话——这一点甚至比他那超乎常理的美貌更令人印象深刻。 医修做久了便会知道, 想让病人遵医嘱才是最难的。 光是按时吃药、好好睡觉、放宽心思这三件事就能难倒一大帮病人。不管是先生的病人还是她自己的病患, 能够老老实实照医修吩咐去做的根本没有几个。 白飞鸿甚至碰到过受了重伤来她这里治, 才叮嘱完对方养伤期间要戒酒,第二天就发现他把自己喝到她这里来的蠢货。那位男修当时抱着酒瓶振振有词道“就是受了伤才要喝烈酒, 消炎!”, 坦白说, 那一瞬间她真的很想打开他头壳再用那瓶烈酒给他泡泡脑子。 要知道,很多时候,疑难杂症本身算不得问题,病患有自己的想法才是最大的问题。 在各种“我比医修懂治病”“不对啊我有个朋友不是这么说的”“方子你尽管开,按时吃一副算我输”的病患之中, 希夷显得如此卓尔不群, 清新脱俗,有如清水芙蓉。 偶尔……真的是偶尔, 白飞鸿会有一种错觉, 他安安静静坐在那喝药的样子, 看起来甚至颇有几分可爱。 大约是因为认识得太早,小孩子没有那么多世俗的好奇心,等到长大以后, 又因为太过熟悉,而失去了寻根究底的念头。 关于希夷, 她只知道,早在昆仑墟建立之前, 他就已经是这个模样了。没有人知道希夷活了多少年,也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甚至连希夷这个名字,也不是他真正的名字。 他原本叫什么?没有人知道。 知道那个名字的人,都已经随着沧海桑田,消失在漫长的岁月之中。 她所认识的只是希夷。 视而不见名曰夷,听而不闻名曰希。 白飞鸿所认识的,只有这个始终平静淡漠,对任何事都漠然视之的希夷。 因为他总是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直到前几日,她才对先生口中那句“有通天彻地之能,洞察万物之因果”,有了直观而深切的认知。 若是回溯时光的法术,白飞鸿也不会如此惊异。 但希夷修复石壁时随意抹过的那一手,却让她看到了深深的鸿沟。 说得再明确一些……是天堑。 这让白飞鸿对希夷生出了难以遏制的好奇。 “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吗?” 希夷的声音打断了白飞鸿的思索,他有些困惑似的转过脸来,被白布覆盖的双目静静地“看”着她。 “你一直在看我。” “只是忽然有些好奇。” 白飞鸿撑着脸颊,微微张大了眼睛,看着希夷手中的药盏。在闻人歌调整过药方之后,那药的味道比前世更加……不可名状,光是坐在一边闻着都觉得,如果每天都要喝这种东西,活着还不如死了痛快。 但希夷却照旧没有什么异样的神色,只是微微垂下头,像是林间的白鹿在啜饮清溪一样,一小口一小口将这苦药饮尽了。他就连这样的动作也是格外优雅好看的。白飞鸿出了一会儿神,才想起倒了一盏茶递上去。 “我在想,为什么我从来没有见过你下山。”白飞鸿顿了一下,又道,“除了上一回。” “下山做什么?” 希夷的声音中没有任何诘难或质疑的意味,只是淡淡的疑问,像是不太理解她为什么会有此一问。 “能做很多事吧。” 白飞鸿看着桌上的蜜饯碟子,她准备了好些日子,却从来都没有少掉过一颗。她伸出手去,拈起一枚蜜饯放在嘴里,鼓着腮帮子,想了好一会儿措辞,才慢慢说了下去。 “交些有趣的朋友,看看四海八荒的景色,也能尝一尝那些平日吃不到的美味佳肴?虽然修真之人已经辟谷,但是偶尔尝一下好吃的,也能多出很多乐趣。总是呆在山上多无聊。” 希夷捧着茶盏,倒是认真地思考了好一会儿。 “太累了。” 思考之后,他微微摇了摇头,只这样说。 白飞鸿:“……” 这个理由听着可真有说服力。 “云间月最近应当会离开昆仑墟一些日子,你若是觉得无聊,可以同她一起下山转转。”希夷慢慢道,“虽然你是我的弟子,但不必整日留在太华山上。我这里并无那些规矩……” 白飞鸿垂下头来,重重叹了口气:“好了,我明白了,居然想要你出门,是我不对……别用那么无辜的表情看我,我没有想出去玩,我又不是真正的小孩子。” “……也对。”希夷轻轻颔首,面上浮现出一丝恍然。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27节 “我只是想让你出去散散心。”白飞鸿又叹了口气,“太华山上实在太冷了,又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虽然不知道你到底生了什么病,但是一直住在这种地方对你的病情可没有什么好处。” 说着,她的目光便飘向宫殿之外。 这里一直都在下雪,便是没有雪的日子,也很少能见到晴天。不要说土地,有时她甚至会觉得,就连这里的岩石也已经被冰雪冻透了。 “为什么雪从来不停呢?”她喃喃。 “没有从来。” 希夷忽然开口,回答了她那句自言自语。 “咦?” 白飞鸿回过头来,看着希夷。男子苍白而修长的手指无意识转着茶盏,似乎是在回忆着什么,须臾,他仰起头来,“看”着某个方向。 “以前……这里不下雪。” 他轻声道。 白飞鸿沿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看到了一具惨白而巨大的骸骨,无声地盘踞在宫殿的上方。那骸骨是如此的庞大,仅仅是一根肋骨,也需要一人环抱,上百条森森白骨在他们头顶张开,如同一场无边的梦魇。 前世她第一次来这里时,那具骸骨便已经盘踞在那儿了,刚见到的时候还会被吓一跳,时日久了,她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只觉得它本就该在那儿。 那看起来像是某种巨蛇的遗骨,却生着四翼六足,其中一只翅膀的白骨垂下来,近得仿佛一抬手便触得到。 “这是……肥遗?” 白飞鸿回忆着自己曾阅读过的典籍,寻出了一个最接近的答案。 “是它。” 希夷坐在坐榻上,缓缓倾身探出手去,指尖触碰到那白骨的末梢。像是在感受遗骨上所残留的温度一般,他沉默了很久,方才继续说了下去。 “肥遗……见之则天下大旱。”他轻声道,“它还在的时候,这里从来都不下雪。” 她实在无法想象……太华之山上没有风雪的日子。 白飞鸿伫立于此,望着那巨大而森然的残骸,不由得恍了恍神。 那实在是过于遥远的往事。遥远到今时今日的人,连遥想一下昔日的景象都做不到。 沧海桑田,物转星移。 如今,只有凝视着曾经盘踞于太华之山的巨蛇的遗骸,她才能窥见一鳞片爪——那个神鸟异兽们尚且繁盛的过去。无论是帝江还是毕方,都随意自在生活的日子。那些早已埋葬在太华风雪之中的往昔。 “是因为天地灵气衰微吗?”白飞鸿回忆着巫罗在学堂上的教导,“我记得像是肥遗这样的灵兽,仅仅是呼吸就需要许多灵气,但是这数千年来,天地之间,灵气日渐衰微,所以像是龙凤之类的神鸟圣兽都渐渐绝了踪迹。” 那时候,巫罗拿来举例的是鲲鹏。 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 如此强大,如此美丽,光是只言片语,便令人不由得畅想起它的身姿。 像这样庞大的异兽,仅仅只是维持生存,便需要常人难以想象的庞大灵气。 所以,在天地之间刚刚出现灵气衰微的迹象之时,鲲鹏便是最先消亡的。 翼若垂天之云的巨鸟,在南徙之时,骤然从天穹之上坠落。当它落在大地之上的瞬间,整整一洲的城池都在它的身躯之下破碎、覆灭。 人间的修士们想了无数的方法想要挽留这异兽的生命。但无论他们做什么都无济于事。 最终,那栖息于大海,翱翔于天空的神鸟,在所有人的不甘与惋惜之中,永远闭上了双目,葬身在内陆的土地上。 一个陨落的时代就此拉开了序幕。 “都过去了。”希夷只是这样说,“不必感伤,只是一些无关的旧事罢了。” 于是,白飞鸿忽然明白了。 希夷是那个被留下来的人。 属于他们的世代已经结束了,无论是帝江、毕方还是肥遗,这些曾经与人修们度过了漫长的岁月……或者说,在人修出现之前,便已经纵横于天地之间的神鸟异兽,都已经随着灵气衰微消亡了。 只有希夷还留在此处。 白飞鸿忽然不知道自己还能再说些什么。 她看了希夷一会儿,忽然从桌上的蜜饯里拿出一枚来,强硬地塞进他手中。 “虽然你餐风饮露惯了……” 她稍稍移开了视线。 “不过,药那么苦,还是应该吃点蜜饯才对。” “……” 希夷捏着那枚蜜饯,有些讶异似的朝她“看”过来。 “我去练剑了。” 白飞鸿抿紧嘴唇,握住了腰侧的小剑,简单交代这样一句之后,她匆匆向外走去,像是要迎接外界的风雪一样,站在宫殿外深深地吸了一口冷气。 而在宫殿深处,希夷慢慢握住了手中的蜜饯,好一会儿,才抬起手来,试探着在上面轻轻咬了一口。 而后,他捂着唇,许久都没有下一个动作。 “……太甜了。” 他喃喃。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 从那天起, 白飞鸿便偶尔会见到碟子里的蜜饯少一两个。 因她从来没有亲眼瞧见希夷吃东西,便也故作不知,只是时不时拿些别的点心小吃来, 用深深浅浅的碟子装好, 放在小几上。杯盏碗碟自身的缤纷的色彩, 再加上糕点各异的造型和颜色, 远远望去,倒像是一片盛开的花朵, 为冷冰冰的宫殿凭空添了几分旖旎之色。 希夷似乎没什么偏好, 没有特别喜欢的东西, 也没有特别讨厌的东西。他看起来总是淡淡的,对什么都不太在意的样子。平时也很少与人说话,总是坐在一旁,出神似的想着什么。 所以那天,白飞鸿练剑归来, 发现希夷正靠在隐几上, 掰碎了一块点心喂鸟的时候……好悬没把手里的剑给掉地上。 “那什么……”她张了张口,伸手比划了一下, “这是什么?” 她呆呆地看着希夷怀里那只鸟。 前前后后两辈子, 白飞鸿都没有看过希夷如此亲近活物的样子……不, 更让她震惊的是……原来太华之山还是有(他们两个以外的)活物的吗? 这山上冷得别说是鸟了,连虫子都没一只! “蛮蛮。” 希夷将酥饼在手里揉碎了,细细捧到那鸟的嘴边, 看着它小脑袋一点一点叨走,虽然吃得很慢, 他也没有一点不耐烦的样子。温柔得让白飞鸿更加震惊。他却似乎将她的震惊当成了对“蛮蛮”这两个叠音字的不解,稍稍顿了顿, 还是对她解释起来。 “蛮蛮,也就是你们常说的比翼鸟。” 说到比翼鸟,白飞鸿顿时就明白了。毕竟,有几个人没有听过“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做连理枝”这句诗?她顿时凑上前来,好奇地看着这传说中的灵鸟。 传说中的比翼鸟,看起来倒有些像是凫鸟,只是羽毛是青赤色的,因了伏在希夷的臂弯里,所以远远看的时候,除了羽翼格外丰丽华彩,与别的鸟儿也没有特别大的不同。只有像这样凑近了看,才会发觉…… “它只有一只翅膀和一只眼睛吗?” 白飞鸿伸出手去,轻轻触碰了一下那青赤色的比翼鸟,指尖滑过侈丽的羽毛,像是滑过上好的丝绸,又像是滑过山间的流泉。那只鸟似乎是不喜欢别人碰它,不重不轻地叨了一下她的手背。不怎么痛,但白飞鸿还是收回了手。 “蛮蛮都是这样。” 希夷用空着的手轻轻梳理着比翼鸟的羽毛,和对待白飞鸿不同,比翼鸟并没有去叨希夷,反而舒服地闭上了眼睛,鸟喙埋在酥饼的渣子里,喉咙里发出微微的咕噜声。希夷替它理毛的动作很熟练,一看就做过许多次,比翼鸟也抬起下颌,示意他去替它梳理颈下的羽毛。 白飞鸿站在一旁看着,一时之间,心情颇为复杂。 她也不知道自己应该为传说中的比翼鸟这么亲人感到惊讶,还是该为看到希夷与活着的生命如此亲昵感到诧异。 不过…… “它真漂亮。”白飞鸿弯下腰,凑近了些看,“我一直只是在书册上见,还从来没有亲眼见过来着……居然真的有比翼鸟啊,感觉好神奇。” “嗯。”希夷微微垂下头来,继续用点心去喂那只鸟,“这是最后一只。” “最后一只?” 白飞鸿的微笑渐渐敛去了。 蛮蛮,比翼鸟,顾名思义,是相携而飞的鸟儿。 一翼一目,相得乃飞。 比翼鸟,不比不能飞。 也就是说,如果不是两只鸟一起,只有一只眼睛和一只翅膀的比翼鸟,无论如何都是飞不起来的。 这只鸟,或许从出生以来,一次也没有飞过。 “我从崇吾峰把它的父母捡回来,一百年前,它的父母死去了。就只余下它一只了。” 希夷理着它的翼羽,语调也是淡淡的。 明明有着为了飞翔而生的羽翼,却一次也不曾真正飞起来过。 明明是为了相伴而生的比翼鸟,却注定等不到属于自己的另一半。 “明明以前有很多。”希夷的声音,听起来倒像是一个有些茫然的小孩子,“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都不见了。” 听到这样的话语,白飞鸿心中也不由得掠过一丝哀伤。 她看着希夷,忽然想到了一个词。 孤独。 在这个曾经熟悉的一切都渐渐消失与远去的时光之中,这个人到底守望了多久,又将守望何时为止? 不知为何,她忽然觉得自己有一些理解……为何他总是什么也不做了。 或许对于希夷来说,昆仑墟也好,这里的人们也好,与其他从他生命之中消失的生灵并没有什么区别。他是如此习惯于失去,在这样漫长的时间里,他一直都是这样过来的。 ——我什么也做不了。 ——那是因果。 隐隐约约,白飞鸿有些明白他那两句话的意思了。 只是…… “别露出那副老子已经死了的表情!”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28节 比翼鸟忽然扑腾起单边翅膀,大声呵斥起白飞鸿来,因为它挣扎得太过剧烈,酥饼渣子都被扬了起来,也不知道这家伙是不是故意的,那些渣子一点都没掉到希夷身上,反而直奔白飞鸿的正脸而来。 “嘿!小丫头不许动!谁让你躲了!” 眼看着白飞鸿一甩衣袖卷走了点心渣子,没让它们落在脸上,这只鸟顿时不乐意了,扑棱扑棱跳起身来,虽然只有一只脚,却一点也不妨碍它蹦跶得比四只脚的兔子都欢。 白飞鸿:“……” 好吧,它就是故意的。 “老子活得好好的,有吃有喝有软软的窝好睡,闲来没事还能去外面飞两圈,不许你用那种‘你好可怜’的眼神看老子!” 比翼鸟……啊不,蛮蛮一边瞎蹦跶,一边叽叽喳喳地发起火来。白飞鸿没有见过别的比翼鸟,不知道别的比翼鸟是不是也这么吵,但蛮蛮叫起来的时候直胜得过八百只鸭子,硬是吵得白飞鸿都觉得自己头痛了起来。 “单着怎么了!没对象哪里可怜了!我单着高兴的很!我乐意!我骄傲!” 也不知道是不是生命的奇迹,蛮蛮倒当真靠着一边翅膀飞了起来,虽然飞得歪歪扭扭,拼命扑棱翅膀的样子也有点可笑,但它确实是飞起来了——不仅飞了起来,还飞到白飞鸿面前,用尖尖的鸟喙啪嗒啪嗒去叨她的脑袋。 “不许瞧不起单飞的比翼鸟!就算是比翼鸟也有单着的自由!再说我才单了一百年哪里可怜了——希夷他单了██万年呢!!!” 一只手灵敏地捏住了蛮蛮的鸟喙。 希夷站起身来,面上难得露出了些许无奈的神色。 “好了。”他看起来是真的很想叹气了,“别太欺负她。” “唔唔唔咕咕咕咯咯咯!” 蛮蛮挥舞翅膀的动作更加用力,甚至拍出了残影,白飞鸿恍惚在空中看见了“你只是因为我说你单了██万年在心虚而已!”几个大字……幻觉吗? 希夷当真叹了口气,捏着尖尖的鸟喙,把蛮蛮拉到自己面前来。 “不许欺负她,懂吗?” 他的语气很淡,但蛮蛮拼命扑棱的翅膀一下子就停住了。 希夷松开手,青背赤腹的比翼鸟扑通一声掉在地上,不知道是不是吃得太好,生得太肥,肉嘟嘟地往地上这么一摔,整个摔成了一只圆圆的鸟球球,生生摔出了“嘎”的一声。 重复一遍,“嘎”的一声。 白飞鸿:“……” 虽然她没有见过别的比翼鸟,但她衷心希望,不是所有比翼鸟都像这只……一样。 实在太丢人了……不,太丢鸟了。感觉自己对神话生物的美好想象……已经完全粉碎了呢。 “不必在意蛮蛮的话。” 希夷抬起手来,也不见他掐了什么法诀,地上的渣子便消失得干干净净。他抬起手来,替白飞鸿理了理方才被蛮蛮叨得乱糟糟的鬓发。 “只是太华峰上一直很少有人来,它有些太兴奋了。并没有讨厌你的意思。” “哼!没有人来是谁的错啊!不都是希夷你不肯见人吗!整天就坐在那里发呆,也不和人说话,也不出去走动,别说收徒弟了,就算是卓空群亲自来见你,你也不愿意见他!这么多年也就只有闻人歌和这个小姑娘上得山上来,也不知道你一天天在那坐着到底有个什么劲儿!我都无聊到睡着了!” 蛮蛮一叠声地抱怨着。而后,它再度扑棱扑棱翅膀,吭哧吭哧地飞到白飞鸿的眼前来,趾高气扬地绕着她转了一圈,纡尊降贵地落在了她的肩上。张开自己仅有的那只翅膀,以一个哥俩好的姿态搂住了她的脖子。 “好姐妹。”它很是亲昵的说,“给我整点别的好吃的呗,你是不知道我这些年在希夷这里过的什么日子,他平日连水都不喝的,你敢信?老子刚出生那阵子差点给他饿死,见了你以后我才知道人间烟火的好处,好姐妹,求求你了,多给我带点好吃的吧!” 说着说着,这只鸟还十分自来熟地靠到了白飞鸿的耳边,用一种它自以为很小声,实际上只是从八百只鸭子变成了四百只鸭子的音量,在她耳边“窃窃私语”起来。 “而且我偷偷告诉你,希夷也很喜欢吃你带来的点心。虽然他每样都只吃两三口……但对那家伙来说是极限了!你都不知道,你来之前,这家伙真的什么都不吃!” 白飞鸿:“呃……” 她看了一眼希夷的脸色。 但希夷的脸色什么也看不出,她只好又将目光转回了肩上的比翼鸟。 “虽然你叫我‘好姐妹’……但是我能冒昧问一句吗?” 她用指尖轻轻推开了靠得过近的小鸟,语气中颇有几分慎重。 “您……是公是母?” “是雄鸟。”希夷代为回答。 “哦。” 白飞鸿瞬间把这只鸟从肩上推了下去。 公的和我充什么姐妹?!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 那只臭鸟第二天硬是扒拉着白飞鸿的头发, 非要和她一起去学堂。 “哎呀妈呀可憋死我了。” 都不用白飞鸿问一句为什么,蛮蛮就竹筒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诉起苦来。 “姐妹,多亏有你!太华峰上风太大了, 我自己一只鸟实在飞不出去, 希夷那家伙又一千年不下山一次, 实在指望不上。没想到那个冷若冰霜心如木石的家伙也会收徒弟, 你可真是我的福星,商量一下, 以后你出去的时候也带上我怎么样?” 而希夷似乎对蛮蛮一连串对他的控诉并不怎么在意的样子, 只在白飞鸿投来询问的目光时, 对她微微颔首,神色淡泊。 “随你。”他只这样说。 于是,白飞鸿就顶着一只鸟进了学堂。 并且引来了一大群人的围观。 “青背赤腹,一翼一目……难道是比翼鸟?” “天哪,居然还有活着的比翼鸟吗?天哪天哪, 我可以摸一下吗!” “让我看看!我也要看看!哇!是真的!是真的比翼鸟!” “不愧是太华峰主的弟子!竟然连比翼鸟都能做灵宠——好羡慕, 我也想要!” …… 白飞鸿艰难地解释了半天“这的确是比翼鸟但不是我的灵宠”“是的比翼鸟很少见所以这是最后一只了”“太华峰收徒不发比翼鸟,灵兽也不”“这鸟的脾气不是很好, 我建议你们不要摸”“手, 手放下去, 不然一会儿被叨了我可不管”……好容易才从人堆里挤出去,能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稍稍喘口气。 最可气的是,这只臭鸟全程都故作高深闭着它那一只眼睛, 在她的脑袋顶上装死。那副样子真是很有欺骗性,骗到了不少纯洁的孩子像昨天的她一样, 对它心怀怜爱,深感感伤。 感伤个鬼啊。 看着同门们一脸“天啊最后一只比翼鸟好可怜好心疼我能不能抱抱它”的样子, 白飞鸿只能微笑着拒绝在拒绝,同时仰起头来,无语问苍天。 唯有花非花冲破重围,靠在她身边,用手指戳了戳蛮蛮圆滚滚的肚子,笑眯眯地道破了真相。 “这鸟这么肥,平日一定吃的很好吧。” “嘎!!!” 原本在那装模作样的死鸟顿时坐不住了,它一跃而起,用仅有的那只翅膀用力抽在花非花头上,只听见“啪”的一声,无比响亮。 “你才肥!老子这是丰腴!丰腴!!!” “……………………” 从听见那“嘎”的一声起,整个学堂就变得鸦雀无声,唯有那振聋发聩的“丰腴”两字还回荡在死寂的空气中,震出绕梁三日的余响。 白飞鸿感觉到一丝微妙的欣慰。 很好,这下大家都和昨天的她一样了。 不管怎么说,蛮蛮都教会了她宝贵的一课——那就是永远不要因为某人(?)的族类,先入为主地做出片面刻板的认定。至少,也要等到亲自和对方交谈之后,才能稍稍了解到对方究竟是一个什么玩意儿。 她希望今天在这的每个同门都能学到这宝贵而生动的一课。 “怎么都在这发呆?” 云间月抱着琵琶从外面走了进来,颇为奇怪地看了一下傻成一片的弟子,大概是因为云家人身怀龙血,自身即为异类,她对于白飞鸿头顶这只比翼鸟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扫了一眼,便如常步入了上方的莲座。 “今天我们来继续修习乐理。上课。” …… …… …… 等到乐理课结束之后,常晏晏便悄悄溜到白飞鸿桌边来,从一旁扯了扯她的衣袖。 “飞鸿姐姐,你听说了吗?”她凑到她耳边,小声对她说,“空桑陆家的二公子要来昆仑墟了。” 白飞鸿怔了一怔。 空桑陆家的二公子。 ——是云梦泽。 “我没听说过。” 这些日子,她全神贯注于剑术修炼,每日不是在学堂上课,就是在藏书楼读经,太华峰练剑,便是连不周峰也很少回,更别提与旁人八卦闲聊。是以,在常晏晏这么说了之后,她才恍然大悟,为何这些日子她常常能在昆仑墟看到一些身着华服美饰的人们来来去去——仔细想来,这种略显招摇的华丽,确实是空桑与少海的风格。 那些人大抵是在为云梦泽的到来做准备吧,空桑的仪礼素来繁琐,又很重排场,也难怪就算只是到昆仑墟客居,也要先里外安排一番。 只是 “这个时候,云梦泽来空桑做什么?” 白飞鸿感到困惑。 “先生没与飞鸿姐姐说吗?”常晏晏露出了些许讶异之色,“据说那位二公子一出生就继承了极为浓厚的龙血,但是龙血暴烈,发作起来格外要人命,是以他自幼便体弱多病。就算是灵山十巫也没有什么法子,云夫人才想到来寻先生,希望先生能有什么办法。” “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 白飞鸿喃喃,而后也没有留意常晏晏的神色,陷入了更深的沉思。 前世确实发生过这样的事。 她依稀记得,似乎也就是这个时候,云梦泽的龙血发作得格外激烈——以人身承受真龙血脉绝非易事,自古以来,少海云家因为这样而夭折的婴孩就不在少数。而云梦泽所继承的龙血之浑厚,即使在云家也称得上罕见。就连灵山的大巫也为之感到棘手。 在那时,闻人歌为修补她破碎的经脉,特意前往空桑去求陆家所独有的一味灵药。 于是,两方一拍即合,陆家以灵药为报酬,将幼子托付给了闻人歌,这位天下第一的医修。 为了保持灵药的药效,也为了就近医治,闻人歌一并带上了年幼的白飞鸿。 而这一世,因为魔修没有得逞,她没有受伤,闻人歌也不需要去空桑求药——所以变成空桑陆家主动将幼子送到昆仑墟来了吗? “飞鸿姐姐……认得那位二公子吗?”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29节 常晏晏微微垂着头,轻声问道。 “不。”白飞鸿想了想,摇了摇头,“我们没有见过。我也只是知道而已。” 那一次,白飞鸿一直在空桑的住处歇息,没有见过云梦泽。 大概是因为他幼时身体太弱,也可能是觊觎龙血的人实在太多,云夫人对年幼的云梦泽简直是看护太过,生怕一阵风吹大了就把她的小儿子吹没了似的,用重重结界与法阵将他的住处保护起来,不许外人踏足一步。 白飞鸿本就寄人篱下,又素来谨小慎微,在外人的地盘更不会行差踏错,自讨没趣。便也从来没有往云梦泽所在的后院迈过一步,是以,直到闻人歌带她离开空桑,她也没有见过那个小少爷一次。 不过,她倒是在那交到了第一个朋友。 白飞鸿还记得那个小姑娘,锦衣华服,眉目如画,便是现在,她也没有见过比她更好看的小女孩,只是性格有些高傲,不怎么爱说话,又很喜欢逞强。 她们第一次见面,就是那个小姑娘为了救一只猫爬到树上,结果一人一猫都下不来了。小姑娘绷着一张小脸,怎么都不肯对旁人求助,还是偶然路过花园的白飞鸿看见了,问了一句,想法子给她搭救了下来。在那之前,就是白飞鸿也不知道她在树上呆了多久。 两人就那样熟悉起来,白飞鸿也得知了她的名字,云朝雨,是云夫人的外甥女,云家的小表妹。 那时候她俩还玩得很要好。只是可惜,孩童时期的友谊就和孩子的记忆一样不可靠。 多年之后再度见到云朝雨,对方已经不认得她了。 白飞鸿便也不再提及,只当做一个寻常的亲戚来相处便是了。 “那,飞鸿姐姐听说过对方的心性如何吗?” 常晏晏的声音打断了白飞鸿的回忆,见她看过来,女孩子有些不好意思似的低下头来,声音细细的。 “因为他很有可能会住在不周峰,我们之后可能会常常碰面,所以想知道……他好不好相处……” 云梦泽好不好相处? 白飞鸿托着下巴,再度陷入沉思。 这个问题当真很难回答。 要说他好相处,这个人面对她的时候总是很冷漠,什么话也不与她说,偶尔她回过头时,还能看见他蹙着眉头,用一种莫测的目光在看她,怎么看都不是好相处的样子。 要说他不好相处,他似乎也没有做过什么伤害她的事情。他只是不同她说话,但若是旁人说她的坏话被他撞见了,他也总是冷冷地呵斥那人。也不知道是不是看在兄长的面子上才维护她的名誉。 总的来说…… “应该算个好人。”白飞鸿轻声道,“不必太担心,他应当不会为难你。” 就像前世,明明那么看不惯她,他也只是在看到她与陆迟明呆在一起时自己默默走开,不曾真的难为过她。 “这样啊……” 常晏晏指尖卷着一缕垂下来的长发,绕啊绕,微微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像是鸦翼,在眼睑下投下淡青的阴影。 “在聊空桑的小少爷?” 花非花忽然从她后方冒了出来,十分熟练地揽住白飞鸿的肩膀,整个人没骨头一样靠在她的肩上,下巴正好搁在她的头顶,语调也是懒懒的。 “正好,云真人和闻人峰主在找我们几个。” 他伸出手来,掐了一下白飞鸿的脸。 “他们和翼望峰主一起去接空桑的来客,师父他们说要带我们几个一起去,长长见识。”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第二十九章 时正申时过半。 空桑的舆仗森列, 旌旗摇动,逶迤迤逦,仙乐飘飘, 自远方而来。路上的凡人无不驻足俯首, 待得仙音远去, 才敢抬起头来, 以艳羡而震惊的目光,注视着那云上远走的仙人们, 以及一路遗下的繁花与香尘。 在队列的最前方, 陆子真独自驾驭着鸾鸟, 间或回头看一眼身后装饰华美的銮驾。 重重鲛绡如云雾一般隔断了他的视线,令人看不清其后那人的身影。 陆子真回过头来,心中涌出叹息的冲动。 他是空桑陆家旁支的子弟,因为格外出色,被选中成为了守卫空桑的苍龙卫十二魁首之一。也是因为他的剑术格外卓绝, 才会安排他来做二公子前往昆仑这一行的护卫之首。 也因此, 他比旁人更多知道一些二公子此行的秘辛。 其实论理来说,二公子便是需要诊治, 也只有将闻人歌接到昆仑墟, 没有将人送过去的道理。 但问题是, 二公子总是做有关大公子的噩梦。 只有极少的亲信——如陆子真这样负责教习二公子剑术的师傅——才知道,二公子做的是什么梦。 他总是梦见大公子杀了他。 一剑穿心,毫不容情。 二公子本就为龙血所苦, 夜夜做这样的噩梦,梦里伤他的又是自己最亲近仰慕的兄长, 这令二公子的状况越发坏了下去。日日夜夜不得安枕,就是成年男子也受不了, 更何况二公子还是一个孩子。 大公子为此特意避了出去,却也没有什么改善。 他们也曾怀疑过,是不是被人下了毒咒,或是用了巫蛊,然而无论怎样查,二公子的身体都没有任何异样,就算是灵山的大巫亲自来看,也不见被人施了术法的痕迹。 于是,所有人都不得不承认,这大抵是最坏的那种结果。 二公子所做的乃是预知之梦。 终有一日,他们将兄弟相残。 事关大公子,城主与夫人总是格外慎重些。为了避开最坏的结果,他们商议了许久,决定以养病的名义将二公子送到昆仑墟来。 空桑、少海、灵山三脉世代联姻,关系太过紧密,反而不好。这种时候,无论是陆城主还是云夫人,反倒都更信任素来不如何往来的昆仑墟——说得再准确点,是昆仑墟的掌门卓空群,与太华之山的长老希夷。 陆子真并不知晓他们的信任从何而来,只模模糊糊知道是与空桑和昆仑墟的旧事有些关系。但不管怎样,他既然接下了这个任务,就会好好将二公子送到昆仑墟。 其实……更好的人选应当是大公子。 陆子真按着剑,想。 他的剑术虽然在同辈之中称得上是佼佼者,但与大公子比还是差得太远了。三千年一出的天生剑骨,又生来灵慧,在剑修一道上的天赋便是“惊才绝艳”也不足以形容……十岁之时,便已能一人一剑,独自击退了来袭的妖兽之潮。 此次若是大公子亲自来,不论发生什么都能万无一失。 可惜…… 陆子真没能继续想下去。 因了一只白玉般的小手,空桑之人好玉,但就是最好的美玉也无法与那只手相比拟,让人很难想象,那是一名男性的手——还是一名孩子的手。 “还有多久才到昆仑墟?” 从挽起的鲛绡之后,传来珠玉一般的声音。 “很快便到了。”陆子真忙笑着回道,“二公子若是觉得无聊,我寻些人来与你解闷?” “不必了。”那只手收了回去,男孩的声音听起来恹恹的,“寻来也是怕我的,没什么意思。” “万不可这样说。”陆子真神色一肃,“你是何等尊贵之身,他们只有敬你的份,二公子莫要多想,更不可如此贬低自己。” “是敬还是怕,你们自己心里清楚。” 帘幕后的小小少年又冷笑了一下,像是全然失去了兴致,他懒懒地说了一句“罢了”,便又没了声音。 “……” 陆子真面上浮现出些许为难之色。 龙血暴烈,容易伤人,自从二公子龙血发作弄伤了自己的乳母之后,周围的人待他便格外小心仔细起来,表面上是敬他身份贵重,实际上是怕还是别的什么,他们心里清楚得很。 不过,到底还是小孩子。 陆子真在心里暗叹了一回。 虽然看起来平静的接受了自己要被送走的事实,连一句抱怨都不曾有,但到底还是小孩子,总不可能一句怨言都没有。 陆子真思考片刻,抬手招来一名童子。 “你去寻些花露灵果,再找些路上买的有趣玩意,去给二公子送过去。” 这一次空桑派了许多好手来做二公子的护卫,便是服侍起居的童子,也是这一代除了两位公子之外最优秀的子弟。陆子真低下头去,叮嘱其中一名弟子几句。那童子连连点头,依言离去。 只是,不待他将寻来的东西呈上,陆子真便已面色一变,忽然抬起手来,喝令队列停下! 在他的前方,冲天的魔气如同滚滚黑云,顷刻之间便覆盖了苍穹,那迫人的磅礴气势有如庞大的山岳,冷冷地压到人的眼前来,令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为之心生寒意。 陆子真额角微微渗出汗意,右手无声地压住了长.剑的剑柄。 “来者何人?” 铮然一声,长剑出鞘。陆子真眼中精光大慑,森然望向那人。 “报上名来!” 剑锋所指之人,是一名披着黑色袈裟的大和尚,在他身后其实还立着四个素衣和尚,但不论是谁,第一眼都只看得到他。 他正坐在地上,手没在路上的一汪小水洼之中,待到他抬起手来,陆子真才发觉,他的掌心托着一只小小蚂蚁。看起来,那和尚似乎是从水洼中将这只蚂蚁捧了出来,正轻而小心地将其放置在地。 等这只蚂蚁爬走了之后,那和尚方才缓缓直起身,含笑向这边望来。 “阿弥陀佛。施主在问贫僧?” 看起来已是中年人的相貌,却没有蓄须,生得十分魁梧健硕,身长一丈,圆面大耳,方口厚唇,一手持着一柄丈余高的双轮九环锡杖,另一手竖立起来,向众人行了一礼。 他面上含着神佛一般慈悲的笑,看上去倒像是那些庙宇里的弥勒佛像。然而他周身所萦绕的雄浑魔息,却让陆子真这样身经百战的剑修,也不由得绷紧了脊背。 “贫僧法号‘大悲’。俗家名姓,倒是早已忘却了。” 陆子真的面色骤然变了。 “大悲和尚?” “怎么会——” “他——他不是——” 身后的队伍稍稍哗乱了一瞬,便由于严厉的规训沉寂下去,但是此时此刻,这份寂静比喧闹更加令人胆寒,每个人面上都浮现出如临大敌的神色,死一样的沉寂沉沉压在每个人的头顶。 便是陆子真的心中也萦绕着散不去的阴云。 “何必如此自谦。”他强笑一声,将手中之剑攥得更紧,“四魔之首的大人物,为何莅临此地?” 烦恼魔,大悲和尚。 陆子真握紧剑,克制着从心头涌起的战栗之意。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30节 居然是四魔之一的烦恼魔亲自来了。 陆子真几乎想要苦笑了。 仅仅只是这个人的名号,便足以让无数修者为之胆寒。 魔修所修的,皆为伤天害理的功法。他们大多杀人如麻,心狠手辣。但就算是在魔修之中,也有四人格外可怕。可以说,他们是邪魔外道之中的邪魔外道。 人们称之为“四魔”。 凌驾于诸魔之上,恼害众生而夺其身命或慧命的四大魔修—— 烦恼魔,阴魔,死魔,天魔。 而眼前的这名缁衣僧侣,便是魔道之中首屈一指的魔僧——烦恼魔,大悲和尚。 陆子真回想起了这人的生平。 此人原本是兜率寺的大罗汉,是戒律院的大武僧,便是在天下佛修之圣地的兜率寺之中,他的武力值也仅在主持之下。此人佛法精深,曾与上百佛修雄辩一月有余而不落下风。 但谁也不知道,就是这样一个人,内心却藏着许多悖逆常规佛法的认知。最终,因与雪山寺佛子论佛时论点不同,他打伤了佛子,击杀了来制住他的其他武僧,最终重伤兜率寺主持,叛离兜率寺,立地成魔。 所踏之道,修罗之道。 陆子真的目光落在烦恼魔胸前悬挂的一大串念珠上。 此时此刻,他才忽然发觉,那一大串的念珠,竟是由骷髅做成的。人的头颅被捏成拳头大小,一颗颗骷髅上俱带着惨痛与呼号的神色,让人甚至能从这些再也无法发出任何声音的白骨上……听见不成人声的惨嚎。 而用人的头骨制成了这样一串佛珠的主人,正立在他们面前,露出弥勒佛一般的微笑。 “我是为小公子来的。” 他的声音很是平和,若是单看他的面容,甚至称得上一句慈眉善目。 “这世间已不存真龙,难得小公子的血脉纯厚,若是好生培养,定能重现真龙之姿。交予人修培养,以人身浑噩终老,未免浪费了他的天资。不如将小公子交给我,我会好生教导于他,也会放各位离去,不知你以为如何?” “我以为不如何。空桑子弟听我号令,祭剑,列阵!” 陆子真的神情完全冷了下来,他提起剑,三尺青锋,在烈阳下闪出灼目的寒光来,这正是空桑陆氏不外传的剑法——青冥诀! 而在他身后,随行的弟子们纷纷祭出法器,排列开御敌的阵法! “我绝不会让你碰二公子一根毫毛,你这魔头!” “如此说来……谈判破裂,是吗?” 一直笑眯眯的大和尚徐徐张开了眼睛,魔息流转之间,血红的眼睛冰冷的注视着他们。 而后,大悲和尚脸上的笑容,陡然扩大了。歪斜出一道狰狞的狂喜。 “正合我意。” 他笑着说。 第30章 第三十章 第三十章 白飞鸿他们抵达约定好的地点之时, 隔着老远就闻到了浓烈的血腥气。 “不好!”云间月面色一变,立时急急向前冲去,“出事了!” 就算她不说这一句, 白飞鸿他们也已经觉察到了。 越是靠近, 血腥气越是浓郁, 不知道是杀了多少人……才能积出这么浓烈的血味来。 每个人的心都沉了下去。 急匆匆赶到地方的时候, 那浓烈的血腥气如同实质的血一样,热腾腾地扑到白飞鸿的脸上来, 黏.腻的, 湿热的, 随着呼吸大团大团的堵在肺腑之间,几乎令人为之窒息。 而后,白飞鸿看到了地狱一般的景象。 地上的尸体大多已经分辨不出原形,骨与肉融在一起,混在血泥里, 令人不忍多看。鲜血浸透了大地, 一片触目惊心的赤红。 尸山血海之中,缁衣魔僧浴血大笑, 他身上黑色的袈裟饱饮了血肉, 几乎看不出原色, 胸前的骷髅念珠随着他的大笑颤动着。听到他们的动静,他笑着转过身来,手中尚且捏着一名空桑弟子的头颅, 那弟子似乎受了极重的伤,双脚都拖在地上, 手中却犹自紧握着三尺青锋。 “放开他!” 云间月顿时祭出了法器,那魔僧却只是兴味地看了他们一眼, 那双被魔气侵染变得猩红的双目微微眯起来,逐一扫过他们每个人的面庞。 “放开他?”他面上的笑陡然绽得更大了,“好。” 而后,他猛然捏碎了手中的头颅! “阿弥陀佛。”和尚好整以暇地松开手,施施然笑道,“施主,贫僧放手了。” “你——” 云间月面上杀意一时大盛,面上顿时张开细密的龙鳞,眼瞳也化作蛟龙的金瞳,当场便要冲过去拧下这魔僧的头来,魔僧却没有任何畏惧的模样,一抬锡杖拦下她的攻击,面上笑意更甚,用欣悦的目光打量着她的金瞳与龙鳞。 “真美。”他的语气中是不含任何邪念的赞叹,仿佛那只是最纯粹的溢美之辞,“果然是真龙血脉,确实不同凡响。施主何故拘泥于肮脏的人形?人的形貌是如此弱小、丑陋、卑琐,无一处能与龙形相提并论。苦海无涯,还望施主回头是岸。” “滚!” 云间月这一喝当真是声如洪雷,振聋发聩。直震得白飞鸿都抬手捂住耳朵,这才勉强平复下翻涌的气血。只见云三娘子怒到了极致,反而冷冷地笑了。已然攀到眼角眉梢的龙鳞退了下去,怒张的金瞳也缓缓收紧,恢复了墨玉一般的色彩。 “哪里来的妖僧,也敢在我面前大放厥词?”她的目光钉在大和尚的脸上,藏不住地泄出一丝极为凶狠的残虐之意,“在场这些空桑子弟的性命,我一条条都记清楚了,必将与你来算!” “四魔之一的烦恼魔到此有何贵干?” 巫罗的声音阴冷冷地自大悲和尚身后传来,谁也没有留意到他是何时出现在对方背后的。只有那只差一分便要刺入大悲和尚后心的匕首,以及横亘在他二人之间的罡气,证明了方才发生了什么。 “不愧是四魔。”花非花低语,见常晏晏投来了困惑的眼神,还好心解释道,“方才巫峰主所用的匕首,乃是灵山的神器‘断江流’,锋锐无匹,切金断玉,甚至能斩断流水。若是寻常体修,就算是练出一身铜筋铁骨也拦不住它。但方才他用断江流去刺大悲和尚时,却被对方的护体罡气拦在了一分之外,不得寸进。” “这……” 常晏晏一时张口结舌,只用难以置信的目光望着对峙的三人。 “魔修本就是残暴嗜血的疯子,只信奉强者为尊。所谓‘四魔’,就是这些疯子中最为残.忍.嗜.虐的那批人。他们每一个手中都有累累血债,在魔修之中也称得上是极端,自然不会是泛泛之辈。” 这一回开口的人,却变成了闻人歌。他的目光仍落在大悲和尚与云间月、巫罗身上,手中却已挚住了裁月剑。 “大悲和尚功力深厚,你们不是他的对手。”他这句话是冲着随行的护卫弟子说的,“陆家二公子的座驾并不在此处,想来应当是苍龙卫拦住了大悲和尚,由其他弟子带走了他。大悲和尚常带着‘四苦修士’出行,但此时四苦修士都不在他身边,想来是去追击他们了。你们快去寻人,去帮他们脱困。” “遵命!” 护卫弟子顿时肃容行礼,而后迅速追寻残留的痕迹离去。 闻人歌的目光忽然转向白飞鸿,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神色,似乎是愧疚。但他很快便移开了视线,她也难以分辨,他究竟是不是为自己将她……将他们带来了这个地方而感到愧疚。 “你们几个才刚入门,留在这里只能拖后腿。”他扣紧手中的剑,下颌无声地绷紧了,“速速回昆仑墟,将此地的事宜禀报掌门,交由掌门定夺。” “是!” 白飞鸿也严肃了神情,祭出小剑,便要带着其余几人御剑离去。见她如此,花非花与常晏晏也飞速祭出了自己的法器,坚定地拒绝了白飞鸿邀他二人同乘的好意。而另外两位是巫罗所收的弟子,那对双胞胎似乎也曾听闻过什么,待白飞鸿的目光转向他二人时,立时也召出了一只灵鸟,双双乘了上去。 于是,五人各自御起了自己的法器,如流星一般冲着昆仑墟疾驰而去。 见弟子们俱已离去,闻人歌才再度收回目光,转向前方的三人。 短短时间内,大悲和尚已经与云间月、巫罗交手了十数个回合。 大悲和尚的护体罡气十分霸道,巫罗根本奈何他不得,还是云间月以降魔乐镇压了大悲和尚的魔息,这才给了巫罗以可趁之机。灵犬的獠牙如同最锐利的刀锋,转瞬之间便从大悲和尚身上带下两块肉来。 然而烦恼魔终究是烦恼魔,便是被生生撕去两块髀肉也不见他面色有变。大悲和尚并没有攻击那两只灵犬,反倒是反手一掌,以排山倒海之势击向巫罗。灵山十巫皆修巫咒之术,极少修炼体修法术,自是挡不住昔年大罗汉这刚猛的一掌。 千钧一发之际,还是云间月完全化作龙身,硬生生替巫罗挡住这一击。即使是龙身,生受了这一击也难免受创,银龙浑身一颤,显出些许颓势来。 而后,一声激昂的龙吟响彻天地! 乐修以声乐韵律入道,更何况是以龙身发出的长鸣。便是烦恼魔,也不由得在这声龙吼面前呕出一口血来。但他面上笑意却越来越盛,直至挣开一道扭曲的狂喜。 “阿弥陀佛。”他将锡杖立在身前,双手合十,“云上之乐,贫僧领教了。” 魔修皆是残暴嗜血的疯子。 自身受了重创,反倒越发兴味盎然起来。 烦恼魔闭着眼,细细品味着这近百年未曾体味过的滋味。 有多少年,他不曾与这样的生命交过手了? 魔僧张开了血红的双目,深深地凝视着眼前咆哮着撑起身来的银龙。 在他的视野之中,银色的鳞片如同云上之月一般皎洁,光辉夺目,绚丽不可方物。无论是如山岳一般庞大而优美的身躯,亦或是因杀意而烈烈飞扬的龙髯,都显得格外的高贵,端丽,而又如梦如幻。 有多少年,他不曾再见过这样美丽的生命? 大悲和尚已经记不清了。 强大,恐怖,却也如此美丽……那些只存在于传说之中的神异之物。他出生的时候,还依稀可以见到它们的身影,骇人得难以名状,却也美得不可方物。只要见过一次,便永远无法再忘怀。 但随着物转星移,沧海桑田,一切都不复得见。 在这样的世代,依然可以见到这样美丽的生命,这是多么美妙的事情。 大悲和尚回味着方才那声龙吟,几乎要落下泪来。 “南无阿弥陀佛。” 大悲和尚深深地埋下头去,下一刻,他周身的筋肉陡然暴起!雄浑的魔息缠绕周身,不知比先前凶猛了十倍——甚至百倍! “先前乃是贫僧失礼了,不该待施主如此轻慢。” 他面上浮现出神佛般的微笑,稍稍欠身,向后退了一步。一瞬间,在谁都没有反应过来之前,那铁钵大的拳头已直击到了二人眼前! 却原来,舍弃了锡杖,只以肉.身进攻,才是大悲和尚最强的实力! “轰——!!!” 大地正在震颤,无形的罡风粉碎了岩石、撕裂了方圆十里的土地,巨大的凹痕以拳风为中心扩散,在余震的边缘留下深深的龟裂,向着四面八方撕裂开来。不难想象如果这一击落在人的身上,会落得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在滚滚烟尘与飞溅的乱石之中,那体格骇人的魔僧缓缓直起身来,周身的筋肉如同活物一般,随着他的呼吸鼓动。 “施主好身手。”他缓缓道。 闻人歌挡在那二人之前,原是他于危急时刻将云间月与巫罗一并带走。两只灵犬瑟瑟地缩在他的脚下。他一手搭在云间月的肩上,以回春诀修复着她的伤势,一手持剑横在身前,目光如箭,冷冷地望着大悲和尚。 “阁下今日,是要和空桑与昆仑墟开战了?”他的声音也是冷的,“还是说,这是魔尊的意思?” “我今日来,本只为了带走云家的小公子。与魔尊或是其他人,都并不相干。” 烦恼魔独自立于残垣废墟与尸山血海之上,合掌而笑。 “除此之外,我没有旁的目的。”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31节 听得此话,闻人歌几乎都忍不住要冷笑了。空桑子弟的血犹未干,骨犹未冷,他倒好意思说得出“没有旁的目的”这句话。 但同时,他的心中又隐隐明了,此人说的都是真的。 烦恼魔确实没有旁的目的。他不过只是为了这一个目的,便造下了如此的杀孽,又与空桑、昆仑墟同时为敌。 这便是魔。 魔的行事素来如此,不计代价,不问是非。想做便做了。 无论是平平无奇的魔修,还是高高在上的四魔,甚至是那位传闻中的魔尊……都是如此。 “邪魔外道!” 一柄飞剑陡然从远处袭来,直直插在将将要迈步的大悲和尚面前。 “从昆仑墟的地界滚出去!” 瑶崖峰主,已御剑赶到了这一方战场前。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第三十一章 当四名峰主与烦恼魔处于一触即发的态势时, 白飞鸿五人也落入了巨大的困境。 顺便一提,是字面意义上的“落入”。 因为在他们驱动御剑之术折返昆仑墟的路上,被前方陡然爆发开的龙气与魔息齐齐从空中打了下来。 猝不及防, 状况惨烈。 巫罗的两个徒弟——江春与江夏那对双胞胎——是摔得最惨的。他们所乘的灵鸟根本无法抵御来自真龙血脉的压制, 连叫都叫不出来便当场晕了过去。若不是双胞胎反应还算及时, 险险抓住了古木, 阻了阻坠落之势,人和鸟总有一个要断两根骨头。 常晏晏跌得也很惨, 她的御剑之术本就不纯熟, 被那冲天之气一撞, 连人带剑一起被掀翻开来。还是白飞鸿险之又险地接住了她,这才没有撞到地面。但两人都颇有些狼狈模样。 反倒是花非花落地最稳。作为一个在入门前就已经学会了御剑术的世家子弟,他在被冲翻之前牢牢控住了自己的法器,用灵力卸去了冲击,稳稳落地。 他们落入一片密林之中。 在他们前方, 陡然传来了一声响彻云霄的龙吼。 那是让天地也为之变色的怒吼。 在江家兄弟的努力唤醒下原本有了一点清醒迹象的灵鸟顿时又双双昏了过去, 翅膀颓唐地搭在地上,显然短期内无法再清醒过来。 “出什么事了?” 江夏是双胞胎里的弟弟, 顿时便有些沉不住气起来。他焦急地抚弄着灵鸟的翎羽, 试图再度唤醒它们, 然而灵鸟并没有任何要苏醒的迹象,这令他不由得将焦躁的目光投向了前方的密林,面上浮现出深深的戒备之色。 “前面究竟怎么回事?” “龙化。” 白飞鸿同样看着前方, 口中低低念出了那两个字。 “你说‘龙化’……你知道是什么情况吗?” 双胞胎里的哥哥江春也抬起头来,诧异的将她望着。 不, 其实理论上来说,龙血的事宜是少海云家的不传之秘, 现在的她还不应该知道。 但江春面上随即便浮现出恍然的神色:“也是,你的师父是太华峰主,自然知道许多秘辛。那你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吗?” 白飞鸿:“……” 既然别人已经替她将理由都尽数找好了,装傻充愣也就没有什么意义,更何况现在的情势也容不得他们继续站在这里犹疑了。 她收好小剑,率先朝密林深处——方才传出那声龙吼的方向跑了过去。 “云梦泽的龙血暴动了。”她一边跑,一边言简意赅地解释了一下当前的情况,“方才那声龙吼就是他化龙时发出的。云家人不会无缘无故化龙,恐怕……魔修已经找到他了。” 白飞鸿下意识隐去了许多不可为外人道的细节。 就算是在云家,云梦泽的真龙血脉也来得格外浓厚,龙血本就暴烈,发作时极易令人丧失神智。对云梦泽来说更是如此。前世白飞鸿在陆家时,便没少听到他幼年时失控伤人的旧事,便是彼时他已经能很好压制龙血,陆家的侍从依然对他怀有深深的畏惧。 他们的讳莫如深,他们的敬畏有加,便证明着云梦泽体内那份龙血有多么强大,发作之时又有多么可怖。 这时候的云梦泽,恐怕还无法控制体内的龙血。情绪一旦受到刺激,便会难以自控地显现出龙的特征。完全失控的话,甚至可能整个人都化作狂暴的幼龙。 是以,方才那声龙吼…… 白飞鸿无声地握紧了腰侧的小剑。身后传来匆匆的脚步声,想来是同伴们追了上来。 “你有什么办法能阻止龙化吗?” 花非花很快便赶上了她,从身侧扯住了白飞鸿的手臂,扯得她不由得趔趄了一下。她回过头去,难得看到了花非花颇为严肃的脸。那双一直都如同流泉般含笑的眼目,像是陡然冻成了坚冰。他看着她,满脸都是不赞同的神情。 他不笑的时候,压迫感倒是很强。 她脑中忽然闪过这个念头。 “前方除了四苦修士,还有可能有一条狂暴的龙。”他沉声道,“比起我们贸然前去,不如等护卫弟子到了,再一起过去来得妥当。” 就像是在呼应他的话语一般,前方陡然炸开一声闷雷!下一瞬间,一道紫青色的闪电骤然贯穿了天地,携着万钧之势,轰的一声穿透前方的密林!而后,又响起了一道暴怒的龙吼,声势之大,令大地都为之震颤起来! 在场的众人顿时色变。 “引雷诀……” 常晏晏喃喃。 毫无疑问,前方必然是魔修在施法,引得天雷轰击龙化的云梦泽,想要重创于他,而后再行捕获—— “我确实没有阻止龙化的方法。”白飞鸿叹了口气,“但我知道怎么不让他发疯。” 那是许久以前……甚至远在她以“陆迟明的未婚妻”这一身份进入陆家之前,云梦泽亲口告诉她的。 那时候,他们还是朋友。 他们是在除妖时认识的,云梦泽隐藏了陆家二公子的身份,只以云家的旁支小辈的身份在外闯荡游历。而白飞鸿本身修为浅薄,在修真界也没有什么名气,他便以为她只是一个寻常散修。 直到云梦泽发现她就是那个“迷了他哥哥心智要他娶她的狐狸精”之前,他们的关系都很不错。 明明听说她身世的时候,他也没有一点异样的神色,之后也如常同她相处。却在发觉白飞鸿就是陆迟明的未婚妻之后,对她陡然冷了下来,甚至不愿意再同她说一句话。 想来,陆家的二公子并不在意自己有一个出身卑微、根骨有损的朋友。 他只是无法接受自己惊才绝艳、光风霁月的哥哥,要娶一个她这样的女人。 “就算这样,你还要救他?” 花非花看了一眼前方的密林,即使隔了这么远的距离,他们也能感受到那边剧烈的灵力冲击,完全可以想象前方战况何等激烈。 “我要救他。” 白飞鸿平静道。 “和他是什么人,并没有什么相干。” 他们曾经是朋友。 无论之后他是如何想的,但是在他们还是朋友的那段日子,云梦泽曾经不止一次的救过白飞鸿的命。即使是他对她最冷漠的时候,他也不曾真的伤害过她。 更何况,现在的云梦泽,他什么也没有做过。 “他还是个孩子,他正在被魔修围攻,我有办法救他,那我便去救他。” 无论前世发生过什么,无论他或者她当时怀有怎样的感情,现在一切都已经过去了……现在一切都尚未发生。 “这边动静这么大,护卫弟子们应该很快就会赶到了。”她看了花非花一眼,“花花你带着晏晏他们留在这里,等护卫弟子赶到。我先去前面看看情况。” “你是傻子吗?”花非花将她的衣袖揪得更紧,咬紧了牙关,“一个陌生人的死活同你有什么关系!值当你冒这么大的险!” “烦恼魔是为了云梦泽来的。”白飞鸿低声道,“他要的就是在云梦泽完全龙化之后,再以魔息侵蚀他,让他永远化作魔龙。一旦魔息侵入他的经脉,那就什么都完了。” 就像……过去的她一样。 修真所用的灵气,是至为精纯的天地之力。万物有灵,生生不息。流转循环于天地之间的这股灵气,如水一般纯澈而清明。修真者吸纳天地灵气,在亡故之时,也将返还天地灵气。 但魔修不同。 魔修所用的魔息,至为自私狠毒,霸道而又蛮横。只为掠夺而存在。它是被污染的污秽,无法进入天地循环,更别说返还万物。被魔息所侵染的植物,若不枯萎,也将异变。动物亦然。于魔以外的一切生命,魔息都是剧.毒。魔息掠夺灵气而生,但在魔修死后,魔息只会同他一同埋葬,不会转还为灵气,更无法被天地万物化用。 修士一旦沾染了魔息,便难以拔除。 前世的白飞鸿便是被魔息污染了根骨,从此在修行之上再难有进益——除非,她舍道入魔,和其他魔修一样,以残虐为乐,以嗜血为生。 那就是那个魔修的目的。 他只是想用这种方式折磨她、折磨先生——而他也成功了。 如果她再不去的话……云梦泽也有可能会落入这样的境地。 她不愿意看到事情变成这样。 “我去了。” 白飞鸿没有再停留,她冲花非花微微颔首,提剑折身朝前方爆发出魔息与龙气的交战中心冲了过去。 她要做的事情就是救人。 和他是谁,或是值不值得……没有任何关系。 在想到这一点的一瞬间,白飞鸿忽然感到……一直停滞不前的心境,忽然发生了动摇。 她微微张大了眼睛。 那是一种极为玄妙的感受。 要怎么去形容才好? 如同明月穿过遮蔽天穹的浓云,如同细雪追逐随心而去的清风,如同烟雾在清晨通透明澈的日光之下无声无息的消弭。 她忽然觉得自己的心境变得一片轻松。 原本纠缠于内心之上的种种荆棘,种种情绪,种种不如意与怨尤,都在这一刻远去了。 她在这一瞬间,触及了那不可言说的“道”。 道法无情。 道心无我。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32节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第三十二章 那是一种极为玄妙, 而又不可言说的感觉。 不过弹指一瞬,却又如竭尽一生。 白飞鸿猛地抓住这份难以言明的感悟,将这一刻的认知牢牢镌刻在心间。 而后, 她终于赶到了目的地。 在她的正前方, 年轻的白龙正在咆哮。 白飞鸿前世只见过一次云梦泽的龙身。她曾为一位铸剑师诊疗过, 因而见遍了天下所有名贵的金属与矿石。但无论是哪一种, 都无法比拟那龙鳞的光辉。当他翱翔于万里晴空之上时,龙鳞也会在流风中熠熠生辉。绚丽不可方物。 她从未见过那白龙如此凄惨的模样。 光彩夺目的龙鳞被锁缚于他的罗网切得四分五裂, 坚韧的银丝甚至掀开了龙鳞, 逆卷的血肉红得触目惊心, 血污弄脏了明丽的白,让困龙发出更为狂怒的嘶吼。 而操控这银线的正是一名素衣和尚,只是此时,他的僧衣已然染了血,可以想见, 追赶上空桑的护卫队, 并且与完全龙化的云梦泽交战,对他来说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在他的对面, 还有一名伤势较轻的素衣和尚, 正高喝佛号, 挥动着一双金刚杵,与白龙战成一团。 不需他人介绍,白飞鸿也已认出, 这就是烦恼魔身边常常跟随的四苦修士中的两位——苦清、苦明。而另外两名修士——苦乐、苦忧——却不知去了哪里。 不过很快,她便找到了那两名和尚。 其中一名素衣和尚被十数名空桑弟子包围在了一旁, 他们俱已化作没有呼吸的尸体。三具没有头颅的男尸牢牢抱住他,十数柄长.枪刀戟穿过他们的尸身, 将素衣和尚一起刺穿,周围横着许多无头尸体。可以想见,是他们硬生生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困住了这名魔僧,虽然被他的攻击削去了头颅,但到底给伙伴们争取到了一击必杀的机会。 而另一名和尚…… 白飞鸿看向白龙的下方。 一具已经被践踏得看不出原型的尸体正摊在那里。唯有折断的禅杖与碎裂的念珠还能证明他的身份。 白飞鸿完全可以想象战况的惨烈。 恐怕是在遭遇烦恼魔撤退之后,又被四苦修士追击,随行的空桑弟子全力抵抗,却被四苦修士所屠,只能竭力杀死了其中一名,又被其他三人所害……云梦泽大约是受到这份刺激才会完全龙化,刚一龙化便杀死了又一名,眼下正被另外两名修士合力围困。 白龙的挣扎越来越烈,血也流得越来越凶,他身下的土地都被龙血浸透了,晦暗而肮脏的红。让人有些不愿去想他的伤势究竟有多沉重。 但无论是多重的伤势也无法让云梦泽屈服,白龙的怒吼更加响亮,全然不顾那法器已然剐到了白骨,森森的露在外面,仍旧奋力挣扎……隐隐竟有要撕裂罗网之势! “给我安分一点。” 四苦修士中的苦清咬紧牙关,挚紧手中的银线,将魔息更凶猛地灌注到法器中,罗网一时黑光大盛,竟比先前更牢固了几分! “大悲法师早就知道你会挣扎,才赐下了这法器——别垂死挣扎了。老老实实与我兄弟走吧,这样还能少受几分苦楚。” 回应他的,是一声更为狂怒的龙吼。 “苦清师兄,你可要把这法器抓紧了。”正与白龙搏斗的苦明和尚用力挥下金刚杵,回过头来看了苦清一眼,“要是让他挣脱了可不是说笑的,龙这种东西真是……师兄小心!” 苦清和尚闻言一惊,下意识想要回身防御,然而转过来的……却只有他的头颅。 鲜血撕裂风烟的声音,如同一道漫长的叹息。大片大片的赤红泼洒开来,倒像是秋夜里骤然凋落的红花,触目惊心的艳丽。 喷溅的鲜血之中,苦清和尚带着难以置信的神情看着自己的身躯倒了下去。 我的头……我的头怎么了?! 在铁塔一般徐徐倒下的身躯之后,一道纤细而又幼小的人影,正无言地注视着他。她一手还掐着隐匿身形的法诀,另一手提着一柄小剑,一行朱红正沿着剑锋缓缓滑下,无声无息的跌落—— 头颅坠地的瞬间,苦清仍旧不甘而又震惊地瞪着她。 在他的视野之中残留的最后的景象,便是杀了他的女孩……无声望过来的那一眼。 那双眼瞳之中,只有他倒下的身影。却没有任何感情的波动。 作为烦恼魔座下最得力的魔修之一,苦清杀过许多人,也见证过许多死亡。无论是杀人者还是被害者,他见过数不胜数的眼睛。怀着怨愤的、怀着评判的、悲伤歉疚的、愉悦轻松的、视死如归的……但是,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眼睛。 她只是在看着罢了。 那双眼里,除了纯粹至极的杀意,再也没有其他。 苦清的思考就到这里为止。 他大睁着双眼,就此死去。 而另一边,眼见着苦清和尚被人掐了隐匿的法诀,一刀斩下头颅来,苦明修士也发出了一声怒吼,然而下一刻,他便为自己的失策感到了深深的懊悔。 没了苦清和尚的法力,那银线的罗网顿时失却了力量,而狂怒的白龙就这样挣脱了紧缚于它的法器,猛地向前冲去—— “咔。” 伴随着筋骨断裂的脆响,只余下半截的尸体跪了下来,扑倒在地。 白龙巨大的身躯也重重落在了地上。 在一地被碾碎的血肉之中,白龙挣扎着,尖利的指爪深深插.入地面,留下一道道狰狞的爪痕。它拼尽全力支撑起庞大的身躯,自己伤口涌出的血和他人的血混在一起,被泥泞弄污了,越发分不清彼此,只有肮脏的暗红色,覆盖了美丽的鳞片。 它浑身都是血,就连张开的口中,也不断涌出血来。只是,不知道是魔修的还是白龙自己的。 “呀!” 落在后面的其他同伴此时也赶到了,正如白飞鸿先前所言,这里的动静实在闹得太大,为昆仑墟的护卫弟子们指明了方向。此时,常晏晏便在护卫弟子们身后发出了一声惊呼,似乎觉察到这样不妥当,她猛地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嘴,极力压低了声音,颤抖着向身边的花非花询问起来。 “那……那是什么?” 白龙就在此时再度发出一声暴怒的吼叫! “不好!” 护卫队长咬紧了牙关,他虽然不清楚云家的秘辛,但到底还是听过一些龙血的传闻。 “他受刺激太大,又在龙身状态下负了重伤,怕是要发狂了!” 如同在呼应着他的话语与人群中扩散开来的恐慌一般,白龙猛然飞了起来,向着他们俯冲而来! 狂暴的龙血正在它的血脉之中灼烧,叫嚣着要去杀戮、蹂.躏、残虐,将它的眼珠都烧得一片猩红。怒睁的金瞳之外,密密麻麻的红血丝攀附在眼球之上,透出一种目眦欲裂的狠煞,绽出几欲择人而噬的凶光—— “云梦泽,停下!” 白飞鸿猛然拦在了白龙面前,也拦在了昆仑墟的弟子们身前,她抬起一只手来,像是想就这样挡住似已失了神智的白龙—— 白龙张开血口,一下子便咬住她送出的手臂! “白飞鸿!” “飞鸿姐姐!” 常晏晏惊声尖叫起来,混杂着不知道来自于谁的怒吼。在场众人无不神色巨变,双胞胎里的弟弟甚至捂住了自己的眼睛,把头扭到一边不敢再看。 然而白飞鸿神色依然如常。 她就着那个姿势,轻轻抱住怀中的龙首。 白龙喉间犹自发出威胁的喝喝声,在这样的距离之下,越发能够感觉到龙血的高热,灼烧得周围的空气也微微扭曲起来,如同蜃景一般模糊、颤动着。 女孩纤细的手指,无声地攀上龙首,温柔地抚摸着那些绽开的伤口,触碰着那些翻卷开来的血肉。 回春诀的灵力自她的指尖扩散开来,如同一阵和煦的春风,吹散了炙热的血风。 “别怕。”她温声道,如同在安慰一个吓坏的孩子,“已经没事了。” 从白飞鸿周身逸散而出的,是截然不同的两道灵力。 一道是如冰湖一般静谧而沉寂的道法,令暴虐的龙血冷却下来,无声无息地沉入宁静的天地。 一道是如春水一般温存而和暖的灵气,抚慰了龙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让逼得人发狂的剧痛也温顺起来,收敛起紧咬着神智不放的獠牙。 白龙喉间威胁性的低鸣也慢慢安静下来。庞大的龙身不再那样紧绷,几乎称得上是安宁的向前靠去……依偎在只有它体格十分之一的女孩怀中。 它紧咬着不放的牙关也松开了。 白飞鸿缓缓将那只手臂抽了出来。 她的左臂只有些微血痕,是被龙锋利的牙齿刮破了皮。原来白龙并没有当真咬下去——它竟是在千钧一发之际,硬生生收住了想要咬断她手臂的利齿。 白飞鸿微微地笑着,嘉奖似的摸了摸那巨大的龙首。 “做得不错,云梦泽。” 她轻声说。 而后,一记有力的肘击,迅疾而狠辣的击中了龙颚之下的逆鳞! 白龙连吭都没吭一声便当场晕了过去。 众人:“………………” 白飞鸿仍旧抱着它的头颅,用回春诀细细修复着白龙身上过于沉重的伤势。似乎是留意到了众人的目光,她稍稍回过脸来,面上不由得闪过一丝困惑。 “明师兄。”她奇怪的看着护卫队长,“快点过来帮忙,把陆家二公子带回昆仑墟。他这个状态我搬不动,得大伙一起使力才行。” “呃……” 护卫队长一时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反倒是花非花露出了极为微妙的神情。 “你之前对我说,你有让他不发疯的方法……” 他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昏迷的白龙。 “……这就是你的方法?”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第三十三章 白飞鸿一行人带着一条龙, 成功返回昆仑墟。鉴于四苦修士已经死了,一路上他们都没有受到什么阻碍,十分顺利地赶到长留之山, 面见掌门。 “事情我都已经知道了。” 掌门冲他们微微颔首, 露出嘉许的神情。 “你们做的很好, 接下来的事就交给师长们处置, 你们去休息吧。” “但是烦恼魔……” 护卫队长下意识向前一步,面上流露出一丝焦虑。对于直面了大悲和尚的年轻弟子来说, 无论是四魔那异常的残忍与强大, 还是那血腥残暴的屠戮现场, 都给他们留下了极为深刻的阴影。 虽然他们也很相信六位峰主的实力,但闻人歌特意让他们来报给掌门,必然也有其缘由……令人不由得为那三位峰主感到担忧。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33节 像是看透了他们的担心,掌门对他们安抚似的微微一笑。 “荆通已经去了。” 掌门的语气平和,而又笃定。 “有他在, 应当很快便能解决问题。” 就像是在呼应掌门的话语一样, 不消多时,荆通与闻人歌便回到了长留之山。见到闻人歌虽然形容有些狼狈, 身上却没有什么伤痕, 白飞鸿方才放下了心, 稍稍松了一口气。 “他们两人呢?” 掌门的目光投向荆通,这位剑修虽然阴沉着一张脸,却还是回答了掌门的问题。 “云间月受了伤, 巫罗在照顾她,虽然闻人师弟已经治疗过了, 但她的伤势颇重,需要好好调养, 他们一起回了姑射之山,暂时不能来面见掌门。大悲和尚受了我三剑,伤及肺腑,短时间内应当不能再兴风作浪。” 他深深地低下头去。 “对不住,掌门师叔,是我无能,让他逃了。” “不必如此苛责自己。”掌门抬起手,示意他抬起头来,“魔修素来诡计多端,又多修些旁门左道的古怪术法,况且大悲和尚又从雪山寺佛子手中夺来了空山印,雪山寺三宝之一。昔年佛子持有此印,可一日之间踏遍海内十洲。他要走,少有人能留得住,更不是你的过错。” 荆通抬起头来,面上依然闪过一丝难言的愧悔。似乎所见的景象让他极为震怒,令他不由得为自己没能当场斩下大悲和尚的头颅感到愤怒。 “反倒是你。”掌门的语气中多了几分郑重之意,“此番你强行突破了自己在思过潭中禁闭前设下的禁制,反噬应当不轻,伤势如何?” 白飞鸿闻言,颇有些惊讶地看了荆通一眼。 她原本以为荆通所说的闭关三月是单纯的闭关……结果他居然是闭关闭到思过潭去了吗? 不愧是瑶崖峰主,当真是以身作则。 只是……就算是瑶崖峰主,在思过潭里一呆三个月也未免太狠了吧? 白飞鸿回忆起自己前世曾经诊治过刚从思过潭里受罚出来的弟子……据说思过潭下面是一个天然的禁灵之地,又是极深极寒的幽潭,昏暗至极,不见天光,连虫鸣都听不得一声。那弟子只在里面关了一天,便感觉自己骨头都要冻碎了。 剑修对自己都这么狠的吗? 白飞鸿不由得心有戚戚。 “荆师兄设下的禁制十分强劲,灵府因反噬之力受了些创伤,原本歇一两个月也当无碍,但他偏又对烦恼魔连发了三道诛邪剑。” 代替荆通回答的是闻人歌,这位天下第一医修理了理自己的衣袖,凉凉地看了荆通一眼。 “这一回,应当歇上一两年才能痊愈。不过这还有个前提条件,便是荆师兄能按时服药,不妄动肝火,也不随意与人比剑动手。若是连这也做不到的话,大抵便要歇个五年十年,才能做到无碍。” “闻人师弟!”荆通顿时就有些恼怒起来,“我还不是在思过潭下感应到了大悲和尚的魔气,这才匆匆冲破禁制出来救你们!” 闻人歌面上依然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微微颔首。 “我很感激师兄及时赶到,救下了我们的性命。”他冷冷道,“但这和治病是两回事。这么多年来,师兄有哪怕一次听过我的嘱托吗?” 荆通:“……行了!” 白飞鸿看着他恼怒中带着几分回避的眼神,恍然大悟。 得,看这样子,就是一次也没有遵过医嘱的主。瞧瞧先生这冷淡的表情,恐怕还是前科累累。 也是,剑修要是会遵医嘱,那就不是剑修了。 回想起某个男人和某个男人还有某些剑修病患,白飞鸿油然而生一种叹气的冲动。 希望荆通师伯……十年后能治好吧。 闻人歌显然也是这样想的。因为他偏过头去,冷冷地“呵”了一声。 荆通:“你——” 掌门轻咳一声,打断了某种一触即发的危机。待众人回过头去,他坐在玉座上,面上依旧带着弥勒佛一般的微笑。 “好了好了,大家都是一个师门的人,莫要伤了和气。”掌门笑呵呵地张开手来,拍了拍自己圆滚滚的肚子,“和气为贵,和气为贵。虽然大悲和尚逃走了,但他手下的四苦修士被清理了干净,也算是为凡人与世间除了大害。” 他的目光转向白飞鸿,温和之中带着几分嘉赏之意。 “我听闻是你杀了苦清修士,还带回了陆家的小公子?”他冲她点了点头,“你做的很好。小小年纪便能独立诛杀一名烦恼魔的得力干将,当真是少年出英才,昆仑墟能有你这样的年轻弟子,我很欣慰。” 白飞鸿面色一肃,顿时站直身体,低下头来。 “您的称赞,我愧不敢当。”她解释道,“那时云梦泽已全然龙化,苦清修士忙于牵制他,没有留意到身后的动静,这才给了我可乘之机。若是正面对决,我并无一分胜算。当不得您如此赞许。” “不骄不躁,亦不为名利所惑,很好。”掌门理了理胡须,面露微笑,“但也不必如此自谦。苦清修士那般境界的魔修,便是在心无旁骛之时,也会保留有最基本的戒备,时时刻刻提防着周边的动静。能够无声无息地靠近于他,再取下他的头颅,本就是一件极为了不起的事。你当得起这称赞。莫要妄自菲薄。” “我……” 白飞鸿还想申辩什么,话语却忽然冻在了唇边。 是啊。 她忽然意识到了。 与她重生之时遇到的那个魔修不同,四苦修士均是身经百战的亡命之徒,无论是境界、经验还是武力,都远非平常魔修可以比拟。 区区一个隐匿诀,根本瞒不过他们的感知才对。 但是那一剑,直到斩下他的头颅来,对方都没有分毫察觉。 为什么? 这并不合理。 似乎是觉察到了她的疑问,掌门望着她的目光又温和了几分。 “看来你说自己要修无情道,并非一句虚言。” 迎着白飞鸿越发困惑的目光,掌门不紧不慢地解释道。 “你当是已确立了自己的道心。” 白飞鸿一怔。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掌门又道。 “你杀他之时,心中不曾怀有任何的憎恶、喜怒与犹疑。若有,以四苦修士的境界,必然会觉察到。但你所修为无情剑道,道心一立,心中仅存杀意,再无其他。故而不露杀气,旁人难以觉察。” 见白飞鸿面上渐渐显出恍然之色,掌门方才再度颔首,笑意中透出几分嘉许。 “入门不过数月,便已寻到了自己的道心,你的天赋,在我平生所见之人中,也算十分罕见。希望你今后能继续秉持初心,不为外物所动,不畏他人言说,早日得证大道。” 突然得了掌门的称赞,就算是白飞鸿也不由得生出一丝激动之情,她连忙深深低下头去,克制着不要露出旁的表情。 “是!” 她沉声应道。 “至于空桑的小公子……” 说到这里,掌门面上的笑意也敛去了。回想起那些惨死的子弟,凄惨而又悲壮的战场,他不由得深深叹息一声,面上浮现出悲悯之色。 “此番烦恼魔来袭,是谁也没能预料到的。空桑子弟在我昆仑墟的土地上发生这等惨案,是我的失职。我会亲自去同陆城主与云夫人道歉。幸而,空桑的小公子没有落到魔修手中,我还能勉强与他们有个交代。” 他又看向闻人歌,问道:“那位小公子现如今是在……姑射之山吗?” “还在长留。”回答的人是护卫队长,“先前云真人还未归来,我们便将那条龙……那位云公子放在了长留之山,等待掌门安排。请问现在是要将他送去姑射之山吗?还是送去闻人峰主所在的不周之山?” “还没有送去云三娘子那里吗?”掌门沉吟道,“那便送去太华之山罢。” “太华之山?”护卫队长有些惊讶,“可是……” 白飞鸿也感到了一丝怪异。 若要论起来,云间月是云家的三娘子,是云梦泽的亲姨母,二者同为龙血之身,照顾起来更为方便。而闻人歌是天下最好的医修,云梦泽如今身受重伤,虽然她以回春诀治疗过了,但她的回春诀自然无法与先生相媲美,还是送去不周之山,由先生就近诊治更为妥当。 而且,空桑之所以将云梦泽送来昆仑墟,不就是为了送到闻人歌这里调养吗? “要是他尚且没有龙化,自然是送到他二人处更妥帖。” 掌门叹息道。 “但如今他已完全化作龙身,伤势如此沉重,再加上龙血暴动……除了希夷,当世已无人能救他。” 掌门看向白飞鸿,目光中透出几分郑重。 “空桑的小公子,这段时间便劳你多照顾了。”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第三十四章 白龙在昏睡中, 忽然感觉到了触碰。 小小的手掌,带着某种奇异的温暖,轻轻贴近他的伤口。尖刺一样的痛楚, 随着那只手的接近无声无息溶解了, 化作潺潺的暖流, 洗刷过翻卷的血肉。 断裂的肌腱、淤肿的血管、充血的肌理……都在这暖流之中放松下来, 重新粘合、梳理、平复下来。 那只手移到哪里,哪里的伤痛就变得柔和安静起来。 白龙忽然对那只手的主人生出了一些好奇心。 所以虽然头还是昏昏沉沉的, 他还是勉强睁开了一只眼睛。 在模糊的视线之中, 他看见了一个年轻女孩子。 失血过多的眩晕, 令他看不太清楚对方的面容,只隐隐约约感觉到……那是一个很好看的小姑娘。 见他睁开眼睛,她也抬起头来。 “这样会痛吗?”她小心剪掉他颈侧一块翻掉的鳞片,温声问他。 在他听来,她的声音也是模模糊糊的, 却不知道为什么, 让他感到些许安心。 白龙想要摇头,却又感到一种突如其来的困倦。于是他只是微微前倾了身体, 将巨大的龙首靠在那女孩的身旁。 在暖洋洋的灵力之中, 他不再对抗那席卷而上的倦意, 轻轻阖上了眼睛。 就像是漂浮在春日的暖流之中。就像是栖息在春风和煦的山林之上。就像是听见了令人怀念的……遥远而又温柔的旋律。 纯白的幼龙,做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梦。 梦里他又回到了坐落于大海之上的空桑之城。 不知为何,他忽然对这熟悉的景象, 感到了些许怀念。 并不分明的,淡淡的, 如同薄烟一样的怀念。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34节 梦中的自己还是一个小孩,穿着朱红的裙裾, 墨黑的深衣,一头乌发也用红绳束起来,正抱着一只黑猫在树上发呆。 他记得,那时他很讨厌这身衣服,只是母亲不知道从谁那里听来了“给体弱多病的男孩穿上女孩的衣服,可以蒙骗过上天的眼睛,不让上天早早把他收走”的说法,硬是要他一直穿女孩子的衣服。而他也拿母亲没有什么办法,只能无奈听从。 小小的孩子抱着一只猫缩在树上,看起来倒像是一尊白瓷娃娃。 他不由得困惑了一下,自己究竟为什么会在树上来着? 对了。 他想起来,因为乌奴偷偷跑了出去,他也跟着追了出来,结果乌奴跑着跑着,就溜到了这棵大树上。乌奴实在太小了,还没有满一岁,小猫总是这样,爬得太高,反而下不来,只能在树上无助的喵喵叫。 幼猫的声音听起来实在是太可怜,太让人心烦,他只好结一结衣摆和裙裾,爬到树上想把它抱下来……也不知道乌奴明明只有那么一丁点大,到底是怎么爬得那么高。 结果,等他爬到了树顶,把卡在树枝上的乌奴抱下来……却在低头的时候发现,自己也下不去了。 说到底,这棵树究竟为什么会这么高? 小小的孩子一时陷入茫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是要继续在树上待下去,等旁人发现他,然后因为“小少爷居然爬到了树上下不来”被侍女姐姐们嘲笑;还是干脆奋力一搏,拼一个摔得半死也要先跳下去再说。 他艰难地权衡起来。 时间就这样一点一点流逝,眼看着树影都开始慢慢东移起来,他终于决定要不赌一把算了,相信龙血传人不会因为从树上跳下来就摔死……吧。 就在这个时候,他听见树底下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 “你还好吗,能下的来吗?” 那是一道柔和又好听的女声。 他依稀记得,自己在睡着之前,曾经听见过这个声音。 小小的孩子低下头去,看到一个正仰起脸来看着他的小女孩。她有一张过于苍白的脸,看起来和他一样,身体很不好的样子。但这种苍白的病态丝毫无损于她的秀丽。对于一个孩子来说,那种美貌未免过于出格,让看的人不免生出几分忧虑,担忧起她的命途来。 她有一双清泠泠的眼睛,而那双眼睛,现在正看着他。 这让他觉得很不自在,只好率先移开了视线。 “我只是坐在这里发发呆。” 他别扭地扯下一把树叶,在手里胡乱碾碎,绿色的汁液流了一手,被手心的热度一蒸,越发黏腻得令人生厌。 而那女孩似乎也看穿了她的逞强,只是稍稍沉吟一会儿,便抬起白生生的小手,指向他脚下的树节。 “你往右边挪一下,那里有个树瘤,再下面就有一根树枝,可以踩着那个下来。” 日光穿过摇动的树影,落在她的脸上,她实在是白得有些过分,在日色下简直是在发光。那种朦朦胧胧的白刺痛了他的眼睛,令他不由得再度移开了视线。 但他还是按照她的说法,小心翼翼地抓紧了身下的树枝,向着她指出的树瘤探出脚去,乌奴窝在他的怀里,发出一连串慌张的咪呜咪呜,细细的尾巴胡乱扫着他的脖颈,越发令人心乱。 “往左一点……再左一点……对,就是那里。” “下面那根树枝有点远,下去的时候要当心啊……” “就差一点了……小心!……呼,吓死我了……” 女孩子清脆的声音萦绕在他耳边,随着掠过耳边的风声,还有摇动的枝叶娑娑声,变得模糊而又遥远。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听这样一个小姑娘的话,但是……他还是依照她的吩咐,小心而又笨拙的……从树上攀了下来。 终于落到地上的时候,小小的孩子转过头来,看着女孩的笑脸,微微愣了愣神。 见到他下来,那小姑娘倒像是比她自己爬了一回树还要兴奋的模样,那种真切为他感到高兴的神色,让他不由得有些不自在起来,下意识低下头去。 “我没在这边见过你。”他有些别扭地开口,胡乱找着话题,“你是哪一家的?我没听说最近会有客人来。” 听到他的问题,小姑娘想要摸一摸黑猫而伸出的手忽然蜷缩起来,她微微垂着头,有些无措的模样,片刻之后,她面上泛起一丝单薄的笑来。 “我是昆仑墟不周真人的弟子。” 她的声音很轻,没有什么情绪,却让他莫名烦躁起来。她稍稍抬起头来,面上还带着那种有些莫名的笑。 “先生来空桑替二公子诊治,便也带上了我。抱歉,我不知道这个园子让不让外人进入,只是看这里离客房近,便来散散步,要是有什么冒犯的地方,还请见谅。” 他不喜欢她那种笑。 “不过一个园子,建了就是给人看的,哪有什么冒犯不冒犯。”他哼了一声,突然将乌奴放在她手里,却避开了她的视线,“给你,你一直很想摸吧?” “……谢谢。” 女孩怔了一下,下意识抱住了递过来的小猫。乌奴也不知道为什么格外亲近她,整只猫都攀到她身上,攀着她的肩膀喵喵的叫着,撒娇似的蹭来蹭去。而她的神色也柔和下来,伸出手去,小心地揉着小猫柔软的皮毛。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她现在的神情好多了。 不想笑还要笑的样子,真是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 他想。 “这只猫有名字吗?” 小姑娘将黑猫抱在胸口,用脸颊轻轻去蹭它软乎乎的皮毛。他看了她一眼,有些不大高兴地抿了抿唇。 “乌奴。”他皱着眉头说,“不要一直这么蹭它,小心它挠你。” “是这样吗?”她忙将小猫放开了一点,有些担忧的看着乌奴,“这样抱它会不舒服吗?” 小小的孩子把嘴唇抿得更紧了,小姑娘似乎觉察到了什么,目光从猫猫身上移开,落到他的脸上。 “对了。”她像是刚想起什么似的笑着说,“忘记说名字了……我叫白飞鸿,你呢?你叫什么?” “云……” 他本想报出自己的名字,但是想起对方是来替他治病的不周真人的徒弟,自然也知道陆家的小公子是个男的。 而他现在不仅穿着女孩子的衣服,裙裾还因为爬树蹭脏挂乱了。这让他很不愿意说出自己就是云梦泽。 一想到这个人还看见了他挂在树上下不来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就变得更难说出口了。 “云朝雨。” 末了,他偏过头,小小声地报出了云家表妹的名字。 而小姑娘也没有什么怀疑的样子,只反复念了几遍“云朝雨”,便对他露出一个笑来。 “我记住了。”她说。 不知为何……看着这个笑容,他忽然有些后悔自己报了假名字给她。 但是…… 他有些闷闷的想。 反正她也不可能留下来。 反正她要不了多久就会跟着她师父回西昆仑。 反正……她大概很快就会忘记他吧。 这样想着,他却伸出手去,拉住了她的手。 “别站在这里了,很无聊。” 他说。 “我带你去别的地方玩吧,我知道这里有个地方可以看到归巢的重明鸟……你还没有见过重明鸟吧?” …… …… …… 那是没有发生过的旧事。 他知道。 那只是小憩之时,偶然梦见的蜃景与泡影。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第三十五章 白飞鸿再回到学堂, 已经是半个月之后的事情。 她刚一落座,就受到了围观群众的热烈欢迎。 “白师妹,听说你一个人杀掉了四苦修士那个级别的魔头?太强了, 能不能教教我!” 白飞鸿看着这位身着高阶弟子服的师兄, 面上不由得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呃……这位师兄, 首先我不是一个人杀掉他的, 当时的情况很复杂,总之我能杀掉他很大原因是运气好……还有高阶弟子的学堂应该是在另一边吧, 我没记错的话今天有荆师伯的讲经课, 你迟到没问题吗?” 一只手把那位师兄推到一边, 一名肩上架着灵鸟的师姐猛地凑到白飞鸿面前来,一双大眼睛放着精光。 “先别管那个傻子……我听说你养了一条龙?就在太华峰上?怎么样,龙摸起来手感好吗?” 白飞鸿呆呆的看着师姐肩上的灵鸟开始疯狂叨她脑袋,直把她的发髻都叨得乱七八糟,师姐却没有一点动摇, 还是定定地看着自己。 “我没有养龙……至于手感, 手感还好吧……比摸蛇的感觉好一些……比起那个,师姐, 你的鸟、你的鸟——” 你的鸟看起来快要把你的头都叨出一个洞来了啊! 翼望峰的师姐却全然顾不得这些, 她一把抱住了灵鸟, 在对方一声惊恐的“吱”声中一把将它摁进了自己柔软的胸怀,面上浮现出羡慕到扭曲的神情。 “真好啊——那可是龙!我也想摸!让我也摸一下!” 白飞鸿下意识往后退了一点点:“不,我觉得云梦泽不会答应的。” 不仅不会答应还有可能把你的手给咬下来。 龙可是很小心眼的!脾气还大多很坏! 师姐面上顿时浮现出极为不甘的神情, 但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另一名师兄拉走了。那名师兄一叠声的说着“讲经课就要开始了”“别一直围在这堵着人家白师妹, 多不像话”“大师伯生气起来有多可怕你都不怕吗”……这才勉强架走了两名师兄师姐。 在离开的时候,那名师兄还回过头来, 十分不好意思地冲她笑了一下,说了一句“抱歉”。 见到几名师兄师姐的身影消失,白飞鸿不由得稍稍松了一口气。一直被堵在师兄师姐们身后的常晏晏这才凑过来,小心地坐到白飞鸿的右手边。 “飞鸿姐姐你好几天都没有来,没出什么事吧?” 她一边打量着白飞鸿的神色,一边小声问道。 “没事。”白飞鸿对她露出一个安慰的微笑,“只是帮着处理云梦泽的伤口,废了一些时间。再加上我道心初立,师父也要我在山上多留几天。” “处理伤口……”常晏晏垂下眼帘,手指无意识地卷起发梢绕啊绕,“也是,飞鸿姐姐也会回春诀,看到这一手的时候,我真的吓了一跳来着。原来先生也将这一招教给你了吗?”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35节 “先生在我入门之前曾经教过我一点回春诀的法门。” 白飞鸿说这句话的时候,其实有一点心虚。但是考虑到前世的事情不能随便与人说,她还是决定糊弄过去。 “一个人可以同时修两样法门吗?”常晏晏抬起眼来,望着她,“同时修无情剑道和回春诀,不会有问题吗?” “能有什么问题。” 回答常晏晏的却是花非花,他懒洋洋地靠在自己的座位上,一只手臂撑着下颌,也不管自己摇摇欲坠的衣襟,眼看就要从肩头滑落下来。他只是懒懒的笑着,却也没有看常晏晏,而是看着白飞鸿。 “闻人峰主自己便同时修了医剑两道,也没见他修出什么岔子来——对吧阿白?” 不知道为什么,白飞鸿总感觉眼前的氛围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 至于是哪里不对劲…… 她皱着眉头,冥思苦想起来。 见她这样认真的思考起来,花非花反倒轻笑出声。原本莫名有些凝重的氛围随之一轻,他搁下手臂,撑着桌面坐直身子,用空出来的手拉起快要滑下的衣襟,开始谈起正经事来。 “我听说掌门有意让太华峰主收云梦泽为徒……你师父答应了吗?” “这我不清楚。”见花非花正经了不少,白飞鸿的眉头不知不觉松开了,“师父没有同我说。我也不知道他怎么想。” 很少有人能看出希夷在想些什么。 他向来不爱与人说话,也很少对外界的事物有什么反应,大多数时候,他都是一个人坐在那里发呆,白布蒙住了他的双眼,让人连他究竟在看些什么都不知晓。有一次,她忍不住好奇,问了问蛮蛮知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得到的只有比翼鸟充满鄙夷的一瞥。 “你傻不傻。”蛮蛮看起来很想用自己仅有的一只翅膀抽她一下,“都特意把自己的眼睛蒙起来了,当然是什么都不想看啊。” 白飞鸿:“……” 蛮蛮说的很有道理,是她傻了。 除掉这个小插曲,其他的也和白飞鸿说的没有两样。 对于云梦泽被送到了太华之山这件事,希夷的反应十分淡漠。不,不如说,希夷根本没有任何反应。 除了刚送到他面前时,希夷用自己的灵力镇压了一次暴动的龙血之外,他便没有再做任何事。 他照旧的服药,发呆,一切都与平日没有什么不同。仿佛并没有多出一条重伤的龙来。连过问都不曾过问过一句,像是一个早早知晓了结局的智者,对过程全然欠奉耐心。 如此一来,替云梦泽治伤和疏通经脉,倒都是白飞鸿的活计。好在久病成医,白飞鸿不仅是一个极好的医修,还因为前世的经历,在这方面的造诣甚至胜过了闻人歌本人。 要说对这件事最为不满的…… “反倒是蛮蛮很生气。”白飞鸿不由得叹了口气,“我一直忙着照料云梦泽,师父又对此不管不问,蛮蛮的点心因此断了供,它火大得不得了,还是我答应今天给它带很多点心小吃回去,它才勉强答应放过我。” 花非花闻言面色一肃:“那可真是大问题。” 确实。 白飞鸿默默的想。 因为被断了点心,蛮蛮这几天看那条白龙的眼神都很危险,一副要把它脑壳掀飞脑花嗦出来的狠样……让人不由得开始思考,在她来之前,这么多年,这只比翼鸟到底和希夷是怎么过的。 常晏晏看了看他们,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刚一张开口,云间月便从外面走了进来,于是她只好默默将未出口的话咽了回去,在座位上端正坐好,准备开始今天的乐理课。 …… …… …… 乐理课结束之后,云间月将白飞鸿单独留了下来。姑射峰主看起来伤势未愈,身上犹带着龙的特征,半边脸颊上攀着密密的龙鳞。大约是因为保持龙的形态,伤口恢复得会更快些。 “我那个小外甥怎么样,没给你添什么乱子吧?” 云间月为人素来爽(鲁)快(直),一上来便开门见山道出了来意。白飞鸿怔了一下,还是微笑着摇了摇头。 “没有的事。” 她回忆着每次上药时白龙不声不响靠在她身旁的样子,神色不由得柔和了一点。 就算触碰到他的伤处,他也只是绷紧肌肉,从喉间发出忍耐的呼吸声,却从不会对她露出攻击的倾向。比起那些吱哩哇啦乱叫甚至动手攻击医修的病人,可以说是非常配合的模范病患了。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云梦泽是第一次完全龙化,还学不会怎么用龙的发声器官说出人言,他总是很安静,只用那双金色的眼瞳静静注视着她。久而久之,不仅不觉得可怕,反而让人莫名觉得……有几分乖巧。 “他挺……安分的。没有给我添过乱子。” “真的吗?我不信。”云间月高高扬起一边眉毛来,“我们云家的小龙崽子什么德性我清楚,一个个的都是破坏狂,没一个省心的东西。梦泽要是打坏了什么东西你尽管告诉我,不要替他瞒着,我会把账单寄给二姐,空桑家大业大,你不用替她省钱。” 白飞鸿有些哭笑不得:“真没有,我保证。要是有的话我一定告诉云真人,好不好?” “真没有?”云间月难以置信地将另一边眉毛也扬了起来,“怎么可能,他是我们云家的叛徒吗?不对啊,明明龙血都浓厚成那样了……没道理啊,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去哪一家就砸哪家的场子,不把整个山头犁一遍不算完的……” 白飞鸿:“………………” 你说出来了,你不小心把真心话说出来了。 “咳咳。”云间月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连忙生硬地转移了话题,“说起来,我还没有问你,你之前打梦泽那一下是怎么回事?” 说到这个问题,她的神情也严肃了一些。 “你知道龙的逆鳞不能随便打吗?不,说起来,每条龙的逆鳞位置都不一样,你怎么知道那里是梦泽的逆鳞的?” 白飞鸿怔了怔。 怎么知道的……当然是云梦泽自己告诉她的。 那还是他们认识不久之后的事情了,那次他们一同去除妖,结果遇到了阴魔的手下,那魔修也像阴魔一样,拥有蛊惑人心的力量,云梦泽为了与他对抗,不得不选择龙化,为了防止自己被他蛊惑之后暴动伤人,特意在龙化之前将自己的逆鳞所在告诉了白飞鸿。 幸运的是,那名魔修完全敌不过龙化的云梦泽,蛊惑也没有起效,这才让痛击龙的逆鳞这事永远停留在了演练之中,没有真的上演。 至于逆鳞不能随便打这件事,白飞鸿当然也很清楚。 “原来那是逆鳞吗?”前世的事不好拿来说,她只好装傻,“我只是想着打那里能让人晕过去,也能让龙晕过去……原来我打到他的逆鳞了吗?” 云间月叹了口气。 “算了,当我没有问过。”她顿了顿,又说,“逆鳞的事非常重要,不可以对别人说,明白吗?” “是。”白飞鸿面色一肃,低头承诺。 云间月头痛似的揉了揉额角:“所以说带孩子这种事一点也不适合我……二姐脑子一定是有什么毛病,平时对迟明是那个样子也就罢了……居然还在过年前将梦泽送到昆仑墟来……年都不让他在家过吗?做得好像生怕梦泽会妨碍到迟明要把他赶走一样,也不怕梦泽会多想。” 虽然云间月说别人“脑子一定是有什么毛病”会让人很想问她一句“您真的有资格这么说吗”……但若说的是云夫人,她的二姐,听起来便也就没了问题。 白飞鸿很想表示赞同,但是有其他的事情吸引了她的注意。 也是。 她忽然想起。 确实,快到了过年的时候。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小修) 第三十六章 修道之人, 应当断绝尘念,远离世俗。是以,对修真者来说, 许多节日都是已经不过了的。不只是在昆仑墟, 在其他各大宗门也是如此。 但过年是唯一的例外。 “毕竟是辞旧迎新的大日子, 比起寻常节日, 在玄学上也有很重要的意义。” 白飞鸿一边为云梦泽的龙身换药,一边这样解释道。 “而且……对于新入门的弟子来说, 一上来就要他们完完全全了断尘缘, 也实在太难为人了。你应该也能理解吧?” 年幼的白龙从鼻腔中发出一声细微的哼声, 比起反驳,倒有点像是一个未成形的笑。 白飞鸿倒也不生气,她微微弯下腰,一缕长发因为这个动作从耳边滑了下来,有些遮挡视线。她抬手将其挽起, 凑近去检查那些新生的鳞片, 细细的吐息拂在刚生出来的软鳞上,激得幼龙下意识绷紧身体, 连瞳孔都无声地收紧些许。 “鳞片生得很好, 非常整齐。你的伤应该很快就会完全好起来吧。”她不由得感慨起来, “龙血确实很好,常人受了这样重的伤早就不行了,你只需要休息一段时间就能恢复如初, 真厉害。” 年幼的白龙听了她的话,却露出一些不太高兴的模样, 它沿着她的视线看向自己的身躯,忽然翻转身体, 将那些新生的龙鳞压在身下,用一个有些扭曲的姿势盘踞起来,别别扭扭地将龙首埋进去,只露出一对稚嫩的小角来。 因为它的年纪还很小,那双角不像成年的巨龙——比如云间月——那样尖利而修长,看起来反而有一点可爱。 白飞鸿倒有些被它逗笑了,下意识伸出手去,就想摸摸那双小角。 “不要随便触碰龙的角。” 一声清冷的男声在她身后响起,白飞鸿下意识回过头去,只看到希夷不知何时已站在了她的身后,无声无息,也不知道已经在那里看了多久。白布覆盖了他的双目,让人难以分辨他的情绪,白飞鸿只能从他素来表情缺乏的面庞上看出……他大概和平时一样,什么也没有想。 她下意识将手收了回来。 “不能碰吗?”她问道。 “你无事时会碰龙的逆鳞吗?”希夷也只是淡淡的回了这样一句。 白飞鸿:“呃……” 好的她懂了,她完全明白了。 难怪前世,云梦泽化作龙身带着她从阴魔手中逃走时,她抓住他的龙角,他的反应会那么奇怪。 为了缓和这种不知从何而来的尴尬,白飞鸿下意识理着耳边有些凌乱的鬓发,将视线从白龙身上移开。 “对了,师父,有人问我……你会收云梦泽为徒吗?” 她胡乱找了个话题,却在问出口的一瞬间也生出些许好奇心来。她抬起眼看向希夷,却依旧没能从他面上看出什么变化来。 希夷只是微微颔首,面上的神色依然是淡漠的。 “他的命理已经改变了。”他平静道,“由我收他为徒,是最好的结果。” 说罢,希夷缓步走来,如同白鹿在冰原之上漫步,优雅,和缓,而又静美。他探出一只苍白的手来,轻轻抵上白龙昂起的龙首,无声地压在它两角之间、额心那处最为光洁而坚硬的龙鳞。而后,希夷微微垂下头来,用什么也看不到的眼睛,“注视”着白龙金色的瞳孔。 “这样一来,你应当也能接受吧。” 他像是在问它,又像是在问着旁的什么人。 白龙喉间发出低低的呼吸声,那双金色的瞳孔定定凝视着眼前白月一样的男子。良久,不知它想了些什么,白龙还是缓缓低下头,向希夷伏身。如同一个臣服的姿势。 这个动作让它的角触到了希夷的手指,但一人一龙都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白飞鸿看了好一会儿,才忽然明白,这便是一场无声的拜师礼。 希夷收回手,面上依然是冷淡的。 “从今日起,你就是我太华峰的弟子了。”他说道,“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友让同门,不可欺伤。你可能做到?” 白龙发出一声低低的龙吟,像是应和,又像是在表达不满。 希夷倒并不如何在意,他回过身来,“看”向白飞鸿。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36节 “过来,飞鸿。” 他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平和。白飞鸿看了他一会儿,虽然不明所以,还是乖乖起身,走到他面前,低下了头。 “师父。”她恭敬道,“有何吩咐?” “……” 希夷并没有说什么,白飞鸿却忽然感到发间一动,她下意识想要抬起头来,却被一只大手轻轻压了压脑袋,伴随着一声很轻的“别动”。 他的动作并没有什么力道,她却不敢再动了。只能有些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感受着修长的手指在她的发间穿来穿去……他的手总是冷的。这一刻,却温柔地挽起她的长发来。 白飞鸿呆呆地站在那里,等到希夷用生疏却仔细的动作替她编好了头发之后,才看到眼前的白衣稍稍向后退开一步。 他衣襟上那摄人心魂的冷香,也随着这一步远去了。 “好了。”他道。 白飞鸿下意识伸手去摸,却只摸到了一抹微凉。她将那一缕从鬓边垂下的物什拈到眼前来,却看见了一抹皎洁的月光。 “昨夜看到了很好的月色。” 希夷只这样说,他便是在说这种话的时候,语气也依旧是淡淡的。 ——昨夜看到了很好的月色,所以想将它送给你。 他说的那样简单,那样平常。像是剪下一段月华,再将它系在她的发间……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一样。 不过,对希夷来说,这一件事,或许的确算不得特别。 对于常人来说,想要空手捉住月光,有如系风捕景,终不可得。若是放在希夷身上,却并非如此。 随手截下无形无影、转瞬即逝的月光,再将其固定、炼化,最后将这一段盈盈如水的月华,信手系在她的发上……对一般修真者来说,这是穷极一生也无法做到的事情,对他来说,却也不会比折下路边的一朵野花更难。 白飞鸿很早便知道,希夷并不是常人——不如说,便是在修仙者之中,他也是最为异类的那一个。 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活了多久,也没有人知道他有多强,究竟能做到怎样的地步。 他是从昆仑墟建立之初存续至此的存在,是世上最接近于仙人的生命。 此时此刻,她不过是更为直白而明确的……感受到这一点罢了。 “谢谢师父。”她最终只能这样说。 希夷收回手,也没有什么旁的神色,仿佛方才他只不过做了一件最平常不过的小事——不如说,对他来说,他只不过是看到徒弟的头发有些乱,所以替她理了理罢了。本就没有什么大不了。 “我记得快要过年了。”他侧过头,隔着覆眼的白布“望”着外面,“昆仑墟每到这时候就会很热闹。你可以去其他峰主那里问一问,有没有什么事情要你做的。” “咦?” 这(对希夷而言)过于世俗化的发言让白飞鸿抬起头来,而后下意识点起头来。 “我明白了。是去问问他们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对吗?” 希夷面上极为难得的浮现出一分无奈之色,他转回头来,静静地“看”着她,口中散出一丝几不可闻的太息。 “时光宝贵。和友人们好好玩。”他如是说。 白飞鸿几乎都要脸红起来,她连忙点头,说着“那我出去了”,向着希夷匆匆鞠了一躬,便打算一溜烟跑出门去,最好能用最快的速度从师父面前消失。 白龙见状下意识撑起身,想要和她一起出去,却因为体型巨大再加上伤势未愈,只撑起一半便控制不住地再度倒了下去。 希夷静静的转过脸来。 “想去?”他问道,声音没有什么波动。 “……” 白龙沉默了好一会儿,到底还是屈辱地点了点头。 “也好。”希夷抬起手来,无声地掐了一个法诀,“那便去罢。” 白龙顿时化作了一只轻盈的小龙,只有小蛇那么大,被无形的灵力一托,乘着风一般。一道纤细而绮丽的白,就这样轻飘飘地落在白飞鸿肩上。 “带你师弟一同去。”他对白飞鸿说道,“两人一起,也算有个照应。” 师父有命,白飞鸿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她低下头,恭敬地又行了一礼,还将因为这突然一低头差点从她脖子上滑下去的小白蛇……小白龙往上托了托。 “是。” 一人一龙就这样离开了太华之山,徒留下希夷还伫立在原地,良久,一翼一目的比翼鸟飞了过来,用那只小巧的单足立在他的肩上。 “干吗让小飞鸿和那只小臭龙一起出去?”蛮蛮显然还对这只导致它突然断供的白龙耿耿于怀,“而且还帮那个臭小子变小,让他坐在小丫头的肩膀上,我说你再不谙世事也有个限度吧,希夷!” “咳……咳咳咳……” 希夷没有什么旁的反应,只是用袖子里的手帕掩住口,重重地咳嗽起来。他咳得比平日更厉害一些,纤细的脊背佝偻起来,手指蜷曲着,血管也在紧绷的肌肤下鼓了出来,蛇一样突突颤动着。他摁着帕子的那只手,用力到甚至可以看到手背筋骨的形状。 “你这家伙——”蛮蛮见他如此,急得直扑扇翅膀,倒也骂不下去了,“唉!你呀!你呀!” 良久,良久,希夷终于止住了咳嗽。他将染血的帕子折起来,收回衣袖里。 再度抬起头来时,他的面上依旧是沉静的,近乎漠然。 “蛮蛮。”他低声道,声音中犹带着几分沙哑,“你太吵了。” 比翼鸟顿时气得全身的羽毛都炸了起来,它支棱起仅有的那只翅膀,重重抽了他一下,“嘎”的一声扑棱着飞远了,只留下一声中气十足的怒喝—— “蠢货!你就是个蠢货!再管你我也是蠢货!!!” ——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希夷面上浮现出一丝苦笑,却也没有再说什么。 他只是无声地伫立在那里,长久凝望着殿外纷飞的细雪。 谁也不知道希夷在看什么,谁也不知道希夷在想什么。 唯有山岭间的风雪,依旧呼啸而过,一如过往的每一日。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第三十七章 花非花在见到白飞鸿肩上那条小白龙时, 露出了鲜明的嫌恶表情。 “你怎么这么招这些家伙喜欢,又是鸟又是龙甚至还有……” 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他的话语陡然一噎。在白飞鸿抬头看向他的时候, 花非花下意识移开了视线。 “还有什么?”白飞鸿倒是真的有点好奇。 “还有师长们奇奇怪怪的偏心眼。”花非花说着便翻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白眼, “也不知道我师父是怎么想的, 放着我这个正经徒弟不用, 点名要你去练什么《九韶》……真是搞不懂她脑子里在想什么,我才是正经的乐修好吧!” 这一下连白飞鸿都感到茫然了, 她不明所以地摸摸自己的胳膊, 又捏捏自己的脸颊。许久, 才给出了一个不太确定的答案。 “可能是……因为我是女的?”她看向花非花的目光越发不解,“但我记得《九韶》不是只有女修才能排演的乐舞啊……按理说你的身段也很好,又跟着云真人学了这么久的乐理,没道理避开你来找我一个剑修吧?” “谁说不是呢!” 花非花一边点头,一边笑眯眯地伸出手来, 想掐一掐白飞鸿的脸颊。 “不过, 也许我师父只是看中你可爱……嘶!” 一道寒光骤然闪过,要不是他反应够快, 险些就要被小白龙咬下半只手来, 年幼的白龙细蛇一样盘踞在白飞鸿的脖颈上, 正呲着牙冷冷地盯着他,喉中还发出威胁的低鸣。 花非花也盯着这条幼龙看了一会儿,微微眯起眼, 良久,面上忽然闪过一丝妖艳的笑意。 “你这小龙……脾气倒是坏得很!”他伸出手, 状似无意地去捏幼龙的脖颈,“不巧的是, 我的脾气也不怎么好,更不会因为你是空桑的小公子就让着你——” “嗬——” 小白龙也绷紧了身子,金瞳缩紧成一条危险的竖线,狰狞的獠牙张开,喉中威胁的低喝越发鲜明。 “你们两个,都差不多一点。” 白飞鸿叹了口气,向一旁退开两步,姑且算是把这俩一触即发的对头给分开了。她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揉了揉有些发痛的额角。 “行了行了,不是说云真人找我吗?我们快走,让长辈等我们可不合适。走了走了——” “哎哎哎,也别推我啊……” 花非花被白飞鸿两手推着后腰往前走,一边走一边不住抱怨着,但是因为他的声音很轻,白飞鸿也听不太清他在咕哝些什么,只模糊听到什么“说好的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呢”,“这就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赶旧人吗”,“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之类十分令人迷惑,甚至深感茫然的自言自语。 而在白飞鸿看不到的角度,花非花仗着自己长得高,以一个相当扭曲的姿势回过头来,和白飞鸿肩上的小白龙对视一眼,默契的交换了一个眼神。 ——回头再找你算账,有种就别跑。 ——我等着,会跑的是你才对吧? 在这阵暗潮汹涌明争暗斗之中,白飞鸿三人终于艰难地走到了姑射之山。 姑射之山,与其说像是一座山,不如说像是一座浮空之岛。 白飞鸿仰头看去,不管看多少次,她都不由得为这仙山的神异而感到着迷。 构成山体的并非是寻常的岩石,而是川流不息的瀑布,银白的水流自万仞之上倾泻而下,如同漫天星河向着四方倒了下来,碎玉飞雪一般的水沫,让这座仙山也显得朦朦胧胧,如在云雾中。 在山下有着一汪巨大的湖泊,深不见底,山上倾落的流水都汇入这大湖之中,这大湖却似乎永远没有被注满的时候。分明被姑射之山所遮蔽,却仍旧能映出毫无阴霾的碧空。盈盈如一泓青玉。 白飞鸿曾经听闻,这是白帝所留下的仙法之一。 大湖的湖底并不在下方,而是在上方。待他们上得姑射之山,便在山上看到了一方一模一样的大湖,倒映着一望无际的晴空,连湖水似乎也变成了那种澄明的深蓝。清澈的流水自湖中潺潺涌出,向着四方奔流而去,在山的边缘陡然坠下,落入下方的湖泊。 简而言之,这座大湖被仙人分割成了两个部分,湖面在下方,湖底却在上方。这是唯有仙人才能施展的神通,普通的修士便是穷尽一生之力,也无法做到。 每当看着这方大湖,白飞鸿便不由得开始畅想,在她……不,甚至可能连掌门都还没有出生的那个太古时代,天地灵气充盈之时,这方天地究竟是何等模样。那些真正的仙人,那些只存在与传说中的神鸟圣兽,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但无论如何,有一点都是明确的—— 那个时代已经远去了。 天地间已不存在仙人,所留下的神鸟圣兽也只有…… 她下意识扶了扶脖颈上盘着的幼龙。 姑射之山并无草木,却生着许多白玉的林木,放眼望去,满眼皆是玉树琼枝,化作一片冰雪般的纯白世界。在瑶林的中央,生着一株巨大的琼树,不知经历了多么漫长的岁月,也不知要多少人才能合抱得起那虬结的树身。 白玉般的树冠如同亭亭华盖,几乎遮蔽了天日。就连从枝叶间漏下的点点日光,也像是揉碎了琼玉似的,星星点点的晶莹。 在这如梦如幻的景象之中,云间月正指挥着那些年轻乐修们排好队列,依着她琵琶的旋律,排演着《九韶》之舞。 昆仑墟每十年开山一次,招募子弟,而六峰之中,除却此前从不收徒的太华之山外,便是云间月所在的姑射之山收徒最少——白飞鸿曾听过小道消息,说是云间月云真人觉得和人修沟通实在困难,嫌带徒弟麻烦——但饶是如此,山中的年轻乐修累积下来,也是一个可观的数字。 现如今,数十名乐修正排好了队列阵法,或抱着乐器,或身着舞衣,或坐或立,皆是风姿绰约,共谱这一曲《九韶》之章。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37节 若是其他乐修看到这一幕,应当能说出许多华彩动人的诗文来赞颂眼前这一幕吧。但以白飞鸿一个彻头彻尾的外行人的眼光看来,她除了一句“好美好厉害”,也再说不出旁的什么了。 同时,白飞鸿也对自己一个(刚转修不久的)剑修即将加入这一群顶级乐修之中,感到了一阵强烈的窒息。 开什么玩笑,看看人家的腰身,听听人家的歌喉,真正的行家只要站在那里,就能从头到脚都立着两个字——专业。 班门弄斧莫过于此。 白飞鸿此刻只想掉头就走,当做自己从来没有认识过云间月。 然而她的胳膊却被花非花拖住了。 “阿白,来都来了,做什么这么急着走?” 花非花媚眼如丝的把她望着,不管是举止还是腔调,都让白飞鸿想起自己前世在外除妖时不慎误入过的某个洞窟,当时那满石窟里的蜘蛛精都这样把她望着,在盘好的天罗地网上温柔地对她招着手,笑吟吟地招呼着“来呀”“别走呀”“你跑什么呀”…… 这显然不算美好的回忆,让白飞鸿不由得狠狠打了个哆嗦,只想当场告辞——从瀑布顶上跳下去都行。至少这样一来还走得比较痛快。 问题是云间月此时也恰好看到了她。 “太好了,你来得正好!” 云间月眼前一亮,便朝这边走了过来。白飞鸿头皮一麻,深知自己现在跑已经来不及了,只能强笑着转回身来,对姑射真人行了一礼。 “云真人有何吩咐?”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只觉得自己脊背都在不住往外冒汗,生怕这位云三娘子再提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要求,还伴随着一句“这么简单你一定没问题”的灵魂重击。 她可是龙啊。 白飞鸿绝望的想。 然而云间月却没有提出什么魔修般的要求,她只是笑吟吟地望着白飞鸿颈上的小白龙,还伸手来回抚摸了好几把,直把小白龙摸得蜷起身子,连连闪躲。要不是白飞鸿还没到绾发的年纪,它看起来恨不得直接钻到白飞鸿的发髻里去。 “我还从来没见过我这小外甥这么乖巧的样子呢!还是希夷长老有法子。” 云间月终于摸够了龙,兴冲冲地收回手来,从衣袖间取了一方白玉简,交给了白飞鸿。 “这是你父亲同我要的典籍。你娘亲早年亏损太过,只用药温养着还是不够,寻常体修的法子对她来说又过于刚猛,过犹不及。恰好你娘亲从前也学过歌舞,他便托我寻来一些乐修之道中适合凡人与根基不稳的修士入门的术法,来帮她强身健体。我姑且整理了这些,让她试试再说。” 云间月说着又看了花非花一眼,见徒弟忍笑忍到扶树颤抖,憋气憋得都要背过气的模样,露出了一丝莫名之色。 “我听花非花说要去找你,便要他顺便把你带过来……怎么,你们两个都这副表情?” 白飞鸿面无表情的转过头去,花非花连忙举起右手,神色肃穆,指天发誓。 “我只是开个玩笑。”他说。 “哦。” 白飞鸿抬腿就是一脚,狠狠踹在花非花的胫骨上。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第三十八章 平心而论, 白飞鸿甚至想把花非花从这座山头上直接踹下去。 阻止她这么做的不是云间月,而是她岌岌可危的常识。 严格说来,云间月也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因为她在花非花夸张的抱着小腿扑倒在地扯开了嗓子准备满地打滚的时候, 下意识向前走了两步, 用脚尖在花非花身边比了比。 “怎么?他欺负你了?”云间月跃跃欲试似的抬起了腿, “那样的话, 你刚才踢得太轻了,想踹断他的骨头, 你得从这个方向去踢, 也得更用力一些才行, 就像这样——” 她一脚都还没踢出去,花非花就惨叫着跳了起来。 虽然这么说不太文雅,但那一瞬间,白飞鸿的脑中只闪过了一句话——火烧屁股也不过如此吧。 该说不愧是龙吗,云间月那一脚着实刚猛, 饶是花非花蹦的比兔子都快, 裤腿也还是被擦烂了一截,当时便看见他的小腿往上红了一片, 让人全然不敢去想, 若是那一脚落实了会怎么样。 只能说……云间月的示范, 不含任何虚以委蛇的成分,纯然是诚心诚意的示范罢了。 “杀人啊!” 唯有花非花叫得格外惨烈,令人耳不忍闻。 “又没真的踢到你。” 白飞鸿双手环胸, 面上一派冷漠,片刻之后, 到底是被花非花极其夸张的“我伤心了!”表演逗得笑出声来。这一撑不住便再也强装不起怒意,只好垮下肩膀, 一边笑一边无奈摇头。 “算了,这回就放过你。” 花非花唱念做打俱佳的表演戛然而止,他放下手,甩了一甩袖子,悠悠然绽开一个笑来。 “我就知道你舍不得苛责我。” 他朝这边抛了一个媚眼,声音也像缠着糖。 小白龙盘在白飞鸿的脖子上,发出一声不屑的嗤笑。 “……” 花非花危险地眯起眼来,而后,他指着这条小白龙,礼貌地询问云间月。 “师父,我可以打他吗?” “只要你打得过。” 云间月露出了高雅的微笑。 花非花冷笑一声,抬手就开始卷袖子。 而小白龙也在白飞鸿的肩上支起了身子,周身鳞片发出锐利的冷光。 眼看着一场雄性互殴在所难免,却有一名年轻女修忽然从旁边走过来,笑吟吟地拉住了白飞鸿的手。 “你就是白师妹吗?”那位师姐好奇地看着她,眼睛闪闪发光,“我听说你还没有入门就已经除了一个魔修,前些日子还击败了四苦修士?闻人峰主的女儿,太华峰主唯一的弟子?” 白飞鸿怔了怔,虽然不明白为什么突然话题的重心就转到了她的身上,但还是迟疑着点了点头。 “我现在不是唯一的……” 她试图举起肩上的小白龙,那名乐修师姐却全然没有留意到她的话语,只兴冲冲地将她拉到人群中,招呼同伴们来看。 “你们看,这就是白飞鸿白师妹!”她兴高采烈地将白飞鸿推到身前,还摸了摸她的脸颊,“果然像翼望之山那几位师姐说的一样,是一个很漂亮的小姑娘!而且还很能打,小小年纪就从四魔之一的烦恼魔手中全身而退了喔!” 白飞鸿:“等等,烦恼魔是怎么回事?我根本没和他交过手……” “真的吗?好可爱……不对,好厉害!” 一拥而上的乐修们完全没有给白飞鸿辩驳的机会,其他的师兄师姐闻言也围了过来,其中一名还伸出手来,揉了揉她的长发,又用指尖拈起她发间垂落的月华,发出一声惊叹。 “这个是月光吗?居然有人用月光做发带!不过这个头发是谁梳的啊……感觉乱七八糟的……” 白飞鸿:“呃……” 是希夷。 原谅他吧,一千二百年没下过山也没和人交际过的男人,还能记得女孩子的头发要怎么梳已经不错了。 不,他真的给女孩子梳过头吗? 乐修大多都很执着于“美”,毕竟,无论是器乐还是歌舞,归根结底,都是一种表演。如何感染他人,如何俘获他人,都是乐修必做的功课。其中,个人的形体与容貌管理,也是很重要的一门学问。 毫无疑问,云间月的弟子们都精通这一门学问,只要看在场这些乐修的着装打扮就能明白了。 一群审美极好的乐修弟子,自然无法容忍白飞鸿继续顶着这样一个发型。 “让开让开,我来给师妹重新梳一个。” 一名师兄很快便挤开了其他人,凑到白飞鸿面前,他的着装打扮确实是这些人当中最为惊艳的一个,他从自己的发髻上拿下一枚发梳,灵活地解开白飞鸿的发辫,很快便为她梳好了一个漂亮的双丫髻,将月光的发带系在其上,打了一个繁复却也美丽的结。 “这样就对了。”他笑着将发梳别回发髻上,“你生得这么好,不好好打扮一下多可惜。” 白飞鸿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来,摸了摸自己鬓边的月光。 “没错没错。”另一名师姐忍不住掐了掐她的脸,“还害羞了,真可爱……要是白师妹是我们姑射之山的弟子就好了。” “对啊。”最先带她来的那名师姐忍不住抱怨起来,“我还以为今年一定会收到很可爱的小师妹呢,没想到又是臭男人。真是的,我也知道花师弟的腰很棒,他刚来的时候我也盯着看了好久……虽然理解为什么师父会选他,但我还是想要像白师妹这样香香软软的小姑娘啊!” “……” 白飞鸿只觉得自己对乐修的美好想象,此刻全都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她原本以为云间月那种外表仙气飘飘内里一言难尽的人是乐修里的特例,她的种种……嗯,神奇表现……是她身有龙血的证明。 结果你们乐修一个个都是这样吗!方才远远旁观你们共奏《九韶》之章时,一瞬间只觉得见到了真正的姑射仙人的自己,如今想来简直天真得都不忍心去回想…… “朱师姐对我腰身的赞誉,我就笑纳了。” 花非花笑微微地伸出手来,也不见他做了什么,白飞鸿便被他从人堆里轻易拽了出来。 “不过,师父的眼光可没有问题。比起乐修,还是剑修一道更适合阿白。” 他含着笑,温存似的望了白飞鸿一眼。 “她剑法很好的。” 白飞鸿微微睁大了眼睛。 “话说回来,师父还有一些东西要阿白去送,我们就先告辞了。” 花非花随手掐了一个御剑的法诀,一个比云间月所乘的要小一些的莲花座便飞到了他的足下,稳稳将二人托了起来。他坐在莲花座上,笑眯眯地冲师兄师姐们挥了挥手。 “各位师兄师姐排演辛苦了。我这个闲人横竖是不能上场,不如趁着这个时候到处逛一逛好了。唉,闲人也真是辛苦呢。” 在大家跳起来打他之前,花非花飞快地驱动法器,眨眼之间便已经消失在了夜空中。只余下一串让听的人想把琵琶砸在他脸上的得意笑声。 白飞鸿满脸都写着“无语”。 她沉默许久,到底是问出了那个从来姑射之山前便萦绕于心的问题。 “云真人究竟……为什么不让你参与《九韶》之乐?” 她真的很困惑。 “这个啊——” 大约是御风而行的缘故,花非花的声音也被吹远了,尾音听着格外的长。他似乎也开始思考这个问题,歪着头想了好一会儿,方才慢悠悠给出答案。 “我也不知道。” 白飞鸿:“咦?”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38节 “明明师父先前也找我去练习,还将《九韶》的谱子给了我,说我的嗓子很不错,想让我唱其中一段来着……” 花非花慢吞吞道,面上也浮现出一丝困惑之色。 “结果我还没有唱完,师父就说够了,还说我是她有生以来前所未见的奇才,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激动了,她当时浑身颤抖,连茶杯都拿不住了,一连摔了三个杯子,才终于把半盏茶送到嘴里。” 白飞鸿:“……” 她有一种不妙的预感。 “之后她就坚决不许我参与《九韶》之乐的排演,问她的话,就说是人已经满了。” 花非花的神色中写满了百思不得其解。 “难道是觉得我表现太出色,会打击其他师姐师兄的信心吗?她还说要是我加入进去,师兄师姐们会受不了的——不会吧,师兄师姐们都是大人了,怎么会因为这点小事就感到挫折,甚至一蹶不振呢?” 白飞鸿:“…………”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云真人很可能不是这个意思。 “对了,我还记得怎么唱,你要不要听?” 花非花转过脸来,笑吟吟地把她望着。 白飞鸿整个人都难以遏制地哆嗦了一下:“什么……什么怎么唱?” “《九韶》呀,我看你看着他们排演的时候,眼睛都在发光,肯定是很喜欢吧。我可以单独唱给你听!” 花非花兴致勃勃地凑过来,还抱住了白飞鸿的胳膊。 “怎么样,我够义气吧!有人愿意只唱给你一个人听!我作为朋友是不是特别仗义!感动吗阿白?” 白飞鸿:“别——” 然而花非花已经兴冲冲地展开了歌喉。 白飞鸿顿时眼前一白。 啊 云真人 你 脑子 进水 了 才 会选他 做 乐修 吧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第三十九章 二人终于抵达不周之山时, 白飞鸿满脸都写着两个字——超脱。 倒是闻人歌在看到她肩上的小白龙时微微蹙起眉头,不由得伸手将整条瘫平的龙捞起来,左看右看都没有看出个所以然来, 只能将询问的目光投向白飞鸿。 “这是怎么了?”闻人歌的神情十分不解, “他的旧伤还没痊愈吗, 怎么一副奄奄一息的样子?” “嗯?不会吧?”花非花也凑过来看, “来之前不是还好好的……对吧,阿白?” 是啊。 来之前还好好的。 谁知道一首歌的时间就变成这样了呢? 白飞鸿神色复杂的看了罪魁祸首一眼。得到了花花无辜的回视。 “没什么, 只是路上受了些风。”她满怀怜悯从闻人歌手中接回小白龙, “先给我吧, 他没什么大碍……只要歇一歇就能好。” 只要能从那阵魔音灌耳的冲击里缓过来就好。 “是吗?” 闻人歌面上仍有些疑虑,但鉴于他也没能从小白龙身上看出什么异常,也只好接受了白飞鸿的解释。但他的目光依然停留在小白龙身上,眉宇间流露出淡淡的困惑。 “吹了风?我记得……龙应该没有这么脆弱才对。” 小白龙纤细的身躯微微抽搐了一下,似乎想挣扎着起来说点什么, 却因为这个动作险些从她手心滑下去。白飞鸿见状连忙把小白龙放回自己脖子上, 安抚似的摸了摸。 “没事没事。”她小声安抚它,“我懂你, 那不是一阵风的问题。” 那是超乎人智极限的魔音。 魔修听了都会被当场超度。 为了不让话题滑向一个危险的深渊, 从而唤醒某些不可名状的记忆, 白飞鸿果断从手镯的芥子中拿出云间月交给她的白玉简,双手奉给闻人歌。 “这是云真人托我带过来的术法典籍,记录了适合凡人与散修入门的乐修法术。” 她说着, 忍不住抬起头来看了一眼闻人歌。 “娘亲她……还好吗?” 她们母女有些地方还真是一模一样。 白飞鸿有些自嘲的想。 她没有告诉娘亲自己在学堂的事,娘亲也没有告诉她自己身体欠佳的事。 其实要说的话, 她也不是完全猜不到。 风月天的妓.女没有一个长寿的。那种畸形而又残酷的生活压在她们肩上,再强韧再坚忍的人, 也难免要被压垮……甚至压碎。 她也曾经听闻过,娘亲也是有修行资质的。所以才会被买进楼去,培养为专供修士采.补的鼎炉。也是因为如此,白玉颜才会在短短时间内,便成为了风月天的头.牌。 那种生涯,不可能不对白玉颜的身体产生极为恶劣的影响。 只是在此之前,白飞鸿一直以为……是先生的话,一定会有法子解决这件事的。 一只大手搭在她的头上,有些生疏地摸了摸她的头。 白飞鸿抬起眼来,便迎上了闻人歌无奈而又宽和的视线。 “小孩子家家,一天到晚别想那么多。”他的语气很是沉稳,和他搁在她头顶的大手一样,“别胡思乱想,我已经有法子了。我一定会治好你娘亲,我跟你保证。” 白飞鸿怔了一下,而后微笑起来。 “嗯。”她点了点头,“我相信先生。” 因为,那可是先生啊。 “不过,要是有什么我能做的,一定要和我说。”她仰起脸,认真地对闻人歌说,“有什么要我去找的药草或是灵兽,也一定要告诉我。” 说这句话的时候,白飞鸿完全忘记了自己现在的年纪,也忘了自己只不过是一个刚入师门不足半年的小丫头,所以她也忘记了,自己现在板着一张小脸,一脸严肃说出这段话来,并不会让旁人觉得她可以依靠,只会让他们觉得她真是认真得可爱。 闻人歌便极为难得地笑了一下,他垂下手来,第一次坏心眼地捏了捏她的小鼻尖。 “才这么大一点点的小丫头在说什么呢。还药草和灵兽,我都找不到的东西,还能让你这种小家伙去?”他像一个真正的父亲那样促狭地打趣她,“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你只要好好修行,听你师父的话,和同门好好相处,我和你母亲就放心了。” 白飞鸿不知道是憋的还是窘的,面上泛起一层薄薄的红来,她甩甩脑袋,避开闻人歌的手,抬起一只手揉着鼻子,有些窘迫又有些生气的哼了一声。 “我才不是……”她把“说些有的没的”给咽了下去,别扭地转开脸去,“我是认真的……” “我知道。” 闻人歌面上的笑容更温和了,他伸出手去,轻轻拍了拍白飞鸿的肩膀。 “可你也要知道,我们才是当爹娘的。让你小小年纪就和魔修厮杀,已经是我们做父母的对不住你。哪能再把这种事情也丢给你?” 花非花也从旁边扯了一把白飞鸿的衣袖。 “好了阿白。”他小声对她说,“做爹娘的也要面子。差不多也给他们一个台阶下,嗯?” 白飞鸿捂着越来越红的脸,低着头,好一会儿才很轻很轻的应了一声。 “那……那好吧。” 她的声音更加细弱,也更严肃了几分。 “这一次我就原谅你们瞒着我。但是以后不管有什么事都必须和我说……明明先前凶我的时候都不是这样的,怎么到了你们身上就变卦了……以后不许这样了,我们是一家人吧。” “好。” 闻人歌难得低了头,郑重地对她许诺。 “今后再有什么事,我和你娘一定不瞒着你。” 花非花笑眯眯地一拍手,两只眼睛都弯成弯弯的弦月,就连声音都刻意抬得很高,听起来十分欢欣鼓舞。 “好了,父女和好,皆大欢喜!” 他侧过脸来,冲着白飞鸿眨了眨眼睛。 “说起来,白夫人应该也很想见阿白吧,我记得从先前那件事之后,阿白就一直住在太华峰上,也没有机会下来见家人……这样好了,反正玉简送来之后我们就没有什么事,倒不如让阿白和她娘亲好好聚一聚?” “也可。” 闻人歌轻轻颔首。 “你娘现在应当是在后山莳弄花草。我现在使人去通知她,你们去后山找人就好。” “好。” 白飞鸿点了点头,便领着花非花朝后山走去。 不周之山是昆仑墟之中唯一一座四季如春的山岭。也许是历代峰主所修的都是医道的缘故,也有可能是因为这一代峰主闻人歌的回春诀已臻化境,天人感应,物我合一,不管什么时节,不周之山都是草木葱茏,翠意盎然。 便是如今已至隆冬,不周之山的花草与树木依然生机勃勃,甚至可以看到不同时节的花簇拥着盛开,迎春、玉兰、青莲、金桂、腊梅……全都喧闹着一处盛放,热热闹闹的从山脚一路开到山顶去,令看的人都不由得连声称奇,难以想象居然会有这样的景象。 一路行来,尽是缤纷花色,草色青青。 在不周山上,便是风也来得比别处更和煦一些,一阵风过,银杏叶徐徐飘落,如同剪落了一地碎金。踏在上面,也发出些微歌唱般的声响。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39节 在这样的环境中,二人一时都没有说话。只有行进时细微的脚步声,还追随着他们的身影。 “你同你父母的关系很好。”花非花忽然开口,微微的笑着,“倒是令人艳羡。” “你同你父母的关系不好吗?” 白飞鸿很少听花非花谈及自己的事,闻言不由得回过头来,有些好奇似的看着他。 “我好像从没听过你说自己的家人。” 花非花怔了怔,而后又一次眯起眼来,妖妖娆娆地望了她一眼。 “这么关心我的事情,怎么,对我的家里人很好奇?” “不想说便算了。” 她叹了口气,转过头去。 “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花非花眯着眼,面上依然挂着那种微微的笑。 “花家的情况也没那么复杂,不过只是一个普通的人渣,骗了大户人家的小姐,入赘以后谋夺了对方全部家产,然后便开始高高兴兴做了一个负心薄幸人,整日流连花丛,害得他的原配夫人伤透了心,整天以泪洗面,最后郁郁而终。” “……” 毫无准备听到这么一个豪门恩怨的故事,白飞鸿有些讶异地再度转过头来。她试图看清花非花的表情,但他此刻挂在脸上的笑实在太过完美无缺,她也看不出什么端倪来,只好迟疑着伸出手来,拍了拍他的手臂。 “节哀?”她犹豫着说。 “倒也没什么好节哀的。”他的笑容里多了一丝古怪的意味,“反正那个人渣现在也受够惩罚了。我想,至少那位大小姐看到他如今的下场,会觉得解气……甚至好笑也不一定。” “咦?” 见白飞鸿面露不解看过来,花非花低低笑了一声,抬手遮住了她的眼睛。 “具体过程就不是小孩子能听的故事了。” 他笑着说,话音里却带着一点别样的意味。 “不过,我的父亲,确实是一个很会骗人的男人。” 他话语里的笑意越来越重。 “连我都被他骗了很多年。听着真蠢,你说是不是?” 第40章 第四十章(大修) 第四十章 对于花非花这句怎么听都很古怪的自嘲, 白飞鸿也不知道能说什么,只好再度伸出手来,贴住他的手背。 “你要还是很生气的话……”她生硬的安慰道, “要不就再揍他一顿?” “再揍他一顿?听起来可真是好主意。” 花非花勾起唇来, 握住白飞鸿的手, 撒娇似的摇了摇。 “到那时候, 你可得帮我的忙才行。” 白飞鸿怔了一下,也对他露出一个笑来。 “说什么废话。”她掐了他的手一把, “到时候我肯定帮你吧?” 花非花弯起眼睛, 像是听到什么特别可爱的话, 又像是听到了一句格外顺耳的话。他笑着松开白飞鸿的手,指了指前面的亭子。 “我想我们到了。”他眯着眼,看着亭子里徐徐站起来的女子,“我想那就是你娘?她可真是个绝世美人。一看就是那种温柔婉约的——” 他还没说完的话硬生生被迎面而来的一句招呼砸断,噎在了喉咙里。 “哟, 我们的大忙人还知道回来呢?” 正所谓未见其人, 先闻其声。这一声凉凉的招呼声,尾音拖得格外长, 硬是绕出了九曲十八弯的回响, 听着就阴阳怪气到了一定境界, 别说白飞鸿,连花非花都不由得狠狠打了一个哆嗦。 “——严母。” 花非花的话音打了个磕巴,才勉强说出了他的心声。他垂下头, 用无比怜悯的眼神望着白飞鸿,同时伸手拍了拍她的肩。 “活下去, 阿白。”他沉重道。 白飞鸿整个人都僵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那道逐渐逼近的身影。 此时此刻, 白飞鸿终于想起了一件被她下意识抛之脑后的事情。 那便是距离她上回离开不周山,到底已经过了多久。 那时她为了躲开娘亲的絮叨溜去了太华之山,本想着等娘亲气消了再回去,谁成想之后事情一件接一件,完全不给人休息的机会,一眨眼,便已到了年关跟前。 显而易见,娘亲的愠怒不仅没有随着时间推移而消失,还被她这种避而不见的态度给酿成了一坛老陈醋——瞧她的脸色,还是还没开盖就能在百米开外闻到醋味的那种。 ——完了。 白飞鸿深深地吸了口气,在面上攒出一脸浓浓的笑来。 “娘——”她连忙亲亲热热迎上去,试图去抱亲娘的手臂,“我这不是太忙了,你看我这不是一得空就回来看你了吗?” 白玉颜只是冷笑着甩开了她的手。 “是一得空就回来看我,还是被闻人歌喊回来看我,你自己心里有数。” 白飞鸿一阵心虚,但还是不依不饶地伸出手去,继续去拉白玉颜的手。 “哪有,娘亲就是爱多想,我哪有不记着你呢。” 她在内心重复告诫自己,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人要死也得站着死,不,至少也得垂死挣扎到最后一刻! “我算哪号人物,值当你记着。”白玉颜翻了她一眼,她本就姿容绝世,便是做这样的动作,也格外赏心悦目,“都说儿大不由娘。可不是,瞧瞧,才这么一丁点大,就全不记得家里还有个翘首等着女儿归家的老娘了。” 白飞鸿见势不妙,心下顿时一紧。继续负隅顽抗下去显然只会招来更多的唇枪舌剑,于是她果断一低头,当场便怂了。 “我错了。”她老老实实认错,“娘,我真的知道错了。” “我倒不知道你错哪了。”白玉颜挑起眉来,“你说说看啊。” “我不该这么多天都不回不周山,更不该音讯都不往家里捎一个。”她深刻反省,“都是我不好,下次一定不会了。” 白玉颜轻轻地哼了一声,到底还是把手递出去,抓住了白飞鸿迎上来的手。 “别以为你修了无情道,翅膀就硬了。就算你修了无情道,我也还是你娘,你也还是我闺女。”她的语气很是亲昵,又故作忧愁抬手摸了摸自己光洁的脸颊,“唉——你看我这眼角。都生出皱纹了,全是为你愁出来的。” “……” 白飞鸿十分无语地看了一眼白玉颜光洁如玉的脸庞,别说皱纹了,简直细嫩得像是婴儿的肌肤,连刚剥了壳的鸡蛋也难有这样好的光泽。但是这世上有一种皱纹叫亲娘口中的皱纹,白飞鸿也只好长叹一声,满脸都写着无可奈何。 “娘,我真的知道错了,真的不能再真。所以别摸了,娘,我的亲娘,您这样年轻貌美容光焕发,不管怎么摸,你的脸上都不会生出皱纹。” 白玉颜哼笑一声,到底是曾经艳冠名都的美人,便是抚脸时稍稍弄乱了鬓发,也分毫不损她的艳光。她徐徐放下手来,用指尖轻戳了白飞鸿的额头一下。 “算你还有良心。” 她轻飘飘道。 白飞鸿长长的松了一口气,却看到娘亲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小没良心的,下次再整出这种事来,我才不会轻易放过你。” 白玉颜这一番唱念做打下来,自己倒撑不住先笑了,又点了一点白飞鸿的额头,抬起手来,怜爱地理了理白飞鸿的额发。 “不逗你了。我是你娘,还能认真跟你生气不成?” 她牵着女儿的手,笑吟吟地将她领去了亭子里面。亭子里的石几上,早已备好了各式各样的点心瓜果。白玉颜招呼着白飞鸿与花非花坐下,又很有趣似的看了一眼她脖子上盘着的小白龙。 “这位便是那位空桑陆家的小公子吗?” 白玉颜不住打量着小白龙,却并没有和昆仑墟的其他弟子一样,冒冒失失便上手去摸。同这些修道之人不同,她是尘世里滚了数不清的来回的人,是以,她虽然为人刻薄,处事却一向很有分寸。 也正因为如此,白玉颜不仅躲过了被龙咬的命运,还相当程度上收获了云梦泽的好感。 一路上昏昏沉沉的小白龙恰好在这时清醒了过来,它支起身子,一时有些不知道自己在哪似的,迷迷糊糊地在白飞鸿肩上打转,还因为白玉颜身上的脂粉香狠狠打了一个喷嚏,差点把自己摔进点心碟子里去。 白玉颜被它这副可爱的小模样逗得直笑,她特意寻了一只秀致的碟子,挑拣了几枚点心,推到小白龙的面前来。 “尝尝,合不合口味?”她微微弯了腰,对着这有着五彩斑斓的白鳞的小龙微笑。 见她如此,小白龙迟疑了一会儿,还是从那只碟子里寻了一枚咸口的点心,盘着碟子的边缘,凑到点心旁小口小口的咬起来。 白玉颜露出怜爱的神情,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才又转过头来,沏了两盏清茶,递了一盏与白飞鸿。 “我备了你喜欢的点心,茶也是清茶。真搞不懂你小小年纪哪学来的老头子的口味,不爱那些花露果子露,净喜欢些寡淡无味的东西。是被太华峰主带坏了吗?”她说着又摇了摇头,“也不像,你好像打小就不爱那些花的、甜的。” 花非花闻言,正准备接过茶盏的手倒是顿了顿。 “我倒不知道……”他的目光转向白飞鸿,“你不喜欢吃甜的。” “这丫头,从前嘴可挑着呢。”白玉颜笑眯眯去揭女儿的老底,“她口味清淡得要命,一点也不像小孩子。什么葱姜蒜水芹芫荽,用来调味的东西,她是一律不吃。点心啊菜肴啊,做得花哨了她都不喜欢,最喜欢那种清清淡淡,都没什么滋味的东西,也不知道阳春面有什么好吃的。” 她说着说着还朝桌上装水果的瓷碟抬了抬下巴。 “就是水果,颜色太艳了太深了她都不要吃,太酸了不行,太甜了也不行。你都不知道要养活这个小东西废了我多大心力。” “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白飞鸿窘迫得脸都微微红起来。 “只是以前不喜欢吃。”她的视线不自觉飘远了,“后来……来昆仑墟以后就渐渐喜欢了。” 自从……遇到殷风烈之后。 想起那个人,让白飞鸿的神色稍稍沉郁了一些。她摇了摇头,将那个身影从自己的脑子里晃了出去,再度伸手牵住母亲的衣袖,撒娇似的摇了摇。 “好了好了,娘亲……”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一眼花非花和小白龙,“在别人面前,也给我留点面子。” “好好好,给你面子。”娘亲由着她晃着手,却还是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尖,“真是,多大的人,还撒娇。” 白飞鸿不依地躲过她的手,将脸埋在娘亲的手臂上。香软绵白,让人不由得在上面来回蹭一蹭。 “和自己亲娘撒撒娇又怎么了。” 白飞鸿小声嘀咕,到底还是记着自己如今在外人面前——还是两个外人——只好乖乖地坐直身体,拿起一枚点心塞到嘴里。 “下次多备点甜果子。”她含含糊糊地提着要求,“我喜欢那个。” “你的口味倒是变得很大。”白玉颜说着,却还是点了点头,“还要些什么,回头我再准备上。不过你想吃就得多回来几趟才行,点心可不经放。” 白飞鸿这时候自然不会提那些“仙家法术和芥子都很神奇,点心只要放进去就不会变质,什么时候都和刚出炉的一样”的扫兴话,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40节 “对了对了。”白玉颜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手掌,“说来,有件事你大概还不知道,闻人歌大约也忘了同你说。” 白飞鸿抬起眼来:“什么事?” “林宝婺,就是那个和你不对付的女孩子,现在在不周峰调养。”白玉颜的面上也是淡淡的,“她似乎在思过潭底出了什么事,伤得不轻,为了不留下隐患,瑶崖真人便将她送到不周峰来,闻人歌那人你也知道,路边趴只狗他都会救,便也接了过来……” 白飞鸿怔了一下,下意识放下点心,握住了白玉颜的手。 “你这丫头可真是……”白玉颜微微蹙起眉头,“还带着点心渣子,别来拉我的手。” “啊,抱歉。”白飞鸿忙松开手,看向白玉颜的目光还是有些担忧,“娘你还好吗?林宝婺这些天来有没有对你失礼?有没有冒犯到你的地方?” 白飞鸿倒不是很在意林宝婺对她做的那些事。这么多年了,她早就知道林大小姐是个什么样的人。更何况林宝婺他们的过错都已经得到了公正的处置,不值当她再去记恨什么。 她只是担心以林宝婺的脾性,会不会得罪白玉颜。 不管怎么说,她那人一向都不好相处,和娘亲放在一处…… “不必担心,没有的事。”白玉颜倒是笑得有些微妙,“小丫头片子,又没经过事。心思浅薄得一眼就能看穿,看着倒是有点可怜了。” 白飞鸿看了眼白玉颜,一时忽然不知道自己应该担心娘亲,还是担心一下林宝婺。 能在风月天那等腥风血雨之地活下来,还登上巅峰的女人,能是好惹的吗? 白飞鸿忽然开始发自内心的希望林宝婺没有作死,不要去招惹自己惹不起的人物。要知道,就连白飞鸿,都不是很敢得罪自己的亲娘。 “放心好了。她没有冒犯我的地方。”白玉颜很好心情地捏了捏她的脸,“不如说,她对我倒是十分礼遇。周到得都有些过头了。” 白飞鸿不由得为林大小姐松了一口气。 谢天谢地,林大小姐,你还是比我所知道的要有点脑子。 “不过——” 白玉颜垂眸看向白飞鸿,眸光中透着几分认真。 “我只是个心思狭隘的凡人,没有闻人歌那么好的心性。你要是不想看到她,我就让人把她挪得远远的。管她是瑶崖峰主的侄女,还是琅嬛书阁阁主的女儿。” 白飞鸿沉默了片刻。 “也不必如此。”她轻轻转着手中的茶盏,目光落在盏中一圈圈荡开的涟漪上,“她也受够惩罚了。” 白玉颜看了她一会儿,忽而一笑。 “也是。”她眯起眼来,慢悠悠地为自己斟了一盏茶,笑吟吟地饮下去,“人哪,有时候就是弄不清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弄清的时候,往往就太迟了。要我说,这惩罚确实够了。” 白飞鸿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娘亲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说的话实在让人听不太懂。 “既然你不计较了,为娘也不是那么小心眼的人。” 白玉颜笑眯眯地整了一个食盒与她。 “等我们吃完了,你就将这个食盒带过去吧。你常师妹也和她呆在一处,正好也让她尝尝。算是增进一下你们的同门感情。” 在白飞鸿的身边,花非花突然倒抽了一口凉气。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第四十一章 去给林宝婺送食盒的时候, 自然只有白飞鸿一个人。 “她们三个都是女孩子,有一些女孩子的体己话要说,你一个男孩子在那里不太合适。” 彼时, 白玉颜对花非花这么说, 还亲自斟了一盏茶给他, 一张芙蓉面上含着笑, 当真是色若春晓之花。一双水光盈盈的美目,也含着几许笑意。 “你是飞鸿的朋友吧?我家这个丫头, 她是什么性子, 我很清楚。她素来是有点谨慎得过分, 很少与人打打闹闹。又是照顾人惯了的,对旁人连句重话都不肯说。我倒是第一次见到她有你这样合得来的好友。” 这一番话说得花非花冷汗都要流下来了,但还是撑着笑,一叠声地说着“不敢当”。最后还难免替自己声辩了两句,只说“我知道她性子很好, 很多时候都是我胡闹过头了, 还请白夫人不要生气”。 “你们小孩子的事,我是不管的。不过, 能和我说说她在学堂的事情吗?” 白玉颜笑眯眯地说着, 还嗔怪般睃了白飞鸿一眼。 “你也知道, 这丫头一向都是报喜不报忧,天塌下来都自己一个人撑着,之前那么大的事都不跟家里说, 我们做爹娘的,也难免提着一颗心。” 白飞鸿倒是有点不愿意了, 她不由得拖长了声音,抱怨似的喊了一声“娘——”。 “真是的, 有什么好说的。”她有些别扭地偏过头去,“都和你说了,就没什么事啊。现在大家都对我挺好,师长们也很友善……就真的没事发生啊!” “瞅瞅,这又嫌我烦了。”白玉颜撑着脸颊,又眯起眼来笑,“我又不是想打听你做的小坏事,只是关心你——再说,我还能管你几年啊?” “我不同你说了。” 白飞鸿连忙站起身来,又抻着胳膊去够放在另一边的食盒。 “我去送东西。” 花非花连忙将食盒递了过来,同时掩着口,小声地对她说了一句。 “你娘……真是了不得。” 白飞鸿沉重地叹了口气:“你说的没错。所以,花花,接下来就交给你了。” 花非花神色震惊:“什么,你不带我一起跑吗?” 白飞鸿微笑着推开了他的手:“死道友不死贫道。我先走了。你坚持住。” 花非花试图去拽她的手被留在了半空中,只见白飞鸿将食盒往芥子里一装,眨眼间便已到了三十尺开外。若是他没看错,方才她还使了一手缩地成寸的法术。 倒也不必如此熟练?! “算了,这样也挺好。”花非花单手掩唇,小声嘀咕起来,“反正你要去的才是真正的地狱。” 常晏晏和林宝婺……居然把那两个人放在一处,能做出这种事情来的白玉颜,实在是一个了不得的女人。 他放弃似的往椅背上一靠,一抬头便看见了正笑吟吟望着这边的白玉颜,顿时下意识坐直了身体,脊背笔挺,面上也挂上了端庄的微笑,声调中流露出一丝敬畏。 “请问您想问些什么。” 而另一边,白飞鸿刚到了不周之山用来供病人疗养的小楼前,便听见里面传来一声瓷器碎裂的脆响。 “常晏晏!” 林宝婺的声音听起来简直怒不可遏。白飞鸿下意识就想进去阻拦,却被她下一句话生生拦住了脚步。 “你以为你对明商做的那些事就没有人知道了?” 明商。 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白飞鸿不由得停住了脚步,同时屏住了声息。 那家伙不是因为欺凌同门,辱及尊长,欺下媚上……被赶出昆仑墟了吗?在白飞鸿的印象里,常晏晏和他完全没有什么接触。为什么林宝婺会说她对明商做了什么? “林大小姐这番话,我倒是听不太懂。” 常晏晏的声音还是怯弱的,却又从中透出一种平日所没有的凉意。至少,白飞鸿从来没有听过她用这样的音调说话。 倒像是……含着一抹冷冷的笑。 林宝婺顿时被她的语调激怒了,她也冷笑了一声,只是那笑声里燃着怒火,听起来倒像是要把假象烧穿似的。她用力向前迈了一步,推开了拦在二人之间的桌子。 “你装什么装啊?”她冷笑着,声调又短又急,“先是故意接近明商,又来挑拨他与我的关系,让我疏远于他,又来暗示他用开罪白飞鸿的方式来讨好我,最后再到师长们面前一通唱念做打,硬是把这件事栽成了我的主导……你倒真是算无遗策!要不是明商托了他大哥将真相告知于我,我还不知道要被你瞒到什么时候!我还真是小瞧你了!” 常晏晏倒是等她说完,方才从容不迫地轻笑了一声。 “可那些都不过是你的推测罢了。”她的声音依然柔和,却带着一点针尖似的锐意,“明商说那么多,他有什么证据吗?我可从来没有与他说过,要他去针对飞鸿姐姐。是他胡乱捉摸你的心思,再加上他人品低劣,才会做出那种事。” “证据?”林宝婺冷笑起来,“你与明商的通讯还不算证据?” “可我与他的通讯之中,可曾有一句话提过飞鸿姐姐?”常晏晏的声音里也多了一点幽冷的笑意,“就算是拿到师长们面前去,我至多也不过是因为我俩境遇相似,才会与明商多了点同病相怜的心思罢了。我可从来没有……做过你说的那些事。” “你做没做过,你自己心里清楚。”林宝婺的声音也冷了下来,“我与你也就罢了。白飞鸿怎么对你,你心里没有数吗?你要算计我,把她扯进来做什么?” “你说话的时候最好注意点。” 常晏晏的声音里一下子全无了笑意。 “什么叫我把飞鸿姐姐扯进来?讨厌她的人不是你吗?一直在针对她的人不是你吗?怎么,到现在却成了我的过错?” “我是讨厌她!”林宝婺猛地提高了声音,“但我还不至于要用这种下作手段!” “下作手段?”常晏晏低低地笑了,那笑声倒像是阴冷的蛇,徐徐滑过人的脊背,“林大小姐,你以为你的手段很高尚吗?” 她似乎也向前了一步,传来了椅子拖过地面的吱呀声,激得人头皮发麻。 “林大小姐,像你这样的人,一辈子都不会体会到……被所有人瞧不起,被人轻蔑,被人嘲笑的滋味。”常晏晏笑着说,“所以你才能站在我面前,用这种理直气壮的语气同我说,你没有用什么下作手段。是,你没有用下作手段,你没有构陷她,没有辱骂她,也没有把师长们牵扯进来……你只是露骨地瞧不起她,并且带着周围的人也一起瞧不起她而已。” “你——” “但是你知道吗?”常晏晏打断了她的话,笑着又逼近了一步,“你这样做就已经足够讨厌了。至少,我很肯定。飞鸿姐姐一定很讨厌你。” 林宝婺呼吸一窒,而后,她又说了一个“你”字,这个字卡在她喉咙里,迫得她急促地喘息了一会儿,似乎是被气得说不上话来。 常晏晏的笑声里多了一点好整以暇的悠然:“像你这种人,总是理所当然以为,什么好东西都应该是你的。以至于别人拒绝你的时候,你反而感到难以置信。可这又有什么好难以置信的呢?林大小姐,你要明白,你不是生来就应当拥有一切的。” 在这样的冷嘲热讽里,林宝婺反而冷静了下来,她深吸了一口气,再度开口时,音调已经平稳了许多。 “那你呢?”她冷冷的问,“那你做的事情又叫什么?” “我?”常晏晏的声音扬了扬,“我可从来都没有做什么。” “那我换种说法吧。”林宝婺向前一步,语调冰冷,“像你这样的人,又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说我?” 常晏晏声音里的笑意完全消失了。 “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她问。 “明商离开昆仑墟之后,没有回明家,而是去常家调查了你的事情。” 林宝婺的声音里透出一种近乎叵测的意味。 “你知道他查出了什么吗?” 常晏晏完全没有了回答,她似乎连呼吸都停住了。 “你并不是常家分支的庶女,事实上,你连常家记在族谱上的孩子都不是。你只是常家某个男人忽然从外面带回来的孩子。而在那之前,他一直都呆在苗疆。我说,你真的姓常吗?” 这一瞬间,白飞鸿忽然想起了白玉颜过去同她说的话。 “你要知道,这看人呢,是不能只看表面的。” 那时白玉颜望着窗外的烟岚,面上带着百无聊赖的笑意。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41节 白玉颜从年幼时就在这吃人的世道中讨生活,在风月天中这个销.骨.艳.窟中沉浮,艳名一度传遍了海内十洲。这名千帆历尽、阅人无数的老丨江湖在说起这些话的时候,语气总是带着一抹难言的倦意。 “对你好的未必是真的喜欢你,嘴硬的人心里没准是完全相反的一套想法,事事都顺着你的人也有可能存着别样的念头……人心总是弯弯绕绕,有时候甚至连自己真正想要什么都弄不清楚。” 那种倦意,似乎是从她的骨子里透出来的。 “很好笑吧。别说弄懂别人,你能弄懂自己都不错了。” 而在白飞鸿分神的时候,门内的对话依然在继续。 “我不姓常,还能姓什么?” 常晏晏笑着,话语里带出一点格外冰冷的意味。 “林大小姐,话说成这样就没有意思了。” 林宝婺意味不明道:“也许,你根本就没有姓呢?” 与此同时,盘踞在白飞鸿肩上的小白龙忽然站起身来,朝着门内探出身去。 “怎么了?”她下意识握住了腰侧的小剑。 白龙微微眯起眼来,喉间发出戒备的低鸣。 ——不净之物。 龙族远超常人的感知,正在向他告知常人所感受不到的气息。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第四十二章 而门内, 林宝婺的逼问依然在继续。 “明商为了调查你的身世,特意进入苗疆,甚至深入三圣教的腹地, 最后查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消息。” 林宝婺的声音向前逼近, 带着极为凌厉的质询。 “三圣教的小圣女一年前失踪了。她是一个眉心有着红色观音痣的女孩, 他们说她是被外来的汉人男子拐走了。也是因为如此, 当地人对于外来者异常敌视与戒备,明商几乎在苗疆丢掉了性命, 才将这个消息传了出来。” 常晏晏始终沉默着, 到了这一刻, 才终于冷笑了起来。 “你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她的声音也咄咄逼人起来,“世上有观音痣的小女孩那么多,难道每个都是那劳什子三圣教的小圣女吗?” “只凭明商这点消息,当然说明不了什么。”林宝婺也笑了一声,“三圣教极为封闭, 许多消息都秘不外传。但是很不巧, 琅嬛书阁收集天下典籍,无论多么偏门的野史秘辛, 都能在琅嬛书阁找到。而我曾经在其中一本记录四海逸事的闲书中看到过这样一条记载。” 她好整以暇地停了一下, 方才继续说了下去。 “三圣教崇拜蝴蝶, 以蝶神为他们的大母神,所以,历代圣女都会在身上刺上一只红蝶。他们的圣女都是自幼培养, 用以纹身的药材也是特制的,无论水洗火烧都不会消退, 就算是把整片肉都削下去,红蝶也依然会在新生的血肉中再生。” 林宝婺向前一步, 似乎是对着常晏晏伸出手去。 “你若不是那魔教的小圣女,就让我看看你肩上有没有红蝶的纹身。” “可笑!”常晏晏的声调里第一次有了激动的情绪,“你以为你是谁?什么都是你说的!你说有那什么见鬼的蝴蝶纹身就是魔教圣女,你说是便是了吗?你先前不也说过,三圣教的一切都是不传之秘,那谁知道你说的那些话是真是假?” “那本书既然我能看到,也就代表其他人也能看到。昆仑墟见多识广的修士要多少就有多少,实在不行,我们就到太华峰的希夷长老面前去辩一辩,让那位洞察万物因果的大能来看一看你的来历!” “放开我!”常晏晏似乎被林宝婺抓住了手臂,正在拼命挣扎,“你弄痛我了!放开!” “不放!除非你同我一起去见师长!” 林宝婺也拧了起来,两人扭打到了一处,灵力冲击的巨响撞在屋里的陈设上,发出一阵乒乒乓乓的乱响。常晏晏终究是半路出家,在灵力比拼上远远不是林宝婺这个琅嬛书阁大小姐的对手,几个来回便败下阵来,发出一声痛呼。 白飞鸿终于听不下去了,她向前一步,正好赶上大门被两人撞开的瞬间,她抬起手来,正好将跌出门来的常晏晏扶了个正着。 “……我娘让我来送些点心给你们。” 白飞鸿将食盒从芥子中取出,缓缓搁在地上,难得感到了一丝尴尬。她的手依然扶着常晏晏的肩,目光却与林宝婺撞在了一处。 “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她干巴巴的说。 “不。”林宝婺却笑了,“你来得正是时候。” 她有些快意地抬起下巴,轻蔑地瞥了常晏晏一眼,旋即,她的目光又落在白飞鸿脸上,露出一个讥讽的笑来。 “正好让你看看,你千挑万选的好朋友,究竟是一个什么货色。” 白飞鸿不由得微微蹙起眉来:“她通过了问心阶。” 希夷所制作的问心阶,叩问人心,质询本质的法器。既然能走过那问心阶,便至少能证明常晏晏的内心并无心魔。 林宝婺的神色冷了一冷:“你别同我说,你不知道有些法器,是能够使人通过问心阶的考验的。” 白飞鸿怔了一怔。 她倒是真的没有听过这个。 在她肩上,小白龙依然发出低低的咆哮。 她的目光落在常晏晏面上。 “晏晏?”她依然没有松开手,但还是问出了那个问题,“你是三圣教的圣女吗?” 常晏晏浑身一颤,片刻之后,她面上浮现出一丝苍凉的笑来。 若不是亲眼目睹,任谁也想不到,那样的笑竟会出现在一个孩子的脸上。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她缓缓抬起眼来,用一种近乎心碎的眼神将白飞鸿望着,“飞鸿姐姐,你也要像那些人一样,因为我出身不好,就不肯给我一个容身之处吗?” “出身不好?你说得倒是轻松。”林宝婺的声音也沉了下去,“三圣教是苗疆的魔教,教义残酷,信徒疯狂,对周边正道子弟也祸害颇多,一手巫蛊之术更是害人无数。你若是三圣教的圣女,潜入昆仑墟究竟有什么阴谋!” “我没有阴谋!”常晏晏忽然拔高了声音,尖利到了凄厉的程度,“我只是想活下去!这也不行吗?” 不管是白飞鸿还是林宝婺,都从来没有见过常晏晏这般失控而不得体的模样,两人不由得同时怔住了。那个始终笑容甜美,眼神怯弱的女孩一下子从她身上消失了,现在站在那里的人,目光阴冷,神色怨毒,连额心的观音痣也殷红得像是要沁出血来,透着一丝别样的狠煞。 “你说你看过三圣教的逸事?你知道什么?你知道什么!” 她瞪着林宝婺,目眦欲裂,面上却泛出一丝诡异的讽笑来。 “圣女、圣女——说的倒是好听!其实就是养蛊的容器罢了!你以为三圣教的蝶神只是传闻吗?能蠢成这样真是让人羡慕,林大小姐,我真想亲手把你推到那个祭坛下面去,让你亲自去见一见蝶神,好好看一看……看一看那蝶蛊的样子!” 她猛地扯下了自己的衣襟,露出半边肩膀来,在雪白的肌肤之上,一只赤红的蝴蝶如同要燃烧起来一般翩翩起舞。 “看着它,看好了!”她向前逼近一步,“这就是你要看的红蝶!你方才说什么?纹身?哈!简直就是笑话!这是蝶蛊的幼虫,你想知道这是我几岁的时候他们种到我身上的吗?你能想象这是怎么种到我身上的吗?” 常晏晏又向前一步,面上的冷笑更甚。她随手将衣襟拉上去,淬毒一样的目光依然钉在林宝婺脸上。 “也是,林大小姐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想得到?你一辈子也不可能落到那种境地去。你什么没有啊?谁敢不顺着你的意呢?” 她越笑越厉害,身体却微微颤抖起来。 “我受够了,我告诉你,我受够了。我不想被蝶蛊吃掉,我想活下去,像个人一样活下去!这是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情吗?这有什么不可饶恕的吗?你凭什么这么看我?凭什么对我这样说话!” “那你就和我一起到师长们面前,把这段话再说一遍。” 林宝婺也面无表情的看着她,目光如刀一般锐利。 “若是你当真没有存着什么坏心,他们也必不会难为于你。” 常晏晏颤了一下,正欲开口说些什么时,林宝婺却打断了她。 “你不敢。”她的语气十分笃定,“因为你并不是问心无愧。无论是常家的那个男人,还是问心阶上一路带着你过来的那个男孩,亦或是明商本人……你确实为了自己的目的利用了他们,不是吗?” 常晏晏气急:“我只是为了活下去——” “你敢对着我们两个发一个心魔誓吗?” 林宝婺冷冷道。 “你敢发誓说,你接近白飞鸿时,没有存着一点利用她的心思,也从来没有做过损害她的事情?” 常晏晏愤怒的神情陡然冻住了。 “看吧。”林宝婺冷冷地笑,又从身侧拔出自己的宝剑来,“你不敢。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利刃铮然出鞘,笔直地指向常晏晏的脸。 “同我去见掌门。”她冷冷道。 “等等。” 白飞鸿忽然开了口,顶着林宝婺难以置信的目光,她站到了常晏晏的身边。 “等先生……等我父亲来了,由他问个分明,再谈面见掌门的事。” “愚蠢!”林宝婺气急,“事到如今,你居然还在为她说话?难道你要与邪魔外道同流合污?” 白飞鸿再度皱起眉来:“常晏晏或许是三圣教的圣女没错,但从她的叙述中,她应当也是魔教的受害者。我不认为在她害人之前,就将她定为邪魔外道是正确的。更何况我父亲是天下第一的医修,她若是被种了蛊,他不可能没有觉察到异常。无论她过去是什么人,现在都是不周峰的弟子,弟子有问题,应当先交予峰主裁夺。” 林宝婺瞪着她,不住地摇着头,片刻之后,她的神色骤然一冷,剑锋也转向了白飞鸿。 “看来你已经完全被这个邪魔外道给笼络了。” 她的剑身闪过一丝雷光。 “那么,我只能让你清醒一点了。” 白飞鸿的面色也冷了下来:“诛邪剑……林宝婺,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我清楚的很。” 林宝婺抬起剑来,雷光陡然大盛,令人看不清她的神情。 “我在让你清醒一点。” 一直栖息在白飞鸿肩头的小白龙,这一刻终于冲了出去,猛然咬向林宝婺! 白飞鸿不由得一怔。 她下意识抬头看去,却在林宝婺的眼中捕捉到了一抹猩红。 ——心魔之兆。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第四十三章 这世间有无数的魔修, 却不曾有过一个天生的魔。 所有的魔,无论曾经是人、妖亦或圣兽,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 那便是——他们都放纵了自己的心魔, 才会堕落成魔。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42节 任何一个修真者, 都有可能在修行过程中生出心魔来。无论如何, 人心终究复杂叵测, 世事总是变幻无常,谁也不知道自己下一刻会遇到什么, 也不知道自己的心境何时会发生巨变。 生出心魔虽然可怕, 但只要能够克服甚至消除心魔, 便也于道途无碍。 有心魔的修士不一定都会堕落成魔,但堕落成魔的修士一定是因为抵抗不了自己的心魔。这已是修真界人尽皆知的铁律。 就算如此,白飞鸿还是想说——林大小姐,你在思过潭底下反省了一个月,居然还反省出心魔来了吗?! 前世明明没有发生过这种事情!这难道也是重来一世所改变的命运之一吗?! 提剑挡住当面刺来的利刃时, 感受到如雷电一般流窜过剑身的诛邪剑意, 白飞鸿心下不由得暗道一声不好。她反手将常晏晏推到身后,运转灵力, 以险之又险的一剑卸开了林宝婺凌厉的剑势。 “你冷静一点!”她皱紧眉头, “稳定道心, 抱元守一!你现在的心境有隙,不应当再用诛邪剑意!” 旁人不知道,但白飞鸿很清楚, 所谓的诛邪剑意,是瑶崖峰主荆通所继承下来的三道剑意之一, 也是剑修一道最为刚猛最为凶狠的功法之一。有道是,诛邪剑下, 邪祟不生。这是专为除魔卫道而创立的剑法,顾名思义,是为诛灭邪祟妖魔而存的剑意。 也就是说…… “你装什么好人!”林宝婺眼中猩红更盛,转眼又是一道诛邪剑意在剑尖蓄势待发,“你只是想哄我停手罢了,我才不会受你的骗,既然你已经为邪魔外道所蒙蔽,那就受——啊!” 如雷光一般的诛邪剑意猛然逆流而上,毫无征兆地贯穿了林宝婺的手臂,在这刚猛至极的剑意之下,她脆弱的经脉无法承受,当场碎裂,鲜血顿时迸溅开来,她不由得惨叫一声松开手来,沾血的宝剑当啷一声坠地。 “怎么会?我的手!我的手——” 林宝婺抱着手臂痛呼倒地,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被雷光燎出了一抹焦痕的宝剑。 “……” 白飞鸿面上浮现出一丝不忍之色,无声地移开视线。 诛邪剑意,对继承之人的要求也极为苛刻。若非道心清明,心智坚定,正直律己之人,是绝对无法驾驭它的。若是持剑之人心存一丝邪念,都会立刻被诛邪剑意所制裁。 也不知该说幸运还是不幸……林宝婺也仅仅是刚刚继承了诛邪剑意,还未曾使用纯熟,威力也远远不如荆通本人。否则,这一道诛邪剑意绝不会只是废了她一只手臂,甚至有可能当场将她毙于剑下。 “发生什么了?” 闻人歌的声音忽然从她们身后传来。 不周之山是医修的所在,不止有许多病人在此疗养,还有许多珍稀的灵药灵草种植于此,是以,每一处都留下了闻人歌的护法阵,是以,当小楼中的两人扭打起来,弄坏了不少陈设家具时,闻人歌便已经透过法阵知道了。 当他终于赶到这里时,饶是见多识广的不周峰主也不由得震了一下。 他的眼力很好,自然看到了林宝婺眼中时隐时现的猩红,也看到了常晏晏散开的衣襟下那只血红的蝴蝶。他又看了一眼持剑戒备的白飞鸿,和跌落在地上的宝剑,顿时依靠常年处理各类奇葩……奇人异事的丰富经验,和一个医修的直觉,搞清楚了大概情况。 闻人歌一瞬间掠到林宝婺背后,眼疾手快地点了她的睡穴,接住林宝婺软倒下去的小小身躯,用回春诀治疗着她受伤的右臂,又皱着眉头看了常晏晏与白飞鸿一眼。 “谁能和我解释一下……”他顿了顿,“来龙去脉?” 白飞鸿叹了口气,还剑入鞘。 “我来吧。” 她将常晏晏从身后拉了出来,言简意赅地向闻人歌讲述了一下事情的原委。 谁能想得到…… 白飞鸿苦涩的想。 她一开始只是来送个点心而已啊。 “我明白了。” 听完这一串前因后果之后,闻人歌满脸都写着“我虽然不懂,但我大受震撼”,他尽量平静地点了点头,将林宝婺扛在肩上,站起身来。 “林宝婺到底是琅嬛阁主的女儿,她生了心魔这件事非同小可,我要送她回瑶崖峰,与荆师兄和掌门共同商议此事如何处理。” 他微微叹了一口气。 “幸而这心魔发现得早,掌门应当有法子遏制。”他的目光转向常晏晏,“至于你的来历,无需担忧,无论你先前是什么身份,只要你通过了问心阶,以正当的方式完成了入门大选,昆仑墟自会庇护门下子弟。” 常晏晏细弱的肩膀颤了一颤,她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闻人歌望着她,片刻之后,这个一向不擅长说真心话,更不擅长安慰他人的男子不由得率先侧过头去,避开了她含着泪光的眼睛。 “你的来历,我们都是知道的。”他含糊的解释了一句,“云真人本体为龙,龙族血脉,五感与知觉都异于常人,她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知道你身上带着三圣教的蝶蛊。那个东西只会寄宿在他们选定的圣女身上,这点在高阶修者之间并不是什么秘辛。” 常晏晏浑身都颤抖起来,她下意识后退了一步,不自觉地摇起头来。 “所以……你们明知道我是魔教的圣女,还是让我进了昆仑墟?”她难以忍受一样捂住了嘴,纤瘦的身躯佝偻起来,“怎么可能……为什么你一直都不提?为什么没有一个人提?” 白飞鸿这才发觉,常晏晏虽然有一张甜美的小脸,其实生得却很瘦小。全然没有她这个年纪的孩子会有的那种藕节似的丰润小臂,这样佝偻起来的时候,甚至可以看到她凸出来的脊椎骨节,一节一节,鲜明得触目惊心。 仿佛是在呼应着她的质问,女孩肩上的红蝶也陡然活了过来,无声地在她嶙峋的骨骼上游走,显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殷红来。她下意识抬手去压,指尖深深陷进肉里,几乎要抓出一道道血痕来。 就像是在……控诉着她内心的不平静一样。 白飞鸿不由得伸出手去,搭在她的手背上,隔着薄薄的肌肤,她甚至能感觉到其下血管不安定的跳动。 “别想那么多。”她轻声道,“师长们虽然性格各异,但都不是会去翻弟子伤口的人。” 是啊。 虽然六峰之主们各有各的奇异之处,其中有那么两名粗枝大叶得都让人觉得难以忍受了……但他们到底都是正道之士。常晏晏既然从不肯提她的过去,他们也不会闲到翻别人的伤口。 说到底,他们都是好人。 “魔教是什么地方,我们心中有数。” 闻人歌看着自己的小弟子,眼中难得浮现出了一丝混杂着不忍与无奈的神色。他放缓了声调,不愿再刺激此时已陷入混乱的常晏晏。 “你能从那个魔窟中活下来已十分不易,逃出来之后,为了活命拜入昆仑墟门下,并无可指摘之处。” “难道你们都没怀疑过我是他们安插过来的探子吗?” 常晏晏猛然提高了声音,扬起的小脸上不知何时已挂满了泪痕。 闻人歌微妙地沉默了一下。 “恕我直言……”他顿了好一会儿,似乎是在组织措辞,“三圣教那帮脑子已经被虫子蛀空了的傻子——咳,以我对那帮魔修的了解,除非阴魔突然成了三圣教的教主,否则那帮子一心只想培育出真正的蝶神的疯子,决计想不出这么……有想法的点子。” 常晏晏被噎得一顿,一时都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哭下去。 白飞鸿再度拍了拍她的肩。 以她前世跟着其他修士降妖除魔的那段时期的见闻来说……闻人歌说的很对,非常对。 魔修之中有脑子的人不少,只是他们绝大多数都会把自己的脑子用在一些非常奇怪的地方。 凡间话本与年轻修士总以为,颠覆正道就是魔域的毕生追求。但就白飞鸿与那些疯子的接触来看……每个魔修的追求可能都不一样。 就算魔教某天突发奇想,想要攻破毁灭昆仑墟,他们最大的可能也是聚集上一帮好手,正面打上门来,而不会用安插探子内部毁灭这么迂回的手段。 魔修一向不擅长忍耐,更不擅长谋定而后动。 在诸魔之中,有这等耐心与手段的,也不过区区数人而已。 其中最为典型的,便是四魔之一的阴魔。 所以闻人歌才会说,除非阴魔突然做了三圣教的教主,否则三圣教绝不会为了颠覆一个昆仑墟而做出这般长远的谋划来——颠覆昆仑墟又不会让蝶神突然苏醒,降临于世,对那些教徒来说就没有任何意义。 这闻所未闻的论据瞬间镇住了常晏晏,让她冷静下来,不再作出那些激烈的反应了。 闻人歌稍稍松了口气。不管怎么说,他到底不会安慰人,更不知道要怎么安慰一个在哭的女弟子。见到事情解决,林宝婺手臂上的伤也被治疗得差不多了,他便将昏迷的大小姐往自己肩上又扶了扶,不让她滑落下来。便准备带她去掌门和荆通那里,处理她的心魔。 “对了。” 在离开之前,闻人歌忽然回过身来,抛给了白飞鸿一个储物的芥子。 “我要去掌门那里,短时间内可能都无法回来。帮我把这个带去崇吾之山,给苏有涯苏峰主。”他停了一下,补充道,“里面是今年医道一科年关大考的试卷,你送去的时候务必小心一些。” 白飞鸿接住芥子,忽然整个人僵住了。 “年关大考?”她重复着这个陌生的名词。 “是啊。每年年关之时,昆仑墟都会举行一场大考,考核弟子们的修行进度,看看你们的进步如何。” 闻人歌看了白飞鸿一眼,目光中流露出些许诧异。 “希夷没有同你说吗?”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第四十四章 ——希夷没有同你说吗? 这个问题问得很好。 白飞鸿露出了四大皆空的神情。 真正的仙人不仅没有那种世俗的欲望, 而且完全不关心这等凡尘琐事。 白飞鸿能怎么办? 她只能回去秉烛夜读,悬梁刺股,闻鸡起舞……总之无论如何都得在年关大考之前把落下的课程给补回来。 有什么事情能比半个月没上课之后突然得知还有年关大考更可怕吗? 有的。 那就是年关大考就在三天之后。 这让白飞鸿拒绝了希夷的好心建议, 比如说再给她灌个顶什么的……不是她不想偷这个懒, 而是她对上一次的灌顶实在难以忘怀, 记忆犹新。 不知道为什么, 她总觉得让希夷(按照他觉得她所需要的分量)来给她灌输知识……恐怕她在灌顶三天之后完全没法爬去大考。 老实说,她对希夷的常识没有任何信心, 这个人从头到脚都和“常识”两个字没有一点联系。 所以, 比起冒这种无谓的风险, 她还是选择……老老实实,自己温书。 毕竟修仙没有捷径可走,对吧。 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 就这样,在白飞鸿熬出一双乌青的眼圈之后, 年关大考, 终于来了。 令白飞鸿感到意外的是,她在考场上居然看到了林宝婺的身影。 林宝婺看起来很有些憔悴, 但她素来不服输, 越是这样的时候, 越是仪表整洁,礼数周全,就连脊背都挺得比平日更笔直。还是在她落座时, 白飞鸿看到她手腕上那对眼熟的封灵环,才算大致猜出了情况。 虽然不知道先生口中“掌门有办法处理她的心魔”是哪种办法, 但是就目前看来,应当是先用封灵环将她的灵力封锁起来, 以此来遏制她体内心魔的滋长。 在这一刻,白飞鸿对昆仑墟这股强力的好学之风,感到一阵肃然起敬。 瞧瞧,就算生了心魔也逃不过大考,昆仑墟的师长们真是时刻关怀着弟子们的修行进度,一刻也不肯放松。 白飞鸿移开了视线,看向端坐在高台之上的监考人。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43节 像这样的工作,按理来说,应当是由主司刑律的瑶崖峰主负责。但不知道重伤未愈不能动气,还是在寻找除掉林宝婺心魔的法子,荆通没有坐在高台之上。此番负责年关大考第一关的,是崇吾之山的峰主苏有涯。 崇吾之山在昆仑墟六峰之中占据着非常特别的地位。特别就特别在,它其实和不周之山一样,是昆仑墟最主要的两大收入来源。 不管怎么说,没人能指望剑修赚钱,也没人能指望不外出表演的乐修能赚钱,而这一代的翼望峰主,又是一个把灵兽看得比命还重要的主,更不可能用灵兽谋生。 昆仑墟的主要灵石来源,自然便是医修、丹药与符箓。 不周之山是医修,崇吾之山走的便是丹修一路,由于苏有涯的天赋不错,所以还兼修了符箓一道。 在学堂之中,苏有涯便同时负责教导炼丹与符箓两科。 换而言之,这位素来与人为善、等闲不得罪任何人的苏峰主,其实才是真正掌管了昆仑墟命脉的男人。 是以在他的面前,大家反倒比在荆通真人面前更安静一些。 他不需多做些什么,只要坐在那里,学堂里的闲谈声便自然而然地小了下去。 苏有涯的个子算不得很高,又生着一张端端正正的大方脸,伸出手来,四根手指竟也是一样长,并得整整齐齐,再加上他虽矮壮,身形却格外结实,整个人看起来就如同一个方方正正的大鼎,从头到脚都仿佛写着两个大字——稳重。 “好了,都坐好,不要说话。” 稳重的苏峰主就连说话都比别的峰主要慢一拍。让人简直无法理解为什么他和急性子的瑶崖峰主会是好友。只见他捻了捻花白的胡子,慢条斯理从储物芥子中拿出这一关大考的卷轴,徐徐一抬手,和在场人数相等的卷轴,便一一飞到了每个人面前的桌几上。 “这年关大考的第一关,照老规矩,是各科的笔试。” 苏有涯慢吞吞道,又用手指缓缓敲了几下桌面。 “把你们抄的那些小纸条,藏的那些法器,还有乱七八糟的读心法诀、隐匿诀、小虫子之类的,都给我收一收。别让我下去收拾你们,在我这个位置,你们干什么我都看得清清楚楚,千万不要存有侥幸之心,知道吗?” 苏有涯一边说还一边缓缓转了一下脑袋,被他目光扫到的几人都不大自在地缩了缩脖子,只有花非花大大咧咧一抱胳膊,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咂了一下舌。 “啧,果然不能心存侥幸吗?” 他从自己大敞的衣襟里勾出一串叠好的小抄,刷地往门外一丢,只见那张小抄在风中呼啦一声展开,滚出好长一条,几乎等于一个小卷轴。 围观群众顿时一阵无语。有几个人的表情看起来似乎想要摇着他的肩膀,问他一句你是不是傻。 小抄做的这么长有意义吗?有意义吗! “继续。”苏有涯依然笑着,冲花非花点了一下手指,“那点东西,不是全部吧?” 随着他这个动作,花非花的衣袖、口袋、腰带里顿时叮叮当当掉出来不少小型法器,甚至连他头上的发饰都掉了一个。这一下别说旁人了,连白飞鸿看他的眼神都变了。 花花,你要是把这作弊的功夫用在温习上,怎么看笔试第一都非你莫属! 花非花摊开手,心服口服:“姜还是老的辣。” 苏有涯看着地上的小法器,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哼笑。 “这么多年了居然还在用这些东西,这届弟子不行……咳。”他清了清嗓子,再度摆出了一张严肃方正的脸,“好了,方才的情况你们也看到了,现在每个人都上前来,把和大考无关的东西都交上来,笔墨纸砚,书院已经为你们备好了。不要存着那些花花心思,都好好考试。” 这一出令不少人都死了作弊的那条心。只有完全不打算作弊的人依然神清气爽,林宝婺哼了一声,第一个走到台上去,将自己腰上玉珏模样的储物芥子放了上去。 在她之后,不少弟子也跑到台上,放下了自己的芥子和玉简。有几名弟子在上台前还捧着典籍在看,似乎打算抓住最后的一点时间多记下几个要点来。 白飞鸿并不想同旁人挤,所以等到人都上的差不多了,她才上去放下了自己的白玉镯。 等到最后一个弟子也放完东西坐回自己的座位上,苏有涯才拍了拍手,示意所有人打起精神来。 “试卷共分为四个部分,明经、医道、乐理、符箓。由负责教导这四科的真人们出题,希望你们能认真作答。答题的时间为两个时辰。现在开始计时。” 一听到两个时辰,在场的弟子们顿时齐刷刷地低下头去,一个个都开始奋笔疾书。 白飞鸿也不例外。 不过,当她打开卷轴,大致扫了一遍题目时,还是感觉到一阵强烈的窒息。 明经和医道的部分倒是还算正常,毕竟不管怎么说,荆通与闻人歌都是正经人。甚至可以说,和出题颇有些剑走偏锋、专挑疑难杂症来为难人的闻人歌不同,荆通出的题目甚至称得上“中规中矩”,完全严格按照“简单、有点复杂、非常难”的标准模板来。 但是乐理和符箓……就让人有些头痛了。 只见乐理的卷面上书写着这样几行娟秀的文字—— 请问《春江花月夜》之中共有多少变调?整首曲子营造了一种什么样的氛围?哪一段给你的感触最深,为什么? 孔子听到某首曲子之后,三月不知肉味,请问他听的是什么? 请写出一首符合望月怀远意境的曲子。 …… 看到这里都还算可以忍受,直到白飞鸿翻过乐理的卷面,看到符箓的试题。 “……………………” 她默默合上卷轴,痛苦地看了一眼高台之上的崇吾峰主,丹修苏有涯。 如果说字迹反应了当事人的内心,那么她只有一句话想对苏有涯说—— 看不出来啊,苏峰主,您的内心居然如此狂野吗? 白飞鸿久违的想起了修真界流传已久的逸闻——丹修的字不是字,是天书。 每个丹修的字,都十分难以辨认,据说这是因为过去丹修们要对自己的丹方保密,所以纷纷练出了一手只有自己与门下弟子才能认得出的狂草,别说一般人看不懂了,一个丹修都未必能看得懂另一个丹修的字。 而一个丹修还擅长鬼画符……不,是擅长符箓,这就让他的字体超脱了难以辨认的范畴,甚至成为了一种艺术。 白飞鸿果断将符箓放到最后,先从明经开始细细写起。 到底是前世已经学过一次的课程,更何况白飞鸿前世就是一个好好学生。是以在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的温习之后,她基本上已经找回了自己的手感,下笔如风,那叫一个如有神助。 这让她很快便沉浸了进去,将全部精神都集中在上面。 昆仑墟的试卷上似乎也施加了某种秘法,每次解答完一道题,白飞鸿都会感到自己脑中的知识变得清晰了许多,像是镌刻在脑海中一样。这是一种格外玄妙的感触,让她理解了为什么年关大考对于昆仑墟来说如此重要。 灵力自然的从笔尖流淌,汇入卷轴之中。 答完最后一道题,她放下手中的笔,轻轻活动了一下手腕。 不知为何,她有种奇异的直觉。 自己这一次,或许会拿到非常不错的成绩。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第四十五章 当白飞鸿在学堂里对着试卷运笔如飞的时候, 太华峰上,希夷正伫立在殿前,无声远眺着终年不绝的风雪。 “嘶, 好冷好冷——” 蛮蛮从窗外飞进来, 哆哆嗦嗦地落在希夷肩头, 呼啦啦一通乱转, 抖落掉满身的冰雪。见希夷站在这里一动不动,它好奇地抬起头, 蹦蹦跳跳朝外看去, 殿外风雪交加, 一切都隐没在涌动的灰白之后,让人看不清希夷究竟在看什么,但蛮蛮还是故作明白地点了点头,支起单边翅膀,拍了拍希夷的肩膀。 “在看白丫头考试啊?”它搂住希夷的脖子, 十分哥俩好地往那一靠, “我懂,到底是你第一个徒弟, 放不下心也是正常的。不是我说, 你居然连年关大考这么重要的事情都不告诉白丫头, 你这师父做得也忒失职了。” 希夷稍稍朝这边偏了偏头:“年关大考……很重要?” 蛮蛮看起来恨不得抽他一翅膀:“废话!对新入门的弟子来说这就是一年里最重要的事!作为称职的师父你应该早早帮弟子准备温习!结果你居然通知都没有通知!我的老天,别说白丫头,我听了都想当场昏迷!” 希夷无声地将头转了回去, 没有对蛮蛮的说法做出任何评价。在他的沉默之中,蛮蛮反而变本加厉的唠叨起来, 它放开希夷的脖子,从他肩膀的这一端蹦到那一端, 嘴里还在叽叽喳喳念个不停。 “你忘了白丫头的年关大考不说,居然还把云梦泽赶去山下的寒潭,那里可是连我都不敢下去的地方,往下飞一点就觉得骨头都要冻成冰渣了,你却把他整条龙泡进去,真冷酷呀真冷酷。要我说,你真不适合收徒弟,唉,要是没有我盯着,也不知道你会不会把徒弟给养死了,没我在的话真的不行——嘎呜?!” 希夷轻轻捏住了细长的鸟喙。 “你太吵了。”他淡淡道。 “咕——!” 蛮蛮气得毛都竖起来了,整只鸟炸成一只鸟球。见它一阵噼里啪啦地胡乱拍打翅膀,单边翅膀都硬生生扇出残影来,希夷只好松开手,刚一松开就被气鼓鼓的鸟球球撞了额头。 “你这个蠢货——蠢货!我不要理你了!我去找云梦泽!不!我去找白丫头!” 蛮蛮扑棱着翅膀就要在希夷面前上演一出离家出走,但还没飞到窗口就折回来,用仅有的那一只小爪子刷地揪住了桌上的点心,被坠得往下一沉,却还是嘴硬地哼了一声,吃力地扑着单边翅膀往外飞去。 “这么好吃的点心,我一块也不给你留,哼!” 蛮蛮一转眼便飞出了殿外,希夷依然沉默着,用什么也看不到的眼睛,“看”着那个小黑点在风雪之中消失。 “一千二百年不见了,你还是老样子。” 忽而,从黑暗的深处,传来了如天籁一般的笑语。 要怎么形容那道女声才好? 一切的语言,所有的文字,都会在那道妙音之前黯然失色。就连窗外的风雪,都在她开口的瞬间,如同受到魅惑一般停下了脚步。 若是有希夷以外的任何一个男子在此,在听见那妙音笑语的瞬间,便会被夺走呼吸与神智罢。 然而站在这里的,唯有希夷。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一丝触动,只用那古井无波的嗓音,念出了来人的名字。 “阴魔。” 阴影中的女人轻笑着,款步提衣,从长阶的另一端向希夷行来。她那如桃花般妩媚的脸庞上,生着一双桃花般含情的眼眸,顾盼生辉,容光照人。 她的手中挚着一把红绡扇,白玉般的手指微微弯曲,搭在扇骨上,随着这个动作,薄红的衣袖滑下,露出一段雪白丰润的手腕来。仅仅是一段手腕,便足够引人遐想。令人不由得去想象,她衣袖内的手臂,衣襟下的其他肌肤,是何等旖旎的模样。 毫无疑问,她是一个极美的女人,连一根头发丝也是美的,任谁也无法从她身上挑出一处不是来。从她摇曳生姿的情态来看,毫无疑问,她也很清楚这一点。 被称为“阴魔”的女人噙着微微的笑,目光如情丝,暧昧而迷离地缠在希夷身上。 “叫我巫真。”她笑着拈住一缕长发,“对人无情也就罢了,对鸟也这样……可是会被讨厌的。” 希夷的双目在白布覆盖之下,却没有流露出一丝情绪波动。无论是惑人心弦的妙音,亦或是诱人沉溺的肉.体,于他而言,似乎都与尘埃无异。他依旧是淡漠的,似乎全然没有理会她的想法。 他没有问她来做什么,也没有问她怎么潜入的昆仑墟,他只是以漠然的口吻,宣告了这样一个事实—— “林宝婺身上的心魔,是你种的。” “没错,是我。” 阴魔盈盈一笑,似乎是在为希夷与她说了话而感到高兴。 她说:“我想看诛邪剑传人入魔的样子。” 那句话,绝不是谎言。 魔修行事素来随心所欲,就如烦恼魔屠戮陆家子弟,同时与空桑和昆仑墟为敌,不过只是想要带走云梦泽,让他以龙身生活下去;阴魔的所作所为,归根结底也不过只是这一句话罢了—— ——我想看诛邪剑传人入魔的样子。 为此,她甘愿冒着被发现的风险,潜入昆仑墟瑶崖之山,在冰冷的思过潭之底,种下她所独有的心魔引。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44节 阴魔并不擅长战斗,不要说诸派掌门,六峰之主中任何一个都可以轻易将她毙于剑下,便是最不善于战斗的巫罗,若是和阴魔正面对决,也能在一百招内将她撕得粉碎。 但是,阴魔却活到了现在,而且一直活得很好。谁也拿她无可奈何。 因为阴魔极善玩弄人心。 在四魔之中,杀戮最多的是死魔,手段最残酷的是烦恼魔,最强的是天魔,但最令人忌惮的,却是阴魔。 她的心魔引,能无声无息地诱人堕落,甚至在修士的心中种下诸般心魔。 听到这句话,希夷终于回过身来,隔着覆眼的白布,与她无声地对视着。 良久,他方才开口,不辨喜怒。 “你已经看过了。”希夷道。 “那不够。” 阴魔柔媚地向前伸出手去,如同要偎依在希夷身上一般,想用指尖去描摹他的脸庞。 “你都没有生气。” 但她的手指,却被无形的风阻在了一寸之外。 那是希夷无言的拒绝。 阴魔收回手,笑容越发妩媚。 “还是这么冷漠,真薄情。”她娇嗔道。 希夷的神色依旧是漠然的:“也对,一个瑶崖峰主,确实无法满足你的胃口。” 阴魔面上的笑稍稍敛去了,下一刻,她伤心似的垂下了头。 “我分明都是为了你。”她柔声道,“那个老头子,又古板,又无聊,若不是为了你,我又何必去勾引他呢?说来……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明山海。”希夷淡淡道,“若非遇见你,他不至于落得那个结果。” “那怎么能怪我呢?”阴魔看起来是真切的伤心了,“那么一个昏聩的老头子,背叛诛邪剑道也好,杀害自己的弟子也好,与你、与卓空群决裂也好,都是他自己选的。我也同他说过,若是入了魔,便再也用不得诛邪剑,那也是他自己选的呀!最后会死在自己的徒弟手里,不也是咎由自取吗?” 希夷的声音也与殿外的风雪一样:“你做过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 “那么久以前的事情,谁还记得?不过,你说起明山海……明山海,明山海……我想起一点来了。” 阴魔张开红绡扇,掩住自己弯起的红唇,露出一双笑盈盈的美目来。 “你是在说我当年隐瞒身份接近他,还是我用心魔引.诱出了他心中的欲.念,亦或者是……我刻意让昆仑墟发现了我与他的关系,让他为了保护我而与你们决裂——我做的实在太多了,你究竟在说哪一件呢,希夷?” 希夷只是沉默着,似乎觉得与她说话是一件非常无聊的事情。 这让阴魔眼底的笑意也冷了下去,她合拢了红绡扇,唇边的弧度却拉大了。 “不过,对我来说,最有趣的还是荆通——啊,现在的瑶崖峰主应当是他了。世事变迁还真是快,真难想象,当年那个亲手弑师之后抱着师父的尸体痛哭流涕的小子,如今也撑得起一峰之主的位置了。” 她用扇子轻点着唇角,眼底闪过一抹幽暗的冷意。 “我这番去思过潭,原本是想和那小子玩一玩的,可惜他的禁制实在难缠,硬是破开的话难免会引起其他人的戒备,我只好稍稍同那个小女孩玩了一下。” 阴魔说到这里,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 “明明只是这么大一点的小丫头,却有这么有趣的心思,我一时觉得有趣,同她玩得过分了一点,你应当不会怪我吧?” 她说着,又笑着自摇了摇头。 “天上的仙人,怎么会为了这等小事,便同我计较呢?” 不待希夷回答,她又向前一步,用红绡扇半掩着红唇,双目弯出两道叵测的弧度来。 “不过,在她的记忆中,我倒发现了一件很有趣的事。” 阴魔的言语中,也多了几分莫测的意味。 “你这样的人,居然也收了徒弟。”她觉得很好笑似的,双目的笑弧越弯越深,“而且,还是两个。我特意前来,怎么一个也没有见到呢?” 听得此言,希夷的神色,终于有了细微的变化。 那是一闪而过的……厌恶。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第四十六章 见他如此, 阴魔反而来了兴致。 “云家那个,你收他为徒,我倒是还能理解。” 阴魔微微眯起眼, 唇边再度绽开殷红的微笑。 “毕竟你们都是……” 她亲昵地比了个口型, 将剩下的音调抿在红唇之间, 代之以一抹意味深长的眼神。而后, 她用红绡扇挡住自己的眼睛,只露出一双蛇一样的眼眸。 贪婪的, 觊觎着什么, 又迫不及待想要摧毁什么的眼睛。 “但那个小丫头又是怎么回事?” 阴魔向前一步, 笑吟吟地伸出手去,似要抚上他的脸颊。她前倾了身体,定定地将希夷望着,媚眼如丝,呵气如兰。 “她有什么特别……值当你亲自收她为徒?” 那些幽微却又阴冷的恶意, 就像蛇一样向他攀爬而来, 同她的指尖一起,无声无息的逼近。 希夷依然沉默着, 如同亘古不消的冰川, 又如同望不到边际的深渊。 冰冷, 漆黑。 让人越发有探寻的欲望。 但这一次,是阴魔自己停了手。 准确说,她不得不停了手。 因为她的手从指尖到手腕, 都如同被什么精密的丝线切割过一样,一块一块, 整齐的掉了下来。 赤红的血液迟了一步,才从断面中徐徐渗出, 而后——骤然喷溅开来! “你……” 阴魔没有机会再说下去了。 因为无形的丝线,已然切开了她的咽喉,截断了她的脖颈,痛楚迟了一步,才从四肢百骸之上席卷而来,如同被追赶的毒蛇,疯狂而不顾一切的逃窜,穿行在肌肉与骨骼之间,成群结队地撕咬着她的颅脑。 她只能睁大了眼睛,看着自己的身躯骤然粉碎,鲜血四溅。 猩红的血雾尽头,那白衣的仙人依然伫立着,白发如雪,不染纤尘。 她的血如同疯狂的飞蛾,不受控制地扑向那人,却尽数被无形的灵力阻隔在咫尺之外。连一丝长发也无法拂动。 希夷站在那里,如同白玉做的神像,如同落雪的天穹,永远那样高远,那样冰冷,那样遥不可及。 朱红的血液落在地上,没过了粉碎的肢体,向着这苍白神殿的四方扩散开来。流动的赤红逐渐吞没了冷彻的白。 而阴魔的头颅却仍被固定在原先的位置。为无形的灵力所束缚,空荡荡的悬在空中,与希夷蒙在白布下的双目对视着。 而后,希夷终于开口了。 “我知道这个不是你的本体。” 他的声音,也如殿外的风雪一般。 “不过,你也听得到。” 希夷对着阴魔的头颅,如此冰冷的宣告了。 “别去碰她。” 而后,没有给阴魔任何开口的机会,他抬起手来,虚虚一握。 ——啪。 血泊摇动着,因为跌落在其中的新的血肉,扩散开一圈又一圈赤红的涟漪。良久,才徐徐恢复平静。 在赤红的血海上方,倒映出希夷漠然而又沉静的面庞。 神殿之内再度沉入了死一样的寂静。 宛如时间回溯一般,这神殿中四溅的血肉都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抹去了,那正是希夷的法术,如此精密的灵力操作,将那些看得见的、看不见的痕迹,全都抹消得干干净净。 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就像谁都没有来过。 希夷伫立于空无一人的大殿中,忽然剧烈咳嗽起来。 他咳得那么厉害,甚至连掏出帕子来掩住唇的时间都没有,鲜血自指缝间淅淅沥沥地滑下。他甚至不得不用另一只手抓住了身侧的阑干,这才没有倒下。但这阵咳嗽实在来得太过猛烈,逼得他不得不深深佝偻起腰来,整个脊背绷得如同一张拉满的弓,轻轻一碰就会崩断一般。 希夷倚靠着阑干,许久,方才平复下了急促的喘息。 他张开手,似乎是在看手心的鲜血,又似乎什么也没有看。 他只是静静坐在那里,任谁也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良久,希夷轻轻握住了那只手,再度张开之时,无论是手上的鲜血,还是衣襟上的血痕,都已经不见了痕迹。只是这样简单一个法术,就让他的肩膀再度紧绷起来,他强压下已经涌到喉间的咳声,最终只化作一声压抑的闷哼。 希夷微微的咳嗽着,扶着阑干缓缓站起身来,用被白布遮蔽的双目,向外间“看”去。 不多时,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便从殿外传了过来。 “师父?” 白飞鸿一进来便觉察到了异样,她抬起头来朝希夷看去,一看到他格外苍白的侧脸便不由得皱起眉来。她连忙走上前去,将他从阑干旁扶了过来,带到他常歇息的坐榻旁。 “不舒服的话就不要一直站在风口那吹着啊。”她连忙将他按在坐塌上,倒了一盏热茶与他,“真是的,从前我还以为仙人都这样,后来才发现只是师父你一点也不知道照顾自己。” 希夷只是由着她安排,却什么也没有说。 他将还散发着热气的茶盏捧在手心,微微的出着神,他素来是少言寡语的性子,旁人也很难从他面上看出什么情绪。 白飞鸿在递茶给他时碰到了希夷的手,只觉得像是碰到了一大块冰,冻得她都一个哆嗦,只好又寻来堆在一旁的狐裘张开,披在他的肩上,仔细地理好边缘。 “也不知道我来之前,那么多年你到底都是怎么过的……” 白飞鸿忍不住抱怨了几句,又懊悔自己失言一般叹了口气。不管怎么说,对自己的师父,还是希夷这样尊贵的人物,用这样的语气说话难免有些失礼了。 但好在希夷没有同她计较的意思,他只是微微垂下头,许久,才端起已经微微透出些凉意的茶盏,轻轻抿了一口。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45节 怎样过的…… 他摸着茶盏,不知为何,忽然有些想不起来,白飞鸿来到太华之山前他所度过的岁月了。 日复一日远眺着天地,聆听着太华风雪的日子,每一日都与前一日没有什么不同。此刻回想起来,倒像是被水洇湿了的水墨画,渐渐模糊起来了。 有什么东西不同了。 他知道。 再也不会和从前一样了。 希夷默默将最后半盏茶饮尽,而后,轻声说了一句“多谢”。 白飞鸿正在为自己倒茶,闻言惊得差点没有把手中的茶盏给跌下去。 “不、不用谢?” 她犹豫着回了一句,神色几乎有些惶恐了。 也不能怪她惶恐。前世今生,希夷对她道谢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不,根本都凑不出一只手那么多。 似乎是觉得她这个反应很有趣一样,希夷唇边泛起一丝微微的笑来,单薄得几乎让白飞鸿以为自己是看错了。 她还从来没有见到希夷这样笑过。 她微微张大了眼睛,希夷却提起了另外的事。 “大考怎么样?”他问道。 “啊……嗯。”白飞鸿还有些回不过神来,她含糊地应了一声,“我觉得还不错吧……至少大部分题我都会做。至于符箓……” 那只能说一句“此天之亡我也,非战之罪”。 反正白飞鸿看笔试结束之后,其他弟子们谈到符箓卷面时那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表情,就对这一科的惨状大概有数了。 只有自己一个人考不好,那是自己有问题。所有人都考不好,那就等于没人有问题! 希夷也微微颔首:“不是你的问题。” 白飞鸿十分感动的看过去,希夷停了一下,似乎是在思考应该怎么说。好一会儿,他方才缓缓开口道。 “之后我会把符箓相关的内容灌输给你。”他停了一下,纠正道,“……教给你。” 白飞鸿暗暗松了一口气。 灌顶的效率确实很高。但问题是,希夷实在是没有什么分寸,导致她体验极差。能是他教给她而不是灌顶真是再好不过了…… “说起来,我听说文试之后还有武试。”白飞鸿有些好奇地看向希夷,“武试是怎么进行的?” 前世时她身体不好,根骨又有损,先生素来不许她参与这些武试,她也不好去问。严格说来,这居然是她两世第一次完整参加年关大考。 “不用担心。”希夷道,“若是战斗,没有比无情剑道更强的道法。” 白飞鸿一怔。 她自然也知道这一点。 若非如此,她也不会选择这样一条道途。 只有这样,她才有机会走到那两个男人面前,用剑指着他们的脸,去问那句“为什么”。 似乎是看透了她的想法,希夷微微摇了摇头。 “破魔之剑中,无情剑最强。甚至胜过诛邪剑意。”希夷轻声道,“无情道一脉之中,从无一人入魔。” 这意料之外的消息,令白飞鸿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怎么会……”她难以置信地喃喃。 难道不该是修无情道才更容易入魔?那些魔修所犯下的罪行,一桩桩一件件,惨无人道,毫无人性,难道不该是无情无义之徒,才会做出那种事吗? 希夷像是看透了她的困惑,他回答了她心中的问题,语气很是淡漠。 “不是。”他低声道,“心魔是因为求不得,有所欲,若是真正参悟了大道无情,心魔自然不生。” 白飞鸿惊讶到说不出话来。 她只知道无情道一脉很强,虽然极难修成,陨落者众多,却是每一个都是当世罕见的强者。 她从不知道,真相居然是这样的。 “是以,无情剑道也是唯一可以破灭心魔之剑。” 希夷抬起头来,用什么也看不到的眼睛,静静向着她的方向“望”了过去。 “你要时时刻刻记住这一点。”他轻声道。 那低徊的声音,如同在宣告命运的谶言。令听的人内心惊动,如同嗅到了风雨欲来的气息。 白飞鸿抬起头来,仰望着希夷的面庞。 不知为何,他此刻的神情,居然与前世为她批命时的那张脸重叠了起来。 ——风雨如晦。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第四十七章 次日, 白飞鸿到学堂时,忽然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瞩目。 这种被所有人同时行注目礼的感受着实令人感觉微妙,白飞鸿审慎地停住脚步, 将目光投向了常晏晏。 小姑娘脸上冒出甜甜的笑来, 比自己得了好事还开心似的, 一路小跑着过来牵住白飞鸿的手, 像撒娇又像炫耀一样摇了摇。 “飞鸿姐姐,笔试的成绩出来了, 你是第一名!” 白飞鸿怔了一下。 “第一……” “对, 是第一名!”常晏晏用力点头, 脸颊上的小梨涡甜美地陷下去,“而且是学堂这些年来最好的成绩,比第二名高出一大截呢。” 不知道是不是白飞鸿的错觉,常晏晏在提到第二名时稍稍提高了声音。这让她下意识朝另一边看去,果不其然, 林宝婺正瞪着她, 眼中压抑着怒火。 白飞鸿:“……” 很好,她知道第二名是谁了。 她低头看了一眼常晏晏, 眼神有些无奈。 “从前我就隐隐有种感觉……”她叹了口气, “你是不是很讨厌林宝婺?” 闻言, 常晏晏的笑容越发甜蜜起来,只是那双眼睛,却如同漆黑的泥沼。 “我只是觉得, 她这种什么都有却还不知道珍惜的人……”她的目光转向林宝婺,声音轻得如同耳语, “真讨厌啊。” 白飞鸿流露出一丝困惑:“……嗯?” “没什么,我和她只是单纯的合不来而已。”常晏晏笑着抱住了白飞鸿的手臂, 将脸颊靠上去,“我看不惯她那种趾高气扬的千金大小姐,她看不惯我这种巧言令色的奸佞小人,这不是很正常吗?” “没有的事。”白飞鸿很认真的纠正她,“别这样说自己,你不是那种人。” 常晏晏怔了一怔,下意识低下头去,不让人看到她脸上的表情。 “别总把人想得那么好。”常晏晏轻声说,“你这种性格很容易吃亏的。” “你才是。”白飞鸿伸出手去,捏了捏常晏晏的脸,“别总把人想的那么坏,特别是对自己。总是对自己说那么苛刻的话,很容易伤心。” 她垂眸看着常晏晏,像是在看着很久以前的自己,那个自卑、内向、怯懦的小女孩。因为害怕被别人苛责,所以总是在别人责骂她之前先苛责自己。责怪得比谁都狠,说得比谁都难听。 “的确,有时候责怪自己会比较轻松。”她对常晏晏说,又像是在对着过去的自己说,“先把自己说的很坏,这样假如有一天,别人来责难你的时候,你就可以在心里说,我就知道会这样,我做好准备了,我就是这种人。” 过去的白飞鸿,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是这样过来的。这种生活方式,确实很轻松,但是…… “但那是不对的。”她很认真的看着常晏晏,“你并不是那种人。你才没有你说的那么坏。” 那只是逃避而已。 “你又知道我什么?”常晏晏的声音压得很低,却透出一股隐而未发的尖锐,“你知道我都做过什么吗?如果你知道的话,你才不会说这种话——” “我的确不知道。”白飞鸿很干脆的承认了这一点,“但我知道你有多讨厌从前的自己。” 就像她曾经多么讨厌那个软弱的自我。 “……” 常晏晏不说话了,她深深地低下头去,攥紧了自己的衣带。 “至少你想变成一个更好的自己,不是吗?”白飞鸿伸出手去,拍了拍常晏晏的脑袋,“这就够了。所以,多夸夸自己吧。” 常晏晏纤细的肩膀颤了颤,片刻之后,她更紧地抓住了白飞鸿的衣袖,很轻很轻的“嗯”了一声。 白飞鸿摸了摸她的头,试图岔开话题。 “说起来,花花今天怎么没有来?”她左右环视一圈,有些困惑,“今天是武试的日子吧。” 不知为何,今日的学堂中并没有花非花的身影。 常晏晏照旧揽着白飞鸿的手臂,好一会儿才回答了她的问题。 “因为他考得太差了。据说除了乐理之外……全军覆没。”常晏晏小声说,“云真人从来没丢过这么大的脸,坚决不许他来参加武试,把他摁在姑射山上从头学习,什么时候学会什么时候下山。” “呃——”白飞鸿面上浮现出为难之色,“这不应该啊。” 常晏晏也不由得点头:“是啊,好歹是花家的少爷,总不至于这点功课都做不好吧?他在家里没有学过吗?” “不是,问题不是那个。”白飞鸿面上为难之色更重,“问题是……云真人她真的会教人吗?” 亲身体验过希夷的教学方式之后,她对龙这种非人生物究竟会不会教人修弟子这件事产生了巨大的怀疑。 那可是龙啊。 “……” 常晏晏顿时也沉默下来,好一会儿,才强笑了一声。 “云、云真人都教了那么多弟子了,总不至于、不至于吧?” 回想起云真人平日的所作所为,饶是常晏晏也说不下去了。 白飞鸿默默抬手,在面前双手合十,虔诚祈愿。 “老天保佑,希望下次年关大考之前我们能见到花花。”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46节 …… …… …… 而另一边,林宝婺无声地咬紧了牙关。 “简直不识好歹。”她瞪着常晏晏抱着白飞鸿的手臂,口中却不知道在骂谁,“蠢得要死。不知所谓!” 待看到白飞鸿捏了捏常晏晏的脸时,林宝婺更是看不下去了,她冷哼一声,猛然掉过头去,气鼓鼓地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手肘碰到一旁江家兄弟的书,还十分不快地一把推开,瞪了那忐忑的两人一眼。 “看我做什么?还不快多温习两个法诀,免得一会儿武试时候落得难堪。” 这当真是一场无妄之灾。江家兄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弟弟捅了哥哥的腰窝一下,后者实在没有办法,只好恨恨地踢了弟弟小腿一脚,凑过去劝说林宝婺。 “这次只是意外,宝婺你之前生病缺了课,才会发挥失常。下次的第一名一定是你的。”江春面上挤出笑来,声音却在林宝婺的一眼中虚了下去,“我们都理解你没拿第一心情不好,但也不能乱发脾气不是?” “谁会为了这种事情发脾气啊!”林宝婺的声音猛地拔高,“我是那种人吗?” “对对对你不是你不是——”江春连忙认错,满脸都写着无可奈何,“但不是我说,宝婺,你这大小姐脾气也该收一收了,真的很引人误会。我们这些打小认识的自然晓得你没有那个坏心,但在别人看起来可不是那么回事。” “我才不管!”林宝婺愤愤地站起来,将自己的东西一拿,“不明白就是她自己笨!和我有什么关系!又不是我的错!看到条毒蛇都要抱在怀里……蠢死算了!” 她气急败坏地把东西往江夏桌子上一丢,又推他去自己先前的位置坐,直弄得江家弟弟也满脸的无可奈何,可谁敢招惹气头上的林家大小姐?他也只好默默捡起自己的东西,坐到林宝婺方才的位置上,又与哥哥交换了一个眼神,双胞胎兄弟同时摊了摊手。 林宝婺更加气闷地把脸压进手臂里,别扭地将脸别到一边去。 “搞什么,一个个都弄得好像我在无理取闹一样……”她越发咬紧了牙关,“明明就不是我的错!” “真的不是你的错吗?” 却有一道声音,忽然在她耳边响了起来。 “你说什么?” 她猛地抬起头来,瞪向江家兄弟,却只得到了对方无比迷茫的眼神。 “怎么了,宝婺?”江夏甚至很担忧地探身过来,“我们没人说话啊,你怎么突然发这么大脾气。” “刚才不是你们两个——” 林宝婺的话音戛然而止。 因为她已经想起了,那的确不是江家兄弟的声音。 那是她自己的声音。 “瞧瞧,你又在怪罪别人了。”那声音里带着窃窃的笑,“迁怒别人很容易吧?只要把责任推给对方,自己就变得轻松了。” “我才没有!” 林宝婺将怒吼压在喉间,在心里回骂那个声音。 “你有没有,所有人都看得明明白白。”那道声音里带出一点诱哄的意味,“不信的话,你现在抬头看,看看他们的表情……看看她的表情。” 林宝婺神情一僵,下意识抬起头来,看向江家兄弟。 毫不意外的是,她在他们面上看到了不耐烦的神情。江春深吸了一口气,压着自己的不耐,向林宝婺伸出手来。 “好了,宝婺。”到底都是世家娇惯出来的子弟,他的声音也难免有了一点火气,“大家都看着呢,别总是这个样子……” 啪! 林宝婺打开了他的手,咬紧牙关,愤恨地瞪着他。 “别碰我!”她的目光匆匆从他脸上移到江夏脸上,“别用那种眼神看我!” “喂,我说你今天怎么回事?” 这下连江夏也皱起眉来,他站起身,古怪地看着林宝婺。 “你吃火.药了吗,脾气这么大?我哥也是好心关心你,不是朋友,谁管你这么多?” “要你管!”林宝婺猛地别过头去,忍耐着什么一样握紧了拳头,“谁要你多管闲事!” 一听这话,江夏顿时也甩了脸子,“说得好像谁爱管你的闲事一样!你就继续作吧,作到最后你看谁还理你!” “我才不需要你们管!”林宝婺只觉得自己心里一股燥意,冲得她的血都要烧到头上去,“我好得很!是你们的问题——” “怎么了?” 白飞鸿此时恰好从外面走进来,见到这份剑拔弩张的氛围,不由得皱起眉来,她的目光也随着周围的人一起,落在林宝婺身上。见她神色有异,不由得蹙起眉来。 “你还好吗?”她问。 而常晏晏靠在她身边,冲林宝婺这边投来了冰冷的一眼。 “你又在闹什么,林大小姐?”她问。 这一瞬间,林宝婺听见自己心中某根弦崩断的声音。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第四十八章 江南道。某座庭院之中。 这是一座典型的水乡风格的园林, 九曲回廊,曲径通幽,沐浴在霖霖冬雨之中, 青竹与芭蕉越发显得青翠, 在昏暝的天色下, 清幽得近乎晦暗。飞檐下的古旧铜铃, 在寂静中发出幽冷的轻响,一声一声, 空洞地传向远方。 天色一分一分暗了下来, 廊檐下悬挂的宫灯却未曾亮起。那一盏盏宫灯俱是典雅而奢靡的样式, 每一盏都有人用精致的剪纸,在繁复华丽的灯壁上书了一个“朱”字——正是这一家的姓氏。 朱家是江南道的豪奢之家,在修真世家之中也算有相当的势力,在这一方天地更是说一不二的掌权者。 以朱家的规矩,此时应当有专门的仆从将宫灯逐一点亮, 让每一个外界的人都能看到这灯火通明, 火树银花,方才彰显得出朱家煊赫权势, 通天气派。 然而此时此刻, 这些灯俱都黯淡了下来, 如同一只只瞎掉的眼睛,无声地凝视着死寂的黑。 此时正是冬季,本该听不见蝉鸣。但此地并不只是没有蝉鸣。 虫鸣, 鸟啼,兽类的呼吸低吼……人的喧嚣, 全部消失了。 留在这里的,只有死一样的寂静, 以及,无边无际的黑暗。 在黑暗的最深处,缓缓地、缓缓地渗出带着腥气的朱红来。 鲜血唱着潺潺的歌,一分一分吞没了青石板。 徐徐的、徐徐的,那赤红吞没了一切。 在血泊的中央,陡然响起了一声嗤笑。 “真狼狈啊。” 恰在此时,月上中天,照亮了红衣男人的面庞。 就连流霜般的月光,也会在他那夺目的红衣之上显得黯淡,而浓墨般的夜色,也会在他那深沉的黑发之前显得苍白。 男子貌若好女的面庞上浮现出一抹讥诮的笑来。 “明明是去找别人麻烦的,结果却是自己被切了个七零八落,只能狼狈逃窜回来。”他吊着嘴角,嘲笑着尸山血海之中的女人,“不对,看你这个样子,说是七零八落实在太给你面子——我说,你该不会是被希夷碎尸万段了吧?” 血泊之中猛然探出一只手来。 而后,就如同凡人间流传的那些鬼怪故事一般,美丽的女人披上了画皮,沐浴着鲜血,从血海之中站起身来。她那魅惑人心的肉.体,在月色下越发美得妖异,几乎具有某种魔性。 那双丰润雪白的手臂,如蛇一样缠住了红衣男子的脖颈,整个人偎依进了男人怀中,那双旖旎多情的桃花眼望着他,含着暧昧而幽暗的笑意。 “那你要为我报仇吗?”阴魔柔声念出了这个男人的名字,“雪盈川。” “开什么玩笑。”雪盈川嘴角更往上扬,“谁会为了你这种女人去得罪他啊?” “早就知道你会这样说。”阴魔却也不生气,只是笑吟吟地勾一勾他的脸,“刚好,我也不会指望你这种男人。” “哦?” 雪盈川倒是来了兴致,他的目光流连在阴魔脸上。须臾,男子姣好的面上浮现出一抹了然。 “说吧。”他的话音里带着残酷的兴味,“你在几个人身上种了心魔引?” “秘密。”阴魔用一根手指点着唇,笑容却越发叵测起来,“不过,已经有一颗魔种就要开花了。” 雪盈川微微扬起眉:“这么快?” “这世上有两种人最容易种上心魔引。”她抚上雪盈川的脸,笑意盈盈,“一种是受过无尽折磨苦楚之人,这类人心中满怀怨愤与嫉妒,憎恨他人的幸福……还有一种,就是从未受过任何磨难,一直在众星拱月中顺风顺水长大的人。” 她眼底的笑意更深。 “你猜猜,这一次先开花的……会是谁呢?” “那还用猜?”雪盈川吊起一边嘴角,发出一声不屑的嗤笑,“当然是第二种。” “猜对了。”阴魔的语气格外亲昵,“那种不谙世事的天之骄子,总是第一个坏掉的。” 在二人耳鬓厮磨之时,园中忽然传来了异样的响动。 有一个血人倒在血海之中,也许他的功力格外深厚,居然还未断气,他浑身是血爬过来,喉间发出嗬嗬的响声,望着阴魔的目光却依旧痴迷。 在他身后,是满园自相残杀所留下的尸体。 “巫、巫……巫真……”他呢喃着阴魔的名字,伸手去抓她的脚踝。 “这个人是哪来的?”雪盈川难得多看了他一眼。 “这个啊,谁知道。”阴魔随意踢开了他的手,笑着看男人不甘地咽了气,“路边随手捡的,毕竟那时候也没得挑了。” “你可真是无可救药的坏女人。” 雪盈川漫不经心的笑。 “你不就是喜欢我这种地方吗?”阴魔含着笑,轻轻在他耳边吹了一口气,“——魔尊大人。” …… …… …… “都在看什么?” 负责武试的峰主,出乎意料的是闻人歌。 以至于有那么一瞬间,白飞鸿都对这个武试感到了一丝不安。 不过她以为这一点不能怪她。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47节 谁看到武试场地之外备着一个闻人歌这种级别的医修不会心下发慌啊。 简直像是普通切磋骤然上升到了生死相搏。 好在,闻人歌宣读的规则很快便安了白飞鸿的心…… “以两人为一组进行正面对决,允许使用武器,允许使用任何功法,没有时间限制,直到一方被击下擂台或者认输为止。” ……才怪。 白飞鸿满怀绝望的看了一眼闻人歌。 请不要仗着只要不是一击毙命的伤势就都能靠回春诀救回来就这么任性好吗,先生? 恍惚间,她仿佛又看到了前世那个严厉到严苛的养父,他在训练时基本只奉行一个原则,那就是“除死无大事”。 只是这一次,在她走上擂台之前,白飞鸿居然听见闻人歌低声对她说了一句“尽力就好”。 尽力就好? 白飞鸿睁大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这句话居然是从先生口中说出来的。 先生这是……被夺舍了吗? 虽然知道不可能,白飞鸿脑中还是不由得闪过了这个念头。 这令她站上擂台之时依然有一些恍惚。 武试自然不会在学堂中举办,而是在学堂后方的擂台上举行。和笔试不同,武试是一组一组,一级一级进行的。为了时间和效率,自然是刚入门的先比——图一个来的快去的也快。因而,这一趟也来了不少师兄师姐观战。 武试的分组是按笔试的排名进行的,第一组对决的,便是排名第一的白飞鸿,与排名第二的林宝婺。 林宝婺自闻人歌来了之后便异常沉默。便是上了擂台,也不曾给白飞鸿还礼,只是低着头,提着剑默默站在那。那种反常的沉默,让围观者也不由得纷纷议论起来。 “琅嬛书阁的大小姐,还继承了瑶崖峰主的诛邪剑,不管她的对手是谁,都有得一番苦战了。” 这是某位丹修的师兄。 “我倒以为会是白师妹赢。” 一位乐修的师姐不服输道。 “不管怎么说,白师妹到底是杀过四苦修士的人,怎么看都不可能输吧!” “那可未必。” 瑶崖峰的另一位师兄插话道。 “她杀四苦修士那一回是靠偷袭,胜在出其不意。在正面对决之时,白师妹未必占优势。反倒是林师妹这种稳扎稳打练出来的,胜算更大一些。” “那就看看无情剑道与诛邪剑意谁更强好了。” 另一名乐修师姐笑着说,又从腕上退下一只银镯子来。 “我赌白师妹赢。” “那我赌……” 丹修的师兄刚想跟着加注,就在瑶崖峰那位师兄的冷眼下哆嗦了一下,悻悻地收回手来。 “昆仑墟内禁止赌.博。”那师兄语气严肃,目光却不住示意他们往闻人歌的方向看。 “……” 一见到闻人歌的神情,大家顿时都一个哆嗦,把已经脱下来的镯子、摘下来的发饰、拿出手的灵石……全都默默塞了回去。 而擂台之上,原本无声对峙的两人,却忽然在这一瞬间同时冲对方冲了过去! “哎呀!” 乐修的师姐发出一声惊呼,下意识睁大了眼睛。 就在她这一呼之间,白飞鸿与林宝婺已经以令人目不暇接之势过了近十招。 剑锋交击之间,白飞鸿心下不由得赞叹,林宝婺果然不愧为前世昆仑墟首屈一指的天才。她的骄傲并不只构筑于家世之上,更建于她的实力之上。仅仅只是过了十招,她便已经了解到,这个人曾经在剑之一道上下过多少苦功,又曾经度过多少不眠不休的日夜。 只有天赋无法练成这样的剑。 若没有呕心沥血的刻苦努力,是绝对不可能在这个年纪,就将诛邪剑意修炼到这种程度的。 但是,在交手的一瞬间,白飞鸿也明白了。 ——是她更强。 这令白飞鸿甚至产生了一种自己正在仗着年纪与阅历欺负小孩子的错觉。 “铮——” 又一次交手之后,白飞鸿击飞了林宝婺的剑。 利刃横在林宝婺的颈前,险之又险地停在咫尺之间。 白飞鸿静静看着她,道:“认输吧。” 明明只是一句如此平常的话,却像是点燃了林宝婺的全盘怒火一般。令她纤细的肩膀都颤动起来。 “不许……” 女孩在呢喃,亦或者,呓语。 白飞鸿猛然睁大了眼睛。 在她的眼前,林宝婺的灵力以一种骇人听闻的阵势躁动起来。 仿佛在燃烧。 她想。 灵力正在扭曲,浑浊,变质。就算再没有常识的人,也能看出此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不许——那样看着我!” 林宝婺的声音格外凄厉,从她掩着面庞的指缝之间,一双血红的眼睛,正无声地注视着。 黑色的魔息如同泥淖一般,在她的周身沸腾欢呼,缠卷而上。 ——心魔已成。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第四十九章 喀啦。 林宝婺双腕上的封灵环, 在灵力暴涨中而发出不堪承受的声音。而后,那双封灵环在所有人面前崩裂,破碎, 如雪片一般仓皇落下。 漆黑的魔息发出狂欢的呼啸, 一时大盛, 如一张遮天蔽日的罗网, 冲得近旁的人都要跌倒在地。 白飞鸿却依然屹立,连一步也没有后退。 魔息涌上的一瞬间, 白飞鸿清楚感觉到, 眼前这个人的灵力改变了。 林宝婺的灵力变得浑浊, 狂乱,充满了暴戾的气息,如同锋利的箭矢刀刃,发狂一般向着四面八方疾驰而去。就连林宝婺本人,也被这不受控制的灵气撕开了血肉。鲜血沿着她惨白的手臂缓缓流下, 几乎可以从伤口中看到森白的骨头。 真可惜, 原本是林间清风一样的灵气。 虽然不合时宜,白飞鸿的脑中还是闪过了这个念头。 下一刻, 她提起剑来,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些冲向自己的魔气尽数粉碎! 剑戟相击的铮然鸣响中, 白飞鸿的目光凛冽如霜雪,直直看向黑雾尽头的林宝婺。 “林宝婺!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白飞鸿厉声喝道,“别让魔息控制你——你不是那种懦夫吧!” 然而, 这时听见白飞鸿的声音,却只会让林宝婺失去自控的最后一丝力气。 “我都说了——”林宝婺以手掩面, 崩溃一般怒吼起来,“——不许那样看我!不许看我!” 魔息也好, 灵力也罢,终究都是与人的心念直接挂钩的东西。 随着林宝婺这声嘶吼,原本被击溃的灵力再度汇集起来,如同漆黑的川流盘桓在她身边。 眨眼之间,灵力化作一道道漆黑的剑气,无声地、齐刷刷地指向了白飞鸿的方向! 即使无法使用诛邪剑意,林宝婺到底是少有的修剑天才,短短瞬息之间,她已经掌握了将灵力化作剑气的方法,那狂暴的魔息在她的手中也如同驯服的猛兽,眨眼之间,便本能地冲着白飞鸿而去! “飞鸿!” 闻人歌厉喝一声,便朝擂台上冲去。 “白师妹!” “小心!” “快住手!林师妹!” 然而一切发生的太快,太猝不及防。 无论众人如何慌乱地呼喊,亦或是匆匆祭出法器使出法诀,却都已赶不及那疾驰而去的剑影。 白飞鸿在这一刻,微微睁大了眼睛。 数不清的剑刃如同暴雨一般向她横扫而来,带着骇人的魔息,明明下一瞬就可能万剑穿身,然而在这生死一线,白飞鸿只感觉到了一种奇异的平静。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骤然停住。 目之所及的一切,都在这一瞬间静止了下来。 该怎么形容那种感受才好? 一定要说的话,就像一滴水忽然坠入沉静的深潭。 不知道会落入何方,不知道下一秒会如何,所有的一切都从眼前消失,所有的一切都猝然映入眼中。 像是要溶解在水中,又像是与一切隔绝开来。 在将要溺于死的那一瞬,她触摸到了某种不可思议的存在。 那是不久之前,她无意之中触及过一次的——道。 “轰!!!” 闻人歌提剑跃上擂台的瞬间,剑影也终于击中白飞鸿的所在之处。 激烈的剑势掀起滚滚烟尘,遮蔽了在场所有人的视线。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48节 烟尘弥散之后,人们只在原地看到了白飞鸿被斩下的半幅衣摆。 以及,她手持利剑,将林宝婺钉在地上的模样。 “咳、咳咳……” 年幼的女孩扬起脸来,刚一张口,便咳出一大口血来。 银白的剑身贯穿了她的胸口,将林宝婺牢牢钉在地上,半道剑身还露在外面,上面布满裂纹,旁人一眼便能看出,方才那一瞬,这柄剑曾经历过怎样的苦战。 无论如何,在一瞬间击落尽一百道剑气,还刺穿了剑气主人的胸膛,已经超过了这柄不过是用来练习的小剑的极限,随着林宝婺咳嗽时胸腔的颤动,整把剑的剑身发出脆弱的悲鸣,而后,骤然粉碎开来! 林宝婺却笑了,断断续续的,不成声的笑。 漆黑的魔息依旧蠢蠢欲动,她眼中猩红的血色,却一分一分褪去了。 那双眼睛里,只倒映出白飞鸿的脸。 蠢动的魔念渐渐安静下来,不再迫不及待想要伤害目之所及的一切。 “你果然……”她又咳出一口血来,声音却微弱了下去,“果然……很讨厌我吧……” 白飞鸿坐在林宝婺的身上,听到这句话便也垂下头来,静静望着她。 不知为何,这一刻白飞鸿的心中,只有近乎死寂的平静。 所有的爱恨都从她的意识之中消失了。 她曾经恨过这个人吗? 她在这里是为了救这个人吗? 她曾经希望林宝婺去死吗? 她现在是想要让她活下去吗? 或许是那样吧。 前世的某一个瞬间……不,不止一个瞬间,她都曾经希望眼前的这个人死了才好。死得比任何人都要惨,死得比谁都要难看,她才会觉得解气。 没什么可不承认的。 前世的白飞鸿一定曾经这样想过。 可是当这个人真的死在她眼前的时候,她又不这样想了。 那过于惨烈的死相烙印在她的记忆中,她尤其无法忘怀的是,那个时候,面对殷风烈的屠刀,林宝婺挡在了她的身前。 所以,林宝婺心魔已成之后,白飞鸿依然留在这里,是为了救她。 至少在那一瞬间,自己是真的想要救她,让她活下去。 但是对现在的白飞鸿来说,这一切都没有了意义。 此时此刻,她的心如同一方冰封的湖泊,只余下纯粹的杀意。 白飞鸿抬起手来,霜雪般的灵力汇集在她的手心,化作一道清冷的剑影。 那亦是一道剑气。 与林宝婺由于心智狂乱而横冲直撞的剑气不同,那是一道纯粹至极的剑意,冰冷,澄澈,却又锋利得像是能摧毁一切。 白飞鸿没有发觉,细微的冰霜正攀上她的脸颊,她也没有发觉,自己的呼吸之间也带着霜雪的冷意。 她只是静静看着林宝婺。 带着澄明如水的杀意。 在利刃将要落下的一瞬,白飞鸿忽然感到眉心传来一丝灼痛。 烈火般的清明贯穿了她的颅脑,让本已冻结的意识再度流动起来。 白飞鸿迟了一步,方才想起,那是希夷留在她眉心的印记。 在同她说了无情道是唯一可破心魔之法后,希夷咬破了自己的手指,将染血的指尖抵上了白飞鸿的额心。 “能杀,并不意味着能看到。若是看不到心魔,无情剑道同其他的破魔之剑,便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那时,他轻声道,而后抓起她的右手,抵上了自己的心口。 无形的灵气如同流水,自她的眉心涌入灵府,而白飞鸿的手正抵住希夷的心脏,触碰到的不只是鼓动的心跳,还有…… 灵力的深渊。 那一瞬间,白飞鸿难以置信地张大了眼睛。她无法想象,这世上居然会有修士,拥有这样深不可测的庞大灵力。 就在她出神的这一瞬间,仪式便已经开始了。 月华般皎洁的光辉,自她抵着希夷的手心徐徐升起。灵力太过纯粹,便如同散落的星辰,照亮了昏暗的殿堂。她看不见自己的前额究竟如何,但从骤然涌入识海与灵府的灵力看来,那也应当是相似的景象。 “我将我的血分给你。”希夷的声音,如同在吟诵着某种古老的歌谣,“我将我的视野分给你。我允许你有我的眼睛。” 而后,白飞鸿清楚感觉到,某种无形的联结,在她与希夷之间产生了。 希夷松开手,面色更苍白了几分。他单手掩唇,低低地咳了起来,那咳声闷在肺里,让听得人都不由得担忧起来。 白飞鸿下意识想要伸手去扶他,然而希夷只是摆了摆手,便拒绝了她的援手。他抬起头来,白布覆盖了他的双目,他就这样用什么也看不到的眼睛,静静“望”着她。 “如此一来……”他伸出手去,摩挲着她的眼角,“你便能看到了。” 瞬息之间,回忆断绝。 白飞鸿睁开了双目。 她在林宝婺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在她的眉心,一枚红莲业火般的印记,正彰显着自身的存在。 ——我将我的血分给你。 ——我将我的视野分给你。 ——我允许你有我的眼睛。 在这一刹那,白飞鸿完全理解了希夷的意思。 希夷有一双能够洞察万物因果的眼睛。 而他将血分给她的同时,也将自己的视野分了一部分给她。 他允许白飞鸿借用他的眼睛。 于是,白飞鸿在这一刻,看到了常人一生也无法看到的景象。 无数难以形容、见所未见的色彩充斥着她的视野,奇异而扭曲的线条交错着,共同织出了毛骨悚然的罗网,看得稍久一点,便令人几乎生出不堪重负的错觉来。她的眼中,天地完全改变了形貌,有什么还是一样的,但有什么……已经完全不同了。 原本无形的灵气,在这一刻变得如有实质。 白飞鸿无需低头便能看见,林宝婺的心口,那人形的黑色魔息,正挣扎着,发出无声的惨叫来。 那便是林宝婺的心魔所在。 在明了到这一点的瞬间,白飞鸿再无一丝迟疑。 利刃落下,洞穿了林宝婺的心口。 第50章 第五十章 第五十章 利刃穿透心魔的瞬间, 白飞鸿看到了不可思议的景象。 那像是某个人的回忆,又像是某些往事的残影。 白飞鸿看见了年幼的林宝婺。 她看起来比现在年纪更小,稚嫩的小手抓着剑柄, 吃力的挥舞着。认认真真, 又一板一眼地练习着那些复杂的剑招。一遍又一遍, 直到手掌都磨出了血泡。 到底是小孩子, 再怎么刻苦专注也有限,偶尔, 很偶尔的时候, 小姑娘也会觉得手太痛, 偷偷放下剑歇一歇,又或者忽然飞过一只蝴蝶,吸引了她的目光,让她盯着发了一下呆。 对于一个孩子来说,那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可是每每当林宝婺这么做的时候, 父亲便会厉声呵斥她。 “别分心!不准偷懒!”他的神色也是严厉的, “修行之中最忌三心二意,重来!” 于是小姑娘只好慌慌张张低下头, 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将方才作废的训练重头再来一遍。 她也曾经感到委屈, 向自己的乳母与侍女哭诉,但无论是谁,都只会带着一脸为难的笑容, 苦口婆心的劝说她,你爹也是为了你好。 “阁主与荆公子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 不对你严厉些,还能对谁严厉呢?” “荆公子也是为了定一定你的心性。修行这条路哪有轻松的, 现在不多吃吃苦,以后遇到事儿了可怎么经得住?” “你现在年纪还小,不懂大人的苦心,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这都是为了你好。” 他们总是这样说。 “大小姐是琅嬛阁主的女儿,一举一动都代表着琅嬛书阁的体面,容不得出错。” 久而久之,连林宝婺也认同了。 “你们说的对。”她挺起小小的胸膛,露出骄傲的神色,“我可是琅嬛阁主的女儿。” ——我不能出错。 渐渐的,包围着林宝婺的人越来越多。 他们环绕着她,一次又一次的向她诉说着相似的话语。 “不愧是琅嬛阁主的女儿。” “果然是林家的大小姐,天赋着实惊人。” “小小年纪,就有如此修为与定力,荆公子和林阁主真是教女有方。” “得女若此,林阁主,好福气,好福气啊。” “正所谓龙生龙凤生凤,林家宝婺果然无愧于她父母的声名……” 那些环绕着林宝婺的人,每一个人都在笑——都在对她的父母笑。 而她的父母,虽然也会说些谦逊的话语,但谁都能从他们脸上看出,他们对于这些赞许,是多么的与有荣焉,心满意足。 于是,他们也对林宝婺笑了。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49节 “做的好,宝婺。” 他们会这样夸奖她。 ——你这次做的很好。 “不要太骄傲了,你能进步的地方还有很多。” 他们也会这样告诫她。 ——你还可以做的更好。 于是林宝婺仰起头来,挺直了脊背,露出小大人一样的笑。 “是!” 她总是这样兴冲冲的答应下来。 ——我会一直做的很好。 作为琅嬛阁主的女儿,林宝婺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所有人都在看着她,都在告诉她—— 你当然是同龄人之中最出色的。 “一定是天之骄子” “当然是个好的” “未来可期” “那可是林阁主与荆公子的女儿……” 无数的声音环绕着她,无数的目光注视着她。被那样说了,被那样看着,除了拼命努力,拼命再拼命,去完成他们的期许,便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吧? 更何况,在那些目光之中,也不全是嘉赏、期许与善意。 也有很多人——非常、非常多的人——怀揣着一种恶意的期盼,在等着她出错,等着她被别的人比下去,等着她变成一个庸才。 在她不慎犯了错的时候,他们就会摇头叹息,带着幸灾乐祸的笑容,说,可惜林阁主生了这么一个女儿。 “林阁主这辈子都是顺风顺水,只有女儿实在不成器,让她蒙羞。” 他们甚至会带着一点难以言说的恶意,在林宝婺面前大声谈论陆迟明,空桑陆家的大公子,不世出的剑道天才。 “听说他可是三千年一遇的天生剑骨。” “大小姐还在练诛邪剑法的第一式吧,在她这个年纪,陆家大公子已经能独自击退妖兽,听说当年妖族对空桑的那次大奇袭,就是陆家大公子一个人荡平的,他当时还没到大小姐现在的年纪呢。” “蜀山剑阁的阁主现在似乎在亲自教导那位大公子剑术。” “那可是天生剑骨,哪个剑修能忍得住?” “阁主一辈子都不曾输给空桑那位陆城主,唯独这儿女运上嘛……嘿嘿,儿女都是缘,也强求不得!” 每每听到这种论调时,林宝婺都会咬紧牙关,掉头回到训练场继续拼死训练,或者冲进藏书阁继续翻阅那些诘屈聱牙的典籍。 她在十岁之前,便已经背下了藏书楼大半的书籍,也练成了诛邪剑法的前七式。无论放在哪个宗门,也是数一数二的天才。 但是,当她挺胸抬头,准备将这个好消息告诉母亲,告诉所有人的时候,却听见了另一个令她如遭雷击的消息。 陆迟明却已经击败了蜀山剑阁的阁主,成为了修真界当之无愧的剑道第一人。 ——输了。 林宝婺明确意识到。 无论她怎样追赶,也不可能跨越过那道天堑。 正是因为已经拼死努力过,才会知道自己的能力极限在哪里,所以,不需要任何人来告诉她,林宝婺也明白—— 不要说在同样的年纪追上他,今生今世,她也不可能抵达陆迟明现在的程度。 她将永远是娘亲的败笔。是她在教导子女这方面输给空桑城主的证据。 她让那些怀着恶意想看她笑话的人得逞了。 在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林宝婺再也无法忍耐,在母亲面前哭了出来。 “不许哭。” 琅嬛阁主显然也被这个消息弄得有些心烦意乱,她只是皱着眉头,严厉的呵斥了自己的女儿。 “多少人在看着你,你不能丢了林家的脸面。” ——你不能丢了林家的脸面。 不管是母亲,父亲,林家的侍女,琅嬛书阁的弟子……还是大伯父,都是这样对她说的。 每个看着她的人,目光都在这样说。 “所以不许再看我了!” 在白飞鸿的对面,幼小的林宝婺捂住自己的脸,失声痛哭出来。 “我尽力了!我也没有办法!我很努力了,我都已经这么拼命了——为什么他们、你们还要用那种眼神看我!” “……” 白飞鸿只是沉默着,什么也没有说。 “你从来不会像他们那样看我……” 林宝婺捂着脸,声音低低地从指缝里传了出来。 “你看着我的时候,不是在看琅嬛阁主的女儿,而是在看‘林宝婺’这个人,我能感觉到。” “……” 白飞鸿依然沉默着。 林宝婺笑了一下,但那笑声怎么听都如同一声啜泣。 “可却从来不会用那种目光看我。”她低低的说,“就像你看常晏晏的时候,不管她做什么,不管她是谁,你都会用那种眼神看着她。” 温暖的,鼓励的,带着认同与期许的目光。没有任何条件,无论她的身份如何,白飞鸿都会用这种目光看着常晏晏。 “但你却从来不肯那样看着我。” 她放下手,哭红了的面庞上,一双殷红的眼瞳,无声地凝视着白飞鸿。 “所以——我宁愿你不要看我。永远也不要看我。” 白飞鸿望着她,没有移开视线,却也依然一语不发。 她如同一座冰封的湖,不会再兴起涟漪,也不会有回声。 林宝婺笑了起来,但那笑声听起来却像哭一样。 “不过这一下,什么都毁了。” 她无意识环抱住自己,整个人蜷缩在地上,肩膀微微颤抖起来。 “琅嬛阁主的女儿居然生了心魔,还入了魔——没有比这个更能让母亲蒙羞的事情了。我还是丢了林家的脸面。居然还是用这种方式……” 她终于再一次哭了起来。 “我都做了什么……”她呜咽着说,“我还对他们说了那种话……我居然……” 她很后悔。 白飞鸿终于动了。 不是提剑斩杀这个哭到发抖的孩子,而是对她伸出手来。 ——还是个小姑娘呢。 白飞鸿淡淡的想。 也是,这时候的林宝婺,也不过只是个小孩子而已。 “站起来,林宝婺。” 她看着她,目光平静。 “不是为了别人。而是为了你自己。” 林宝婺下意识抬起头来,正好迎上了白飞鸿的视线。 那目光中不带有任何感情。没有怜悯,没有愤怒,没有悲伤,也没有鄙夷。 她只是平静的,注视着自己罢了。 但林宝婺却无法遏制的,在这样的目光中感到了安心。 “我不理解你的痛苦,到现在我还是无法理解。” 白飞鸿淡淡道。 “但我知道,如果你现在逃避了,以后的林宝婺永远不会原谅这一刻的你。” 她只会对她说,站起来,林宝婺。 她不会说我原谅你,或者我会帮你。 因为无论有什么理由,做过的事情都不会就此消失。 白飞鸿不是林宝婺,所以她永远也不会体会到林宝婺的痛苦——就像林宝婺也无法体会到她的一样。 但是,她还是要说出这些话来。 “要走出来还是要继续躺在这里自怨自艾都是你的事。” 白飞鸿收回手,反手一剑斩断了反扑而来的心魔。她低下头,看着林宝婺不复殷红的眼睛。 “我该做的都已经做到了,剩下的你自己选吧。” 她站起身,阳光落在她的身上,将一道纤细的影子覆盖在林宝婺面上。 林宝婺看不清她的脸庞,只能听到她的声音。如此冰冷,却也如此坚定。 “不过,我认识的林宝婺并不是懦夫。” 她这样说。 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50节 第五十一章 林宝婺清醒过来的时候, 白飞鸿也被闻人歌从擂台上拉了下来。 “简直胡闹!”他的面色比平常更黑了几分,“你知道方才多危险吗!” 白飞鸿却还有些怔怔的,像是仍沉浸在方才所触及的“道”的余韵中回不过神来。 就连常晏晏跑过来扑进她怀里, 也没能让白飞鸿全然醒过神来。 “你吓死我了!飞鸿姐姐!”常晏晏扬起脸来, “没事吧?你有哪里不舒服吗?她有伤到你吗……飞鸿姐姐?” 常晏晏的声音忽然迟疑了一下, 她下意识松开手, 微微向后退了一步。 “你……”她张了张口,又后退了一步, “你真的还好吗?” 白飞鸿终于回过神来。 从方才起, 她一直觉得自己宛如置身澄净的湖底, 被明澈而冰冷的湖水包围,天地之间,只余下了无边无际的静谧与安宁。 外界的声音、光影、气息……都隔了遥远的距离,当它们穿过这无形的湖水抵达她这里时,已经不知道被稀释了多少。 一切都显得缥缈, 虚无, 而又遥不可及。 但她还是摇了摇头,对常晏晏微微露出一个笑来。 “我很好。”她说, “不用担心。” “那就好。”常晏晏勉强回了一个笑, 双手却无意识绞紧了, “没事就好。” 闻人歌则返回台上,查看林宝婺的状况。在看到她的双眼已经褪尽了猩红,灵力也恢复了纯净之后, 他稍稍松了一口气,单手抵在林宝婺的肩上, 开始运起回春诀,治疗她被白飞鸿捅出来的伤口。 而白飞鸿只是遥遥地看了一眼, 确认了林宝婺的安危之后,便也失去兴趣一般移开了视线。 “我还以为,你会杀了她。”常晏晏垂着头,声音轻得如同自言自语。 “的确。” 白飞鸿低声道。 “连我也这么以为。” 白飞鸿想,有那么一瞬间,自己的确是想杀了走火入魔的林宝婺。 如果不是…… 她抬起手来,下意识摸了摸眉心的红莲印。 从她解决了林宝婺心魔之后,那红莲印便无声无息的退去了,而自己的视野也恢复了正常。 在心魔消失之后,那种异常纯粹而澄明的杀意,也从她心中消失了。 直到这时,白飞鸿才渐渐觉察了指尖传来的冷意。 她张开手来,发觉自己的右手已是一片血肉模糊。 被冻伤了。 她迟了一步,才意识到这一点。 “飞鸿姐姐,你的手!” 常晏晏这时也顾不得别的了,她像是自己受了伤一样,慌慌张张地去抓白飞鸿的手,用回春诀去治疗那一大片狰狞的伤口。 白飞鸿只是静静地伸着手,意识却还流连在那片澄净的水底。 她第二次……触及到了那不可言说的“道”。 那种感觉,当真十分玄妙。让语言与文字都变得贫瘠,让一切的情绪都变得单薄,让无限膨大的自我变得渺小。 此时的白飞鸿终于明白了,孔子闻《韶》乐,三月不知肉味,是为了什么。 她的目光散漫地飘向一旁。 林宝婺的心魔突然爆发一事,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尽管白飞鸿以无情剑道诛杀了她的心魔,但既然出了这种意外,之后的武试,也显然不适合继续进行下去。 闻人歌从地上抱起林宝婺,微微皱着眉头,扫视了一圈在场众人后,他下了判断。 “今日的武试取消。”他说,“择日再行通知。各位回去再温习训练一番,改日再来比试。” 考试取消是一件好事。 但取消的前提是有人受了伤,还萌生了心魔,便不是一件好事了。 在场的诸人,无论是同一届的弟子,还是师兄师姐们,都难免露出了担忧的神色。还有几人凑上前来,试图安慰一下白飞鸿。 但这一切的嘈杂,都在白飞鸿的脑海中远去了。 她依然徜徉在这一片悠远的静谧之中。如同溶入无尽的汪洋。 最终,将她从这玄妙的境界中唤回的,是希夷抵在她额前的食指。 “咦?” 白飞鸿的意识渐渐清晰起来,她左右张望着,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回到了太华峰,希夷的宫殿之中。 “师父?”她有些奇怪地唤了希夷一声,抬手扶了扶自己不知为何有些眩晕的头,“我这是怎么了?” “你悟道了。” 希夷的语气依然淡淡的,听不出喜怒。 白飞鸿有些讶异地张大了眼睛:“悟道……” “你现在的神智与修为,还无法承受你所参悟的‘道’。”希夷的神色也是淡淡的,“无情道一脉,素来是最容易陨落的道途。其中约有四成,都是折在了你方才所处的阶段。” “……” 白飞鸿静静听着,背后不知不觉渗出了一片白毛汗。 她下意识低下头去,看到了自己包扎得严严实实的右手。上面还很贴心的打了一个秀气的结,一看便是常晏晏的手笔。 然而白飞鸿却全然无法想起,常晏晏是何时为她包扎了这个伤口,她又是何时伤到了右手。 待她终于想起这片冻伤,是她祭出剑意时所落下的时,白飞鸿感觉到了另一种难言的毛骨悚然。 她什么也没有察觉到。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白飞鸿才突然发觉四肢百骸之中隐隐泛起的痛楚。 像是把一大把碎冰碴揉在了骨骼与脏腑之间。 “你大概会痛上一两日。”希夷无需看,便已知道了结果,“你的筋骨与经脉,都无法承受你先前击败林宝婺所使出的那几式剑意,这是你强行使用超出自身极限的力量的代价。即使用回春诀去缓解,效果也十分微渺。” “抱歉。”白飞鸿叹了口气,“今后我会更注意一些。” “你无需对我道歉。”希夷平静道,“我只希望你记住这个教训。” “……” 白飞鸿迟疑了好一会儿,到底还是忍不住问出了那句话。 “师父你……是在生气吗?” 希夷怔了怔,重复了一遍那个陌生的词汇:“生气?” 白飞鸿迅速低头认错:“是我错了,师父,你当然不会为这种小事生气。” “……” 希夷却反常的沉默下来。 白飞鸿瞅了眼他的脸色,实在不敢继续在这份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沉默中继续作妖。只好老老实实的站直了身体,试图岔开这个危险的话题。 “你方才说,约有四成的人都折在了悟道这个阶段。”她抿了抿唇,“为什么?悟道不是好事吗?” “那只是对有情道而言。” 希夷并没有问白飞鸿为何会有这种误解,他们都很清楚,在修行无情道之前,白飞鸿先修了一世的有情道。她会有此疑问,实在是再正常也不过。 所以,他便也耐心的解释了下去。 “有情道的‘悟道’,首先是‘见自己’。也就是说,在这一步,有情道的修者会发现自身的所在。发觉自己真正的意欲,真正的所求。发现了这一点之后,才是有情道修行的开始。” 希夷侧过头,用什么也看不到的眼睛“望”着虚空,似乎能从中看到天道的循环,万物的因果。他的声音依旧是平稳的,却不知为何显出了几分寂寥。 “但无情道的‘悟道’,第一境界,便是‘无我’之境。” 白飞鸿微微张大了眼睛。 “无我”之境。 换而言之…… “是要忘却自身吗?”她轻声道。 希夷微微颔首。 “忘却自身的意欲,忘却自身的所求,忘却自身的爱憎。”他淡淡道,“最终,忘却自己。” 白飞鸿忽然明白了。 难怪她会有那样难以言喻的感受。 在触摸到无情之道的同时,她便也融入其中,几乎忘却了自身的存在。 如同一滴水,落入一片汪洋大海之中。 那滴水要如何保持自身的独立呢? “但若是全然无我,便也就结束了。”希夷道,“修真修心,心内无我,身亦不存。” 白飞鸿张了张口:“也就是说……” “构成你的形体,也会在这一刻重归于‘无’。”希夷抬手,虚虚比了一下她的轮廓,“灵气返还上天,肉.身重回大地。” 白飞鸿:“……” 很好,她已经完全理解自己在鬼门关前走了一趟这件事了。 “所以那个时候——”她迟疑了一下,还是看向了希夷,“是师父突然将自己的眼睛分给了我吗?” “那时你正好需要。”希夷淡淡道,“只要看得到,不需要杀死林宝婺本人,你也可以杀死她的心魔。” “谢谢。”白飞鸿轻声说,“我没想到你会……谢谢师父。” “我是你师父。”他低声道,“我做这些都是应该的。”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51节 白飞鸿摇了摇头,没有说什么“不是每个师父都会为弟子做到这种程度”之类正确的废话。她只是又道了一声谢,便看向希夷的眼睛。 隔着覆眼的白布,她什么也没有看到。但是,她还是低声问出了那个从前世起,就一直萦绕于心的问题。 “师父为什么一直都蒙着眼睛?” 在借用过一次他的眼睛之后,白飞鸿以为,自己找到了问题的答案。 “是因为看得太多了吗?” 过于丰富的色彩,过于辽阔的天地,过于清晰的众生。那是与人的视野完全不同的,另一种存在的视野。没有边际,也没有界限。万物与其因果,俱都落入那双眼中。 白飞鸿想,维持那样的视野,一定很辛苦吧。 希夷却无声的摇了摇头。 “我只是看够了。” 他平静道。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第五十二章 有些事情根本就不应该发生。 更不应该同时发生。 比如空桑的苍龙卫在昆仑墟外受到了烦恼魔的袭击, 随行人员全军覆没; 比如说陆家的小公子因此龙血暴动化身为龙,伤势太重现在还没有恢复人身; 比如说琅嬛书阁的阁主之女居然生出了心魔,还在年关大考时爆发了出来, 险些酿成大祸; 比如说荆通发现阴魔曾潜入过瑶崖之山, 不知究竟在此处做了些什么; 比如说空桑的陆城主和琅嬛书阁的林阁主同时向昆仑墟发难; …… 又比如说, 过年。 如此之多的事务撞在了一起, 就算是神仙也要发疯。 至少六峰之主个个都很憔悴。 除了希夷。 真正的仙人从来不理会那些世俗琐事。不管外面闹成什么样子,希夷都不曾离开过山门一步。 他照旧每日坐在那发呆, 吃药, 偶尔替蛮蛮梳理一下羽毛, 给白飞鸿指点一下剑术。 一切都与他无关,他也与这一切都无关。 无论山外的风云如何变幻,太华之山的日子都一切如故。 若不是此地实在太过荒凉,白飞鸿倒会有一种岁月静好的错觉。 在一片兵荒马乱鸡飞狗跳之中,年关大考的武试完成了。 白飞鸿因为先前已经第一个完成比赛, 之后的武试都没有她什么事, 这一次便也轮到她坐在一旁,观看自己同学与师兄师姐们的赛事。 常晏晏抽到的对手是江家兄弟里的弟弟, 虽然她也很努力了, 到底是功底不够扎实, 在四十个来回之后便败在了对方手里。 白飞鸿也安慰了她两句。 “没事的,飞鸿姐姐。”常晏晏倒是反过来安慰她,“我算过了, 虽然我输了,不过我的成绩应该也不会糟……别把我想的和某些人一样脆弱啊。” 白飞鸿假装没有听懂常晏晏又在暗暗刺了一句林宝婺。 她只伸手摸了摸常晏晏的头, 以示嘉奖:“这个想法就很好,继续保持。” 常晏晏在她手下满足地眯起了眼, 还像猫一样蹭了蹭她的手心。 不知道是不是白飞鸿的错觉,自从揭破了常晏晏的魔教圣女身份之后,这孩子忽然就变得很黏她。 而直到武试结束,花非花还是没有来,不知道云真人是不是真的打算把他关到下一个年关。 白飞鸿便独自去姑射之山看望他。 然后她看到了一个被迫头悬梁锥刺股的倒霉孩子——纠正一下,没有锥刺股,但有真正的头悬梁。 也不知道是云真人还是哪位师兄师姐的恶趣味,花非花的头发被扎了三个小揪揪,用三根红绳挂在房梁上,保证他绝对没法从书桌前逃走,也没办法打瞌睡。一个不知道从谁那里借来的傀儡小人拿着一个唢呐站在桌子上,只要花非花想搞点什么小动作,那木头小人就吹出无比尖利的唢呐声。 白飞鸿还能说什么,只能说一句:“你好好学,我先走了。” “哎,别急着走啊。”花非花显然也不是省油的灯,他坏笑着拉住了白飞鸿,“我给你看个好玩的。” 然后他就现场表演了一番什么叫“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以及“穷极无聊的男人究竟能做出什么”。 他居然通过一通动作,硬生生折腾得那个傀儡小人吹了一曲《百鸟朝凤》。 “好玩吧?”他十分得意地扬起眉,“我这几天特意练的。” 白飞鸿肃然起敬,抬手鼓掌。 只是…… “我没记错的话,云峰主似乎是把你关在这里好好学习的。”她忍不住提醒道。 你要是把这份心思用在学习上,别说年关大考了,我觉得宗门大比你都能拔得头魁。 “那多没意思!学习那么无聊,我才不干——” 花非花作势就要往桌子上一趴,假装自己已经是一条咸鱼了。只是他忘了自己的头发还拴在房梁上,这一扯差点没让他嗷的一声跳起来。他龇牙咧嘴揉了脑袋半晌,才心有余悸似的呼了口气。 “还好还好,我还以为我要秃了……嗯?阿白,你为什么在后退?” 一只手无声无息地摁在了他的肩上,力气之大,几乎让花非花觉得自己的骨头都要碎掉。 他的冷汗一瞬间便下来了。 果不其然,在他身后,传来了一道温柔而又不失威严的女声。 “你刚才说什么,臭小子?” 云间月微笑着问道。 “我师父还在等我回去所以我先告辞了云真人。” 白飞鸿迅速敛襟低头,行礼告辞一气呵成,脚底抹油当场开溜,开溜前还抛给了花非花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补了一句肺腑真言。 “好好学习啊,花花。” 而后,她将花非花响彻云霄的惨叫抛在了身后,一阵风一样离开了姑射之山。 说是师父等她回去也不太准确。 准确来说,等着她回去的是蛮蛮……还有云梦泽。 “好慢好慢!老子都要饿死了!你怎么才回来啊!” 刚一踏进太华之山的山门,还不等上去,便迎面撞来了一只肥嘟嘟的鸟团子,青背赤腹,单翼单足,圆滚滚的一只扑棱着扑上来,在她的肩头上蹿下跳,叽叽喳喳。 “说好的今天要给我带的点心呢!南边来的咸口点心!我期待了一整天!在哪呢在哪呢?”比翼鸟探着头,细细的鸟喙几乎要叨上她手腕上的白玉镯,“快点拿出来!快点快点!我要吃我要吃!” 白飞鸿实在是被催得没有办法,只好打开芥子,从中间拿出了她托某位师兄从山下买回来的糕点,放在手心,看着这只比翼鸟欢呼一声扑上去,小嘴哒哒,几乎叨出了残影。不消多时就将整个点心都吃完了。 不管看几次,都觉得这只比翼鸟吃东西的样子哪里像是一只神鸟,简直就是一只小狗。 但是看得多了,倒也觉得有几分可爱。 “说起来,你是不是又胖了一点?” 白飞鸿忍不住伸出手来,捏了捏蛮蛮圆嘟嘟的两颊,那里生着两片圆圆的红羽,看起来倒像是两坨红晕,因为吃多了鼓起来显得格外可爱。 “我觉得你比之前重了不少。” 这一下捏得这只比翼鸟整个鸟都僵住了,下一刻,这只肥嘟嘟的鸟团子气得全身的毛都炸了起来,整只鸟都圆了一圈,看起来俨然已经是一个球了。它猛地蹿到白飞鸿的脑袋上,一边暴跳如雷一边用鸟喙去叨她的头。 “你傻吗!!!”比翼鸟扯着嗓子骂她,堪称声遏行云,“鸟的脑袋能乱摸吗!!!还是、还是那种地方!我要去和希夷告状!!!你这个臭丫头!!!坏丫头!!!” 白飞鸿不由得僵住了:“啊?” “还有我才没有胖!我没有变胖!更没有变重!那都是点心的分量!才不是我的真实体重!不许你污蔑我!” 蛮蛮又用翅膀抽了她脑袋一下,气恼的哼了一声。 “都是你整天给我带那些点心的错!你居然还说我胖!怎么可以说我胖!” 蛮蛮扑棱着翅膀飞远了,临走前还留下一句“蠢货!”“大蠢货!”,徒留下白飞鸿不明所以地挠了挠脸颊。 “就算是鸟……也不能说体重吗?” 半晌,她恍然大悟一般说道。 由于实在搞不懂奇妙神鸟的奇妙禁忌,白飞鸿只好独自一人进了山门。 见到希夷时,他正倚着隐几,坐在坐榻上,面无表情的听蛮蛮抱怨着什么,见到白飞鸿进来,那只臭鸟又用力哼了一声,整只鸟扭过头去,不肯看她。 白飞鸿只好先对希夷行了一礼:“师父。” 希夷缓缓将脸转向她:“比翼鸟的颊羽下面藏着耳朵,是它们的致命之处。和龙的逆鳞一样,只有伴侣求爱的时候才会去碰。” 白飞鸿:“……我错了。” 她迅速低头道歉。 蛮蛮又大力地哼了一声,用力别过头去,将小脑袋整个埋到翅膀下面,全然是不想搭理白飞鸿的模样。 白飞鸿只好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希夷。 希夷……希夷面无表情的拿出了一根玉简来,搁在白飞鸿的头上。 “把这里面的典籍都背下来。”他淡淡道。 白飞鸿默默拿下玉简,看了一眼里面的内容。 然后她顿时倒抽一口冷气。 这玉简里的典籍全是关于神鸟圣兽与各种传说生物的,如果全部放出来的话……简而言之八个字,浩如烟海,汗牛充栋。 连蛮蛮忍不住探头过来偷看了一眼都不由得“嘎”的一声栽了下去。 注定单身到老的比翼鸟飞起来,用唯一那只翅膀拍了拍白飞鸿的头,语气中带了几分安慰。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52节 “没事。”它说,“多学点东西总没坏处。” 是啊。 白飞鸿面无表情的盯着玉简。 一刻钟前我也是这么想的,只是那时候要学习的人不是我。 算了,往好里想想,至少蛮蛮不生气了。以后也能少闹点这种笑话。 她长叹了一口气,将玉简收了起来,向希夷行了一礼之后,便朝宫殿下方走去。 白飞鸿听着自己的脚步声在石阶上空洞的回响。 在她的下方,是一方幽深而沉暗的寒潭。 云梦泽就在那里。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第五十三章 脚步声从上方传来时, 云梦泽也在寒潭之下睁开了眼睛。 他已经很熟悉这脚步声。 轻快的,却也是平稳的,一步一步从石阶的上方走下来, 走到这寒潭之中。 他记得她的名字。 她叫白飞鸿。 龙族的竖瞳宛如熔金, 自幽暗的水底徐徐上升, 水流托举着他, 流过华彩的白鳞,也拂过逐水而动的须髯。 当白飞鸿走到寒潭边时, 白龙也终于浮出了水面。 清澈的水流自龙身上滑下, 如同施展过避水诀一样, 连一片龙鳞也不曾打湿。云梦泽游到水边,自然地将巨大的龙首放在她的手心。 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点点想起了自己是谁,也想起了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 寒潭压制了燥热的龙血,让他的头脑渐渐变得清明。 金瞳中倒映出白飞鸿的面影。小小的少女正垂着眼, 仔细检查着他原本受伤的地方。 白飞鸿。 不周峰主的女儿, 瑶崖峰主的徒弟,现在, 是他的师姐。 云梦泽无声地凝视着她。 这些日子以来, 他也逐渐熟悉了她。无论是她身上的气息, 双手的温度,还是这样淡漠却也温和的眼神。 龙血让他的感知远超常人,从很小的时候起, 云梦泽便很擅长分辨他人的情绪。 她并不怕他。 云梦泽能感受到。 这让他感到了一丝不可思议。 他很清楚旁人都是怎样想他的。 年纪还小的时候,尚且没有关系。尽管有所疑虑, 尽管有所猜忌,他们还是会因为他的年幼与天真而包容他。 “就算龙血特别纯厚……到底还是个小孩子。” 他们总是这样想。 但自从他龙血暴动伤到了自幼抚养他长大的乳母之后, 周围人对他的态度便改变了。 龙血纯厚到刚出生便有龙化的征兆——这件事究竟意味着什么,每个人都彻底明白了。 说到底,龙也好,那些传说中的神鸟与异兽也好,对于人来说,都太过危险了。 太过庞大,太过强横,所以非常危险。就算它们没有什么坏心,只是随便乱动一下,也有可能带来灾难性的恶果。 就像鲲鹏只是从天穹坠落,便摧毁了一洲的城池。 云梦泽已经习惯了他者的疏离、忌惮、畏惧的目光。 他也知道,自己龙化时的模样,在旁人眼里会有多么骇人。 除了大哥之外,会用这样平和的目光看着他的人,她是第一个。 这种对待,甚至让云梦泽的心中生出了一种隐隐的焦躁。 虽然很模糊,但他这些日子也想起了自己完全龙化之时做过什么。 那个时候,他被血腥气所吸引,几乎咬下了她的手臂。 就连云梦泽自己也不明白,他那时为什么会停下来。明明剧痛已经让他丧失了神智,明明龙血的躁动已经让他脑中只充满了杀戮与破坏的欲望……明明他只差一点,就要杀了她。 她为什么不怕他? 那双手依然在抚摸着他的躯体,仔细检阅着他曾经受过伤的地方。温暖的手心擦过新生的鳞片时,那种触感格外让他焦躁。白龙忍不住避开她的手掌,冲白飞鸿发出一声威吓般的低鸣。 “怎么?”她却依然没有什么害怕的样子,反而抬起那双清泠泠的眼睛望着他,“我弄痛你了吗?” “……” 这家伙迟钝也要有个度吧! 云梦泽不大高兴的在喉间咕噜了两声,到底是又趴了回去。轻轻闭上了眼睛,没有再做多余的动作。 白飞鸿又开始检查龙脊上被掀开的地方,好在这处寒潭中灵力充沛,他恢复得很快。新生的龙鳞也长得很好,已经看不出与先前有多少不同之处。就算用手指去压,也没有了淤青肿痛。 这让女孩的脸上露出了一些轻松的神色。 “已经不用换药了。”她笑着同他说,又用手指戳了戳手下的鳞片,“这样一来,你应当很快就能恢复以前的样子。” 那只手实在是…… 云梦泽猛地转过身去,张口咬住了她的手。 温暖的,柔软的,却也如此脆弱的……女孩子的手。在高热的龙血对比下,甚至显出一丝温凉。 他轻轻地咬着。 龙族锋利的獠牙抵着脆弱的肌肤,甚至可以感觉到其下血管的跳动。 好像只要他稍一用力,就会咬破这比纸还要薄的肌肤,撕烂其下的血肉,就连骨骼,也会在他的牙齿下面整个碎裂开来,露出粉红粉白的……黏黏糊糊的骨髓来。 只要他现在一用力。 “怎么了?” 白飞鸿看着他,忽然伸出另一只手碰了碰他的前额。 “是我碰痛你了吗——果然伤口还没有长好?” 她的脉搏没有一点紊乱。 他感觉到了。 明明被龙咬住了手臂,却还是这副样子……一点戒备之心也没有。简直不可理喻。 云梦泽有了一点咬牙的冲动。 就这样咬下去好了。 他想。 什么也不知道,就贸贸然接近他,与其让她知道了他的本性以后再远离他,还不如他现在—— “说起来,明天就是新年了。” 白飞鸿靠过来,用空着的那只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像是在对待小孩子一样。 明明她自己也就是个小孩子。 “到时候要不要一起出去拜年?”她笑着问他,“我觉得大家看到你都会高兴的。” 云梦泽只是沉默地盯着她。 因为他将她的手臂咬在嘴里,龙的舌头自然也紧贴着她的手掌。不仅是脉搏,他甚至能感觉到她手心里新生的伤疤,也不知道是冻伤还是烧伤,新生出来的软肉,与其他的地方感觉都不一样。 也不知道是她的话语让他无奈,还是这份奇异的触感让他有些不自在,云梦泽松了口,任由白飞鸿将自己的手从他的嘴里抽回去。 白飞鸿弯下腰,舀起一捧潭水清洗着自己的手臂。为了检查方便,她的衣袖是早就挽起来的,是以也没有弄到什么。 “真是幼稚鬼。”她一边洗一边摇头叹气。 云梦泽听了就不大高兴了,甩起尾巴,猛地掀了一个小浪花朝她兜头淋去。 “喂,你这样我可要生气了。” 险之又险用一个避水诀躲开了被淋成落汤鸡的命运,白飞鸿危险地眯起眼来,上下打量着云梦泽。 白龙不屑的发出一声哼笑。 生气又怎么样,她还能对他不客气不成? 白飞鸿面上忽然绽开甜蜜的微笑,猛地舀起一大捧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云梦泽泼了过去。 “哗!” 盘在寒潭里的白龙陡然被这一大捧水当面浇了个正着。 云梦泽:“……” 水珠淅淅沥沥地沿着龙须滑下来。白飞鸿站在岸上,笑容十分得意。 “呼——” 云梦泽从肺腑深处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 然后他一猛子潜进寒潭之下。 眼看着巨大的白龙整个消失在水面之下,白飞鸿陡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她的预感是对的。 随着庞大的黑影越变越小,白龙越潜越深,寒潭的水面也出现了一个莫名的漩涡,漩涡越变越大,水位也越来越低。 “不是吧——”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53节 白飞鸿猛地睁大了眼睛,在猜出对方想做什么之后,她不再迟疑,掉头就往宫殿上方跑去。 “轰!” 白龙破水而出的瞬间,一个足足有半条龙那么大的水炮弹猛地向白飞鸿冲了过去! “砰——” 千钧一发之际,白飞鸿祭出了自己的小剑,一剑击破了水做的炮弹。剑气与龙气碰撞在一起,激起爆炸般的水花。大颗大颗的水珠从上方呼啦啦落下,整座洞窟之中如同骤然下了一场暴雨。 白飞鸿一手掐着避水诀,一手提着小剑,面上不由得泛起一抹像是在忍笑又像是在生气的古怪神情。 “臭小子。”她小声说。 白龙缓缓咧开嘴,白森森的獠牙露出来,形成一个近乎狞笑的神情。 而后,他忽然向她俯冲而下,在白飞鸿以为他闹出了脾气要过来给她个教训,不得不松了避水诀的手势,另掐了个剑诀,做好迎战准备的瞬间—— 他停在她的面前,猛地甩了甩头,从龙须龙髯一直甩到龙尾巴尖。 白飞鸿:“………………” 这下她是彻底淋成落汤鸡了。 “幼不幼稚啊!你说你幼不幼稚!” 白飞鸿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她伸出手来,毫不客气地拍着云梦泽蹭过来的脑袋,拍了没两下,自己倒是憋不住先笑出了声。 “真是——”她一边笑一边抹了把脸,语气十分无奈,“你是狗吗?居然玩这一手。” 云梦泽不大高兴的用脑袋轻轻顶了她一下。 他可是龙,她居然拿狗和他做比。 高贵的龙血传人感觉有被冒犯到。 “你还生气了?”白飞鸿的语气更是好气好笑,她又拍了拍他的头,“幼稚鬼。” 白龙又发出了一声轻哼。 “不过,看你这么精神,你的伤应该都已经长好了。” 白飞鸿忽然从芥子空间里拿出一只巨大的鬃毛刷,笑眯眯地一把抓住了白龙的须髯。 “那么,我们应该好好洗个澡了。”她的笑容越发灿烂,“毕竟,明天就要过年了。好好刷洗、咳,清洗一下才能辞旧迎新对不对!” 云梦泽:“……………………” 沉默。 死一样的沉默。 在似乎连呼吸都停滞下来的沉默之后,白龙猛地一个抬头,也不顾自己的须髯还在白飞鸿手里抓着便要掉头就跑! “嘿!不许跑!” 白飞鸿举着巨大的刷子便追了上去。势要当场擒龙,再押下水去,狠狠洗他个干干净净。 两人追逐打闹,可谓是上天入地,直绕着寒潭上下左右转了三圈,才以云梦泽被白飞鸿一把揪住龙尾,他挣扎时两人一起掉进寒潭之中而告终。 而后,白飞鸿忽然感觉到自己手中的尾巴消失了。一股强有力的水流冲散了二人,片刻之后,那水流扶着白飞鸿升上了水面。 “你这个人简直是——” 随后从寒潭中浮上来的,是一个黑发雪肤的小男孩,他生得极好,眉眼姝丽绝伦,完全不像是同龄的男生,反倒像是一个好看得吓人的女孩子。 他有着一张比最上好的白玉还要白皙的面庞,这一刻却染上了大片大片的薄红,打翻了胭脂盒似的。 他抿着嘴,视线仓皇地从白飞鸿面上移开,别扭地转开了面庞。 “简直……不像话。” 他小声的骂着,脸上的红意却更盛了。 白飞鸿只怔怔地看着这张熟悉的脸,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云朝雨?” 云梦泽转过头来,面上浮现出些许古怪的神色。 “你怎么知道我表妹的名字?”他问道。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第五十四章 人生, 总是处处都充满了意外。 有的意外,可以称之为惊喜。 有的意外,只能称之为惊吓。 白飞鸿并不是个蠢人。不如说, 她的脑子相当聪明。 所以她很快便将前因后果联系在了一起。 云梦泽年幼时为龙血所苦, 身体非常不好。 某些地方有将体弱的男孩子打扮成女孩来避免他们早早夭折的习俗。 成年后的云朝雨与云梦泽长的并不相像。 “……” 她沉默着, 神色古怪的看着眼前雪肤花貌, 乌发朱唇的孩子。这个年纪的孩子,男女之别本来就没有那么明显, 他又生得过分昳丽, 若是换上女孩子的衣裙, 谁都只会将他当成一个漂亮得骇人的小姑娘看。 也难怪自己那时会认错。 白飞鸿在心中自我安慰。 云梦泽却因为迟迟没有等到她的回答,将秀丽的眉头拧得更紧了一些。 “所以,你究竟是怎么知道的?”他皱着眉头问,“你知道朝雨的名字,又认得我的脸, 即使我们一个从未出过少海, 一个从未离开过空桑。” 白飞鸿不由得抬头望了望上空。 她过去怎么不知道云梦泽这么难搞。 这让她不禁开始怀念起前世那个见到她的时候总是沉默的少年人。在知道陆迟明的未婚妻就是她之后,云梦泽便很少同她说话。他总是远远站在一旁, 沉默而阴郁的注视着她。 那时她还会为他的态度感到一丝怅然。 如今她却不由得怀念起他的沉默来。毕竟, 沉默是金。 最重要的是, 她实在难以解释自己为什么会知道云朝雨的名字和云梦泽的样貌,难道要说是因为前世我们相遇时,你穿了一件特别好看的小裙子整个人挂在树上, 场面一度极其尴尬,你不好意思报自己的名字就干脆假装报了你表妹的名字吗…… 想也知道现在的云梦泽根本不可能相信。 但白飞鸿也没有办法, 谁让真相有时候就是荒诞得像是编出来的一样。 她只能深深的叹了口气。 “我不想骗你。”她看向他,目光诚挚, “但是我也真的没法和你解释我为什么知道。” 云梦泽静静看了她一会儿,忽而垂下眼帘来。 “罢了。”他说,鸦翼般的睫毛在他眼下投下淡淡的影子,“只要你不骗我就好了。” 说完这句话,云梦泽便率先向潭边走去,水流稳稳的托住了他,让他在寒潭之中也如同在平地上行走一般——龙族令人艳羡的控水天赋。随着他的脚步,原本湿透的深衣与乌发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了水汽。 只是他走没几步,便又回过头来,昳丽的眉眼望着白飞鸿,微微抿起唇来。 “你怎么还在水里呆着?”他蹙着眉头,“不冷吗?” 白飞鸿打了个寒噤,这才发觉自己几乎都要冻僵了。她连忙施展避水诀,快步走到潭边去,还没来得急给自己用一个烘干衣物的法术,便感觉自己的衣带被人牵住了。 她回过头去,正好迎上云梦泽变色的眼瞳。 他的眼眸,又一次变成了龙族的金瞳。 热风如同巨龙的吐息,一瞬间掠过了她的全身。 “好了。” 云梦泽松开手来,用已经恢复了墨色的眼眸静静看着她。 白飞鸿发觉,他的眼睛是极好看的,倒让她想起童年时见过的水仙盆景。玉白的水仙花,在阳光下格外灿金的蕊,被水洗得浓绿纤长的叶子下,白瓷碗里沉着的两丸墨玉。隔了轻纱筛进来金丝一样的日色,摇曳着影影绰绰的花影。 “谢谢。”她垂下手,理了一下已经重新变得干爽的衣襟。 “不必。” 云梦泽下意识避开了她的目光,稍稍别过脸去。衣带从他手中滑走,令他下意识将唇抿得更紧了一些。 “比起那些……”他顿了顿,方才继续说道,“空桑的护卫队怎么样了?” 还是龙身的时候,云梦泽的记忆与意识都很蒙昧,像是沉在水中。那时的记忆与人身的记忆难以很好的统合在一处,对他来说,最为鲜明的记忆,还停留在龙化之前——烦恼魔袭击空桑的队列,四苦修士追击他们的场景。 在那之后的种种事宜,都在龙血的暴动之中变得模糊不清起来。 他只记得陆子真那时指挥精锐拦在大悲和尚的面前,记得他转过头对着苍龙卫厉喝“带小公子走!”,记得他手提三尺青锋,伫立在滔天血海之前,那背影如同一柄刚极易折的剑。 他也记得苍龙卫的其他子弟,是如何一路抗击着四苦修士,一路带他逃离的。四苦修士的目标只有他一人,但无论是谁也没有想过把他交出去。 隔着重重帘幕,年幼的孩子看见了无尽的鲜血,听到了数不清的惨嚎与怒吼。 最终,当一名童子的尸体跌进坐舆之内,他的手扯下了帘幕之后—— 云梦泽看见了人的尸骨所铸就的地狱。 龙血在一瞬间燃尽了他的意识。他听见自己的咆哮,但那已不再是人的咆哮。 …… …… …… “和我同行的人,他们怎么样了?” 云梦泽又问了一遍。 白飞鸿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 虽然前世最后那几年,她与云梦泽日渐疏离,渐行渐远,但他们到底曾经是朋友。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54节 她很清楚自己这个朋友的性格。 云梦泽是个很骄傲的人。同时,也是很心软的人。 前世他们一起降妖除魔之时,每一次白飞鸿受了伤,云梦泽总是比自己受了伤更加生气。 白飞鸿沉默了很久,方才走过去,将自己的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一切言语,在这一刻都显得轻浮而且无用,她只能轻声对他说一句:“节哀。” 云梦泽沉默着。 他从这两个字之中,已经领会到了那些残酷的未尽之言。 “是吗。” 他很轻很轻的说了一句。 “只有我活下来了吗?” 白飞鸿沉默着,只是按在他肩头的手加重了力道。 下一刻,她感觉到了燃烧。 龙血沸腾的瞬间,如同一场狂暴的燃烧。 炽热的血液在血脉之中奔流,烧灼着年幼的躯体。伴随着撕裂的脆响,肌肤骤然崩裂开来,鲜血迸溅之中,大片大片的龙鳞浮现出来,争先恐后,交错纵横。 那高热的血液溅到白飞鸿的手背上,转眼便烫出一连串的水泡来。 云梦泽弓下腰,喉间发出忍痛的闷哼,他的脊骨猛地凸显出来,每一寸骨骼都在畸变,肋骨在血肉之下摩擦出沉闷的异响。 “够了!云梦泽!”白飞鸿猛地把住他的脸,迫使他抬起头来,“冷静下来!” 她对上了那双如同熔金一般的竖瞳。 金色的火焰正在那双眼瞳之中燃烧。 “冷静下来。”她又重复了一遍,“龙化对你的身体伤害很大,短时间内两度龙化,你的身体绝对承受不住。” 她还有一句话没有说。 因为那是云家的秘密。和云朝雨的名字、云梦泽的样貌一样,属于现在的白飞鸿绝不该知道的秘辛。 那就是——太早觉醒龙血进行龙化的孩子,很有可能无法再变回人。 这一次云梦泽能重回人身,已近乎一个奇迹。 就连白飞鸿,也不知道希夷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若是短期之内再度化龙,白飞鸿也猜不到,这一次会是什么结果。 “别让大悲和尚得逞。”她只能这样说,“也别让他们的牺牲白费。” 烦恼魔之所以袭击空桑的队列,就是为了让云梦泽化为魔龙。 而空桑的弟子们之所以拼上性命,也就是为了阻止这件事。 躁动的龙血,在这句话中渐渐平复了下去。 龙鳞一片一片没入血肉,只余下被龙血灼伤的半张脸,触目惊心的残艳。 “他们葬在哪里?” 云梦泽轻轻阖上眼,声音轻得如同耳语。 “空桑那边着人将尸骨收殓好了,他们说,会将这些人葬在英烈台。” 白飞鸿的声音也低了下来。她迟疑了许久,还是轻轻捧住了云梦泽的脸庞。 她运转起回春诀,在荧荧的灵光之中,治疗着云梦泽被龙血灼伤的面庞。 云梦泽却按住了她的手。 “比起我,还是先治好你自己吧。” 他的目光落在她手上的烫伤处,微微蹙起眉来。 “你总是这样……” 这句话出口的瞬间,反倒是云梦泽先怔忪起来。 ——你总是这样。 他为什么会说出这句话来? 白飞鸿却以为他是在说先前他龙化时发生的事,那一次她也是,因为自己只是轻微的擦伤,便先放着不管,去治疗了他与四苦修士交战时所受到的重创。 “我不要紧。”她摁下他的手,继续驱动灵力治疗着他脸上的伤口,“这点小伤一会儿就会好,你的伤要严重得多。” 云梦泽仍旧怔怔的出着神。 无数的碎片在他的眼前摇曳,如同海市蜃楼,刚一靠近便消散了。他无法捕捉,也无法铭记。 他再度垂下眼帘,鸦翼般的长睫敛去了他眼中的思绪。 他看着自己衣袂上的玉珏,空桑之人好玉,这一枚玉珏,也是他离家之前,陆子真亲手为他佩上的。 “夫人特意求来了这个。据说是雪山寺的灵物,能够保佑平安。” 那时,这位平日负责教习他剑术的堂兄对他微笑着,难得摸了摸他的头。 “你不要多虑,也不要听那些小人胡说八道。夫人是很关心你的,城主也是。这时候送你去昆仑墟只是因为他们迫不及待想让你好起来,不是为了大公子。” 那个时候,他是怎么回答的? 一滴眼泪忽然落在玉珏之上。 云梦泽侧过头去,像是要掩盖这一滴泪一样,他面上绽开了一抹笑来。 “早知道就不该听他胡说。” 他低声对自己说。 “无论如何都应该把这块玉给他才对。” ——那这个给你好了。 ——什么? ——保平安的东西,应该是你拿着才对。你不是我的护卫吗?你平安了才能保护我吧。 ——说的什么傻话,真是孩子气。夫人专门为你求来的玉,当然是你拿着才对。 ——你不肯收? ——当然,我可是苍龙卫的首领,小公子。要是苍龙卫的精锐还要靠雪山寺的灵物保佑,我们的颜面可往哪搁? ——哼。 ——别生气了。听说昆仑墟的白玉京很有名,等到了地方,我好好陪你逛一逛可好? ——不带那些麻烦的侍从? ——不带他们。 ——那好吧。约好了? ——约好了。 真是可笑。 无论如何都应该让他戴上、让他们戴上才是。 “都是骗子。” 他轻声说。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第五十五章 第二日就是新年。 无论平日如何冷清, 到了过年的时候,昆仑墟总是热热闹闹的铺张起来了。红彤彤的绫罗,金灿灿的宫灯, 全都悬挂起来了。又正逢前夜下了一整夜的雪, 堆在银装素裹的天地间, 推开门便是满目红妆, 分外妖娆。给这隔绝于世的雪域,添了几分尘世的喧嚣活气。 新入门的弟子, 无论是谁都得了几套新衣服, 大家一起穿着簇新的衣服出得门来, 走到哪里都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白飞鸿拉着云梦泽去给希夷拜年——她是师姐,自然应当担起这份责任来。 一路上,云梦泽都不自觉地盯着白飞鸿看。 白飞鸿今日着了白衣红裳,雪白的上衣细细滚了朱红的边,还用红色的丝线绣出一双红鲤鱼, 活灵活现, 像是随时都能从衣衫上跳下来一般,她本就生得很白, 被这样的朱红一衬, 越发显得白皙。 为了搭配这身新衣服, 白玉颜为还特意给白飞鸿准备了红梅的头饰,在鬓边微微摇动,引得云梦泽的目光一再追逐过去。 “师父虽然性格冷肃了一些, 但人是很好的,也没什么架子。” 她一边走, 一边本着作为师姐的职责叮嘱云梦泽。 “一会儿见到他,只需尊重些就是了, 也不必太过惶恐。他素来不难为人,你只要行过礼,再说几句吉利话就好。” 云梦泽十分古怪的看了她一眼:“‘性格冷肃了一些’?‘只需尊重些就是了’?” 白飞鸿有些奇怪的看过来:“怎么了?” 云梦泽移开了视线:“我只是有点意外……你居然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我应该知道什么?”白飞鸿静静地看着他,语气里也多了一分好奇。 “希夷的身份。”云梦泽的语气越发古怪,“先前我就奇怪,你为什么能在他身边也能淡然自若,我还以为是你心性淡泊。结果居然是无知者无畏吗?” 白飞鸿拉住了他的衣角,有些哭笑不得的看着他。 “那你告诉我不就好了?”她无奈地垮下肩膀,“与其在这里和我绕来绕去,不如有话直说好了。还是说,喜欢把简单的话说得很复杂就是你们陆家人的坏毛病?” 前世的时候她就想说了。 空桑陆家的人是不是都有什么臭毛病,从哥哥到弟弟,全都是那种有话不能直说的家伙,好好一句话总是说得九曲十八弯,让人去猜他们的言外之意。白飞鸿自觉自己的脾气已经非常不错,偶尔也会很想给他们头上来一记狠的。 说人话!说点我能听懂的话! 偶尔——比如此时此刻,她就很有冲着他们这么大喊的冲动。 云梦泽停下脚步,沉默着看了她好一会儿,才侧过头去。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55节 “你知道昆仑墟与空桑为何会并称为‘西昆仑’与‘南昆仑’吗?”他忽然抛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你当我什么人了,先生们在课堂上都教过的东西,我当然知道啊。”白飞鸿又有了叹气的冲动,“因为昆仑墟曾经是白帝少昊的属地,长留之山便是白帝的居所。但是后来,白帝后裔不知为何集体移居到了东海的空桑。昆仑墟与空桑由此并称‘两昆仑’。” 昆仑墟原为白帝少昊的居所,但之后不知为何,白帝后裔远走东海,在空桑建立了新的领地,而昆仑墟因为灵脉优越,留下的仙人们自立门户,渐渐便成了仙界第一的宗门。 所谓“昆仑”,便是神所在的仙山。 有人以为,唯有白帝曾经栖居过数万年的昆仑墟,才当得起“昆仑”之名。也有人以为,白帝去了哪里,哪里便是“昆仑”,是以他最终落脚的空桑,被这些人奉为真正的“昆仑”。 为了区别二宗,世人便将昆仑墟称为“西昆仑”,将空桑称为“南昆仑”,虽然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当他们谈起昆仑的时候,指的都是昆仑墟。 有这样一段过往,昆仑墟与空桑之间素来很有些龃龉。 也正是因为如此,空桑陆家会将二公子送到昆仑墟来这件事,才会让人感到不可思议。 “白帝后裔、真龙血脉,在我们的师父面前算得了什么。”云梦泽很轻很轻的笑了一声,“你知道为什么无论外界如何吵吵嚷嚷,认为‘白帝后裔所在才是昆仑正统’,空桑却从来不与昆仑墟争夺‘昆仑’这个名头吗?” 不待白飞鸿回答,他便回过头去,仰望着纯白的宫殿,神色复杂得难以言喻。 “因为‘昆仑’就是‘神所在的仙山’。” 云梦泽轻声说出了那个白飞鸿所不知道的秘辛。 “白帝飞升之前,从异域带回了年幼的神祇,将它放在了太华之山。” 后来,它成为了希夷。 “只要希夷仍在,昆仑墟便依然是真正的昆仑。”云梦泽垂下眼,看着自己被她牵住的衣袖,“六峰之主中,任何人都可能成为其余五峰之主。但太华之山,从来都只属于希夷。” 白飞鸿从未想过自己会听到这样的秘辛。 她微微张大了眼睛,脑海中忽然掠过了许多画面。 是前世之时,先生恳求希夷为她批一次命时的样子;是旁人向她介绍希夷时那句“有通天彻地之能,洞察万物之因果”;是六峰之主从来都对他讳莫如深的事实;是掌门与希夷对视之时复杂难言的氛围…… 还有,他日复一日站在太华峰上,用什么都看不到的眼睛,凝望着无边风雪的模样。 “我以为,你最好还是对那一位抱着敬畏之心为好。” 云梦泽的语气很是淡泊,嘴唇却无意识地抿紧了几分。 “他同我们……我们同你,是不一样的。不是身份上的不同,而是更本质的地方。” 某种意义上,白飞鸿知道云梦泽说的很对。 人与神,人与龙,都是截然不同的生命。 她一度共享过希夷的视野,见证过天地在他的眼中究竟是什么模样,这令白飞鸿更加深切的明白,他们确实是不一样的——在本质的地方。 可是…… “师父就是师父。不管他是谁都是我们的师父。” 白飞鸿松开牵着衣袖的手,摸了摸云梦泽的脑袋,面上忽然浮现出一个略显促狭的笑来。 “就好像你是空桑的小公子,现在也就是我师弟一样。顺便一提,你的龙身真的很好看,特别是鳞片,我还没有见过这么五彩斑斓的白。龙真好啊。” 云梦泽一怔,而后猛地扭过头躲开了她的手,他下意识后退了一步,目光像蔷薇的刺一样扎过去,却在刚触及她含笑的脸庞的瞬间,便匆匆移开了目光。 “你真是……蠢到没救了。” 他这样说着,耳尖却泛起了一层薄薄的红,难以觉察。 白飞鸿自然也不会和他计较,她拍了拍他的肩膀,率先朝那座纯白的宫殿走去。 “要不要打个赌,你说师父会不会给我们压岁钱?” 她的语气很是轻快。云梦泽看着她轻盈的脚步,不由得摁住自己方才被她拍到的肩膀,将唇抿得更紧了一些。 “怎么可能。”他的声音也压在喉咙里,听起来有点奇怪的憋屈,“他可是希夷。” “那我就赌会给。”白飞鸿忽然回过身来,仗着自己站在高处,屈起手指便弹了一下云梦泽的额头,“你赌输了的话,今天晚上的大年饭就去我家里吃。” 云梦泽被弹得整个人都愣了一下,待他回过神来,白飞鸿已经轻轻巧巧地跑到了宫殿里,提起朱红的裙摆便迈过了殿门。 “师父新年好!蛮蛮新年好!” 她的语气也像小鸟一样轻快,飞过了隆隆风雪,一直传到他耳中来。龙的听力一向远超常人,是以云梦泽能清楚听见她话音里的笑意,如此真切,随着尾音一同高高抛起。 “新年好!大吉大利万事如意!” 一个尖尖的声音传了出来,云梦泽刚走进去,就看到一个肥嘟嘟的鸟球球在白飞鸿面前上下扑棱,呼扇着一边翅膀,十分努力地往她跟前凑。 “好了!听了我的吉祥话就把压岁钱给我拿来!蛮蛮大爷的吉祥话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听的!要给钱!” 云梦泽:“……” 他十分无语的上下打量了这只肥鸟一圈,青背赤腹,单翼单足……很好,是比翼鸟,应该还是这世上的最后一只。 云梦泽默默扭过头去,假装自己没有认出那是一只比翼鸟。 同为濒危传说生物,他现在的感觉非常复杂。 白飞鸿倒是已经习惯了,甚至还笑着捏了捏蛮蛮的鸟喙,很是亲昵的晃了晃它。 “我怎么会忘了我们蛮蛮呢?”她笑眯眯地从芥子里拿出一个香囊大小的锦袋来,系在蛮蛮的脖子上,“给,这是你最喜欢吃的点心。” 蛮蛮被点心的分量坠得一个下沉,却还是艰难地扑棱着翅膀飞了起来,满意地点了点头。 “很好,我收下了!”它又扑腾着朝云梦泽撞过来,“还有你!听了蛮蛮大爷的吉祥话就要给蛮蛮大爷新年礼物!不然吉祥话都不算数的!” 云梦泽:“………………” 比翼鸟是传闻中的神鸟,确实如它所言,它的吉祥话是很有意义,也少有机会能听到的。 但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这鸟得意洋洋的样子,云梦泽就是不想如它所愿。 一人(龙)一鸟就这么僵持了起来,眼看着蛮蛮都扑腾累了,云梦泽还是抱着双臂没有要给它压岁钱的意思,白飞鸿只好向前一步,又从芥子里摸出一个锦袋来,想要挂在蛮蛮的鸟喙上。 “好了好了。”她打起圆场,“小师弟昨天才变回人身,不如这份礼物就我……” 云梦泽面无表情的从自己的芥子里拿出一枚玉扳指来,干脆利落地扣住了蛮蛮的鸟喙。 “嘎——咕?!” 因为鸟喙陡然被锁住,蛮蛮连惊叫都叫不利落,只能睁圆了眼珠子瞪着云梦泽,见它如此,任性的小白龙这才觉得有趣,露出一个笑来。 艳如桃李,灿若朝霞。 “新年好。”他很坏心眼地托起肥嘟嘟的比翼鸟,将它放在一旁的架子上,“这是你要的新年礼物。” “咕咕咕!!!” 蛮蛮眼看着气得都要扑过来打云梦泽的头,却撞在了白飞鸿的怀里,整只鸟晕晕乎乎的往下掉。白飞鸿连忙接住它,取下它鸟喙上那圈玉扳指,又好气又好笑地回过头,嗔怪地瞅了云梦泽一眼。 “你倒是能耐,欺负起了一只鸟。” 云梦泽轻哼了一声,却不理她,而是恭敬地敛起衣裾,向不知何时出现在殿上的希夷行了一礼。 “空桑云梦泽,代家父家母向您问好。愿您身体康泰,长乐永安。” 希夷只是淡淡道:“既是师徒,不必多礼。” 白飞鸿忙将撞晕的比翼鸟搁在一边,也匆匆向希夷行了一礼,朱红的裙裾在宫殿的地板上散开,如同骤然盛开的一大朵朱槿花。她仰起脸来,与云梦泽恭敬到肃穆的神情不同,她的面上盛着盈盈的笑。 那笑意如同澄澈的湖水,照亮了她的眼眸。 “师父新年好,希望师父新的一年能开开心心,万事如意!” 她毫不客气地伸出手来,明亮的眼睛盯着希夷,一眨也不眨。 “师父师父——” 她稍稍拖长了尾音,到底不好意思学着蛮蛮那样直接讨要,只好用眼神去暗示希夷。 云梦泽:“?” 这山上的人啊鸟啊都是怎么回事! 他难以置信。 希夷微微垂下头,用什么都看不到的眼睛“看”着白飞鸿,须臾,他如玉一般的面庞上,微微掠过一丝笑影。 如同太华峰上终年不散的风雪,在这一刻止息消融。如此静谧,如此短暂,几乎令人无法觉察。 那笑也如同一阵轻风,很快便散去了。 “你如今……胆子倒是大了很多。”他轻声道。 “因为发生了很多事,而且今天是过年嘛……师父觉得这样不好吗?” 白飞鸿张着手,眼神依旧明亮,一瞬也不瞬地迎着他。 “如果你不喜欢,那我就不这样了。”她很认真的说。 “不,你这样就很好。” 希夷张开手,手中是两枚锦囊。一青一红,每一个都精致得无与伦比,让人想起“巧夺天工”这四个字。 他翻转手腕,将青色的那枚握在自己手心,手指勾着细细的系绳,将朱红的那枚放在白飞鸿的手心。 “你拿这个吧。”他轻声道,“很衬你今天的裙子。很好看。” “谢谢师父!”白飞鸿高兴地将锦囊扣在怀里,对他绽开灿烂的笑来,“也祝师父新的一年一切都好,大吉大利!” 云梦泽当真是看得目瞪口呆。 而后,他面前也垂下了一枚绀青的锦囊。纤细的系带挂在那人的指尖,越发衬得他的肌肤比月光更苍白。 “这是你的。” 希夷的声音听起来居然有几分温和。 “小孩子不要想那么多心事,同你师姐好好玩。” “……是。” 云梦泽迟疑了很久,才伸手接过那枚绀青色的锦囊。 “这种时候不该说‘是’吧?”白飞鸿从希夷身后探出头来,冲云梦泽眨了眨眼睛,“快点,快点说那个——就是那个——” 云梦泽怔了怔,似乎不太明白她在说什么,白飞鸿有点着急了,更加拼命地冲他使眼色,好容易才让这个小少爷开了窍,露出恍然的神情。 “师父……新年好。”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似乎很不习惯说这种话一样,连脖子后面都泛起了一层薄红。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56节 希夷似乎又很轻很轻地笑了一下,伸出手来,摸了摸他们两人的头。 “新年好。”他说。说的很慢,也很仔细。 他摸头的动作生疏到与其说是摸,不如说只是在两人的头上轻轻拍了两下,但这样难得的动作已经让两个孩子都露出了笑容,白飞鸿还抓住他的手,用头顶在他手心来回蹭了几下。 “师父真是的。”她笑着说,“这样才叫摸头,刚才那个才不是!” “是吗?” 希夷微微垂下脸来,到底是依着白飞鸿,自然却也有些生硬地摸了几下脑袋。而后,他松开手,将两个孩子朝殿外推了推。 “还有其他人等着你们拜年。”他说,“快去吧。” “好的,那我带师弟先走了。” 白飞鸿回过头来,冲希夷摆了摆手,面上依然带着笑。而后她将还晕晕乎乎的蛮蛮捧起来,放在自己的脑袋上。 “六峰之主那里今天一定都会有很多好吃的,我带蛮蛮一起去见见世面。”她挠了挠还晕得咕咕叫的比翼鸟的红肚子,眼中生出柔软的笑意来,“我明天再来见师父,可以的话,师父也出去转一转吧——今天可是新年啊。” 希夷只是静静的伫立着,不置可否的模样。 就这样,他隔着覆眼的白布,“注视”着那两个孩子迈着轻快的脚步,离开了太华之山。被外面的风雪一激,原本昏昏沉沉的比翼鸟也“嘎”的一声清醒了过来,刚一醒来便和云梦泽开始斗嘴,用实际行动展示了什么叫“龙鸟有别”,什么叫“一山不容二传说生物”。 待到那欢笑的背影,与一切的嘈杂喧嚣都远去之后,这座神殿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静到连殿外的风声都变得缥缈。 静到连呼吸声都不可闻。 似乎什么都和从前一样。 又似乎什么都和从前不一样。 希夷只是无言的伫立在那里。 他在等今天的最后一位访客。 他知道,他一定会来。 许久许久,死寂的空气之中,忽然传来了另一人的声音。 “你似乎和从前不同了。” 那是一道苍老的男声。 “你倒是还和从前一样。” 希夷缓缓回过身去,用什么都看不到的眼睛“望”着来人。 “东海有异动。”来人用古井无波的声调,向他宣告着这件事,“妖族袭击了少海,若不是陆家少主坐镇东海,击退了妖兽之潮,恐怕少海便会为他们所攻破。” “……” 希夷的神色依然是淡漠的,似乎这样的消息也无法让他的内心产生任何波动。 老者叹息了一声,语调苍凉:“你仍是什么也不愿做吗,希夷?” “当年我便告诉过你。” 希夷淡淡道。 “世间诸行无常,皆有因果。” “所以你仍旧什么也不愿说。”老者复又叹息道,“我本以为,你已改了主意,才会……” “你很清楚,那是谁做的,又是为了什么。” 希夷打断了他的话,回过身去,静静“望”着殿外的风雪。 “答案自在你心中,又何必问我?” 这一次,是老者沉默了下来。 太华之山,风雪不休。隔着缥缈的雪雾,希夷看到了遥远的风景。 是白飞鸿与昆仑墟子弟们嬉闹的模样。他们似乎是打算凑在一起打一轮雪仗,很快便分好了小组。 林宝婺似乎已经在疗养后恢复了精神,盯准了常晏晏,团出雪球就一个劲儿往她身上砸,常晏晏则是扯着白飞鸿的衣袖,一个劲儿地往她身后躲,间或团几个雪球,一有机会便眼疾手快地往林宝婺身上砸,两人居然也称得上是有来有回,不多时便同归于尽,双双下场。 花非花倒是和白飞鸿一组,但他素来有些不得了的坏心眼,居然偷偷团了雪球,趁双方交战正酣,白飞鸿完全自顾不暇的时候,猛地把雪团从白飞鸿的后衣领里塞了下去。就算是无情剑道的传人也经不起这等突然袭击,当场就跳了起来,胡乱团了一个雪球就要追打花非花。 花非花也不会坐以待毙,他大笑着跑掉了,一边跑还一边回头做鬼脸,喊着些什么“有本事你来抓我啊略略略”之类的欠抽台词。然而乐极生悲,他一回头便被一只鸟团子撞了个正着,嗷的一声便往后倒去。说时迟那时快,刚才把比翼鸟当鸟球丢出去的云梦泽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拉开花非花大开的衣襟,便把一大坨雪直接塞了进去。 白飞鸿顿时笑出声来,一边笑一边夸云梦泽做的好,随手从两边抓起两捧雪,把手里的雪球捏得更大了一圈,笑嘻嘻地问花非花“认不认输?” “男子汉绝不认输!”花非花满脸都写着倔强。 于是白飞鸿笑嘻嘻地把这个雪球扣到了花非花脸上。看着少年被雪糊了一脸,嗷嗷乱叫起来。 年轻人的笑声传得很远,似乎能一直传到太华峰上。 “无论你们想做什么,都与我无关。” 希夷的话语里带着几不可查的倦意。 “因果已定。” ——韶华不为少年留。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第五十六章 十年后。 昆仑墟。 云梦泽独自行走在重重密林之中。 林海深深, 树影幢幢。摇曳的枝叶遮天蔽日,投下缭乱的影,阴郁的浓青, 将河流也染上沉暗的颜色。寒风穿过林叶, 摇下簌簌的声响, 和潺潺的流水一起, 飘过他的足边。 每走一步,都能听见枯枝在足下断裂的脆响。于寂静之中, 凭空生出些悠然的情调。 这条小径, 这十年间他是早已走熟了的。他也猜得到, 这个时候,他所要寻的人应当还在那里。 又行过一段小路,便到了密林的尽头,明亮的天光透过古木的边缘斜射进来,浓青的影子被抛在身后, 眼前骤然一片明亮, 就连摇曳的叶子,也被阳光照成一种近乎透明的绿。 云梦泽面上微微泛起一个笑, 向前迈出一步。 一步之外, 豁然开朗。 隆隆的瀑布声从前方传来, 飞溅的泡沫如同堆雪,在青碧幽绿的岩石上打出深深的沟壑来。雪山的瀑布,自然比寻常流水更冰冷几分, 即使是溅起的水珠,打在脸上也是沁骨冰凉。 云梦泽却并不在意这些。 他站在瀑布的峰顶, 徐徐挚出自己的银枪,枪上的红缨迎着长风, 烈烈飞扬,夺目的朱红,张扬得就像是少年人此刻的笑。 接着,云梦泽纵身一跃,竟是直接从万仞之高的瀑布之上一跃而下! 随着急速的下坠,枪尖携着烈风,势若千钧,隐隐有雷霆之声,径直朝瀑布之下的人影当头劈下! 轰—— 伴随着惊天动地的巨响,万仞之高的瀑布竟是齐齐从中间截断开来! 灵气在天地之间激荡,激流乱溅如雪崩,一片轰鸣声中,磅礴的水汽遮蔽了人的视线,目之所及唯有满眼触目惊心的纯白。 待到水汽散开之后,方才显露出了那少年少女的身影。 长剑架住了银枪,剑尖如一点寒星,直指云梦泽的咽喉要害。 被截断的瀑布迟了一步,才终于轰然坠了下来,激起如烟岚一般的浪花。 云梦泽面上泛出一个笑来,衬得他的眉眼越发艳丽不可逼视。 “师姐好身手。” 他收了枪,落在了一方险峻的岩石上。 而后,云梦泽听见了一声带着些许纵容之意的叹息。 “你又来。” 她说。 十年时光,足够让男孩成长为明艳不可方物的少年,也足以让女孩成长为空里流霜、江上孤月一样的少女。 在云梦泽的注视下,白飞鸿收了剑,轻盈地落在瀑布下方的溪涧上。如一只纤细的白鸟徐徐收拢了双翼。 她似乎是习惯了云梦泽的突然来访,十分自然地捡起搁在一旁的外衣,披在了自己身上——在瀑布下修行,难免会打湿衣裳,虽然有避水诀可用,也能够用法术烘干衣物,但到底是有些麻烦。是以白飞鸿在此地修炼之时,总会脱下外衣,只穿着单衣坐在瀑布之下冥想。 她将衣带系好,回过身,注视着云梦泽的目光越发无奈起来。 “说罢。”她平静道,“这一次又是什么事?” 虽然这十年来,云梦泽不时就会像这样来打扰她——像是要考验她的专注力一样,冷不丁的来这么一次突然袭击——但他到底是个有分寸的人,总不会是为了好玩才来吓她。 云梦泽自然也很清楚修行的必要性,如果没有什么要紧事,他不会来打扰白飞鸿的修行。 这一次也不例外。 “选剑仪式即将开始,我没有看到你的影子,便来寻你。” 云梦泽看了她一眼,抱起双臂来。面上浮现出一丝略显嘲弄的笑来,他眉眼本就艳极,便是做出这样盛气凌人的神色也不显得讨厌,反而有种别样的明丽。 “我一猜就是你又修炼得忘了时间。” 选剑仪式。 听到这四个字,白飞鸿便不由得僵了一僵。 是的。 不愧是十年的师弟,当真非常了解她。 白飞鸿苦涩的想。她确实是给忘了。 云梦泽嗤笑一声,从岩石上跃到溪水中,龙族天生的驭水天赋让他站在寒潭之上也如履平地,他一步一步向着岸边行来,清澈的溪涧在他足边泛出微微的涟漪,一圈一圈向外扩散开去,摇碎了水底鹅卵石的影子。 “这么大的事情也能忘。”他看了她一眼,语气颇有些古怪,“要不是我来找你,怕不是十年之后再见,就该你喊我师兄了——小师姐。” 白飞鸿实在无法反驳他这番话。 所谓的选剑仪式,是昆仑墟弟子在结业之时必须通过的一项考验。和入门大选一样,每隔十年方才举办一次。届时,所有结业弟子都会被聚集起来,前往剑冢,选取适合自己的仙器。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57节 只有通过了选剑仪式的人,才能获得入世修炼的资格,否则就要在昆仑墟中继续修行,直到下一个十年。 “可惜,你如今还是得喊我‘师姐’——小师弟。” 不过这并不妨碍白飞鸿反唇相讥。她还伸手拍了拍云梦泽的肩膀——打三年前起,她就拍不到他的头了。这两年他的个子长得格外快,如今自己只好委屈一下,拍拍肩膀就好。 “你还是乖乖喊我师姐吧。别一天到晚尽想着以下犯上。” 云梦泽极轻地哼笑了一声,不置可否。 须臾,他忽然伸出手来,替她挽出一绺掖在衣领间的长发。 “那你也要有点做师姐的样子。”他挑着眉,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头发乱成这样也不好好打理,真不知道你和花非花谁才是女的。” “为什么这里会出现花花的名字?” 白飞鸿颇有些无语,但还是解下发带,咬在唇间,她的头发先前被瀑布冲得有些乱了,只好以指代梳重新梳理好,再束好发带。月光不会被流水打湿,也不会被尘埃弄脏。这么多年过去,这一段月华依然和当年新送到她手中时一样。 也不知道希夷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她想。 “……” 云梦泽没有回答。他的目光在那段月光上停留了片刻,眼神微黯,转身率先迈开了步伐。白飞鸿也不知道方才那番话哪里戳到了他的点,不过这位小少爷素来喜怒莫测,她从前世就已经放弃探询他究竟都在想些什么了。 于是白飞鸿也不着急,只提着自己的剑,稍稍加快了脚步,跟着云梦泽离开了这里。 而这份不在意似乎让云梦泽更加气闷了。 这让那份沉默一直持续到了他们祭出自己的法器,开始御剑而行。 在呼啸而过的寒风中,白飞鸿忽然想起了什么,侧头看向云梦泽,笑眯眯地开口了。 “还没恭喜你的枪法大成。”她从芥子中取出一枚红玉坠子,朝云梦泽递过去,“这是我先前特意选的,只是一直忘了给你——你们空桑之人都喜欢玉,希望这个能对你的脾性。” 云梦泽一怔,神色渐渐柔和了下来。他伸手接过那枚红玉坠,握在手心里,许久才稍稍松开手来,面上微微泛起一抹笑来。 “是师父教的好。”他的语气有几分复杂,“这个坠子……等我选出适合我的枪来,我再挂在上面。” 云梦泽素来都是这个性子,他从来不会直接说喜欢还是不喜欢,大约是世家子弟打小的教养。白飞鸿也不以为意,她只知道他既然愿意挂在枪上,那一定是极喜欢的。 “送了你就是你的。”她大度地挥挥手,“你自己处理就好。” 云梦泽沉默下来,片刻之后,他抿了唇侧过头去,不让自己继续看她。 “我也忘了贺喜师姐。”他的声音再次透出一丝古怪,“方才交手时候我感受到了——恭喜师姐的剑意又有突破。” “你恭喜的太早了。” 白飞鸿叹了口气。 “剑意突破得再快,我的道心也还是没能突破——明明感觉只差一步,却就是这一步怎么也跨不过去。” 她能感觉得到,自己在道法上的修炼,在三年前就到了极限。如同一壶水已装满到了极致,只差一点点就会溢出来。 或许差的只是最后一滴水。 但就是这一滴水却怎么也寻不到。 她能感觉得到,她距离突破无我之境,只有薄薄一张纸的距离。 但这一张纸,她却一直都没能突破过去。 于是,白飞鸿只好将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了剑术的修炼上,这方面倒是一日千里,一路高歌猛进,人人都说她是修剑的天才,进阶之快几乎不在天生剑骨的空桑少主之下。 “等下了山或许就好了。许多修士都是入世之后才有突破,师姐也不必太过着急。”云梦泽安慰道,不知为何,他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不过……你的剑意越来越冷了。” 白飞鸿听到这句话,倒也没有多少意外的神色。 “也许是太华峰上呆的久了。”她随口开了个玩笑,“你也知道,整天看到的不是冰就是雪,人也好心也好,都给冻透了。” 云梦泽摇了摇头,却没有再就这个话题说些什么。 他知道,不是那个原因。 至少他从白飞鸿的剑意之中看到的,绝不是太华之山的风雪。 那是更为冰冷,也更为玄妙的……纯粹至极的杀意。 “啊,剑冢到了。” 白飞鸿眯起眼,提醒了一句云梦泽,便控制着飞剑向下,准备着陆。 云梦泽也朝下方看了过去。 ——剑冢。 那便是他们此番试炼的目的地。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第五十七章 白飞鸿刚一落地, 就迎来了一声九曲十八弯的问候。 “我们的大忙人可算是来了。” 花非花倚靠着老树,见白飞鸿御剑下来,方才慢悠悠地直起了身子, 噙着妖艳的笑, 阴阳怪气的奚落了她这一句。 白飞鸿闻言不由得叹了口气, 有些无奈地侧过头去。 “我说你啊, 能不能少往不周山跑几趟。” 看看这阴阳怪气的劲头,简直深得白玉颜的真传。让人听了就觉得头大。至少白飞鸿觉得, 她亲娘那个级别的神仙, 这世上有一个就很够了。 “当然不行。”花非花挽着衣袖, 笑盈盈地瞅着她,“毕竟怎么叫你出来玩你都不肯,我也就只能在那儿逮着你了。龙潭虎穴我也得闯啊。” “比起那些,你是不是应该先把衣服拉上?” 云梦泽也下了地,一看到花非花便蹙起眉来。这举动于他这样教养良好的世家子弟而言, 几乎称得上失礼。 不过白飞鸿觉得这都可以理解。 “等下了山, 你最好还是别这么穿了。”她忍不住也劝了一句,“我怕你走到琅嬛书阁的地界, 还没进城就被他们的执法队逮去面壁思过了。” 不是每个地方的人都能受得了花家子弟这等……随性的装束的。至少白飞鸿很肯定, 琅嬛书阁那一片的人绝对不行。 十年时光不仅让花非花长了个子, 还让他的衣襟比十年之前更加开放。白飞鸿不知道荆通荆真人究竟为他这身打扮爆了多少次血管,她只知道有时候连她都忍不住同情瑶崖峰主。一个老正经遇到这样的弟子着实是有些折寿。 至少现在,看着花非花几乎就要滑到手肘的衣领, 白飞鸿就很有一种冲动,想扑过去给他把衣服拉上去。 十年过去, 虽然不知道花非花现在的修为究竟如何,但他的衣襟越来越豪放却是有目共睹…… “没关系。” 花非花盈盈一笑, 往树上妖娆的那么一靠,冲白飞鸿挑了挑眉。 “你尽管放心好了,他们打不过我。” “谁说不是呢,只要花大少爷高歌一曲,不说千山鸟飞绝,至少也能见一场万径人踪灭,区区琅嬛书阁的执法队,哪有那个本事压你下大牢?” 从一旁传来一道凉凉的女声,虽不似花非花那种尽得白玉颜真传的九曲十八弯,却也杀伤力极强。一瞬间便令花非花挺直了腰板,从树上把自己拔了起来。 “林大小姐。”花非花的语气都变了,“怎么哪儿都有你?” 来人正是林宝婺。 十年时光,同样把她变成了一名亭亭玉立的少女。粉雕玉琢的脸庞褪去了稚气,越发显得她螓首蛾眉,明丽端庄,凛然不可逼视。颈上依旧环着那圈八宝璎珞,顾盼之间,自是光彩照人。 现在她正噙着一抹嘲讽的笑,抱着剑在一旁瞥着花非花。 “因为一会儿我们就要进剑冢挑剑,我不在这儿还能在哪儿?在你梦里?”她轻嗤一声,“醒醒,要不是刚好听你提到了琅嬛书阁,你以为我会同你搭这个话?” 白飞鸿默默转过了身,假装方才最先提起琅嬛书阁执法队的人不是自己。 要说这十年间变化最大的人,还是林宝婺,林大小姐。 十年之前,林宝婺生了心魔,人人都以为她从此便要一蹶不振,再难奋起。谁成想,在白飞鸿破了她的心魔之后,这位大小姐像是一夜之间想通了。从此丢了那些拉帮结派、与人攀比的爱好,变成了仅次于白飞鸿的修炼狂魔。 同时,她从一个心里想什么嘴上偏不说什么的别扭鬼,变成了一个想什么说什么、想怼谁就怼谁的直肠子。白飞鸿曾经亲眼看到这个总是过于在意别人的目光的女孩子,直接把一个冷嘲热讽她的亲戚给骂的哭着跑掉。 至于林大小姐怎么变成这样的,白飞鸿心里也有数。 大概是她破除心魔后在不周山养病的那段时间……受了常晏晏太多的刺激,理解了“把话憋在心里只会把自己气死”的真谛。 “飞鸿姐姐,你赶到了?真是太好了。” 所以说昆仑墟的地界真的很邪,白天不能说人,晚上不能说鬼。 白飞鸿刚在脑子里想到了常晏晏,她便笑吟吟地走了过来——顺便一提,还是从林宝婺和花非花之间穿过来的——就像完全没看到那边剑拔弩张的两个人一样,她笑着来挽白飞鸿的手臂。 “我还担心你要是赶不及该怎么办。”她靠在白飞鸿的手臂上,一双杏眼弯成了甜甜的月牙,“还好云师弟有记得去叫你。不然我就只好亲自跑一趟了。” 要说这十年间,有谁几乎没怎么变,那就是常晏晏。 她本就生着一张颇为稚气的娃娃脸,岁月几乎没有在那张脸上留下多少痕迹。如果一定要说她和十年前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她长高了,也长开了。杏眼桃腮,眉心一点胭脂痣,两颊一对小梨涡,像这样笑起来的时候,越发显得她娇俏可人。 只可惜,在场至少有两个人不吃她这一套。 “说真的,我每次听她喊‘飞鸿姐姐’我都头皮发麻。”林宝婺侧过头,小声的嘀咕了一句。 花非花也忘了先前与林宝婺的龃龉,抱着双臂看向那边:“这声‘云师弟’也喊得很亲密嘛。” 云梦泽却不为所动,只是微微垂下了眼帘,长长的睫毛如鸦翼一般,在眼睑下扫下淡淡的青影。 “常师姐言重了,分内之事罢了。”他只淡淡应了这么一句。 林宝婺:“哇哦。” 花非花:“高手啊。” 白飞鸿忍无可忍,看向那两个家伙:“你们两个,知道这边其实都听得见吗?” 林宝婺顿时移开了目光,花非花也把手举到颈边,横着一拉,比了一个封口的动作。 白飞鸿忍下叹气的冲动,微笑着回过脸来。 就算她这些年修无情道修得越发没有那种世俗的欲望,她也能靠着作为人的本能,体会到现在气氛里的不妙之处。 “不说这件事了。”她试图提起另一个话题,“对了,你们想好自己要什么样的仙器了吗?” 所谓的剑冢,就是天下刀兵的坟冢。 仙家法器自然与凡铜俗铁不同,越是高阶的法器,越容易生出自己的器灵来。至于历史悠久、或是名家所铸的仙器,更是有可能附有极为厉害的器灵。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58节 而有器灵的剑,便已不再拘泥于形体,成为了某种近乎概念的存在。 简单点打个比方,假如有一把刀戟生出了器灵,若是刀戟折戟沉沙,只要器灵还在,它便会以另一种形式重现于世;但若是器灵消亡,再好的仙器也不过只是寻常法器罢了。当然,最好的保存方式,还是将仙器本身完好的送回来。 在主人离世之后,这些器灵便会回归剑冢,在其中沉睡,等着下一个唤醒它的主人。 而在昆仑墟的剑冢之中沉睡的,几乎无一不是当世罕见的珍品,在修真界的《刀兵谱》上都排的上号。 有许多弟子会在进入剑冢之前便做好功课,筛去那些已经有主的或者已经消亡的,选择自己心仪的仙器。 白飞鸿问的便是这个。 “我已经想好了。”林宝婺仰起头来,“我要林家先祖曾经用过的太阿剑。” 白飞鸿思考片刻,微微颔首:“刚正不阿,确实适合诛邪剑意。” 常晏晏垂下脸来,声音也细了几分:“我……我自然是配不上太阿这种名剑的,也不知道哪一柄剑好。只好看看到时候有哪一柄剑愿意要我。” 白飞鸿摸了摸她的头:“确实,不只是我们选法器,也是器灵在挑我们。” 花非花见白飞鸿的目光投过来,顿时眯起眼来,露出一个促狭的笑来。 “秘密~”他将一根手指竖在唇边,笑而不语。 白飞鸿……白飞鸿懒得理他。 “剑也好枪也好,不亲自试一下不行。我要进去看了才知道。”云梦泽顿了顿,看向白飞鸿,“师姐你呢?你准备选哪一把?” “我只是有个想法。” 白飞鸿托着下巴,微微叹了口气。 “只是不知道那把剑……在不在剑冢之中。” “飞鸿姐姐为何不找你师父替你算一下?”常晏晏有些好奇的看过来,“我听说希夷长老的卜算素来很准。” “师父不喜为人卜算。”回答她的却是云梦泽,“会乱因果。” “原来是这样……”常晏晏的声音低了下去,怕生似的抱紧了白飞鸿的手臂。 白飞鸿看了一眼这个,又看了一眼那个,最后只好明智地再次岔开话题。 “荆真人在找我们了。”她朝那边看了看,“我们一起过去?” 其他几人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异议。 等他们走到集合地点的时候,正好看见瑶崖峰主神色冷肃,同这些弟子们说着进入剑冢之后的注意事宜。 “这一届的弟子不算多,等到了巳时,剑冢门开,你们便依次进去。找到了自己的剑便出来,不许多逗留,明白吗?” 花非花忽然举起手来,露出兴冲冲的表情:“我有问题——请问我们可以同时带好几个器灵一起出来吗?” 荆通额角似乎有一根青筋跳了跳。 他反问道:“你可以同时娶两个老婆吗?”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第五十八章 有道是话糙理不糙。 虽然把剑比作老婆, 是再经典也不过的剑修行为——事实上,大部分剑修都找不到妻子,或者找到了也会被女方以“你还是跟你的剑过一辈子去吧!”之类的句式甩掉——但总体来说, 荆通的话没错。 剑修与剑的关系, 同人间的夫妻关系确实有很多相似之处。 有道是一剑不侍二主, 一个器灵在一段时间内只能有一个主人。所以器灵对主人的要求也很高。若是没有器灵的仙器也就罢了, 若是敢养着一个剑灵还供着另一个刀灵,结果通常就是鸡飞蛋打, 一个都留不下还算是比较好的结果了。 曾经有一个人自诩是仙器收藏家, 收集了许许多多有器灵的仙器, 还把它们都放在了一起……后来这名修士连个衣冠冢都没能留下。 当然,理论是一回事,实践是另一回事。 剑修与剑虽然关系亲密,但一个剑修一生中并不只有一把剑,一把剑一生中也并不只有一个剑修。许多名剑都不知易主了多少次。许多有名的剑修一生中也不知换了多少把剑。 人世中总有许多意外, 碎剑、人亡这种极端案例姑且不提, 很多剑修在修行到了一定阶段,剑意和剑法都会有所改变, 这种时候, 先前的剑就不大合适了。他们通常会和自己的器灵好好商量, 然后解除契约,改换新剑。 也有魔修嗜好强夺他人的仙器,若是器灵不从, 便会以魔息污染对方。许多器灵不想沦落到这等地步,便会自行碎剑。而被魔息污染的器灵, 不少后来都成了赫赫有名的凶剑与煞器。 而所有器灵,在丧主之后都有一个共同的归处, 那便是剑冢。 正如剑修并不全是用剑的,只要以武入道,又使得各种兵器的修真者,都被称为剑修一样。 剑冢之中也并不只埋葬着剑。 几乎所有生出了器灵的兵器,都会回归剑冢之中。 剑冢并非专属于某一门某一派,乃是天下器灵的归属。纵然是天下第一大宗门,也不能独占剑冢,昆仑墟所提供的,不过是一个进入剑冢的通道罢了。 剑冢究竟在何处,这个问题至今都无人能够回答。 白飞鸿也曾出于好奇问过希夷,对方只告诉她,剑冢并不在现世的任何一处土地之上。 它如同那些至今仍漂浮在昆仑墟的大小秘境一样,是独立于此方天地而存在的小天地。有其自己的法则,也有其自己的存在方式。 虽然人人都能进到其中,也能从中带出自己的仙器,却没有人知道这些器灵是如何回到剑冢,通往剑冢的通道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而现在,白飞鸿即将踏入剑冢。 要说心中没有一点忐忑,那一定是骗人的。 剑冢对修士的灵力要求颇高,前世的白飞鸿废了根骨,自然没有进入剑冢选剑的资格。 她只能从旁人的只言片语中猜想剑冢的模样,这让她对进入剑冢之后能否找到自己想要的剑感到了一丝不安。 但这丝不安只是隐隐约约的,如同蛛丝。 就在这时,有一只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在她之前进入剑冢的人是花非花,他在进入通道之前猛然回过身来,对着白飞鸿严肃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怎么办阿白,我好怕哦。”他做作地捂着心口,“你看这里面这么黑,人家不想一个人进去嘛。” 白飞鸿本以为他要说些“一会儿要是没有剑愿意跟我出来怎么办”之类的话——毕竟方才常晏晏才拉着她的衣袖这样说过——却不妨听到了这么离奇的一句。 在她背后,林宝婺发出了一声冷笑。 幸而白飞鸿是个修无情道的。 所以她只是无情地把自己的手从花非花手里抽了出来,摁着他的肩膀,强迫他转回身去,然后在他屁股后面踢了一脚。 “快给我进去。” 她冷酷无情道。 看着花非花夸张的惨叫了一声,消失在了通往剑冢的通道中,白飞鸿不由得叹了口气,抬手抵住了自己的眉心。 也不知道为什么,花花这些年的作风是越来越浮夸了。 难道龙血的傻气也能传染吗?不对,云真人平时看着也是个正常人啊。 “下一个。” 荆通的声音打断了白飞鸿的思绪。 她向前冲着荆通行了一礼,从他手中接过传送的符箓,深吸一口气,踏入了祭坛中心的法阵之中。 就像一阵风掠过她的面庞。 再睁开眼时,眼前的天地已经全然改换了。 目之所及,皆是刀兵的坟冢。无数的刀枪剑戟林立在大地之上,如同森然的墓碑,锋刃上的寒光照得人眼睛生痛,那萧杀的冷意似要直逼到人眼前来。 而在这空寂却又森冷的小天地之中,唯有白飞鸿一人。 这里没有风,也没有光,仰起头来看到的不是天穹,而是崎岖嶙峋的怪岩,砂石的穹顶严严实实地封住了这一方空间,如同一座巨大的坟茔。而她置身于此,宛如置身于墓室之中。 此地也确实是墓室。是兵器的墓室。 白飞鸿低下头来,便发觉到,她脚下的大地也并不是泥土,而是荒芜的石板。也不知何人在其上镌刻下了繁复的法阵,其上凝固着干涸的血,陈旧而晦暗的红,近乎于肮脏的棕褐色。每一根线条似乎都蕴含着无尽的灵力,看得久了,甚至会生出些许眩晕之感。 是以,白飞鸿迟了一步才意识到,那巨大的法阵,竟有些像她曾在希夷那里看过的星相图。 法阵上有一些残破的缺口,可以想见,那必然是曾经存在过、如今却已经玉碎的某些器灵的位置。无数的名剑、名刀、枪戟……就这样林立于大地之上,如同死去一般静谧的沉睡着。 和它们曾经缔造过的传说一起。如同永远不会醒来一般沉睡着。 白飞鸿穿行在无数的剑灵之中,寻找着她所要找的那一柄剑。 这里有各式各样的剑。 有长不足一尺,几乎能被少女收在手中的玲珑小剑;有剑刃菲薄如发丝,甚至无法在墙壁上留下剑身的影子,完全可以缠在腰间假做丝带的薄剑;有纤细修长,轻灵如泓影的轻剑;也有剑身厚重巨大,比一人还要高的玄铁重剑;有剑身扭曲如蛇,几乎无法想象它出剑时是何等景象的怪剑…… 每一柄剑都非常特别。 每一柄剑上都寄宿着一段传说。 但白飞鸿只是从它们身旁走过,并没有去看这些剑。 她知道,这些剑都不是她要找的。就像这些剑也知道,她并不是它们要找的主人一样。 从进到剑冢之初,她心中就有一种极为玄妙的感觉。 就像是有一根丝在牵引着她。 白飞鸿静静地朝着那个方向走去。 在她的正前方,长剑高居于上,如北辰星般冰冷,却也明亮。 当她仰起脸来,看到那柄剑的瞬间,白飞鸿听见了一声铮然清响。 剑冢中无数的名剑齐齐嗡鸣,如同要挣出剑鞘一般不住挣动着。大地也在无声震颤,几乎令人站立不稳。 白飞鸿下意识向前一步。 她落入了一片冰冷的白雾。 如同隆冬的吐息一般,白雾携着无边无际的寒意包围了她。那种森然的寒气似是要沁进人的骨髓里去,将五脏六腑都冻结成冰。 血也好,呼吸也好,都在这严酷的寒意之中停滞了。 白飞鸿忽然想起了幼年时曾偶然邂逅过的夜雾。 冷夜,冷月,冷冷的冬天,才凝得出那样冷冷的雾。 在肺腑都要冻伤的瞬息,白飞鸿猛然伸出手去,在无形的冷雾之中,抓住了什么。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59节 她抓住了皎洁的月光。 她抓住了清寒的霜雪。 再也寻不出比那更冷,也更美的剑光。 在那抹剑光落入眼中的那一瞬间,白飞鸿便知道,自己找到了。 她所要寻的,就是这柄剑。 而后,一道寒霜般的女声,徐徐飘近了她的耳畔。 “你为何寻剑?” 她在问。 那一刻,白飞鸿的脑中闪过了许多回答。 为了保护我重要的人。 为了讨回一个公道。 为了站在他们面前去质问一句“为什么”。 为了再也不随波逐流的生活,等待他人来裁决自己的命运。 为了一见天道。 …… 她有那么多,那么多的理由。 但无论哪个理由,都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你为何寻剑? “为了杀人。” 她思考了片刻,又补上了后半句。 “也为了不被他人所杀。” 不管用什么理由去矫饰。 不管有多少不得已。 无情剑道,都是最为纯粹的杀戮之剑。 她修行剑术,前来寻剑,都是为了杀人。 也为了……不被他人所杀。 当有人一心要杀你的时候,若是不想被他杀,那么除了先杀了他之外,就再也没有其他方法。 剑是为了杀戮而存在的。 她来这里要找的,不是什么君子之器,也不是什么道途之证。 白飞鸿所要寻的,只是一柄合手的凶器。仅此而已。 “很好。” 那女声极轻极轻的笑了。渐渐远去了。 “你很诚实。” 环绕着她的冷雾,也如晨光下的清霜,轻风中的晨露一般,无声无息的散去了。 当白飞鸿低下头时,她便看见自己的怀中多了一柄长剑。剑光清寒,宛如霜雪。 剑名——青女。 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第五十九章 拿到剑之后, 白飞鸿便离开了剑冢。 回去的时候同来时一样,只是一晃神,她便离开了那个充斥着刀剑杀意的洞窟, 回到了昆仑墟之中。 花非花在白飞鸿之前进了剑冢, 也在她之前出来。他手中挚着一支碧玉箫, 笑吟吟地把她望着。他在看清白飞鸿怀中的长剑时, 不由得“咦”了一声。 “这柄剑是……” “青女剑。” ——素娥惟与月,青女不饶霜。 白飞鸿轻声答道。 “那个‘青女剑’?”花非花的神色也是一肃, “你确定要选这柄剑?青女可是弑主的凶剑。” “我知道。” 白飞鸿只是简单应了这样一句。 她当然知道。 三千年前, 有人从极北之地取来万年冰魄, 交予铸剑大师萧青云,希望对方能铸成一柄举世无双的神兵。 萧大师一生铸剑一百二十一柄,每一柄都是赫赫有名的神兵。但即使是这样的英杰,在面对这块万年冰魄时也犯了难。 冰魄至寒至刚,寻常的烈火与斧锤都奈何它不得, 便是祭上三味真火, 也无法炼化这块冰魄。 在苦恼了近三年之后,萧大师选择了曾在古籍上所见过的一种极为残酷的秘术。 铸剑师花了三天三夜, 以冰魄为底, 将自己的整个躯体、全部神魂都炼化其中。谁也不知道她是怎样做到的, 谁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能够做到。 最终,铸剑大师萧青云,用以身相殉为代价, 成就了自己人生之中最为出色的一柄剑。 正如她曾经向友人许诺过的那样,那是一柄举世无双的神兵。 萧大师在临终之前, 为这柄剑命名为——青女。 那是传说之中霜雪女神的.名字,也暗藏了萧青云的青字。 开炉当日, 当真是龙光射牛斗之墟。天地为之变色,四海为之低昂。白虹贯日,彗星袭月。均是千年不遇的异象。有善于卜算之人,仆一见如此天象,便不由得为之骇然,言道,当是绝世神兵出世。 正如他所言。在那之后一百年间,再无一柄剑可与青女剑相较,一时之间,也无人可撄其锋。 第一代的青女剑主本就是当世最为优秀的剑修之一,再倚靠神兵之利,竟无人能与他匹敌。 这种得意的日子极大的腐化了他的精神,渐渐的,剑主人忘却了自己当初为何要求得这柄神兵,他逐渐沉迷于追逐名利、逞凶斗狠,他挥剑不再是为了精进武艺,也不是为了除暴安良,而是为了一己私欲,为了巩固他的地位与权势。 他还想要将青女剑作为家族的传承,托付给自己庸碌无能的儿子,让他们家族世世代代继承下去。 这令青女剑的剑灵无比愤怒。 于是,在青女剑主邀请天下豪杰,共同来见证他所谓的“传承仪式”之日,青女剑铮然出鞘,在所有人的面前,斩下了剑主与其子的头颅。 “神兵当为有能者据之。” 那时,青女剑的剑灵是这样说的。 “庸才执之,我必杀之。” 青女剑从此凶名远扬。 却也因此成了无数剑修梦寐以求的神兵。 人人都希望自己成为那个“有能者”,然而似乎是这个开端实在过于不祥,如同附加上了某种诅咒一般,在那之后的历代青女剑主,能得善终的都不多,其中还有不少人是死在青女剑之下。 ——青女剑是一柄弑主的凶剑。 这件事逐渐成为了修真界的共识。 白飞鸿当然知道这个传说。 但她依然选了青女剑。 不如说,她此番入剑冢,为的就是寻得青女剑。 花非花看着她,许久,方才低声说了一句什么。但他的声音实在太轻,白飞鸿没有听清,只好将困惑的目光投向他。 “花花?”她问。 他问道:“非做到这种地步不可吗?” 白飞鸿一怔,而后平静的点了点头。 “对,非这样不可。”她垂下眼来,望着自己手中的剑,“青女是最适合我的剑。” “你可能会死你知道吗!” 花非花咬紧了牙关,他不笑的时候,总是有种莫名的气势。那双眼睛定定的注视着她,带着难以言喻的压迫感。 “他们值得你这么去做吗?你为什么总是要为了旁人做到这种地步!” 白飞鸿静静的看着他,许久,她微笑着摇了摇头。 “不是为了旁人。”她轻声对他说,“这就是我的道。” 没有任何人求着她这么做。不如说,前世的时候,没有任何人会寄望于白飞鸿。她是彻头彻尾的弱者,遇到灾祸之时,他们只把她当成一个必须保护的人。 但是今生一切都不同了。 她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她从风雨如晦的命途中为自己挣出了一条路。 不管是选择青女剑也好,修无情道也好,都是她自己想做的事。她要用手中的剑,冲破这风雨交加的无尽长夜。 从很久很久以前——从前世起,她就想要这么做了。 “随便你。” 花非花的声音也冷了下来,他最后看了她一眼,克制地转过身去。 “简直……愚不可及。” 白飞鸿只好苦笑。 她明白花非花都是好意。但她也只能说一句,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有胆量。” 耳畔忽然响起了一道女声,依然带着霜雪的气息,如同凛冬呵出的寒雾,无声无息地沁进骨髓之中,透骨冰凉。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60节 “我有很多年没有遇到过你这样有胆量的小家伙了。你才几岁?十九?二十?年纪轻轻,却有如此坚定心智的,我倒是很少见到。” 白飞鸿微微张大了眼睛。 好一会儿,她才意识到是青女剑在同自己说话。 “不、不敢当。” 这种直白的夸奖让白飞鸿有些心虚,毕竟她是两世为人,严格来说何止是十九二十岁,这份说给年轻人的夸奖实在让她觉得受之有愧。 但青女剑显然不在意这些细节,不如说,在剑龄三千年的她看来,大概除了希夷都是年轻人小孩子。听得白飞鸿推辞,她还轻笑一声。 “过分谦虚可不是什么好习惯。你这人对旁人倒是来得直白又不虚伪,怎么对自己就不肯诚实一些?我方才探询了你的经脉……你修的居然是无情剑道。” 剑灵的声音里带了些许讶异。 “修了这个道途还能活到成年的人可不多。挺胸抬头,光是这一点你就已经胜过六成无情道的修炼者了。更何况你修得很好,灵气充沛,经脉开阔,便是那些上了年纪的修士也少有你这样扎实的功底。当真是少年出英雄,我才沉睡了几百年,竟不知人世已变化至此。” 在白飞鸿的过往经历中,实在少有青女剑灵这么喜欢直白夸人的存在。这一连串的夸奖弄得她几乎都要臊红了脸,着实是全身都不大自在。 但是在羞涩之中,她又感觉到了一丝难言的欣悦。 为了对抗这种让她觉得更加不好意思的欣喜,她只好抿紧了嘴唇,低低的对青女剑说了一句“别说这些了”。 “为什么别说?”剑灵的声调中颇有几分困惑,“就算在我历任剑主之中,也少有你这样诚实的。大多数人来寻我时,都会找一些理由。什么匡扶正义,什么替天行道,什么问鼎天下……一个个都虚伪的要命。” 不知为何,白飞鸿觉得剑灵的声音很愉快。 “像你这般直白同我说,你来寻剑就是为了杀人的,倒还是第一个。” 白飞鸿的心骤然静了下去。 许久,她方才开口道:“你听说过‘纯钧’吗?” “怎么会没听过。”青女剑幽幽道,“昔年欧冶子所铸之神剑,想当时,赤堇之山,破而出锡;若耶之溪,涸而出铜;雨师扫洒,雷公击橐;蛟龙捧鑪,天帝装炭……方成就纯钧一剑。” “我要杀的人之一,便是纯钧剑主。” 白飞鸿平静道。 陆迟明如前世一般在九年前,继承了纯钧剑。唯有白帝后裔方能继承的神剑,本该为空桑之主所有,但他的天赋实在太过出众,陆城主便早早将这柄剑交到了他的手中。 就像青女剑灵曾经说过的——神兵当为有能者据之。 “纯钧剑主……” 剑灵的声音里多了一丝了然。 “也难怪你要来寻我了。” 除了青女剑,这世间还有何剑可撄其锋? 白飞鸿只是静静垂下眼来。 她要杀的第二个人,便是妖皇殷风烈。 她不知道殷风烈究竟经历过什么,又是如何修炼的。她只知道前世她最后一次见到他,便是在灭门之夜。他以绝对的实力斩杀了掌门,杀死昆仑墟最出色的年轻弟子——杀死林宝婺时甚至只用了三招。 他如同戏耍一般逗弄着林宝婺,让了她足足十招,而后,在三招之内粉碎了她的剑,在白飞鸿面前斩下她的头颅来。 那种强横的实力,让白飞鸿感到陌生,感到恐怖,却也在她脑海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她要杀了殷风烈,为了达成这个目的,她需要青女剑。 虽然,他们曾经是那么要好的朋友。 虽然……她曾经比谁都要仰慕他。 “你在杀掉自己过去的朋友时,都在想什么?” 她轻声问道。 铸剑大师萧青云,在杀死自己的挚友,第一任青女剑剑主时,都在想些什么? “那个男人是萧青云的朋友,不是我的。” 剑灵淡淡道。 “萧青云不会杀死自己的朋友。但青女会杀死自己的主人。” “如此。” 白飞鸿笑笑,不再去思考这个没有意义的问题。 原来……是她弄错了。 萧青云是萧青云,青女剑是青女剑。纵使融入了铸剑师的神魂,青女剑的剑灵也并非是铸剑师本尊。 “你朋友的担心是对的。” 青女剑在她耳边轻笑。 “若是有朝一日,你心中的剑折断了,我便会毫不犹豫的杀了你。” 白飞鸿颔首,面上浮现出一丝微微的笑来。 “我知道。”她说。 第60章 第六十章 第六十章 其他人也从剑冢中选到了适合自己的仙器。 很幸运的是, 这一届并没有人没能寻得法器。 既然选好了仙器,便说明这些弟子在昆仑墟的课业已经告一段落,有了入世修行的基本能力。 荆通看着这些年轻弟子们难掩兴奋交头接耳的模样, 不由得单手握拳, 抵在嘴边, 重重咳了两声。 “好了!看看你们一个个的, 哪有一点名门大派弟子的气度!”他严肃地瞪了他们一眼,“收声!不过是刚得了神兵就得意成这样, 简直有失体统!” 林宝婺歪过头, 小声地同江家兄弟说了一句:“我爹说大伯当年刚从剑冢出来的时候, 兴奋得三天都没有睡着觉,硬是拉着他在大雪天舞了好一通诛邪剑法,弄得师祖没办法,亲自下场把他抽晕才得了一个清静。” 江家兄弟:“噗——” 白飞鸿:“噗。” 荆通老脸上挂不住,顿时恼羞成怒:“宝婺——咳!师长在发话的时候, 禁止窃窃私语!这就是你们的规矩吗!?” 林宝婺小小地吐了一下舌头, 顿时挺直脊背睁大眼睛板起脸来,假装自己什么都没有说过。 “咳咳——咳嗯!” 大概是清嗓子清得太狠, 荆通这回真的咳嗽起来, 他咳了好一阵子, 才又板起一张严肃的脸,端出主司刑律的瑶崖峰主的架子来,沙哑着嗓子开始教训几个小辈。 “能从剑冢中带出法器来, 只说明你们刚拥有了能让器灵认可你们的实力。有资格离开昆仑墟,入世修行。但修行之路, 道阻且长,你们如今不过是方才迈出了第一步, 切忌骄傲浮躁。须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便是昆仑墟的弟子,也不过是这辽阔天地的渺渺一粟,你们可知?” “是!” 众人神色一凛,齐声回道。 瑶崖峰主见他们如此反应,不由得微微颔首。 “此次入世修行,你们一言一行,均代表着昆仑墟的颜面,所以,不可逞凶斗狠,不可妄自尊大,不可无事生非。” 荆通一字一句,神色严肃。 “无论如何,我昆仑墟子弟,绝不容不仁不义之徒!” “是!” 众人再度齐声应道。 这不仅是昆仑墟的规矩,也是这些弟子在十年之间所学到的宝贵信念。 荆通满意的点了点头,这才发布了这一次的任务安排。 “而今天下大乱,妖魔当道。在东海,妖族袭击频频,死于兽潮之人不知凡几。虽然仰仗空桑、少海、灵山三家的协力,到底没有让妖族攻破防线去。但昆仑墟依然决定驰援东海。” 他的目光落在几个人脸上,一一点出了他们的名字。 “林宝婺,江春,江夏,罗布武。”他点了这几个人,“你们随翼望峰主与姑射峰主驰援东海。” 白飞鸿倒是很理解为何会这样安排。 翼望峰主巫罗本就是灵山十巫之一,而姑射峰主云间月出身少海云家,东海三家素来排外,由他二人领队,会更容易被当地人接受。 江家兄弟作为巫罗的弟子,自然是要同他去灵山修行的。罗布武是崇吾峰主的徒弟,丹修在战场上的作用向来很大。而林宝婺所修的又是诛邪剑意,剑修若是不经历真切的厮杀,便永远只是纸上谈兵之辈。 乐修不适合在战场上正面厮杀,而灵山本身便多巫医,与不周一脉并不相合,不安排常晏晏去也是很合理。 只是,没有安排白飞鸿和云梦泽去东海,便不知道是何缘故了。 仿佛是感受到了白飞鸿的疑惑,荆通的目光落在了剩下四人身上。 “昆仑墟与蜀山剑阁交界之地,也出现了异变。剑阁弟子怀疑那里有魔修为恶,邀昆仑墟共同前往探查。白飞鸿,花非花,常晏晏,云梦泽——你们几人同我前往,到了剑阁,自然有人接应你们。” 他冲云梦泽微微颔首。 “你兄长曾经是剑阁之主的弟子,他便是在剑阁参悟了长明剑意。此番你前去剑阁,应当也会有所领悟。” 云梦泽沉默着道了一句“是”。从他的神情看,几乎看不出什么异样。但白飞鸿十分了解他,很容易便看出来,他的肩膀微微有些僵住了,这是他不大高兴的表现。 她想起,虽然云梦泽素来尊敬兄长,但到底是少年人,哪有喜欢与兄长相较的。 白飞鸿伸出手去,不动声色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不过,蜀山剑阁…… 她的思绪也不由得恍惚了一瞬。 前世这个时候,云梦泽尚且在东海空桑,常晏晏也还没有拜入昆仑墟。作为医修同行的人,是不周峰的弟子白飞鸿。而站在她现在这个位置上的人——那一代剑修的领头人——是殷风烈。 白飞鸿闭了闭眼。 她不能再想下去了。 她的手垂到身侧,握紧了腰际的青女剑,依靠剑身透骨的寒意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拉回乱跑的思绪。 “你怎么了?”花非花的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静静的看着她,“你不舒服吗?” “不,没什么。”白飞鸿暗暗深呼吸了一下,松开紧握着剑柄的手,“只是稍微……想起了以前的事。” “是吗?”花非花松开手,向后退了一步,“比起那些,荆峰主已经宣布完相关事宜了。你不回不周峰或者太华峰吗?临行之前,总得和家人师长先交代一下。”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61节 白飞鸿怔了怔,这才发觉荆通已经离开了,其他弟子也走了不少。 她刚才出神了那么久吗? 她又有些恍惚起来了。 “你说的是。”她想了想,向四周张望了一下,“小师弟呢?” “他啊,方才荆通把他叫走了,说是空桑那边有人来寻他。” 花非花侧头看向另一边,声调忽然欢快了不少。 “说起来,我家人曾经带我拜会过蜀山剑阁,别的不说,蜀地的小吃倒是很有意思。到时候一起去逛一逛怎么样?” 白飞鸿也笑了起来:“都说修真之人不能太重口腹之欲,你倒是一心只想着吃喝玩乐。要是把放在这些事上的心思用在修行上,云真人也不会一天到晚喊着头痛,要我父亲开药给她了。” “她只是嘴馋罢了。”花非花哼笑一声,“你父亲的养神膏里加了甘华和璇瑰,据说龙很喜欢那个味道。你没发现她去讨药,十次里面有九次你父亲都是不肯给的吗?” 白飞鸿:“这我倒是真不知道。”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但若是不曾真正享受过五色、五音与人间百味,又要怎么才能超脱其中?” 花非花挽着自己的衣袖,洒脱一笑。 “别学兜率寺那群大和尚,搞什么禁欲,什么避声色如猛虎,那才是最不可靠的。永远不要相信任何没有经过考验的人。人间百味也是无常人世的一种,不曾真正一一品味过,怎么可能真正的放下?” “你只是自己想吃好吃的罢了。”白飞鸿叹了口气,“还说别人,自己不也是嘴馋……也不必找那么多理由。” “但我的理由很有说服力,不是吗?” 花非花回过头来,俏皮地冲她眨了眨眼。 “不吃饱了哪有力气戒除口腹之欲,你说对吧。” “歪理。” 白飞鸿说完,自己倒是撑不住先笑了起来。她轻轻摇了摇头,朝另一边走去。 “我看到小师弟在那边,我先同他回太华峰。明天在会合地点再见了,花花。” “明天见。” 花非花也冲她挥了挥手,只是垂下手来的时候,连他也不由得有些出神。良久,他忽然自失一笑。 “蜀山剑阁……吗。” 白飞鸿走到那边,才发觉云梦泽正在同人说话。空桑的规矩素来严苛,便是在昆仑墟的地界上,那名空桑来的侍从也还是礼数十足,谦恭地站在云梦泽三步开外,双手捧着一个玉盒,恭恭敬敬地奉了过来。 “大公子猜想您近日定将从剑冢中选出自己的神兵,便令属下送来贺礼。还令属下带来他的口信,希望小公子能够好生照料自己,保重身体,多加餐饭。” “是大哥叫你来的?” 云梦泽的神色骤然明朗了几分,他伸手从侍从手中抢过玉盒,迫不及待拆开来。 玉盒中放着一枚朱红的枪穗,其上点缀着来自北海之底的灵玉,来自东海之下的蜃珠,仅仅是握在手中,便能感觉到其中丰沛的灵力,甚至能从编绳上看到极为繁复的护身符箓,一看便是用了大心思所做。 然而云梦泽将这枚枪穗和之前白飞鸿送他的红玉坠一同握在手心,只感到自己的心沉沉的坠了下去。 没有来由,却令他无法不觉得如鲠在喉。 看着仍站在他面前等待回复的侍从,云梦泽沉默了许久,方才低低的说了一句“你回去吧”。 “同大哥说,礼物……我很喜欢。” 他没什么表情的说了这一句,目光缓缓垂了下去。 “以及……东海战事紧张,希望大哥好好保重自己,不要过于操劳。爹娘那边若是有什么无理的要求,也不必理会他们。大哥他什么都好,就是不太会照顾自己。” 他顿了顿,又笑了一下。 “还有,希望下次我回去的时候,他已经给我找好嫂子了。” 这一次连侍从也忍不住微微笑了一下,随后他又极快地压下唇角,躬身应了一句“是”。 “对了。”云梦泽若无其事般问道,“这一回同昆仑墟说,不让我回东海,是大哥的主意,还是我爹娘的主意?” 侍从僵了一下,这回是完完全全低下头来。 “是大公子的主意。”他恭敬道,“东海战事吃紧,大公子以为,小公子当前应以修行为重,不要参与到这些琐事中为好。城主与夫人也是这样认为的。” “大哥是担心我的安危吧。真是受不了,他要是能把关心别人的劲头放一半在他自己身上,也不会这么操劳了。”云梦泽的声音很轻,“至于我爹娘,大概是怕我回去给大哥添乱。” “绝无此事!”侍从微微提高了声音,“城主与夫人对您兄弟二人都是同样爱重,还请小公子不要多想。” “得了,我自己的爹娘,我自己心里清楚。” 云梦泽笑了笑,倒不是很在意的模样。 “这一回他们也没捎一句话给我,不是吗?这么多年,我早就习惯了。” 侍从哑然,只好再度低下头去。 “我这边没什么要紧,要大哥不必多担心我。倒是你……”他看了一眼这名侍从,“我记得你。你是叫……陆子秋,没记错的话,你十五岁时便已经在我大哥身边的侍奉了。他忙起来总是顾不得自己的身体,你作为他身边的老人,记得提醒他多加休息。” 侍从忙应了一声“是”,有些意外的看着云梦泽,似乎没想到他会记得自己这样一个侍从的名字。 云梦泽却没有再看他,而是又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红缨,忽然将它抛回玉盒里,紧紧的扣上。 玉盒冰冷的棱角硌痛了他的手心,他抿紧唇,无意识地将玉盒握得更紧了一些。 我真是疯了。 他想。 那两人连面都不曾见过……应当只是巧合而已。 但这份巧合,却比什么都要更沉重的压在他的心上。 第61章 第六十一章 第六十一章 白飞鸿启程前往蜀山剑阁那天, 特意前去拜别希夷。 十年的时光,似乎无法在这个人身上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时间仿佛在他身上停了下来——又仿佛,他既为岁月本身。他只是静静坐在那里, 便令人如见峻岭, 如临深渊。 “师父。” 白飞鸿恭敬地向他行了一礼, 阐述了自己此行的目的。 “徒儿将离开昆仑墟一段时间, 随大师伯前往蜀山进行入世修行。云师弟也会一同前往。每日的药会由我爹熬了送来,还望师父在这段时间能够按时服药, 保重身体。” 希夷拥着一件雪狐裘, 倚着隐几, 闻言也只是微微颔首。不知道是不是白飞鸿的错觉,她总觉得他的面色比平日更苍白些,令她莫名在意。 “那……蛮蛮。”她抱起趴在一边的比翼鸟,轻轻捏了捏它的翅膀,“我不在的时候你要多照顾一下师父。” “废话!不用你说我也会的!”蛮蛮骄傲地挺起红鼓鼓的胸膛, “你以为在你来之前都是谁在照顾希夷啊!这方面老子才是你的师兄!” “好好好。”白飞鸿笑着捧起这只气鼓鼓的鸟球球, “那我们的太华之山就都交给蛮蛮大爷了?” “哼,本来就该这样!” 蛮蛮扑腾着单边翅膀飞起来, 落在希夷的坐榻上, 来来回回的蹦跶着。 “倒是你, 出门在外要多长几个心眼才行,我听说外面的人心可坏了!你可别被那些坏家伙骗了,知道吗?蜀山这么远, 你要是出点什么事,就算叫破喉咙蛮蛮大爷也不会千里迢迢飞去救你的——咕唔!” 希夷抬起手来, 精准地捏住蛮蛮的鸟喙。 “你太吵了。”他淡淡道,目光复又转向白飞鸿, “此番在外,务必万事小心。” “是。”白飞鸿连忙低头,“我一定铭记于心。” “……” 希夷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伸出手来,示意她走上前来。白飞鸿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顺从地向前几步,弯下腰来,希夷的手指也在这时触及了她的眉心。 至为精纯的灵力骤然涌入,鲜血所凝结的红莲印浮现出来,宛如一线烈火。那灵力冷到了极致,反而会有自己正被灼伤的错觉,如冰如火,一路涌进她的灵府之中,灼得魂魄都感到了痛楚。 “忍耐一下。” 似乎是看破了白飞鸿的隐忍,又似乎是他自己也在承受这份灼烧,希夷低低地说了这样一句。而后他忽然加大了灌注的灵力,在白飞鸿感到自己的灵府都被灼穿之前,他终于收回了手。 “我在你灵府之中放入了加护的术式。”希夷的面色更加苍白了几分,“以我的血为引,在我寄于术式中的灵力耗尽之前,应当都能护你无碍。” 白飞鸿一怔,正欲说些什么,希夷便摆了摆手,示意她退出去。 “约好的时间快要迟了罢?”他的语调难得有些温和,“既下了山,便好好享受这段日子,不必在意山上的事。” “……是。” 白飞鸿只好简单地应了一声。她还是不大放心地看了他一眼,方才垂下眼帘。 “弟子告退。” 在白飞鸿退出去之后,纯白的神殿之内又恢复了寂静。 静得连殿外的风声都听不到。静得仿佛这里不再有任何人。 希夷沉默着坐在坐榻之上,白布遮盖了他的双眼,无法看到他露出了什么样的眼神。只是,在最后的足音也被这寂静吞没之后,希夷忽然抬起手来,捂住了自己的嘴。 “咳、咳咳——” 但他的动作到底是迟了一步,鲜血争前恐后涌出,沿着指缝淅淅沥沥落下,滴在白衣上,如同大片大片赤红的鲜花。 血的腥气也是极淡的,在冷彻的空气中徐徐飘散开来。 希夷重重咳嗽着,整个脊背都佝偻起来,凸显出嶙峋的脊椎骨来,一格一格,随着呼吸剧烈颤动。 “希夷!” 蛮蛮惊慌失措地喊起来,一下子冲到他身边,焦急地绕着他飞来飞去,想要做什么,却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只好无措地转着圈。 然后,它再度被一只手捏住了鸟喙。 “安静。”希夷又咳了两声,靠着隐几艰难地撑起身来,“你的声音太大了,会把她招回来。” “唔唔唔——” 蛮蛮拼命挣扎,到底是从希夷已经变得无力的手指中挣了出来,比翼鸟仅有的那只眼睛瞪得圆滚滚的,看起来恨不得给他一翅膀,但到底是下不去那个手,只能愤愤的哼了一声。 “你这家伙——”它到底是顾忌着希夷的叮嘱,压低了声音,“你是不是疯了,明明就是这种时候,你居然还敢妄动灵力!你是生怕自己死得不够快吗?” 希夷闭上眼睛,开始调息。见他如此,蛮蛮更是气得整只鸟都涨圆了一圈,暴躁地上下乱飞,好一会儿才一头撞进希夷怀里,胡乱拍打着翅膀。 “真是的!真是的!怎么偏偏就是这个时候!都怪那个毒妇——要不是她使人给你下了毒,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她真是罪该万死!万死难赎!”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62节 待全部力气都耗尽了之后,它才慢慢安静了下来。大颗大颗的眼泪从比翼鸟仅有的那只眼睛里滚落出来,打湿了希夷的衣襟。 “要不是刚好赶上了这个时候……你本来可以同她一起去的。” 希夷抬起手来,无声地抚摸了一下比翼鸟的脑袋。 “这也是因果。”他的语气很是淡漠,倒像是在谈别人的事,“无论有没有她,我都会走到这一步。阴魔的毒草,不过是加快了衰落的进程。于我而言,早一千年,晚一千年,也没有什么区别。” “哪里会没有区别!”蛮蛮气恼道,“你在说什么蠢话!你本来可以同白飞鸿一起去的!比起那个劳什子瑶崖峰主,明明是你适合带队多了吧!” 希夷只是微微摇了摇头。 “你出生得太晚了,所以不明白,蛮蛮。” 他抬起头,用什么也看不到的眼睛,“望”着殿外的天地。他的声音依然是沉静的,如同落满雪的森林。 “这天地早已不容许我们继续生存了。昆仑墟仍享受着白帝遗泽,你自幼在这里长大,因而没能感受到……外界的灵气究竟衰微到了何等程度。” 希夷又抚摸了一下蛮蛮的头,微微垂下脸来,语气依然是淡漠的。 “若是离开了昆仑墟,那般稀薄的灵气,于我们而言,近乎剧毒。” 而另一边,刚传送到蜀山之时,云梦泽便不适地皱起眉头来。 “怎么了?”白飞鸿看向他,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担忧,“你脸色不好,不舒服吗?” “不。”他放下手来,神色依然称不上好看,“只是有点……不太适应。” 蜀山按理来说,也应当是灵气充沛之地,只是当他站在这里时,仍然能感到这里的空气与东海、昆仑墟都不同。让他觉得缺少了什么似的,呼吸都有些不太顺畅起来。 但花非花与常晏晏便没有什么异色,白飞鸿看起来也没有什么不适,这令云梦泽垂下了眼帘,暗暗调整呼吸之后,神色便已恢复如常。 虽然只有他自己知道,站在这里的每一次呼吸,都有一种近乎溺水的感觉……明明是在陆地上,而龙也绝不会溺水。 “我没事了。”他转过脸来,对白飞鸿一笑,“方才一时没有调整过来,不用在意。” 白飞鸿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叹了口气。 “我想起来了。”她从芥子里拿出一枚上品灵石,往云梦泽眼前一递,“你们云家人对灵气的变化格外敏感,你习惯了昆仑墟的灵气,自然不适应蜀山的灵脉。你拿着这个,直接从灵石里吸收灵力,感觉会好很多。” 云梦泽一怔,见白飞鸿又将灵石往他这里递了递,方才伸手接过。 “……多谢。”他轻声说了一句。 “客气什么。”白飞鸿笑笑,“我是你师姐,照顾你是应该的。不过……你家里人没有同你说这些吗?” 陆迟明也就罢了,他所继承的是空桑的白帝血脉,更有天生剑骨,天地灵气会自然而然地流过他全身,如呼吸血流一般自然。他不曾知晓云家的这些小难题,没有特意叮嘱云梦泽,倒也是理所当然。 但是云夫人,她自身的龙血便已十分浓厚,按理说应当对这些不便之处深有体会才是。她为什么也没有叮嘱云梦泽? 少年无声地垂下眼帘来。鸦翼般的睫毛在他眼下投下沉暗的影,他的神色却依然是平静的。 “大概是事情太多,他们忙忘了吧。” 他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再抬起眼来时,少年漆黑的眼瞳如同地下的暗河,闪动着幽幽的冷光,为他昳丽得近乎秾艳的眉眼,平添了几分冷锋般的意韵。 “比起这些,大师伯在看我们了,没关系吗?” 白飞鸿一惊,连忙回过头去,只见其他几人已经走到了前面,荆通阴着一张脸看向这边,满脸都写着“风雨欲来”四个大字。 她连忙跟了过去。 在荆通发怒之前,常晏晏先抬起手来,冲道路另一头的来人打起招呼,见蜀山来接引他们的人已经到了,荆通也只能把训斥咽回肚子里。一甩衣袖,丢下一句“跟上”,便足下生风朝那几人走去。硬生生靠着自己一个人,把一段普通的路程走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 云梦泽落后几步,跟在白飞鸿的身后。 他无言地注视着那道背影,良久,缓缓将灵石握在自己的手心里。 第62章 第六十二章 第六十二章 蜀山来了三名剑修, 领头的那位白髯老者似乎与荆通很是相熟,两人刚一见面,便各自堆起浓浓的一脸笑来, 双手紧紧握在一处, 另一只手则重重拍打着彼此的臂膀。 “多年不见, 见到荆弟康健依旧, 老朽便也放心了。只是荆弟,也别怨我这老哥哥多话。人上了岁数, 还真就得服老。” 老者笑得胡子都在颤, 眯起眼来盯着荆通, 自他的头顶瞟过去。目光意味深长。 “瞧瞧你这丛生的白发——喔唷,居然还特意用药草染过了——只是这白头发就像人的年纪一样,藏得再好也要露出点蛛丝马迹来。听老朽一句劝,顺其自然,才合乎道法不是?” 荆通额角的青筋跳了一跳, 白飞鸿暗暗吸了一口冷气, 都做好他暴跳如雷的打算了,却不料荆通面上笑意更盛, 那扭曲的笑比他平日的暴怒更让人心里打哆嗦。 只见他向前一步, 更紧的握住了那老者的手, 用力到两人的手背都涨成了紫得发青的颜色,另一只手更是嗙嗙拍着对方肩膀,白飞鸿甚至能看到他手臂上鼓起来的血管。 “哪里的话, 和您老比起来,我还年轻得很。倒是张兄, 您可不能因为自己已经一大把岁数便放纵自己,瞧瞧这肚子, 嚯,好家伙,知道的是张兄吃食不加节制,不知道的还以为您这把年纪了还要喜生贵子。” 他刻意停了一下,又突然“啊唷”了一声。 “难不成真是老来得子?恭喜张兄,贺喜张兄。” “我哪里有那个福分。更何况,剑修一生,有剑足矣。” 姜还是老的辣,白髯老者全不为所动,四两拨千斤把话头错了过去,仍是笑眯眯的模样。 “不过老朽听闻,荆弟这十年间剑术有所落下,但老朽深知荆弟为人,这一定是一场误会,不如我二人晚些时候切磋一番,破除一下此番谣言可好?” 荆通也不露一丝怯色,只一颔首:“那是当然。蜀山剑阁张长老的伏虎刀法,天下剑修,谁人不想讨教?” 白髥老者:“呵呵呵……” 荆通:“哈哈哈……” 在一片祥和的氛围之中,昆仑墟与蜀山剑阁的两行人完成了一次亲切、友好、和睦的历史性会面。 缩在一旁闭嘴装鹌鹑的两方弟子,更是显得现场无比安详,堪称肃穆。 只有花非花单手掩面,侧过头去,精准的说出了在场所有人的心声。 他只说了四个字:“有完没完。” 好在,有完。而且,很快就完了。 在这番体现了昆仑墟与蜀山剑阁两大门派悠久传统的友好交流之后,两位大能终于想起自己还带了人来。 “这便是昆仑墟这一代的新弟子?” 白髯老者的目光逐一扫过众人,他抬手捋了捋自己长长的胡须,满意颔首。 “青女、夭桃、折柳、长空……竟连出两柄不世神兵,真是后生可畏。一代之内,竟得了如此之多的少年英杰,实乃昆仑墟之大幸。”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白飞鸿总觉得,这位剑阁长老的目光似乎并没有在他们脸上,而是落在……他们的兵器上? 不,这并不是她的错觉。 因为紧接着,便有一声惊呼从剑阁长老身后的两名弟子之中传出。 “什么?青女剑?” 那名看起来更年轻的男弟子顿时探出头来,迫不及待地凑上前来,就要去看白飞鸿的剑。 白飞鸿面无表情的抱起剑,用另一只手把这人推远了一点。 她一直以为剑修去看别人的剑时应当保持一点距离,这个人怎么回事?脸、他脸都要贴上去了!看看旁边那名更年长的男弟子,他就不能和那人好好学学吗?矜持!剑修的矜持! 满脸都写着“矜持”的剑阁大弟子则是抱着自己的剑,面无表情的望着这边。 荆通哼笑一声,面有得色。 “事实上,昆仑所得的神兵是三把——太阿剑亦由昆仑得之。只是小徒人在昆仑,未曾前来。”他笑着道,“不过剑阁的弟子也不错,若我未看错,他二人一人所持为承影,一人所持为放歌,也都是稀世少有的神兵利器。” “呵呵呵,来,老朽为你们介绍一下这两名剑阁弟子。” 白髯老者亦是面有得色,他侧过身,招呼两名弟子走到他身边来。指着年长的那位介绍起来。 “这是老朽的师侄,也是阁主的大弟子,名叫江天月。”他又指向还巴巴的看着青女剑的男弟子,“这家伙,就是老朽的不肖徒弟。别说师父爷娘,他一看到剑就连自己是谁都忘了,活脱脱是个剑痴,他姓戴,喊他呆瓜就好。” “师父!”那戴姓弟子顿时跳起来抗议,“这可是杜恶剑主与青女剑主面前!给我留点面子!” 杜恶剑主荆通:“……” 青女剑主白飞鸿:“……” 关系尴尬的两人,骤然被人这么放在一起谈论,着实让人有些不适。 但那名男弟子显然没有理解气氛的能力,他兴冲冲地凑到白飞鸿面前来,一双大眼睛闪闪发光,热切无比的……盯着她怀中的青女剑。 “我叫戴鸣。这是我的放歌剑,能让我看看你的青女剑吗——嘶、疼疼疼!我错了我错了!” 只见戴鸣手中的长剑雷光一闪,顿时电得这小子吱哩哇啦乱叫,活蹦乱跳地扑腾到了一边,离了青女剑至少百八十米远才肯罢休。 花非花目不忍视一般捂住了自己的眼睛,怜悯道:“居然当着自个老婆的面夸别人的老婆漂亮,这家伙的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常晏晏微微的笑着,柔声说:“他大概对这个人世已经没有什么留恋了。” 云梦泽沉默片刻,方才问道:“这莫非就是……有生之年,得见青女,死而无憾?” 戴鸣从远方挣扎着传来一声呼喊:“我还没死呢!嗷!轻点轻点!我的头!头要掉了!” 白飞鸿:“……” 该怎么说才好呢…… 你真的好勇? 真的勇士,不止敢于在自己老婆面前称赞别人老婆漂亮,他还敢在被老婆制裁之后,顶着一个被电成一团乱毛的脑袋,满脸焦黑也依然一脸笑容,继续凑到白飞鸿……啊不,青女剑主的面前来。 他不仅要自己往这凑,还要拉上自己的师兄。 “来嘛大师兄,这可是青女剑!三百零七年没有出世过的青女剑!自从因为上一任剑主堕魔杀了他之后,青女剑就再也没有出世过了!我以为我这辈子都再也见不到她了没想到居然还能有幸一见呜呜呜……” 白飞鸿有些尴尬的看了他一眼,一时居然不知道该不该先递给手帕给这位热泪盈眶的少年。为了避开这份令人窒息的感觉,她下意识移开目光,正好对上了江天月的眼睛。 这位剑阁大师兄倒是没有看她的剑了。 他在看她的剑意。 “你修的是无情道?”他的声音也是冷冰冰的,几乎有点生硬,“很少有女修修这个——你的剑意很不错。” “呃……多谢?” 但是你前后两句之间究竟有什么关系? 白飞鸿实在很迷茫。 “大师兄你这样可不行!”戴鸣单手卡住自己师兄的脖子,转头看向白飞鸿,“我和你们说,我大师兄什么都好,就是性格太害羞了点。他其实人很好的,就是不会说话,练剑练到脑子里是这样的——哇!”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63节 江天月面无表情甩开了戴鸣的手臂,差点让他因为失去支撑摔倒在地。戴鸣单手捂着腰,痛苦的看向江天月,“你你你”了半天,只挣出来八个字。 “同门相残啊,大师兄。”他沉痛道。 江天月:“……” 江天月虽然什么都没有说,但任谁都看得出来他现在很有拔剑劈了戴鸣坐实“同门相残”这四个字的冲动。 戴鸣虽然看起来就是个呆瓜,但他到底不真是一个呆瓜。见剑阁大弟子的手已经摸到腰侧的承影剑上,他顿时挺直了腰板,见风使舵,岔开话题。 “来来来,给各位介绍一下,这就是我们剑阁的大师兄,江天月。阁主之下第一人,年纪轻轻就上了仙界最想和他结缘的男人前二十名的美男子……大师兄我错了!你把剑收回去!我挨不住你一剑!” 戴鸣躲到一边,又咳了咳,开始介绍他自己。 “我呢,就是一个混吃等死的包打听,只是撞了大运得了放歌剑的青睐。”他咳了一声,贼心不死的依旧不住用眼睛溜着白飞鸿他们的剑,“还没有问这边几位昆仑的师弟师妹们,尊姓大名啊?” “太华之山,希夷门下,白飞鸿。” 她侧过身,介绍了一下云梦泽。 “这位是我师弟,少海云家,云梦泽。” “哟!云家血脉与长空乃是绝配!恭喜你了,这位云师弟!” “不周之山常晏晏,家师闻人歌。” “喔喔!宝剑就该配美人!正所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这位小美人,夭桃剑十分适合你!” “姑射之山,乐修,花非花。”花非花笑吟吟将碧玉箫抵在唇边,眼神妩媚风流,“我的师父是姑射峰主云间月。” “哦。” ——差别待遇也太明显了吧!? 在场众人不由这么想。 第63章 第六十三章 第六十三章 此次蜀山剑阁邀请昆仑墟前来, 是为了发生在两派势力交界之处的一件案子。 “按理说,这件事应当我们剑阁自己处理就好,可有些事偏偏就是那么巧。” 戴鸣一边走, 一边冲他们比划。他先张着两手比了一个大大的圆, 又收回一只手来在中间虚虚画了一条线。 “喏, 那个村子在深山里面, 好巧不巧,刚刚好就半拉搭在蜀山的地界, 半拉搭在昆仑的地盘。要是只由剑阁独自处理, 难免有越界之嫌, 要是只交给昆仑,嘿,不是我说,到时候这事儿传出去,我们剑阁的面子也挂不住喽。” 他收回双手, 环抱在胸前, 很大声的叹了口气。 “这名门大派就是这点不好,弱势了就要面对墙倒众人推, 强势了又要被说仗势欺人飞扬跋扈……有时候我倒宁愿和魔修明刀明枪来一场, 是生是死都来得痛快。哪有现在这些弯弯绕绕, 又要顾及这个又要顾及那个。” “慎言。” 江天月冷着脸训斥起这个嘴上没把门的师弟来。 “别小瞧魔修。你是至今为止都没遇到过强手,才能如此轻狂。” “好好好——”戴鸣拖长了声音,回过头就对白飞鸿扮了一个鬼脸, “我大师兄什么都好,就是为人太死板了, 开不起玩笑。” 白飞鸿还没说什么,云梦泽便稍稍加快了脚步, 走到她身边,隔断了剑阁那两师兄弟投过来的视线。他侧过头,面无表情的看了戴鸣一眼。空桑本就多美人,云梦泽更是容颜极盛,昳丽的眉眼这样逼视他人之时,更是有一种似能燃烧起来的炽艳。 至少戴鸣就觉得自己面对他的时候,心下不由得打起鼓来。 “你师兄说的没错。”云梦泽冷冷道,“若是真的遇上功力高深的魔修,你恐怕连三招都撑不过去,到了那时,你连怀念现在这些琐事烦恼的时间都没有。” 戴鸣被说得一愣,也有些不高兴起来:“不过几句玩笑话,你较什么真啊?真没意思。再说了,我师父和荆真人都在,有他们看着我们,能出什么事啊?” 云梦泽皱起眉来:“你怎么知道不会有意外?就算是师长,也不可能时时刻刻看着我们。遇到魔修,绝不可疏忽大意。” 白飞鸿轻咳一声,从一旁拉了拉云梦泽的衣袖。 “好了。”她劝道,“不如先问问剑阁这边有什么发现?不管怎么说,都是剑阁这边先发现了不对,与其说这些不着边际的闲话,还是好好讨论一下我们要去哪儿,要查些什么,又要怎样查。” 白飞鸿的目光转向一旁沉默的剑阁大师兄,好声好气的询问起来。 “我想知道,剑阁这边是怎么发现不对的?” 江天月抱着剑,他生得很符合人们对于剑修的传统印象——剑眉星目,鬓似刀裁,丰神俊朗,轮廓分明。 许多凡间话本会写剑修白衣飘飘,衣袂翩翩,但实际上,除了希夷那种灵力高深还一千年不带出一次门的仙人,大部分修真者在外行走时,也会以行动方便为前提,选些适合打斗的衣服。 江天月和戴鸣就是如此。他二人均是一身劲装,箭袖的袖口好好的扎起来,看起来格外的端正利落。剑阁弟子的着装发式素来统一,江天月的头发也高高扎起,梳得一丝不乱,比戴鸣更显出了几分严谨沉稳。 而这位剑阁大师兄看起来也比他的师弟要靠谱许多。他沉思了片刻,还是将原委从头细细向白飞鸿几人道来。 “我们一会儿要去的地方,是位于这片大山之后的一座村庄。叫钱家村。” 江天月一看便是一个不怎么会讲故事的人。但好在他不像他师弟那样废话又多又随心所欲没个重点,他的叙述尽管简约得近乎无趣,却也称得上一句条理分明,言简意赅。 “钱家村虽说是村,但因为存续的时间很久,加之土地丰饶,人口众多,倒也有一个凡间城镇的规模。因为地处偏僻,他们素来与山外的人往来不多。但这半年来,蜀山的其他村庄与城镇,都陆陆续续接收到了钱家村逃出来的人。” “这确实有些不对。”白飞鸿抵着下颌,也开始沉思起来。 “乡民素来眷恋故土,去了外地,人生地不熟,难免要受些排挤,生出种种不便。若不是天灾人祸,这些人是绝不肯离开自小长大的村子,投奔外面的人。” 常晏晏也适时开了口。 “那就要看是天灾,还是人祸了。”花非花轻笑一声,“我先投人祸一票。” “剑阁发觉了异样,定不会坐视不理。”云梦泽没有理会那俩家伙,而是看向江天月,“你们一定派人去调查了,结果如何?” “结果就是去调查的人都没有回来。” 戴鸣显然受不了他师兄这一板一眼的叙述,他大大的叹了口气,决心宽宏大量的忘记先前云家少爷对他的小小冒犯,在心里反复对自己说了十来遍“大人不记小人过”之后,他抢过了话头,开始讲述起剑阁这边的调查结果。 “师兄你这没有任何起伏的声调真是让人受不了,还是我来。”戴鸣果断把江天月推到一边,“只是有村民跑去了外面,看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事。一开始我们派出的当然是普通弟子,去询问其中一些人,究竟是什么事让他们背井离乡。但那些村民不知怎么就是说不清楚,问得紧了就一副怕得要发疯的样子。” 戴鸣的声音低了下去,显出几分毛骨悚然的意味来。 “之后,这些弟子为了调查情况,便亲自前往钱家村。但他们最终没有一个人回来,连通讯用的法器也失了灵。我们这边联系不上他们,他们也没有往我们这里捎回只言片语。” 便是戴鸣这样嬉皮笑脸惯了的人,在说到之后的话时,神色也不由得严肃起来,语调有些沉重。 “前些日子,其中一人的本命魂灯忽然灭了,传回的影像里有魔息的存在。我们这边才知道大事不好,便由我师父带着大师兄与我,又从昆仑墟邀了瑶崖峰主前来,希望能共同调查出一个结果。” “本命魂灯……”常晏晏倒抽了一口冷气,神色也变得不忍,“也就是说,那位弟子已经……” 白飞鸿拍了拍她的肩,冲她微微摇了摇头。 戴鸣的脸色也难看起来。他沉痛地点了点头,默认了那个答案。 修真界的人都知道,本命魂灯一灭,则说明魂灯主人已是凶多吉少。或者说,必死无疑。 是以当年殷风烈的魂灯熄灭之时,昆仑墟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人认为他还活着。 白飞鸿无端想起了前世这个时候。 前世之时,他们入世时所停留的第一站,便是蜀山剑阁。 蜀山剑阁的任务本身没有什么稀奇,那一回他们来的也不是钱家村,而是蜀山附近的一座凡人城池。那回不过是几个魔修聚在一起,威逼胁迫凡人与散修以生魂供养他们。 虽然经历了一场苦战,但那时有殷风烈在,他们还是铲除了那些无恶不作的魔修。 少年人一旦得了意,便难免会生出几分轻狂来。 他们离开蜀山剑阁,一路往东走,除暴安良,济世救民,不管是横行的魔修还是为恶的妖族,他们都轻而易举的取得了胜利。 这便让他们生出了一种错觉。那便是自己是无所不能的。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天下之大,他们想去哪里就能去哪里。 ——直到他们在江南道遇到了雪盈川。 白飞鸿无意识握紧了自己的右臂。 雪盈川,只是想起这个名字,她都会不由自主的感到胆寒。 比起殷风烈曾为她带来的绝望,比起陆迟明曾为她带来的痛苦,雪盈川所带来的,是一种压倒性的恐怖。 绝对的残忍,绝对的冷血,绝对的横暴……那便是雪盈川。 当今的魔尊。 如同一场蛮不讲理的天灾。 那是她第一次离开昆仑墟,也是她第一次知道,这世间居然还有如此可怖的存在。 最终,是殷风烈独自留下来断后,昆仑墟那一代最优秀的弟子,掌门的关门爱徒,天资卓绝的小师叔……他不得不炸掉了自己的灵府,才为他们拖延出逃离的时间。 那时他的魂灯熄灭了。 直到今日,白飞鸿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 白飞鸿微微垂下眼来:“节哀,我们此番定会寻到凶徒,以慰那名弟子的在天之灵。” 戴鸣深吸一口气,摇摇头,打破了忽然沉重的空气,朝前方抬起手来。 “不说这些了。”他指着前面,刻意抬高了声调,“瞧见那轮日头没,钱家村就在它下面。我们马上就到了。” 白飞鸿沿着他的指向抬头看去,只见一轮血红的圆日之下,整个村庄都像是沉在血湖之中。 落日的余晖将空气也染上了红色,在昏暗的天色下,红得近乎于血色。连呼吸之中都盈满了血色的气息。群山的阴影沉沉的压下来,将徐徐流淌的河流也覆盖出了漆黑的颜色。 明明红色的太阳还悬挂在天上,此地却弥漫着一股阴冷的氛围。 还没有进村。他们便听见一阵刺耳的唢呐声,响彻天地,阴阴恻恻。 第64章 第六十四章 第六十四章 村中正在举行婚礼。 婚礼者, 昏礼也。许多地方仍沿袭古礼,在黄昏时分举行。 是以,黄昏时分看到这样一行送亲的队列, 并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但这支送嫁队伍, 却处处都透着古怪。 残阳如血, 将一行人的红衣映照得更显朱红, 隐隐透出血光。黄铜的唢呐在夕阳之下也流转着红光,连吹出的喜乐也浸透了血色。 不管是抬轿子的、奏喜乐的、还是送亲的……队列里每个人都是一脸麻木之色。跟在轿子后面亦步亦趋的那对中年夫妻, 看起来似乎是新娘的父母, 他们不仅面上毫无喜色, 甚至一脸如丧考妣的模样。 “你留意到了吗?”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64节 花非花在白飞鸿身后低语,白飞鸿闻言,无声地点了点头。 “新郎没有来。” “应当说,就没有人来迎亲。”云梦泽皱着眉头,盯着那列人, “这是蜀地的风俗吗?” “我们这边绝无这种风俗。” 戴鸣连忙开口为蜀地人正名, 他也盯了那边一会儿,忽然转过身, 朝着村落里的小屋走去。 “我去问问村民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他向着正坐在家门口低头编笸箩的老头走去, 走到对方面前时, 他刻意正了正衣冠,又把蜀山弟子的腰牌调到显眼位置,方才拱一拱手, 礼貌的开了口。 “老丈,能向你打听点事儿吗?” 那老头抬起头来, 也许是常年做这些活计,再加上年事已高, 他的脊背佝偻着,想挺直也挺不起来,只好眯着昏花的老眼朝戴鸣看来,张开已经没有几颗牙的嘴,发出一声含混的“啊?” 戴鸣深觉自己找错了人,但也只好硬着头皮继续问下去。 他扯高了嗓子,大声问道:“老丈!我能同你打听一下村里的事吗?” 老人又含糊不清的支吾了几声,摆了摆粗糙的手掌,用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示意自己听不清楚。 戴鸣见状,只好把声音提到了最大:“老丈——!!!” 这一声真是声遏行云,连送亲的唢呐都被压得哑了声,白飞鸿下意识抬起双手捂住耳朵,只觉得自己的脑子都被震得嗡嗡作响。 老头仍是一脸笑呵呵的模样,他咧开豁牙的嘴,“哎”了一声,露出一个傻乎乎的笑来。 在他背后,老旧的门帘被人一把掀开,从中走出一个满面怒容的汉子来,他一身古铜色的腱子肉,生着一副乱蓬蓬的胡须,铜铃大的眼睛瞪着戴鸣,满脸都写着凶神恶煞。 “喂你!就你!你吵个啥子吵!都哪儿来的?堵我家门口作甚!” 这汉子的目光转向花非花时,顿时像受了极大冒犯一样跳起脚来。 “还有你!你这衣服是怎么搞的!简直不像话!下流!恁的下流!” 花非花:“不是?你有资格说我吗?” 他十分难以置信的看着这个汉子,对方只穿了一件粗褐短打,十分破旧,赤条条的露出大半个胸膛来。 听他如此辩驳,那大汉顿时横眉怒目,声调也陡然变得不快起来。 “老子这是穷的!”他理直气壮道,“和你那里三层外三层就是不好好穿起来的能一样吗?!” 花非花:“……” 戴鸣:“……” 白飞鸿:“……” 他说的好有道理,他们竟然无言以对。 眼见着这汉子已经单手拉住了自己的老爹,就要把他扯进门去避开这帮稀奇古怪的人,白飞鸿走上前去,双手抱拳,冲这汉子开了口。 “打扰一下,我们是昆仑的弟子,这二位是蜀山剑阁的弟子,我们偶然路过此地,见那婚礼的习俗有些古怪,生出些好奇之心,所以才来询问这位老丈,我们并没有坏心,还望这位兄弟不要误会。” 汉子的手一顿,有些古怪地朝他们看了过来。 “你们是修士?”他眯起眼来。 “爹爹!” 有个小女孩从茅草屋里跑了出来,兴冲冲地扑到汉子身上,见有外人,她方才不好意思地缩到了汉子的腿后,却还是探出头,一手牵着汉子的大手,一手含在嘴里,咬着手指偷眼打量他们。 “你快进去!同你说过几回了,不要随便出来!” 汉子的脸色十分不好,他忙推了小姑娘一把,在将她搡进屋里之后,他方才警惕地环绕了四周一圈,拉着自己的老父亲进了门,低低地对他们说了一声“进来”,方才退进屋内。 白飞鸿几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默默走进这间破败的茅草屋里。 “你们想打听那婚礼的事?” 门刚一关上,汉子便开门见山问道。 “是。” 由于先前是白飞鸿打开了这汉子的戒心,便也还是由她来问话。他们刚一进到这钱家村,荆通与张真人便不见了踪影。用他们的话来说,就是他们先去调查遇害剑阁弟子最后传来影像的地方,问话的事情就交给他们了——这也是入世修行的一环。 白飞鸿顿了顿,将自己所发觉的疑点一一说出。 “嫁娶乃是红喜事,也是一件大事,怎么不见村里摆酒庆贺,这些送嫁之人面上也不见喜色?若说是女儿远嫁不舍,爹娘觉得心疼,哭一哭也是常事,只是这新娘的父母,怎么会是那样一副神色?” “你问为什么?” 汉子冷笑一声,面上苦涩之意更重,他抬起手来,摩挲了一下正赖在他腿边不走的小女儿的脑袋,眼底的阴影浓得化不开。 “知道自己的女儿要去送死,做爹娘的能不是那副样子才奇怪了。” “送死?”白飞鸿也皱起眉头来,“为什么会是送死?能详细说一说吗?” “你也留意到这场婚礼,没有来迎亲的新郎官吧?”汉子咬紧牙关,齿间发出格格声来,“那根本不是嫁人,是送新娘给河伯!” 众人闻言,皆是一惊。 “河伯?”这一回先开口的却是云梦泽,“这里居然还有河伯?” 白飞鸿明白他的意思。 常晏晏却不甚明了,她拉了拉白飞鸿的衣袖,小声问了一句“怎么回事?” 白飞鸿也小声地回答了她。 “无论河伯、雨师、风神还是雷公,都已经消亡了。”她告诉了常晏晏那个秘密,“他们也是神鸟圣兽,数千年前便已经都不在了。” “也就是说……”常晏晏神色也随之一凛,“这所谓的‘河伯’很可能是假的了?” “这‘河伯’应当就是我们要寻的魔修。” 白飞鸿缓缓一颔首。 而那边,他们的对话仍然在继续。 汉子听了云梦泽的话,竟也不恼,他只瞅了这少年一眼,便苦笑着点了点头。 “我也没想到,这天底下居然真的有河伯。我还以为那些故事都是老人们编来哄小孩子睡觉的。” 说到这里,他又摸了摸女儿的头,眼底黯淡之色更重。 “也不知道我们祖上是造了什么孽,才把那么一尊大神给招了来。又要供奉,又要活祭,又要送新娘过去。一个不够,十个,二十个,三十个也不够。家里有女儿的人家,谁不是愁白了头?稍微有点钱的,都忙着带女儿逃出去,逃不出去的,逃不了的,就只能生生在这村里耗着。” 这刚强至极的汉子脸上,竟突然滚下一行泪来,他匆忙背过身去,用古铜色的大手抹掉自己的眼泪,极力压抑着不让自己抽噎出声,只是上下滚动的喉结,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那小姑娘见自己父亲如此伤心,虽然年纪还小,却也很懂事地贴过去,抬手拍拍他的后背,试图安慰于他。 “你不离开这里,是为了这位老丈吗?” 戴鸣同情地看了这汉子一眼,又看了还窝在门口编笸箩的老头子一眼。 “我一个人倒是想去哪就能去哪,可我姑娘还这么小,路上要是受个风遇个狼,我也保不住她能不能扛过去。” 汉子抹了把脸,又看向自己老爹,目光停在对方变形的指甲上,也不知道编了多少笸箩,才会让一个人的手指和指甲变形成这个样子,粗大的关节简直像是一个个圆球,让人难以想象他手指的动作究竟为何依然如此灵活。 汉子又叹了口气,那样大的个头,眼眶居然再度红了起来。 “老爹花了那么大劲才把我养这么大,我也不能丢下他,那是人能干出来的事吗?” 那汉子说着说着,声音几乎都要哽咽起来。 “只是你们也看到了,我姑娘虽然还小,但再过几年也能嫁人了。村里适龄的姑娘早就跑得差不多了,方才你们见到的那个,是阿玉,她也是村里最后一个大姑娘了。我真不敢想,再过上些日子,河伯又要娶新娘的时候,他们要从哪儿找新娘子。” 他摁着自己女儿的肩膀,蒲扇似的大手都在不住的发抖。下一秒,这汉子忽然站起身来,扑通一声跪在了众人面前,冲他们重重磕起头来。 “求求你们了,你们也是仙人吧!求求你们救救我姑娘!救救我们吧!” 白飞鸿忙伸出手,将他从地上扶了起来。 “不必行此大礼。”她说,“还请你告诉我们,你所说的河伯在哪……不,他们究竟要把阿玉姑娘送去哪里?” 第65章 第六十五章 第六十五章 “我只听他们闲聊的时候说过, 他们每次都是把人送到山上,放在河伯庙里,再由几个人把新娘带进去。” 汉子的神情颇为惭愧, 似乎为自己的胆小感到愧疚。 “我以前也悄悄跟在他们后面跟过一段路, 想看看那个河伯到底长个啥样, 但心里实在怕得不行, 爬到一半就又下来了。但这一带的山路我是摸熟了的,这你们要是想上山, 我可以帮你们带个路。” 白飞鸿沉吟片刻, 侧过头来, 看向其余人。 “你们怎么看?”她问。 “我觉得可行。”戴鸣点点头,就准备越过白飞鸿,去同那汉子交涉。 却有一只手拦住了他,原来是江天月。剑阁大师兄皱着眉头,不甚赞同地冲师弟摇了摇头。 “魔修行事残暴, 贸然将凡人牵扯进去, 恐会酿成大祸。” 他摁住自己的师弟,转过头来, 对那汉子微微颔首。 “这位兄台的好意, 我们心领了。但修道之人自有法子, 区区山岭,我等自行前往便可,就不劳大哥兄台了。” 说罢, 他还双手执剑,举到额前, 向这位乡野山民微微欠身,以示感激。唬得那汉子匆匆转过身, 避开了他那一礼。 “这哪里当得起!”汉子急得都摇起手来,“哎!我帮不上忙也就罢了,怎么还能当得起几位仙人的礼!只希望各位仙人能够救出阿玉,也救救我们钱家村的人吧!” “这是我们应当做的。”江天月低下头,又转而看向白飞鸿,“不知昆仑几位的意见是……” “晏晏,花花,你们留下来,在村里打听一下情况,再看看有没有什么别的线索。”白飞鸿当即做出了安排,“在交际这方面还是你们更擅长一些。我同师弟去山上看看情况。剑阁这边是和我们一起去,还是留在村里防止魔修来袭?” “我同你一起去。”江天月摁着跃跃欲试的戴鸣,声音充满了大师兄的威严,“戴鸣,你留在村里。” “为啥——”戴鸣几乎要惨叫出声了,“我不要!我也要去山上!” “胡闹!”江天月瞪了他一眼,“这种事也能凑热闹?别忘了我们是来做什么的!” 戴鸣顿时哑了火,只好老老实实低下头,委屈巴巴的“哦”了一声。 白飞鸿在一旁看着,微微摇了摇头,侧过身来,牵住常晏晏的手。 她温声道:“我并不是觉得山上太危险才不带你去。你也知道,我们几个都有些不善言辞的毛病,要说问话和心细,还是要指望你。” 常晏晏微微的笑着,两颊的酒窝甜美地陷下去:“各司其职,我晓得。这边我们会处理好,飞鸿姐姐你们也快去那边吧。”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65节 方才还蔫了吧唧的戴鸣闻言骤然竖起耳朵,整个人都精神起来,他用力拍着大师兄的肩膀,露出一脸得意洋洋的笑。 “放心吧大师兄!村里的事就交给我吧!你的好师弟一定会处理得妥妥当当!绝不辜负大师兄的信任!” 剑阁大师兄十分冷酷的说:“不,我只是觉得你会添乱。” 戴鸣:“……师兄,你可真是我亲师兄。” 白飞鸿点了点头,暗暗看了一眼花非花,得到对方肯定的颔首之后,她便拍了一下云梦泽的后背,率先朝外走去。 “送嫁的队列出村了。我们跟上去。” 一番商议之后,几人决定跟着这只送亲的队伍,前去探一探那“河伯”的究竟。 修真之人想要隐匿身形,实在是一件再容易不过的事情。白飞鸿、云梦泽、江天月三人隐匿了身形,不远不近地缀在这支队伍之后。因掐了隔绝声息的法诀,他们甚至稍稍讨论了一下方才打听到的消息。 “你认为他说了实话吗?”云梦泽忽然开了口。 白飞鸿看了他一眼:“不好说是不是实话,但这村里的确没有年轻女子。” “还有他口中的‘活祭’。”云梦泽淡淡道,“你发觉了吗?这村里的小孩子也很少。” 白飞鸿一怔:“难道‘活祭’是……” “看起来应该不是猪羊。”云梦泽抿了抿唇,“魔修之中,修那等阴毒法术的人并不少。” 白飞鸿沉默不语。 正所谓万物有灵。人的灵气寄托于灵府血肉之中,魔修之中,从来都不缺少那等炼化生魂为自己所用的阴毒手段,便是血肉也能为他们所用。而童男童女,在魔修看来,更是“大补”的好材料。 每一个魔修,手中无不是血债累累。 虽然在听到“活祭”之时,心中便有猜想,白飞鸿还是寄望于另一个微薄的可能。 “送‘新娘’也是送‘活祭’吗?”她微微咬紧了牙关。 “应当不是。”云梦泽注视着那行送嫁的队列,“‘活祭’是幼童,‘新娘’是女子。光娶新娘还不够,居然还要童男童女。看来这‘河伯’还真是贪心。” 世间之人,意欲为恶,总爱向着妇孺下手,便是魔修也不例外。 白飞鸿虽然感到不齿,却也知道这是常事。只是握着青女剑的手,总忍不住收得更紧一些。 青女似乎知她心意,在剑鞘之中发出一声极低的嗡鸣。 “小心。”云梦泽神色一肃,“我闻到了魔息,虽然很淡,但前面有魔修来了。” 白飞鸿闻言也是一凛,她掐好隐匿诀,攀上附近的参天大树,无声地观察着附近的情形。她看到,云梦泽与江天月也各自找好了隐蔽的藏身之处,正在审慎地打量着队列的尽头。 送亲的队列已经停了下来。 喜乐也好,人声也好,俱都停了下来。 身着红衣的送亲队列僵着脸站在阴森森的山林中,远远看去,一个个板直板直,竟不似生人,倒像是两列纸扎的阴兵。而那大红的花轿,轿门与轿帘都封得严严实实,看起来也像是一个红彤彤的大棺材,扣紧了钉死了,要里面的人死也爬不出来。 他们停在一间老庙前。 老庙的庙门缓缓打开。里面出来了几名修士打扮的男子。他们的扮相倒个个都是仙风道骨,看起来比寻常散修更有世外高人的风范。只是这一个个的要么面相残佞,要么眼睛邪性,要么神色狡诈,暴露了他们并非善类的事实。 而在他们周身隐隐浮动的晦暗魔息,则是只有修真者方能看见。 白飞鸿估量了一下双方的实力差距,很快便得出了结论。 ——静观其变。 这几名魔修自然算不上十足的好手,莫要说与十年前的烦恼魔相提并论,就算是与四苦修士相比,他们的实力也远远不如。 正因如此,白飞鸿才更加警惕。 先前失踪的剑阁弟子,虽然都是普通弟子,但能离开剑阁入世行走,自然资质也不会太差。寻常的魔修想要杀死他们,怕也要多费几番波折。更何况是无声无息地接连擒下这几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若不是其中一人的魂灯碎了,剑阁怕是还没有发觉这些弟子大约已是凶多吉少。 白飞鸿以为,这等事情,绝不是这几名魔修就能做出来的。 她怀疑,他们身后恐怕有更强的高手在撑腰。 “庙里还有人吗?”她用传音入密去问云梦泽。 龙的五感远超常人,为防打草惊蛇,白飞鸿并不想贸然用灵力搜寻那边。这种时候,云梦泽的五感就非常靠得住了。 云梦泽皱起眉来,无声摇了摇头。 “那庙里别有乾坤。”他也用传音入密回她,“对方施了结界,我也听不到庙里的动静。但是,那个结界的手法非常高明……绝不是这几个宵小使得出来的。” 白飞鸿沉思片刻,答道:“静观其变,不要妄动。” 云梦泽微微颔首:“我听师姐的。” 江天月也接到了白飞鸿的传音,他素来寡言,此刻也只是点了点头。 而在他们的下方,一直缩在花轿阴影里的老汉颤颤巍巍地站了出来,冲着为首的那人深深鞠躬,佝偻的脊背高高弓起来,双手都几乎要贴上了地面。他在衣袖后抬起头来,哆哆嗦嗦地赔出一脸的笑来。 “新娘、这一回的新娘已经送到了。请问各位仙人,小的能不能姑且告退……” “急什么,老丈。这天可还没黑,不用怕下山跌断了脖子,忙着急匆匆赶路,哈哈哈哈!” 那为首的男修笑了起来,他的手无意识摩挲着自己的腰带,目光在花轿的轿门上转了一圈。 “总要先让我们几个验验货……啊不,见一见你们选的新娘,看看她有没有资格面见河伯才好。要是哥几个都不满意,你觉得河伯还会满意?” “这……” 老汉顿时面露不忍与为难,攀着拐杖的手是松了又紧,怎么也下不定决心应声“好”。在他身后,疑似新娘父母的男女更是把头埋得更深,只有两双手几乎要掐出血来。 “怎么?还是你觉得送上丑陋的新娘惹怒河伯会更好些?” 那魔修啧啧称奇,目光如蛇一样落在老汉的脸上,阴冷而又恶意的徘徊。 “村长,你可想清楚了。” 那如有实质的目光压得老汉顿时低下头去,额上冷汗密密麻麻的滚出来,却也不敢伸手去擦,只好继续赔笑。 “哪敢、哪敢。” 他稍稍后退了一步,向着他们低下头去。 “您……您请吧。” 魔修一笑,抬手就要去掀轿帘,却在碰到轿门时骤然一顿,猛地后退! 与此同时,一把柴刀劈开了轿帘,一名穿着嫁衣的年轻姑娘横劈开了轿帘,不管不顾地扑上前去,手里的柴刀就是一通乱挥。 “混账东西!老娘和你们拼了!” 第66章 第六十六章 第六十六章 随着新娘子那句“老娘跟你们拼了!”的怒吼, 送亲队伍的其他人也纷纷掏出了家伙,有的是从轿子下面抽|出了铁锹、锄头、钉耙,也有的是从袖子里掏出菜刀来, 就连那个颤颤巍巍的老村长, 也哆哆嗦嗦地举高了手里的拐杖。 他们的动作手忙脚乱, 落在修真者眼中更是无比迟缓。可以看出完全是一场没有经过多少排演的冲动袭击。没有像样的武器, 也没有世外隐居的高手,只是一群被逼得没有办法的山民, 为了活命匆匆举起了刀。 因为要攻击的人是修士, 他们的目光不住闪动, 握着农具的手也在发抖,喉间虽然发出威吓性的低吼,但无论是乱颤的双腿还是无意识后缩的双脚,都暴露出这些人真实的心情。 无知的乡民甚至对修士的恐怖之处都不甚明了,却还是挥起了农具, 鼓足全部勇气对准了这些“仙人”。 然而那些魔修面上却不见分毫惧色。 他们只是沉沉的拉下了脸, 为首那人阴厉地笑了一声,将阴沉沉的目光转向了老村长。 “老人家, 你这是做什么?”他缓缓问道。 老村长脸上的肌肉稍稍抽搐起来, 他看起来好像快要跪下去, 但他艰难地挺直了脊背,抻直了胳膊。 “大人,是你们不肯给我们活路。” 他哆嗦着嘴唇说道, 两行浊泪冲出了他的眼眶,在脸上滚出两道长长的泪痕。 “一开始你们要酒要肉, 我们都好好送上了。要新娘,我们也选了最漂亮的姑娘献上去了。一个两个不够, 十个、二十个,我们也咬着牙送了。可你们还要童男童女,一张口便是三十个。是要拿刀子剜我们的心,这是要我们的命啊!大人!” “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一名魔修脾气暴躁,克制不住地站出来,指着老人的鼻子骂起来。 “是你们不让我活了!”老村长拄着拐杖,老泪纵横,“可怜我的小女儿,送到你们这里来,就再也没了下落。我的孙儿还那么小,你们硬生生从我手里把他抢走了……你们既不让我活了,我们也只能拼了!” “对!还有我妹妹!” “还有我妻子!” “还有我的女儿——造孽啊!我家姑娘才十四岁!你们怎么下得去手!你们这群畜生!” 而新娘子已经将盖头远远丢到了一边,她咬着牙提起柴刀来,指着面前的几个人。 “我今天敢来这儿,就没想着还能活着回去。我杀一个不亏,杀两个赚了!只要能杀你们一个,也就为那么多姐妹报了仇!” “区区蝼蚁,也敢在这胡言乱语!” 为首的魔修似乎终于被这番妄言给激怒了,他冷笑一声,抬手便挥出一道红光,眼看就要把在场所有人的人头当场割下! 以新娘阿玉为首的一干人连忙挥起农具抵挡,但凡人的铁器怎么可能敌得过仙家法器?眼见着血光凛凛的刀兵直逼到眼前来,所有人都仿佛看见自己人头落地的惨象—— 然而,在那一瞬间,却有一道剑光骤然截断了血光。 要怎么形容那道剑光才好? 犹如几经秋色的凄凄飞霜。 极冷,极清。 那剑光凌厉到了极致,也冰冷到了极致,无论是寒星还是骤雪,都无法与之相比,比拟不了那一剑的绮丽,也比拟不了那一剑的迅疾。 长剑出鞘之时,有如一曲哀歌。 哀歌这长夜的无尽。 哀歌这生死的无常。 在宛如歌吟的剑鸣声中,那魔修的法器被一刀两断,颓然坠地。 白衣少女如同一只羽毛丰丽的白鸟,翩然从上方飘落。衣袂翩翩,足不沾尘。 犹似惊鸿踏雪泥。 她就像是一首短歌。又像是一场长梦。 在场的乡民只知道张着嘴望着她,好一会儿才忽然反应过来,连忙跪地叩拜,口中连连呼喊着“仙子”。似乎是将她认成了真正的神仙。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66节 只是,这白衣仙子似乎并没有搭理他们的意思,她提着剑,挡在这一众山民的面前,与数名魔修冷冷的对视着。 “不知这位仙子,是哪一门哪一派的高足?” 见她还未露面便一剑破了自己的法器,魔修脸色一阵铁青,却还是咬着牙笑起来,一双阴厉的眼睛阴沉沉地打量着这白衣少女。见她年纪轻轻,便已经有了如此修为身手,魔修心中更是恨极,脸颊上的筋肉都不由得抽了一抽。 那白衣少女依然冷冷的看着他。她整个人都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散发着孤绝的冷意,与任何人都无法忽视的刺骨杀意。魔修虽认不得她手中剑,但那慑人的神光与霜雪般的剑意都告诉他们,那绝不是一柄寻常法器。 魔修心中又妒又恨,他平生最恨这些得天独厚之人,见她所持为神兵利器,更是邪念横生,心中涌动着无数杀人夺宝的念头,面上却还是强笑着,不让贪念浮现到自己的脸上。 “你不必知道我的名字。” 那白衣少女冷冷的开口了。她的声音也同她的剑一样,清如霜雪。 她向前一步,魔修下意识后退一步,似乎为自己在比自己小了不知多少岁的女子面前如此怯懦而着恼,他面色涨成了猪肝色,又猛地向前冲了一步,便要当场发难。 “你这臭丫头,胆敢瞧不起我——” 白衣少女依然只是望着他,然而她的剑尖,却有一滴血珠骤然坠了下来。 血珠坠地的声响,滴答。 “反正,死人不需要知道这么多。”她漠然道。 等等——血珠? 那魔修猛然捂住自己的喉咙,喉间不住发出“嗬嗬”的漏风声,而后,一道血线猛然横过了他的脖颈,鲜血陡然喷溅而出! “赵二哥!” “怎么会?” “你这妖女,到底使了什么手段!你说!” 没有人看得出那少女究竟是何时出的手,也没有人看出她究竟是怎样出的手。 那种不可言说的恐怖,一瞬间便击溃了魔修们的心防。 余下三名魔修顿时齐齐祭出了法器,就要当场发难,然而却有一柄长|枪,自他们身后,骤然抵住了最左边那人的后心。 “别动。”少年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 与此同时,他身边的两人一声闷哼,竟是被从另一侧骤然出现的劲装剑客斩去了头颅! “白道友好剑法。” 那剑客站稳之后,诚心称赞起那白衣少女来。 “至快、至柔、却也至为锋利的一剑。快到连那魔修也没有意识到自己已被人割下了脑袋,创口又只有那样细微的一线,难以觉察。这一剑当真了得,不知道,这一式可有名字?” 那白衣少女只是冷冷的答道—— “一梦。” 她说。 第67章 第六十七章 第六十七章 ——这一式叫什么? ——一梦。 很久很久以前, 她与那个男人之间,也曾发生过这样的对话。 那时,陆迟明微微垂下眼帘, 用白帕子拭去纯钧剑上的血痕, 如此回答她。 这一千年来, 人与妖, 妖与魔,正道与魔道之间, 冲突日渐增多。战事频起, 杀戮不绝。东海三家一直以来都在抵御妖族来袭的最前沿, 而陆迟明乃是空桑的少主人,既为白帝后裔,又是身负剑骨,天资卓绝。 他十岁时,陆城主与云夫人都陷于兽潮之中, 彼时妖族袭击迅猛, 空桑内部大乱。他小小年纪便整合了队伍,击溃了来袭的兽潮, 救回了城主夫妇。自那时起, 他便时常同陆城主一同前往战场前线。 但是, 在白飞鸿的印象之中,陆迟明一直都不是一个嗜杀的人。不如说,她一直觉得, 这个人并不喜欢杀人。 就像他钻研出“一梦”,也是因为见多了将死之人的惨状, 想要给予他们尽可能没有痛苦的死亡。 快到连觉察都来不及,快到甚至意识不到发生了什么, 便已经沉入如梦一般静谧的死亡。 ——如坠一梦中。 那便是一梦的含义。 白飞鸿花了近十年的时间,终于参悟了陆迟明的一梦。 那是曾经杀害了她的剑式,也是天下最温柔、最残酷、最迅疾的剑式。 在堪破这一剑的同时,白飞鸿终于能够放下这一剑。 她不会再在午夜之时满身冷汗从噩梦之中惊醒,不会再在看着自己的剑意之时痛恨自己的无能,不会在辗转反侧之时,为不存在的伤口而幻痛。 她参破了一梦,也战胜了一梦。 那确实是精妙无双,无与伦比的一剑。 而这一剑,从此也就是她的了。 终有一日,她会站在陆迟明的面前,将这一梦还给他。 想到那个杀过自己的男人,还是会让心情变得不太美妙。所以白飞鸿没有留意到,云梦泽看着她的剑时,目光比平时停留得更久了一些。 她将注意力从回忆中拉回,缓步走到了魔修面前。 白飞鸿冷冷的看着最后余下的那名魔修,长剑一挑,直直刺进了他的咽喉,剑尖刺破了那层单薄的血肉,险之又险地停在喉管一分之处。近到他可以感觉到剑尖的寒意,她也可以感觉到喉管的颤动。 “说,你们还有没有别的同党?背后的人是谁?先前那些新娘,又被你们带到哪里去了?” 听到她的逼问,那魔修面色铁青,连咽一口唾沫都不敢,只能圆睁着双目,眼睛里挣出了红血丝也不敢眨眼,生怕一眨眼就把自己的喉管送到她的剑下捅个对穿。 “这……这位仙子,有话好说,好说。” 他赔着笑,想要向后稍微退一退,却又感到自己背后的枪尖刺破了血肉,一时也不敢动了,只能克制着牙关的颤抖,努力开了口。 “我们也只是替人跑腿,是无足轻重的小角色。也没胆子干多大的坏事,这里面有误会,误会!” “误会?”云梦泽在他身后冷笑,“你手里这张九头幡,是新近才炼成的吧,上面的血腥味还很新。九名童男童女的尸骨才炼得出这样一份魔器——你同我们说,误会?” 魔修额前生出大片大片黄豆大的汗珠,一滴冷汗滑过他的眼皮,涩得他不得不咬紧了牙关,唯恐一个动作就葬送了自己的小命。 云梦泽又将枪尖向前递了递,这一回直直抵上了他的脊椎,只差一点,就要洞穿他的脊骨。他的声音压抑着怒火,因而显得格外冰冷。 “问你什么就答什么,不要顾左右而言他!” 魔修眼看是糊弄不过去,只好吞吞吐吐地开了口。 “其实……其实我们不过是听……咕、咕嘎——!” 他的神色陡然一变,猛地抬手卡住自己的喉咙,云梦泽快速撤枪,免得一不小心把他捅了个对穿。 而白飞鸿的剑比他的动作更快,只见她剑光如电,转瞬之间连刺此人膻中、华盖、璇玑、天突四穴,随着青女剑的锋芒闪过,那血肉之中顿时传来极为凄惨的虫鸣。数只蛊虫被她挑出,落在地上时犹自扭动着断成两截的残躯。 尽管她的剑迅疾至此,蛊毒的发作还是更快了一步,只见这人面色乌紫,仰面倒了下去,浑身涨得发黑,抽搐几下,再没了动静。 白飞鸿垂下眼,静静看着那些死去的蛊虫,片刻之后,她抬起头来,同云梦泽与江天月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一下,我们能够肯定,至少还有一个魔修潜逃在外了。” “而且是一个用蛊的好手。”江天月蹲下来,查看了一下那些蛊虫,“看手法,应当和苗疆那边有关……云道友?” 他奇怪的看着云梦泽,只见这位锦衣华服的小公子拿出一枚玉盒,将这些蛊虫的尸体尽数收了进去,又用符箓封好,抛给了白飞鸿。 “回去以后,让常晏晏看看。”他留意到江天月的目光,简单解释了一下,“常晏晏出身南地,又是不周真人的弟子,对这些蛊虫很有了解。” “原来那位常道友是‘医剑双绝’闻人歌的高徒,那确实交给她更稳妥一些。”江天月点头,目光转向老庙,“那我们是先进庙寻找一番线索,还是先禀告师长?” “来这里的路上,我已经将这些告知了瑶崖真人他们。” 白飞鸿摩挲了一下自己的传音铃。 “在他们返回之前,我们姑且等在这里。也不知那庙里是否有机关陷阱,贸贸然闯入,恐怕不大妥当。” “的确不大妥当。” 一道强硬的男声从上方传了过来,只听一阵破风之声,荆通与张真人都已抵达了这里。荆通还是臭着一张脸,大踏步的走了过来。 “这庙外设了结界,庙里又布了七虫七杀阵,以你们的修为,贸然闯入,不死也要去半条命。” 白飞鸿转过身,对着荆通行了一礼。 “还请大师伯示下。”她说。 与此同时,一道身影飞快地在地下穿行。 他的身躯有大半都变成了蛊虫,在地底行动也不会有什么差错。他逃得很快,连灵魂都在为方才所见所闻而战栗。 “简直不可理喻……”他喃喃,“昆仑的弟子和剑阁大师兄来了也就罢了,就连那个瑶崖峰主和伏虎真人居然也出山了……该死该死,这不是根本打不过吗!” 虫肢摩挲的沙沙声中,陡然响起了一道诡异的笑声。 “不过,好在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那魔修阴恻恻的笑起来。 “我们这里的的确确——是有一位‘河伯’在的。” 那可是真正的河伯。 数千年前,曾经雄踞一方的神川之主。 第68章 第六十八章 第六十八章 七虫七杀阵乃是苗疆三圣教的不传之秘。 其用七种蛊虫为杀器, 再以饵食为引,共同造就这诡谲至极,也阴毒至极的阵法。凡是踏入阵法的, 必将遭到这七种蛊毒的群起而攻之, 下场凄惨。 这七种蛊毒相生相克, 其解药亦是相生相克, 若是同时被它们咬中,便会陷入解了一种毒, 另一种毒却陡然爆发的窘境。若是放任不解, 七种蛊毒又会腐蚀人的身体, 最终落得一个肠穿肚烂、筋骨俱碎的下场。 但无论如何,这七种蛊虫终究不过是虫豸罢了。 是以荆通只是往老庙内看了一眼,便冷哼一声,道了一句“都让开”,便祭出了自己的杜恶剑。 杜恶剑下, 邪祟不生。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67节 随着轰隆一声巨响, 整座老庙连同结界都被昆仑墟瑶崖峰主一剑扫平,端的是干干净净, 别说什么七虫七杀阵了, 连个虫子的尸体都没有给他们留下, 整片地盘被轰得干干净净,连滚滚烟尘都被剑势一荡而空。 剑修,就是这样暴力, 直接,而又毫不客气。说要推平一座山头, 就绝不会只削了半个山包。 在激荡的尘土之中,瑶崖峰主背对着他们, 那高大的背影逆着光,显得异常孤傲、清高、卓尔不群。无愧于我辈剑修之典范。 白飞鸿不由得“呃”了一声。 “大师伯。”她虚心求教,“要是里面还有人在……” “那他也要有胆子出来接我一剑。”荆通还剑入鞘,目光一厉,“若是不敢出来,正好死在里面!” 云梦泽在她身侧低声地说了一句:“里面只有死尸的气息——大师伯出手之前便应当已经知道了。” 白飞鸿心下了然。 高阶修士大多会习得一些非凡的神通,便是有结界阻拦,也很难瞒得过他们的耳目与感知。想来,大师伯应当是在动手之前,就已经觉察到里面没有活人在了。 “让他逃了。” 剑阁的张真人从地上捻了一把土来,在手心细细的碾压,而后,他拍了拍手站起身来,面色严肃,看向荆通。 “此子心性狡诈,他应当已经修成了魔教的虫蜕之术,将自身大半炼化为蛊虫。他方才留了一小半的蛊虫在这里,既充当他的耳目,又迷惑了我们的感知,让我们以为他还在此处,自身却从地下化作无数虫豸逃走。” “我倒要看看他能逃到哪儿去!” 荆通神色更厉,他从芥子中寻出一面古镜,咬破食指,将血涂抹在上面,又运转起灵力,只见镜面血雾蒸腾,不多时,随着荆通一声厉喝,古镜骤然为之一清,显现出一道模模糊糊的身影来。 “这是瑶崖峰的秘宝‘天地鉴’,可溯往事,可见当今。”荆通简单向众人解释道,“瑶崖之山自古便司掌刑律之责,‘天地鉴’可鉴因果,易乱天命。是以限制颇多,无事不可擅动。除非是涉及人命,需要追踪凶徒,回溯往事,方可使用。” “荆弟是要用它去寻那魔修的下落?” 张真人讶异道。 “正是如此。” 荆通一边应道,一边四下搜寻,很快便找到了那个黑魆魆的洞穴,他站到附近,催动灵力,只见古镜光华大盛,镜中原本模糊的身影逐渐清晰起来。 “让我看看,你究竟是哪个宵小鼠辈!” 镜中的影像渐渐清晰之时,无论是剑阁的张真人,还是江天月,神色都骤然一变。 “陈生!”江天月面色凝重,一字一字念出了这个名字。 白飞鸿的神色也微微一变。 这个名字他们在方才来时听江天月说过,那是已然身死的剑阁弟子。 张真人面色沉沉,一字一句道:“不,他不是陈生。” “可是,师叔——”江天月的语气中添了几分不解。 张真人摆了摆手,打断了江天月的话,苍老的面容中透出一丝难以觉察的疲惫。 “魂灯熄灭做不得假。陈生确实已经死了。”他朝古镜抬了抬手,“你仔细看,他的下半身已经被虫蛀空了。他不是陈生,只是被人以‘伏尸虫’夺了舍。” 江天月浑身一震,无声地咬紧了牙关:“居然用‘伏尸虫’,好阴毒的魔修!” 白飞鸿闻言,心中亦是一凛。 伏尸虫是蛊毒的一种,是炼蛊的魔修所爱用的一种人蛊,他们会将自己的神魂炼化为这种蛊虫,寄宿到他人体内,从而夺舍。被夺舍之人,看来与常人无异,唯有这种时候,才会让人发觉他皮囊下的不仅仅是血肉,还有无数潜藏的虫豸。 那魔修应当是用伏尸虫夺了剑阁弟子的身体,陡然经了这般重创,方才现出原形来。 只见这骇人的行尸跌跌撞撞闯到一处洞窟中,那结界亦是十分高明,连“天地鉴”的镜面也在他穿过结界时骤然颤了一颤,当画面再度清晰之时,他们终于看清了洞窟之中的景象。 在看清那一幕的瞬间,众人都不由得心中骇然。 数只白茧悬挂在崖洞中,昏暗的光线下,只见白茧中露出一颗颗头颅来,僵冷枯黄,惨青残败,倒像是只余下这一列头颅,余下的部分尽数不见了。他们似是昏迷,又似是沉睡,让人一时无法分辨出,头颅的主人是否还活着。 不用多说,白飞鸿只消看一眼江天月的面色便知道,那就是他们剑阁失踪的弟子。 那魔修顶着陈生的躯壳,僵硬地朝令一名剑阁弟子走去。 “糟了,他这是要再换一次躯壳!” 张真人面色一变,然而终究是鞭长莫及。古镜之中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咀嚼声,筋骨碎裂的闷响,以及那名弟子不成人声的嘶哑惨嚎。江天月猛地别过头去,目眦欲裂,拳头攥得都要滴下血来,似乎不忍再听,又似乎在强迫自己倾听。 镜面的画面陡然黑了下去,荆通放下手来,压了压翻涌的气血,咬紧牙关,极力克制着满腔怒火,额角却有一根青筋在来回跳动。 “他换了躯体,追踪的线索断了。” “你认得出那是哪一座洞窟吗?”张真人沉声问道。 荆通闭了闭眼:“他通过地下行走,一出来便进了洞窟,没有具体的特征,便是我也难以寻到。” “是后山的三姑子洞。” 一道微微颤抖的女声这样说道。 白飞鸿几人回过头去,只见到那个新娘打扮的女孩子,有些畏缩地站在一边,但在看到他们的时候,还是努力挺直了胸膛,做出勇敢的模样。 “阿玉姑娘。”白飞鸿念出了她的名字,有些奇怪道,“你如何确定那就是你所说的三姑子洞?” “我小时候和其他人去后山的山洞里都闯过。”阿玉有些紧张,下意识舔了舔发干的嘴唇,“那时候大家要赌谁的胆子更大,就赌谁敢去闯后山的山洞再走出来,每一回都是我赢。” “哎你这死丫头——” 像是阿玉娘亲的妇人听了这等混账事几乎就要当场跳起来,却被自己的丈夫重重一拽,瞟了一眼各位仙人,只好缩着脖子退了下去,但还是没忍住,抛给了女儿一个“老娘回头再同你算账”的眼神,这才低下头,鹌鹑般一言不发。 阿玉似乎是被这一眼激起了逆反心,顿时也不抖了,整张脸上浮现出一种凶巴巴的神色,声音也骤然流畅了很多。 “刚刚我看到那洞里有个石头,很特别的。” 她比划了一下,做出一个上下连接的模样。白飞鸿顿时想起来,洞窟里确实是有那样一块连接山洞上下的钟乳石,而那钟乳石也确实如阿玉所说,非常特别。 见诸人都没有异议,阿玉的声音越来越快,也越来越流利。 “这山上没有人比我更熟了,三姑子洞就是那样,据说下面还有一条河,老人们都说,很多很多年以前,那里曾经有神仙老爷住过呢!” 乡野之民,说着说着就有点不着边际起来,阿玉匆匆将自己所知道的消息都一股脑倒出来,说得又快又急。 “三姑子就是自愿嫁给神仙老爷做妻子的女人。我们这的姑娘要是不想嫁人,就会选择去做神妻,嫁给神仙老爷做老婆。她们就会进到三姑子洞里,呆三天三夜,这就叫落洞,再出来的时候,她就已经是神仙老爷的老婆了,别的男人再也不能娶她。” 白飞鸿有些意外:“阿玉姑娘,似乎对‘三姑子洞’很熟悉?” 听到这句话,阿玉挠了挠头,面上一红,看起来倒也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我也想过‘落洞’,我不想嫁人。”她的声音小了一些,又突然提高了,“但我才不会嫁给那种只会吃人的神仙老爷!那根本不是神仙!我非得宰了那个王八蛋不可!” 白飞鸿想起,这位阿玉姑娘,似乎是提着柴刀上的花轿。 可以想见,要不是那些魔修拦住了她,又要对她动手动脚,阿玉姑娘这一把柴刀绝不会对着他们,而是要留着见了那位神仙老爷——自己要嫁的河伯——再一刀剁上去。 这位不肯嫁人,要嫁就要嫁给神仙老爷的姑娘……显然是一个河伯消受不起的新娘。 “那便有劳阿玉姑娘,给我们指一下那个‘三姑子洞’在哪里了。” 白飞鸿说道。 第69章 第六十九章 第六十九章 在阿玉的指引下, 一行人很快便找到了三姑子洞。还未进到其中,便闻到了扑面而来的血腥恶臭。 云梦泽的身体顿时僵住了。白飞鸿自然知道龙族五感过于常人,忙伸手从背后扶住云梦泽, 低声问了一句“还好吗”。 少年忍耐着摇了摇头, 眉头深深皱了起来, 面色也有些苍白, 但到底没露出形迹,只是低声说了一句“无碍”。 白飞鸿想了想, 从芥子中拿出一小颗香丸, 在手心揉碎了, 塞到云梦泽手心去。清冷的梅花香在两人的指缝间化开,缓缓抚平了少年的眉头。 “这是我娘调制的‘雪中春信’。”她轻声道,“你拿着,会好一些。” 在这浓得让人屏息的腐臭之中,还有一道格外显眼的浑厚魔息。 “这般浓烈的魔气, 洞里的魔修绝不简单。” 荆通深深皱起眉来, 神色中闪过一丝忌惮。他拔出剑来,横在身前, 率先向前迈开了一大步。 “你们一会儿跟在我身后进去。”他同三个小辈交代, “进到洞中之后须得多加提防, 绝不可掉以轻心,明白吗!” “是!” 荆通听得他们的回应,便也不再迟疑, 和张真人一同大踏步进得山洞中。白飞鸿想了想,拍了拍云梦泽的肩。 “你去送阿玉姑娘, 还有那些还留在老庙那儿的村民下山,再把我们这边的情况告诉花花他们, 要他们做好准备。” 云梦泽蹙眉,神情有些不大高兴:“我想和你一起进去。” “听话。”白飞鸿轻声道,“我总觉得这件事并不简单,你去护送阿玉他们,我更放心一些。” 云梦泽的眉头稍稍松开了:“换而言之,你更信任我吗?” 白飞鸿有些不明所以的点了点头。姑且不提前世他们并肩战斗的那些日子,他是她的师弟,无论是实力还是性格,她都十分了解,事情交给他去办,她自然是十分放心的。 “那好。” 云梦泽简单点了点头。干脆地站到了阿玉身边。 白飞鸿又从芥子里拿出一枚护身符来,交到阿玉姑娘手中。 “我们现在要进到洞窟里,里面的魔修不是你这样的凡人能对付的,此地危险,不宜久留。你先同村里人回去。”白飞鸿指了指符纸,“这个护身符可以抵挡一次攻击。你且带着。现在先回去吧。” 交代完毕之后,她便要转身进入洞窟。却被阿玉姑娘拉住,往她手里塞了一份什么。 “这是山里人的避虫药,你们要对付的那个魔修是使虫子的吧,带上这个,这个好使。”阿玉一笑,言辞爽利,“我知道你是好心。你放心,我不会给你们添乱的。三姑子洞很深,还连着一条暗河,有人掉进去过就再也没能出来。你们也要多加小心。” 白飞鸿一怔,微微颔首。虽然魔修的蛊虫都是特制的,应当不怕这些山野之人的避虫药,但她还是默默收下了这份好意,将黄纸包起来的药粉纳入袖中。 看着阿玉跟在云梦泽身后离开了。 白飞鸿转过身去,进入洞窟。 洞窟中的腐臭比洞外更浓,白飞鸿刚一进入其中,便听见足下传来了细微的咯吱声。她低下头来,只看到一片白森森的遗骨残骸,每一具都是残缺不全的,支离破碎,乱七八糟的丢了一地。 她移开右脚,看见了一根断裂的肋骨,上面还有野兽啃食留下的痕迹,几道无比巨大的齿痕刮过骨骼,几乎将肋骨咬断,甚至可以看到其中深色的骨髓。 “……” 白飞鸿沉默着。 江天月的面色十分难看,承影剑在他身侧发出细微的嗡鸣。他抬手压住自己的剑柄,目光沉沉如水。 “禽兽不如。”他恨道。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68节 白飞鸿却依然沉默着,只是在往前走了几步之后,忽然弯下腰来,仔细检视着脚边那块髋骨。 从骨骼的形状来看,这块骨头属于一名还未生育过的育龄女子。 她想,她大概知道那些再也没能回去的新娘,究竟都去了哪里。 但是…… 她仔细打量着那块骨骼上留下的咬痕。 果然,她没有看错。那的的确确,是某种大型猛兽所留下的齿痕。 而且,是非常巨大的那种。 “不太对。”白飞鸿低声道,“江道友,你来看这个——什么人!” 窸窸窣窣的声响混合着诡异的笑声,在几人耳边响起,那笑声倒像是来自四面八方一般,环绕着他们,一忽儿在这边,一忽儿又在那边。 “何人在此装神弄鬼!” 荆通一声厉喝,剑气磅礴,横扫四方,眨眼之间便传来数声痛呼,伴随着爆裂的脆响,数十只蛊虫跌落在地,身躯残缺不全,依旧不甘地抽搐着,不多时,便也没了动静。 “果然不愧是昆仑墟瑶崖真人,这一手诛邪剑法当真是精妙绝伦,令人叹服。小生领教了。” 那人的汉话中带着些许奇怪的口音,而后,那身影如云雾一般在他们面前徐徐显现。但还未完全凝结,便已被一道凌厉的刀光截断。 “唔……伏虎刀法!”那人咬牙道,“还未等人把话说完便动手,这就是你们剑阁的礼数吗!” “小人之言,不听也罢。”张真人的声调格外冰冷,“你连害我两名剑阁弟子,剑阁门下,人人得而诛之!奉劝一句,你还是趁早将余下几名弟子还来,看在你悔改的份上,老朽还能给你一个痛快。” “还来?”那魔修隐在黑暗中,古古怪怪地笑出声来,“好啊,我把他们还给你。” 话音未落,几样重物猛然从上方坠下! 白飞鸿下意识便要拔剑去拦,却在看清的一瞬间连忙变换了剑势。 那落下的竟不是巨石,而是先前他们在古镜中所看到的包裹着剑阁弟子的白茧! 她看着那茧上牵连的白色蛛丝,想来,那魔修应当是用蛛丝将白茧拉到了洞窟上方,以避开他们的耳目,又在此时恶意地丢了下来,想看他们同道相残。 白飞鸿急急后退,拉开距离以抵消剑上的凌厉之气,然而,她的剑意到底太过锐利,剑尖仍是挑破了那枚白茧。 从裂成两半的白茧之中,跌出了一名剑阁弟子。 白飞鸿正准备去查看他的状况,却猛地顿住了。 那名弟子虽仍有意识,然而无论是浑浊的双眼,还是孱弱的呼吸,都在告诉她一件事。 他已经没救了。 白飞鸿面无表情的看着已经将他蛀空了的虫子,它们仍在他身上穿梭着,让他喉间发出一些嗬嗬的气音,浑然不似人声。 他们想错了。 那魔修虽然一次只能用伏尸虫附体一个人,但他仍是把所有落入他手的剑阁弟子,都变成了蛊虫的温床。 “孽畜!” 江天月铮然出剑,直指那魔修。 “我要你血债血偿!” “我好怕啊~”那魔修嬉笑着,“你做得到吗——大师兄?” 最后三个字,他忽然切换了一道青涩的声调,原来是他所夺舍的剑阁弟子的声音。江天月双肩一颤,目眦欲裂,几乎当场就要冲上去。 却有一只手,忽然拦住了他的动作。 “别中了他的圈套。”荆通的声音很是冰冷,“魔道之人,阴险狡诈。你好好看清楚,他周围都是些什么?” 白飞鸿定睛看去,背后顿时发了一阵白毛汗。 在那魔修所藏身的阴影之中,无数蛊虫正在蠢蠢欲动,空气中凝结了细到看不见的蛛丝,上面黏附了细小的虫卵。可以想见,如果江天月贸然冲过去,必然会落入魔修的陷阱之中。 她隐隐猜到,这些剑阁弟子是怎么被裹进那些吃人的白茧里了。 “嘁,本来还以为能尝一尝剑阁大师兄的肉是什么味道。”那魔修发出遗憾的咂舌声,“既然被你们发现了,再藏着掖着也没什么意思。” 黑暗中虫肢摩挲的声音一时为之大盛。蛊虫从上方与左右包围而来,在虫潮的中央,魔修顶着剑阁弟子的身躯出现了,他僵青色的脸上徐徐浮现出一个笑来。 “怎么样,就让你们陪我的小家伙们好好玩一玩吧!” 伴随着他这声高喊,无数的蛊虫齐齐冲他们扑了过来,铺天盖地,几乎无处可逃! “无知鼠辈!” 荆通睁开眼来,目中精光四射,他喉间陡然发出一声厉喝,诛邪剑法如同一阵凌厉的暴风,骤然横卷了整个洞窟! 剑光化作了雷暴,眨眼之间,便将虫潮尽数粉碎。洞窟的大地也在震颤,他猛地将长剑向地下一戳,顿时地动山摇,地底那些还来不及爬出的虫豸也尽数在他这一剑之下粉碎。只余下腥臭的黏液,一分一分渗出了地底。 那魔修也被重创,顿时惨叫连连,看到荆通拔出剑来,眼看就要向他走来,他再顾不得装些什么,连滚带爬地冲向洞窟的更深处,喉中还哭喊着什么。 “天魔大人!救命啊!” 只听得一阵轰鸣,一道火光猛然从地底深处喷涌而出,冲得荆通都不得不停下了脚步,祭出杜恶剑来,拦住了那匆匆而来的一击。 那魔修更是被烧得只剩下了半个身子,哀嚎着在地上打滚。 一名玄衣男子从洞中走出,忽然抬脚对着那魔修就是一踹。 “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他长长的打了个呵欠,“喊我大王。” 第70章 第七十章 第七十章 天魔。 听到这两个字, 白飞鸿感到一阵寒意爬上她的脊背。 她忽然很庆幸自己先前让云梦泽护送阿玉一行人回村。 即使她前世今生都从未正面接触过天魔,但凡是对云家的历史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天魔与少海云家有着怎样的恩怨。 江天月也微微变了面色。 “天魔……”他喃喃, “四魔为什么会在这?” “若是天魔, 他的确曾是此地的河伯。那魔修居然不算说谎。”张真人的面色也不算好看, “根据典籍记载, 万年前,云家先祖便是在此地擒下了为祸一方的孽龙敖焱, 将他押进锁龙井, 镇压数千年。直到云家举族迁往少海之后, 才被他寻了机会逃脱。” 荆通则是面沉如水,他向前一步,将两个后辈挡了个严严实实。 “一会儿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从我身后出来。”他厉色命令道,“听明白了吗?” 白飞鸿与江天月俱是颔首。 而另一边, 那被烧得只剩下半拉的魔修终于扑灭了身上的火焰, 他哭哭啼啼扑到天魔面前,抬手抱住对方的靴子。 “天魔大人——您可得为我做主啊!” 玄衣男子不耐烦地踢开他, 瞅了一眼自己靴子上那半个黑灰的手印子, 面上嫌弃之色更重。 “都说了, 叫我大王!”他一甩衣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吧, 你又怎么了?一上来就哭天喊地要我为你做主,我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是、是!”那魔修捂着自己被踢了一脚的脸, 讪讪道,“哎哟我的好大王, 您是不知道,这些凡人何等大逆不道!他们不仅藏起了要献给您的新娘,还找了修士打上门来!要把我们一网打尽!您看看,我都被他们打成什么样了!可怜我刚换的身体,还没来得及多用用,就变成这样了!” “嗯?你这样子不是我烧的吗?”天魔伸手挠了挠头,茫然地看过来。 那魔修的唱念做打尴尬地停了停,他僵了一会儿,才又赔了一脸笑。 “您说的什么话。”他僵笑着,“天魔大人……啊不,大王您如此英明神武,这怎么会是您做的?是那些卑鄙小人趁您不备,偷袭了我们,才会变成这样!都是他们的错!” “竟是如此。”玄衣男子目光一厉,如猛兽般咬在这一行四人身上,“昆仑、剑阁——我劝你们莫要多管闲事!” 荆通冷笑一声,横剑挡在了白飞鸿与江天月身前。 “可笑。”荆通面沉如水,目光如电,“此地乃是我昆仑墟与蜀山剑阁的半分之地,是你犯了我昆仑治下,我乃瑶崖峰主,自不容你在我昆仑之地放肆!” 天魔一怔,骤然大笑出声:“你说这是你昆仑治下?荒谬!简直荒谬!” 他的大笑陡然一收,面色阴沉下来。 “不过是承荫白帝遗泽的渺小人修罢了,区区蝼蚁,也敢同我如此说话?” 随着这一声叱喝,磅礴魔息陡然爆发开来。那魔息如此浑厚,就连烦恼魔的魔气都要略逊一筹。他仅仅只是站在那里,就让人觉得几乎喘不上气来。 荆通却没有一丝动摇,那高大的背影如同一座山岳,拦在他们身前,挡住了海潮般扑来的热浪与魔息。 “该认清现实的是你,敖焱!”荆通厉声喝道,“自你背离天道之日起,便已为天道所不容!堂堂真龙,竟在此淫|人|妻女,又索要童男童女作为血食活祭,纵容下属为恶……你已彻底沦为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诛之!” “人人得而诛之?哈哈哈哈哈哈哈!” 天魔像是听到了极好笑的笑话,再度大笑出声,他的目光锁在荆通面上,瞳孔中涌出猩红之色。 “别站在那里一个劲儿的说大话。要是随便哪个小角色都能诛杀了我,你以为我为何还能站在这里?说这样可笑的话,你是想逗我笑,还是瞧不起我?” “要我说啊,他们就是瞧不起您!真真是胆大包天!”魔修阴恻恻地笑着,试图继续煽风点火,“大王您瞧,您虽然好意想放他们一码,他们却不领情。不仅不给您一个面子,现在还想对您出手,打算再一次把您押下锁龙井——咕、嘎?” 漆黑的利爪,骤然贯穿了魔修的头颅。 龙爪的力道极大,遭此一拦依旧去势不减,将因突然袭击而呆住的魔修拍在石壁上,硬生生打成一滩肉泥。 “别让我听见‘锁龙井’这三个字。” 玄衣男子的面上浮现出漆黑的龙鳞,左臂化作龙爪,只一招便将那魔修拍了个稀烂。在看到这一滩血肉之后,他不由得愣了一下,面上的龙鳞渐渐退了下去,眼中闪过一丝懊恼之色。 “糟了。”他用爪子拨弄了一下那滩血肉,“本来想捂个嘴,一不小心用力过头了——喂,你还活着吗?不会就这么死了吧?喂?不是吧,我就轻轻拍了一下!你好歹也是个用蛊的,虫蜕之术都学了,怎么还这么容易死啊?” 江天月的面色十分难看。 在令人牙齿发麻的翻弄声中,白飞鸿闭了闭眼。 她想,她忽然明白,云家先祖当年为什么一定要将这头孽龙压下锁龙井,又以举族之力镇压他数千年。 “魔终究是魔。”荆通冷笑一声,似乎在嘲弄天魔,又似乎在叮嘱弟子,“便是对自己的同类,也是如此残忍。看好了,这就是魔的本性。” 四魔之一的天魔,终究是魔中之魔。 她垂下头,注视着一地散碎的白骨,无声地握住腰侧的青女剑。 如同在渴望啜饮龙血一般,青女剑在剑鞘中发出一声低鸣。 拨弄了半天也没能从那堆烂肉里拨弄出一条活虫子来,天魔沮丧地收回手。转过头看到他们几人,那龙族的竖瞳猛然一收,面上顿时现出狰狞之色来。 “你不会以为,当年那姓云的把我押进过一次锁龙井,你们这等蝼蚁也能欺到我头上来吧?”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69节 天魔眼中红光陡然大盛,魔息涌动之间,筋骨发出极为刺耳的格格声。龙血在他的经脉之中沸腾,周身热浪澎湃汹涌,几乎喷到他们每个人面上来,那种不合常理的高热扭曲了空气,也模糊了他们的视野。 “今日我就要让你们知道,胆敢冒犯真龙的代价!” 伴随着这声怒吼,烈火如海啸山崩一般直直扑向白飞鸿他们! 荆通冷笑一声,竟也分毫不退,杜恶剑上辉光大盛,几乎能灼伤人的眼目。那艳阳般的剑意灼灼烈烈,居然一分一毫也不输给敖焱所喷出的火光。荆通拔剑相迎,随着诛邪剑意与烈焰对撞,洞窟轰然倒塌,这冲天的火光剑意,竟是硬生生在大山上撞出了一个巨大的豁口来! 山岩与砂石隆隆而下,待得尘埃落尽,白飞鸿方才看清,站在那里的已不再是先前的玄衣男子,而是一条通体玄黑的黑龙! 漆黑的魔息随着巨龙的吐息,如黑色的火焰一般燃烧着,纯粹至极的龙血散发着惊人的高热,仅仅是盘踞在那里,便让人感觉到扑面而来的热浪,白飞鸿几乎有一种自己正在被灼伤的错觉。 她也见惯了云梦泽的龙形,但与年幼的白龙相比,那黑龙的体型更加庞大,一座山几乎都放不下它。黑龙周身布满了深深浅浅的伤疤,隐隐可见火星一般的血痕,却也因而显得更加危险。 现在,那猩红的巨眼,正死死的盯住了他们。 “诛邪剑意。”龙的声音如同雷鸣,震得大地都在嗡嗡作响,“你不会以为凭着这点伎俩,就能将我怎么样罢?” 荆通面上怒意更甚,声音却越发冷静了下来。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沉声道,“万年之前,便是你在此地施云布雨,兴风作浪,迫使当地的百姓献上童男童女供你取食,又要他们送上妙龄少女与你为妻,闹得民不聊生,怨气冲天。云家先祖方才来此擒你,将你押下锁龙井,试图教化于你。没想到几千年过去,你不仅不思悔改,反倒故技重施!” 黑龙从鼻腔中“哼”了一声,似乎是在不屑嗤笑。 “神川所流经的地域,都是我的领地。我要领地上的凡人献上一些祭祀和新娘,又有什么不对?”黑龙理所当然道,“我可是龙,我要什么,你们便应当奉上什么!居然因为这等小事关了我几千年,本就是你们的不是!” “冥顽不灵,无可救药!”荆通剑锋一转,对准了昔日的河神,“我最后问你一次,先前那些魔修送来的人在何处!将那些姑娘与孩子交出来!” “谁知道?”天魔不耐烦地往他们脚下扫了一眼,“每次吃剩的我都直接丢给他们,总不过就是混在那里,想找谁你自己翻去,别用这种小事来烦我!” 荆通尚未做声,江天月面色已是一变。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去,看着如碎石砂砾般铺了满地的骨殖。 荆通的目光如冻透了的寒冰。 “孽龙,纳命来!” 铺天盖地的剑光之中,黑龙盘起庞大的身躯,面上露出了狰狞的笑意。 “做得到就来试试看啊!” 第71章 第七十一章 第七十一章 荆通与天魔打的那一场, 当真是昏天暗地、日月无光、地动山摇……两败俱伤。 诚然,荆通的确是当世剑修中数一数二的强者,诛邪剑意更是刚猛至极, 便是烦恼魔生受了他三剑, 也不得不败走昆仑。 但天魔到底是世间最后一条真龙。无论他看起来有多蠢, 龙终究是龙。龙鳞坚硬超过任何甲胄, 龙爪锋利超过任何刀兵。龙身庞大,完全舒展之时, 便是一座山岳也放不下。凡人纵使修炼千年, 也难以与真龙的气力相提并论。 诛邪剑意专克魔息, 天魔拿诛邪剑意毫无办法。同样的,荆通一时之间也无法将真龙斩于剑下。 一人一龙鏖战许久,以荆通斩下魔龙一爪,天魔捅伤荆通侧腹而告终。 任性的魔龙丢下一句“烦死了,不打了!”, 便一头扎进暗河之中, 眨眼之间便消失了身形。 暗河水流湍急,水下情势更是莫测。考虑到龙族一向善水, 白飞鸿与江天月资历修为尚浅, 修为最强的荆通又负了伤……白飞鸿几人说服了荆通放弃入水追逐, 暂时撤回了钱家村。 一行人受到了钱家村人的热情款待,村长更是将自己家最好的房间让了出来,供他们几人休息。 花非花几人也闻讯赶来, 常晏晏一看到荆通的伤势,便露出吃了一惊的模样。 “谁能把荆真人伤成这样?”她仔细检查着荆通的伤口, 微微蹙起眉来,“这个齿痕……他难道是同十几只野猪妖打了一架吗?” “我倒宁愿跟十几只野猪妖打架。”白飞鸿坐下来, 长长地叹了口气,“是天魔。” “天魔?”戴鸣眼睛都瞪圆了,“难道是四魔之一的那个天魔——” 江天月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 “这不应该啊……”戴鸣惊得站都快站不稳了,“这种大人物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种小山村?他都不觉得掉价吗?” “我倒觉得,他出现在这个小山村还挺正常的。”花非花倚着门框,说出了他们先前调查的结果,“我们从村里人那儿打听到了一些很有意思的老黄历——比如说,这个村子过去并不叫钱家村,这里也并不是一座山,而是一条河。” 他笑了笑,只是眼里却没有分毫笑意。 “要是我们再细心一点,在来之前,同这附近的人打听一下,就能知道……这个地方原先叫南麓海子,意思是大山南侧的湖泊。万年之前,神川流经于此,河里的孽龙兴风作浪,搅得方圆千里不得安宁,若不及时送上祭品供奉,孽龙便会降下暴雨,兴起洪水,漫灌农田,溺死住民。” 花非花看向白飞鸿。 “后来孽龙为仙人所擒,万年之间,沧海桑田,曾经的海子变成了山谷,丰饶的土地让人逐渐定居于此,也渐渐忘却了那些旧事,只有传说的些许片段,经过老人们的口耳相传,还残留了下来。” 他抬起手来,遥遥指了一下后山。 “那个‘三姑子洞’的传说就是如此。”花非花唇边泛起一丝微微的冷笑,“如果我猜得没错,那个洞窟原本就是黑龙的住所,所谓的‘姑娘落洞’,也就是人们向他献上新娘的仪式。‘落洞’……这两个字用得倒真是妙不可言。” 花非花侧过头,稍稍眯起眼来,面上的笑里渐渐多了一丝刻薄,与一丝隐秘的恶意。 “人还真是有意思。明明是自己害了人,倒过头来,却要说她们是‘自愿’。时间久了,自己也真的忘了是怎么一回事,原本是残酷的祭祀,如今倒成了一种喜庆的仪式——庆祝女子自愿永不嫁人。” “你心情不好吗?”白飞鸿看了眼花非花,只觉得他面色不是太好。 “不,只是有点羡慕罢了。”花非花又笑了一下,眼神却暗了一暗,“像这样的事情,不管看几次,都觉得……他们记性这么差,我真是羡慕极了。” 白飞鸿刚想说些什么,便有人从外面推门进来了。她朝那儿望去,正好见到阿玉站在那里,她手里端着一大盆热水,迎着一众人的目光,顿时有些局促起来。但她到底不是忸怩的性子,很快便抬起头来,说出了自己的来意。 “是这样的,我听说你们要热水,我便烧了热水送来。”她抬了抬手里的大木盆,“一盆够吗?要不要我把灶上那一锅一起端来?” 常晏晏忙走出来,伸出双手去接:“谢谢,是我要的热水。荆真人的伤口需要处理,有热水能好办很多。这位姑娘,这一盆已经够了,交给我就好。” “我叫阿玉,你叫我阿玉就好了。”这位结实的农家姑娘看了一眼常晏晏的手臂,说什么也不肯把木盆交给她,“别别别,你这小胳膊小腿哪儿能拿这么重的东西!还是我来!送到里面是吗?嗐,这盆可沉着呢!你可别乱来,要你这样的小姑娘来端这么大一个盆,我都怕把你胳膊折了!” 常晏晏在昆仑墟上虽然也很受众人怜爱,却也没有被人这么当个易碎品对待过,一时居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只好由着这位热情的农家姑娘把盆端了进去。 阿玉姑娘浑不知这屋里随便哪个人都比她力气大,嘴里犹自念叨着“哪能让你这样的小姑娘做这种粗活”。农家少女朴实的观念里,只知道仙人十分了不起,各有各的神通,却不知道是如何一种了不起,如何一种神通。 只见她利落放下装满热水的大木盆,又随手将屋里有些凌乱的桌椅摆正了,这才在衣摆上抹了抹手,对众人露出一个笑来。 “这一回,那山上的骗子河伯就算被你们除掉了?”她的眼里闪动着一种热切的光,让人不得不侧开头去,以避开这种目光。 至少,江天月便不得不移开了自己的视线。 “还没有。” 开口的人是白飞鸿,她望着阿玉骤然黯淡下去的脸庞,目光没有丝毫动摇。她看着那少女,问出了先前便一直萦绕于心的问题。 “阿玉姑娘,这一回我们是为几名失踪的剑阁弟子而来。他们为了调查钱家村的异常而来,我想问你,你见过那几名拿着剑的年轻人吗?” 阿玉一怔,稍稍思考了一会儿,面上便露出恍然的神色来。 “你是说陈生哥他们吗?”阿玉连连点头,“怎么不知道呢?陈生哥的娘亲以前就是我们村子里的人,陈生哥小时候还跟她回过娘家,他来这里的时候还带了礼物给我们。我们只听说他去做了仙人的弟子,也不知道是哪家的仙人——原来是叫剑……剑阁吗?” 白飞鸿却也不意外。 山野之人,许多都不知道山外还有什么,便是对修道者有所了解,也很难知道的那么详细。村里的老人或许会对剑阁与昆仑有所了解,像阿玉这样的年轻人,不知道剑阁是什么,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那时陈生哥带了几个朋友来,说是难得回乡,想问问附近有没有什么新鲜事。”阿玉回忆着,慢慢说了下去,“那时大家还做了好酒好菜招待他们,因为陈生哥是有本事的人,我们也指望着他们能救一救村里,就把事情都与他们交代了。他们吃了酒,几个人便商量着要去会一会那个河伯,接着就上了山。” 阿玉说着说着,面上便渐渐添上了几分苦涩之意。 “当时他们上了山,就再也没了音讯。村里的人都说,他们要么是跑了,要么是不好了。我倒宁愿他们是打不过跑了——是陈生哥叫你们来的,对不对?” 面对着那双闪动着希冀之色的大眼睛,白飞鸿抿了抿唇,片刻之后,她才轻轻点了点头。 “是。”她轻声道。 白飞鸿知道,某种意义上来说,她说的确实是实话。 即使是伏尸虫入体,陈生的魂灯也是不该碎的。 伏尸虫的阴毒之处,就在于此。就算是身躯已为他人所占据,但魂魄依然会被束缚在这腐烂的身躯之内,受尽折磨,直至油尽灯枯。只要灵府不毁,生魂不灭,他便不算真正死去。 陈生的魂灯本是不应该碎的。 他恐怕是在伏尸虫入体的那一刻,陡然清醒了过来,用最后一丝神智粉碎了自己的魂魄,用这种方式震碎了自己的魂灯,将临死前最后的影像送回剑阁,以此唤来剑阁中真正的高人。 他只不过是一个普通弟子,甚至连见到天魔的机会都没有,就折在了那苗疆魔修的手中。 但他用自己的方式,尽到了自己的使命,保护了这个村庄。 阿玉长长的松了口气,面上露出一个笑来:“那就好,那就好!村里人还不信我,非说陈生哥已经凶多吉少了……他可是仙人,哪有那么容易死!” 白飞鸿微微垂下眼帘:“所以那时你们才想着拼了?” 阿玉点了点头。 “当时陈生哥他们上了山便再没了消息。第二天那些人又下令要送三十个童男童女,我们实在没有法子,想着拼了算了。”她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们几家一合计,把小孩子藏到山上,由嫂子们和老人们看着。我们几个呢,就组了个花轿队,干脆去和那几个混账东西拼一个鱼、鱼什么来着?陈生哥以前教过我,我就是记不住。” “鱼死网破。”常晏晏低声道,“你不怕吗?” “怎么不怕!”阿玉拍了拍自己的大腿,“瞧,现在还哆嗦着。” 她顿了一下,又笑起来。 “怕也没用。那时我想着,横竖都是一死,不如死前带下去几个,怎么想都划算不是?” 她左右看了看,确认了周围没有人之后,小声说出了自己的秘密。 “而且,我还有一个秘密武器。”她掀起衣襟,从腰带上拿下一个小酒瓶子,“这是我小时候在三姑子洞里挖出来的好东西,这酒劲可大!” 她将酒瓶搁在桌子上,得意地比划起来。 “想当初刚一挖出来,才刚打开,我们一帮人就晕了一天,差点整出大事来。那次村里好多大人都出来寻我们了,大家都怕被打,就撒了谎盖过去,结果还是被结结实实地抽了好大一顿!” 阿玉姑娘摆了摆手,神色十分无奈。接着她又严肃了神色,将酒瓶摆正。 “后来我们就把那缸酒挖了出来。藏了起来。小三子以前淘气偷喝过一点,睡了足足一个月,差点把命都送了!醒了我们才知道他是偷喝了那酒。大家见他娘老子急成那样,馋归馋,也都不敢喝了,只好好的藏起来。” 阿玉姑娘的语气里多了几分复杂。 “我本来想着,用这酒灌醉河伯,再一刀剁了他的头。现在想想,这可真是个瞎主意。嗐,我真不该听点三姑子的传说,就觉得自己也能成的。” 一直沉默着的云梦泽,此时忽然开口了。 “让我闻闻那个酒。”他道。 “可闻不得!”阿玉姑娘连忙摆手,神色焦急,“那酒的劲儿可大着,我可没骗你,我光是盛这一小瓶都差点淹死在酒缸里!闻不得啊!” “无妨。”白飞鸿宽慰道,“我师弟体质特殊,寻常酒水奈何他不得。让他试试也没关系。” 龙血终究神异,这世上能醉倒龙族的美酒,恐怕也不多。能让龙闻一下就昏迷不醒的佳酿,恐怕还没有被酿出来过。 白飞鸿在阿玉姑娘将信将疑的目光下,拿起那瓶酒递给云梦泽。 龙族五感异于常人,是以,云梦泽甚至不用揭开封盖,便已经嗅出了瓶中酒的味道。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70节 他的手不由得一顿。 “这是仙酿神酒。”他神色复杂道,“用九千年一熟的紫纹仙桃所酿,甘美异常,世间罕见。当年云家先祖就是用这酒灌醉了孽龙,再以捆龙索缚之,将它押下了锁龙井。” “等等——”阿玉姑娘出言抗议,“明明是三姑子擒拿了恶蛟才对!我们这的传说是有一个叫三姑子的姑娘,自小就力大无穷,本事很大,后来有一条恶蛟来这里做坏事,就被三姑子用酒灌醉了,当场斩杀。河伯因此十分欣赏她,决定娶她为妻,两人一起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 云梦泽的面色一时五颜六色,煞是好看。 在白飞鸿的视线中,他沉默了很久,方才艰难地开了口。 “云家先祖,乃是男子。”他神色复杂道,“当年他游历到此地,见百姓为孽龙所苦,就自告奋勇,要为民除害。他顶替了当时的新娘,穿上了她的嫁衣,假意嫁给孽龙。恰好他是嗜酒如命之人,随身带着仙桃所酿的神酒,便用神酒灌醉了孽龙,然后……” 然后他就成了民间传说。 而且在传说里完全变成了一个美女。 白飞鸿想了半天,终于想出了几句能够安慰云梦泽的话。 “一万年了。沧海桑田。”她拍了拍师弟的肩,“海子都变成山谷了,传说走形也很正常。想开点吧。” 云梦泽:“……” 算了,还是不要告诉师姐,云家先祖当时在家里确实行三,人称云三郎这件事好了。 走形的话,不能走形得更彻底一点吗?至少让人完全无法想到原型吧! 第72章 第七十二章 第七十二章 “我有个想法。” 戴鸣忽然开了口。 江天月看了他一眼, 顿时皱起眉来:“别乱出主意。” “什么叫乱出主意!”戴鸣抗议道,“我都还没说呢!师兄你又知道了!” “你不开口我也知道你能想出什么昏招。”江天月闭了闭眼,无数鸡飞狗跳的惨痛回忆自他脸上飞速闪过, “不行。” “你好歹先让我说完!” 戴鸣抗议, 江天月无奈, 只能看了他一眼, 满眼都是不赞同的神色。戴鸣一如既往无视了他师兄的目光,兴冲冲地说了下去。 “我说师兄, 既然这一回对手是天魔。那我们就不能用寻常的招数来制服他。天底下谁不知道龙有多难缠?鳞甲坚韧, 寻常攻击很难突破, 瑶崖真人花了那么大力气才斩下他一只爪子……”说到这句话时他声音压低了很多,又小心翼翼地看了室内一眼,生怕给荆通听见,“再加上龙的伤势恢复极快,是寻常人修的十好几倍, 待他养好再来, 你觉得瑶崖真人和你师父养好了吗?” 江天月冷着脸呵斥道:“说重点。” “我的建议就是——”戴鸣比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趁他病, 要他命。” “主意是很好, 你打算怎么实现呢?” 花非花倚着门, 闻言笑吟吟地看了过来,端的是媚眼如丝,硬生生把戴鸣看得一身鸡皮疙瘩, 哆哆嗦嗦地往后退了两步。 “那、那什么……”戴鸣的目光四下一巡逻,一个箭步冲到了云梦泽身边, “我们不是有云家小少爷吗!” 他将热切的目光投向了云梦泽:“云家先祖既然能擒下那孽龙,除了假扮新娘骗婚劝酒之外, 一定还有什么压箱底的法宝吧!你知道吗?” 假·扮·新·娘 骗·婚·劝·酒 这八个字中的每一个字都很有杀伤力。 云梦泽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道:“的确是有。” “是什么?”戴鸣连忙问道。 “捆龙索。”开口的人却是江天月,他抱着双臂冷淡道,“根据记载,云家先祖用捆龙索擒下了孽龙敖焱,将其押下锁龙井。但捆龙索是云家家主代代相传的圣物,应当在现任家主云中君手中。远水解不了近渴,你还是想点别的法子吧。” “不。” 开口的却是云梦泽,少年垂下昳丽的眉眼,从腰带上取下一条金色的绳索,漫长的岁月黯淡了它的光辉,却依然可以看出神光熠熠,浑然不似凡品。云梦泽轻轻摩挲了一下上面的纹路,语气中听不出喜怒。 “捆龙索在我这里。” “什么?!”戴鸣第一个跳起来,“让我看看!嗷——” 理所当然,他又一次被自己的放歌剑制裁了。 “这……”江天月迟疑了一下,还是道了一句“恭喜”,“看来云仙子十分疼爱你。” “疼爱?”花非花古怪地笑了一下,“真疼爱的话,就不会把捆龙索缠在龙身上了。与其说是疼爱,不如说是防止你龙血失控的法宝吧?说起来,被这玩意儿捆起来的感觉怎么样?” 白飞鸿难得开口了:“你说得太过了。” “我只是说了实话。我可没有你们粉饰太平的臭毛病。”花非花又笑了一下,目光转向云梦泽,“对了,虽然他们给了你捆龙索,但你真的能用吗?” 室内陡然陷入死寂,剑阁师兄弟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敏锐地嗅到了一丝火|药味,一时之间谁也没有说话。而云梦泽也只是冷冷的看着花非花,在他好整以暇的微笑里解开了捆龙索。 “你自己来试试不就知道了?”他的声音也像是结了冰。 “哦?”花非花坐直了身体,面上笑意更盛,“我还真想试试。” 云梦泽定定的看着他,忽然向前迈了一步。 “够了!” 白飞鸿站起身来,拦在两人之间,打断了一触即发的氛围。她先瞪了花非花一眼,语调也冷了下来。 “你是怎么回事?”她皱眉道,“从出了昆仑你就一直阴阳怪气的,有这份力气对着魔修用,不要对着同伴使。” 见她开口,花非花便沉默下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又笑了一声,但这一回倒没有那么多刺了,他看着白飞鸿,微微垂下眼来。 “好吧,是我的错。”他又看了一眼云梦泽,爽快道歉,“是我不对,不该提起你的家事,云师弟。” “……” 云梦泽只是冷冷地看着他,片刻之后,少年微微侧过脸去,绷紧的下颌犹带着几分怒意,到底没有再说些什么。 白飞鸿转过身来,冲他伸出手。 “做什么?”云梦泽的语气虽然还有些生硬,但到底没有对着花非花那份火气。 “你的手。” 白飞鸿叹了口气,将手往前递了递。 “你的手刚才弄破了吧?把手给我。” 云梦泽静静看了她一会儿,张开了被刺出一丝血痕的手心,将右手递到了白飞鸿手里。 “一生气就弄伤自己,也不知道是谁教给你的坏毛病。”白飞鸿握住他的手,运起回春诀来,“好了。下次再弄伤,我可不给你治。” “那可不是。”花非花又开始冷笑了,“以龙的自愈能力,再放一会儿,那点小口子都要自己好了。” “花花——” 白飞鸿扭过头去。 “我觉得……”常晏晏细细的声音打断了他们,她微微垂下脸,柔声道,“我们应该先听一听戴鸣师兄的主意。” “没错!”戴鸣一听到自己的名字,顿时就来了精神,“既然我们有了能灌醉天魔的仙酿,也有了能困住他的捆龙索,现下那家伙又受了伤,正是需要进补的时候——不如我们效仿云家先祖,再来一次骗婚灌酒怎么样!” 白飞鸿:“……” 花非花:“……” 常晏晏:“……” 江天月忍无可忍地抬起手,劈头给了自家师弟一个爆栗。 “同样的招式对一个人还能起效两遍吗?”他都要被气笑了,“你觉得天魔是白痴不是?当年他就被这一招放倒过,关了几千年才终于重见天日,他难道还会重蹈覆辙?你以为他是你?和你说了几次了,抄课业的时候不要把我的名字也抄上去!” 戴鸣捂着脑袋,据理力争:“可是龙没有脑子!你怎么就知道他不会重蹈覆辙!” 白飞鸿:“……” 花非花:“……” 常晏晏:“……” 江天月:“……” 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的逻辑明明狗屁不通,但听起来怎么这么有道理! 云家小少爷,历代之中龙血最纯粹之人,幼年时就已经能化身为龙的龙族骄傲……在这一刻,终于无法再保持他高贵的沉默。 “他说的有理。”云梦泽淡淡道,“此计可行。” 戴鸣“嘎吱”一声扭过头来,差点把自己的脖子扭断。 “居然真的可行?”他的语气充满了难以置信,“我就是随便顶我师兄一句!” 云梦泽:“……” 云家小少爷抿紧唇,扭过脸去,再也不肯说话了。 而另一边,昆仑墟的几个人也反应过来。白飞鸿、花非花、常晏晏三个人凑到一起,齐齐回忆起某位龙的传人平日的英姿。 花非花:“确实……如果是我师父的话……” 常晏晏:“总觉得,眼前好像已经有画面了……” 白飞鸿:“师弟,师弟,没事的,我们都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啊不,不是那样的龙。别难过了,我知道这和你没关系。” 总之,在“龙没有脑子”这个众所周知却又讳莫如深的前提条件下,原本看起来十分不靠谱的计划……居然是当前最有可能成功的。 就连一向古板不知变通的瑶崖峰主荆真人,在听完了这个计划之后,也缓缓点了点头。 “这个计划确实可行。”他的目光在几个小辈身上梭巡,“问题是,此计甚是危险,自然不能让凡人去冒险。横竖那孽龙也不知道自己要迎娶谁,他手下的魔修也死光了……你们谁去假扮这个新娘?” 白飞鸿抬起头来,行了一礼。 “常师妹是医修,并不精于战斗。”她的目光坚定,“我去就好。” “不行。” 第一个开口反对的人居然是云梦泽。 白飞鸿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师弟,这里只有我与常师妹两名女修,当然是我去。” “我也觉得不行。”花非花悠悠道,“正因为你是女子,才不能让你去冒这个险。而且,谁说一定要女修去假扮新娘了?” 他妖妖娆娆地一撩长发,微微一笑:“我觉得我也可以。”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71节 “把你的衣襟拉起来,成何体统!”荆通怒斥,又断然否定,“不可,龙族的五感远超常人,你很难骗得过一条成年的黑龙。” “我来。” 开口的是云梦泽。少年稍稍移开了目光,没有看任何人。 “我有法子不被他察觉。” “师弟?” 白飞鸿有些讶异地看着他。她很清楚这个少年究竟有多么骄傲,又因为自幼被当做女孩打扮,以至于他成年之后,最讨厌的就是被别人当成女子。就连说他面若好女都会让他生气。 所以她没有想到,云梦泽居然会主动提出自己来假扮新娘。 “那孽龙本性|淫|邪。”他的声音很是低沉,压抑着晦暗的冲动,“你不该将自己置于那样危险的境地。” 与此同时,云梦泽清楚地听见自己心底传来一声嬉笑。 轻慢的,尖刻的,嘲弄的嬉笑。 ——才怪。 那声音低低地对他说。 ——你不过是无法容忍她穿上嫁衣,在你眼前嫁给别的什么人,就算是假的也不行……仅此而已。 第73章 第七十三章 第七十三章 桐山派。 残阳如血。 血红的光辉将台阶的影子拖曳得很长很长, 自漆黑的阴影之中,大片大片的赤红淅淅沥沥地滑下,潺潺, 在长阶的尽头汇聚出一汪赤红的湖泊来。 落日的余晖将血泊映照得更显朱红。鲜血还带着未尽的温度, 如同这夕阳残照的余温一般, 微微泛起的热气在晚风中轻轻一吹, 便散尽了。 就像是在辉映着那如火如荼的天空一般,大地也被染上了火烧云一般的赤红。残肢碎尸凌乱地铺了一地。那些错落的头颅与肢体堆叠着, 血腥气浓烈得令人作呕。 一刻钟前, 这里还是丹霞翠壁, 晨钟暮鼓的世外仙山。 一刻钟后,这里便成了血流漂橹,伏尸满门的人间炼狱。 烦恼魔踏着长阶一路行来,在青石的道路上留下一行血脚印。他停下脚步,单掌立起, 带着微微的笑意, 合眼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我倒不知道,大悲和尚还会为往生之人诵经祈福。” 一道含笑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他不需抬起头, 也能看到一截雪白丰润的小腿, 脚趾涂了嫣红的蔻丹,纤细的脚踝处用红绳系了小巧精致的金铃,随着来人的动作, 摇出一串媚人的玲玲声。 说话的人正是阴魔,她斜倚在高处的石雕上, 好整以暇地望着下方,嫣红的唇弯起一个靡丽的笑, 指尖轻点着下唇,眼波流转之间,自有一番旖旎风流。 烦恼魔只是合起手来,又念了一遍阿弥陀佛。 “施主误会了。”他微笑着说,“贫僧所悼念的,乃是无辜受死气殃及亡故的生灵。并非是那些罪有应得之人。” “那便不奇怪了。”阴魔笑盈盈地抬起手来,优雅地撑住下颌,“我还以为你转性了,我认识的大悲和尚,应当只会为这些人的死感到欣慰才是。于你而言,他们每多活一日,都会杀害更多生灵,见他们死了,你只会觉得高兴,怎么会为他们祈福呢?” “诚然如此。”烦恼魔颔首,又抬起头来,望向了屋檐之上,“可惜,此番既是死魔出手,便再无生灵可以幸存。” 屋檐之上,一道漆黑的身影茕茕孑立。 那是一名辨不出性别的年轻人。披着一件漆黑的长衣,衣摆逶迤一地,从中露出一双惨白而纤细的长腿来。比那黑衣更加漆黑的,便是那人的长发,披散在肩头,就连夜色似乎也会沉没其中。那人半张脸都隐没在黑色的衣领之下,只露出一双黑沉沉的眼瞳来。 那眼眸之中没有任何生气,如同黑暗的深渊,黑得太过纯粹,仿佛光也会被吸入其中。 那人静静眺望着夕照的风景,似乎想将这血红的余晖也吞入那双眼中一样。 那便是死魔。 四魔之中杀孽最重之人。 仅凭一人,便将这一方天地化作炼狱的魔。 “确实如此。”阴魔如一只翩然的红蝶,轻盈地落在尸山血海之上,“死魔出手,再无幸理。有时我甚至觉得,她杀的人也许比魔尊还要多,你觉得呢?” “施主自重。”大悲和尚虚虚抬起手来,拦住了那双即将挽上他脖颈的手臂。 “大和尚还是如此正经,当真无趣。” 阴魔笑盈盈地后退一步,涂了嫣红蔻丹的指尖轻轻点上自己的唇,桃花眼弯出妩媚的弧度。 “你说是不是,掌门大人?” 数柄长剑穿胸而过,硬生生被钉在“桐山派”三个字的牌匾上的老者胸腔中发出嗬嗬的声响。 他在变乱开始前便已经被人钉在了这里,此时血几乎都要流干了,肺被开了不知道多少个大洞,每一次呼吸都发出破风箱般的声响,刮得听的人都觉得鼓膜生痛。 老者目眦欲裂地瞪着这三人,因为血流灌入肺腑,他每说一个字都十分艰难,但他还是咬紧牙关,喷出带着血沫的诅咒来。 “邪魔外道!别以为攻下了桐山,便能毁我正道根基!”他怒骂道,“老夫绝不会屈服于尔等奸佞之徒——此地之事,我早已尽数报给一山二阁,无论你们有什么阴谋,都决计不可能得逞!咳、咳!” “阴谋?”阴魔有趣似的挑起眉来,“我们有什么阴谋来着?还是说,近来有什么我不知道的有趣计划吗?” 烦恼魔又念了一句佛号,方摇了摇头:“贫僧的印象中,不曾有那等计划。但贫僧也不知道,尊上是否有此念头。” “谁会做那么麻烦的事啊?” 一道不耐烦的男声响起,随之响起的,是一声颈骨折断的清脆嘎啦声。 桐山派的掌门怒睁着双目,带着满腹的不甘与怨恨,就这样咽了气。来人收回拧断了他脖子的手,顺手在他衣摆上擦了擦。 “真是,老人的脖子扭起来一点手感都没有……啊,我忘了。” 红衣的男子转过脸来,姣好的面容上勾起一丝恶质的笑来。 “下手太快忘记问你了。”他掂了掂老者那颗无力垂下的头颅,“这个,你吃吗?” “尊上说笑了。”大悲和尚双手合十,肃容道,“不是自己亲手所杀的人,贫僧是绝不会吃的。” “也是,我忘了你那些臭毛病了。”红衣男子一颔首,干脆抛开了这具尸体,“你只吃自己亲手种的菜,亲手杀的人。要我说,你也不嫌麻烦。” “有原则可是一件好事,魔尊大人。再说,虽然大和尚总是什么都不挑,也不好让他吃这种东西。”阴魔盈盈一笑,“要是天魔在就好了。他一定能吃得干干净净的。” “做什么把傻龙说得跟蠢狗一样。”雪盈川哼笑一声,“再说了,他不才是最挑嘴的那个?这把老骨头他也啃得下去?” 阴魔咬住自己的指尖,眯起眼来:“要是我让他去吃,他什么都会吃的。” “真可怜,居然落进你这个毒妇手里。”雪盈川的语气里却听不出一丝怜悯,只有幸灾乐祸的笑意,“你什么时候把他搞到手的?他上回睡醒都是一千二百年前了吧?” 阴魔笑而不语,只暧昧地冲雪盈川挑了挑眉,眼波盈盈,像是一句旖旎的低语——你猜。 雪盈川只是发出一声嗤笑。他抬脚踢了踢这一地支离破碎的尸骨,语气里带出几分嫌弃。 “她又发什么疯?”他眯起眼,看向屋檐上一身黑衣的死魔,“还是这些人怎么招她了?” 烦恼魔双手合十,毕恭毕敬道:“启禀尊上,并无大事。” “你别同我说,又是她走到这儿突然看中了这里的夕阳,想到人家屋顶上看看晚霞,结果被这边的正道人士发现了……” 饶是雪盈川这等见惯魔修百态的人,环顾四周,也不由得赶到一阵无语。他指了指这一地尸体,高高挑起了左眉。 “然后,就变成这样了?” “阿弥陀佛。”烦恼魔颔首道,“不愧是尊上,虽未亲至,仍如亲眼所见。” 雪盈川朝天翻了个白眼:“能这么多年毫无长进也是一种本事……让她滚下来,天都要黑了。” 烦恼魔应了一声“好”,他双手合十,双膀较力,伴随着一声厉喝,双目陡然圆睁,颈上的骷髅念珠齐齐飞射出去,只见他双目赤红,魔息冲天而起! 遮天蔽日的魔息吞没了夕阳晚景,截断了死魔的冥思,正当此时,一声厉喝传入她的耳中,原是烦恼魔的声音—— “尊上已至,速来拜见尊上!” 死魔黑沉沉的双瞳,骤然变得一片猩红。 “雪、盈、川!” 漆黑的影子如同沸腾一般在她脚下翻涌,无数黑影化作利剑,从四面八方向着雪盈川劈将过来,而那黑影的主人——死魔也整个人合身扑来,周身瘴气滚滚,携裹着雷霆之怒直冲雪盈川而来! “我要杀了你!” 听得如此怒吼,魔尊姣好的面容上闪过一抹笑。 那笑是如此的隐晦,快意,带着近乎恶毒的愉悦,刺破了他的表相,跃到他殷红的眼瞳中。 利刃划破长空的清响,宛如断弦之声。 张满的琴弦骤然绷断,迸开的丝弦截断了血光,飞溅起磅礴的血花来。 明艳艳的朱红宛如烈火,从人的心里径自的延烧出来,泼了满眼,一路熊熊烧到人面前来,直泼到他的面上,身上。 而雪盈川就在这几乎能灼烧到他的炽烈怒火之中,绽开一抹赤红的笑来。 “有长进。”他笑着说,反手又挥下一刀,“可惜,还差得远了!” 这一刀几乎将死魔劈成两截。 她倒在地上,在自己的血泊中,睁着血红的眼睛,狠狠地瞪着雪盈川,眼尾挣出一线猩红,血丝一丝一缕地涌出,几乎要将整个眼角都撕开。 “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杀了我……你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 “杀了你就没意思了。” 雪盈川轻笑,他弯下腰,用两根手指轻轻捏起死魔的脸,浑然不顾她周身翻涌的瘴气撕咬着他的手,将血肉烧灼出焦黑的痕迹。 “努努力。”他笑着说,“没准有朝一日,你真能杀了我也不一定。” 说罢,他像是对死魔完全失去了兴趣一般,随手将她撂在地上,站起身甩了甩手,魔息流转之间,先前被瘴气腐蚀的右手已经恢复了正常。 “怎么,天魔还没有来吗?” 他的语气中多了几分兴味。 “他近来好像又迷上了过家家,要回去继续扮他的娶亲游戏。”阴魔似笑非笑道,“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姑娘这么可怜,居然要做他的新娘。” 与此同时,阴魔口中沉迷娶亲游戏的天魔,也迎来了他新一任的新娘。 红盖头下,新娘子昳丽明艳的面容,如珠玉般照亮了他的眼睛。 “你真好看……”敖焱喃喃,“不过,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我总觉得……你好像有一点眼熟。” 第74章 第七十四章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72节 第七十四章 “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通过传音石听到这句话的瞬间, 白飞鸿暗暗提起了心。 她将目光投向荆通,只见对方无声握紧了腰侧的杜恶剑,似是已做好了随时冲进去救助云梦泽的准备, 却还是微微对她摇了摇头。 “再等等。”他用传音入密告诉她与其余几人, “此刻贸然闯入, 反倒会对云梦泽不利。” 荆通的判断是对的。 因为传音石的那头很快便传来了斟酒声。 云梦泽的手很稳, 连一滴酒水也没有洒出来,他从容不迫地为两人都斟好了酒, 方才对着天魔微微一笑。 “那真是小女子的荣幸。”他的声音拟得十分柔婉, 虽然仍带出一丝沙哑, 却也听不出是男子的音调,“其实第一次见到大王,我心中就已十分仰慕,我还从未见过您这样伟岸的男子,与那些凡夫俗子完全不同。能蒙得大王青睐, 我心中实在庆幸万分。” 白飞鸿一个哆嗦, 默默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作为一个女子,听到如此矫揉造作的台词, 她只觉得头皮发麻, 恨不得当场夺门而逃, 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但她不能逃。 白飞鸿只能坚强的站在那里,看着自己的小师妹捏着传音石,远程指点云梦泽要如何动作。 “对, 就是这个语气。”常晏晏微笑道,“姿态再谦卑一点, 我知道你很高,所以把膝盖再弯下去一点, 仰起脸来,用那种崇拜中混杂着敬畏,敬畏中混杂着恋慕的眼神看着他——嗯?你做不出来?那就看着他眼睛下方,大概是鼻梁到鼻尖的那段位置,停顿一会儿再垂下头,做出娇羞的姿态就好。” 白飞鸿其实很想问常晏晏一句,你为什么那么熟练。但她那岌岌可危的常识拦住了她,让她没有真的问出口。 这种拙劣的演技真的能骗过天魔吗? 她很怀疑。 就算敖焱再傻,他终究是四魔之一的天魔,这么显而易见的圈套,他应该不会被骗才对…… “果然我的魅力就连乡野村姑也抵挡不住吗?”敖焱摸了摸下巴,发出一阵畅快的笑声,“有眼光!不愧是我看上的新娘!来,干了这一杯!等这杯交杯酒喝完了,你就正式成了我的妻!” 白飞鸿趔趄了一下。 就连常晏晏的表情都空白了一瞬间。 ——太好骗了吧!就算男人很好骗这未免也好骗过头了!这头龙到底是怎么混进四魔之中的!她们完全不能理解! 花非花侧过脸去,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江天月默默转身,开始面壁。 唯有戴鸣心直口快,用传音入密的方式说出了自己的心声。 “男人的脸都被他丢光了。”他的语气十分沉痛,又混杂了几分难堪,“他对自己做了什么心里一点都没数吗?什么脑子才会觉得自己杀了人家好朋友,吃了村里的童男童女,还随时可能灭了人家村子的情况下……还会有女人真心实意的爱上他啊?就算是龙、不,就算是魔修也该有点脑子吧?他真的不是在扮猪吃老虎吗?” 不。 白飞鸿微微垂下眼帘。 她想,他是认真的。 云梦泽也笑了笑:“大王当真是龙中之龙。” 他一边说,一边将手中的杯盏交与对方,又将另一盏酒捧在手里,倒也不急着喝,只是慢悠悠地转着。 “怎么说?” 倒是天魔有些急不可耐,他勾起云梦泽的手臂,要与自己的新娘共饮这一盏交杯酒。 “因为你太强了。强到可以不在乎任何人的想法。”云梦泽的声音带着笑,其中却隐藏着一丝冷淡,“人实在是太脆弱了,龙却太强,作为龙,本身就很难理解人为什么那么容易死,为什么连这么一点小伤也扛不住……但就算是龙,能没心没肺到你这种地步的也是万中无一。所以我才说,你当真是龙中之龙。” 云梦泽这番话说得十分真诚,天魔听得也很高兴。以他的脑子,他自然无法领会到云梦泽这番话中的讽刺之意,他高高兴兴举起酒盏来,连声称赞自己的新娘真是眼光不俗。 对敖焱来说,娶亲是一个格外有趣的游戏,人的礼仪于龙而言没有任何意义,正因为如此,不管做了多少次他都会觉得新鲜,他总是严格遵循每一个环节的仪式,此时此刻也不例外。而这一个新娘的反应也让他格外觉得有趣。 “你也和其他的女人不同。”他笑着与自己的新娘交杯换盏,“她们总是哭哭啼啼的,十分扫兴,看了就觉得无趣,但你很有意思,合我的意!” 云梦泽只是微笑着道:“那真是小女子的荣幸。” 白飞鸿侧过头,小声与常晏晏说了一句:“他连台词都懒得换了。” 常晏晏也微笑着,小声回了白飞鸿一句:“管用就行。正好对方也吃这一套。” 传音石的那一头,敖焱啜饮了一口美酒,不由得轻轻“咦”了一声。 就算是曾经灌醉过魔龙的仙酿神酒,也不可能如此之快便起效,龙的耐性终究超过凡人数十倍,只是闻到味道就能让凡人陷入昏睡的神酒,也无法立刻就让魔龙坠入梦乡。 换而言之,对云梦泽与白飞鸿他们而言,此时的天魔依然非常危险。 是以一听到他发出这带着质疑的一声“咦”,众人顿时戒备起来! 白飞鸿的手已经摸上了青女剑的剑柄。 她决定了,一会儿如果事态不妙,无论荆通说些什么,她都要第一时间出手,把师弟从那魔头的手中救出来! 云梦泽却不慌不忙,他借着用袖子遮掩饮酒的动作,将神酒倒在了早就藏好的芥子里。闻言微微抬起头来,毫无异色地看向敖焱。 “可是这酒不合大王的口味?”云梦泽轻声问道。 “好酒!”敖焱连声赞道,“没想到乡野之间,居然也有如此佳酿!” “这是小女子自家酿的女儿红,自我出生那日就封好,埋在村头的桃花树下,待我出嫁之时才陪我一同嫁到夫家。”云梦泽微微垂下头,拿出先前哄天魔用这坛酒做交杯酒的说辞,“大王您喜欢这酒的味道,实在是再好不过了。” “好酒!好酒!” 敖焱点了点头,咕嘟咕嘟又灌了自己几杯,不消多时,半坛美酒都进了他的肚子,他方才大着舌头,含含糊糊地嘀咕了一句“奇怪”。 “奇怪……这酒的香气好熟,我好像在哪儿喝过?”他迷迷糊糊地凑过来,抬手去扒拉云梦泽的脸,“再这么一看,你的脸真的很眼熟啊……我应该确实在哪儿见过你……在哪儿来着?” 话音未落,白飞鸿几人就听见了一声闷响,从那沉沉的动静来看,应当是天魔终于酒劲上头,一头栽倒在地。没过多久,传音石那端便传来了一阵震天的鼾声。 白飞鸿:“……” 常晏晏:“……” 花非花:“……” 荆通:“……” 江天月:“……” 是啊,在哪儿来着? 你明明已经用自己的灵魂记住了这酒的味道,这人的脸,为什么就不再往下想一想呢? 戴鸣忍无可忍,开口道:“不是,这龙长了这么大一个脑袋,到底有什么用啊?” 好问题。 白飞鸿面无表情的想。 我也想知道。 第75章 第七十五章 第七十五章 白飞鸿几人闯进去的时候, 正好看到云梦泽用捆龙索把天魔捆成一团,绑得那叫一个结结实实,完全没有任何挣脱的可能。 饶是这一切本就是他们的计划, 白飞鸿还是为这份计划能够如此顺利的推行感到一丝不可思议。 不知道为什么, 她好像知道“云家人脑子都有点问题”这个传言的根源究竟在哪儿了。 但比起那些, 眼前更重要的显然是云梦泽。 “阿泽。”她伸手去扶他, “你还好吗?” 少年静静的望着她,黑幽幽的眼瞳如同两方深潭, 好一会儿, 他才将目光移开, 落在她拉着自己衣袖的手指上。 “放心,师姐,我没事。”云梦泽低声道,“那孽龙喝了酒便倒了,没来得及做什么。” 他的声音也是平静的, 却莫名让白飞鸿感到在意, 像是床褥间的小针,虽然还没有扎到肉里, 却也让人直觉生出一阵隐隐的刺痛来。 白飞鸿看着他。少年的容色本就盛极, 乌发朱唇, 雪肤花貌,着了女装反而越发显得他眉目昳丽,炽艳已极。眼角眉梢淡扫的胭脂, 更是柔化了他原本过于冷冽的气质,显出几分妩媚情态来。不知是不是这个缘故, 他望着她时,那眸子近乎含情。 但那也只是她的错觉。 因为云梦泽很快便移开了目光, 露出了冷淡的神色来。 “你们来得也太慢了。”他的语气中带出几分责难,“其他人呢?” 常晏晏笑笑,在白飞鸿之前开了口:“大师伯下令,要花非花与江天月去孽龙的巢穴中搜寻一番,看看还有没有其他的幸存者。飞鸿姐姐放心不下你,才特意先来这里寻你,你怎么这样同她说话?小心她听了要伤心。” 云梦泽闻言,只是冷冷地盯了常晏晏一会儿,在她脸上的笑微微敛去时,他方才轻笑一声。 “是吗?”他只淡淡说了这样一句,便又将目光转向了白飞鸿,“荆峰主呢?” “荆真人在外面守着。”白飞鸿轻声道,“他说这到底是我们的入世修炼,还是要我们自己处理为好——不管出了什么事,总归有他在后面担着。” 这一句话几乎是不同他们抢功劳,又自愿为他们托底的意思。 云梦泽扬了扬描得细长的眉毛:“看不出他倒是很尽忠职守。” “谁说不是呢?” 花非花略带戏谑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 “那老东西一副古板得像是刚出土三年的样子,居然是个会栽培提携晚辈的人。要我说,他要是不整天摆着一副别人都欠他二五八万的臭脸,没准学堂里评选‘最想成为他弟子的师长’时,他就不会年年都垫底了。” 常晏晏没忍住,小声回了一句:“我觉得很难吧,只要他的讲经课还是……那个样子。” 白飞鸿也不由得沉默了一瞬。 的确,要说讲课无聊,荆通敢说自己是第二,昆仑墟没人敢说第一。前世今生,只有荆通的讲经课,她每次听了都会油然而生一股浓得化不开的睡意。 虽然这种时候,荆通的确非常可靠。 像是女装骗婚劝酒灌醉天魔这种胡来的计划,就算再怎么天时地利人和,没有荆通这位瑶崖峰主做后盾,他们也不敢如此行事。 想到这一点,昆仑墟的几人一时都陷入沉默。 也许……这位师长其实人还挺不错的? 而花非花的身后,江天月也从暗河的另一端缓缓行来。 “没有其他幸存者。”他冲他们摇了摇头,望了天魔一眼,眼神冰冷,“张真人还在村里镇守,我们把这魔龙带回去,再商议如何处置。” 这沉重的话题让众人的心情又晦暗了几分。直到地上传来一阵异常的响动,他们才急忙握住自己的法器,匆匆低头看去。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73节 “唔……这酒劲儿真大……我的头好痛、疼疼疼——嘶,你们是谁?” 地上,魔龙忽然睁开了眼睛。那双金色的眼瞳还含着朦胧睡意,在看清自己的处境之后,陡然发出骇人的亮光。 “你、骗、了、我——” 显然,就算天魔的脑子再怎么不好使,也不会将自己被人灌醉之后用捆龙索捆了个扎扎实实,当成某种夫妻之间不可告人的小情趣,新娘子为他准备的小惊喜。到底是第二次被骗了,就算他再怎么不长记性,也不至于到现在还反应不过来。 “我想起来了!这酒、这脸、还有这该死的绳子——你是云老三那个龟孙的后代!” 天魔想通了这一切的关窍,顿时恼羞成怒,咬牙切齿地咒骂起来。 “明的打不过就来阴的,居然还用女□□惑我!呸!卑鄙、下流!无耻!” 云梦泽叹了口气,拆了发髻上的簪钗,摇了摇头,让一头乌发流云般披散下来。 “哪里来的女色?”他接过白飞鸿递来的手帕,拭去唇上的胭脂,“我是男的。” 天魔:“你妈的你们居然连女色都不肯出吗?!无耻!无耻至极!!!” 常晏晏小声嘀咕了一句:“我本来还打算他不行的话我自己上呢,我也没想到你居然这么不争气啊……女色?您配吗?” 白飞鸿:“……” 作为在场唯二的女色,她决定保持明智的沉默。 被同一个骗局骗了两次这件事显然让天魔大受刺激,只见他的眼睛在灿金与赤红中反复变幻,脸颊上的龙鳞也是明明灭灭,獠牙反复出现又隐没……总之,以白飞鸿多年从医的经历来看,他的血管大概已经快要被气爆了。 而荆通就是在这时走进了洞窟之中。 “都在这发什么呆?”他皱着眉瞪了几人一眼,“走啊。” 而天魔的怒火顿时调转方向,直直冲向荆通。 “好啊。”魔龙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堂堂昆仑墟六峰之主,没法正面打败我,就用这种卑鄙下流的手段!这就是你们正道的行事吗?有种就放开我,我们堂堂正正来一场正面对决!” 白飞鸿下意识看向荆通,只见这位平日最为暴躁易怒的峰主,此刻却并没有一点怒意。他只是冰冷的看着天魔,像是在看一条臭虫。 “你以为我会被你的这点拙劣伎俩骗到吗?”他的声音也是冰冷的,“魔修所言皆不可信,绝不可对任何一个魔修掉以轻心——这可是你们亲自教给我的道理。” “哈、你是怕了吧?”天魔面上狞笑更甚,獠牙闪动着危险的寒光,“你是不是男人?是男人就——唔!” 荆通驱起法术,将捆龙索生生往里勒紧了几分,直勒得天魔面色青紫,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别以为这种无聊的激将法能对我奏效。”荆通无视了那句八成男人都会被激到的激将法,眼神如同坚冰,“我若是受了你的激将法,在这里放开捆龙索,你根本不会同我单打独斗,恐怕会当场杀了我的弟子,再抓一两个做人质,迫使我束手就擒,或者放你离开吧?” 从天魔骤然一僵的动作来看,荆通八成是说中了。这龙的眼珠顿时乱转起来,显然是拼命开动他那不甚灵活的小脑瓜,在想下一个脱身的法子。 但荆通不会给他任何机会,他在捆龙索上又加了三重禁制,直逼得天魔连化作龙身都不可能,一身龙鳞硬生生被禁制尽数压下,只余下一张憋得发紫的脸,凶暴又狠毒地瞪着荆通。 “你们几个记住了。”荆通对几名弟子冷冷道,“无论对方看起来有多无害,不管是无辜、痴傻、还是耿直,魔修都是绝不可信的。不管他们是在对你笑,在骂你,还是在向你哭诉……他们的话,你们一个字都不要往耳朵里进。” 他顿了顿,神色中多了几分晦暗之色。 “面对魔修之时,时刻要保持警醒。绝不能相信他们,连一瞬间都不行。若是对魔修掉以轻心,最后一定会后悔莫及,听到了吗!” 白飞鸿看着天魔,低头称是。 方才,就连她都有一瞬间被天魔给骗过去了——他看起来实在太傻,以至于让人忘记了,无论如何,他终究是四魔之一的天魔。 她又看了一眼荆通。 关于这位大师伯的传言,前世她也有所听闻。 荆通曾经是前任瑶崖峰主最宠信的弟子,却并不是继承诛邪剑意的继任者。继任之人,本是他的师兄。 然而后来,前任峰主为阴魔所诱,不仅杀死了继承衣钵的大弟子,还叛出了昆仑墟,造下杀孽无数,生生成了阴魔裙下之臣,助她为祸一方的伥鬼。令瑶崖之山一时沦为四海笑柄。 少年荆通孤身闯入剑冢,夺得杜恶剑,千里追凶,最终将自己的师父斩于剑下。继承了诛邪剑意,也继承了瑶崖峰主之名。 她不是很想知道,他在这一番经历中究竟受了多少苦楚与背叛,又被阴魔耍弄了多少次,才会落下这样坚定的想法来。 “敢问荆真人,这名魔头,贵派打算如何处置?” 江天月拱手,恭恭敬敬地问道。 “非常遗憾,以我的诛邪剑意无法斩下这孽龙的头颅来。” 荆通干脆地承认了这一点。 “我想,我们应当将他押去昆仑,再联络少海云家,共同商议如何镇压这孽龙。不知剑阁方面以为如何?” “这点还需要同我派师长商量。”江天月低头道,“张师伯还在村中,不如我们先将魔龙带回钱家村,既是给村民一个交代,也好让师伯联络阁主,共同商议如何处置。” “也好。” 荆通理了理胡须。 “终究是昆仑与蜀山交界之地……让村民安安心心也好。” “唔唔唔!” 天魔奋力挣扎起来,却被荆通一剑柄敲中后颈,不甘地委顿下去,再也无法挣扎,只能用血红的眼睛死死瞪着他们。 荆通押着魔龙便下了山,在与钱家村的村民简单交代了一番事情始末之后,他们便带着魔龙离开了村子。 村民们涌到了村口,既是为了感激他们为村子除了一害,也是为了看一看这传说中的河伯、真正的魔龙的模样。 “谢谢仙人、谢谢仙人!” “我苦命的丫头啊——你看到了吗!老天开眼了啊!” “各位恩公的大恩大德,我们未来就是当牛做马,也一定会还上!” 以村长为首的一干老人,更是齐齐向他们跪了下来,热泪盈眶,在黄土地上不住地磕着头。便是白飞鸿他们连忙去拦,也拦不住这白发苍苍的老人。 “谢谢各位仙人……谢谢各位仙人……”老头哽咽着,几乎说不出话来,“若没有你们,我们全村都没有活路罢,实在是……老头子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今后,不管是修宗祠、供长明灯、立功德牌坊……我们一定会记住各位的大恩大德!” “那便不必了。”荆通弯下腰,将老人从地上搀扶起来,“与其费事为我们建这些,不如为那些死去的姑娘孩子供奉些香火,希望他们的魂魄走得顺遂些,来世的福气也厚一些,投个好胎。” 老村长一窒,又是羞愧又是酸楚地低下头,一叠声地应着“是”。 而阿玉姑娘也挽着白飞鸿的手,硬是塞了一大包红枣桃干在她怀里。 “我们乡下人,也没有什么好东西。”这位农家姑娘热切地看着她,“只有这点心意,虽然你们是仙人,什么好东西没有见过,还是希望你们带着。” 白飞鸿倒也不推辞,收在芥子里,便也冲她微笑着点了点头。 “今后,你也多保重。” 阿玉姑娘艳羡地看了一眼她的芥子,摸了摸头,露出一个爽利的笑来。 “我决定了,过些日子,我也要走出这山沟里,去试试能不能投到哪个山门下。”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笑笑,“我也想修仙。” 白飞鸿拍了拍她的手,诚恳道:“你可以试一试。昆仑墟今年会有一轮入门大选,蜀地也有剑阁的入门试炼,我认为你都可以前去,不管中不中,都是一次宝贵的经历。” “也是。”阿玉姑娘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河伯我都敢和他拼了,试一试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到了那时候,白姑娘你也要等着我!” 白飞鸿对她笑笑:“嗯,我等着。” 而那一边,众人也艰难地摆脱了热情的村民。剑阁的张真人领着两名弟子,冲荆通拱一拱手,算是告别。 “阁主的意思是,人就姑且交给昆仑。”张真人看了一眼地上的天魔,“既然此事是昆仑子弟出力最多,剑阁也不好争功。如何处理,便由昆仑墟与少海商议便可。当然,若是有用得到剑阁的地方,剑阁自然也当出力。” “如此甚好。” 荆通点了点头,也是一拱手。 “那么,我便带几名弟子离开了。” 他转过身来,招呼几名弟子。 “好了,快到这边来。”他难得有了几分温和语气,“我们先返回昆仑墟,将这一切上报掌门。” 白飞鸿应了一声“是”,便要转身离开。 偏在她转身的瞬间,她听见阿玉姑娘发出一声惊呼。 “奇怪——”阿玉姑娘说,“白姑娘你看,那边好像有什么东西飞了过来——” 白飞鸿仰起头来,只看见了一道黑色的彗星,贯穿了血红的落日。 下一刻,她便看到,那彗星的真实面目。 那是一柄通体玄黑的魔剑。 不,那剑身原本是澄净的银白,只是被过于浓厚的魔息所侵染,变成了不祥而凶煞的黑。 而后,那黑光猛然袭到了她的眼前。 与此同时,在她的视野之中—— 荆通的头颅,还带着前一刻难得的温和神色,骤然从他的脖颈之上坠下。 第76章 第七十六章 第七十六章 那一瞬间, 白飞鸿什么都听不到了。 无论是旁人的惊呼,还是难以置信的悲鸣,亦或者是冲她而来的焦急呼唤, 全都无法进入她的耳中。 她的眼中, 只余下那柄破空而来的魔剑。 只一剑, 便斩下昆仑墟瑶崖峰主的头颅。 只一剑, 便带来无可转圜的噩梦。 这样的魔剑,前世今生, 她也只见过一次。 而那一次, 便摧毁了她整个天真蒙昧的少女时代。 那一剑的恐怖, 如同它的主人一样,深深地烙印在她的灵魂之中。在看到这剑光的一刹那,便摧枯拉朽一般唤醒了所有深埋的回忆。 伴随着贯穿神魂的战栗,那个名字涌到了她的唇边。 “——雪盈川。” 白飞鸿喃喃。 轰!!! 剑光坠地的瞬间,天地为之动摇, 风云为之变色。那一剑的余波是如此的强大, 大地在瞬间龟裂开来,深深的沟壑如蛛网一般向着四面八方扩散, 大地震颤, 山岳动荡, 血色泼天。 而后,甚至没有给他们任何反应的机会,悲痛的时间——魔剑的主人, 降临于此。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74节 大地也要在他的足下发出悲鸣,漆黑的魔焰冲天而起, 将那道红衣的身影映照得如此模糊,却也如此骇人。 无论是谁, 也不曾领教过如此浓烈的魔息。那魔息的纯度太高,令在场之人几乎窒息。如有实质的魔息在他周身凝成了黑色的火焰,烈烈燃烧,那慑人的威压压在每一个人头上,如同一记重锤,重重击打在每个人的心头。 就连身怀龙血的云梦泽,也不由得在这样的威压之下摇晃了一下,他面色微微发白,神情艰涩。更不要提其他人,每一个都是面色青白,喉头微动,格外艰难地挺直了脊背。 常晏晏修为尚浅,扛不住这样的威压,登时呕出一口血来! “到我后面去。” 白飞鸿压下胸腔中翻腾的血气,挡在常晏晏身前,又向摇摇欲坠的小师妹伸出手来,渡了一道真气过去。 一只带着血的手牵住了白飞鸿的衣角,她低下头,却看见阿玉姑娘布满鲜血的面庞。 “怎、怎么回事?” 阿玉七窍出血,刚一开口,便呕出一大口血来,她茫然地张大眼睛,环顾四周,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会这样……白仙子、怎么会……” 目之所及,皆是尸山血海,人间地狱。 凡人之躯,根本无法承受得住如此凶暴又雄浑的魔息。 更何况来人降临之时所携带的暴风与烈火。转瞬之间,便将这方祥和的村落化为了地上的炼狱。 满地滚落的都是被压成血泥的尸体,虽然仍能听到幸存的村人断断续续的哭喊与惨嚎,但从那微弱的声息之中,可以想见,他们已经命不久矣。 便是白飞鸿这一行的修真者,也在这样骇人的魔息之前,感到无法呼吸。 白飞鸿弯腰扶起阿玉姑娘,催动回春诀,止住她全身的出血,阻止内脏的伤势继续扩散。她不由得垂下眼,无声地咬紧牙关。 若不是她先前所赠的护身符拦了一拦,恐怕阿玉也会当场毙命。 但带着符箓的阿玉尚且如此,她不愿去想,其他村民还能不能保住性命。 她抬起头,深深地、深深地注视着那道赤红的身影。在摇曳的黑焰之后,那个人一如她昔日噩梦中那般,分毫未曾改变。 “魔尊……雪盈川!” 剑阁长老青着一张脸,带着几分难以置信,唤出来人的名字。 “叽叽喳喳的烦死了,我又不是不知道自己的名字。” 红衣男子露出些许不快的神色,自地上拔出自己的魔剑,信手一挥,甩去剑上的血珠。那血珠洒在已被染成血红的土地上,溅出一道斜飞的红痕,如同枯笔飞白。 然而,就连鲜血的赤红,也要在他的红衣面前败退。 和常人对魔尊的印象不同,雪盈川生得并不高大,与白飞鸿曾见过的烦恼魔比起来,他甚至称得上纤细单薄,几乎有些少年气。他生着一张格外美丽的面庞,姣好若女子,可那双被魔气所侵染的眼瞳却是血红的,审视着他们的时候,无人能不感到胆寒。 雪盈川的目光逐一扫过他们的面容,落在天魔脸上时,他稍稍扬起嘴角,勾起一抹颇为兴味的弧度。 “因为你一直没来聚会,我就说过来看看情况,没想到啊没想到,敖焱——”他的话音里甚至有几分孩子气,“堂堂真龙,我们的天魔大人,居然被几个小辈给搞得这么狼狈啊。” 天魔气得龙鳞都要爆出来:“你、你——你到底是来看热闹的还是来救我的!” “当然是来看你热闹。”雪盈川提着剑,又环视了一圈,最终目光落在荆通身首分离的尸体上,“昆仑墟瑶崖峰主——也难怪你会这么狼狈了,真应该把巫真也喊来,一次能看两场乐子,她应该会很高兴的。可惜,她说对你干的蠢事没兴趣,不肯同我来。” “巫、巫仙子没有来吗?”天魔显而易见的松了口气,扭过头去,“比起这个,你还不赶紧给我把捆龙索解开!勒死我了!” “我觉得你这样挺好的,继续保持,也方便我一会儿提你回去,给他们都看看热闹。毕竟,你这么好玩的时候可不多。” 雪盈川事不关己地站着,笑容里带着近乎天真的残忍,冷酷到了极致,反而显得纯真。他提着剑,将目光落在了正一脸戒备挡在几个小辈面前的剑阁长老身上。 “嗯?这个剑意——你是蜀山门下?” 准确来说,雪盈川的目光落在了剑阁长老的刀上。秀美的双目微微眯起,随机,面上浮现出一抹轻慢的笑。 “名刀‘晨雁翎’,虽是一把好刀,但跟着一个老头子,难免染了几分暮气,可惜了。” 张真人到底是久经沙场的老者,全然不为这评价所激,他沉着脸,稍稍向前一步,将几名弟子挡在身后,用传音入密对他们下了命令。 “雪盈川实力强劲,一会儿我拖住他。你们几个趁机展开传送法阵,返回昆仑。” 在场诸人,几乎都瞬间明悟到这是一个多么悲壮的决意,戴鸣几乎一瞬间就红了眼眶,但还是咬紧牙关,硬生生挣出一个“是”。 白飞鸿的目光落在雪盈川身上。 雪盈川,比起这个名字,人们更愿意唤他为——血盈川。 眼前这个人,入魔当日连屠十城,沿途江河都被血染得通红,无数尸体漂浮其上,惨不忍睹。其间惨状,当真是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而这一切,不过是因为这个人想试一试,自己一次究竟能杀多少人。 其后,他便接连击败四魔,以绝对的强横实力,登上魔尊之位。 面对着这样可怖的对手,张真人深吸一口气,猛然将剑意灌注于晨雁翎之上,只见刀光流转,爆发出刚猛至极的战意。 “蜀山剑阁张冽,伏虎刀法,还请魔尊领教!” 伏虎刀法走的是大开大合的路子,而张真人这一刀,凝聚了他毕生所学,极为迅猛,极为精纯,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仅仅一式,便可见岁月风霜,可见沧海桑田。 这一刀挥出,便是山崩地裂也不会回还。张真人知道,他的机会只有这一瞬,也只有这一刀。 为此他聚精会神,绝不容许一丝一毫的差错,势必要以这一刀将雪盈川拒于九尺之外——唯有如此,方还有一线生机! 然而,和全幅心神都用在戒备上的张真人不同,雪盈川的面上,却浮现出一抹轻蔑的笑意。 那是笃定于——自己已经赢了的笑意。 “我还以为老头子的看家本领能有多了不起。” 雪盈川随意似的一挥手。 “不过如此。” 无论是迅猛凄绝的剑意,还是杀意凛凛的名刀,亦或是蜀山剑阁的长老,均被这随意似的一剑拦腰截断。 鲜血泼天而起,而那一剑依然去势不减,骇人的剑意来势汹汹,直直冲向他们而来! “铮——” “——锵!” 第一声,是宝刀与剑意相击的鸣响。在拼尽最后的修为掷出那一刀之后,剑阁长老方才圆睁着双目,在自己的鲜血之中咽了气。 第二声,则是长|枪与剑气相撞的悲声。云梦泽持枪挡在白飞鸿面前,硬生生拦下了那一道直奔众人而来的剑光。 尽管只是强弩之末的余势,仍是震得云梦泽浑身一颤,须臾,鲜血从他唇边涌出,在惨白的肌肤上拖曳下一道触目惊心的红。 即使身怀龙血,到底还是少年人。便是云梦泽,硬接下这一剑的余韵,也还是付出了难以想象的代价。 在剑势终于散尽之后,云梦泽高大的身躯颤了颤,终究是倒了下来。 “阿泽!” 白飞鸿忙接住他,只觉他面如金纸,气若游丝。 “逃……”少年人只说了这一个字,便闭上了眼睛,失去意识。 高热的龙血落在她的手上,只一瞬便失却了温度。 白飞鸿垂着头,缓缓握紧了拳头,将那冰冷的血液攥在手心,任谁也看不到她此刻露出了怎样的表情。 “真没劲。” 雪盈川提着剑,面上露出些许无聊般的神色,他抬脚跨过张真人断成两截的尸体,重重踢了踢地上的天魔。 “没死就快点给我滚一边去。”他的语气十分不耐烦,“本来还以为你这里会有什么好玩的,结果还是一样无聊——真是的,一山二阁这些年就不能有点长进吗!亏我还特意跑了这一趟!” “师父——!”戴鸣双目通红,猛地拔出放歌剑来,“你这魔头杀了我师父,我同你拼了!” “师弟不可!”江天月猛地抬手摁住戴鸣,他的手摁在承影剑上,青筋毕露,却仍是没有拔出剑来,“荆峰主与张师伯都……你不是他的对手!” “可是——” “够了!”常晏晏抱紧昏迷的阿玉,面色铁青,“都别吵了!现在还是吵的时候吗!?” 戴鸣的呼吸为之一窒。 每个人都知道,常晏晏说的没错。 张真人是为了拖延时间而去的。然而谁也没有想到雪盈川的实力竟然强劲到了如此地步——此时此刻,他们的传送法阵才将将张开了一半。 绝望,压倒性的绝望笼罩在每个人心头。 绝对赢不了。 看到那剑光之后就会明白,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赢得了。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一切挣扎都是没有意义的。 无路可走、无处可逃的绝望,沉沉的压在每个人的肩上,几乎让人喘不上气来。 而带来这份绝望的人就站在他们面前,带着好整以暇的微笑,如有实质的恶意,静静注视着他们。 ——逃不了。 每个人都绝望的认识到了这一点。 “晏晏,花花,师弟和阿玉姑娘就由你们带回去。” 白飞鸿却在此时,站了起来。 她从腰侧拔出青女剑,与浑身颤抖的戴鸣不同,她的手很稳,她向外走出的脚步也一样很稳。 她走了出去,代替荆通、代替张真人,拦在了雪盈川的面前。 “白飞鸿!” 花非花几乎是瞬间变了面色,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几乎就要冲出去,却同样为江天月所拦,他丝毫没有理会江天月的意思,只死死盯着白飞鸿的脊背,目光像是要烧灼起来,他咬紧牙关,额角有一根青筋猛然颤动起来。 “你发什么疯,给我回来!”他怒喝道,“你以为自己能赢得了他吗?那可是雪盈川!是魔尊!别犯傻!回来!我们一起想办法!” 白飞鸿却没有回头。她只是昂着头,注视着雪盈川。 “我来做你的对手。”她的声音也是平静的,“让他们走。” 能有什么办法? 她想。 雪盈川不会放过任何人,而他们所有人加在一起,也敌不过他一个手指。 “嗯?”雪盈川终于将目光落在她脸上,绽开一丝饶有兴味的笑,“你说,你来做我的对手?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很清楚。”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75节 白飞鸿淡淡道。 霜雪般的寒意从剑上生出,迅速蔓延到她的全身。当青女剑完全出鞘之时,她已然摒除了一切杂念,只余下霜雪般凛然的杀意。 “无情剑道——有意思。” 雪盈川微微眯起眼来,唇边的笑意陡然扩大了。 “我有多少年没有见过无情道的修者了?”他像是在问天魔,又像是在问自己,“有意思,真有意思。好,我答应你,你留下来做我的对手,我放他们走。” 赌对了。 白飞鸿想。 有些事情与前世不同了,就像雪盈川的突然出现,既提前了很久,地点也全然不同。 但有些事情,似乎与前世没有什么两样——就像雪盈川的性格。 只要他觉得有趣,没有什么事是他不可以答应的。 前世,同他做这个交易的人是殷风烈。 今生,同他做这个交易的人是自己。 所谓命运,也许就是一个轮回,接着另一个轮回。 “飞鸿姐姐……”这个声音是常晏晏。 “白道友,你——”这个声音是江天月。 “我也留下!不能让你一个人……师兄!”这个声音是戴鸣。 “你们走吧。”白飞鸿平静道,“别耽误时间。” “你真蠢。”花非花低声道,“愚蠢到无可救药。做这种事情对你有什么好处?为什么你要做这种蠢事!” 为什么? 白飞鸿微微抬起眼来,望着高远的天空。天边的火烧云燃到了尽头,像是要沉沦于长夜,又像是要照亮长夜一般,倾尽全力的绚烂。 恍惚之间,她又看到了那个背影。 拦在一切的灾厄之前,拦在最大的噩梦之前,少年人清俊而又刚毅的背影。 不管之后发生了什么,她从来都没有办法忘记,那一刻,与魔尊做了交易的少年回过头来,对她所露出的明朗笑意。 “你别哭啊。”那时候,殷风烈这样对她说,“相信我,我一定能让你们都活着回去的——我可是有必胜法宝在!” 那时候,究竟是她,还是别的什么人,颤抖着声音问了他那一句“为什么”呢? 白飞鸿不记得了。 她所记得的,只有少年的回答。 “我可是你们的小师叔,是下一任昆仑墟掌门,把你们全部带回去是我的责任。放心好了,我一定会赢给你们看!” 那时候的殷风烈是这样说的,他也是这样做的。 他做到了。 白飞鸿想,她似乎从来都没有告诉过他,从很久以前开始——他第一次在藏书阁里对她伸出手来的时候起,她就一直觉得,他是她的英雄。 她其实一直都……想要成为他那样的人。 这一次,他已经不在她身边。 但是没关系,这一次,站在他的位置上的人,是她白飞鸿。 已经没有任何人,可以再站在她的身前。能站出来与雪盈川做这个交易的人,只有白飞鸿。 她会做好。 就算要赌上一切。 她也会做到和他一样好。 “也没什么理由。” 白飞鸿想了想,笑着说。 “只是这一次轮到我了。” 第77章 第七十七章 第七十七章 “——走。” 江天月不再迟疑, 弯腰背起云梦泽,戴鸣愣了一下,不忍地看了一眼白飞鸿, 到底是低下头去, 一手扶住阿玉姑娘, 一手拉住常晏晏。 “走吧。”他对常晏晏低声道, “别让白姑娘的心血白费。” 常晏晏咬紧牙关,低着头一言不发, 双脚却像生了根一样扎在地上。随后一只手重重搡在她的肩头, 将她推进了传送法阵之中。 “她要逞英雄就让她去。”花非花的声音压抑着怒意, 因而冷到了极致,“我们走。” 常晏晏抬起头来,双眼发红,死死盯住白飞鸿那边,刚一张口说了一句“可是——”, 便被花非花猛然扯住衣领, 硬生生将她未出口的话给压了回去。 “还是说——”他看着她,眼里闪过一抹格外讥诮的冷笑, “你要替她去死?” 常晏晏一时哑然, 似是被他眸中慑人的冷意骇到了。花非花又冷笑一声, 松开她的衣领,随手将她搡到一边,抬眼看向江天月。 “驱动法阵。”他冷冷道, 嘲弄似的扬起一边唇角,“不是说‘不能让她的心血白费’?” 江天月双肩一震, 戴鸣像是被人当面扇了一记耳光,涨红了脸低下头去, 双唇翕动,但到底什么也没有说。 传送法阵在众人脚下完全展开,灵力的光辉刺痛每一个人的眼睛。没有魔尊的阻拦,这一次的传送开始得格外顺遂,只是在灵光大盛的一瞬间,却有一柄剑猛地从法阵中央掷了出来,铮然一声落在白飞鸿的脚下。 “别死了。” 花非花的声音也是冷的,随即,众人都在骤然大盛的光辉之中消失了踪影。 唯有摇动的短剑,仍在血染的大地上发出阵阵清鸣。 “鱼肠古剑。”雪盈川颇感有趣似的一笑,“我一直听闻这柄剑下落不明,没想到是被岭南道花家收入囊中,那小少爷居然将这柄神兵赠你,看来你在他心中,地位与众不同。” 白飞鸿垂下眼,灵力牵动地上的短剑,如同某种法术一般,小剑瞬间没入她的衣袖,再也不见了踪迹。鱼肠古剑本就是为了行刺而铸造,狭长菲薄,甚至能纳入鱼腹之中。 见鱼肠古剑被她收入袖中,雪盈川微微眯起眼来,神色之中更添几分兴味。 “我倒看不出,你是个使双手剑的。”他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的确,你左右手都有薄茧,可见平日双手都有练剑。有意思。既然敢独自一人拦我下来,就让我看看你的本事。” 他虽说着这样的话,眼神却是轻慢的。 那既是在路边看到一只撞墙的小狗的眼神,也是打量女人的眼神。他的目光流连在她身上,既像是觉得有趣,又像是在品鉴着什么。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恶意。 白飞鸿却不为所动,只是举起青女剑来,剑锋森寒若霜雪,直直对准雪盈川的要害之处。 雪盈川挑了挑眉:“架势不错。” 他却全然没有拔剑的意思,只是望着她的剑,嘴角的弧度骤然拉大了。 “青女剑……”他念着剑名,像是在看着一个老朋友,“倒是多年不见了——自从上一任青女剑主在我面前屈膝跪拜,却被青女剑所杀之后。” 剑身清鸣,犹如一首哀歌。 白飞鸿却很冷静。 她的手很稳,她的心亦不曾有一丝动摇。 在无情道的心法之下,此时此刻,她的灵台一片澄明,心里眼里,都只余下了一件事。 那就是如何杀了他。 白飞鸿回忆着雪盈川的出剑。 加上前世,雪盈川一共在她面前出了三次剑。 第一次,他杀了在场大半修士。那时她的修为太浅薄,其实没有看清。只残留下来异常恐怖的印象。 第二次,他从远处飞来一剑,斩下荆通的头颅,像是荆通那种级别的修士,周身护体罡气如呼吸一般自然的运转,理论上来说,就算是猝然遭到突袭,也不可能连反应都来不及,便被破除罡气,斩下头颅。 第三次,就是方才他杀死张长老的那一剑,在将张长老拦腰斩断之后依然去势不减,连受了张长老垂死一击与云梦泽全力抵御,方才颓了去势。 正因为如此,白飞鸿才看清了。 一定要说的话,雪盈川的剑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没有特别的花式,没有玄妙的法术,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 不过是——快到了极致,也精准到了极致,仅此而已。 他的剑非常纯粹,正因为如此,也强得极为纯粹。 白飞鸿的目光落在雪盈川身上。 红衣男子垂下的手腕是放松的,站立的姿势也是放松的,无论是呼吸还是表情,都是放松的。 然而,他周身却没有一丝破绽。 和烦恼魔不同,雪盈川的身形几乎称得上“纤细”二字。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是单薄孱弱的。 恰恰相反,在白飞鸿的视野之中,雪盈川的肉丨体精密得近乎完美。没有一丝多余的肌肉。每一寸骨骼,每一缕肌肉,都被锻炼得恰到好处——所谓恰到好处,便是说,他的身躯,完美的适配于他的剑。 他不会有任何破绽,也不会做出任何多余的动作,任何一点不适用于他的剑法的赘余,都被他亲自削减了。每一寸骨骼,每一缕肌肉,都是为了他的剑而生。 同他的人不同,他的剑是冷的。 纯粹到了极致,因而也可怖到了极致。你几乎无法想象,一个人究竟要经历过怎样的岁月,才能将自己的存在校准到如此地步。 白飞鸿心下很快便有了论断。 ——若他没有破绽,便将他逼出破绽来。 无论是修为、经验还是肉丨体的完美,对方都占据了压倒性的优势。 但,人无完人。 在这具精密到毫无破绽的躯体之外,雪盈川其人,却有一处致命的缺陷。 白飞鸿猛地向前冲去,剑光如一点寒星,直直冲着雪盈川的心口而去,那一剑凝聚了她毕生所学,极快,亦极轻灵,宛如寒夜乍破的一线曦光,亦如夏日晴空的一记惊雷。 雪盈川只轻笑着,待到她的剑风几乎刺破了他的衣襟,方才拔出自己的剑来,轻蔑而又漫不经心地向上一挑。 他的剑快得如同一道闪电。 然而比他的剑更快的,是白飞鸿变招的速度。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76节 “咦?” 雪盈川微微张大了眼睛。 那是神乎其神的一剑变剑,就算是以雪盈川的眼力,也险些没能看清那一式的变幻。 从正面刺来的剑,硬生生在他出剑的瞬间改变了轨迹。如同料到了他会怎样出手一般,斜斜落在了他的剑路之上,将本该准而狠地削下她头颅的一剑打偏了方向。 ——绝妙的变手。 雪盈川不由在心中赞叹。 ——但还是不对。 他想。 他不应该觉察不到才对。 无论这一式有多么神乎其神,有多么巧妙绝伦,剑势变化的一瞬间,剑的主人一定会出现某种变化——呼吸也好、动作也好、目光也好——哪怕是最为细微的杀意,也一定会随着想法的变化,无法自控地在行动中流露出来。 “身经百战”这四个字,用在雪盈川身上也未免显得太过浅薄。自他握剑以来,他早已记不清自己经历过多少次战斗——便是不算那些蝼蚁般的弱者,光是正邪两道的强者,他也不知道击败了多少。 但他还从未遇到过这样的剑招。 ——可惜,她还是太嫩了。 他惋惜似的想,转眼之间又挥出了两剑。 一剑取其首级,一剑刺向灵府。 快到了极致,也精准到了极致。这便是雪盈川的剑。 他出身散修,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师门传承,也不曾习得过多么精妙的武艺与法术。 他在人世行走至今,所依赖的只是最简单的一个道理。 ——比任何人都快,比任何人都强,也比任何人都准确。 这就是他的剑意。 正因为如此,虽然每个人都能看出他要如何攻击,却从来没有任何人能连着躲过他两剑。 然而这一刻,他却看到了近乎奇迹的一幕。 青女剑之下,出现了另一柄剑。 不,并不是一只手使用了两柄剑这种初学者都不会犯的错误。 而是在青女剑拦住他第一剑的同时,那名昆仑墟的女弟子以青女剑为遮掩,刺出了藏在另一只袖中的小剑。 ——双手剑。 ——纤细菲薄到可以纳入鱼腹之中的鱼肠古剑。 ——没有杀气的杀招。 所有的线索瞬间在他的脑海之中串联起来。雪盈川眼前蓦然闪过一道灵光。 他明白了。 她只不过是——杀意纯粹到了极致,反而不存在了杀气。 因为没有杀意,所以无法被察觉。在她变手的一瞬间,隐匿在青女剑下的小剑直刺向他的肋下! 如果不是时机不合适,雪盈川几乎要大笑出声。 多么精妙的一剑!多么准确的一招! 在这一瞬间,他忽然明白了——他的确没有留下任何破绽,但他也埋下了最大的隐患。 那就是——他打心眼里轻视于她。 这就是他送到她手上的破绽。 而她利用了他的轻慢,故意作出新人惯有的莽撞模样,以当面而来的一剑降低了他的戒心,以突如其来的变手吸引了他的注意,最后,用藏得极好的剑下之剑刺向他的软肋! 但她要怎么去拦他的第二剑? 雪盈川饶有兴致地想。 直取首级的一剑被变招的青女剑拦下了,但直刺灵府的那一道剑气,她要怎么拦下来? 去拦便会断了自己的剑路。 不去拦就会被刺穿灵府,当场毙命。 ——你要怎么选? 白飞鸿没有拦。 她只是倾尽全力,将所有的力气、所有的灵力都灌注到了这一剑之上! 第78章 第七十八章(修) 第七十八章 利刃入体的瞬间, 雪盈川忽然想起了些许往事。 他已经有很久没有想起过去。 过去于他而言,没有任何意义。 他出生于一个平常的凡人家庭,虽然听起来很荒谬, 但雪盈川的确是有爹娘的。 父母的样子早已是记不清了, 只依稀记得, 他们不过是一对再寻常不过的凡人夫妻, 偶有磕碰,但仍是恩爱的。他们也从未亏待过他, 将他养到了弱冠之年, 直到他被云游路过的散修看中了根骨, 收入门下。 后来他们怎么样了? 雪盈川并不关心,也没有去探寻。以凡人的微末寿命,恐怕早就已经连坟茔都在岁月中消失了吧。 在散修门派里的日子也乏善可陈,至少在他看来,没有什么值得去记忆的事情。他学到了本事, 便拜别山门, 入世历练。 并不像许多凡间话本后来对他的描绘那样,雪盈川并没有背负什么血海深仇, 也不曾处处受人迫害, 纵观往事, 能够把他变成现在这副模样的伤痛,他一件也没有经历过。 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事情让他变成现在这样的话—— ——在利刃入体的瞬间, 雪盈川忽然想起来了。 的确,曾经有过那样一件小事。 究竟是遇到了来杀人夺宝的魔修, 还是心术不正的正道修士,事到如今他早就记不清了, 但他仍记得,对方那种令当时的自己头皮发麻的强大,以及——将对方斩于剑下的刹那,他所感受到的爽快。 酣畅淋漓,痛快至极。 什么美酒与美人,都无法与那一刹那的感触相比。他曾经在最好的酒楼之中最美的女人怀里,豪饮最醇厚的美酒直至酩酊大醉。但那种经历与那一刹那的愉悦相比,简直不值一提。就像一杯寡淡无味的酒。 尝过烈酒的人,便再也无法忘却那美酒的滋味。 雪盈川一定就是在那个瞬间,理解了自身真正的欲望,也理解了自己的一切。 从此之后,他弃绝正道,在追寻杀戮与凌丨辱的歧途之上一去不回。 ——自那之后,到底过去多少年了? 雪盈川并没有无聊到会去计算那种东西。 只是,随着他越来越强,能够威胁到他的东西越来越少,就像昆仑墟的一峰之主与蜀山剑阁的长老,对雪盈川来说也不过是一刀的事。 日子变得越来越无聊,他只好想方设法给自己找点乐子。 这一次,会施舍给那个昆仑墟的女弟子一个机会,也是他为自己所寻的小乐子。 留下一人断后,让剩下的人先走——这样的戏码虽然很老套,但仍能让他生出一点兴致。 更让他觉得有趣的是,这一行人里面最先站出来的,居然是那个修无情道的女弟子。 这让雪盈川想起了上一次同他交手的无情道修士。那一次,那人仿佛也是为了保护什么无聊的蝼蚁,才对他举起了剑。 那人的面容是早已忘却了的,但那森寒剑意却依然留给他鲜明的印象——正如此时此刻。 说起来,上一次同旁人交手,已经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活得久了,便容易对时间失去概念,雪盈川想了一阵想不起来,便也将这个念头抛到了脑后。 说到底,他也连对方是谁都忘记了。 只是,不管隔了多少年,他还是会对这样的情况感到有趣。 好好的人,为什么要去修什么无情道? 他是真的很好奇。 但凡是人,便会有七情六欲,情也好,欲也罢,究竟有哪里不好了?值当这些人一个个特意去消除它。 人之所以为人,便是在于拥有七情六欲,若是真的修到无情——那么这个人,也将不再是人。 瞧瞧这些修了无情道的家伙吧,他们总是为了想要保护什么东西,赌上自己的性命。 看得他几乎都要发笑了。 ——明明那些人根本不值得她去保护。 他看着那女弟子的同伴们离去,再看看她,玩味似的想。 她看着他的目光中,没有愤怒,没有憎恨,没有后悔,没有胆怯,没有动摇……只余下纯粹至极的杀意。 ——明明她连自己究竟为什么要保护他们都忘记了。 雪盈川几乎都要为此发笑了。 绝妙的喜剧。 他已经很久没有看过这么讽刺,也这么好笑的事情了。 这让他难得对她下手轻了许多。 他隐约有一种感觉——就这样杀了她,未免太可惜。 当然,她是一个少有的美人,占据了其中一大部分理由。 雪盈川的目光落在女子身上。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如轻云之蔽月,如流风之回雪。 世间一切形容女子美好的诗句,仿佛都可以放在她的身上。那是一种与阴魔的靡艳,与死魔的孤绝不同,纯白而皎洁的美。令人无端想起高悬于天际的白月。超然物外,遗世独立。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77节 所以,才更让人有破坏的欲望。 雪盈川的舌尖抵上牙齿,压抑住几乎挣开双唇的大笑。 没有比玷污纯洁无瑕的美更有趣的事情了。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撕开这脆弱的外壳,在她难以置信的目光之中,将这白月一般的少女摁在血与泥里,让她露出更多绝望的神情,发出更加悦耳的悲鸣。 这让他不舍得一下子就杀了她。 就连出招也不似平时那样重。 这是一道绝品的珍馐,他要慢慢品尝才行。 怀着这样轻慢的念头,雪盈川对着拔剑而来的白衣少女挥出了第一剑。 然后是第二剑、第三剑。 挥出这两剑之时,他便知道,自己已经迟了。 ——而这就是他落到这般地步的理由。 瞬息之间,心神电转。 雪盈川的反应却丝毫不慢。到底是与无数强者战斗过的魔尊,在生死之间来回对他来说已是家常便饭,甚至如闲庭信步般游刃有余。 在觉察自己的护体罡气被那利刃所破的瞬间,雪盈川猛地屈起身体,硬生生用肋骨与肌肉夹住了刺进体内的利剑! 漫长年月的战斗之中,这具躯体已经被他锻炼到了极致,普通修士根本无法与之同日而语。在强横的灵力与绝对的力量之前,便是那少女如何竭尽全力,也不过只将鱼肠古剑又递进了一分。 而雪盈川的剑意,也已击中了她的灵府。 少女周身一震,猛地吐出一口血来。便是有护身符箓阻了一阻,但她终究是受了重创,无论她如何的不肯服输,终究是剑势已颓。 感受着鱼肠古剑的剑锋几乎触及自身脏腑的微妙触感,雪盈川久违的感受到了的快意。那快意如同一道闪电,骤然窜过脊背,令颅骨都阵阵发麻,几乎让他感到眩晕。 他第一次杀人时所感受到的那种狂喜,再度被这一剑唤醒了。 他面上骤然绽开猩红的笑意。那双血红的眼瞳定定望着眼前的敌手,第一次认认真真打量起这名年轻女子来。 “快活!”他大笑出声,浑然不顾已刺入肋下的短剑,“你叫什么名字?” 白衣少女咽下一口血来,她仰起脸来,面色虽然苍白,目光却依然明如霜雪。 “白飞鸿。” 她报上自己的名字,反手摁住自己的灵府,惊人的灵气在其中汇聚开来,任谁都能看得出她的打算—— “这可不行。” 雪盈川笑道,出手如电,一掌斜切在白飞鸿颈侧,生生将她打晕过去。他伸出手臂,挽住了颓然向前倒下的少女。 “你要是这么死了,就太可惜了。” 雪盈川的语气是真情实意的惋惜。 然而他的目光,却梭巡在白飞鸿的身上。 正如他先前所想,她的确是一名非常美丽的少女。身形修长,秾纤合度。特别是落在他腕中的这一把细腰,便是在他平生所见的美色之中,也称得上数一数二。 雪盈川的目光落在少女雪白的后颈上,舔了舔牙齿,绽开一抹别有深意的笑。 他抬起手来,打算享用自己的战利品。 却在触及少女衣领的一瞬间,被骤然流过的雷光击中。 “……有意思。” 雪盈川翻转手腕,看着指尖的焦痕,面上笑意更重。 到了他这个境界,绝大多数的法术都难以伤他分毫。而这道雷光,却轻而易举地灼焦了他的指尖。 这说明,这术法的主人……修为或许不在他之下。 他碾去焦黑的皮肤,露出破碎的血肉来,他像是全然觉察不到痛一样,将指尖凑近自己的鼻端,轻嗅。 随后,他唇角的弧度陡然拉大了。 真没想到…… “……竟是故人。” 他唇边的笑越来越大,最后化作一阵遏制不住的大笑来。 “有意思!太有意思了!那家伙居然也会对什么人动心吗?他居然也会想要保护某个人?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这不是比我想得还要有意思吗!” “老大、不对,陛下——” 天魔见雪盈川越笑越厉害,实在害怕这位老大笑昏了头把自己丢下,只好开口呼唤,却在对方血红的双目转过来时,声音陡然一低,几乎要闷在嗓子里哼哼。 “先把我放开怎么样……” 他小小声道,话音里几乎带出了一点委屈。 雪盈川不耐烦地看了他一眼,挥剑挑断了捆龙索。天魔顿时一咕噜从地上爬起来,伸展了一下腰身,便诧异地看到自家老大将挽着的少女扛到了肩上。 他伸出手,艰难地将自己的眼珠子摁了回去。 “这……这是做什么?”他的声音变得更小了。 “带她一起回去。” 雪盈川道。 “为什么!!!” 天魔嗷的一嗓子喊了出来,他的目光在雪盈川与那白衣少女身上来来回回,满脸都是难以置信。 “有用。” 雪盈川侧过头,看向昆仑的方向,面上笑意不减,血红的双目弯出深深的弧度来。 “你能等到什么时候——希夷。” 第79章 第七十九章 第七十九章 昆仑墟, 长留之山。 “欺人太甚!” 闻人歌拍案而起,怒不可遏。他全然不顾这里是在掌门面前,径自拔出裁月剑来, 便要驱动法术, 冲去那魔头的老窝把爱女救出来。 “等等!闻人师弟!”苏有涯忙站起来拦他, 神色恳切, “雪盈川那魔头素来诡计多端,阴狠狡诈, 他既然特意将白飞鸿带回了魔域, 便是等着我们去寻他。你若是孤身贸然前往魔域, 只会中了他的奸计。到时救不出你女儿不说,怕还会令我方白白折损一名大将!你先冷静下来!” “冷静冷静——我要怎么冷静!”闻人歌只觉得自己额角的血管都在突突跳动,自打听到白飞鸿被雪盈川带走之后他便一直忧心如焚,“被他抓走的又不是你女儿!” “我理解你的心情,闻人师弟, 但正因如此, 我们现在才不能自乱阵脚。” 苏有涯深吸了一口气,用力扣住闻人歌的肩, 深深看着他的眼睛。 “雪盈川有多难对付, 你我都知道, 眼下正是需要我们同心协力的时候,越是急着救人,越是要从长计议, 不能贸然行事。昆仑墟此刻再承担不起失去一名峰主的损失了。” “我当然知道,但是——” 闻人歌咬紧牙关, 额上有一根青筋蛇一样凸显出来,不住颤动着。 但是任何一个父亲, 知道自己的女儿落在雪盈川那样的魔头手里,都无法保持冷静。闻人歌此时只觉得自己连一刻都等不下去。 “雪盈川此番杀了我昆仑墟的一峰之主,还劫走了一名女弟子,于情于理,我们都势必要给他一个教训。”苏有涯劝说道,“无论是谁都没有想过要放着你女儿不管,待我们集齐人手,必会前往魔域,讨伐魔尊,营救令爱。” “人是必然要救的。” 座上,昆仑墟掌门卓空群阖眼,语调平静,如同一味定心丸,令在场之人颇有些浮躁起来的氛围为之一静。他转向苏有涯,问起了先前率队支援东海的两位峰主。 “云间月与巫罗何时回来?” 苏有涯答道:“已经传讯到了,他们说很快便到。” 这边正说着,两道人影便已出现在门口,云间月怀抱着琵琶,三步并作两步越过了巫罗的灵犬,刚一进门便劈头丢下一句“我听说荆通他——” “云师妹。”苏有涯忙截住她的话头,看了一眼掌门,“你来得正好。云家小公子此番也受了重伤,虽然经了闻人师弟的治疗,但还需要你去看一看他有没有大碍。” 云间月的神色骤然黯淡下来,虽然她与巫罗素来和荆通颇有不合,但到底是几百年的老交情,听闻如此噩耗,还是不免生出几分悲切之感。 “所以他真的……”巫罗皱着眉头,微微咬紧了牙关。 苏有涯无声地摇摇头,叹了口气:“不止如此,因为剑阁张长老也为他所杀,白飞鸿独自留下断后,魂灯没碎,人应当还没事。从魂灯追溯的影象来看,恐怕是被那魔头带去了魔域。” 听闻此言,云间月不由得微微变了面色。 “雪盈川那个败类——”她扣紧了琵琶,琴弦发出铮然低鸣,“我们得快些救出她才行。” 苏有涯看了一眼闻人歌,面露苦笑。 其实在场众人心中都做如此想法。虽然不及闻人歌这个做父亲的那样忧心如焚,但每个人心里都知道,魔尊奸|淫掳掠,无恶不作,白飞鸿每多在他手中呆一刻,都多一分危险。 云间月掉转脚步,匆匆出了门去,只丢下一句“我去看看我那个傻外甥还能不能站起来,要是还有一口气,我拖也要把他拖去”,便径直朝着不周之山而去。 她与一名身着剑阁弟子服饰的男子擦肩而过,眉目清朗的青年匆匆进了内殿,向着众人抱剑行礼。她没有再将注意力放在那人身上,只听见他禀报一句“剑阁崔阁主已到,求见昆仑墟卓掌门。” 鉴于云梦泽身份特殊,昆仑墟特意为他留了一处单独的居所。云夫人对小儿子总是放心不下,特意拨了一批侍从护卫来看护他。空桑与少海的来人都安排在这所园子里。 云间月匆匆赶到之时,只见庭园里侍婢仆从跪了一地,为首的正是空桑的苍龙卫,云间月认得此人,他是前几年殉在烦恼魔手中的陆子真的弟弟,陆子信。眼下他正单膝跪地,正正拦在云梦泽的身前。 “请二公子三思!”他沉声劝道,“雪盈川那魔头何等厉害!二公子万金之躯,怎可亲赴险地?莫说城主与夫人,便是大公子也不会允许。二公子如今伤还未好全,万万不可如此冒险!还请二公子以自身为重,莫要草率行事!” 云梦泽显然是伤得重了,他面色惨白,一双黑眼珠却亮得骇人,他披着外衣,也不管手下如何阻拦,一心就要离开园子,赶到外面去。 “你别拦我,子信兄。”他喉头一动,显然是咽下了一口血去,“白飞鸿是我师姐,又是为了救我们才留了下来,独自面对魔尊。今日就是我爹娘亲自来了这儿,我也一定要去救她。” “还请二公子不要难为属下。”陆子信低头,双手捧上自己的剑,“夫人既安排了我等照料二公子,我等自当事事以二公子的安危为先,若二公子执意如此,我等劝谏不利便是失职。要是二公子出了什么差错,我等只能一死谢罪。” 云梦泽几乎要被气笑了:“你是定要拦我了?” 陆子信沉声道:“我只是担心无法向夫人交代。二公子若要怪罪,属下甘愿领罚。” 云梦泽只定定的看着他,良久,才又缓缓抬起眼来,巡视了一番庭园里跪着的侍从。 “你们也是这样想的?”他冷冷道。 “还请二公子三思!” 众人齐齐低下头去,叩拜道。 “好、很好。”云梦泽笑了笑,眼中却有一种格外骇人的亮光,“如果是大哥,你们根本不会拦他,对吗?”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78节 “……” 陆子信只能将头埋得更低了一些,却怎么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但在场所有人,都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心知肚明。 是啊,若是此刻站在这里的人是陆迟明,不要说劝阻于他,恐怕人人都巴不得少主更快些去救人才是。 云梦泽自嘲般一笑,面色越发苍白,眼中的光却越发亮得骇人。 “无论你们说什么,我都一定要去。”他沉声道,“让开,子信兄。” 陆子信垂着头,到底是没有让开道来。云间月叹了口气,信手拨弄一下琵琶,引来众人的注意。 “让他去罢。”云间月道,“有我带着,不妨事。二姐那里,回头我自己去同她说。” “这……” 陆子信动摇起来,又看了一眼云梦泽,见他面色冷峻,显然心意已决,自己在那迟疑了片刻,终究抵不过,无奈地侧开身。 见云梦泽当即撑着病体冲了出去,这位新任苍龙卫首领叹了口气,语气中多出几分复杂意味。 “还请二公子务必以自身为重。”他轻声道,“就当是为了我哥哥。” 云梦泽一顿,低声说了一句“对不住”,还是头也不回地同云间月走了。 二人返回长留之山后,正好遇上剑阁阁主与昆仑墟掌门商议人员安排。闯入魔域救人是一件大事,自然不能如凡间话本一般,单枪匹马闯进去便完事。魔域地界复杂,气候莫测,更兼之魔修大多心思叵测,谁也不知道此行会遇到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一切安排因此更得小心仔细。 “烦恼魔一向对魔尊忠心耿耿,想来此番必会镇守魔域,他素来不好对付,怕是需要剑阁拦住他与他麾下魔修。” 掌门点着扶手,对剑阁阁主交代道。而崔阁主也一颔首,表示了赞同。 “天魔此番被魔尊救回,恐怕会在魔域养伤。”崔阁主看向卓掌门,“对付他的重任,还是交给贵派。” “这不要紧。”掌门微微阖眼,“由苏有涯设下阵法,巫罗从旁辅助,再交由云间月对付,困住那孽龙并不算难事。” “是啊。”剑阁阁主神色亦是肃然,“真正难对付的是雪盈川那魔头——此番重担,还是要交给你才是。只是卓掌门,你——” “不要紧。” 卓空群笑笑,一向和气如面粉团一样的脸上,竟现出了令人不敢逼视的锐意。 “我虽老了,却还没有老到那个份上。” 闻人歌是早已坐不下去了。他铮然一声拔出自己的剑来,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可以出发了吗?”他沉声道,“我等不下去了。” “不,等等。” 掌门忽然抬起手来,阻止了闻人歌的动作。此时此刻,他的面上难得流露出了一丝惊讶之色,他微微张开眼,凝视着虚空中某个不存在的点,如同在凝视一道风。 “怎么?” 见他如此,便是如何的心急如焚,闻人歌也勉强按捺下来,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却什么也没有看到。 “要等什么?” “不必急了。” 掌门垂下眼来,望着自己的杯盏。不知何时,盏中的清茶已凝出一层薄薄的冰。 众人这才惊觉到了冷意。明明不是寒冬,甚至不是深秋,每个人的杯盏上却俱是结了一层寒霜。 无论是虫鸣,还是风声,俱都在这无边的寒意之中寂静下去。 抬眼向外望去,只见草木枯黄,雪落无声。原是不知何时,天地之间,已寂静的落下了一场大雪。那无边无际的森森寒意,在死一样的静谧之中,凛然席卷了天地。 “希夷出山了。” 掌门的声音里多了几分复杂。 与此同时,太华之山。 经久不息的风雪,也在这一刻静谧了下来。 如同某种更为可怖的暴风,无声无息凝聚于它们之上一般,天地正在低语,诉说着这一份无言的战栗。 风停止了呼啸,雪也落得更轻。 所有的一切,都沉入了如死一般的寂静。 而在这寂静之中,白衣的仙人,缓缓步出了宫殿。 隔了一千二百年的时光,他终于再一次踏上了外界的土地。 大地正在战栗。风也屏住了呼吸。雪的精魄彼此交错,无声地诉说着狂喜与畏惧。 “希夷?” 单翼单目的比翼鸟怯怯地落到一边,不知为何,今日的希夷身上有一种让它脊背发寒的氛围,这让它全不敢像平日一样落到他的肩上,反而只想躲到离他最远的枝子上。但他的行为到底是太反常了,这让蛮蛮不由得鼓足勇气,小小地朝他那边蹦了两步,却不敢像平时那样大声嘈杂。 “你要出去吗?”蛮蛮小声问道。 希夷微微颔首。 “我很快就回来。”他道。 “咦?可你不是说……” 蛮蛮圆睁了单目,正准备说些什么,但一抬头,眼前却已不见了希夷的踪迹。 ——你不是说,这天地早已不容许我们继续生存了吗? 最后一只比翼鸟呆立在原地,它还太过年幼,年幼到无法明白,“灵气稀薄到如同剧毒”,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它只能茫然地张大了眼睛,凝视着希夷消失的方向。 太华山上,唯余风雪呼啸。 第80章 第八十章 第八十章 白飞鸿醒来的时候, 并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 “醒了?” 她身前传来一道带笑的声音,她下意识抬头向前看去,正迎上一双血红的眼睛。 “……雪盈川。” 白飞鸿暗暗咬紧牙关。 “还有力气瞪我, 看来你伤得不重。” 红衣男子笑了笑, 他原本生得十分姣好, 秀美得几乎有些女相, 但他面上肆无忌惮的笑破坏了一切柔美的轮廓,只显出利刃一样的锋芒。 而他上下打量着她的目光, 带着毫不掩饰的觊觎与恶意。 “你对我做了什么?” 白飞鸿只觉得自己的经脉滞涩, 灵力运转十分不畅。这让她暗自提高了警惕, 右手摸上腰侧的青女剑,剑身发出一阵细微的低鸣,似是剑灵在低声安慰她一般。 “一点防止你自爆灵府的小法术。” 雪盈川单手支着下颌,面上的笑意又扩大了一分,带着格外残忍的兴味。 “毕竟你要是死了, 就没劲了。” “你想做什么?” 白飞鸿顿了顿, 神色越发冷峻。 “我想做什么?” 雪盈川笑着重复了一遍她的问题,目光在她身上游走起来, 仿佛被人剥去衣衫的不快让白飞鸿皱紧眉头, 紧绷着脸庞忍耐。他似乎是为她的反应乐不可支起来, 整个人向后一倒,靠在椅背上,低低地笑出声来。 “放心吧, 你师父来之前,我什么也不会对你做的。” “你想要算计我师父。” 白飞鸿眯起眼, 这一句,她用的是笃定的语气。 “小小年纪怎么说话呢?”斜刺里插来另一道男声, 天魔眯着眼睛,危险地打量着白飞鸿,“说什么算计,那么难听。我们老大……咳,我们陛下要害谁那还用算计吗?” 白飞鸿:“……” 你是觉得害人比算计说出来更好听吗? 似乎是被她的目光冒犯到了,天魔皱起眉头来,到底是龙,恢复极快,白飞鸿的伤势尚在隐隐作痛,他看起来已全然没了大碍。魔龙高昂着头,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他的目光中没有雪盈川那么强烈的恶意与欲望,却也令人感到不快。 简直像是在市场上挑拣猫狗一样。 白飞鸿不由得这样想。 天魔就这样来回看了她一会儿,忽然伸出手来,一把钳住她的脸,来回拨弄一番之后,白飞鸿终于忍无可忍地打掉了他的手。见她反抗,天魔新奇似的长大了眼睛,扭头看向雪盈川。 “这个感觉没有那么容易死哎!”他用一种颇为意外的语气嚷嚷道,“但还是好弱!为什么要特意把她带回来?这种小家伙在魔域里活不了多久的!” 雪盈川挑了挑眉,抬手抚上肋下的伤口。 “很弱的人能捅我一刀?”他问道。 天魔十分耿直地说出了自己的心声:“那不是你太浪了吗?” 雪盈川眯起眼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天魔的冷汗顿时就下来了。 “老、老大——对不起陛下!我错了!不要揍我——嗷!至少不要打脸!嗷嗷嗷!” 总而言之,天魔被打得满地乱爬。等他好不容易才抱着被揍出来的龙尾巴滚到一边瑟瑟发抖之后,雪盈川才舒了一口气,转向白飞鸿时,面上又带上了一如既往的轻慢笑意。 白飞鸿不为所动,只冷冷地看着他:“这里是魔域?你特意把我带到这里,究竟想做什么?” “你想知道?” 雪盈川笑里的恶意更重了几分,他伸出手去抓她的衣襟,却被突然而至的雷光贯穿了右手。红衣男子却一副混不在意的模样,他调转方向,翻转手腕,将血肉模糊的右手递到白飞鸿的眼前来。 “瞧。这就是理由。” 在魔息的作用下,新生的血肉蠕动着聚合,但仍有隐隐的雷光流窜其中,劈开刚刚弥合的伤口。饶是魔尊修为高深,这血肉依然翻腾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潜到焦黑的灼伤之下。 雪盈川满不在意地笑笑,有趣似的驱动灵力,把玩着伤口上的雷光。他像是完全觉察不到痛一样,甚至舔了舔流到手腕上的鲜血。 “我上次见到希夷,是多少年前来着……算了,那不重要。反正是我入魔之前的事了。”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79节 雪盈川的面上难得流露出了些许回忆着什么的神色。 “若是你见过一次就会明白……那时的希夷就是真正的仙人。我从没想过,他居然也会在乎什么人,还收了一个像你这样的女孩做弟子。” 雪盈川抬起手来,把住白飞鸿的脸。她面色一沉便要挣开他的手,但他手劲太大,尾指又抵着她的颈侧要害,她一时居然挣脱不得。 “松手。”白飞鸿沉声道。 雪盈川却全然不顾她的反抗,反倒又凑近了一些,那双血红的魔瞳中倒映出她的影像,又被骤然弯起的双目牢牢锁入其中。 “我真的很好奇,你究竟有什么特别的?”雪盈川的声音里含着叵测的笑意,“你知道阴魔为了博取希夷的关心,究竟做了多少事吗?覆灭国家,引诱了上一任瑶崖峰主,折腾得昆仑墟数百年不得安宁……但希夷从未看她一眼。他永远都是高高在上,事不关己的站在那里,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做,仿佛所有的一切都与他无关。无论旁人为他做了什么,他都毫不在意。那份冷漠,连我都要为之感到惊叹。” 雪盈川轻抚着她的脸庞,指尖在白飞鸿的脸颊上划出一道细长的伤口来。 “但这样的仙人,却为你动了心。”他笑道。 血珠迟了一步,才从伤口中涌出,沿着雪白的肌肤滚落下来,触目惊心的殷红。 雪盈川赏玩着她的伤口,也赏玩着她的神情。 白飞鸿却只是冷冷的看着他。 “别用那种语气说我师父。”她的声音也是冷的,“他不是你说的那种人。” 白飞鸿所了解的希夷,从来都不是那样的人。 他不是冷漠——他只是厌倦了。 “那你知道希夷究竟是什么人吗?” 雪盈川贴近了她的耳畔,以近乎情人般的温存,说出了那个不算秘密的秘密。 “不,他根本不是什么‘人’,希夷也不是他的名字。”他轻声道,“他是天地灵气的化身,是白帝少昊从遥远的异域带回的神祇。九色之鹿——你听说过吗?” 白飞鸿微微张大了眼睛。 雪盈川笑着抚上她的眼角:“可勘破万象因果之眼,可与众生万物沟通之口,可驭天地气象之身……这伤我的雷光,本质上其实是天地所给予他的加护。凡是伤到他的,必然会蒙受天道惩罚——而他将自己的加护分给了你。” 他扳过白飞鸿的脸,迫使她对上自己的视线。 那双血红的眼瞳之中涌动的,是黏稠而黑暗的恶意。 “所以我真的很好奇,如果我对你做些什么,他会不会来?” 雪盈川笑着说了下去。 “一开始我只是打算玩玩你,但是在发现希夷这么在意你以后,我就想……要是我在希夷面前玩你,他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来?” 白飞鸿瞳孔一缩,猛地用了全力,也不顾会不会弄伤自己,硬是挣开了雪盈川的手。 雪盈川摸了摸指尖的血痕,唇边的弧度陡然拉大了。 “在那之前,你应当还能给我带来点新的乐趣。” 他侧过头,对天魔抬了抬下巴。 “你不是想知道她的本事吗?自己去试试。” “啊?”天魔正窝在角落里舔伤口,闻言茫然抬起头来,“试谁?她?别啊老大——啊不,陛下,就她这小身板,我这要一不小心给人弄死了,您还不得把我的筋抽了!” “我倒觉得没准会是她弄死你。” 雪盈川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天魔顿时急了:“就她?弄死我?” “不试试怎么知道?”雪盈川凉凉道。 “试就试!” 天魔受不得这个激,起身便朝白飞鸿走了过去。 白飞鸿看了一眼雪盈川,面无表情地拔出青女剑来。 长剑出鞘之声,犹如一曲哀歌。 白飞鸿沉下心来,全心运转起无情道的心法。 一刹那间,一切喧嚣烦杂都离她远去。 她的眼里心里,都只余下了手中剑。 龙虽然没有脑子,但天魔尚且不至于傻到连这是魔尊要留的人都忘记,他一边骂骂咧咧的走过来,一边举起了化作龙爪的右臂。 “别怪我。”他出手之前还念叨了一句,“我也不想跟你这种小丫头片子较真,要怪就怪那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混蛋吧。” 天魔甚至很怜悯地看了她一眼。 “要我说,你的运气也真是够背的。” 白飞鸿却全不在意这些,她只是沉下全副心神,用在预测天魔的攻击路数之上。 眉心生出火灼一般的热度,白飞鸿抬起眼来,这一刻,视界中的一切都改变了。 时间仿佛停止了流动,就连天魔的攻击也变得迟缓下来,每一个动作都清晰可见。 白飞鸿有一种直觉——如果是现在的话,她的剑可以触得到。 于是,遵循着这般直觉,她毫不迟疑地刺出了那一剑。 而另一边,一直撑着下颌,好整以暇坐在一旁看热闹的雪盈川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那一剑无比迅疾。 那一剑无比精准。 在天魔难以置信的目光下,那一剑如闪电一般越过了他的手臂,准准刺入了他的心口。 天魔脸色骤然铁青,他急速后退,捂着飙血的伤口,狠狠瞪向魔尊。 “老大!你也太过分了吧!”他怒吼起来,却怎么听都像一只被人莫名其妙踹了一脚的大狗,“你居然教了她你的剑招,还让她用来对付我!” “我可没有教过她!” 雪盈川大笑起来,他笑得那样厉害,连眼睛都闪闪发亮,就像一个看到了极为有趣的玩具的小孩子。 “有意思!只见一次就领悟了我的剑意?希夷居然藏了这样的宝贝吗?太有意思了!” 他站起身,目光雪亮,双目之中跃动着的,是如孩童一般衷心的欢喜。 “我改主意了。” 雪盈川拔出自己的剑来。 “我要教你剑术。” 而那双满盈喜悦的双目,却比任何时候都来得骇人。 “不过,你得先活下来才行。” 他笑着说。 第81章 第八十一章 第八十一章 雪落下来的时候, 白飞鸿刚刚被雪盈川钉在地上。 利刃擦着肺腑掠过,呼吸之间都拉扯着血腥气,伴随着为剑锋来回所伤的痛楚。 如同在回击她先前刺伤他那一剑, 充满孩子气的报复。雪盈川从她肋下拔出剑来, 信手甩掉了剑上的血花。 “终于来了。” 他张开手, 接住了从天而降的白雪——不, 在触及到的瞬间便明白了,那是霜花——雪盈川提着剑, 面上露出一抹危险的笑来。 “我都要没耐心了。” 天魔坐在一边看了半天魔尊殴打小姑娘, 闻言不由得为这个某种意义上和自己同病相怜的倒霉蛋松了口气, 他看向白飞鸿,像是真心为她感到庆幸似的拍了拍她的头。 “看来你的运气还没差到底。”他用一种莫名心有戚戚焉的语气说道,“再继续下去老大就要觉得烦了,那样的话他没准会砍掉你的手脚来寻开心——嗯,也许会直接砍头?谁知道呢, 老大、陛下他总是想一出是一出的。” 白飞鸿咽下涌到喉头的血腥味, 侧头避开了天魔的手,艰难地撑着地面站起身来。 就算雪盈川还没有失去耐心, 她的状况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鲜血在身下积了一汪小小的血泊, 此刻仍然淅淅沥沥地从伤口处流下。大大小小的伤口遍布她全身, 几乎没有留下一块好肉。全是雪盈川在“指点”她的过程中给她留下的。 饶是她坚韧顽强远超常人,也几次险些支撑不住。 白飞鸿艰难地喘息着,从灵府中榨取出最后一点灵力, 发动回春诀,这才勉强收住伤口, 止住了血。失血过多的眩晕让她的反应都迟滞了许多,直到薄霜在眼睫上化开, 她才明白了雪盈川的意思。 师父、希夷他—— “希夷他来了。” 雪盈川的手把住她的下颌,迫使她抬起脸来,迎上他兴味十足的视线。 “和我一起去看看怎么样?” 白飞鸿咬紧牙关,挣开他的手,虽然摇摇欲坠,到底是站直了身体。 “你到底想做什么?”她沉声道,“你和我师父究竟有什么仇怨?” “往日无怨,近日无仇。”雪盈川的笑容里多了几分恶意,“只不过是想找点乐子。” 白飞鸿呼吸一窒,再次明确了一点——这个人,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嘶——在这都能感觉到这股寒意,几万年了我还是第一次看到那头九色鹿气成这样……” 天魔撸了撸胳膊,为那刺骨的冷意本能地战栗了一下。然而下一刻,他的目光转向雪盈川,面上忽然绽开一个笑来。 “过会儿凑热闹记得带上我啊,老大。能看到那个假正经的家伙气急败坏的样子的机会可不多。” “去凑热闹?我看你是想去送死。你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雪盈川一脚踢在他屁股上,把天魔踹了一个趔趄。 “给我去跟大悲和尚一起到外面迎敌!希夷要来的话,昆仑那边肯定也会组织人手进攻魔域——去把他们都给我拦住了,别让任何人来打扰我和希夷的对决!” “嗷!别踹了别踹了!我这就去!” 天魔被踢得嗷嗷乱叫,只好跳起身来,化出原形,一整条大黑龙,风驰电掣般消失在魔域的夜空中。 而雪盈川转过脸来,微笑着看向白飞鸿,也不知他使了什么妖术,白飞鸿顿时一动也不能动,只能任由他揽住肩膀,很好心情似的推着她一步一步向外走。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80节 “去吧。”雪盈川笑道,“我们该去迎接你那好师父了。” 下一刻,白飞鸿骤然被他推出了殿外。 魔域的风沙骤然扑在她面上,砂砾擦过面庞,带来细微的刺痛。烈烈长风迫得她睁不开眼,好一会儿才终于看清了外面的天地。 目之所及,皆是苍凉景象。 荒芜的大地之上,不见一丝生机,漫天风沙之中,干枯的古树张开皲裂的枝桠,向着夜空伸展,如同一只只漆黑的手,绝望地想要抓住些什么。风声犹如鬼哭,穿过无边无际的荒原。 而后,视野的尽头,忽然出现了冷彻入骨的白。 就连狂暴的风,也在这一刹那寂静下来。 霜华蔓延,薄霜如同寒冬冰冷的吐息,从天与地的交接之处席卷而来,骤然覆盖了这无尽的荒原。 漆黑的夜空之中,悬挂着一轮如琉璃般的白月。 月光亮得近乎妖异。落在菲薄的白霜之上,反射出通透而苍白的光,将这深邃的夜色也映照得有如白昼。 只是,无论那月色如何明亮,终究还是冷的——如同寂静的死亡。 希夷一袭白衣,独自伫立在孤绝的白月之下。 在他的足下,不知何时,荒凉的砂海已化作了苍白的雪原。 不知是月色太亮,还是夜色太冷,白飞鸿总觉得,他的面色要比平日苍白得多。这让她的心微微揪了起来,下意识向前迈出一步。 “师父……”她低低唤道。 一阵风过,掠动了希夷的白衣,如同窒息已久的风,终于在此刻呼出长长的一声吐息。衣袂飘动之间,比霜雪更苍白的长发在夜风中扬起,希夷抬起脸来,隔着覆眼的白布,缓缓“望”向了她的身后。 “雪盈川。”他念出来人的名字,语调清冷,“我来了,你放她走。” 比夜色更黑暗的魔息,正在她的身后翻涌,如滚滚黑云,直压得人快要窒息。 白飞鸿吃力地站着,对抗着这迫人的威压,不让自己被这骇人的魔息压倒在地。 她此时才终于知晓,雪盈川——不,魔尊认真起来,究竟是何等模样。 他仅仅只是站在那里,就已经令人无法呼吸。 雪盈川一笑,调笑般将手搭在了白飞鸿的肩上,以指尖轻轻描摹着她的轮廓。 “别急。”他的声音里隐藏着一种黏稠的恶意,“我还为你备了一份大礼。” 他的手指猛地扣住白飞鸿的咽喉,将一道灵力生生打入她的经脉之中! “去。”雪盈川贴着白飞鸿的耳朵轻笑,眼睛却一直盯着希夷,“同你师父——好好打个招呼。” 白飞鸿只觉得经脉一阵剧痛,随即发觉自己的手脚突然失去了控制! 她的手猛然拔出青女剑来,对准了希夷的面庞。 “雪盈川——!”白飞鸿咬紧牙关,拼命想要夺回身体的主导权,“你对我做了什么?!” 在她身后,魔尊拊掌大笑起来。他笑得前仰后合,几乎连眼泪都要笑出来了。他一边欣赏着这出自己一手导演的好戏,一边难得好心地回答了她的问题。 “之前你昏迷的时候,我顺手给你下了点好东西。”雪盈川笑着说,“是之前从阴魔那里顺来的小玩意儿,也不知道是她哪个老情人给她的,我记得……是叫‘傀儡蛊’还是什么来着?算了,名字什么也不重要,总之,你现在就是我的傀儡了。” ——傀儡蛊。 在听见那三个字时,白飞鸿的心便是一沉。 她知道那是什么。 苗疆三圣教的圣物之一,也是无药可解的蛊虫,一旦入体,中蛊之人便会沦为施术者的傀儡。 永远无法摆脱,永远不能逃离。 “我把那个虫子放进了你的灵台之中,现在我想让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雪盈川一边说着,一边玩闹似的拨弄了一下手指,“杀了希夷,你看如何?” 如同在呼应雪盈川的命令一般,白飞鸿的身体自己动了起来,提剑便向希夷冲了过去! “住手!” 无论如何大叫,这一剑依旧刺向希夷。只是剑势到了一半,便为无形的灵力所阻,如同没入大海。 白飞鸿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便感觉到灵台之中骤然加剧的剧痛,她眼前一白,几乎失去了意识。当她再次清醒过来之时,只觉得四肢百骸都如受重压,在灵力与魔息的交锋之中,骨骼经脉都发出不堪重负的悲鸣。 “这可不行。”雪盈川的魔息从身后重重压上,逼得她的剑尖一分分前进,“这样就没意思了——你得用力才行。” 便是剑修的躯体,也承担不住两道灵力的推挤,她甚至能听见筋骨碎裂之前的咯咯作响。 白飞鸿猛地咬紧牙关,直到嘴里都涌出血腥味,也没有发出一声呻丨吟。 她在这一刻,忽然明白了雪盈川为什么会教她剑术。 那并不是突发奇想,而是出于某种恶意。虽然心血来潮,依然恶毒至极。 在白飞鸿的骨骼就要被压碎的瞬间,希夷撤去了自己的灵力。 于是那一剑再也没有了任何阻碍,直直地向前刺了过去。 希夷侧过头,面无表情地“看”向了雪盈川。 下一瞬,如同被某种无形的力量驱动着身体,白飞鸿猛地向后撤去,手腕扭转了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将将挡住某道疾驰而来的灵力—— “锵——” 剑刃与灵气相撞,发出凄厉的回响。与此同时,白飞鸿听到自己的手腕传来格拉一声,医修的直觉告诉她,她的腕骨已经折断了。 “好险好险。”雪盈川造作地长出了一口气,面上笑意更盛,“多亏有她保护我——你瞧,希夷,你想要杀我,最后却伤了她,这可不行。她这样脆弱的姑娘,可经不起你一击。对徒弟要温柔一些才对,这才是当师父的样子。” “卑鄙无耻。”白飞鸿从齿缝中挤出了这几个字。 余光之中,她清楚看到,自己的右腕翻转出一个扭曲的角度,骨骼几乎都要从皮肤下刺出来一般。她咬紧牙关,再度咽下几乎脱口而出的悲鸣,努力集中心神,试图夺回对身体的控制。 然而雪盈川却不给白飞鸿这样的时间,他操纵着她的身体,将剑从右手换到左手,再度对着希夷举起剑来。 而后,就如同雪盈川所教授她的那般——精准,强劲,迅疾地朝着希夷刺了过去! 这一次,希夷没有避让,也毫不反抗。他只是静静站在那里,在覆目的巾帛之下,无言地“注视”着白飞鸿。 下一刻,裂帛之声响起。 覆盖了双目的白布,在利刃之下断作两截,徐徐飘落于地。 一时之间,天地寂静无声。 原是千钧一发之际,白飞鸿的剑锋偏离了方向。没有刺中他的头颅,而是擦着他的面庞而过,只是挑下了他覆目的巾帛,却没有伤到他分毫。 白飞鸿咬紧牙关,艰难地抬起头来,看向自己的师父。 她迎上了如月光般的目光。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下来。 天地之间,仿佛只余下了这双美丽却也苍凉的眼眸。 “杀了我……” 她轻声说。 希夷只是微微摇了摇头。 她在那双眼眸之中,看到了他的拒绝。 没办法了。 她想。 傀儡蛊一旦入体,就再也没有施救的可能。 而雪盈川也绝不可能放过她与希夷。 灵台再度剧痛起来,她只感觉自己的手正在颤抖,每一丝筋络都在挣扎,在叫嚣着要杀了他。 白飞鸿不再迟疑,她猛地向后跃去,躲开了希夷伸向她的手。 “对不起,师父。” 她对希夷笑笑,反手一剑,直直刺向自己的灵府。 鲜血汹涌而出。 她向前倒下,落入一个冰冷的怀抱。 “飞鸿。”那个人念着她的名字。 ——不善言辞也要有个度吧。 被霜雪般的气息包围着,白飞鸿有些无奈的想。 她张一张口,想要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能说出。 青女剑的寒意冻结了肺腑,连呼吸都一并冰封在伤口之中。 她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 白飞鸿只好竭尽全力地睁开眼来,想再看一看希夷的神情。 但是眼前的一切,都飞快的黑了下去。 在意识消失之前,白飞鸿最后看到的,只有如怒涛一般直上云霄的灵气。 ——希夷发怒了。 第82章 第八十二章(修) 第八十二章 血流在手上, 温暖而又黏腻。 希夷抱着白飞鸿,忽然有些恍惚。 没有了阻隔,希夷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注视着白飞鸿。 她的样貌和前世的记忆中没有什么两样, 在青女的寒意之中略显苍白, 让他想起很久以前曾经看过濒临枯败的白花。青女剑跌落在她的脚边, 将滴落的血珠冻结成冰花。在他的视野之中, 有种近乎残酷的美丽。 直至此刻,那张巨大的因果之网依然纠缠着她, 命运的丝线紧紧勒入她的体肤, 像是蛛网仍在纠缠着她的猎物, 像是白茧仍在束缚将要羽化的蝴蝶。 他抚上她苍白的脸庞,像是想要为她理好散乱的鬓发,又像是想要拨开那些缠绕不去的因果之网。 而另一边,红衣的魔头却骤然拊掌大笑。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81节 “了不起!了不起!”他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居然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就用灵力将傀儡蛊生生逼进灵府, 将它和自己一起贯穿。这份决心还真是了不得!” 雪盈川眯起眼来, 深深地看着这边。 “我记得她是叫白飞鸿吧?她才几岁?十九?二十?这个年纪就能对自己心狠到这等地步,就算在魔修之中也不多见。”他的声音里藏着无尽的恶意, “你真是收了一个好徒弟, 我都开始羡慕了。” 真聒噪。 希夷想。 他将白飞鸿放在一旁, 像是怕魔域的风霜侵扰到她一样,解下自己的大氅,仔仔细细地将她盖住。 最后一次抚摸她的脸庞之时, 希夷想,这样看她, 倒很像看一个孩子。 不过,在修真者之中, 二十岁,也的确还能算是一个孩子。 希夷将青女剑放回白飞鸿手中。而后,他缓缓站直身来,看向雪盈川。 “怎么,伟大的仙人要为了自己的徒弟,同我算账吗?” 雪盈川的神色里多了几分桀骜之色,他看着希夷,手指轻扣着剑柄,目光中无数恶念正在蠢蠢欲动。 然而希夷的目光依然是冰冷的,如高悬于天际的孤月。 “为了追求极致的自我不惜堕入魔道,到头来,却连自我也失去了。”他淡淡道,“真可悲。” “你说什么?” 雪盈川第一次失去了笑容。目光如刀一般落在希夷的脸上。 “可悲?你在说谁?” 希夷的声音依然是淡漠的,他像是对雪盈川完全失去了兴趣一样,漠然地移开了视线,凝视着虚空之中不存在的某一点。 “所以我才讨厌你们。”他的声音里带着些许倦意,“你们总是本末倒置——明明是为了追求自己的道才踏上这条路,结果不止是‘道’,连‘自我’都丢掉了。” “你在说谁——没有自我?” 雪盈川完全不笑了。 他只是深深地、冷冷地盯着希夷。 那双眼睛,黑暗得犹如一潭死水。 “在说你。” 希夷收回目光,冷淡地投在他的面上。 “世间万物都是相对的。你为了追求自在由我而踏入魔道,随心所欲,无所不为,但与此同时,一切于你都失去了意义。你抛弃一切,也失去一切。如今,你的内在早已空无一物,不管你做什么都无法让它再充盈起来——所以你才会像这样,在她身上寻求着毁灭。” 那不只是在寻乐子。 希夷在看到他的时候,就已经明白了。 无论有意,还是无意,雪盈川在白飞鸿身上所寻求的是自我的毁灭。 雪盈川的心中空空如也,他的所作所为,明明完全以自我为中心,但若是深究起来,却只看得到无穷无尽的空虚。 深渊一般的空虚。 无论投下什么都得不到回响。无论得到什么都很快就会厌倦。 雪盈川其人,早已没有自我可言。 所以他才会在看到白飞鸿的时候——看到她杀了他的可能之时——以一种近乎狂喜的迫切,推着她走到他为她选定的道路上去。 “你想让她伤了我,在她面前杀了我,最后再在我的尸体面前折辱她,好让她恨你入骨,从此只以杀了你为唯一目的。” 希夷平静地说出了雪盈川原本的打算。 在他的眼中,这一切因果昭然若揭。 没有对手,便为自己培养一个对手。 没有宿敌,便为自己造出一个宿敌。 即使在当世的剑修之中,白飞鸿也称得上天赋卓绝。 在看到她的天才之后,雪盈川便打起了那个主意。 “你想让她除了恨你、除了要杀你之外,再也想不到任何事。” 希夷冷冷道。 如果雪盈川的阴谋得逞,那事情一定会如他所愿。 白飞鸿将会置身地狱。 希夷一直看着她,所以他很清楚——对白飞鸿来说,很难有比这更能摧毁她的方式了。 “之后你还要做什么?杀了她的父母?折磨一切她重视的人?你应当都会做。”希夷自顾自说了下去,“你会逼得她不得安宁,除了一心杀你之外再也想不到任何事。” 白飞鸿一向都是个过于有责任感的姑娘。在希夷看来,她甚至是有些过于温柔了。 到了那种时候,她会活不下去。但她即使自己活不下去,也会为旁人挣出一条生路来。那就是她的生存方式——或者说,那就是她的道。 让别人因她而死,这是白飞鸿最无法接受的事。 所以到了那时,她除了杀了雪盈川,再也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雪盈川想要将白飞鸿摧毁到那般地步,既是为了取乐,也是为了一场极致的对决。 他要迫使白飞鸿舍弃一切,前来杀他。 而那场对决,必然会以一方的死亡作为结束。 所以他才这么讨厌他们。 希夷想。 他们总是这么容易本末倒置。玩笑一样,就把因果始末颠倒过来。 明明一开始,是因为白飞鸿是他的徒弟,雪盈川才会想要折辱于她。他想在自己的面前凌辱他的弟子,看到自己因此愤怒的模样。 但是,雪盈川却在中途改了主意。 在看到白飞鸿的天赋的那一瞬间,他便在不知不觉中……将目的与手段颠倒过来。 “你不是为了毁了我,而是为了毁了她。” 希夷看着雪盈川,平静道。 雪盈川也静静地回视他。 须臾,他高高吊起嘴角,绽开一个毫无笑意的笑。 “很会说嘛。”他的目光落在白飞鸿身上,“不过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所以这一次,伟大的仙人还是要放过我吗?” 他们上一次见面,是在雪盈川入魔之前。 那时,他随旁的散修一同上了昆仑墟,参加天下修道之人交流决斗的宗门大比。那时他听说了当世仅存的仙人的盛名,于是便寻了个机会,悄悄上了太华山,想要一睹真神的风貌。 然后,他见到了。 那时的希夷独自倚着阑干,眺望着太华山无尽的风雪。 于是,彼时尚且不偏不倚地行走在正道之上的雪盈川,就那样与他对上了视线。 一直到很多年之后,雪盈川还是无法忘记他那时的目光。 某一次午夜梦回,雪盈川忽然意识到——那一次,是他被放过了。 希夷的眼睛,可以看到万物的因果,可知过去,可见未来。 所以那时他就已经知道了——知道雪盈川日后会变成什么,又会做些什么。 但他什么也没有做。 他只是高高在上地投下漠然的一瞥,随即便厌倦般移开了视线。 “我对你们人间的恩怨是非没有兴趣。” 希夷的声音依旧是漠然的,但是,有什么地方与过去不同了。 雪盈川看到,那双死灰一般的眼睛,第一次燃起了火焰。 尽管微渺,尽管只是零星的余烬……仍是一次燃烧。永远端坐于云端之上的仙人,第一次垂下眼来,将他放在了自己眼中。 他听见希夷的声音,冰冷的,却带着不容错认的杀意。 “但这一次,我会为她杀了你。” 希夷如是说。 “杀了我?你能做到吗?”雪盈川大笑起来,“你以为你还是当年的你,我还是当年的我吗?昔日‘一念白头,天下尽雪’的天问君,如今却变成了这副模样!你现在光是站在这里就已经很吃力了吧?哈!要是我猜得没错——你连呼吸都会痛吧?” 他说得并没有错。 昆仑与东海尚有白帝遗泽,但外界稀薄的灵力,对希夷来说犹如剧毒。 而魔域之中,便是连这一点微薄的灵力也被污染了。 充斥于此地的魔息,如瘴毒一般侵蚀着他的五脏六腑。 到了这种地步,疼痛反而是最微不足道的感受。 然而希夷没有一分异色,只是漠然地抬起手来。 “对付你足够了。” 他淡淡道。 “话很大啊。”雪盈川冷笑起来,铮然一声,利剑出鞘,“那你就来试试看能不能杀了我——天问君,希夷。” 通体玄黑的魔剑之上,魔息骤然暴涨! 汹涌澎湃的魔息如恶兽般猛然冲向希夷,携裹着浓浓的血腥气,狠狠咬向他全身要害。头颅、心脏、灵府……那剑气带着毫无保留的恶意,势要将希夷当场斩于剑下! 然而那骇人的剑意还没有抵达希夷身前,便被无形的灵力所阻,硬生生拦在方寸之外。 剑风带动霜雪般的长发,在夜色中微微飘动,露出那双如月光般苍凉的眼眸。 那双眼眸微微抬起,仰望着天上月。 琉璃般的满月高悬在苍蓝的夜幕之上,月华如水,自天穹倾泻而下,流入他的手中。 人要如何捕捉到无影无形的月光?又要如何抵挡从四面八方的来风?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82节 然而这一刻,无论是月华,还是晚风,亦或这无边的夜色,尽数都在希夷指间。 风化作了菲薄的刀刃。 月光成了锋锐的箭矢。 无边月色,无尽晚风,此时此刻,都化作了夺人性命的利器,从四面八方环绕着雪盈川,严丝合缝将他包围。 “去罢。” 希夷低声道。 弹指之间,万箭齐发—— 第83章 第八十三章 第八十三章 在铺天盖地的攻击之前, 雪盈川只是冷静观察着。 此时此刻,天地灵气化作了一场骇人的风暴,以那白衣仙人为中心流转着, 雪盈川凝视那灵力的漩涡, 如同见证一场天灾。强大、横暴、理所当然凌驾于一切规则之上……那是独属于昔日的神祇的超然。 操纵天地灵气本就是极为高深的术法, 更何况是堪比移山填海的这一式。完全违背常理, 简直不可思议。当世的任何修者都不可能使出这样一击,便是雪盈川自己也不能。 希夷却这样轻易地使了出来。 只是一弹指, 比呼吸更自然。 风与月, 连带这无尽的天地, 都已在希夷的手中。 无论是月光还是夜风,都是无处不在的存在。 于是—— 瞬息之间,雪盈川所有的退路都被封死了。 前、后、左、右,上空与下方,都是月光与夜风的领地, 就算想钻进地缝里, 也能感觉到大地本身的拒绝。 “居然连魔域都能侵蚀,就算是仙人也不能这么不讲道理吧。” 雪盈川在心中暗自咂舌。 魔域是已被魔息浸透了的领域, 以常理来说, 无论是灵脉、土地还是灵气……都已经全部被魔气污染了。 对修真者来说, 魔息本身就是一种瘴毒,而对像是九色鹿这样本就极为仰赖纯净灵力的圣兽来说,魔域应当比充满毒气的建筑更加可怕才对。 便是寻常修者也无法在魔域得到一点寻常灵力的供应, 然而—— 雪盈川的目光落在覆盖大地的薄霜之上。 “原来如此,他净化了魔域。” 雪盈川敏锐地捕捉到了真相。 神鸟也好, 圣兽也罢,都是天地灵气所孕育的精魂。 换而言之, 它们才是天地真正的爱子。 在九色鹿王的双足踏上这片土地的一瞬间,已被魔息侵蚀彻底的这一方天地,也迫不及待向他献上自己的礼赞。 ——无处可逃。 雪盈川心下了然。 本能正在对着他声嘶力竭地喊叫,要他下跪,要他求饶,要他无论如何都要想方设法从这里逃走——历经无数生死之战所积累下来的直觉,正在宣告着死亡的迫近。他的后颈甚至都能感觉到死亡冰冷的吐息,令这副身躯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 无人能躲过这铺天盖地的一击。 然而 ——那又如何。 瞬息的思考结束,雪盈川仰起头,无畏地、壮绝地大笑着。 “这不是更好吗?”他发狂一般大笑出声,“谁会逃啊!躲不过去?撕开不就好了!” 而后,夜色之下,骤然闪起了有如雷霆一般的剑光。 雪盈川的剑,其名雪厌。那并不是什么稀世神兵,也从不曾寄宿过剑灵。那不过是他在还未堕魔之时,从某处买来的一柄普通宝剑罢了。除了格外锋利轻灵,再没有什么特别的长处。 但雪盈川在第一次将它握在手中之时,就明白,这就是这世上最适合他的剑。 之后这柄剑随他入魔,随他肆意杀戮,随他走到了如今。 然而,就算是几乎陪伴了雪盈川一生的雪厌,也从未有过这样的机会。 只一刹那,剑光便化作了天罗地网。 谁也不知道雪盈川在这一瞬之间,究竟挥出了多少剑。 骤然暴涨的剑意与魔息同铺天盖地袭来的光箭与风刃撞在一起,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 面对那样骇人听闻的攻击,雪盈川却以同样骇人听闻的方式还击了回去! 那是多么疯狂的行为。 螳臂当车、蚍蜉撼树也不足以形容。 每一剑都必须精准至极地落在袭来的攻击之上。同时,必须快到能在一瞬之间一连挥出成千上万剑! 那种还击容不下一丝差错,也容不下一丝怠慢。 哪怕只是毫发之差,也会让他瞬间消失在这个世上。 但雪盈川还是那样做了。 若问理由——那便是他从头到尾,都没有考虑过这样做之外的第二条路! 灵力激荡,天地震颤。一时之间,过于强劲的风压仿佛让空间都出现了龟裂。 在隆隆巨响与滚滚烟尘之中,赤红的人影逐渐清晰起来。 滴答,滴答。 鲜血沿着他的剑尖滴落。 只是这一次,从雪盈川剑上流下的,都是他自己的血。 赤红的并不只是他的衣衫。在残破的红衣之下,雪盈川整个人都几乎变成了血人。他闭着一只眼,鲜血沿着他的面庞淅淅沥沥的滑下,大大小小的伤口在他身上绽开,然而,他面上的笑却拉得更大了。 “太好了。”他笑得几乎要被自己的血呛到,“我想要的就是这个!” 伴随着极为细微的一声轻响,雪厌身上出现了隐约的裂痕。 随雪盈川杀戮一生都未曾折断的魔剑,在这一刻,终于因为这超越极限的疯狂而出现了裂纹。 雪盈川却毫不在意,他举起了自己的剑,对准了风烟尽头的白衣仙人。 “来啊!继续!”他大笑着,浑然不顾自己的伤势,“你应该不止这点本事才对吧!希夷!” 而在白霜之上,月华之下,那美得让人战栗的男子,却只是漠然向他投来了一眼。 “也罢。”他微微咳嗽起来,单手掩唇,目光冰冷,“我本就不觉得那一式就能杀了你。” “没错!就是这样!”雪盈川的剑上凝聚起可怖的魔息,“再来!让我看看真正的仙人究竟能做到什么地步!” “既然如此。” 希夷微微阖眼,再度张开双眼之时,他的眼瞳中亮起了令人脊背发寒的光辉。那毫无血色的唇轻轻开合,吐出了比冰霜更寒冷的字句。 “我便让你看看。” 这一刹那,自他周身涌起的,是连雪盈川都要忘却呼吸的可怕灵力。 用大海来形容未免单薄。 用深渊来比拟未免浅白。 那是凌驾于任何人的妄想与梦魇之上的……骇人听闻的灵力! 最后的神明,不堕的真仙,在这一刻,终于展露了他全部的实力。 天地正在悲鸣,月光也不敢去触碰他的衣襟,强风也要向他俯首帖耳,世上的一切都在这可怖的威压之下战栗。 任何术法都会被那灵力碾碎。 任何修士都会在那压倒性的恐怖之前绝望。 灵力呼啸着,发出比狂风更加骇人的巨响,它们凝聚起来,在他周身盘旋,压缩,化作无数小小的旋风,带着令人不寒而栗的迫力,掀起的暴风几乎要将空间都撕裂开来! 雪盈川的身体微微颤抖,那是无法逃避的生物的本能,然而他握剑的手却收得更紧了。 这一刻,他只感觉自己热血沸腾。 多少年了。 多少年不曾体会过这样的感觉了? 不久之前曾经被白飞鸿唤醒过一次的感觉,此时此刻再度回到了他的身上。雪盈川此刻想要嚎啕,又想要大叫。但是比这一切冲动都更强烈的,是涌上他心头的狂喜。 那狂喜撕开了一切遮掩,上浮到他的面庞之上,绽开一道赤红的大笑。 雪盈川的笑声近乎疯狂。 没错,他想要的就是这个! 如同在回应着希夷一般,那浑厚的魔息发了疯地从他全身汹涌而出,排山倒海而来! 魔域的天空汹涌着浓黑的雷云,如同要对抗那孤绝的白月一般,魔云滚滚而来,盘旋凝聚于雪盈川的头顶,赤红的雷光在期间奔流,轰鸣,像是在叫嚣着他心中的狂喜。 在这近乎无尽的灵力、宛如天灾一般的威胁之前,雪盈川毫无保留地释放了自己的一切。 此时此刻,他将一切都寄宿在自己的剑上。 没有什么比这一剑更重要,也没有什么比这一刻更重要。 这是以命相搏的厮杀。 在希夷面前,他唯有倾其所有,方能对得起这一场不可能的战斗。 一时之间,风云变幻。 和生而为神的希夷不同,雪盈川并没有任何高贵的血脉,也不曾继承过任何玄妙的功法,从任何角度来看,他都是最平常不过的人族散修。 然而,这个人修却以一己之力,战胜了天生魔种的“死”,赢过了功法玄妙的大悲和尚,击败了血统高贵的魔龙,凌驾于四魔之上,登顶为万魔之尊。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83节 雪盈川其人最为特殊的,不过是将人的恶意与疯狂贯彻到了极致。 此时此刻,这人间最为疯狂的狂徒,对着最后的神祇露出了獠牙。 “来啊!希夷!” 狂人的嘶吼,在这一刻仿佛能贯穿高悬于天际的白月。 第84章 第八十四章 第八十四章 白飞鸿知道自己正在做梦。 梦里下了很大很大的雪。 目之所及的一切, 都是荒芜的白。看不到日头,但天色还是渐渐昏暗下来,眼看就要沉入灰白的暮色。 雪下得寂静无声, 带着隆冬冰冷的吐息, 自苍白的天空徐徐落下。 白飞鸿一时想不起自己为什么在这里, 只觉得很冷, 伤口也很痛。恍惚间,她感觉自己仿佛被某个人背了起来, 摇摇晃晃的往前走。 对了。 她忽然想了起来。 以前, 她也曾经受过一次这样的重伤。 濒临死去, 身陷绝境。 那个时候,有人背着她离开了那个死地。 那个人背着她,一步一步往前走。 他们好像都受了不轻的伤,但白飞鸿就是有一种莫名的直觉——是自己的伤势更严重一些。 她的血混着他的血,沿着那人的手臂不断往下流。滴落在雪地之中, 触目惊心的朱红。 对方的青衫早已被血浸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了, 她知道他受了多重的伤,可她经脉半废, 灵力微渺, 实在无法把他全部治好, 只能治好那些会要了他命的伤。 按理来说,这个人想要自己一个人走都已经很吃力了。 然而,他仍旧在背着她往前走。 他们是早已没有灵力了, 法器与符箓也在先前的交战中毁光了,只能凭借意志与体力硬撑。 而在他们面前展开的, 却是无边无际的黑暗森林。 天色已经黑了下去,她从不知道天会黑得这样快, 也不知道夜路竟然会这样长。 长到她能清楚感觉到……自己的体温都快要随着鲜血流尽了。 所以那时候,她贴在那个人的耳边,轻轻唤出了那个人的名字。 “……陆迟明。” 说来好笑,那居然是她第一次唤他的名字。 白飞鸿一边觉得好笑,一边用最后的力气,低声对他说了那句“放我下来”。 “你一个人的话……还能离开这……到时候再找人来救我吧……在那之前,我不会死的。” 那是谎言。 作为医修,没有人比她自己更清楚了——在灵府都被洞穿的情况下,回春诀虽然能暂时保住她的性命,但若是得不到及时救治,死亡的到来也只是迟早的事情。 此刻,在被破开的灵府之中,那点灵气如萤火之光一般散发着微小的暖意,但那不过是风中之烛罢了。随时可能湮没,随时都会断绝。 可她还是希望,至少这个人可以从这个死地里逃出去。 哪怕只有他一个人也好。 对方却只是摇了摇头,把她往背上托了托,更大步地往前走。 “我会把你带出去。” 那时,陆迟明这样对她说。 “我不会让你死。” 然后,就像是想要节省力气赶路一样,他再也没有说一句话,只是背着她闷头往前走。 踉跄的脚步踏在积雪中,发出奇异的声响。每一步都很艰难,每一步都留下鲜血的足印。 但陆迟明真的如他所说,一次也没有把她丢下来过。 趴在男人摇晃的肩头,白飞鸿只感觉到失血的眩晕,于是她慢慢闭上了眼睛,沉入了黑暗的世界。 …… …… …… 再睁开眼时,眼前已是青碧的山房。 自己正在与一人对坐,手中各执着一枚棋子,面前是一方棋盘,只是棋局下得松松散散,显然两人都没有认真,只是随意打发些时间。 白飞鸿执着黑子,一时有些恍惚。 对了,是这个时候啊。 她听着屋外的松声,忽然想起来了。 因为自己与陆迟明都受了重伤,现下正在不周之山养病。陆家大公子善棋,不时会来她这里,同她手谈几局。 草木的绿意落在窗棂上,打下通透的碧影来,风过影动,似是能将窗外的春.意也泼进屋里来一样,叶底黄莺啼啭,令这山房中的寂静更显清幽。 在这幽静之中,陆迟明忽然开口了。 “你说想学剑?”他问道。 “是。” 白飞鸿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羞怯,但仍是坚决地应了下来。 “我想学剑。”前世的自己这样说,“下一次出了这样的事情时,我不想只是站在后面看着。” 若是换做旁人,一定会嘲笑她。 明明根骨都废了,连灵气都没法好好运转,居然还想跟陆家大公子——那位剑道第一的天才学剑。简直就是痴心妄想,无耻之尤。 然而陆迟明却没有一丝异色,他只是稍稍思索了片刻,便微笑着冲她点了点头。 “好。” 他说罢,就好像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一样,信手将白子搁在了棋盘的一角。 白飞鸿也没有想到他会这样干脆的答应,刚想说些什么,余光却无意间扫到了棋盘。 “……陆公子。”她的语气瞬间变得十分无奈。 “什么?” “你让子可以不要让得这么明显的。”她几乎就要叹气了。 男子循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发出一声短促的单音,随后,他自失一般笑笑。 “下错了。”他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正经,几乎有些无辜,“可以悔棋吗?” “落子无悔。”白飞鸿探出身去,将黑子落在棋盘上,将死了白子的大龙,“是我赢了。” “是你赢了。” 陆迟明温和地注视着她,眼中含着淡淡的笑。窗外的碧影映入他的眼中,似乎也将枝叶间的春丨色摇落在他的眼中。 …… …… …… 而后,是仲夏的山涧。波光粼粼,如揉碎了一把银箔,信手撒在了溪流之上。长剑破空之声,如同绵延不绝的涛声。在岸边回荡。 陆迟明手把手地教导白飞鸿用剑。 她剑术上第一个师傅是殷风烈。但少年人心性跳脱,对于如何教人也是一知半解,许多事情都做得不那么细致。 陆迟明却不同。 他做事总是极妥帖的,细致到出剑的角度、如何持剑才最趁手、怎样运用灵力才更适合她……都会不厌其烦一遍一遍为她纠正。 陆迟明就好像不会生气一样,不管她犯多少错,重来多少次,他都不会失去耐心,而是陪着她一次又一次重来。直到她完全掌握为止。 似乎是被这样的气氛所迷,白飞鸿恍惚着,忽然问出了一个莫名的问题。 “如果遇到那种怎么也敌不过的对手该怎么办?” “先撤退。”陆迟明温和道,“撤离并不可耻,之后是要找师长来对付,还是去拜托其他门派的大能,亦或是勤学苦练以图后计,都只有你活着才能做到。” “要是逃不了,或者不能逃的时候该怎么办?”她忍不住又问。 “那便让对方轻视你。”陆迟明平静道,“不要让对方觉察到你的真实意图,让他以为你害怕了,退缩了,在他松懈下来,变得轻狂的那一刻,就是你的机会。” 那双如青莲花一般的眼目垂下来,静静地凝视着她。那双美丽的眼眸之中,只倒映出她一人的面影。 而后,他握住她的手,抓紧她手里的剑,引导着她,挥出了无比绝妙的一剑。 比光还要迅疾。 比风更加轻盈。 自匪夷所思的角度所刺出的,匪夷所思的一剑。 那是纯粹构建在技巧上的一剑,不需要多少灵力,却让任何人都难以躲过。 “就像这样。” 他在她身后,轻声道。 “机会只有一次,所以,你一定要把握住。” 那究竟是过去的记忆,还是濒死之时所看见的幻觉? 白飞鸿也分辨不清了。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84节 但是…… 她握紧了手中剑。 她确实,参悟了这匪夷所思的一剑。 霜雪般的寒意自剑刃之上涌出,流经她的全身。 这一刻,大雪、春山、溪涧都忽然远去,而一直在她身边的男人,也消失了踪影。 天地之间,唯独余下她一人,一剑,对着无涯的混沌与寂静的黑暗。 青女剑在她手中铮然出鞘。 剑身清鸣,犹如一曲哀歌。 梦境在她眼前轰然坍塌。 第85章 第八十五章 第八十五章 灵力与魔息激烈对撞, 轰鸣直上九霄,天空仿佛也被烈风撕裂。大地正在龟裂,爆炸的余威即使隔了这样遥远的距离, 也震得人几乎站立不住。 “真吓人。”天魔啧啧称奇, “希夷那家伙都要气疯了吧?我还没见过他这么生气的样子, 你说老大干了什么才能把他气成这样?” “我倒是对尊上的招式很好奇。”烦恼魔眯起眼来, “我也从未见过尊上对什么人尽力到如此地步。” “你觉得他们两个谁能赢?”天魔甩了一下龙尾,语调中倒是真有几分好奇, “我赌希夷。虽然不想承认, 但是在当世的神兽之中, 能和那家伙比肩的一个都没有。” “哦?”烦恼魔的语气里多了几分兴味,“你也不能?” “废话!”天魔不快地用尾巴拍了一下地面,“别拿那种东西和我比好吗?那家伙和我们完全不一样,他天生就是完美的。我好歹是过了这么多年自己长成这样的,但神鹿诞生的时候就已经是那个样子了。那只九色鹿是天地自身孕育出来的, 是神兽的极致。就算在神兽里面, 他也是最高等的货色。” “是吗?”烦恼魔微微地笑了,“那贫僧便赌尊上。” “你耍我吗?”魔龙猛地扭过头来, 对烦恼魔露出一口獠牙, “我跟你说了半天, 你就同我说这个?” “不,只是贫僧见多了这样的例子罢了。”烦恼魔阖上双目,口中念了一声佛号, “阿弥陀佛,无论是凡间的野兽, 还是那些神鸟异兽,大多比人要强得多。人飞不过鸟, 游不过鱼,论起爪牙锋利与鳞甲坚韧,也差妖族远矣——但是最终,这天地还是成了人的天下。” 再度睁开眼时,烦恼魔的双瞳已被魔息侵染得一片猩红。 “贫僧从不敢低估人的恶意与狡诈。而尊上正是人的恶意与狡诈的极致。” 烦恼魔至今依然无法忘却与雪盈川的那一战。 天地之间,唯有人才会怀着恶意与喜悦去杀害自己的同类。唯有人才会为了追求更有效率的杀戮,花费几代人、无穷多的时间,去研究那些用于杀戮的兵器与技巧。 而雪盈川,是其中的佼佼者。 精炼自身,精益求精,将自己的身躯,自己的剑意,尽数磨砺到了人修所能企及的极限。 唯有怀着极致的恶意,为了追求极致的喜悦,人方能做到这样的地步。 曾经败在他手中的烦恼魔,对此再清楚也不过。 “如果尊上输了,那便只有两种可能。”烦恼魔道。 “他自己想输?他不想玩了?”天魔依着他印象里雪盈川的性格,给出了回答。 烦恼魔却摇了摇头。 “不。”他言简意赅道,“除非对方的恶意比他更强——或者,他的善意比他更强。” “啥?”天魔像是听到了极为荒谬的事,他不由得失笑,“你说善意?善意那种东西能有多强?靠善意赢过雪盈川那个疯子?你莫不是在逗我笑!” “敖焱你并非人类,所以你才理解不了。” 烦恼魔单手推开魔域的界门,语气中凭空多出了几分幽暗之意。 “人的善意有时比人的恶意……要可怕得多。” 界门轰然洞开。 魔域之外,众人也正望着那场惊天动地的爆炸。 云间月下意识扣住琵琶,将目光投向掌门:“那是……?” 掌门面上浮现出一丝叹息。 “是希夷。”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复杂,“他先我们一步赶到,此番异象当是他与魔尊展开激战所致——我们需快些行进,支援希夷。” “是!”云间月神色一凛,投向战场的神情却难免深沉了几分。 前方是遮天蔽月的魔息。黑压压的魔修在魔域的入口排开,为首的正是天魔与烦恼魔。魔龙比山峦更庞大的漆黑身躯之前,大悲和尚单手立起,笑着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诸位施主远道而来,贫僧本当扫榻相迎。” 他面上带着弥勒佛一般的笑,口中却尽是冠冕堂皇的胡话。 “可惜尊上今日还有远客要招待,无暇顾及诸位。诸位,还请回吧。” “好一个‘招待’。” 冷笑起来的却是平日素来为人和善的崇吾峰主,苏有涯瞪着大悲和尚,目光如炬,灼灼逼人。 “雪盈川杀了瑶崖峰主与剑阁长老,又掳了我昆仑墟的弟子,莫要以为这笔帐能就这么算了!让开!” “请恕贫僧难以从命。”大悲和尚口念佛号,双手合十,“尊上有令,贫僧不敢不从。” “和他们啰嗦那么多做什么!” 天魔已完全化作龙身,高热的龙血令他的吐息也带着迫人的炎意,通体玄黑的魔龙不耐烦地抓了抓地面,一双血红的瞳孔注视着在场众人,周身魔息躁动着,似是跃动的火焰。 “要我说,全都杀了就好了!” “敖焱,不可对卓掌门与崔阁主不敬。”大悲和尚的目光转向昆仑墟掌门,“昔年卓空群卓掌门一人一剑荡平海内十九洲,力拒十方修罗于中土之外,其风采卓然,雄姿英发,贫僧至今依然历历在目。说来惭愧,虽痴长了这么些岁数,但贫僧每每念及卓掌门昔日的风采,依旧感到自愧弗如。” 天魔看着卓空群,语气十分难以置信:“你是说这个老头子?就他?要是希夷也就罢了,他不过就是一个平平无奇的老头子?” 掌门全然无视了天魔的叫嚷,只将目光定定落在大悲和尚脸上,须臾,他轻叹了一声。 “我本以为,魔修素来是各自为政,却不想,你居然已堕落到会对雪盈川那等人俯首帖耳的地步。” 白发苍苍的老者徐徐拔出剑来,目光冰冷。 “看来,大悲和尚今日无论如何是不肯给我们行这个方便了?” “尊上终究是尊上。”烦恼魔双手合十,深深一礼,“卓掌门,得罪了。” “都说了,和他们罗里吧嗦干什么?” 漆黑的魔龙猛然飞上了天空,庞大的身躯几乎能遮蔽天穹与满月,他盘踞于众人之上,语气狂妄。 “没有希夷,一个昆仑墟又算得了什么?更何况,希夷也快要到极限了——谁让高洁的神鹿从来不屑于吃人,明明那是补充灵力最快的法子。” 它看向卓掌门,面上浮现出一个狞笑,獠牙是森森的白,庞大的瞳孔中满溢出食欲与恶意。 “我和他可不同,修真者的血肉可是大补。虽然你老了一些,也不是不可以。” 掌门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下一刻,如惊雷一般的斩击骤然贯穿了天地! 与此同时,魔域深处。 正如天魔所说,希夷骤然呕出一口血来。 单薄的灵力夺走他的呼吸,此地浓烈的魔息如同剧毒,侵入他的五脏六腑深处。他猛地捂住嘴,剧烈地咳嗽起来,鲜血却依然淅淅沥沥地沿着指缝落下,他咳得那样厉害,脊背深深弓起来,嶙峋的腕骨上,血管如蛇一样凸显出来,突突颤动。 他整个人都咳得几乎要踉跄起来,任谁都看得出他此刻正承担着莫大的痛苦。 不,正如雪盈川先前所说——到了这种程度,疼痛又算得了什么? 每一次呼吸,都是莫大的折磨。站立在此地的每一刻,都在磨损他的生命。 他早就已经不该继续使用灵力了。 在阴魔对他下毒之前,这方天地早就已经不允许他再使用任何灵力。 而雪盈川的状况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他已完全成了一个血人。 他站在那里,将雪厌从左手移到了再生完毕的右手之上。 方才那一击,当真是雪盈川平生所遇到的最为可怖的一击。 那便是最后的神祇吗?他想。 为了接下那一击,他的血肉不知道再生了多少次。手脚断了大概有十几次,内脏也粉碎了三四次吧。 雪盈川冷静地衡量着。 依照自己残留的魔息来看,最多还能再重生十次、不,七次吧。 若是希夷再发动一次那样的攻击,他还能接住吗? 雪盈川思考着,唇边却不由得绽开了一抹赤红的笑。 生平第一次,他感觉到了美。 那一击美得摄人心魂。雪盈川想。 他看向希夷,眼中浮现出了嘲弄的笑意。 “原来你也会爱人啊?”他笑得几乎要被自己的血呛住,“我还以为你根本没有那种感情!这么多年了,你从未对这个人世产生过一点兴趣,明知道我会做什么,明知道我们会做什么,你却依然放任自流,阴魔杀了那么多人都没能唤起你一点情绪,我还以为你根本不在意呢——真好笑,最后的神祇?你其实早就已经弃绝了这片天地吧!” 那是人的恶意,是人的挑拨。为了激起希夷的情绪,为了让他出现破绽,而刻意挑拨他的神经的言辞。 然而其中,也存在着雪盈川这个人发自本心的好奇。 “她会知道你为她付出了什么吗?你根本不能离开昆仑吧?阴魔给你下的毒,是损耗灵力的毒草,你若是妄动灵力,毒草只会发作得更加剧烈。现在你应该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经脉脏腑了吧?不惜如此也要来救她,她究竟有什么地方特别?值得你做到这种地步?” 雪盈川笑着说出了那个昭然若揭的事实。 “毕竟,你不是很厌恶我们吗?” 希夷咽下喉中的血腥,静静抬起眼来。 是啊。 他想。 他的确……讨厌他们。无论是魔修,还是正道。无论是人修,还是妖族。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85节 他已经厌倦透了。 剧痛令视线也变得模糊起来,在逐渐发白的视野之中,他依稀看见了白帝的身影。 将他从异域的群山之中,带到了这方人世的神祇。 白帝少昊。 第86章 第八十六章 第八十六章 希夷……不, 在他成为希夷之前,他出生的地方,是开满繁花的山野, 草木绿得像是在雨水里洗过一样, 晴天的时候, 可以看到日光穿过枝叶, 摇曳下斑驳的光影,越发显得新叶绿到透明, 碧玉一般。 风声穿过山岭之时, 可以听见山谷中歌吟一般的回声。流经此处的大河, 就算是白昼也满载着星光,岸边遍生奇花异草,郁郁葱葱,欣欣向荣。珍禽异兽在林木间徘徊,也是怡然自乐。 那是人迹罕至的秘地, 是远离红尘滚滚的世外仙境。 他就出生在那里。 说是出生, 或许也不那么恰当。 无父无母,不老不死。 他甫一出生, 便已经是完美的形态, 是成熟的九色之鹿。 神鸟异兽与人类、野兽不同, 没有所谓“年幼”和“成长”的概念。 一方面,他纯真如赤子。 一方面,他生而知晓一切。 森林中的一切都爱着他。爱着天地灵气所孕育出来的精魂。 然而, 偶尔他也会感到落寞。 不老不死的,终究只有他一个。 朝菌不知晦朔, 蟪蛄不知春秋。反之亦然。对他而言,林间的一切生灵, 都实在太过短暂了。 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的生命,和如蜉蝣一般短寿的生命呆在一起,无法不感到落寞。 更何况,他听得懂每一个生命的话语。 林间的日子,实在是非常单调。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也不知究竟过了多久,当他发觉山野间的生灵在逐渐减少之时,有一个人来到了已逐渐荒芜下来的山岭。 于是,生平第一次,他见到了与自己同样的存在。 白帝少昊。 比他在这世上存在的时间更久,与一直呆在此地的他不同,少昊是格外喜爱在人世间行走的神祇。 “和我走罢。”少昊微笑道,“你继续呆在这里,也什么都不会改变,只会在一无所知中迎来终结。你不觉得那样很无趣吗?” “……” 在山林间悠然踱步的九色鹿,无法理解“有趣”和“无趣”的区别。他只能张大了纯稚的双目,安静地注视着这个贸然闯入的来访者。 虽然很贸然,却不讨厌。 他这样想着,静静地听着对方说了下去。 “离开这以后,你会遇到很多很多的事情,多到就算是你那双眼睛也看不完,猜不透。”少昊看了看他那双可见万物因果的眼睛,“和你现在一眼可以望到底的生活完全不一样,每一天都会过得跌宕起伏又意料之外,你还这么小,什么都没有经历过就死掉,未免也太可惜了。” 他并不小,也不会死。 神鹿想要这样说,但又觉得没有必要。 他只是拒绝了对方。 他对于少昊的第一印象就是,奇怪的神。 行事也好,说话也好,完全不像是神,反倒像是他曾偶然瞥见过的……人。 被拒绝之后也不觉得伤心,也不感到生气,没有拂袖离开,也没有不依不饶。 少昊只是一次又一次地来找他。一次又一次地劝说他。 有时候会拿出人间的小玩意儿,有时候则是直接给他看了一段记忆里的风景,有时候只是不着边际的闲聊。 他原本也不觉得怎么样。 但是他不得不承认,少昊口中的那方天地,的确非常新奇。 和如死水般循环往复的这方天地不同,充满了这样那样的意外,处处都让他感到新奇和不可思议。 于是,少昊对他说,自己有事要离开,大约不会再来的那一天,他第一次同他说了话。 “我同你走。” 九色的神鹿如是说。 “但你要让我看看……你口中‘有趣’的那方天地。” 少昊一怔,转过身来时,面上是得逞般的大笑。 “好啊!”他笑着说,“果然那个游侠儿跟我说的没错!这招肯定管用!” 他也只是有些无奈的看着高兴得蹦蹦跳跳的少昊,什么也没有说。 少昊为什么会来这里,在见到对方的第一眼,他就已经全都明白了。 但他还是同少昊一起离开了那方异域。 或许是因为……少昊所说的是对的。 什么也不知晓,什么也不曾做过,就这样静静地待在那方山野之中,等待终结的到来……于他而言,还是太过可惜了。 至少,他想亲自行走在这方天地之间,想亲自经历那些一直只能远远旁观的故事。 …… …… …… 后来…… 后来怎样了? 鲜血淅淅沥沥地落下。 在逐渐模糊的意识之中,希夷恍恍惚惚地想,对了,后来…… 后来,少昊死了。 永远的消亡,无论是□□还是神魂,都不存在于这方天地之间。 少昊将他留在昆仑,自己前往东海,然后,永远地留在了那里。 和他不同,少昊爱着这方天地,也爱着这天地之间的万事万物。 而在这之中,他又格外偏爱于人。 所以最后——少昊为了他们献上了自己。 “……不值得。” 那时候,他这样对少昊说了。 他们不值得少昊这样做。 在人世行走了那样多年,已经让他看透了世间的一切。妖也好,人也罢,没有谁值得少昊那样做。 特别是人。 人是那样的肮脏,卑劣,复杂,浅薄,残忍……他还从未见过像人这样善于破坏与毁灭的生命。 但是少昊爱他们,比爱一切生灵更爱。 所以他选择了那样一个结局。 即使在神祇看来,也可怕得堪称地狱的结局。 九色之鹿无法理解。 他不明白,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而且…… “那没有意义。” 因为他用自己的眼睛看到了——就算少昊那样做,也只不过是将终结推后一段时间罢了。 一切都将结束。 一切都将毁灭。 少昊做的这一切……根本就没有任何意义! 然而,迎着他的目光,白帝却轻轻摇了摇头。 他微微地笑着,像是已经很满足了。 “值得的。”少昊这样对他说,“我早就已经得到回报了。” 神明的眼睛这样告诉他,在过往的每一日,在人间行走的这段岁月,就是自己的回报。 “也别说没有意义……”白帝伸出手来,慈爱地摸了摸他的头“你还小。所以你才不明白,得到了什么结果与回报并不重要——意义这种东西,是自己决定的。” 神祇并没有“小”这个概念,这是人的理念。你才是和人呆得太久了,都被他们的理念带偏了。 他想要这么反驳白帝,但是看到对方的眼睛,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白帝微笑着,最后一次抚摸了他的头。 “你可千万不要误会。”那人笑着同他说,“我带你出来,不是为了让你做我的后继者,也不是为了让你做和我一样的事。你只需要继续做你自己就好。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任何事,不需要考虑我的意志。无论旁人怎么说,你和我不同,没人能要求你做得像我一样——就算是你自己也不行。” 他对他说,你只要在意你自己的想法就好。 而后,少昊便离开了。 若干年后,白帝陨落于东海。 他在遥远的昆仑感应到了这一切,不知为何,竟怔怔地落下泪来。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86节 不知是在哀悼白帝的消亡,还是感应到了神鹿的哀伤,一时之间,天地同悲。明明是炎炎夏日,世间却下起了一场不合时宜的骤雪。 一念白头,天下尽雪。 后来的后来,他便成了希夷。 视而不见名曰夷,听而不闻名曰希。 他封印了自己的眼睛,再也不想看一眼这人世间。 在这漫长的岁月之中,他也曾经想过,既然一切都将走向破灭,倒不如自己去学着少昊,干脆也那样做好了,反正活着与死了,于他而言也没有什么区别。 但是,果然不行。 他做不到。 因为他并不爱他们。 从很早以前……从他最后一次试图帮助他们,却带来了更为恶劣的结果,甚至造成了人族与妖族的对立之后,他便厌倦了。 谁都有自己的理由,谁都有自己的苦衷,似乎谁都心存好意,似乎谁都没有错。 他太累了,于是便彻底放弃了。 他已经什么都不想看,也什么都不想做。怎么样都好,已经无所谓了。 他无法去恨他们,却也无法再爱他们。 但是,她是不同的。 希夷想。 如果放着她不管,他一定会后悔。 一定。 因为……先前的希夷,就已经后悔了。 希夷将满嘴的血腥咽下去,逼迫着自己站直身来。 灵力再度在他周身汇集起来,发出有如悲鸣一般的声息。 然而置身于那灵力的漩涡中央的人,希夷他却依然是平静的。 ——释放了这一招之后,他究竟会如何? 就算是能看到万物因果的眼睛,也看不到这个结果。 希夷在心中对白帝说了一句抱歉。 或许他不该倒在这里。 或许将这具身躯用在救济这人世之上才是正确的。 或许……为了一个小小的女孩子,赌上一切,跑来这里,本来就是错误的。 但是,他好像有一点明白……少昊那句“意义这种东西,是自己决定的”是什么意思了。 于是,希夷张开了眼睛。 世间万物的因果,皆在那双眼中。天地灵气的流动,皆在他掌握之中。 希夷伸出手去,将毕生的灵力,无尽岁月的积累——尽数凝聚在这一击之中。 而后,对着正向自己袭来的赤红魔影,竭尽全力地挥了下去! …… …… …… 天地同悲。 在震天撼地的轰鸣之后,雪盈川倚着剑,独自伫立着。 良久,雪厌的剑身发出崩裂的悲鸣,整个在他手中粉碎了! 而后,他蓦地呕出一口血来。 夹杂着内脏的血块泼在碎剑之上,触目惊心的朱红。 雪盈川踉跄一步,几乎跌倒在地。 内脏已经全部粉碎了。 骨骼也只是还维持着一个样子罢了。 至于筋肉与经脉……更不用去想,早就是烂泥也不足以形容的状态了。 希夷的最后一击,完全粉碎了他。 就连用魔息再生的能力也被阻断了。 唉,这就是一不小心激将过头了吗? 雪盈川无可奈何地想。 他勉强支起头,用充血的视野最后看了一眼希夷。 对方的状况也没有比他好到哪去。虽然表面上还维持着一个完好的壳子,但内里早就已经千疮百孔了。 算了,这次也打尽兴了。 他想。 雪盈川自认并没有自丨杀爱好,比起杀了希夷,当下更重要的是离开这里,找阴魔治疗。 这世间有趣的事情还有很多,他可不想就这么交代在这里。 他这样想着,艰难地撑起身,转过身去,准备就此离开。 然而。 就在此时。 ——嗤啦。 他听见了无比熟悉的声响。 像是划破一片丝绸的声音。 流畅,凝练,而又优美无比。 犹如一场歌吟。 他低下头,看见自己的心口处,忽然冒出了一截银色的剑锋,宛如霜雪。 第87章 第八十七章 第八十七章 此时此刻, 雪盈川终于想起,为何那道声音会让他觉得熟悉。 他杀了太多的人,以至于一听到那声音便本能想起了——那是死亡到来的声响。 唯有足够快, 足够准的剑, 才能发出那样的声响。锋刃必须流畅地穿过肌肉与骨骼的间隙, 不能被筋络所阻隔, 完美而又顺畅地洞穿灵府,才会发出那样美妙的声响。 如同死亡到来前的一声低笑。 在听到那道声音之时, 本能便已经意识到了——已经无可转圜了。 雪盈川看着破体而出的利刃, 在内心深处平静地想着。 魔息在先前与希夷的一战已尽数耗空了, 再生的能力也被阻断,阴魔不在此处,身旁也没有其他任何一名魔修在。 无论他如何诡计多端,此刻也想不出一条脱身之法。 ——被将死了。 他很明确地认识到了这一点。 角度、时机、技艺都趋近完美。 这个名为白飞鸿的女人,究竟是何时醒过来的?又是何时谋算好了这样一招? 雪盈川如此思索着, 稍稍侧过头来。 余光之中, 他看见了白飞鸿的脸。 与他的想象不同,那是一张平静到了极致的面庞。没有任何爱憎, 没有任何悲喜, 即使是刺杀了魔道至尊, 也不曾有过一星半点的波动。 在那双漆黑的双目之中,只有冷酷至极的杀意。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雪盈川慢慢地咳出一口血来, 面上却泛起了微微的笑意。 “无我之境。”他曾经为了追求至强的功法踏遍四海八荒,自然也很清楚无情道的三重境界, “我倒是小看你了……居然在那种时候突破了这重境界。” 为什么先前没想到呢? 他嘲弄着自己一般轻笑起来。 唯有出自自己的意志,怀着完全的献身之心, 不曾考虑到自己的自杀之举,才能开启无我之境。 所谓的“无我”,唯有在真正达成了心境上不考虑自我的时候,才会实现。 而白飞鸿当着希夷的面自戕的那一刻,她的心中完完全全没有考虑到自己,所有围绕自我的执念、欲求与思绪……尽数都被她放下了。 在她杀死自己的那一刻,她全然不曾想过自己。 早该想到的……这样一来,她当然会开启无我之境。 只是那一刻,她对自己的杀意不存有半分虚假,她下手之时,也完全没有考虑过自己是否还能活下来,于是雪盈川便也忽视了她,没有监视她的尸体,也没有查看她的状况,理所当然认为她必然已经死去,再无幸理。 所以现在,他才会像这样,被她一剑刺穿了灵府。 就算是魔尊,在灵力耗尽的情况下被洞穿灵府,也绝没有还能活下去的道理。 雪盈川能够清楚感觉到,自己的生命正在流失。 那一剑实在是太快也太狠,到了这一刻,疼痛才终于随着鲜血,迟迟从创口之中一分一分渗出。 殷红的血珠沿着剑尖坠落——滴答。 而且,那一剑并不只是如此而已。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87节 无情道的剑意带着冷彻的寒意,自灵府之中冻结到四肢百骸,就连自己血,似乎也要在血管之中凝结成冰,贯穿他的神魂。 雪盈川的目光依然流连在白飞鸿的面庞上。 深深地,似乎能看到她的魂魄深处去。 那一剑中蕴含着无尽的决意。 剑的主人将一切都赌在这一剑之上,拼尽所有,怀着凛冽至极——甚至可以称之为凄烈的杀意,只以他一人为目标,刺出了这一剑。 将所有的修为、毕生所学、全部的决断力都凝聚在了这一剑之上,在最好的时机,只为杀他而使出了这样一剑。 她的灵府应该已经被自己刺穿了。 灵力也应当不剩下多少才对。 就算不算上她自己那一剑,先前他留给她的伤势也足够沉重了。 事实上,就算是现在,他也能闻到她身上越来越浓烈的血腥气。她的伤口必然是崩开了。可以想见,刺出这一剑,她也并非全无代价。 就算是雪盈川,也几乎想不出,白飞鸿为什么还能爬起来,又为什么还能使出这般……神乎其神的一剑。 凝视着白衣少女美丽的面庞,雪盈川微微抬起手来。 大约是先前那一剑耗尽了她的心力,少女没有力气拔出剑来,更没有力气撤退。她先前的刺杀令长剑整个穿过他的身体,剑柄都没入了他的脊背。 从雪盈川的角度看去,仿佛她正倚靠着他的后背,又像是一场短暂的休憩。 久经战斗的丰富经验告诉他,如果他现在出手的话,她绝对躲不开。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躲开。 现在的话,他还有一击之力。 只要将余下的魔息凝聚在指尖,利用最后的这一瞬间,反手刺穿她的头颅的话…… 这个夺走了他生命的女人,就会和他一起下地狱。 漆黑的魔息在指尖凝聚起来—— 随即又在成形之前散去了。 ——算了。 他抬起头来,仰望着夜空中的明月,微微叹了口气。 被这样一剑杀了,就没办法了。 这一剑实在太过纯粹,也太过美丽。 凝聚在这一剑之上的杀意,绝美得让人感到战栗。 是他输了。 没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 这个人的恶意与杀意,胜过了他。 他输得心服口服。 所以,算了。 雪盈川笑着想。 让那样美丽的一剑流传下去,也没有什么不好。 他仰望着美丽的月亮。 夜空之中,高悬着一轮琉璃般的白月。在苍蓝得近乎于黑的夜色里,满月皎洁而又孤绝地悬在那里,如此遥远,却又如此美丽。霜雪一般的光辉洒落在大地之上,将赤红的沙海也映照出几分明澈之意。 月华如水,佳期如梦。 魔域之中本不该有月亮,过于浑厚的魔息夺走了此地一切生灵的性命,也夺走了美丽的夜色。平日,无论白昼还是黑夜,漆黑的魔息都如浓云,遮蔽了天日。自然也看不见月亮。 唯有今夜,唯有此刻。 如同奇迹一般,月光降临在了这片土地之上。 雪盈川也想不起,自己究竟有多少年没有这样看过月亮。 在生命的最后,在死亡的怀抱之中,他什么也不能做的时刻,他忽然没有了那些攫取与占有的念头。 月色如此美丽。 以至于他稍微的……真的只是稍微的,有了这样的念头。 似乎只是这样看着也不错。 第一次,他有了这种心情。 “我输了。” 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雪盈川微微的笑了。他垂下手,微微向后靠去,将自己的重量压在了少女的肩头。 一条命的分量,可不会轻。 他笑着想。 “作为杀了我的奖励,送你一个好东西。” 骗你的。 他微微地笑,在心里带着几分孩子般的坏心,补了这样一句。 就算不送给她,她也会得到的。 因为这就是天地的真理。 ——杀了修真者的人,可以得到对方的法门。 放在剑修身上,也就是说,杀了哪个剑修,就可以得到对方的剑意。 道无好坏,法无善恶,兵刃无正邪。剑意亦然。 有是非之分的,只有修者本人而已。 随着生命的流逝,雪盈川可以清楚感觉到,自己正在失去自己的剑意。 只为了杀戮而修炼的剑意,自然也会去寻找更适合杀戮的主人。 那将是非常适合白飞鸿的剑意,作为当世最好的剑修之一,雪盈川很清楚这一点。 或许比白飞鸿自己所想得更加适合。 无情道。 雪盈川有些想笑。 她简直是选择了最不适合她的一条路。 绝对选错了。 即使没有希夷那双可以洞悉万物之因果的眼睛,雪盈川也可以如此断言。 他从没有见过比那个道法更不适合她的“道”。 因为爱着什么人,因为想要保护什么人,所以选择了无情道?简直太可笑了,他这一生还没有见过比这更好笑的事情。 修到最后她一定会后悔。 只是到了那个时候,她想回头也已经没有机会了。 所以,才一定要将那份剑意送给她。再没有比只为杀戮而生的剑,更适合无情道的剑意了。 有他的剑意,她将无往不利,无坚不摧。再没有什么能拦在她的道路上。 她会杀死一切想要杀死的人。 剑意可以通过杀戮传承。 但不是每一个剑修,都会甘愿让剑意就这样离开自己。尤其他的对手,还是这样一个连夺取剑意都不知道的女孩。 他当然可以挽留,也可以粉碎——如果他真的不想失去这道剑意,想让自己修炼出来的东西至死也完完全全属于自己——他当然也可以做到。 但是,那又有什么意思? 雪盈川微笑着,放松了自己的身躯,任由死亡冰冷的拥抱攫住他,也任由这道剑意离开这具将死之躯。 人生在世,不就是空着手来,空着手走? 来时既然一无所有,去时也当一无所有。 如果一定要说的话—— ——死前能看到这样美丽的月色,便也就足够了。 在清冷而又澄澈的月光之下,雪盈川渐渐闭上了眼睛。 红衣的身影倒下。 呼吸断绝。 魔修死后,身躯渐渐化作灰烬。 冰冷的夜风穿过赤红的原野,吹散了逐渐湮灭的劫灰。在明澈月光的照耀下,如同一场纷散的萤火。 至此,落下帷幕。 第88章 第八十八章 第八十八章 在确认雪盈川已死之后, 白飞鸿深吸一口气,转身朝着希夷的方向奔去。 她扣上他的手腕,诊脉所得到的结果让她不由得心下一惊, 不假思索将灵力灌注进去。 白飞鸿灵府的重创并未好全, 先前刺向雪盈川那一剑又几乎耗空了她全部的灵力, 在这种情况下强行驱动回春诀, 她只觉得自己的经脉都在悲鸣,血腥味涌到喉间, 又被她强行咽了下去。 饶是如此, 白飞鸿的心还是一分一分沉了下去。 杯水车薪、不, 沧海一粟都不足以形容的状况。 希夷整个人如同一个千疮百孔的旧船,她的灵力流入他的身体,不消一瞬便流了个七七八八。偏生他的经脉还与人族不同,刚一触碰她便意识到了……便是她全盛时的灵力与希夷相比,也无异于涓流入东海, 渺茫无所依。 在这样的情况下, 她就连医修间所流传的禁术——将伤患的病痛转移到自己身上——也不敢用。倒不是她怕死,而是就算用了那种禁术, 对希夷的病情也没有任何作用。 人与神, 虽然拥有相似的外貌, 内在却全然不同。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88节 一时之间,白飞鸿居然感到手足无措。 她只能扣紧了希夷的手腕,竭力将自己的灵力灌注进去。 即使只是涓流也好, 她也想缓解一下他的痛苦。 然而,却有一只手, 轻轻抚上了她的面庞。 “不要哭,我不要紧。” 希夷轻声说, 那只手想要拭去她的眼泪,却因为染了血,在她眼角拖曳下长长的血痕。 希夷咳嗽着,为此稍稍感到抱歉。 他明明是想要擦去她的眼泪。一不小心,却弄得更脏了。 就好像他明明是为了救她而来,最后却是她反过来救了他,还被他的样子弄哭了。 ——我似乎也没资格说他们本末倒置。 希夷想。 远远的,他感应到了几道灵力正在飞速接近。 为首的人是卓空群——从一开始,他就知道天魔与烦恼魔绝不会是这个人的对手。就算他已经失去了过半修为,衰老到了如此地步,他终究还是这一代的昆仑墟掌门。是自己所熟知的那个人。 至少现在,有他们在的话,白飞鸿会是安全的。 希夷叹了口气,缓缓闭上了眼睛。 “师父?” 白飞鸿的声音变得焦急,但也在他的耳中渐渐模糊起来。 他连说话的力气都失去了,只好用指尖碰一碰她的手腕,算是微不足道的安慰。 只是……有点累了。 他想。 稍微休息一下,很快就好。 不会很久,所以…… 你别再露出这种表情了。 覆盖了魔域的薄霜一分一分退去,天上的白月也渐渐黯淡了她的光辉。在遥远而又悠久的风声之中,久违的,希夷想起了那段遥远的记忆。 说是“记忆”……或许也并不恰当。 归根到底,那不过是这双眼睛,在某一日的假寐之中,偶然窥探到的“往事”罢了。 既是自己也不是自己的“希夷”,某一日的记忆。 那时候的白飞鸿还没有下山,那时候的希夷也依然厌倦着人世。 那时候的闻人歌生了病,不便再去太华之山诊治,便以“为了方便治疗”为名,强行将希夷带去了不周之山。 要说的话,他其实也没有很想活下去,之所以会答应闻人歌,也不过是懒怠去寻一个拒绝的理由。那个男人在医修之道上异常顽固,比起说服他,顺从他的提议反倒要省力很多。 于他而言,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那一天,他独自坐在半山的亭子里,眺望着无尽的山林。 不周之山遍植青竹,幽幽的碧色如同海潮,伴随着风吹过竹叶的清响,一道一道地向远山蔓延而去。 目之所及的一切都被染上了幽然的绿意。就连投到衣衫上的竹影,似乎也带上了青绿。 与其说他在眺望着什么,不如说,他只是在发呆罢了。 从很久以前,他便已经什么也不想看,也什么都不想思考了。 那一日,原本也应当是和过往的每一日一样。 然而,山林间忽然下起了大雨。 雨势来得又快又急,就像是泼下来的一样,在天与地之间连起了密密的银丝,不久,又结成了一片暴雨的罗网。 他独自坐在亭子里,听着大雨穿林打叶的声音。 雨声淅淅沥沥,洗过这方天地,将草木与山岭都加深了颜色,那青色浓得近乎墨画,越发显出寂寥之意。 雨声喧嚣,亭中反而更显静谧。 就在那时,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骤然打破了这亭中的静谧。 青石板的山路上匆匆跑下了一名少女。 她背着一个很大的药篓,里面塞满了草药,其中有两味是只生在这片山崖之上的灵草,她大约就是为了这药才会来这座山上,却不巧正好遇到了暴雨。 雨势实在太大,就算她打了伞,衣角和鞋子还是被雨水打湿了。那少女匆匆跑到亭子这里来,想要拧一拧水淋淋的衣袖,却发觉希夷在这里,不由得发出了一声小小的惊呼。 “你也在这里避雨吗?”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把衣袖往背后藏了藏,“我出来采药,没想到遇到了这么大的雨。” 他记得这名少女。 她叫白飞鸿。是闻人歌的义女,闻人歌带她回昆仑的那一天,特意求到他面前来,让希夷为她批一次命。 而那一次,他就已经看到了眼前这名少女一生的命途。 不过四个字——风雨如晦。 不知为何,他忽然觉得,在这样的疾风骤雨之中,与这样的少女相遇,仿佛是某种宿命的隐喻。 这些年来,他的药都是由这个女孩子送到太华之山,小孩子心性不定,素来贪玩,她却从未有过一次延误。若不是幼年时被魔修毁了经脉,单就这份心性,她在修道一途上也当大有所为。 想到这里,即使是希夷,也没法对她冷言相待。 他也只是微微冲她颔首,以示自己听到了。 白飞鸿给他送了许多次药,也很清楚他的习惯,也不以为意,只又向他看了一看,便不由得皱起眉来。 “你也真是不会照顾自己。”她说这话的语气很像闻人歌,朝夕相处的义父义女之间难免的潜移默化,“雨都淋到衣摆了,这样下去非生病不可——你本来身体就不好,再淋一场雨,回去肯定会烧起来。到时候先生又要训你。” 她一边这样说着,一边抖落伞面上的雨珠,将那把油纸伞撑开来,挡在他的膝前,为他挡去亭子附近溅起的雨花。 “……” 他其实并不在意,但她做得太过利落,待他反应过来之时,她已经放好了油纸伞,站到亭子的另一边去了。 少女似乎很急着下山,一手扶着自己的背篓,一手扶着亭柱,不住探头去看亭外的雨势天色。 “都说骤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她忍不住小声埋怨起来,“怎么这雨都不停呢?” “不会停的。”那时他为什么会开口,连他自己也不是很明白,“你在亭子里多留一阵子。等到雨停了再走。” 至少,他还在亭子里的时候,暴雨不会扫到亭子里来。 “我也想啊。”她有些无奈地往背篓里看了一眼,“但是先生还在等这味药,我得快些给他送去才行。” 听到大雨短时间内不会停,她反倒定下心来。又一次算了算时辰,到底等不及,眼见得雨势并没有要小下来的意思,便将心一横,抓紧背篓,匆匆冲进大雨之中。 他自然知道她为什么这样急着离开。 妻子的死,已成了闻人歌的心魔,这些年来,他为心魔所累,修为大减,身体也渐渐病弱起来。青石花是治病的良药,只在这些日子,开在不周山的山崖之上。 雨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停,青石花的药效却只在花开之后的一时辰之内。 无论暴雨有多急,她都必须离开这避雨的山亭。 “我要走了,你也不要在这里呆太久,山上还是太冷了。”她回过头来,胡乱冲希夷摆了摆手,“回头见!” “把伞带走。”希夷开了口,“我不需要。” “留给你了!”她急匆匆地冲下亭子,撞进了瓢泼大雨之中,“你比我更不能淋雨!” 希夷凝视着她的背影,许久都没有说话。 那道纤细的人影,只一瞬间便被暴雨吞没了。 山路湿滑,雨疾风骤。 她匆匆行走在泥泞的青石小径上,渐渐消失在了雨幕之中。 而他始终坐在那里。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她走入风雨如晦的命运之中。 直到再也看不见为止。 一如既往,他什么也没有说,也什么也没有做。 他曾经想要让她留在这方远离喧嚣与风雨的亭子里,但是,她拒绝了。 对那少女来说,她还有许多许多要做的事。要为义父送药,同伴和朋友在等着她,她所倾慕的少年也在山下……所以,即使前方风雨如晦,她也还是闯入了雨幕之中。 她没有留下来。 她一次也没有回头。 而他——他也只是看着。 一直一直,都那样看着。 所以时至今日——他依然被困在这里。 第89章 第八十九章 第八十九章 最终, 是掌门带着其他几位仙长,从这片荒原之中救走了他们。 黯淡的月光下,薄霜也如一声轻叹, 从大地之上散去了。荒原之上, 苍凉的夜风掠过她的脸庞。 白飞鸿被云梦泽搀扶着, 最后一次回首望了一眼赤红的砂海, 一切都已烟消云散。无论是凛然的白霜,还是渺茫的劫灰。 只有残留下来的些许寒意, 证明一切并非是梦境。 “丢了什么吗, 师姐?”云梦泽见她停留, 不由得开口问道。 “没有。” 白飞鸿微微摇头,看向云梦泽。少年身上也错落着大大小小的伤口,看得出赶到这里也经历了一番苦战。 “伤得重吗?”她轻声问。 “同你比起来,算不得什么。”云梦泽抿紧唇,定定地看着她, “下次别做这种事了。我——闻人峰主很担心你。”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89节 她抬起手来, 想要碰一碰他脸上的伤口,却因为这个动作牵扯了伤处, 不由得闷哼一声, 微微弓起脊背来。 单手捂着心口, 被洞穿的灵府仍在传来一阵一阵的剧痛,因为灵府未愈便妄动灵力,那痛楚近乎腹心蚀骨。即使用了回春诀, 也还是有血丝慢慢渗了出来,她下意识收紧手掌, 不让鲜血从指缝间滑落。 云梦泽静静看了她一会儿,忽然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走吧。”他没有看她, 只是看向前方,“他们要等急了。” 白飞鸿想了想,还是没有挣脱他的手。 她确实已经很累了,伤口也很痛。虽说逞强自己走也不是做不到,但是……至少现在,让她稍微休息一下吧。 她稍稍侧过头去,看着队列的最前方。 闻人歌正在为希夷诊治,他的眉头紧紧锁在一起,面色沉郁,白飞鸿很少见到他露出这样的神情。只见他出手如电,连点希夷几处大穴,又用金针渡气,疏导他经脉之中乱作一团的灵气。 “师父会没事吗?”她像是在问云梦泽,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会。”龙血传人的语气异常笃定,“掌门把那条魔龙碾了九成碎,他也没有死——神祇是不死不灭的。” 他看了白飞鸿一眼,顿了顿,还是将“只是可能会陷入沉睡”这句话吞了回去。 “那就好。”白飞鸿微微松了口气,紧蹙的眉头也稍稍放松下来。 返回昆仑墟的路上,不知道闻人歌究竟捏碎了多少把灵石,也不知道掌门与其他几位峰主给希夷传了多少灵力……无论如何,终究是吊住了这条命。 只是,他终究是损伤了根基,为了修复自身,他将会陷入漫长的沉眠。 也许几年就会醒过来,也许几十年、几百年也不会醒过来。 神祇的构造与人与妖都不同,就算是当世最好的医修,也没有十拿九稳的把握。 为了希夷的休养考虑,他们没有将他送回太华之山,而是留在了不周山。 白飞鸿与云梦泽作为希夷唯二的弟子,自然也要留下来侍奉师父。 直到看到病榻上沉沉入睡的希夷,白飞鸿才终于觉得一直提着的心放了下来。 云梦泽端了药来,白飞鸿只看了一眼,便起身接了下来。 “我来。”她说。 云梦泽又看了她一眼:“这是闻人峰主开给你的药。” 白飞鸿端着药盏的手顿了顿,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抓着汤匙搅了搅。 “也是。”她端起碗来,送到唇边,“师父现下也喝不进药,是我搞错了。” 也不知道云梦泽来时做了什么,这药汤的温度恰到好处,虽然很苦,但能一饮而尽的话,也不用多受苦药的折磨。 云梦泽又递了一把糖块给她,见她含了一块,才移开视线,看着帘幛上垂下的流苏开了口。 “你伤得也很重,看护师父的事我来做就好。你去休息吧。” 白飞鸿摇了摇头,伸出手去,握住希夷的手,触及的只有冰冷的肌肤,倒像是一块冻透了的玉石。 她将另一只手也叠在上面,稍稍用力握着,虽然自己的体温也很低,但是至少可以稍微温暖一点……就算只有一点也好。 “我来看吧。”她轻声道,“横竖我现在也睡不着。” 这样看着,这个人好像随时都会消失一样。 像月光,也像晨霜。 云梦泽看了一会儿,却也不再劝阻,只是从芥子中拿出一件狐裘来,披在她的肩上。 “那我去看看其他人。”他低声道,“你小心一点,不要着凉。” 白飞鸿点了点头。看着少年离开。 而后,她握着希夷的手,静静地看着这个人,微微恍惚起来。 她不明白。 这个人,前世什么也没有做。 他从来都是独自一人,不与任何人往来,也不插手他人的命运。 他就像是已经对一切都已经厌倦透了,一直一直,就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 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 一直到了最后,一直到一切都毁了,他也没有多说一个字。 在白飞鸿看来,简直就是死灰般的生存方式。 但就是这个人,这一次来救她了。 不,仔细想来,他或许救了她不止一次。 前世今生,居然会有如此大的差别吗? 白飞鸿想不透。 他究竟为什么会来——希夷什么也不说,白飞鸿便也无从知晓。 她只能将那只冰冷的手拉近自己的脸颊,轻轻贴在上面。 “……谢谢你,师父。” 最后,她也只能这样说。 到底是伤势过重,失血太多。或许是周身太过温暖,又或许闻人歌在汤药里加入了助眠的草药……白飞鸿看着希夷,看着看着,她的意识也渐渐模糊起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便沉入了深深的睡眠之中。 她做了一个梦。 一定要说的话,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梦。 只是她又回到了不周山,站在半山的亭子里,踮脚张望着亭外的大雨。 雨下得很大。将整座山岭都洗成了浓绿青碧,草木与泥土都在雨水中加深了颜色,就连掠过竹林间的寒风,也似乎染上了竹叶那青幽幽的绿意。 她看着亭外长长的青石小径,陷入为难之中。 这样的雨天,石板路肯定湿滑难行。虽然雨势很急,冲去了青石上的尘土,再加上行人很少,因而不显得多么泥泞……但是这样的天气,走在上面也肯定很容易跌倒。 亭外的雨势越来越大了,亭里的少女不由得咬住嘴唇,稍稍抓紧了背上的背篓。 不能再等了。 她想。 再等下去雨也不会停。 而且,山路的尽头……还有人在等她。 虽然她也怕淋了雨受寒生病,也不想让雨水打湿她的衣衫,更不想在这样湿漉漉的山路上奔走……但是,她必须下山才行。 于是少女深吸了一口气,抓紧背篓,抬脚便往亭外冲去—— 然而,却有一把伞,撑在她的头顶,为她遮挡了无边风雨。 她回过头,便看见了希夷。 白衣仙人垂眼望向她。他有双月光一般的眼睛。 而她在那双眼睛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他看着她,像是在看着一场遥远的梦。 良久,他微微地笑了,将伞朝她的方向倾了倾。 “我同你一起走。” 雨水打湿了他的肩头,他却不在意,只是说了这样一句。 白飞鸿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有了一点点想哭的冲动。 她眨了好几次眼睛,才勉强将泪意眨了回去。 为什么想哭?她不知道。 可她还是不住冲他点头,用尽全力,对他露出了大大的笑容。 “好。”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我们一起走。” 虽然雨还是下得很大。 虽然路还是很难走。 但是…… 这一次,有人同她一起走了。 第90章 【番外】 【番外】得成比目何辞死, 愿作鸳鸯不羡仙。 雪盈川想过很多次自己的死法。 或许会死在某个来复仇的人手中。 或许会死在某个来主持公道的正道手中。 或许会死在为了证明自己更强的疯子手中。 但他唯独没有想过——会死在这样一个人手里。 那是有如雷霆般的一剑。 那一剑的技艺唯有“完美”可以形容。 横暴到了极点,也强大到了极点——然而在那剑意之中,不存在任何感情。 “……” 他吐出一口血来, 冷静地分析着自己的伤势。 灵府粉碎, 筋骨断裂, 内脏大概飞出去了一大半, 剩下的也基本没什么用了。 这种程度的伤,早已超过魔息可以修复的极限。 简而言之, 没救了, 等死吧。 雪盈川一边这样想着, 一边又为自己这种时候还能讲笑话而勾起嘴角,绽开一抹冷冷的笑。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90节 那双毫无笑意的眼睛转向凶手的方向。 杀了他的男人——就在那里。 “陆迟明。”他念出来人的名字,又呕出一口血来,面上的笑容却拉大了,“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谁能想得到——就在一天前, 你还是当世剑仙,正道魁首?” 冲天的魔气, 甚至让男人的面庞都变得模糊起来。即使是雪盈川也想不出, 他究竟杀了多少人, 才能积攒下这样骇人的魔气。 在那浓得让人喘不上气的魔息之后,那双血红的眼睛,正在平静地注视着他。 那双眼睛里面, 没有爱憎,没有喜怒, 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情绪。 有的只是如死水一般的平静。 他只是在等待雪盈川的死亡,不着急, 也不怠慢。那种等待中没有任何意味,也没有任何思虑,只是平静的等待着罢了。 “你杀了多少人?一城?一国?一洲?还是说——你将整个东海都屠尽了?” 雪盈川一边笑,一边质问着男人。 他在试图激怒陆迟明。 要问理由,倒是很简单。 因为他就是无法忍受那种眼神。 这些年来,雪盈川见过数不清的正道修士堕魔,除却那些原本就心术不正的,凡是因心魔而堕落的修士,无不在堕魔之初有所挣扎,过往的人性与戒律拉扯着他们,让他们犹豫、迟疑,反反复复,被内心的矛盾困得进退不得。 然而,陆迟明身上,却不曾有那种感觉。 他整个人,仿佛都已成了一柄纯粹的剑。 便是在听到雪盈川谈及自己的罪证之时,他也是平静的。既不像那些本就嗜血嗜杀之徒为自己的“功绩”而自满,也不像那些自诩正道的人为自己的“罪孽”而羞愧。 “咳、咳!” 雪盈川又吐出一口血来,这一次里面不仅夹杂着血块,还有内脏的碎块。 手脚都已经粉碎了,雪厌也早就碎裂了。此时此刻,他除了等待死亡到来,居然什么也做不了。 雪盈川一生还不曾被逼迫到如此境地。 在这样的绝境中,他竟然再度笑了起来。带着无以名状的恶意,放纵地嘲笑眼前的男人。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居然是为了那种理由入魔的吗?” 剑是不会说谎的。 这世上再没有比一个人的剑意更能说明一个人的本性的东西了。 通过方才那一剑,雪盈川已经完全理解了——这个人究竟做了些什么,又是为了什么才入魔的。 “太好笑了!老天,因为太荒诞了,我还特意又确认了一遍——居然真的会有人会做这么蠢的事啊!” 雪盈川整个人都几乎被斜劈成了两半,半个肺部都裸丨露在夜风里,每一次呼吸都能听到内脏间血流与冷气摩擦的声响。在夜色之下,如同某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潮声。 然而,他却依然大笑着,甚至因为笑得太过厉害,被涌进肺里的鲜血呛住,不由得剧烈咳嗽起来。 他的目光也是雪亮的,定定地盯着陆迟明,凝聚着恶毒的冷光。 他笑着问他:“对了,我还没有问你——亲手杀了自己最爱的女人,感觉怎么样?” 毕竟连我都没有试过这种事—— ——雪盈川没能把这句话说出口。 因为他已经被人劈做了两段。 毫不容情,冷酷至极。 但这一剑却不是完美的。至少,没有完美到让雪盈川无法再发出声音。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如同发狂一般大笑起来,谁也无法想象,这样的情况下他到底是怎么笑出来的。仅剩的那只眼睛中一瞬间燃起了恶毒至极的火焰,雪盈川一边大笑,一边抛出如诅咒一般的笑语。 “你居然爱她——你居然还爱她!” 这一剑,带上了情绪。 虽然很淡薄,但仍旧是一种情绪。 这就对了。 他想,一边笑一边想。 他最无法忍受的,就是死在陆迟明这样的人手中。 陆迟明来杀他,不是因为正义,也不是因为义愤,更不是对他怀有某种憎恨。 那只不过是机械地执行着某种计划的一环罢了。 他来杀自己,甚至不是出于“他想要这么做”,而是“他应该这样做”。 对雪盈川来说,这和走在屋檐下被突然掉下来的冰锥砸死了也没有什么区别。 他绝对无法忍受的,就是这个。 但是方才这一剑中——带上了陆迟明的感情。 虽然不是冲着雪盈川,而是冲着某个已经死在他手中的女人——还是他亲手所杀的人。 这太好笑了。 雪盈川想。 这个男人究竟有没有发现……就算他亲手杀了她,他也还是爱着她? 又或者,是因为发现了这一点,才必须亲手杀了她? “你真是我见过的最无聊的人。” 看着递到眼前的剑锋,雪盈川冷冷地笑,语调中带着浓烈的讽刺之意。 “居然就为了那种理由,把自己所拥有的一切都毁了。太无聊了,无聊到我都要开始可怜你了。” 陆迟明只是平静的看着他。 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将剑锋抵在雪盈川的颈部,准备割下他的头来。 “我最后问一句。” 雪盈川看着他,开口道。 “你应该知道,你到最后什么也得不到吧?” “我知道。” 终于,陆迟明开口了。 而后,他握着剑柄的手稍一用力—— 嗤啦。 鲜血喷溅的声音,如同长长的哨音,又像是幽幽的歌吟。 雪盈川的头颅滚落在自己的血泊之中,仍旧带着恶毒的大笑。 那笑容永远留在了他脸上,就像是掉进地狱之后,依然会嘲笑着眼前的这个男人。 陆迟明甩去剑上的血珠,不再看这具已死透的尸体一眼,转过身去。 在他的身后,阴魔的身影如幻影一般骤然出现。 她以一种无比婉约柔媚的姿态,在陆迟明的脚边跪了下来。如同偎依,又如同索取一个拥抱一般,她仰望着这个男人。 “恭迎魔尊。”她含笑道,连笑也如同陈酿的美酒,不饮而醉人。 于此,如同魔域的惯例那般——旧日的魔尊死在了挑战者的手中,新的魔尊踏着他的尸体,坐上了染血的玉座。 “恭迎魔尊。” 无数的魔修跪拜在地,向那可怖的威压,也向那骇人的魔息。 整座魔域臣服在他脚下。 众魔向他宣告忠诚。 这便是魔域,绝对的弱肉强食,强者为尊。 陆迟明高坐在玉座之上,只是漠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他的身边没有任何人,也不会再有任何人。 陆迟明知道,他的目的已达成一大半。接下来,只要继续按照计划执行就好。 新旧魔尊的交替,就这样在血泊之上完成了。 与此同时,陆迟明终于完完全全——失去了最后的立足之地。 罪无可恕。天地不容。 第91章 第九十章 第九十章 若干年后。 岭南道。 起风了。 如意楼的薛掌柜张望了一眼外面的天色, 便知道大雨将至。于是他连忙吩咐小二,将灵酒烫起来,热汤也备好。 如意楼这些年做惯了仙家生意, 自是知晓这样恶劣的天气不利于御剑出行, 便是修真者也要寻个投宿之所, 是以每逢雨雪, 如意楼的生意总是大好。 这不,灵酒尚且温着, 便已有客人上了门。 四名风尘仆仆的修真者进了门, 三男一女, 每人都是满面严霜,其中那名女修的指甲乌黑,嘴唇青紫,可见是修了邪门的功法。 掌柜的见状,怕小二做事不妥帖, 亲自送了灵酒上桌, 这四人虽然要了灵酒,却没有一个人喝。直到酒冷了, 其中一名男子才将长剑搁在桌上, 为自己少少斟了一杯。 “放松些罢, 别事还未成,先把自己吓坏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为身边那中年男子也斟了一杯。那中年男子须发已然掺了银丝, 闻言举起酒杯囫囵吞了一杯酒,上好的佳酿也不见他尝出什么味道来, 一双浑浊的老眼只死死盯着身边的剑修。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91节 “你确定是这儿?”男子语气急迫。 “你这是信不过老头子的蛊了?” 一旁的白发老头阴恻恻地笑起来,他双手都缩在衣袖中, 只有一双浊黄而阴沉的眼珠,在眼眶里骨碌碌地一转,锁在中年男子身上。 “岂敢岂敢。”中年男子慌忙道,“三圣教长老的威名何人不知,我怎么敢怀疑您老人家?” 老人哼笑一声,正欲再说些什么,面前的酒杯却被人斟满了。 “人还没到,别我们几个先内讧起来了。” 持剑男子端着酒杯,劝道。 “天这样冷,先喝杯热酒暖暖身子。等一会儿人到了,才方便行事。” 酒斟到女修面前时,对方抬手挡住酒杯。 “喝酒误事。”那女修的脸色也是死灰般的颜色,语气却很冲,“一会儿还有大事要办,这时吃酒,若是耽误了要事,你来担待?” “你继续这样,才会耽误大事。”持剑男子冷笑道,“白飞鸿何等人物,待她进了如意楼,见我等四人只干坐不饮酒,怎会不起疑心?” “要我说,你就是担忧太过。”中年男人自己为自己倒满灵酒,一口闷完,“区区一个小丫头,我们四人合力,哪有拿不下的道理?” 女修闻言讽刺道:“是啊,就这区区一个小丫头,却刺杀了魔尊雪盈川。” “嘿!你找事儿是吧?” 中年男人顿时横眉竖目,抬手就去探腰间的法器,却摸到了一只枯树枝般的手,整个人顿时僵住了,背后发了一身白毛汗。 “冷静了?” 老头再度哼笑一声,阴毒的目光在二人身上来回睃巡。 “先说好,谁碍了老头子的事,老头子就要对谁不客气。” “都少说两句。”持剑男人沉沉道,“白飞鸿绝不是个好对付的敌手,若是因为她年纪轻轻便看轻她,到时难堪的只会是我们。莫要忘了,我等四人之所以聚集在此,就是为了通力合作,杀了白飞鸿。若是在这之前就内讧,反倒不美。” 提到此行的目的,四人发热的头脑倒是冷静下来了。 “事先声明,我对魔尊之位没什么兴趣。”老者阴冷的笑起来,面上的纹路透出一种刻骨的狠毒,“我要的只是那丫头的骨头,这些年修无情道的修士是越来越少了,我要她的骨头,来做养我那些好虫子的苗床。” “我要魔尊的位置。”中年男子看向持剑男子,“说好的,杀了她之后,魔尊之位归我,他的剑意归你——你可不要毁约!” 持剑男子微笑:“我若是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自不会毁约。” 他虽是这样说,指尖却摩挲着剑柄,显然心中另有打算。 “我要她的皮。” 女修抚摸着自己的面庞,眼神阴毒。 “我曾见过她……她的皮相真好,我要了。老爷子,你可不许弄破她的皮。” “呵。”老人怪笑一声,“我可对女人的皮没有兴趣。你要是不放心,自己来剥不就好了?” 三人交谈之时,如意楼外,雨渐渐下起来了。 酒楼里的宾客也渐渐多了起来,薛掌柜一边忙小二端茶上酒,忙得是脚不沾地。 就在这时,又有新的客人上了门。小二忙摆出一脸笑容迎上前去。 “客官里边请——请问几位是打尖还是……住……店……” 在看清来客面容之后,小二的舌头不由得打了结。 人在看到过于美丽的东西时,便会失神。 他此刻就是这样。 急雨中,白衣女子撑着一把红伞,衣衫却是干爽的,不染纤尘。她抬眼看向痴住的小二,自屋檐下向内行了一步,收起伞来,冲他微微颔首。 “去烫两壶灵酒来,再上些小菜。我们在这里歇一歇,雨停便走。” 在听到那女声之后,四人的面色微微一变。 他们交换了一个眼色,顿时,按照他们先前的计划,四人齐齐发难! 持剑男子与中年男人一左一右,猛然袭向将将踏入店内的白衣女子,全然不顾她身前领路的小二,势要将她斩于剑下! 而另一边,女修一声厉喝,从指尖逼出乌紫的血舞来,一看便知带着剧毒! 与此同时,无数蛊虫从地上飞起,也从女子的背后齐齐向她扑来—— ——赢定了!没人能从这种合围里脱身! 刹那间,四人的脑海中,不由得生出了这样的念头。 用剧毒的毒雾弄瞎她的眼睛,蒙蔽她的五感,用蛊虫扰乱她的认知,制约她的行动,同时,再由那二人发起突袭,将她格杀当场…… 这便是他们的计划。 四人为此磨合排演了许久,每一招每一式都烂熟于心,他们可以肯定,自己把握的时机恰到好处,也发挥出了全部的实力…… ……那为什么,这个女人还好好地站在那? 鲜血自四人的腔子里喷出,冲天而起,四颗头颅滚落在地,目眦欲裂,带着难以置信的神情。 白飞鸿收回剑,将左手自小二的肩上收回——方才出剑之前,她先将小二拉到了自己身后,保住他不被那二人的剑刺穿——方才对着他微微颔首,说了一句“对不住”。 这一路行来,她也很习惯于这样的突然袭击了。 也不知道是哪个混蛋把雪盈川是她所杀的消息透露了出去,魔修之中头脑简单与思路清奇之人都不在少数,不知怎的,他们就认定了“只要我把杀了魔尊的人宰了,大家就会奉我为新魔尊”,前仆后继地来找白飞鸿的麻烦。 白飞鸿从一开始的处处小心,到现在已经麻木了。管他三七二十一,来找茬的都先砍了再说! “连累你们做生意了。”她的脾气倒是很好,拿出一把灵石搁在柜台上,“一点补偿,希望能弥补一下你们的损失。” “哪里的话。”掌柜的忙不迭把灵石都拢在衣袖里,满脸堆笑迎出来,“您给的灵石都够买十个小店了,哪里还有不够的道理!您请,快上座——这两位是您的同伴吗?” 如意楼里又进来了两个人。其中一人穿着一身华美的紫衣,衣襟大开,放荡落拓,一看便知是花家子弟。他一手捏着自己发间繁琐华丽的银饰,一手掩住口鼻,眉目间浮现出露骨的嫌恶之意。 “真臭。”花非花咋了咋舌,“魔修死了也给人添麻烦,臭死人了。这几个烂货到底害过多少人啊?这血的味道简直臭不可闻。” 他说着就回过头去,伸出一只手来,拦住后面那人。 “云师弟你就不要进来了。”他笑着说,“我怕你受不得这股子腥臭——龙可是很娇贵的。” 来人只是无言地瞥了他一眼。随即便捏了一个诀,信手一挥,便将满地的尸体与血腥都清了个干干净净。 “你的法术课已经差到连除尘诀都用不出了吗?” 那人冷嘲了一句,便越过花非花,踏入如意楼中。 乌发朱唇,雪肤花貌,随着年岁增长,少年的容色越发昳丽,刚一进入堂中,便如明珠美玉,令室内熠熠生辉。 “师姐有没有受伤?” 云梦泽不再搭理花非花,走到白飞鸿身旁,仔细地打量着她。 “就凭那帮宵小,也能伤得了她?”花非花嗤笑一声,抱起双臂来,“云师弟,再演就过头了啊。” 白飞鸿叹了口气。 从出山门的那一刻她就时常叹气。 这些年,希夷一直昏迷不醒,为了让师父早日康复,白飞鸿与云梦泽当真是上穷碧落下黄泉,到处去寻那些灵草秘药,想找医治希夷的法子。 只可惜,现世灵气衰微,不少记载中的灵植都已绝迹。勉强找来的几颗,效果也不甚理想。 “灵酒好了吗?”她无视了那边越发剑拔弩张的二人,转而问起身边的掌柜。 “好了,当然好了。”掌柜的哈腰而笑,“几位请楼上坐,我请诸位去我们如意楼风景最好的雅间。灵酒小菜都是备好的。” “好。”白飞鸿点了点头,无奈地转向那边的两个,“你们两个,吵完了记得去楼上。秋雨寒凉,我们先喝点酒,等花家的人来接我们。” 作为太华峰主希夷的弟子,大多数时候,白飞鸿都是与云梦泽一起行动的。 这一次与花非花同路,乃是因为她要来岭南道寻一味灵药,而花非花是花家的小少爷,她自然要带他一起。 只是现在,白飞鸿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不由得想,这真是她人生里最大的错误之一。 有没有人能告诉她…… 她端起灵酒,一口气喝干。 ……这两个人到底为什么一见面就掐啊? 第92章 第九十一章 第九十一章 就像算准了时间一样, 在白飞鸿三人用罢酒菜,正望着窗外渐渐小下去的雨势时,花家来迎接他们的马车也到了。 驾车的两匹骏马, 俱是骨肉丰骏, 鬃毛油亮, 通体玄黑, 四蹄踏雪。而由这骏马所驾的车架,竟十分奢靡的用了整块的香木做雕饰, 又装点着螺钿的宝饰与华彩的璎珞, 正是宝马雕车, 暗香袭人。足见花家的豪奢。 “少爷,家中已备好汤浴与酒菜,房间也收拾好了,只等几位贵客上门了。” 一名管家打扮的男子从马车上下来,对着诸人恭敬地行了一礼。他的声音嘶哑难闻, 饶是修真者耳聪目明, 要听清他的话也颇为吃力。待他抬起头来时,一旁送他们出酒楼的小二更是忍不住“啊”了一声。 那男子的五官就像是被烧融了又重新捏在一处, 面上纠结着大片大片的烧伤, 将五官也扯偏了位置。板结的伤疤红红白白, 有的地方还变成了老树皮一样的棕褐色,从面上一直蔓延到衣领之中,不知道看不到的地方还有多少伤处。 也正因为如此, 白飞鸿也看不出此人的年纪。 花非花却已经走上前去,抬手扶起了那名男子。 “说了多少次, 你身体不好,不必亲自来迎我。”他抱怨了一句, “有什么事让底下人来做就是了,做什么非要自己跑这一趟?” 那人扭曲的脸上浮现出一个笑来,依稀可见些许温和的遗迹。 “少爷对我恩重如山,您的事,我总是不放心旁人去做的。”他又看向白飞鸿,拱手道,“这一位想必就是白飞鸿白仙子了,少爷来信中时常提起你,他为人任性,在昆仑的时候,还劳您多担待了。” 白飞鸿道了一句“没有的事”,却不由得转向花非花,投以询问的视线。 “这位是我家的管家,是花家的老人了。多年前家中大火,他为了救人,没能及时从火场里逃出,落下了这一身的伤病。”花非花叹了口气,又看向白飞鸿,“所以现在我都不让他做太重的活儿,可他就是不听劝,总要勉强自己。” “两位叫我‘花大’便好。”大管家笑着,却也不否认花非花的说法,他的目光转向云梦泽,眼神微微一凝,“这一位……想必就是空桑的二公子,云梦泽云公子了吧。当真是英雄出少年,只是陋舍寒酸,也不知道合不合您的品味。” “无妨。”云梦泽只简短地应了一句,他看着花大管家,微微蹙起眉来,“你……” “好了好了,差不多得了!你们是准备在这聊到太阳下山吗?”花非花十分无语地打断了几人,率先跳上了马车,“赶了几天的路,累死我了。我不管你们还有多少话要聊,总之我要先回家睡觉喽。” 花大管家一怔,连忙侧身摆好杌子,说了一句“是我疏忽了”,便躬身对白飞鸿与云梦泽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白飞鸿踩着杌子上了马车,忍不住对花非花摇了摇头。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92节 “我也说了,这一趟来岭南道是为了采药不是为了游玩,肯定非常辛苦,劝你不要同我来,你怎么都不肯听。” 马车内空间极大,花非花原本已经双手枕在脑后,躺在了软塌上,闻言顿时翻身一猛子坐了起来,冲白飞鸿翻了一个巨大的白眼。 “你说的那是什么话!”他提高了声音,“你都要来我家的地盘了,我还能让你一个人来?我是那种人吗?区区路途辛苦而已!完全无法阻挡我们火热的友谊!” “师姐怎么会一个人来?”云梦泽恰好也上了车,反唇相讥,“我自然会同师姐一起出行,不劳你操心。” “防的就是你小子好不好……”花非花小声嘀咕了一句。 白飞鸿没有听清:“什么?” “没什么。”花非花理了理衣襟,看着云梦泽,似笑非笑道,“我是说,看在我们同门的情谊上,不只是为了阿白你,就算只为了好·好·招·待云师弟,我也定是要亲自来这一趟,好好做一回东道主才是。” “是吗?”云梦泽看着他,冷冷一笑,“在自己的地盘迷路迷到深山老林里,害得我们比预计多花了半个月才找到地方的东道主?” “反正阿白又不介意。”花非花哼笑一声,看向白飞鸿,“对吧,阿白?” “……” 白飞鸿总觉得这番对话里有股说不出的阴阳怪气,又直觉此时要是搭话会有引火烧身之嫌,于是她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假装自己什么也没有听到。只是入口的茶水中带着一种别样的清甜,让她微微睁大了眼睛。 “这里面加了……”她细细品味了一下口中的甘香,“是荔枝吗?” “是。”花大管家应道,“是岭南道这里的特色,用荔枝泡水浸出来的果茶。不知道合不合白仙子的口味。” “我觉得很不错。”白飞鸿笑笑,“花大先生做事当真妥帖。” “不敢当。”花大管家很是识趣地配合她转移了话题,“云公子也要来一盏吗?若是要别的茶,车上也是备着的。” “来一壶明前龙井。” 云梦泽在白飞鸿身边坐下,又掀起幕帘,看向窗外的景色。 “这几条街都是花家的产业。”花大管家笑道,“当然,空桑家大业大,自然也不敢在云公子面前卖弄。” “这些产业都是你打理的?”云梦泽微讶,又看了一眼街上的车水马龙,“打理得不错。” “那当然,花家的大总管和有些人可不一样,没能托庇祖荫,只好全靠自己。”花非花单手撑着下颌,笑道,“他办事我素来是放心的,所以能交给他办的事宜,我都交给他去办。” 云梦泽瞥了他一眼:“有些人说话之前,还是先拿面镜子照照自己,看看有没有把自己也骂进去吧。” “嘿!我说你——” 白飞鸿面无表情地喝着茶,在心里默默念着清心咒。 啊,这些男人到底有完没完? 在花非花与云梦泽你来我往,明争暗斗之中,马车终于抵达了花家大宅。白飞鸿第一个下了车,完全没等花大管家为她掀帘子放杌子。跳下马车之后,她只觉得天地是如此的安静,空气是如此的清新。 花家大宅也是十分富丽堂皇,兼有岭南道的独特风情,一路行来,只见繁花似锦,古木青幽,不知是否故意,道路也设置得曲曲折折,颇有曲径通幽之意。只是,大抵是树木太过高大,近乎遮天蔽日的青盖之下,白飞鸿却莫名觉出了一丝阴森之意。 云梦泽显然也有类似的想法,他环视一圈,微微蹙起眉来。 花家的侍从很少。像这样大的宅邸,只靠一两个人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打理过来的。但这一路行来,他们都没有见到多少侍从。大宅里缺了人气,便也少了不少生气。 他留意到,这大宅里许多楼阁和院落都锁了起来。似乎是注意到了他的视线,花大管家低下头,用嘶哑的声音向他二人解释了起来。 “花家前些年出了不少事,老仆走的走,散的散,也没有留下多少人。少爷去昆仑求学之后,我便自作主张,将这些无人的院落锁了起来,方便打理。可能看起来有些破败,还望贵客不要介意。” 既然是别人的家事,就算是同门也不好多问。白飞鸿笑笑,只说了一句“辛苦你了”。倒是云梦泽依旧看着那些紧锁的庭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许久,他忽然问了一个有些古怪的问题。 “这里倒是有很多鸟。” “不是有句老话说得好吗?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花非花的声音听起来懒洋洋的,“这园子里的古木都是经了火灾还保留下来的,难得这些树这样□□,我便要他们好生看顾,无事不得砍伐,长得久了,也就长野了,鸟自然就多了。要不是家里置了自动清洁的符箓,光是鸟屎都是一场灾难。” “是吗?”云梦泽又问道,“这家里没有养猫吗?” 白飞鸿一怔。 但凡是深宅大院,少有不养些猫猫狗狗的,但这一路走来,他们也确实没有见到一只猫。 若是有猫在,鸟雀也不会繁衍得如此自在。更不会多到这种地步。 “老爷生前不喜欢猫。”回答的人是花大管家,面目模糊的脸上也挂着模糊的笑,“就算在他过身之后,这家里也是不养猫的。” “都是老东西的怪毛病。”花非花嗤笑一声,“也不知道他年轻时候对猫都做了什么好事,那老东西怕猫怕得要死,听到猫叫都是一哆嗦。搞得这家里一只猫都没有。不过我也不喜欢那玩意儿,不养也就不养了,也不妨事。” 闻得此言,云梦泽也不好再问下去了。他对旁人家里的阴私并没有兴趣,只是点了点头,便同白飞鸿一起向宅院深处走去。 花家招待他们的酒菜自然是上好的,其中一道野山菌更是做得格外鲜美,便是见惯了山珍海味的陆家二公子也不由得称赞了两句。待到肴核既尽,三人也要睡下了。 这一路又是御剑飞行,又是与山野精怪搏斗,不时还要处理一下前来偷袭的魔修,便是修真者也难免有些劳顿。是以沐浴更衣,又躺在收拾好的高床软枕上,白飞鸿几乎是立时就感到了困倦。 然而在她沉入梦乡之前,却忽然听到了窗外传来的一声尖笑。 “猫妖!猫妖!” 那女人的声音似哭似笑,尖利得似能刺破夜幕。 “是猫妖来复仇了!” 第93章 第九十二章 第九十二章 听到那声尖笑, 白飞鸿立时清醒了过来,提剑冲进院内。 夜色如墨,灯笼的光也十分黯淡, 白飞鸿花了一点时间, 才看清了庭院中又哭又笑的女人。 出乎意料的是, 那是一名没有多少修为的中年女人, 白飞鸿自然看得出,她的经脉算不上多么上等, 也只修炼过一些粗浅的功法——而且这些年也一定荒废了, 不然不会衰老到如此地步。 虽然上了年纪, 但仍然可以看出她年轻时的风韵,只是这点美貌的残影,也被她的疯疯癫癫的模样破坏了。她那头斑白的发髻上胡乱插着些残破的簪钗和干枯的野花,白飞鸿敏锐地觉察到,虽然簪钗上的宝石丢了不少, 但残留下来的, 依然可以看到当初的华彩,一看便是极为名贵的用料。 正当她揣测着眼前女子的身份时, 花大掌柜也赶到了, 他披着外衣, 带着几个人来,很快便制住了那名又哭又笑的疯女人,一名婢女打扮的女孩匆匆跑来, 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被花大掌柜厉声呵斥。 “让你看好她, 你是做什么吃的!惊扰了贵客,你如何担待得起!” 女孩哭丧着脸, 脸上还残留着竹簟的压痕,显然是刚刚才被人从梦中叫醒。她低着头,一叠声地说着抱歉。花大掌柜拂袖不顾,转向白飞鸿时,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火气,尽量平稳地说了一句“对不住”。 “打扰您休息了,白仙子。我这就差人把她带走。” 白飞鸿的目光在几人面上一一扫过,将青女剑又收回了剑鞘之中。 “无妨。我还没睡下。” 她留意到,那几名仆从制住疯女人的动作也很轻,显然是不想伤到她,这让她对疯女人的身份更添了几分好奇。 “不过,这位是?” “说来惭愧,都是花家的旧事了。” 花大掌柜弓腰拱手,宽大的衣袖挡住他的面庞,让人看不出他此刻露出了怎样的表情。 “她是先……先夫人的贴身侍女,名叫连翘,自幼随侍在先夫人左右。后来先夫人嫁与已故的老爷,她也被收了通房,侍奉夫妻二人左右。当年那场大火,老爷夫人双双殒命,她受刺激太大,从此疯了。整日在院里乱跑,说些胡话。此番贵客上门,我本已让人将她严加看管起来,却不想出了这样的纰漏,还是惊扰了两位,小人实在惭愧。” “已故的花老爷……还真是生性风流。” 云梦泽不知何时出现在白飞鸿身后,不咸不淡地说了这一句。白飞鸿从这一句中听出了些许言外之意,不由得看了他一眼。留意到她的视线,云梦泽垂眼看她,轻声向她解释了花家这段恩怨的原委。 “花家的前代家主仅有一女,又天资浅薄,难以在修道之路上有所寸进。为了延续花家的传承,老家主便想招赘上门。”他扯了扯嘴角,似是一抹讽笑,“云家与花家曾经有些生意上的往来,我曾经听闻……那个花老爷似乎手段不是很正派,姨母便同他家断了来往。没想到,生意之外,他的私德似乎也不是那么正派。” 云家这几代的家主都是女子,云夫人与陆城主也是恩爱甚笃,也难怪云梦泽看不起这等明明招赘上门,却还要收美貌侍女做通房的男子。 暗暗地嘲讽了这一句之后,他的目光转向那个疯女人,疯子的力气总是比旁人更大一些,更何况那些人也不敢用力去抓她,一时之间居然僵持不下。云梦泽看了一会儿,眼中忽然闪过一丝困惑。 这些人对这个疯女人……未免过于顾忌了。 然而还没等他问出口,一道符咒便从远处飞了过来,直直打在疯女人身上,她全身一僵,顿时委顿下去,还是左右的仆从眼疾手快,连忙搀扶住了她。 白飞鸿目光一凝——是清心符。 “大晚上的,都在闹什么?” 花非花打着呵欠从院门口踱进来,他松松挽着自己的衣衫,没什么表情地瞥了那小跑到疯女人身边的婢女一眼。 “怎么,小绿,你又偷懒了?这是你第几次把她放出来了?回头扣你半年的月钱,谁来说都不管用,知道吗?” “是、是!”那婢女唯唯诺诺地低下头,一句话也不敢反驳。 而那个疯女人见了花非花,就像老鼠见了猫,顿时消停下来,捉着花大管家的衣袖躲到他身后,佝偻着脊背瑟瑟发抖。 “还是那么怕我。”花非花一哂,看向花大管家,“既然是你要保的人,就把她看好了。别总是这么纵着她,不然,她早晚要给你闯下惊天动地的祸事来。” 花大管家的肩膀一僵,垂首称是。 花非花摆了摆手:“行了,把人带下去吧。还要在客人面前丢人现眼多久?” 花大管家将头低得更低了一些,他转而瞪向侍奉疯女人的侍女,被火焰灼伤的面孔说不出的骇人。 “还不快把连姨带走!”他急怒道。 小婢女慌了神,手忙脚乱地拉着疯女人往外走,见了花非花之后,疯女人意外地温顺了许多,虽然仍旧一步三回头,到底是被那小婢女拉走了。 夜色中,还有些许对话遥遥的传了过来,似乎是那疯女人正在对那小婢女说话。 “小少爷很快就回来了,小姐说要给他做鱼羹,你去问一下老张,鲥鱼买回来了吗?你要催得紧一点,这些下人惯会偷奸耍滑,不盯着就不肯干事!要我说,他们就是欺负小姐脾气好!看着吧,回头我怎么收拾他们……” 小婢女嗯嗯啊啊地应着,余下的话语随着人远去,逐渐消失了,花大管家望着她们离去的方向好一会儿,才对着周围的几名仆从摆了摆手。 “回去看好她。”他的声音里透着几分说不出的疲惫,“要是再出现这种惊扰贵客的事情,我就唯你们是问。” 几名仆从应了一声,很快便散开了。花大管家抹了把脸,转过脸来,对着白飞鸿三人,面目模糊的脸上又挣出一个笑来。 “连姨受的刺激实在太大。她似乎一直活在火灾发生的那一天,完全不记得别的事了。”他说着又叹了口气,“幸而白仙子与云公子都是宽宏大量之人,小人治理不善,让两位见笑了。” “我倒想知道,她所说的‘猫妖’是什么?”云梦泽定定地看着花大管家,“先前我就有些奇怪,为什么这宅邸里没有猫。现在,花大管家能告诉我了吗?” “这……”花大管家面上浮现出些许为难之色。 花非花笑了一声,粗暴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行了,也别难为花大,有什么问题直接来问我就好了。” 面容妖艳的青年抱起双臂,面上浮现出一丝冷冷的笑来。 “就像云师弟你先前说的,花老爷还在的时候,花家的生意的确算不上正派。不如说,根本就不是什么清白生意。” 夜色沉沉,青年的眼瞳之中,却似有毒火在燃烧,亮得骇人。他又笑了一声,笑声里说不出的古怪。 “他们做的可是妖族的奴隶买卖。一只妖能在人修手上卖出多大的价钱,云师弟,你不会不知道吧。” 云梦泽面色一冷,肃容道:“东海素来不许此类事件发生,凡是违反这条法条的人,都将被东海三家通缉,从重惩处。”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93节 “毕竟你们那边还有灵山十巫在,那些大巫能够沟通百兽,自然很讨厌这种事。不管怎么说,他们到底还是神的使者。”花非花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只是我说的是东海之外——虽然一山二阁和兜率雪山双寺素来不做这类买卖,不过,有的是人修想买——不管是堕魔的,还是没堕魔的。” 白飞鸿的面色也难看了起来。 妖与人的恩怨,她自然也有所耳闻。 妖食人,人杀妖。自古以来,就是如此。 和人修比起来,妖族天赋异禀,也正因为如此,妖族的羽毛、鳞甲甚至心脏都有特别的用处。人间的帝王曾以雷兽的皮做鼓,自那以后,妖族便一直是法器材料的重要来源。 花家素来就是做这类法器生意的。但是—— “奴隶买卖是怎么回事?”她蹙眉道,“我从没听过花家还做这种生意。” “要是连你都知道了,那老爷子那么些年都是白混了。”花非花嗤笑一声,“那算是老爷子自己的私库,只有他的心腹才能插手。可惜,一把火把相关的人都烧了个干干净净。我接手花家的生意以后,就把这条线停了。不过,怨恨是不会消失的。” 他微微眯起眼来,似乎在回忆着什么。 “当年那场妖火,就是妖族复仇所为。” 白飞鸿闻言,双眉蹙得更深了。 “师姐,怎么了?”云梦泽见她神色不对,低声问道。 “没什么。” 白飞鸿摇了摇头,心中却不由得蒙上了一层阴翳。 她回忆着自己曾经看过的古书典籍—— ——有善于驭火的妖猫吗? 第94章 第九十三章 第九十三章 白飞鸿如今虽已弃医从武, 但到底曾经做过一世医修,出于某些医修的职业病……啊不,是秉持着医者仁心的精神, 她第二天醒来还是决定去看看那个疯女人。 用早饭时, 她将这个决定告知花非花, 对方也只是随意似的点了点头。 “好啊。”他笑着瞥了一眼花大管家, “要是真能治好她,花大也会高兴的。” 花大管家惭愧似的低下头:“微末之人, 不敢劳仙子费心。” “客气过头了。”花非花不客气地说, “你别看她是修无情道的, 却最爱管闲事。要是不让她给连翘看一看,她大概能惦记到回昆仑。更何况,她是不周真人的女儿,虽然走的不是医修的路子,医术却很好。让她来治, 也比你在岭南道这里寻的那些医修要好得多。” 闻言, 花大管家虽没有再反对,但面上仍不免露出些许迟疑之色。 花非花端起盛着花露的青瓷盏, 浅浅地啜了一口。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他一笑, “花家那点烂事儿, 就算让别人知道了也没什么要紧的。你尽管把心放回肚子里,万事有我。” 他又搁下青瓷盏,冲着白飞鸿抛了个媚眼:“再说, 阿白就算知道什么也不会乱说的,不是吗?” “吃你的饭。”白飞鸿夹了一筷子菜, 堵住花非花的嘴,“病人的事, 我什么时候乱说过?” “唔唔唔——咳咳、你看,那就是了。” 花非花艰难咽下嘴里的食物,坐没坐姿的歪在椅子上,撑着下颌,笑眯眯地看着花大管家。 “一会儿我带阿白去看她,你记得让人把她的院子收拾出来。” “是。” 花大管家低头应道,正当他准备出去的时候,云梦泽忽然开口了。 “过会儿我要在这个宅子里转一转。”他看着花大管家,“不要让下人跟着我。” 花大管家抬起头,面上浮现出些许为难之色:“这……” “我师弟喜欢一个人呆着。”白飞鸿对他笑笑,“照做就好了。” “是啊。”花非花阴阳怪气道,“这么大个人了,还是修真者,你还怕他在花家走丢了不成?” 云梦泽搁下筷子,目光沉沉地压在花非花身上。花非花夸张地抖了抖,扶住自己的心口。 “玩笑罢了。”他笑着说,“别打我啊,云师弟。” ——我看你这说的分明是“快来打我啊”。 白飞鸿当机立断,将碗筷往桌上一放,猛地站起身来。 “我吃好了。”她谁也没看,“我去看看病人。” 花非花忙也跟着起身,追着白飞鸿的脚步出了厅堂,口中高呼着“等等我——花家地形复杂,我给你带路——”,渐渐跑得远了。 云梦泽面无表情地看了那二人的背影一会儿,片刻之后,他垂下眼,松开扣着桌面的手,若无其事般站起身来。 “都收了罢。”他只说了这样一句,便独自离开厅堂。 衣袖拂过桌面,掠过那几道深深的指痕。 鉴于云梦泽说了不要人跟着,花大管家不好直接跟上去,他站在原地,被火烧得面目模糊的脸上,神色晦暗难辨。 而另一边,白飞鸿也到了疯女人的院子。 小婢女正撑着脑袋蹲在地上看蚂蚁搬家,见他们进来,才惊得一下子蹦起来,慌慌张张地冲两人行了个礼。 “少爷……” 花非花摆了摆手,打断了她的话:“行了行了,这回不扣你月钱,但你要再躲懒下去,大管家非收拾你不可——这位白姑娘是医修,来给里面那位看看病。她醒了吗?” “醒着醒着!” 小婢女胡乱点头,急匆匆转过身去开门,却险些把自己绊一跤,她涨红了脸站稳,深吸一口气,才用还在哆嗦的手打开了房门。 “早上用过饭以后她就一直在屋里,还是老样子,一个人在那过家家,也不理人的。” 小婢女进门便先喊了一声“连姑娘”,才侧过身将白飞鸿二人让了进来。 那疯女人正坐在空无一人的床榻边,床上摆了几个枕头,又堆了一坨被子,隐约弄出了一个人形。她手里抓着一只空碗,用瓷勺子刮着碗底,舀起一勺不存在的汤药,吹了又吹,才喂给那个不存在的人。 “……小姐,把药喝了,才能好得快一点。你还要看着小少爷拜入仙门,风风光光的回来,再娶个情投意合的姑娘不是?就为了这个,小姐你也不能现在就倒下啊。” 疯女人嘀嘀咕咕,又自顾自地笑。 “要我说,小少爷是个好的,和老爷那个没良心的不一样。这次回来还特意给你带了礼物,多孝顺的孩子,连我也给带了一份。说什么‘多亏连姨平日照顾我娘’……真是的,分内之事,哪里就要他来谢了。小姐你也说说他,老爷给他的钱也不多,哪能这么破费。” 疯女人说着说着就转过头来,看到花非花的时候,她陡然发出一声惊叫,手里的药盏砰的摔了,她却也顾不得那么多,扯着旧帘子就躲去了床柱后面,捂着耳朵哆哆嗦嗦地念着“看不到我看不到我”,整个人都缩成了一小团。 花非花无奈地叹了口气,拍了拍白飞鸿的肩。 “她现在看到我就会想起火灾那天的事,我先出去了,你给她好好诊治。” 白飞鸿应了一声,待花非花离开之后,她才走到床边,稍稍弯下腰,对着蜷缩成一团的疯女人伸出手去。 “没事了,出来吧。”她柔声道。 也许是她指尖回春诀的温熙令疯女人感到亲切,也许是她柔和的神情让疯女人想起了故人,她怯怯地探出头来,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了几圈,确认了花非花并不在这之后,方才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手指却还是死死抓着帘子不放,似乎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就会再度缩回床柱后面去。 “嘘——”疯女人竖起一根手指贴在唇边,一双眼睛神经质地瞪着白飞鸿,“猫妖还在外面,你可不能说话,不能让他发现了。” 白飞鸿任由疯女人牵着她的手,不动声色地替她诊起脉来。 “猫妖?”她随口应着疯女人的话,眉头却渐渐蹙了起来,“你说的猫妖,是怎么回事?” 奇怪,这个脉象…… “猫妖是来找小姐的。”疯女人左看右看,神秘兮兮地凑到白飞鸿耳边小声道,“他怪小姐当年没有同他走。你说可笑不可笑?明明是他自己不守约定,消失了那么多年,突然冒出来,却说是小姐背叛了他!” 疯女人说着说着,自己都咬牙切齿起来。 “当年小姐那么喜欢他,喜欢得什么都可以不要了,她那么尊贵的人儿,为了和那个猫妖在一起,居然舍得下这一切同他私奔,是他自己临时毁了约!小姐在约好的地方等了他那么久,那猫妖却一直没有来。后来小姐没有法子,才在她父亲的命令下嫁了现在的老爷。那猫妖什么都不知道,倒好意思说小姐对不起他!说要来找小姐报仇!” 疯女人直咬得一口牙齿都咯咯作响。 “可怜我的小姐,陡然受了这么一激,就病得起不来身了。老爷这些年得了势,对她也渐渐不尊重起来,这府里的下人都是趋炎附势的,要不是小少爷孝顺,那些东西就连药都不肯给小姐好好煎!那猫妖当年负了小姐,还敢说那种话!我苦命的小姐啊——” 疯女人说着说着便呜咽起来,白飞鸿看了她一会儿,方才松开了扣着她脉搏的手。 这个脉象……她当初分明是被活活吓疯的。 而且从她一直被困在那一日的情况来看,应当就是当年火灾之时,留给了她巨大的创伤,永远把她困在了那一段时光中。 除非洗去那一日的记忆,否则,即使现在让她清醒过来,她迟早有一日还是会疯的。 白飞鸿在心中默默背着能清洗记忆的药方,一连过了十几个,才终于敲定了最适合这种情况的药剂。 然而,在她起身离开之前,却听见了疯女人压低了声音的自言自语。 “真是王八蛋、狼心狗肺、负心汉——”她的声音更低了几分,几乎变成含在嘴里的咕哝,“明明小姐都是为了他才会嫁给那个臭男人……真是的,要是当初听我的,把孩子打掉就好了……” 白飞鸿身形一僵。忽然觉得修真者过于耳聪目明也没什么好处。 她真的一点也不想知道花非花的身世秘辛…… 当白飞鸿正在小屋里和疯女人面面相觑的时候,云梦泽也找到了自己一直觉得不大对劲的地方。 从昨日进入这座宅邸开始,他便一直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 云梦泽弯下腰,用掌心抵着地面,感受着土地间蕴藏的灵气。 灵气的走向不对。 他想。 而且,就算知道花家一度以买卖妖族牟利,当年的那场大火就是妖族报复所至……但这土地间所蕴含的煞气,未免也过于浓重了。 不知道他们究竟在这里杀了多少人,又杀了多少妖,才能酝酿出这样骇人的怨煞之气。整个土地,都仿佛被亡者的怨恨浸透了一样。 云梦泽收回手,面色难免有些沉郁。那冲天的怨气仿佛还残留在他的掌心,但此地被高人设下了阵法,从外界看完全看不出异样,就算是白飞鸿亲自来探查,恐怕也察觉不出什么不对。 若非龙的感知敏锐,云梦泽也无法发觉此地的异样。 “客人,再往前走,就是花家的禁地了。” 花大管家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现,他低头垂手,神态一如平日的恭敬。 云梦泽却看了他一眼,须臾,问出了一个从昨天第一眼看到这个人的时候,就让他莫名在意的问题。 “你……”他顿了顿,说出龙的感知所告诉他的事实,“是半妖吗?” 第95章 第九十四章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94节 第九十四章 “你是半妖吗?” 这样一个问题直白地杀到脸上来, 花大管家反而愣了一下。 须臾,那张老树皮一样的脸微微抽搐了一下,挤出一个斑驳的笑来。 “果然不愧是龙血传人, 五感远超常人。”他的语气甚至有一丝钦佩, “我还是第一次遇到只一见面便能看破我出身的人。” 云梦泽顿了顿, 道:“是我冒昧了, 只是我想知道,既然花家过去做的是买卖妖族的生意, 为什么会请一个半妖做管家?” “小人被提携为管家, 也不过是这些年的事了。先前小人也说了, 花家大火之后,旧人们死的死散的散,承蒙少爷不嫌弃,才提拔了我做大管家。说来说去,也不过是少爷心善, 不想让小人流落街头罢了。” 云梦泽静静地听着, 也没说信,也没说不信。只是他捻着手中泥土的动作放缓了些许, 似乎正在思考着什么。 “云公子?”花大管家到底是耐不住问了一句, “您这是……?” 云梦泽手上的动作一顿, 松开手来,让泥土落回地上。而后也不见他掐诀或是念咒,一道清洁咒便已将他手上的尘土清了个干净。 “无事。”他淡淡道, “那场大火既然死了那么多人,花家没有请人来作法超度吗?” “要说请人作法, 这些年来我们也陆陆续续请了不少。”花大管家苦笑更甚,“只是岭南道地处偏僻, 本地的仙门终究不似一山二阁那般神通广大。钱没少花,结果……也正如您所见。小人能力有限,实在惭愧。” “你们花家……倒真是有意思。” 云梦泽极轻地笑了一声,笑声里听不出究竟有什么意味。 “一个永远活在火灾当日快乐的疯女人,一个半妖管家,还有一片怨气浓重的土地……花非花倒也是心大,居然就这么放着不管。他倒也不怕出事。” “少爷为人确实——”花大管家憋了好半天,才憋出四个字来,“——落拓豁达。” “不如说是缺心——是诸事不挂心。”云梦泽顿了顿,若无其事地把方才那句险些跑出来的真心话岔开,“关了妖族买卖的生意,也没见花家的钱财往来受什么影响。这倒是难得。花大管家也不必妄自菲薄,仅就这一点,你也不是寻常之辈。” 世间诸事,从来都是雪中送炭难,雪上加霜易。 一个家族要兴起很难,要倾颓,有时却只是一夜之间的事。而且家道中落,素来都是落下去了便很难起来。 但花家却没有这般迹象。 不如说,在云梦泽看来,花家兴盛得有些不可思议。 一个家族衰落的味道是藏也藏不住的。就像一个人,一旦开始穷困,那窘迫的意味便会自衣摆的褶皱、袖口的污渍、面相的苦楚中一丝一毫地流露出来,无论主人如何掩饰,也无所遁形。 然而,无论是花非花,还是偌大一个花家,都没有这种迹象。 这所大宅院虽然有些衰败了,但不过是主人不在,失了人气的自然颓靡罢了。无论是雕饰、下人还是宅邸里的洒扫陈设,都是一等一的精致。便是护院大阵与防御法器也都是最新的,十分完整严密。 而花非花在昆仑墟这么些年,吃穿用度也都不见一丝俭省,在法器上更是挥金如土。 云梦泽不由得有些好奇,花大管家究竟是怎样一个奇才,才能在花家老爷与主母双双毙命,少爷在外求学之时,支撑起这一片门庭来,还让花家的财富不减反增。 花大管家垂手,面目模糊的脸上也浮现出一抹模糊的笑来。 “小人也没有旁的长处,不过是擅长做生意罢了。” “是吗?” 云梦泽无可无不可地应了一句。 而后,像是对花家的生意全然失去了兴趣一般,他继续迈步向后院走去。 在他身后,花大管家无声地松了一口气,只觉得冷汗已浸透重衣。 他觉察了吗? 男人被火灼伤的面庞稍稍扭曲了一下。 但他终究还是什么也没有做,只是默默跟在云梦泽身后,同他一起前往后院。 龙的五感远超常人,是以花大管家也不敢直接盯着云梦泽看,他只能垂下眼来,盯着自己的脚尖,一步一步跟着云梦泽往前挪。 云梦泽却忽然停下脚步。 在他们前方,是一方荷叶田田的碧湖。 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本该让人觉得生机勃勃的景象,却不知为何,显出一种别样的阴森来。 穿过湖面的风带着森森水气,沁骨冰凉,那寒意直浸到人的四肢百骸之中。在森寒的湖水之上,红莲开得如火如荼,一路延烧,红得妖异,似乎要将这庭院也烧起来一样。 “这个湖——” 花大管家连忙开口:“是先前烧起来的地方,实在烧得太过彻底,难以修复,少爷便做主将这一块推平了,挖了一个湖填上。” “难怪。”云梦泽喃喃,“我就在奇怪,无论是建筑的构造还是阵法布局上来说,这个湖的位置都很奇怪。” “这也没办法。”花大管家笑笑,不动声色地拭去了额角的汗意,“您是没见着当初大火后的惨状,这一片整个烧焦了,就是想重建一套楼阁也不妥当,只好整个挖掉。少爷也知道这里挖个湖实在不像样,但也没有别的招不是?” 云梦泽没有应声,他还在看那湖上的红莲。 时值仲夏,正是荷花开始盛放的季节。 饶是如此,这些荷花未免也开得太盛了。 “在看什么?” 一道慵懒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路。云梦泽抬起头,正对上花非花的眼睛。那双眼睛有着柔和而又妩媚的线条,便是不笑的时候也像极了在笑。 他素来不喜欢花非花,也深知对方并不喜欢他。这种两看两相厌的关系,令他在花非花凑过来的时候稍稍侧过身,在两人之间再度空出了一段距离。 “没什么。”他的语气格外冷淡,不想同这个人多说什么。 花非花却沿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在看到那片红莲之时,他稍稍抬起唇角,瞥向云梦泽。 “怎么样,我家的花开得不错吧。”他笑着说,“这可是我特意从江南道移来的名品,本以为会很难养活,没想到在这开得倒是更艳了。可见橘生淮南这种事,也要视情况而定,你说是不是,云师弟?” 云梦泽皱着眉头看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这话该我问你才对。” 花非花看着他,眼底浮现出一丝冷冷的笑。 “想问什么,直接说就好了——我也不是不能告诉你,你猜得的确没错,花家大老爷,就死在这里。我也是为了这个,才会在这里填一个湖。” 他没有说谎。 龙的直觉能感觉到这一点。 云梦泽再度移开了视线:“我对你的家事没有兴趣……只要不会把师姐牵扯进来就好。” 花非花闻言,骤然爆发出一阵大笑。 他笑得是那么厉害,整个人都笑到发抖,弯腰趴在湖边的阑干上,肩膀一抽一抽,笑声也越来越响,几乎都要背过气去。 好一会儿,他才在云梦泽看傻子一样的目光中直起腰来,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 “相信我,花家这些破事是不会把阿白卷进去的。”他明明是在笑着,眼睛却是冷的,“倒是你,你们家的那些破事不要把阿白卷进去才对。” 云梦泽只是冷冷的看着他,却没有说一句话。 “啊对了,阿白在给那个疯女人配药,让我去找一味灵草,我还得去库房一趟才行。”他看向花大管家,“找东西还是要你来才行,前面带路吧。” 与云梦泽擦身而过的瞬间,他抛下了一句如同诅咒的低语。 “毕竟,和你们东海三家那些烂账比起来,花家都算得上是清清白白,光风霁月。” 第96章 第九十五章 第九十五章 花非花提着一坛好酒来找白飞鸿的时候, 已经是深夜时分。 “喝吗?” “喝。” 于是,狐朋狗友的两个人就这样爬上了屋顶,一边吹着夜风, 一边拍开酒坛的泥封。花家大少爷和太华山大师姐, 喝起酒来却一点也不风雅, 既没有金樽玉瓶, 也没有珍馐果盘,只随便从芥子里拿出了两个大碗来, 便一人一碗好酒, 坐在屋檐边豪饮起来。 “痛快!”花非花连干三大碗好酒, 这才放下海碗,朗笑一声,“酒还是要这样喝才爽利!” 白飞鸿也喝完了一碗酒,正扶着坛子给自己倒第二碗:“是啊。” “不过,我先前倒不知道你有那么能喝。”花非花撑着下巴, 笑着看她, “所以那时候都把我吓到了。” 白飞鸿想了想,才想起花非花说的是什么事。 那是先前有次过年的时候了, 他们几个同门凑在一起开宴会, 也不知道是谁带了酒进来, 酒这种东西,喝过的觉得能再喝一点,没喝过的难免也有些好奇, 除了笑着说“我明日还要陪先生看诊不能碰酒”的常晏晏之外,大家都喝得有点上头。最后毫无意外, 变成了拼酒大赛。 而那个时候,带着从容不迫的微笑灌翻了每一个来找自己拼酒的人, 最后独自站在众人的“尸体”之上,为自己浅斟了一杯胜利美酒的人,就是白飞鸿。 “你说那个啊……”白飞鸿笑笑,“那也不算什么。” “你太谦虚了。”花非花诚恳道,“那个场景实在太震撼人心,我到现在都忘不了。说真的,要不是当时整个屋子里都是酒气,我还以为是魔域入侵了。” 毕竟那个尸山酒海真的很有冲击力。 冲击力大到他都不得不低头确认了一下地上那一滩是不是血。 “你的酒量也不差。”白飞鸿倒好了酒,凑过去同他碰了碰杯,“我也有段时间没和人这样喝过酒了。” “是吗,我还以为你会和云师弟喝。”花非花笑笑,端起酒碗一饮而尽,“不然的话,你怎么锻炼出来的这一身好酒量?” “师弟可不擅长喝酒。”白飞鸿摇摇头,有些想笑,“这你可错怪他了。” 新年那一次,就是云梦泽想替她挡酒,结果一杯下去就直接昏昏倒地,最后还是她一个人灌翻了全场。要把她的酒量这口锅扣在云梦泽的头上,他未免也太冤枉了。 一定要找一个缘由的话,倒不如说是前世刚得知殷风烈死讯的那段时间…… 白飞鸿一口将碗里的酒喝干,阻止自己再想下去。 “大概是我天生酒量好。”她眯起眼,笑着说。 花非花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从她手中夺过酒坛,为自己倒了满满一碗,酒水溅上他的衣袖,他也不怎么在意。只是这碗酒倒完之后,他却也没急着喝,而是望着酒水微微出神。 “有段时间我也整天喝酒。”他笑了笑,“不如说,那段时间就没有不喝的时候,睁开眼睛就开始往嘴里灌酒,喝醉了倒头就睡,别说脑子,简直整个人都要在酒缸里泡烂了。” “……” 白飞鸿只是静静地听,她知道花非花此时也并不需要她说什么。 果然,即使她什么也不说,花非花还是自顾自的说了下去。 “我娘是给人害死的。”花非花闷头又喝了一碗酒,“反正就是那些狗屁倒灶的理由……而我那时候还太弱了,想给她报仇又没那个能力,偏偏害死她的人又是……越想越烦,就只好整日喝酒。”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95节 他很奇怪地笑了一下。 “酒可真是好东西,泡在酒里的时候就能什么都不想——我那时候什么都不想思考了,随便吧,怎么样都行,烂在地里也无所谓了……反正我当时只有那些念头。” 花非花说着就晃了晃酒坛,听着响儿,给白飞鸿还有他自己都倒了一碗酒。 “可惜,酒总有醒的时候。酒醒的时候比什么时候都难受,只好喝得更多,当时我什么都拿去当了,只要能赚点酒钱,让我干什么都行。就这样还赊了不少酒馆的账。”他嗤笑一声,“现在想想简直丢人现眼。” “后来有一天,喝着喝着我就在那想,凭什么就我一个人在这受罪,那些人却还能风风光光的过他们的日子——”他高高举起酒碗,酒水险些泼将出来,“去他妈的!” “然后你就不喝酒了?”白飞鸿问道。 “不,我喝得更多了。” 白飞鸿:“……” “想不到吧。”花非花冲她眨眨眼,笑了起来,“幡然醒悟?才没这种好事。这种时候才不会振作起来,只会想逃得远远的,最好什么都不用想,也什么都不想做。要说的话,就是垮掉了。我都有点奇怪自己怎么没有烂到哪个阴沟里。” “那后来呢?”她问,“后来你是怎么戒掉的?” “后来我没钱了。没得喝也没得吃,但是偏偏还死不掉。”花非花又古怪地笑了一下,目光落在水中的红莲之上,“清醒得太久,也就醉不下去了。人活着就得干些什么,说起来也很好笑,真的去干的时候,就发现比我想象得要容易多了。” “那就别喝了。”白飞鸿从他手中拿走酒碗,放到一边,“喝酒伤身。” “我们可是修士,你和我说这个?”花非花差点喷出来,呛得直咳嗽。 白飞鸿面无表情:“需要我和你说说不周之山接收过的病人吗?” “我错了。”花非花光速低头。 白飞鸿慢慢喝完手里那碗酒,也将酒碗搁在一边,抱着双臂靠在脑后,躺在屋顶,看着明月与星光。 今夜悬挂在天上的是上弦月,月色黯淡,星光更显得明亮。在无穷无尽的繁星之下,在静谧的夜风之中,白飞鸿闭上眼,深深地吐出一口气来。 花非花也笑笑,学着白飞鸿的样子,在她身边躺了下来。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花非花轻笑道,“月亮永远是那个月亮,人却不会再是那个人了。这么想想,也挺好笑的,你说是吗?” 虽然是这么问,花非花却没有要等白飞鸿回答的意思,他看着黯淡的月亮,无意义地扯了扯嘴角。 “当然,希夷例外。”他的语调轻快得很奇怪,“他就和这月亮一样,永远存在,也永远不会改变。” 白飞鸿睁开眼睛,看向花非花。却见一只手伸过来,理了理她的鬓发,垂下来的宽大衣袖遮挡了她的视线,让她一时看不清他露出了什么表情。 “放心好了,你师父一定会醒过来的。”他的声音很轻,“就算只是为了你。” 衣袖移开了,白飞鸿只看到花非花坐了起来,他望着月亮,露出了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好了,时候也不早了,你早些休息罢。”他挽了挽快要滑下去的衣领,低下头来看她,“明天我带你去这附近转一转,岭南道好吃的很多,不都请你吃一遍可不行。” 说着他又拍了一下额头,忽然朝她抛来一样东西,白飞鸿接住一看,原来是一包糖。 “差点忘了,算是谢谢你今晚陪我喝酒。”花非花笑笑,“吃了糖早点睡。” 白飞鸿捏着糖,看着这人起身离开的样子,忽然开口了。 “花花。”她从后方唤住他,“要是想找人聊聊天,就来找我好了。我也许做不到什么,但陪你喝喝酒,听你说说话还是可以的。” 花非花一怔,再回过头时,面上已浮现出了毫无阴霾的笑。 “放心好了。”他笑着说,“我会的。到那个时候,我会叨扰到你烦得想把我踹出去为止。” 白飞鸿也笑了,她摇摇头,无可奈何地看着这个人。 待花非花离开后,她又吹了一会儿夜风,一个人喝酒赏月到底无聊,再加上夜色渐深,便也下了屋顶,回到自己房间去睡觉。 不消多时,白飞鸿的厢房中,烛光便熄灭了。只余下一片幽幽的黑。 夜色也越发漆黑。 天地都被吞入这混沌的黑暗之中。 不知何时,蝉鸣与虫语,都自这仲夏之夜的庭园中消失了。留在此地的,唯有死一样的寂静。 晚风渐渐低了下来,连黑魆魆的古木投在石板路上的枝影,也像是畏惧着什么一样放缓了摇动,一下,又一下,正因为轻缓,反而更显得阴森可怖。 鹧鸪也好,枭鸟也罢,此时俱是悄然无声。 静。 越是安静,越是令人毛骨悚然。 夜空中不知何时飘过了一片云朵,遮住了本就黯淡的月亮。 云影如同某种巨型动物的影子,无声无息地滑过这死寂的庭院。 漆黑的湖水惶惶摇动,破碎了半池的星光。 云的影子无声地滑动,滑动,覆盖了一切其他的影子。 一阵风过。 幽冷的夜风无声无息地吹开了某扇门的门扉。 在昏暗的草丛中,忽然亮起了一双绿幽幽的眼睛。 黑暗之中,响起了一声不知从何而来的猫叫。 第97章 第九十六章 第九十六章 没有猫的家里, 却传来了一声猫叫。 在所有人意识到这件事究竟意味着什么之前,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惊醒了所有人。 白飞鸿迅速从床上翻起身来,冲到传出尖叫的院落之中。进去的一瞬间她便怔了一怔——那正是她白天来过的, 疯女人的院子。 院子里似乎展开过一场激烈的搏斗, 东西乱七八糟扫了一地, 碎石土块铺得到处都是, 墙壁上还赫然可见某种巨兽留下的爪痕。小绿倒在地上,痛苦地呻丨吟着。她受了伤, 鲜血正沿着手臂滴滴答答地落下。 白飞鸿忙扶起她, 驱动回春诀为她治疗伤口。好在伤势并不严重, 没有伤及肺腑。在简单为她治疗之后,白飞鸿忙跑进屋里,只见花大管家已经赶到,正担忧地望着床底下。 “是猫妖——猫妖来了,猫妖来复仇了!” 疯女人躲在床底下瑟瑟发抖, 无论如何都不肯出来。她紧紧抱着自己的脑袋, 反反复复都只念叨着这一句话。花大管家张着手,想要碰她又怕惊到她, 只好手足无措地呆在那儿。 白飞鸿叹了口气, 走进屋里。 “先把她安抚下来吧。”她劝道, “她本来身体就不算很好,继续这样惊悸下去,未免太过伤身。” 花大管家一怔, 钝钝地点了点头,迟疑着伸出手去, 小心翼翼地放在疯女人的肩上。 疯女人一把抓住他的手,紧紧攥着, 手背上的血管凸显出来,连骨节都攥得青白。 “小心,小心,别让他发现你——”她像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死死扣着他的手臂,颠三倒四地呢喃,“不对、不对!你去帮帮他!帮帮他!别让老爷抓住你们两个——” “没事了没事了。”花大管家把疯女人抱进怀里,像安慰小孩子一样拍着她的背,“没事了连姨,都过去了——都过去了。我会帮他,你放心,老爷不在家里,抓不住我们。” 疯女人抓着他,又呜呜的哭起来:“小姐……我可怜的小姐……你的命怎么那么苦啊……” 无论她怎样发疯,说多少胡言乱语,花大管家都是很有耐心的模样,他一遍一遍安慰着她,认真附和着她那些疯言疯语,不厌其烦。 白飞鸿静静地看了那二人一会儿,云梦泽进来了。少年人面上蒙上了一层阴影,他走到白飞鸿身边,低声告诉她一件事。 “这个宅子被结界封起来了,我们离不开,消息也传不出去。”他微微抿唇,“潜进来的恐怕是个大妖。” 结界。 白飞鸿蹙起眉头。 对于人族修士来说,结界是相当高阶的术法,想要设下结界,符箓、阵法、修为缺一不可。但在妖族之中,大妖天生便能无视这一切步骤,能随心所欲地展开结界。结界的强度同妖族的灵力直接相关。许多大妖设下的结界,就连高阶的人族修士也很难打破。 白飞鸿当然能试着击破结界,但妖族的结界与人族不同,若是强行破开,恐怕会伤及猫妖本身。 既然从疯女人口中得知那猫妖很可能是花非花的生父,白飞鸿自然不能冒这样的风险。 那么,就只剩下说服猫妖这一条路了。 她沉吟片刻,道:“我们必须先弄清楚那猫妖想做什么。” 白飞鸿的目光转向疯女人。对方正紧紧抓着花大管家的手臂,哆哆嗦嗦地蜷缩在他身边。她似乎也落下了一些抓伤。花大管家正揽着她,担忧似的看着她的伤口。但她无论如何也不肯撒开手,他也没法给她包扎。 白飞鸿想了想,说道:“我有一道术法,能让人暂时清醒过来,回忆起以前的事。虽然她自己未必愿意,不过还是让她醒来吧。她是花夫人身边的侍女,这家里的老人似乎没剩下几个,猫妖究竟在哪里,又和花家有怎样的恩怨,还是要她来告诉我们。” “这……” 花大看了一眼疯女人,面上流露出动摇的神色。他又看了看白飞鸿与云梦泽,目光下意识飘向门口。 “我无所谓啊。” 花非花不知何时已进了房门,他靠在门框上,衣襟松散地大开着,面上也依然带着平日那种漫不经心的笑。那双妩媚的眼睛在花大管家面上一扫而过。即使这样的情势,他也依然没有任何紧张之感,也似浑不在意白飞鸿在询问的是花家的秘辛。 就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他无所谓。 花大管家揽着疯女人,颓然似的低下了头。 “不需要问她。”他低声道,“我可以告诉你们。” 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花家虽是岭南道的大家族,上一代的家主却只得了一个女儿。 花家的规矩素来是家主之位传男不传女,这唯一的女儿又素来体弱,于修道一途上难有长进。有此缘故,花家小姐自幼不止受了多少冷眼与议论,她生性内向,渐渐也变得孤僻起来,比起与人相处,她更喜欢莳弄花草,亲近自然。 花家小姐养了一只异色眼的波斯猫,年岁大了,才发觉它是有妖血的,为了不让陪着自己的猫被处理掉,小姐瞒下了这件事,背地里却教它些自己学过的法术,又用灵石去养它,渐渐的,猫妖开了灵智,甚至化作一个金银妖瞳的少年。 年少慕艾,女子亦然。 花家大小姐正是花信之年,便渐渐同那猫妖生出了感情。 偏在二人浓情蜜意之时,家主打算为小姐招赘。 小姐自是不愿,但人妖殊途,花家万万不可能同意她嫁给一个猫妖。于是,少年少女便决心私奔。 他们约好了月上三更之时,在城外的老柳树下相会。 但是他没有来。 小姐等了又等,猫妖都没有来。 是走了,还是死了? 小姐并不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等了一日又一日,但猫妖再也没有来。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96节 她很快便卧病在床。缠绵病榻多日都未能起身。 而更为糟糕的是,在那之后,她发觉自己怀了孕。 花家自然容不得这样的丑闻,家主性格暴烈,若是得知这样的消息,她定会被打个半死,而孩子则绝对活不下来。 为了让这个孩子可以降生在世上,小姐匆匆答应了一直殷勤追求她的表哥的求婚。 妖族与人族的孕育时间不同,花家小姐怀胎十二个月,生下了一个男婴。幸之又幸的是,这个孩子没有显露出妖族的特征,是以无人觉得异常。 只有她与身边的侍女知道,这个孩子原是个半妖。 出于愧疚,花家小姐对丈夫诸多忍让,也不插手他在生意方面的事情。只一心一意将孩子抚养长大。 但若干年后,花家小少爷都长大了之后,某一天,猫妖却突然出现在了小姐面前。 它的眼睛旁边结满了血痂,尾巴也被斩断,皮毛上伤痕累累,最大的伤疤看起来已有十来年之久,这只受尽折磨的猫妖,此时居然连化作人形的灵力都没有了。 皮包骨头的妖猫踉踉跄跄扑到小姐面前,尖利的指爪对着她,质问一个说法。 “你为什么要害我?”它问她,“你好狠的心,不走便不走,为什么要出卖我?为什么要让你表哥把我抓起来?你知道他是怎么折磨我的吗?在你和他洞房花烛、花前月下的时候,你有没有听见我的惨叫?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直到这时,小姐才知道,当年猫妖没有来,并不是他后悔了,而是他被表哥抓走,关在地牢深处,多年来受尽苦难折磨。 那双她曾经钟爱过的金银妖瞳早已经黯淡了,原来是那人见妖族再生能力强,便挖去了猫妖的眼睛,反复挖了三次,如今后长出来的眼珠,已经几乎失去了视力。 这些年来,男人一边折磨着猫妖,一边向它反复诉说着那个谎言——你早就被抛弃了,她不过是玩玩你,没想到你当真了,所以才会让我来解决你这个大丨麻烦,你看,她甚至都没有来寻过你。 猫妖一开始也是不信的,但是时日久了,他便也信了。 妖也会绝望的。 “我没有害你。”小姐无望地说着,“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以为是你不要我了。” “闭嘴!”猫妖再也不想听她说一个字,“我不会再相信你了——再也不可能相信你了!” 然而就在猫妖冲着小姐扑过去的一瞬间,小姐却骤然变了面色。 “小心!” 她奋不顾身地扑上去,将猫妖从面前推开了。 于是,那直奔猫妖而来的术式,便贯穿了小姐的胸腹。 原来是小姐的丈夫发现猫妖逃了,便赶来除去猫妖。重伤的猫妖全不是他的对手,即使现在明白一切都是他的阴谋,也已经太迟了。 这对被拆散的恋人,甚至没有得到一个相拥而泣的机会。 小姐舍出性命,才将猫妖传送出了宅邸。 老爷怒不可遏,掐住了妻子的脖子。 “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年!我就算是去捂个石头也该捂热了!你心里居然还是只有那个猫妖!你是不是想和他走!你说啊!偷腥的婊丨子!” 狂怒的男人,生生扼断了妻子的脖子。 “后来,为了毁尸灭迹,他便放了一场火,想要假装妻子因失火而亡。” 花大管家淡淡道。 “却没有想到,自己也被困在了火场中。连姨虽然得救,却从此疯了。而那猫妖本就身受重伤,又被老爷折磨了那么多年……所以当年我们都以为它已经死了。” “妖可没那么容易死。特别是这种心怀怨恨的。”花非花笑笑,“大概是因为伤势太重,所以在哪个犄角旮旯里沉睡了吧。这么多年了,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回来复仇——猫还真是记仇。” 于是,这么多年之后,猫妖又再度回到了这里。 第98章 第九十七章 第九十七章 “他想寻花家老爷复仇?” 白飞鸿微微皱起眉头,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八成不是那种理由。”花非花嗤笑一声,“妖都是蠢货, 你最好别把它们当人看。” 白飞鸿蹙眉看他, 她不喜欢他说这句话时候的语气。见她如此, 花非花一笑, 神色却莫名柔和下来。 “那只猫妖大约快死了。”他倚着门框,手指抚摸着墙上的爪痕, “看这痕迹, 虚浮无力, 应当是强弩之末。就算是大妖,受了重伤,也很难在这么几年就恢复如初。它大概是拼了命来这里,这种情况下,它那可怜的脑子里只装得下一件事。” 花大管家的肩膀动了动, 但他仍低着头, 揽着疯女人,什么也没有说。 “放心好了。”花非花扫了他一眼, 转过身朝门外走去, “我大概猜到那只猫想做什么, 又会去哪里……我去把它找出来。” “我也一起去。”白飞鸿站起来,自从来了花家,她便处处都觉得古怪, “师弟你留在这,照料一下伤患, 防着再有袭击。” 云梦泽看了白飞鸿一眼,白飞鸿无声地冲他点了点头, 他便明了这照料不只是照料,防也不只是防着猫妖。 “……我会的。”他有些不高兴,但还是移开了视线,“你也要多加小心。” 白飞鸿此时倒寻出些熟悉的感觉了,前世他们一同在外降妖除魔的时候,云梦泽就总是这样,一脸不情不愿,但事情却做得很好。这点微妙的亲切让她微微弯了弯眼睛,这才跟着花非花一同出去了。 在她离开之后,云梦泽才又转过脸来,注视着她的背影。他看得很专心,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拐角,他方才收回目光,无声地扣紧了自己的枪。 黑色的影子沉沉压在他的身上,摇动的烛火将少年半张脸映照得晦暗不明。任谁也分辨不出他眼中的思绪。 他只是抿紧了唇,长久而沉默地站在那里。 只有他自己听得见的声音,在他耳边嬉笑,问他——你为什么不追上去? ——追上去,把他们分开,不让她身边出现你以外的任何人。 ——然后…… 云梦泽扣着长丨枪的手骤然一紧,手背的血管蛇一样凸显出来,在皮肤下突突颤动。 他闭上眼,用自己全部的意志力,压下了他心里那道声音。 花非花那一日的话语,再一次在他耳边响起。 “和你们东海三家那些烂账比起来,花家都算得上是清清白白,光风霁月。” 他说的没错。 云梦泽的唇边浮现出一抹冷冷的笑。像是在嘲弄旁人,又像是在嘲弄自己。 小时候他总是很好奇,大哥为什么还能那样尊敬爹娘,爹娘也能如常对待大哥,就好像他们这个家,真的是什么寻常人家,有着寻常的父子亲情一样。 对小孩子来说,这简直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时至今日,他也想不通,为什么他们明明什么都知道,却能一个个都像是没事人一样,在那演一出父慈子孝,其乐融融。 云梦泽再睁开眼时,扣紧枪身的手指已经松开了。 他侧过身,看向正将疯女人扶到椅子上的花大管家。 “你对她倒是很周到。”他的声调没什么起伏,似乎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你很在意她?” “她从前待我很好。”花大管家的声音也很稳,他看着疯女人,像是看着一段老旧褪色的回忆,“我没法放着她不管。” 疯女人服了药,渐渐安静下来。大概是药物的作用,她正处于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迷迷糊糊伸出手去,把花大管家抱在怀里,像安慰一个被噩梦吓怕了的小孩一样轻轻拍抚着他的脊背,嘴里还断断续续哼着些童谣,喔喔嗯嗯地念着。 “没事了……没事了……”她似乎又疯得更厉害了,竟是将花大管家当成了年幼的小少爷,“连姨在呢……睡吧……睡吧……明天还要早起温书……快睡吧……” 花大管家没有动,只是沉默地坐在那儿,整个人像是凝成了一座木头做的雕像。 云梦泽不再看那边,侧身出了门,站在廊下,凝视着无边夜色。 而另一边,白飞鸿与花非花也追踪到了猫妖的踪迹。 正如花非花所言,那猫妖已是强弩之末,只在花家到处乱闯,也不知道究竟在寻些什么,所到之处都留下骇人的血污和爪痕,也不知道究竟是谁令它受了伤。 花非花停下脚步,用手指捻了捻地上的血迹,又看了看碎石的走向,微微眯起眼来。 “应当很近了。”他说,“这血迹还很新鲜,那猫妖才离开不久。” “幸好花家人少。”白飞鸿此时也感到庆幸,先前他们将仆从都聚集到一处,又设下了看护的法阵,“如若不然,怕是难免要伤到几条人命。” “你一向心善。”花非花笑笑,起身走到白飞鸿前面去,“从以前起就是这样,不管认识不认识,交情好不好,你总是没办法看着别人在你面前出事。” 白飞鸿想了想,倒也真是这样。 “我有没有同你说过我小时候的事?” 她抬起头,看着漆黑的夜幕。风月天的晚上一向都是极热闹的,火树银花,灯火通明,令满天星子月色都黯淡,哪里看得到这样静谧的夜色。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她说着说着自己就笑起来,“那都是给外人看的,实际上哪有那么风光。” 灯火越是辉煌,其下越是腌臜不堪。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那都是诗词里才有的好梦。风月天是客人们的温柔乡,却是女人们的地狱。 她总是想,美人乡,英雄冢,多能颠倒黑白的人才能说出这样的话来——那种地方,分明是美人冢才是。 她从来没见着多少英雄好汉折在里面,却见惯了女人死在这儿,或者,变成了活着的鬼。 “风月天不养闲人。”她这时候的笑就像极了白玉颜,那种总是嘲弄着一切的冷笑,“我娘光是保住我就费尽心力了,我从小就什么都要做,什么都要学。在那里想活下去很难,想死或者生不如死倒是很容易。” 她看向花非花,眼中有一点冷冷的光。 “人命可以贱到什么程度……”她说这些话的时候也是笑着的,风月天出来的女孩子,谈这些话时总是笑着的,“一个和我一样大的小女孩,玩死了也就十块中品灵石。还不够买一杯上好的灵酒。” 那女孩刚被买进来时,还是白飞鸿去给她送的饭。她甚至还没来得及去问那个小姑娘的名字,便看见她被拉了出去。一袭草席一裹,露出一只青紫的小脚来,死白死白,刺痛人的眼睛。 “我那时老想着,要是我能救她……能救他们就好了。” 她平静道。 “不该是这样的。” 没有人应该那样死。 没有人应该为了别人莫名其妙的横暴与恶意,就草芥一样死去。 “我能活下来,是托了许多人的帮助。” 她说着,倒是又想起了一些面目模糊的脸。 是在有客人看上她时,调笑着把人拉走的女人们,那些涂着各色蔻丹的手指或温柔或粗暴地推开她,把她赶去酒窖或者菜窖,把她从那片吃人的灯火辉煌中赶走,赶去安全的黑暗之处。 是厨房里胡乱塞过来的点心和馒头,她那时在学歌舞,又被管着饮食,总是很饿,厨房的厨子总归是不忍心,会偷偷塞给她一些吃的,装着没看到,待她匆匆吃完了才轰她走。 是那些一样活在暗影处的小人物,会告诉她哪些时候是要躲着的,哪些客人是不能碰的,哪些时候会有额外的赏钱,哪些时候又要躲着鸨母的风头…… 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意,是随手一做好事还是蓄意在卖人情,总归是有了这些人,她才能囫囵活到十岁,活到和娘亲一起离开风月天的那一天。 “所以,我也得做点什么。”她说,“旁人没看着我死,我也没有看着旁人死的道理。”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97节 “是吗。” 花非花奇异地笑了一下,那笑里有种说不出的意味。 “那你还真是……不该去修无情道。” “你这话什么意思?” 白飞鸿看着他,微微蹙眉。 “没什么意思,陈述事实。” 花非花一甩衣袖,大踏步地往前走,他走得又快又急,虽然声音里带着笑,那笑下又压着压不住的怒意。 “你会后悔的。” 他抛下这样一句,便不肯再说什么了。就算是朋友,骤然被说上这么一句,白飞鸿也忍不住生气,但她这些年的情绪起伏日益淡薄,这怒火也只是一闪而过,很快便平息了。 末了,她也只是叹了口气,说了一句。 “我不会后悔。” 那是陈述的语气。 花非花只是回以一声嗤笑。 “你一定会后悔。”他的语气十分笃定,步子也迈得很快,“要是为了报复什么人也就罢了,为了保护别人去修无情道……哈。” 他蓦然停下脚步,回过身来,盯着白飞鸿的眼睛,他的目光亮得妖异,如同火在烧。 “你想过没有,白飞鸿。”他问她,“无情道的第一重境界是无我,第二重境界是无念。待到你修到了第二重境界,你还会记得今日的初衷吗?” 他逼近她,眼里的毒火越烧越烈。他不笑的时候素来很有压迫感,此时更是像一把刀,几乎能刺到人的魂魄深处来。 “你以为修无情道是什么好事吗?到了无念之境,你自己的情绪、意念、欲求都会消失,到了那时候,再后悔已经来不及了。”他的声音里几乎带上了恳求,“现在回头还来得及。你不知道修到无念之境以后人会怎么样——” 花非花无法再说下去。 因为白飞鸿冲他摇了摇头。 “我知道。”她甚至对他微笑了一下,“谢谢你,花花。” 于是,花非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她知道。 他想。 她居然知道——在知晓一切的前提下,选了那么一条路吗? 白飞鸿没有觉察到他此刻心中的惊涛骇浪,只是像安慰一个寻常的朋友一样,轻轻拍了拍花非花的肩膀。 “你不用为我担心。”她甚至反过来安慰他,用连自己都不信的谎言,“你忘了吗,连掌门都夸我是修这条道的天才。他说他从来没有见过天赋像我这样好,进阶这样快的——连掌门都这样说了,我当然不会出事了。” ——她是理所当然、高高兴兴的,把自己的一切都献了上去,只为了换别人的平安喜乐。 花非花看着白飞鸿,许久许久,他面上骤然破开了一道冷笑。 “傻子。”他像是全然失去了劝说的兴趣一样,转过身去,“随便你。” 而在前方,猫妖的气息已然近在咫尺。 白飞鸿与花非花都停下了脚步。 在前方的黑暗之中,传来野兽时断时续的喘丨息,那喘丨息是从喉中压出来的,带着胁迫般的低鸣,只是到底受了伤,不免显得凌乱。 野兽皮毛的腥臊直冲到他们面前来,混着血的腥气和肉的腐臭,几乎令人作呕。腥臭的风掠过草皮,随着迫近的体温,呼出来的热气,一步一步逼过来。就连沉郁的夜色,也被加重了黑暗。 在令人屏息的黑暗之中,亮起了一双幽绿的眼睛。 猫妖就在他们眼前。 负伤的野兽发出一声响彻云霄的咆哮。 白飞鸿下意识扣紧了青女剑——她看得出,眼前的猫妖已然完全失去了神智,别说与人沟通,恐怕它连自己究竟为什么会在这里都忘记了。 妖族生性凶残,受了伤更是激起它们的血性,猫本就是天生的捕食者,此时身负重伤,越发凶暴嗜血起来。那双绿幽幽的猫眼骤然大张,腥风一盛,那猫妖竟是直直冲他们扑了过来! 在利刃出鞘之前,花非花蓦地伸出手来,将白飞鸿的剑摁回了剑鞘之中。 下一刻,他拦在了白飞鸿身前。 银色的锁链骤然从他的衣袖中飞出,生生将猫妖摁在了地上,负伤的野兽行动不免迟缓,本以灵巧见长的猫妖竟是躲不过这一击。 猫妖嘶吼起来,在地上胡乱挣扎着,尖利的指爪将石板整个掀翻打碎,血与泥糊得到处都是,它似乎已经没有神智了,却依然拼命挣扎着,喉间不住发出带着血腥味的咆哮。 只是无论它怎么挣扎,也挣不出这锁链的困境。 花非花只是静静看着它,直到猫妖的血流了一地,挣扎也渐渐微弱下去,他方才从袖中拿出了一支碧玉箫,抵在唇边低低吹奏起来。 箫声咽,如泣如诉,如怨如慕。 那凄冷而又幽远的箫声,渐渐让猫妖的挣扎微弱了下来。 它慢慢地,慢慢地安静了下来。 在这样的箫声之中,猫妖做了一个久违的梦。 梦里是一只抚摸着它的头的手。 那只手的动作总是很温柔,也很温暖,带着香香的气味。他很喜欢被那只手抚摸的感觉,软软的衣袖也会落在他的身上,像是要把他整个包裹起来一样。偶尔他也会想,睡在云朵里,是不是就是这样的感觉?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被卖到外面去的,他只知道,在他还很小很小的时候,小到连眼睛都睁不开的时候,生下自己的母猫就已经不在了,一起出生的兄弟姐妹们很快也死掉了,一只又一只,变得又冷又硬,渐渐也生出些臭气来。 他身上很痛,也很难受。 他本来也是该死掉的。如果不是小姐把他捡回去了的话。 小姐亲手洗掉了他身上的蛆虫,拿走了腐烂的胎盘,把羊奶盛在手心里,捧着他,让他一点一点去啜。 谁也不知道一个深闺大小姐哪来的那种耐心,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能坚持下去。 但是,在小姐的悉心照料之下,他一点一点好了起来。 变得强壮,变得漂亮,变得比任何一只猫都要风光。 他总是神气地坐在高处,昂首挺胸,炫耀着脖子上的金铃铛。那是小姐亲手制作的法器,既能保护他不被别人弄伤,也能保证他不管跑到哪儿她都找得到。 “金玉奴!”小姐总是能一把将他抱起来,搂在怀里揉捏,“你这坏东西!又跑到我找不到的地方了!” 他总是喵嗷喵嗷的抗议,不想让小姐这么胡乱揉他——他可是风光的大猫!就连看院子的蠢狗也打不过他!怎么能被人这么揉捏!让别的鸟兽看到了,他的颜面要往哪里放! 但是小姐听不懂猫叫,只觉得猫猫是在同她撒娇,要与她玩耍,这让她不由得把猫猫抱得更紧,还用脸颊胡乱去蹭他。 “真是的,老是要我好找。”她一边蹭还要一边抱怨他,“这是谁家的小坏蛋啊?嗯?小讨厌鬼,你怎么总是跑到这么难找的地方?知不知道要是让别人看到我爬到这么高的地方,告给我爹,我又要受家法了。我看你不要叫金玉奴,还是改叫坏心眼好了。” 他一听这话就要生气,和别的蠢猫不一样,他可是听得懂人话的!于是他就忍不住要用爪子去拍她,只是拍的时候还会想到爪尖太利,抓伤了她她又要哭,只好缩起指甲,用肉垫去拍她的脸,这么委屈巴巴地拍着,她自然也不会生气,反倒是他又憋得一肚子火,干脆扭过身去,只留给她一个怒气冲冲的尾巴。 “好了好了,不叫你坏心眼。”小姐捏着他的肉垫,忍不住笑,“金玉奴是我的大宝贝,一点也不坏,谁也不能说你坏,好不好?” 这还差不多。 他勉为其难地喵了一声,扭过头去,在她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眼睛,异色的猫儿眼,老爷总看不惯他这一点,想让小姐丢了,但小姐就是不肯。不吃不喝又哭又闹也要把他留下来。 他不闹了,小姐也安静下来,只是搂着他,坐在墙上,和他一起眺望着墙外的夕阳。好一会儿,她才低下头,对他笑了笑。 他不喜欢那个笑,看起来倒像是要哭了一样。 “你真好啊。”她伸出手来,捏了捏他的鼻子,“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做猫真好啊。” 小姐又在说他听不懂的话了。 但就算是猫,也知道很多事。 比如说,小姐的父亲不喜欢她。 他想要一个儿子,不想要一个女儿,还是一个体弱多病的女儿。宅邸里的下人们也知道这一点,他们总是聚在一起感叹,谁让过世的夫人没能生出一个儿子来呢——不,夫人其实生出过儿子,只是小姐孪生的弟弟太过体弱,争不过强健的姐姐,刚出生就没了呼吸,没能活下来。 “要是活下来的是少爷就好了。” 下人们总是这样说。 而小姐的父亲在看着她的时候,目光中也总写着这句话。 有人在的时候,小姐总是不笑的。没有人的时候,她偶尔还会偷偷的哭。 每到那种时候,他总会跳到她的膝上,安静地团成一团,用尾巴慢慢扫着她的脸。 眼泪是咸的,热的。打湿了尾巴以后会变的很冷,还会让毛黏成一团。 他其实很讨厌眼泪的触感。 但是下一次、每一次,小姐哭了时候,他还是会跳过去,任由小姐抱着他,把眼泪都糊在他的身上。要是她哭得太厉害了,他还会舔舔她的眼睛,舔舔湿漉漉的睫毛,这样一来,她就不会哭得太久了。很快又会对他笑了。 他喜欢她的笑。 “我要是也能去外面就好了。” 小姐把他举到眼前来,仰着脸对他笑。 “你觉得山那边有什么?要是你知道的话,能告诉我吗?” 岭南多山,青山一重接着一重,一眼都望不到头。他也曾经从宅邸里溜出去过,他是这里跑得最快的猫,但就算是他,也跑不到山的尽头。 山的那边还是山。 他想告诉她。 但是外面的老猫告诉他,山的那边不只是山。 “等你大了,出去了就明白了。”老猫这样对他说,“你和我们不一样,你是妖,总有一天,你会变得很厉害,呼风唤雨,腾云驾雾,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那样的话,他也能带她出去了吧? 他忍不住这样想。 于是,他真的开始学着做一个妖,而不是一只混吃等死的猫。 他想带她去看看山的那边。 他想和她一起去看山的那边。 小姐从来不被允许外出,她一辈子都困在这个院子里,她的父亲说她没有天分,既然修仙无望,还是不要出去丢人现眼的好。 小姐越来越不快乐,就算是在他身边,也很少笑了。 他想让她笑,想带她去能让她笑出来的地方。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98节 至少,要离开这里。 …… 他答应过会带她走。 …… 后来,后来怎么样了? 他记不清了。 他只看到了血,很多很多的血。 她抱着他,就像他还是一只小猫那样,紧紧地,紧紧地抱着。她的血把他的毛皮都浸透了,这让他找到了比她的眼泪更讨厌的东西——他过去怎么就没有发现呢?她的血才是他最讨厌的东西,又湿又黏,还很腥臭,比眼泪更咸,还会让他痛。 明明整个破开了的人是她,他为什么会觉得痛? 该痛的人却没有哭,真奇怪,她明明那么容易哭,这种时候,她却没有哭。 她在对他笑。 “你快逃吧。”她对他说,“再也不要回来了。” 然后,他便被抛出了那里。 远远地,远远地,抛到了再也看不到那个宅子的地方。 …… 她肯定会哭。 他知道。 她会一个人在那里哭。 他知道。 他们约好了要一起走的,所以他一定要回去,无论如何都要回去。 他必须带她走。 这是他答应过她的。 他没有做到。 这一次,这一次他一定要做到。 …… 她在哪? 她在哪? 她在哪? 他找不到她,怎么找也找不到她。 要快一点找到她才行,在他还能动的时候,在他还记得自己要找谁的时候。 …… 说起来,他为什么会在这儿来着? 第99章 第九十八章 第九十八章 “你怎么跑到这里了?” 一双手把他从地上抱了起来, 云一样柔软的衣袖包住他,带着温暖的香气。真奇怪,他明明应该已经闻惯了这香气, 此刻却又觉得陌生。 像是很久都没有再闻到了, 只觉得怀念, 几乎让他感到酸楚。 “金玉奴, 小坏蛋,小讨厌鬼。”小姐搂着他, 亲昵地掐着他的脸, “跑得这么远, 让我好找,你说,你是不是讨厌鬼?” 你才是讨厌鬼。 他哈了她一下。 让我找了这么久,等了这么久……我都要跑不动了。 但是——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把爪子尖收了回去, 用肉垫拍了拍她的脸。 ——你找到我了, 那就算了。 “我们走吧。” 小姐抱着他,笑眯眯地把脸贴在他身上, 蹭了蹭柔软的皮毛。 好像很多年前, 她答应同他一起走的时候那样。 猫咪轻快地从小姐的怀里跳下来, 不知为何,原本压着他的疲惫与痛苦都消失了。他只觉得很轻松,浑身都有了力气。他在她的脚边绕了一圈, 骄傲地冲她抬了抬尾巴。 “山的那边还是山,但是听说一路朝着东边就可以看到海了。” 他回过头, 对她撒娇一样喵了一声。 “无论天涯海角,我们一起去吧。” 他们一起走, 不管哪里都去得了。 猫与女子走出高高的门槛,将这座大宅抛在身后。 猫抬起头,发觉天渐渐亮起来了。 …… 夜色沉沉。 白飞鸿走到猫妖身边,抬手抚上它斑驳的皮毛。 “那是什么曲子?”她问。 “清平调。”花非花放下碧玉箫,答道,“听到的话会梦到最想要的东西。” “但愿是一个好梦。” 白飞鸿将猫妖从地上抱起来,轻声道。 猫妖蜷缩着,看起来倒像是陷入了安宁的长眠,只有毫无起伏的胸腔,才说明了这份安详的真相。 这样看,它倒是一只很瘦小的断尾猫。 让人很难想象,它是怎么拼着一口气闯进了这里,又是怎么在这个大宅里寻找着一个人。 但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不在这里,也不在任何地方。 于猫妖而言,它也许只是因为伤势太重短暂地昏迷了一下,但于这人世来说,却已是那样多年。 它甚至不知道已经过了那样多年。 所以它才会来。一遍又一遍地寻找,怎么找也找不到。 它怎么可能找得到? 它要找的人,早已在地底化作枯骨。连同那段往事一起烟消云散。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 外衣沾了猫妖的血,白飞鸿干脆脱下来,裹住猫妖,挡住它枯瘦身躯上的累累伤疤,只余下一颗头颅——忽略掉面上的血污的话,那倒是一只很美丽的猫。 残留的温度一点一点在她的臂弯里冷了下去,白飞鸿抱着猫,走到花非花身边,轻轻将猫递了过去。 “你抱着就好。” 花非花一笑,袖手站在一旁,全然没有接过来的意思——即使他们都知道,按理来说,这应当是花非花的父亲。 但是,连彼此的存在都不知晓的父子——他们甚至连一天都不曾相处过——真的可以称之为“父子”吗? 白飞鸿也不知道。她只是收回手,静静地抱着猫妖的尸体。 即使如此,有一件事她还是要尊重花非花的意见。 “你觉得我们把它埋在哪儿好?”她问道。 “随便哪儿都行,只要不是这个宅子里——他不会愿意被埋在这儿的。”花非花看了猫妖的尸体一眼,又道,“回头把他交给花大,让花大处理吧。花家的丧事都是他办的,他应该知道怎么办更好。” 白飞鸿微微颔首。 “也好。”她摸了摸猫的头,忽然想起了另一件事,“我倒不知道你的箫吹得还不错。” 她只记得当年他高歌一曲差点把她送入地府。 那振聋发聩……啊不,摄人心魂的歌声,时至今日也不时在她的噩梦中响起,每次都能让她当场惊醒。 花非花又是一笑,带着些许狡黠的意味。 “不然怎么对得起我师父掉的头发。”他冲她眨了眨眼。 白飞鸿严肃纠正道:“龙不会掉头发。” “玩笑而已,干嘛那么严肃?” 花非花一边抱怨着,一边侧过身,看向院落之外。外界的声音渐渐传到了这里,不再是冰封一样的寂静。 “结界破了。”他说道。 大妖死去,结界自然也破碎了。 白飞鸿同他一起走在来时路上,庭院中,夜风再度吹拂起来,摇动屋檐下的灯笼,将这光影也摇碎了,乌桕树投下黑魆魆的影子,如同鬼魅。 而在这阴霾之中,花非花自顾自地走着,烛火将他的影子拖得很长,很长。 白飞鸿注视着他的背影,忽然问了一个问题。 “花老爷为什么会怕猫?”她一直都觉得很困惑,“既然他将猫妖困在地牢里日夜折磨,又怎么会一听到猫叫就瑟瑟发抖。” “人是很有趣的。”花非花意味深长道,“有的人就是那样,明明是自己做了坏事,却总觉得自己才是受害的人。全是旁人逼他的,他是在做好事,不能理解他的人才是罪无可恕。” “啊?”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99节 见白飞鸿一脸茫然,花非花低低地笑,肩膀微微颤抖。 “怎么说呢……”他一边笑一边想,“在花老爷的故事里,他大概是一个逼不得已的可怜人吧,要不是小姐要和猫妖私奔,他也不会把猫妖抓起来。要不是猫妖太强,他怕让猫妖会回来报复他,他也不至于折断它的四肢,砍掉它的尾巴,再挖掉它的眼睛。就算这样,他还是担心猫妖逃脱,只好把禁锢加了一层又一层。” 他回过头来,对着白飞鸿绽开了一个冰冷至极的笑。 “可就是这样,他也还是会做自己被猫吃了的噩梦。久而久之,就连随便一声猫叫都会让他浑身发抖。” 花非花就像是真觉得这事儿非常好笑一样,连声音里也浸透了笑意。 “恐怕连这份恐惧,也被他当成了自己受苦的证据。于是在面对着夫人的时候,他也毫无心虚,理直气壮,甚至暗暗怪她不爱他,恨她不像他想要的那么爱他——最后,他亲手掐死了她。就连在那种时候,他也是委屈的。” 委屈什么呢? 委屈自己都为她受了那么大的苦,忍了那么多年的恐惧折磨,付出了那么多——她却依然爱着一只猫妖。 简直不识好歹,恩将仇报。 “你看。”花非花眼中流转着黏稠的恶意,“人真的很有意思吧?” 第100章 第九十九章 第九十九章 猫妖复仇一事既然了了, 白飞鸿与云梦泽第二日便离开了花家。 他们原本就只是来岭南道寻灵草,寻到了药,自然要走。要说起来, 他们本打算只在花家歇息一日, 多耽误这两天, 已是为花家旧事所累。 花非花也没有挽留二人的意思, 他亲自将他们送到了门口,靠在门框上, 懒懒地看着他们。 “我还要留下来处理些家事, 这次就不同你们一起走了。”他冲白飞鸿眨了一下眼睛, “我师父要是问起来,记得替我打个掩护。” “云真人又不是那么不近人情的人。” 白飞鸿失笑。云梦泽站在一边,替自己姨母说了一句公道话。 “她恐怕都没有发觉你曾经出去过。”他淡淡道。 白飞鸿一怔,想起云间月的性子,一时居然只能保持了礼节性的沉默。 “说的也是。”花非花笑笑, “是我说了蠢话, 那换一句好了——帮我向林宝婺问声好。” 白飞鸿此行是为了寻找能让希夷苏醒的方法。昆仑墟的典籍古书她都已看过了,但能用在希夷身上的方子实在太少, 她也只能一边游历一边搜寻。 而这一次, 她要前往天下诗书荟萃的圣地——琅嬛书阁。 林宝婺前些时候从东海回到了琅嬛书阁, 如果他们现在去书阁的话,应当正好能碰上。 不过…… “这话我可不能替你带。”白飞鸿回想起花非花和林宝婺的关系,目光不由得偏移了一下, “我怕她把我一起打出去。” 也不知道为什么,花非花没事干就要去找一找林宝婺的茬, 就跟乌鸦没事干就要叨一下其他动物的尾巴一样嘴欠。林宝婺本来脾气就不算好,这些年更是嘴毒得变本加厉, 一来二去就和花非花杠上了,二人如今简直水火不容,一见面就要先掐两个来回。 替花非花给林宝婺带话,白飞鸿总觉得这句话会直接把自己带走。 “她才不会把你打出去。”花非花喃喃,“她最多找个茬把云梦泽打出去。” 云梦泽:“……” 白飞鸿听了,但没有完全听懂:“什么?” “没什么。”花非花袖着一只手,歪靠在门框上,伸出另一只手赶客似的冲他们挥了挥,“行了,快走快走,再拖下去又要晚了,我可不会留你们吃午饭。” 主人都这样说了,白飞鸿也只好把疑问抛到脑后,带着云梦泽离开了花家。 临行前,她将一张药方交给了花大管家。 “这是给连姨的药。能清心静神,也能洗掉她某一段时间的记忆。你要是想,可以用这副药洗掉她发疯那天的记忆。”她看着花大管家,道,“需要的药草我已经抓齐了,在花非花那里。” “多谢。”花大管家抬起手来,接过药方。 白飞鸿最后看了一眼花家大宅。 这件事到了最后,依然有许多不明不白的地方。 当年那场大火究竟是怎么烧起来的,花家老爷一个正儿八经的修士,又是怎么被一场火给烧死的。 既然当年猫妖受重伤逃了出去,这么多年之后才又回来复仇——疯女人为什么会反反复复念着那一句“猫妖回来复仇了”? 而白飞鸿始终记得很清楚——这世上并没有善于驭火的猫妖。 如果当年花老爷不是死在猫妖的手里,又是死在谁的手里? 她的目光落在花非花身上,青年依然带着那种对什么都漫不经心的眼神,甚至对她露出了一个笑。 ——人活着就得干些什么,说起来也很好笑,真的去干的时候,就发现比我想象得要容易多了。 花非花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不再喝酒了? 但她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无论是猫妖、花夫人、还是花老爷都已经死了。 这个故事,终究是那么多年以前的事。她来得太迟,这出大戏早已落幕,这里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现在,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都没有意义了。 白飞鸿最终只是对花非花说了一句“早些回昆仑”,便离开了那里。 在路上,云梦泽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她一句。 “你不问吗?”他问。 “如果他不想说,我问了也没有用。” 白飞鸿笑笑,望向高远的天空。 “有些事……过去了就是过去了。” 无论她做什么,也无法改变已经发生的事。 “不过,这样一来,倒是解释了一件我一直很困惑的事。” 云梦泽淡淡道。 “什么?”白飞鸿问。 “为什么我偶尔会在花非花身上感到一缕妖气。”他回头看了花家大宅一眼,“既然他有猫妖的血统,那一切就说得通了。” 在白飞鸿与人聊起花非花的时候,花非花也正在和人聊着她。 “还是这么烂好心……” 花非花从花大管家那儿拿过那张药方,看了一眼,露出些许怀念似的笑,又将那张纸叠起来,放回花大管家手中。 “她的药方可是好东西,你还是收好了。” 他说罢,便径自朝里走去。 花家大宅的门扉在他身后重重关上,花大管家捏着那张药方,怔忪了一会儿,到底还是佝偻着脊背,无言地跟了上去。 每走一步,花非花的骨骼都发出细微的格格声。 就像是什么东西渐渐在他体内苏醒过来一样。 又像是……原本被压缩起来的骨骼,终于得到了舒展的机会。 随着每一步的迈进,青年的肩膀变得更加方阔,走路时的身姿也发生了变化,和平日懒洋洋的姿势不同,此时此刻,他整个人都如青松一般挺拔。面部的骨头也在颤动,发出如同欢笑一般的脆响。 他走进了花家大宅的深处,沉入这深深的、深深的黑暗之中。 在一阵阵令人牙酸的骨骼摩擦声之后,青年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这样松快多了。” 他回过头来时,已然是全然不同的另一张脸。 和“花非花”妖艳得几乎有几分妩媚的面容不同,那是一张极为英俊的面庞,轮廓深邃,线条锋利。他虽然还在笑着,但那笑已经不会让人感到漫不经心了。 他的笑只会让人觉得心底发寒。 那根本不是一个笑——只是为了压抑愤怒、憎恶与破坏什么的欲望,而勉强挂上的表情罢了。 花大管家跪倒在地,恭恭敬敬地叩首。 “妖皇陛下,小人无能,实在惭愧。”他说道,“若不是小人当时烧伤了脸,又何必劳您以万金之躯亲涉险地……” “同你有什么关系?” 男人诧异道,他在高座之上落座,向一旁探出手去。 “是我自己要去昆仑墟,无论有没有你,我都要去。更何况,那样东西你去找是找不到的。老头子心思还是那样深沉,藏东西也很有一手。就算是我,也花了这么多年才找到地方。” 侍女将茶递到他手上,伸出的手上却遍生青鳞。她仍穿着那件凡人的衣服,只是口中不时吐出猩红的蛇信子来。男子看了她一眼,接过茶抿了一口。满意似的微微颔首。 “这茶沏得有长进,看来这么些年你在人间也不是白呆的,小绿。”他念着小婢女的名字,面上浮现出一丝笑来,“这法术还真是好用,不说昆仑墟那些老家伙看不出来,就连龙血传人也没闻出你是妖。” 小绿遍生蛇鳞的面上也露出一个笑,青幽幽的,说不出的诡异。 “他们这些龙族,素来高高在上惯了,哪里知道妖族神通?”她的声音也带着蛇所独有的幽意,像是从人的脊骨上徐徐地滑过去,“更何况,我们蛇族虽不像那些狐妖一样精通变化之术,但若是论起收敛妖气、假做人类……恕我狂妄,妖皇陛下。这天底下还没有比我们更精通这个的。” “小人疏忽。”被火烧融了面庞的男子低下头,语气愧怍,“竟忘了掩藏,让云公子发觉了我是半妖。” “这也怪不得你。” 男人将自己的长发高高束起,扎成一个极为利落的发式。他活动了一下咯咯作响的脖子,语气浑不在意。 “只有妖才生怕露了狐狸尾巴。你生来就是人,做惯了人,一时想不到也很正常。要是让你装成一只妖,想来你定不会犯这样的错误。抬起头吧,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陛下说的是。” 花大管家抬起头来,感激涕零。 “比起这个,我倒是很想知道另一件事。”男人看着他,轻笑,“你会让连姨恢复记忆吗——花非花?” 花大管家……不,真正的花非花抬起头来,面上浮现出一抹苦笑。 “别拿我打趣了,陛下。”他看着那张药方,眼底苦涩之意更重,“我怎么能让连姨看到我这副样子?” 他仰起头来,看着高座之上的男人。 这个男人还是那样丰神俊朗。 和当年他突然出现在火场中,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没有什么两样。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100节 他又回想起自己告诉白飞鸿的那个故事。 他没有说谎。猫妖的事是真的,与小姐的往事也是真的,花老爷折磨猫妖又杀死了小姐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都是真的。 那些事全都是他亲耳所闻,亲眼所见。 因为那个时候,他就在那里——在那个房间里,探望他卧病在床的母亲。 猫妖来袭的时候,他为母亲挡了一下,但一个只是略有所学的少年又怎么敌得过发了狂的大妖?如果不是连姨救了他,如果不是猫妖的目标只有母亲,他怀疑自己甚至会死在利爪之下。 那时候,他倒在地上,躺在自己的血泊里,目睹了那一切。 无论是猫妖与母亲的争执,还是母亲的重伤,还是一直以来都被他当成是父亲的男人,亲手掐死母亲的样子。 连姨想要阻止他,却被他重重踹到一边,伴随着骨骼折断的闷响,她的头撞在墙壁上,溅出刺目的猩红。 而后,那个男人用曾经抱过他、教他写字的那双手,试图也掐死他。 究竟是因为他一直恨着这个不是自己亲生的儿子,还是为了掩盖自己杀了妻子的事实想要杀人灭口? 事到如今,他也弄不清了。 他只知道,自己几乎死在了那里。 应当说——花非花从那时起就已经死了。 他被掐得一度断了呼吸,再清醒过来的时候,他身处的,已是烈火所形成的地狱。 母亲已经死了,但连姨居然还活着。 他爬啊爬,好容易才爬到连姨身边,用残破的身躯拖着她,一点一点艰难地往外挪去。 他想救出她,却被从天而降的房梁砸中了身体,火烧在他的身上,也烧在他的脸上,他想要惨叫,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连姨张着眼睛,呼吸却渐渐微弱下去。他知道他们两个今天都会死在这里,谁也活不下去。 那一瞬间,他的脑子里只余下了一个念头。 ——我要杀了他。 于是,他同那个出现在火场里的男人做了交易。 ——杀了他。 作为报偿,他将奉上自己的一切。 第101章 第一百章 第一百章 ——“你想杀了他吗?” 那人如是问。 那人说, 他叫殷风烈。 花非花自然听过这个名字。 昆仑墟掌门的亲传弟子,修真界备受瞩目的少年天才,人人都说, 他有望接任下一任的昆仑墟掌门。 花家打算送自家少爷去昆仑墟求学, 自然也同他讲过有哪些值得留意的角色。 彼时, “殷风烈身死”的消息尚未传到岭南道, 所以花非花只能茫然地张大了眼睛,看着这个不知为何出现在此地的男子。 他同样不明白他究竟是怎么进到这儿的——但这不妨碍花非花明白一个事实。 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他抓住了那个机会。 ——你想杀了他吗? ——只要你能杀了他…… 他们做了交易。 殷风烈杀了那个男人。 当这么多年都被他视为父亲的尸块被丢到他面前时, 花非花发出了一阵令他自己都感到悚然的大笑。 那笑声回荡在空荡荡的庭院中, 伴随着升腾的烈焰与坍塌的轰然巨响。 他笑得太过厉害, 本就血肉模糊的伤处更是迸出新的鲜血来,但他却毫不在意,只拼命伸出手去,死死掐住了还带着热度的头颅,深深地、深深地掐到眼窝深处去。 “爹、爹——” 他一边笑一边哭, 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叫些什么, 只看到喷出的血沫都溅在男人脸上。丑陋而又肮脏的颜色。 这一刻,不知为何, 他忽然想起, 在自己还小的时候, 这个男人也曾经抱过他,也曾经手把手教他练剑,听身边的仆从们说, 在他还不会走路的时候,这个男人也曾经扶着他, 直到他终于学会摇摇晃晃地走路,学会喊他一声“爹”。 可为什么……那时候他不停手? 花非花一边发了狂一般掐着他, 一边模模糊糊地想。 他惨叫过了,也哀求过了,他一遍一遍地唤着他“爹爹”……在那个时候,只要这个男人愿意停手,放开娘亲,放开他,那么无论什么事情他都愿意做,不管发生什么他都愿意原谅他。 但他没有。 花非花最憎恨的就是这个。 所以——他也不会停下来。 而殷风烈只是看着,直到花非花因为失血过多,力竭昏了过去。 当花非花再度醒来时,一切都已经改变了。 他整个人几乎都被烈火给烧融了,皮肉就像融化后又重新捏起来的蜡一样,松松垮垮地贴在身上,却又压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虽然活了下来,脸却是全然毁了。 ——只要你能杀了他,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作为交易的代价,他将这条命、自己的身份,连同整个花家一起卖给了殷风烈。 而后,他从殷风烈那儿知道了一件事。 在生死一线之时,自己觉醒了猫妖的血脉。 “你爹没留手,你本来已经死了。”殷风烈对他说,“不过俗话说得好,‘猫有九条命’,当然,这只是一个夸张的说法。只是,你流着猫妖的血,自然也不像常人那么容易死。” 他说得没错。 对常人来说根本活不下去的重伤,花非花却在一个月后便恢复了行动能力,能如常的下床行走。 他将花非花的身份给了殷风烈,让他以花家小少爷的身份活动,自己却隐匿起来。 反正,就算他站在故人面前,他们也已经认不出他就是当年的花非花。他的嗓子也在火场里被烟熏坏了,呕哑嘲哳,听起来竟像是上了年岁的老头子,于是他也干脆穿起旧衣,假扮起老头子来。 舍弃了自己的名字,也舍弃了过往,他不再是作为花家小少爷,而是作为花家的大管家活下去。 殷风烈则是以花非花的身份潜入了昆仑墟,寻找某样东西。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要找什么,只是同他说,除了自己,谁也找不到那样东西。 “东海那边情况如何?” 殷风烈将茶盏搁在桌上,问道。 花大管家顿时收敛心神,毕恭毕敬地冲着殷风烈垂首答道。 “十处封印,已破其四。”他顿了顿,又道,“弟兄们已经尽力了……但陆大公子一直镇守东海,想要突破他的防线,实属难事。” 陆家的大公子,空桑的少主人,白帝后裔,天生剑骨,天赋之高,千年不遇。在他击败蜀山剑阁的阁主之后,便已成为了名副其实的修真界剑道第一人。 天赋的差距若是拉得过大,便会令人连嫉妒都感到徒劳。 在这位当世剑仙之前,便是妖族的兽潮,也难以讨得什么好处。 能在这些年来,破去东海十处封印中的四处,已经是不知道死了多少人的结果。 花大管家都明白的道理,殷风烈自然也懂得。 他也没有要苛责手下的意思。 只是…… “陆迟明……哈。” 殷风烈极为短促地冷笑了一声,双目亮得妖异,似是有毒火在熊熊燃烧。他慢慢咀嚼着这个名字,掌心却骤然传来一声脆响——竟是他生生捏碎了手中青瓷的杯盏。 “君子如玉,光风霁月……”他念着念着,肩膀微微抽动起来,“哈、哈哈哈哈哈!” 他猛地将手中的碎杯往地上一掷,碎片迸溅的同时,血也终于从他的手心喷了出来,淅淅沥沥地落在地上。 “陛下!” 花大管家连忙向前两步,便要去查看殷风烈的伤势。 “无妨。” 他也不知道是在说哪件事,摆了摆手,制止了花大管家上前的动作,眼底的毒火却烧得更烈,似乎能将目之所及的一切都焚为灰烬。 “去同弟兄们说,近来不必再做什么大动作,只是照旧骚扰着东海的防线就是,无需急着夺取什么。”他古怪地笑了一下,“只要让东海三家以为一切如旧,防着我们击破别的封印阵法,便也就够了。让他们不必真的去和陆迟明拼命。” “是。” 花大管家颔首,面上却不由得泛出一丝迟疑之色。 “这么做便够了吗?” 殷风烈看了他一眼,唇边勾起一丝极为讥诮的笑意。 “对。”他的声音却冷得像冰一样,“只要让陆迟明以为一切都没变就好。” “但是只要有陆大公子在……” “放心好了。” 殷风烈又笑了一下,眼神却像是淬了毒,凝在那里。 “陆迟明很快便会离开东海。” “离开东海?” 花大管家像是不明白殷风烈在说什么。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101节 “陛下要我们继续假作一切如常,又说陆迟明即将离开东海?” 为什么? 他百思不得其解。 “因为他是空桑的少主人,一山二阁与东海三家素有盟约,同气连枝,若是他们的请托,他自然不得不走。” 他拿出一方手帕,慢条斯理地擦去了手上的血。 “看着吧。”他说,“书阁就要出事了。” 第102章 第一百零一章 第一百零一章 白飞鸿与云梦泽刚到琅嬛书阁, 便听见了一声熟悉而又亲切的问候。 “慢死了!” 林宝婺站在台阶上方,高昂着头,面上扬起一丝略带嘲弄意味的笑。 随着 “您二位是到哪里风流快活去了?”她一边说一边从上方走了下来, 仪态万方, 嘴里却一点也不饶人, “也不知道我在这儿等了多久!” 云梦泽稍稍一顿, 开口便刺了回去。 “我记得没错的话,我们先前并没有约吧, 林师姐。” 都是家世过人的主, 林宝婺不客气, 云梦泽自然也不会客气。他向前一步,站在白飞鸿身前半步的地方,阻住了林宝婺的去路。 “我等的人又不是你。”林宝婺嗤笑一声,看向白飞鸿,“路上发生什么事了?你素来不是那种会让人等的人。” 白飞鸿拍了拍云梦泽的肩, 少年瞥了她一眼, 到底还是冷着脸让开了。她抬起头,对林宝婺微笑了一下。 “出了些意外。”她不打算多谈花家的阴私, “不过现在都解决了。” 林宝婺闻言, 将眉毛高高挑起。她本就生得十分明艳, 这样的动作越发显得她容光熠熠,不可逼视。 换而言之,就是越发的盛气凌人。 “呵, 那个混……咳,花非花非要跟着你们一起去岭南道的时候, 不是说什么要‘尽地主之谊’、让你们感受到‘什么叫宾至如归’、‘家的温暖’吗?这就是他尽的地主之谊?”她冷笑一声,“要是他能把吹牛的本事花一半在修炼上, 云真人也不用为他愁白了头。” 白飞鸿忍不住说了一句公道话:“龙不会生出白发。” 他们这些神兽的血脉,便是不修道,老得也比常人要慢许多,更何况是修了道的,与天地同寿也不是不可能——看看那头魔龙就知道了。 “不是那个问题吧?”林宝婺瞥了她一眼,又哼了一声,“你倒是很护着那个王八——护着那个讨厌鬼。” “其实我有个问题想问很久了……”白飞鸿犹豫了一下,还是诚恳地发问了,“这些粗鄙之语到底是谁教你的?” 琅嬛书阁乃是书香圣地,极为注重学子的礼仪谈吐,绝不可能教自家大小姐这样粗俗的言语。 至于昆仑墟,虽然比起琅嬛书阁,对门下弟子是要放任一些,但到底是天下第一的大宗门,门下弟子也大多出身不错,自然也很注重风度。 想来想去,会教坏林大小姐的,怎么想都只有可能是…… “还能是谁。”林宝婺又哼了一声,不快地扭过脸去,“当然是常晏晏那小蹄子。” ……居然不是花非花吗?! 白飞鸿不由得张大了眼睛,呆呆地朝林宝婺看了过去。 见她如此,林宝婺更是别扭,她踢了踢石阶上的细草,语气越发不快起来。 “连你也被她骗过去了。”她气闷道,“那死丫头最会装乖,尤其是在你面前。私下里,哼——真该让你看看她骂人的样子,看你还会不会把条毒蛇当小白兔。” 白飞鸿的目光稍稍偏了偏,她实在不忍心告诉林宝婺,自己曾经偶然撞见过她和常晏晏的吵架现场。目睹了自以为牙尖嘴利的林大小姐被常晏晏骂得趴在床上哭的全过程。 现在这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吗? 白飞鸿斟酌了一下措辞,慎重道:“你也不要总去招她……” “我招她——谁招她了!是她来招我!” 她抿紧了嘴,愤愤地转过身去,大踏步地往前走,八宝璎珞在颈上玲玲作响。白飞鸿微微叹了口气,到底还是跟了上去。 林宝婺虽然气恼,但也一路引着他们往上,没绕远路。 她大小姐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没走多远便消了气,转过身来,又同白飞鸿聊了起来。 “说来倒也稀奇,常晏晏那个跟屁虫这回居然没缠着你一起来?”她的音调也微微上扬,“我还以为不管你去哪儿她都会粘着你。” 白飞鸿只是笑笑:“晏晏也有自己的事要做。” “她还能让什么事越过你去——”林宝婺刚挂上一抹讽笑,便忽而凝在了唇边,“——她的蝶蛊又发作了?” “闻人先生替她镇着,不妨事,林师姐不必担心。” 这一回开口的是云梦泽。 “谁会担心她啊!”林宝婺又加快了脚步,走到前面去,“只是觉得稀奇,才问上两句罢了。” 白飞鸿与云梦泽交换了一个眼神,无奈地摇了摇头。 虽然她也是个女的,白飞鸿也想说,姑娘间的友情……真是好生玄妙。 这一路上,他们倒是碰到了不少琅嬛书阁的弟子,无论是哪一个,见了林宝婺都会露出笑来。 “大小姐!” “林师叔——” “宝婺,带朋友来玩吗?” …… 弟子也好,师长也罢,对林宝婺的问候都颇为热情。她也笑着颔首,一一应下。她和路旁洒扫的仆役礼貌地打了招呼,赶小狗一样赶走了缠着她要她讲术法的小弟子,又和年长者闲谈了几句,介绍了白飞鸿与云梦泽,便又说“娘亲还等着见我的同门”,将他二人从好奇的弟子面前带走了。 “我还想你同书阁之间会不会有些误会……看来是我多虑了。” 白飞鸿看得出,林宝婺在书阁之中颇受欢迎,而这份受欢迎,又不全是因为她是阁主之女。 “小时候的事就不要提了。”林宝婺赧然,语气却越发硬邦邦的,“不然我一会儿可不会在我娘面前为你们说好话!” 白飞鸿一笑,放缓了语气:“好。” “你笑什么——再笑我就要去我娘面前说你的坏话了!” “好好好,我知道了。” “你还笑、你还笑!” 吵吵闹闹之间,他们已经走到了琅嬛书阁的腹地。 琅嬛书阁与昆仑墟不同,坐落于青山绿水之中,云蒸霞蔚,碧波粼粼。他们一行人,一路分花拂柳行来,满眼皆是雕梁画栋,松柏葳葳,繁花似锦,生机盎然。清湖中倒映着白塔,正是水天一色,交相辉映。湖面上间或掠过几只白鹤,投下清矍而纤丽的白影。倏忽之间,便在烟波中远去了。 琅嬛书阁本为昔年帝子所建之读书台,其后为了收纳天下典籍,四海故藏,便在先前读书台的基础上,改建了这一座藏书阁。世间诗书经文,尽数藏入书阁之中。遂成“琅嬛书阁”。 在他们的正前方,一十二座藏书阁巍然高立,仰起头来,竟似是看不到尽头。 白飞鸿微微出神,仰望着这座气势恢宏的建筑。 前世,她倒不曾来过这里。 “藏书阁原本只有一座,但后来开了阁,广纳天下典籍,收藏的诗书古籍实在太多,便扩建到了三座、六座、十二座。”林宝婺抬起头,腰背挺得笔直,“待到后面,书阁弟子定会将书阁学风发扬光大,这里会变成二十四座、三十六座也不一定!” 白飞鸿一怔,而后对她微笑起来。 “若能如此,倒也很好。”她说,“要是你来做阁主,一定能做到。” 林宝婺却笑了起来:“不,我是剑修,不会继承琅嬛书阁的阁主之位。” 她转过身,提了衣摆,步履款款,拾级而上,说不出的从容与闲适。 “我娘早就与其他长老商量好啦。”她的语气也很轻快,没有什么不满,“阁主之位会传给我堂兄,书阁不同于剑阁,并不以武为尊,而讲究以德服人。我堂兄是这一代书阁弟子中的执牛耳者,最能服众,选他做阁主,书阁上下都没有异议。他也比我合适得多。” “你想得开就好。”白飞鸿也笑笑,眉头却微微蹙了起来。 不太对…… 她稍稍出神。 若她记得没错,前世灭门之前,林宝婺已是琅嬛书阁内定的下任阁主。 是前世没有她堂兄那么一个人,还是说—— 她没能继续想下去。 因为一个形容狼狈的女子匆匆冲了过来,跌跌撞撞爬上了台阶,她穿着琅嬛书阁的弟子服,刚一见到林宝婺眼神便亮了起来,她踉踉跄跄跑过来,几乎是跌进林宝婺怀里的,林宝婺忙去搀扶她,手臂刚一伸出来便被那女子紧紧抓住,她抬起眼来,甫一张口便先呕出一口血来。 “鹿师妹!”林宝婺也微微变了脸色,她扶住那女子,定定看着她的脸,“发生什么了?你还站得住吗?” 她又转过脸来看白飞鸿,急急地唤她:“你快来给她看看!” “大、大小姐——” 那女弟子仰起脸来,白飞鸿这才发觉,她应当还很年轻,仍是少女的形貌,有一双小鹿一样的大眼睛,只是这双鹿眼此刻因为充血而显得浑浊,眨了一下,登时滚下一行泪来。 “快、快禀告阁主……” 那少女又呕出一口血来,白飞鸿凝神一看,面色不由得也微微变了。 若她没有看错,那血里的黑气是—— 少女却浑然不顾自己的伤势,只急切地看着林宝婺:“告诉阁主,长风师兄被死魔带走了!” ——那是死魔的瘴气。 第103章 第一百零二章 第一百零二章 “林宝婺, 传令下去,让这里所有人都散开。” 白飞鸿难得冷下脸来,对林宝婺下了命令。她握紧手掌, 将那一缕死气掐断在掌心。云梦泽想要伸手去扶人, 也被她用剑鞘挡开了。在同伴们略显茫然的神色中, 她利落地将人从林宝婺怀中带出来, 打横抱起,同时将两道符箓拍在了林宝婺与云梦泽的身上。 “还有, 清理她一路留下的血迹。”她皱紧眉头, “她被死气侵蚀了, 死魔的死气会让人衰弱,让碰到血迹的弟子……不,让所有的弟子都去服用明心汤,被传上了死气可不是开玩笑的。” 林宝婺眼神一凝,顿时领会了白飞鸿的意思, 她肃容颔首, 离开前看了一眼白飞鸿怀中的少女,面上浮现出一丝不忍之色。 “药房在从这往东走一百五十步的地方, 这个信物给你。”她从腰上扯下一块玉佩, 塞进白飞鸿手里, “这是我在琅嬛书阁的信物,有这块玉在,药房的人不会拦你, 长老以下弟子皆听从你的调度。我去安排人手清理血迹,顺便通知娘亲。呦呦——鹿师妹她才入门不久, 还是个小姑娘……你一定要治好她。”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102节 “我会的。”白飞鸿冲她点头,又看向云梦泽, “你也同她一起去,死气与寻常魔息不同,就算你身怀龙血也抵御不了死气侵蚀。离这边远一点更好。” “那我更不能让你一个人去。”云梦泽的眉头皱得更紧,“别说傻话。” 时间紧迫,白飞鸿也不想同云梦泽争,她转念一想,也叹了口气。 “算了。”她转身朝药房的方向走去,“刚好我为她祓禊之时也需要有人护法……你要来便来吧。” 白飞鸿抱着鹿鸣,很快便赶到了药房,出示了林宝婺的玉佩之后,他们很快便清空了场地,又照白飞鸿的吩咐布好了阵法,她将少女放在阵法符箓的中央,而对方已经因为一路的奔波再加上死气的腐蚀昏迷过去。 她替少女理了理汗湿的刘海,发觉对方或许比她想得年幼得多,正如林宝婺所说,还是一个小姑娘。 她静了静心,在少女的身旁坐了下来,手中掐起法诀。 “之后我要替她拔出身体里的死气。”她吩咐外面的云梦泽,“这个过程不能受人打扰,你替我看好了,别让外人闯进来。” 云梦泽颔首,银枪出现在他的手中,他转过身,持着银枪立在门前,口中只简单地应了一句。 “我会的。” 在说了这句话之后,他才怔了一下,仿佛这才意识到这句话与白飞鸿先前有多么相像。 然而回过头时,白飞鸿已经阖上双眼,驱动灵力,开始为鹿鸣祓禊不净。 他微微垂下眼,这才回过身去,继续为白飞鸿护法。 而白飞鸿闭着眼,一边用灵力驱逐着少女体内的死气,一边又不免有些分神。 这不是她第一次为人驱除死气。 同样的事情,前世也发生过一次。 不,准确来说,不止一次。 此时她终于想起来了,前世,死魔似乎也掳走了琅嬛书阁的大师兄。 林宝婺的堂兄,鹿鸣口中的“长风师兄”,也是到了这一次她才知道,他原来还是琅嬛书阁内定的继承人——林长风。 她对于这个人并没有多少印象,前世也只是在宗门大比上有过一面之缘,他的面容她早已记不清了。只依稀记得,他似乎是一个很和善的男子,就算是对着小辈时也没有什么架子。 一定要说的话,只有“温润如玉”这个印象还残留了下来。 就像她这一世被雪盈川带走那样,前世林长风被死魔掳走,于修真界而言乃是一件大事。 琅嬛书阁向昆仑墟与蜀山剑阁求援,昆仑墟派了数名好手来,蜀山剑阁的阁主,则是请来了自己最优秀的弟子——空桑陆家的陆迟明。 陆迟明。 想到这个名字,白飞鸿的心念微微一动,灵气走向也微微一乱,引来了云梦泽的问询。 “没事吧?”他下意识转过身,就要往里走。 “不妨事。”白飞鸿定了定心神,继续驱动阵法运转,“你不必进来,继续护法就好。” 云梦泽的脚步一顿,沉默良久,到底是转过身去。 白飞鸿再度闭上眼睛,微微呼出一口气。 那时的陆迟明……已经击败了剑阁阁主,成为修真界的剑道第一人。 而她则是以医修的身份随同昆仑墟的几人,一同前去营救林长风。 他们一行人一共对死魔发动了三次突袭,她就是在那时学会了如何祓禊死气,如何治疗死魔留下的难以愈合的伤势。 最后一次袭击时,他们虽然击败了死魔,但也只有他们两人活了下来。 陆迟明能活下来,是因为他杀了死魔。 而白飞鸿能活下来,则纯粹是因为她是医修,被安排在了战线的最后,受到的波及最小。 时至今日,她依然无法忘怀那份绝望。 如果说,雪盈川让人感到恐怖,让人一想起他便不由得开始战栗。 那么死魔所带来的,就是一种彻骨冰凉的绝望。 白飞鸿到现在都记得,那一次他们一共去了四十一个人,每一个都是一等一的好手。 但是死魔杀死他们,只用了一瞬间。 只是一瞬之间,所有人都死了。 在绝对的“死”面前,人甚至会丧失感到恐怖的能力。 如今的白飞鸿再想起雪盈川时已经不会发抖了。 但是想起死魔,她的思维还是会空白一瞬。 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受。就像没有人能够真切的用言语形容出,与死亡擦肩而过究竟是什么感受。它太过庞大,太过混沌,太过不可名状。一切文字,所有词汇都会在死亡面前变得苍白无力。 到了最后,人们甚至无法说出,自己究竟遇到了什么。 那一次,是陆迟明背着濒死的她,一步一步,将她从那片黑暗的森林之中背了出来。 白飞鸿定了定心神,将体内的灵力驱动到最大,一口气除尽了鹿鸣体内的死气。 做完这一切之后,她也不免有些脱力,白飞鸿睁开眼,看着法阵上斑驳的痕迹——仅仅只是一次祓禊,法阵便褪尽了颜色,就连地面也像是风化多年的岩层,透出衰朽的气息,稍稍触碰,便能看到碎石粉末窸窸窣窣地落下。 这便是死魔的可怖之处。 在四魔之中——不,在所有魔修之中,死魔都是特别的。 她是天生的“魔”。 说得再准确一点,她就是“死”这个概念本身。 谁也不知道她是怎么被生下来的,谁也不知道她又是怎么“活”下来的。 待到人们注意到的时候,她已经长得很大了。 她就是死亡。仅仅只是存在于那里,便会夺走周围一切生命。 也有数不清的修士试图除掉她,结果是,他们全都死了,而她一直活到了现在。 人要如何杀死“死亡”? 死是不会“死”的。 就算到了现在,白飞鸿也不知道陆迟明当年是如何做到的。 “祓禊很顺利。”她站起身,对不知何时赶来的林宝婺说道,“之后她只需要好好调养,便会好起来。只是,今后她的体质应当会比常人要弱一些。” 只要呆在死魔的身边,就会被夺走生机。 死魔或许不像雪盈川一样热衷于以杀人取乐,但她所杀的人,比雪盈川还要多上许多。 林宝婺抿着唇,冲白飞鸿点了点头。 “终究是被死气侵蚀了这么长时间,能保住命已经不错了。”她说着,坐到鹿鸣身边,握住她的手掌,“我已经将长风哥被死魔掳走的消息告诉了我娘,她说会安排人手去救。呦呦,你将事情的原委从头说一遍。在哪里遇到的死魔,出了什么事,都好好说一说。” “咳、咳。” 鹿鸣咳嗽着,勉强睁开眼睛,她的确有一双非常好看的大眼睛,像是林间的小鹿一样,白飞鸿有些理解为什么琅嬛书阁的人要喊她“呦呦”了。那双大大的鹿眼看着林宝婺,眨了一眨,大颗大颗的眼泪便滚落下来。 “对不起,宝婺姐姐,都是我不好……”她哽咽起来,“如果不是我非要闹着去夜市的话,也不会遇到死魔。” 她像是回想起什么极为可怖的存在一样,不由得颤抖了一下,像是要对抗那股从骨子里涌出来的寒意一样,死死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你们这一次去的是江南道?”林宝婺皱眉道,“我记得那里离死魔的地盘还有一段距离。” “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出现在那儿……”鹿鸣几乎将嘴唇都咬出了血,“我说想去夜市上看花灯,师兄不许我去,我就和其他的师弟师妹们偷偷跑去了。结果……结果就遇到了那个疯子。” 她颤抖得更加厉害。 “那个疯子、她真是个疯子——她盯着我看了好久,眼睛都不眨一下,就那样死死地盯着我看。蓝师弟说要问她干什么,然后、然后就就被她……她抓了我就走,我吓坏了,一动都不敢动……” 鹿鸣死死咬着嘴唇,像是在痛恨着软弱的自己一样,死死掐着自己的手臂,指甲都要陷进肉里。林宝婺强行扯住她的手,不让她继续伤害自己。小姑娘张大了眼睛,喉间压住一声破碎的哽咽。 “她说她喜欢我的眼睛。”她摸了摸自己的眼角,浑身止不住地颤抖,“我看到她那里有好多、好多的眼珠子,不只是眼珠子,还有好多别的……好多好多……她说要是我死了,眼睛很快就会坏掉,就不好看了,所以她不会现在就挖出来……” 剩下的话鹿鸣说不下去了,她就像是掉进冰窟一样,连牙齿都在格格打战,林宝婺一把抱住她,不让她继续说了,那只手一遍又一遍地拍抚着鹿鸣的后背,过了好一会儿,女孩才终于抖得没那么厉害了。 一声哽咽,连同破碎的字句,就这样冲了出来。 “我太害怕了,连动都动不了……长风师兄就是那时候来的。” 鹿鸣终于哭出声来,她呜咽着,眼泪打湿了林宝婺的衣襟。 “长风师兄……长风师兄他同死魔说,‘一个吓得只会哭的玩具很没意思吧’……他问那个疯子,觉得他怎么样……他说只要她放我走,他就会留下来陪她玩。然后、然后那个疯子就答应了,她居然答应了!” 鹿鸣泣不成声。 她到现在还记得,交易达成之后,师兄转过身来,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多大的人了还哭。”那只温暖的大手滑下来,抹掉她脸上的泪,“回去吧。我不会有事的。” ——就算到了那个时候,他居然还在对她微笑。 “救救他。”鹿鸣揪住林宝婺的衣襟,手指用力得几乎痉挛,“救救长风师兄!都是我不好,都是因为我——” “别说这种话!” 林宝婺厉声道,看着鹿鸣的肩膀颤了颤,她才压着火气,勉强和缓了语气。 “和你有什么关系。”她说,“你也说了那是个疯子。疯子发疯罢了。” 林宝婺抬起手来,替鹿鸣抹掉了脸上的泪痕,她一向不做这种事情,此时做来也难免有些粗暴,擦得小姑娘的脸都有些发红。 “让你师兄听见这话也要训你。”她生硬地安慰着,“好了,我去找我娘——你放心,不会让长风哥有事的。” 第104章 第一百零三章 第一百零三章 林宝婺离开之后, 白飞鸿握着鹿鸣的手,稍稍出了一会儿神。 陆迟明…… 想到这个名字,她的手下意识摸向腰侧的青女剑。 剑身中传来一声隐秘的轻笑。 “怎么?”青女剑的剑灵难得开口, “那就是你要杀的人?” “对。”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103节 白飞鸿深吸了一口气, 将手从剑上放了下去。 还没到时候。 她对自己说。 除去死气之后, 先前被拦在外面的琅嬛书阁弟子也走了进来, 为首的那人冲白飞鸿礼貌抱拳,说了一句“多谢”。 “白道友与令师弟一路舟车劳顿, 一来便要劳烦你们帮忙, 我们心里实在过意不去。”那位弟子客气道, “接下来的治疗由我们来就好。您二位不如先去一旁歇息,饮些清茶花露,用些果品点心。也算给我们书阁一个机会,尽一尽待客之礼。” “不必。”白飞鸿摇了摇头,起身向外走去, “我先去拜会林阁主。师弟——” 云梦泽伸出手来, 她握住他的手,或许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用了多大的力气。 “此事事关四魔, 你即刻回昆仑墟, 通知师长。掌门现在闭关, 昆仑墟事务由崇吾峰主打理。务必将消息告知几位峰主处。”她顿了顿,又看了他一眼,“至于东海三家那边……恐怕也需要你去说明情况。” 云梦泽看着她, 片刻之后,他反过来握住了她的手。 “从刚才开始你就一直心神不定。” 他握着她手的力气很大, 大到甚至让白飞鸿都觉得骨骼生痛,少年黑幽幽的眼睛定定看着她, 像是要一直看到她心里去。 他问她:“你在焦躁什么?” 白飞鸿闭了闭眼。 焦躁吗? 她下意识抚上自己的心口。 一个人,居然可以被杀两次。 她回想起来,都忍不住要发笑。 陆迟明所杀死的,不只是她的人,还有她的心。 时至今日,她已经不会再为那两剑感到战栗或者痛楚。 但是,她仍然想要提着剑到他面前,问他一句“为什么”。 这是他欠她的,她会自己讨回来。 只是…… 她睁开眼来,看向云梦泽。 少年的面上隐隐流露出些许担忧,那双眼睛只映出她一个人的影子,像是要看到她灵魂深处去。这让她微微侧过头,避开了他的目光。 ……他不应当被牵扯进她与陆迟明的仇怨之中。 “没什么。”白飞鸿从云梦泽手中抽出自己的手,“死魔不好对付,你先回昆仑墟,听从师长们的安排。” 云梦泽再度伸出手去,死死攥住她的手臂。白飞鸿背对着他,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听见他的声音,压抑到极度的平静。 “是不是在你心里,我永远都是一个需要你保护的小师弟?”他甚至很轻很轻的笑了一下,“你永远也不会信任我,更不会依赖我,是吗?” 白飞鸿放缓了呼吸,在脑内默默数到三,这才回过头去,迎上云梦泽的视线。 “我没有不信任你。”她第一次发觉,云梦泽的眼睛是那种透不出光的黑,“你是我师弟,我是师姐,为你着想是应该的。你或许不知道死魔有多危险——” “我当然知道。” 云梦泽向前逼近一步,大抵是龙血的缘故,他生得十分高大,随着他的迫近,漆黑的影子覆盖了白飞鸿,她微微蹙起眉来,这样的距离未免太近了,这让她感到些许不适。少年垂下头,静静地看着她,眼瞳是浓得化不开的黑,却带着某种刀锋一样尖锐的东西。 白飞鸿忽然想起,前世的时候,他似乎也时常用这样的眼神看她。 云梦泽一向都很崇敬他的兄长,所以,那时她一直以为,他是觉得她配不上他哥哥,才会用那种目光看她。 但也许……她一直都想错了。 正当她分神的时候,云梦泽忽然又笑了一下,那笑是冷的,森森的冻在眼睛里,凝成了化不开的冰锋。 “她原本是无名的婴灵,是大灾之年从生母肚子里爬出来的棺材子,是明明已经死了却又被生出来的魔物。她原本就是无限趋近于‘死’的存在,又生在战场附近,吸纳了饥荒与屠戮所孕育出的庞大煞气,一出生就成为了‘死魔’。自她诞生以来,不知道有多少正道修士前去降魔,无一例外都死在了她的瘴气之中。他们的尸骨堆积如山,成就了她如今所居住的‘尸骨林’。” 他深吸了一口气,握住白飞鸿手臂的右手不住用力。 “我还想问你,白飞鸿,你是明知道这些,还决定去参与这件事吗?” 死魔是杀不死的。这是修真界人人皆知的事实。 白飞鸿微微垂下眼来,她抬起手,摁住云梦泽的手掌。 “松开。”白飞鸿低声道。 她没有多用力,云梦泽却松开了手。他定定地看着她,她却没有看他。 须臾,白飞鸿很轻地叹息了一声。 “我有我自己的理由。” “好。”云梦泽点点头,眼神却越发冰冷,“但你也别想像上次那样,把我扔到一边,自己一个人去做这么危险的事。” 白飞鸿终于转过脸来,她蹙着眉头,不赞同地看着他。 “可是——” “别和我说那些大道理。”云梦泽只深深地看着她,“如果是我哥的话,你就不会让他走开了,对吧?” 白飞鸿只觉得自己的血都凝住了。 “为什么你会提起你哥?”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微微空洞,“这里……有他什么事吗?” 不应当。 她想。 陆迟明与她此刻毫无交集,他们平日更是从不提起这个人,更何况此时事情刚出,就算是云梦泽也不会这么快就确定陆迟明会不会来。 那么,他为什么会在这里提起陆迟明? 白飞鸿微微眯起眼,深深地、深深地打量着云梦泽的脸。 从她到了昆仑墟却发现殷风烈“身死”的时候,她就知道,绝不只有自己一个人得到了重生的机会。 云梦泽,他也带着前世的记忆吗? 白飞鸿想要从云梦泽脸上看出些许端倪,却只见到了云梦泽错愕的神情。 像是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说出哥哥的名字一样,云梦泽张大了眼睛,微微张口,似乎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说出那句话。 “我……”他迟疑许久,还是低头道了歉,“对不起,师姐,我方才大概是昏了头了。” 他的手指还抵在唇上,微微摩挲,似乎自己也很困惑自己方才为什么会脱口而出那样一句话。 见他如此,白飞鸿将涌起的疑虑摁回心底,推开云梦泽的手臂,径直朝外走去。 只是,在离开之前,她的脚步稍稍顿了顿。 没有回头,她只是冷淡而又克制地,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无论你怎么想。”她说,“我总是希望你能好的,云梦泽。” 而后,她再也不管云梦泽想说什么,径自离开了这里,只余下少年徒然地伸出手,望着指尖掠过的风。青丝微微擦过他的指尖,一触既离。 许久,他垂下手腕,像是还想挽留什么一样,又像是想要克制什么,少年用力握紧了那只手。直攥得骨节都微微发白。 他不明白自己方才为什么会说出那句话。 ——为什么会提起大哥? ——这里有他什么事吗? 这两个问题如利箭一样刺在他的脑海,反复诘问着他的心。 他抬起手来,无意识摁住自己的心口。 连云梦泽自己都没有发觉,他这一举动与白飞鸿先前的动作究竟有多么相像。 他只是有些茫然的想着。 为什么他总是觉得,白飞鸿会和大哥站在一起呢? 就好像……他曾经无数次看过这样的背影一样。 光是想一想—— 他扣在胸前的手指骤然收紧了。 ——都觉得无法忍受。 第105章 第一百零四章 第一百零四章 白飞鸿独自行走在琅嬛书阁之中。 她暂时不想看到云梦泽。 就算没有前世的记忆, 白飞鸿也看得出他有多仰慕他的兄长。 一般来说,有一个事事都如此完美的哥哥,做弟弟的难免会被人拿来比较, 就算自己原本没有那个心思, 也难免被旁人教唆出不甘与嫉恨来。 云梦泽却从不曾流露出这些情绪。事实上, 就白飞鸿的观察而言, 他甚至可以说得上对陆迟明处处维护。 而她终将杀死他的兄长。 “……” 白飞鸿按了按青女剑,微微叹了口气。 今后, 还是对他稍微疏远一些吧。这样对他们两人都好。 一道传音打断了白飞鸿的思绪, 林宝婺的声音比平日更加严肃。 她说:“白飞鸿, 直接来明月楼,我娘亲要见你。” 说罢,林宝婺便结束了传音入密。 明月楼。 白飞鸿在心里默念这三个字。 她虽是第一次来琅嬛书阁,却也听闻过明月楼的大名。 正如长留之山是昆仑掌门的主峰而颇负盛名,明月楼因是琅嬛阁主所在之地而广为人知。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104节 她一路向着明月楼走去。 琅嬛多水, 正是白堤绿柳, 波光粼粼。正午的日头照在水波之上,正是浮光跃金, 明灿灿得直晃人眼。 白飞鸿穿过曲曲折折的水榭长廊, 一路分花拂柳行来, 到了秀致清雅的小桥上,却见这耀目的日色被泼开的朱红浓绿压了一压,合着拂面而来的清风, 倒生出几分沁凉来。 放眼望去,莲花照人眼, 莲叶何田田。远山如黛,湖水青青, 一叶扁舟泊在碧水之上,颇有几分幽远寂寥的意境。 夏日的风将湖上的凉意也吹到白飞鸿的衣袖之中,她一路急急走来,此时也觉得身上的燥热为之一清,不由得放缓了脚步。 她将手搁在额前,微微呼出一口气来。 是她太过急躁了。 白飞鸿暗想。 就在此时,她听见荷叶青青中,传出一阵孩童的笑语。 “只有你一个的话,不会觉得没意思吗?”孩子不知道正在同谁说话,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要不然你也来修道吧,虽然修道好像也没有什么意思。” 白飞鸿转过了这个拐角,看见重重莲叶之后,一双蹬着罗汉鞋的小脚摇啊摇,十足孩子气,却也十足悠闲。她再上前两步,便看见了正趴在白石的阑干边上,不知道在同谁说话的小和尚。 那小和尚生得唇红齿白,眉清目秀。一颗圆圆的小脑袋剃得光溜溜,在阳光底下,看着格外让人想上手去摸一摸。他正撑着下巴看着湖里,无聊似的来回晃着小腿。说话时意外的很有小大人的模样。 白飞鸿想着,也不知道是哪家的法师来琅嬛书阁论道,还带来这么一个小和尚。 “你在同谁说话?”她难得有了一点好奇心,凑了过去,想看一看小和尚正在看什么。 “我在和她聊天。”小和尚看了她一眼,稍稍让开半个身位,冲着湖水里努了努嘴,“喏,她很漂亮吧?” 清澈的湖水之中,一只小小的锦鲤正在摇头摆尾,白飞鸿细细一看,才发觉这条锦鲤与其他的鱼儿的不同之处——它缺了一只鳍,也不知道是天生就没有,还是后来被人撕掉了。 这让这只小鱼儿看起来和所有鱼都不太一样。 但她还是对小和尚点了点头,微笑道:“对,她很漂亮。” 池水上泛出一串泡泡,也不知道是不是这条锦鲤在回应他们。小和尚露出一个开心的笑脸,白飞鸿看着他,不由得有些好奇。 “你能听懂鱼在说什么吗?”她问,“感觉你们聊得很开心。” “能感觉到一点点。”小和尚比划了一个小小的手势,“就像我现在知道,你有点伤心。” 白飞鸿不由得笑起来:“你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有没有伤心?” “你也不是鱼,你怎么知道鱼开不开心?” 小和尚的语气十分认真,口吻颇有些小大人的模样。白飞鸿刚想笑他,却又顿住了。 童言无忌。 她想。 说出这句话的人是小孩子,但正因为是小孩子,这句话才显得格外真实。 “我们这样说话,倒有点‘子非鱼,焉知鱼之乐’的感觉了。”她自嘲似的一笑,又忙道,“这句话的意思是……” “我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小和尚又趴回阑干上,专注地看着在他下方来回打着圈游来游去的小锦鲤。他没有看白飞鸿,语气却有些不合他年纪的正经。 “是《庄子》里的故事,对吧?庄子和惠子在濠梁之上看鲦鱼出游,庄子觉得鱼很快活,惠子却觉得他不是鱼,不会知道鱼快不快活,而后两人展开辩论……我看过这个故事。” “是啊。”白飞鸿也倚在阑干上,单手撑着下颌,看向小和尚,“我不是鱼,你不是我,我们怎么会知道对方开不开心?” “有些事情只有自己才知道,但有些事情只要看就能看出来了。” 小和尚垂下眼睛,他的睫毛生得又密又长,这样垂下来的时候,倒像是两把小扇子。 他说:“如果不是你不开心,你也不会觉得鱼儿不开心。” 白飞鸿一怔,而后苦笑起来。 “我只是觉得……”她想了想,最终只是轻叹了一口气,“算了。你说得对,是我推己及人了。”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她想。 这么简单的道理,倒是她执迷了。 于是,白飞鸿的心中忽然静了下来。 一直隐隐躁动着的那股情绪,也在这一刻陡然平复下来。 只有沉静的——如死水一般沉静的安宁。 “我不是他,自然不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 白飞鸿想,自己未必明白云梦泽心中真正的想法,也未必明白他人心中真正的道理。 “谢谢你,小和尚。”她到底是伸出手来,摸了摸那个手感很好的小光头,“是我着相了。” “别乱摸!”小和尚气鼓鼓地抬起脸来,这时他看起来又像一个小孩子了,“和尚的头不能随便摸的!” “对不起。”白飞鸿忍着笑,双手合十,“看起来实在太好摸了,我一时没忍住……” 小和尚还在气呼呼地瞪着她,白飞鸿连忙从芥子里拿出一袋糖来,塞到他手里。为了克制再摸一摸这个小光头的冲动,她只好再度双手合十,冲他拜了一拜。 “实在对不住,给你糖,原谅我好不好?”她想了想,又低下头来,“这样吧,给你也摸摸我的头,怎么样?” “我又不是小孩子!”小和尚十分无语,但到底是撑不住笑了,“我才不会摸你的头呢!好啦好啦,你是有事来寻林阁主的吧,快点进去好了——我没有生你的气。” “小师傅真是慈悲为怀。” 白飞鸿笑眯眯道,忍了又忍才没有上手去捏一捏他软乎乎的小脸。为了避免自己再做出什么不恰当的行为,她只好把两手握在一起,收在衣袖之下。 “那我先走了。”她笑着说,“太阳还很烈,就算这里还算阴凉,小师傅也不要呆太久,小心头痛。” “都说了我不是小孩子了。”小和尚嘟哝着,但还是很礼貌地冲她双手合十还了一礼。 白飞鸿不由得又笑了笑,这才转身离开了这里。 在她走出一段路之后,还能听见莲叶中传来孩童稚嫩的话语。 “你说你不想修仙?不知道做仙人有什么好?”那小和尚长长的“嗯”了一声,很认真地思考起来,“我也不是仙人,我也不知道做仙人有什么好。等哪一天我知道了,我再来告诉你好不好?” 白飞鸿一边走一边微微摇头,笑着想,真是孩子气。 行到明月楼前,自然有书阁的弟子前来接引,白飞鸿冲来接引的弟子颔首致意,被对方毕恭毕敬地引到了明月楼中。 而后,她便在十二扇画屏之后,见到了琅嬛书阁的阁主林雪照。 “你便是白飞鸿?” 任何人在见到林雪照的时候都不免.流露出几分讶异之色。 不是因为屹立于修真界最顶端的大能之一,琅嬛书阁的阁主乃是一名女子。 而是因为林雪照坐在轮椅上。 “看来宝婺说得没错,你的确心性沉稳。”她对白飞鸿微微颔首,催着轮椅向前行来。 “第一次见到我还不露出异色的年轻人,这些年来,你还是第一个。”林雪照对她笑笑,“上一回碰到像你这样的年轻人,还是陆家少主第一次来拜会我的时候。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看我,人年纪大了,就记不住事了。” 白飞鸿的确是第一次见林雪照,听闻此言,她也没有露出异色,也没有为她显而易见的偏爱感到受宠若惊。她只是持剑拱手,向这位阁主行了一礼。 “林阁主谬赞。”她只简短地应了这一句。 她并不意外陆迟明会给林雪照留下这般印象。在她的记忆中,陆家少主素来沉稳,在旁人身上,或许是七情不上脸,但她很清楚,陆迟明是打心底里的不认为这些有什么“异样”。 如今想来,在那个人眼中,或许万事万物都是一样的,没有什么特别。 她还记得他们第一次相见,明明什么都知道,但那个男人看她的眼神,从没有其他人看她的时候所不自觉带出的那些异色。 怜悯、厌恶、轻蔑、谨慎、好奇……他看着她的时候,仿佛她与旁人没有任何不同。与他看任何人都没有什么两样,春水般温柔,春山般多情。 那时候,他看着她,仿佛只是在远远的看一朵花。 她曾经有多么喜欢他这一点。 她如今就有多么厌恶他这一点。 “宝婺在昆仑墟承蒙你照顾了。”林雪照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她被我惯坏了,想来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前些年那桩意外,还多亏了你来解决。按理说,应当是我来谢你。” “我们是同门,相互照顾本就是应当的。”白飞鸿回神,微笑道,“她也帮了我不少,不敢当您一声谢。” “她帮你?我自己生的女儿,我自己清楚。你不必这样给她说好话。” 轮椅行得近了,林雪照细细审视着她,片刻之后,微笑着一颔首。 “听说你修得是无情道?我也不记得有多少年不曾有人修过这道法。这条道格外凶险,你要小心。若是缺些什么,尽管与我来说。” 白飞鸿刚想推辞,林雪照便拍了拍她的手。 “不必客气。”她说,“你救了宝婺,这也是我一个做娘的应当做的。” 白飞鸿便只好将话又咽了回去,回了她一个笑。 “你坐在这里吧。”林雪照亲自引了她上座,“昆仑墟那边得了消息也不知会派谁来,你先坐在这儿就好。恐怕这一回,我们书阁的事也要劳烦你了。” “关乎四魔,兹事体大。”白飞鸿道,“降妖除魔乃我辈本分,晚辈自当尽力而为。” “昆仑墟这一代倒真是收了不少好苗子。”林雪照一怔,而后笑笑,“对了,雪山寺佛子一会儿也会来,说来也巧,最近实乃多事之秋,他此番来书阁,也是有要事相商。我还没问是什么事,一会儿你一同听一听,也算了解一下修真界如今的局面。” 这边正说着,那边林宝婺便进得门来,冲林雪照点了点头。 “娘。”她瞥了白飞鸿一眼,又移开视线,“宗慧法师到了。” “快请进。” 林雪照忙道。 “佛子请进。” 林宝婺回过身,温声道。 一个小和尚进了门来,白飞鸿看着那个熟悉的小光头,讶异地张大了眼睛。 小孩子腿短,椅子又高,那小和尚有些费劲地爬上了椅子,端端正正坐好。一转头看见白飞鸿,忍不住也“啊”了一声,伸手指着她。 “你就是他们说的,希夷仙人的徒弟,几年前亲手杀了魔尊的白飞鸿?” 白飞鸿:“……” 很好,她的运气果然一如既往,路边随手摸了一个小光头,就是雪山寺佛子。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105节 第106章 第一百零五章 第一百零五章 场面一时颇为尴尬, 白飞鸿与宗慧小法师两个人大眼对大眼,一时谁也说不出话。 “看来两位先前已经见过了,正好, 你们一个是昆仑墟的英才, 一个是雪山寺的佛子, 又都是年轻人, 想来会很有话聊。” 幸好林雪照见多识广,此时也只是微微笑着, 娴熟地打起了圆场。 倒是林宝婺露出了些许困惑神情, 她坐在白飞鸿与宗慧小法师之间的位置上, 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你们认识?”她瞥了眼自己的亲娘,小声问。 小和尚摸摸自己的小光头:“方才来的路上见过一面。” 白飞鸿毫不心虚地转移了话题:“说来,雪山寺极少涉足外界,小和尚……咳,宗慧法师此番下山是为了什么?” “阿弥陀佛。”小和尚像模像样地立起单掌, 颂了一句佛号, “施主无须多礼,唤我宗慧就好。小僧尚在修行之中, 当不得一句‘法师’。” 小光头年纪小小却是一脸正经, 这让他肉乎乎的小脸蛋显得更加可爱。白飞鸿与林宝婺交换了一个眼神, 两人都默默在衣袖下交握了双手,免得一不小心就控制不住掐上那软绵绵的小脸,落得一个冒渎佛子的罪名。 而尊贵的佛子显然对两名大姐姐的心思一无所知, 在纠正了她们对自己的称呼之后,他放下手, 捏着念珠,一本正经地回答了白飞鸿先前的问题。 “小僧此番前来琅嬛书阁, 是受了林阁主的邀请前来与诸位弟子讲经论道。佛法也好,道理也好,都是越辩越明。雪山寺虽然避世,却一直与各大门派都有所交流。” “可你是佛子啊。”林宝婺奇怪道,“你们雪山寺不是一向都将佛子看得和眼珠子一样吗?这一次怎么会愿意让你出来?” 白飞鸿暗暗捅了林宝婺一下,她也一下子反应过来自己这句话说得不大妥当,不由得懊恼地抿住唇。 白飞鸿又看了这个小佛子一眼。 雪山寺的佛子素有转世之神通,但前代佛子被大悲和尚重伤,其后伤重不治,早早夭亡。大悲和尚那次还抢走了雪山寺的重宝——可以一日之内踏遍海内十洲的“空山印”——成了他为祸人间之时的法宝。自此之后,本就远避人世的雪山寺越发封闭,更将后来的佛子看得格外严实。 也正是因为如此,林宝婺才会有此一问——事实上,这也是在场诸人心中共同的谜题。 “小僧此番下山,的确还有一事要寻一山二阁、特别是琅嬛书阁相助。” 他顿了顿,严肃道。 “琅嬛书阁毗邻江南道,据我所知,江南道一片,实质上也约等于书阁的附庸。” “江南道一地门派众多,我书阁只是看在各家的交情上,会多看顾一些罢了。”林雪照捧着茶,看向他,目光雪亮,“佛子此番下山,可是江南道一地有所异动?又或是,雪山寺对此地,另有什么指教?” 这一句问得不可谓不尖锐。 白飞鸿静静看着林雪照。 能以女子之身成为琅嬛书阁的阁主,林雪照也算是一代奇人。在昆仑墟与蜀山剑阁,女掌门并不少见,但琅嬛书阁乃是儒修的大本营,又与凡间权势相连紧密,颇重礼义尊卑,女阁主素来罕见。林雪照能坐上这个位置,还能服众,手腕心性,自然远非常人能及。 最重要的是,琅嬛书阁本为昔年帝子所建之藏书阁,其后,随着仙家法术的发展,书阁与凡间帝王达成了协议。儒家以入世为本,琅嬛书阁亦遵循此法此理。书阁的阁主,亦是帝师,在修真界之中,林雪照是与凡间帝王接触最密的仙人。 琅嬛书阁的立派宗旨,是不参与皇权争夺,只求匡扶正道,济世救民。 这句话说起来很容易,但想要做到却很难。 但林雪照做到了。 她继承琅嬛书阁的阁主之位时,尚且十分年轻。彼时前任阁主为权势所惑,心魔暗生,做了一些不大体面的事情,几乎毁了一个王朝的命脉。他留给林雪照的是一个风雨飘摇的琅嬛书阁,一个前所未有的烂摊子。 许多人都不相信,一个这样年轻的女子,能支撑起琅嬛书阁这样的大宗门即将破败的门庭。 林雪照却以雷霆手腕肃清了书阁之中腐朽的旧党,清理门庭。之后她更重新组织人手,广开门庭,不拘一格招揽天下人才,重新以诗书立派,整肃门风。在一段相当艰难的岁月之后,她终于成功挽回了琅嬛书阁破落的声誉。 之后,她更是与昆仑墟联姻,却不想在新婚燕尔之时遇到先前被清理的旧党的偷袭,因此落下了残疾,后半生都要与轮椅汤药为伴。 放在旁的修士身上,也许会从此一蹶不振。但她心性坚忍,稳住了自己的阁主之位,诛杀叛徒,又清除了以江南道为首的临近七道的魔修妖邪。硬生生带领着琅嬛书阁重回正道巅峰。 一山二阁,人人称道。 这样一名奇女子,自然不会只如她的外表一般,是一名温和而又文弱的妇人。 白飞鸿明白,她会特意去问佛子这个问题,自然有她的用意。 ——究竟是江南道有了什么异变,还是雪山寺想要将江南道收入旗下? 雪山寺佛子又口颂了一句佛号,不避不让地迎上了林雪照的视线。 “前些日子,雪山寺出了一桩异事。”小和尚的声音很认真,“我师兄所收的一名入室弟子,在大庭广众之下忽然吐血身亡。他没有生病,也没有受伤,身体素来康健,为人也很开朗。雪山寺一向封闭,事发当日,大家都聚在一处,众目睽睽,绝没有给外人做手脚的可能。” 林雪照敛眸,神色也深沉了几分,她思考片刻,敏锐地觉察到了问题所在。 “他是江南人氏?是哪家的?” “那名弟子法号明真,出家之前,乃是江南道朱家的子弟。”小和尚板着脸,继续说了下去,“但他进雪山寺之时,并不是一个人来的。” 林雪照意外地挑起眉头。 “他有一名孪生兄弟,不过和他不同,对方并没有了断尘缘之意,便也只是在雪山寺寄名,做了一名俗家弟子。据师叔与寺中其他年长弟子回忆,这对双生子之间,一向有一些奇异的联系。从幼年起,他二人便是一个生了病,另一个也会卧床不起;一个伤了手,另一个也会碰伤膝盖。” 林雪照皱起眉来:“如此说来,另一名弟子岂不是很危险?” “是。”小和尚垂眸,“那名俗家弟子前些日子休沐,便向寺中告假,回了朱家。其后也有些音讯传回来,亦同他兄弟有书信往来,我们仔细检查过那些书信,发觉一切都很正常。就在那名入室弟子暴毙之后,他仍寄了书信回来,全没有一丝异样。” “没有异样……”林雪照喃喃,微微眯起眼来。 白飞鸿心下暗道,没有异样才是最大的异样。 “此番我前来书阁讲经,一方面是为了与诸君论道。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调查此事。”小和尚合掌,又念了一句阿弥陀佛,“江南道是书阁的地界,还望林阁主能够行个方便。” “我明白了。”林雪照微微颔首,“待到此间事了,我便安排人手,与你前往江南道一探究竟——宝婺。” 林宝婺忙上前一步,垂首称是。 “你也一同去。”林雪照低声道,“你虽是昆仑墟的弟子,但书阁的事务,你也应当接一接了。” 林宝婺张了张口,神色微变,但面对的是自己的娘亲,她终究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垂下眼来,又应了一句“是”。 白飞鸿知道,林雪照这是做好了最坏的准备,若是林长风回不来,她便要培育林宝婺作为她的下一任接班人了。 只是,林宝婺所修的是诛邪剑意,心中向往的亦是剑之一道……想来,哪怕是前世,她恐怕也并不情愿来接这个儒修的班。 又或者…… 白飞鸿又看了一眼林宝婺,她垂下的双手在袖中死死交握起来,用力到颈侧的青筋都微微凸起。有那么一瞬间,白飞鸿在她的脸上看到了一种小女孩似的神情。 好像是想哭,又好像是靠着自尊拼命忍住。 又或者林宝婺只是不愿意去想,自己的堂兄这一回会回不来,将要死在死魔手中。 她想。 林雪照却没有在意女儿这点隐晦的心事,她又看向雪山寺佛子,神色郑重。 “按理来说,我不该向雪山寺,更不该向你这样年纪的孩子提出这种请求。”她叹了口气,“但时不凑巧,我书阁的大弟子林长风落入了死魔手中。雪山寺的佛音素来克制世间一切不正与不净,恐怕我得豁出这张老脸,来求佛子施以援手,同我们一起去救一救长风。” 雪山寺佛子面上露出了一丝意外的神色:“你说的是那位曾经来雪山寺论道的林长风林师兄?他落入了死魔手中?” “正是。”林雪照苦笑,“前些日子,江南道有盛会,有许多烟花灯火,书阁里今年新进的弟子们贪玩,便缠着他去了那边看灯会。小孩子心性如此,本也没什么,长风素来对师弟师妹们颇多纵容,便也由着他们。只是不巧,死魔不知为何也去了那边,杀了一名男弟子,又掳走了一名女弟子……他为了救自己师妹,自愿留了下来,把那小姑娘换了回来。” 林雪照虽然外表温和,但手腕素来强硬,一生见惯了大风大浪,此时此刻,纵是说着自己侄子的生死,语调依然是冷静的。平稳,镇定,不动声色,但当她垂眸之时,面上仍是流露出一丝藏不住的疲倦。 到底是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弟子,又是自己寄予厚望的侄子,她还是在意的。 “既是落入死魔手中……怕是已经来不及了。”佛子蹙眉,说道。 他说的是事实。 死魔的身边,从来没有人能活下来。林长风还活着的可能性,只能说微乎其微。 林雪照叹息道:“即使如此,我们也还是要去救他。” 白飞鸿想了想,提出了一个她从听闻了这个消息起,就一直很在意的问题。 “林师兄会去换那名女弟子,想来也应当有一些保命的手段吧?” 前世她虽然参与了援救,但那时,她尚且年轻,又有些孤僻,对修真界的认知还很浅薄。对四魔的恐怖之处,更是不够了解。 在直面过那样骇人的死气之后,在亲自驱除过那些深入脏腑的瘴毒之后,白飞鸿深深地领会到了死魔的可怖。 死魔最为可怖的地方,甚至都不是她那些臭名昭彰的险恶爱好,而是她的死气。 就算死魔什么也不做,只要呆在她身边,死气就会无休无止地侵蚀着他们的身体。就像是要将一个人不断地掏空,丝丝缕缕,绵绵不绝地从他们身上抽走他们的生气。 到了最后,生机断绝,人自然也就一命呜呼。 这个过程是不可逆的。死气的侵蚀是无法防御的,只有在完全清除了死气之后,才能用医修的手段进行调养,将伤害一点一点修复回来。即使如此,也很难修复如初。 就算是大能也很难在死魔的死气之中存活超过一个月。 林长风却自愿去换了那名有着林间小鹿一样大眼睛的女弟子。 除却对年幼同门的关照爱护之外,会不会还有一种解释? 那就是他对自己有信心,知道就算在死魔的瘴气之中,他也不会轻易死去。 只是…… 白飞鸿微微垂下眼来。 她记得,前世的死魔发了狂,摧毁了自己的宫殿。他们最终虽然杀死了死魔,却没能救出林长风。 “长风性子平和,又天赋卓绝,他同时修了剑与琴两种武器,修习的是书阁的秋水诀与兜率寺的回春诀。他虽不善与人争斗,但并非没有一战之力,更何况,他的回春诀修行亦是精深,很擅长治疗。” 林雪照解释道。 “便是在死魔的死气前,他应当也还能坚持一段时间。” 和年幼又修为浅薄的师妹不同,林长风即使是在死魔手中,也不会短时间内就落入濒死的境地。 白飞鸿微微抿唇,看向林雪照。上了年纪的妇人微微出神,见她看过来,也微微摇了摇头。 于是白飞鸿明白,她什么都知道。 死魔的死气,并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东西。 即使是回春诀已修至化境,但长期置身于充满毒素的环境之中,也还是会不断衰弱下去。 “死魔行事残暴,但也算是有迹可循。” 林雪照微微叹息。 “她恐怕暂时不会杀死长风,她对自己感兴趣的人都不会很快动手。” 就算如此,留给他们的时间也不会很多。 接下来的问题是,林长风能坚持多久。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106节 能在死魔那残暴的性格面前坚持多久,又能在她那致死的瘴毒之中坚持多久。 “我会参与这次援救。”白飞鸿开了口,这是她深思熟虑之后的结果,“一山二阁,同气连枝。既然书阁有难,昆仑墟自然不会坐视不管。” “我也来帮忙。”小和尚说完,才忽然反应过来一样咳了一声,“咳咳,雪山寺此番也会出手相助,有道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既是遇到了,自然没有撒手不管的道理。” “多谢。” 林雪照微微弯腰,行了一礼。她是书阁之主,又是他们的长辈,自然没有人愿意生受她这一礼,白飞鸿与小和尚都连忙伸手去拦,却被她阻止,坚定地行完了这一礼。 “昆仑墟与雪山寺的援手,我琅嬛书阁铭记于心。请两位放心,无论能否救回林长风,书阁都感念你们此番的支援。” 白飞鸿摇了摇头,连道不敢。 “不知道剑阁与兜率寺会不会派人来。”林宝婺望着外面,微微咬紧嘴唇,“长风师兄落在死魔手中多一日,便会多一日的风险。我们没有太多时间了。” “以死魔的死气侵蚀速度而言……”白飞鸿在心中算了一下回春诀的恢复速度,微微皱起眉来,“恐怕我们只有七日的时间。” 无论如何,七日之内,他们必须救出林长风。 以死魔的性情与死气侵蚀的速度来说,这都是一个极限。 在修真者之中,死魔素来有喜欢收集人做玩具的传言。 前世,他们清理破败的死魔宫殿之时,也从中发现了许多尸骸,和许多残肢器官的收藏。 死魔不会太早破坏她的玩具,她玩腻之前,总不会放手的。 在四魔之中,她行事素来单纯。 想到这里,白飞鸿忽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不对。 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她的目光凝住了。 死魔素来行事单纯——不,甚至可以用“单一”来形容。 如果说前世她对自己的认知还不清晰,但这一世,自从被养父领着去接个人就碰到了烦恼魔,第一次出师门做任务就连着撞见了天魔与魔尊之后……白飞鸿就对自己的运气有了清醒而又明确的认知。 人倒霉的时候,运气是没有下限的。她很清楚,最好不要抱有侥幸心理,认为自己不会遇到四魔中的另外两个。 以她的运气,她没准能一口气把四魔见个遍。 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出于对自己的霉运的信心——啊不,是客观认识,白飞鸿这些年将值得注意的魔修的事宜都背了下来。 所以,她或许是在座之人中,最为了解四魔的人也不一定。 在雪盈川横空出世之前,魔域已经许久没有魔尊。四魔各自为政,彼此之间井水不犯河水。烦恼魔驻扎在魔域,偶尔会在外间寻人论道讲禅,阴魔行踪诡秘,反复无常,天魔是龙,大多数时候都在睡觉,一千年也不见得醒一次……而死魔,她向来都留在她的尸骨林中,几乎从不外出。 闯入尸骨林的修士会死在她的手中,但只要逃出了尸骨林的范围,死魔并不会穷追猛打。 这一习惯,在雪盈川成为魔尊之后有了改变。 雪盈川不时会与四魔聚首,这是死魔唯一会离开尸骨林的时候。 但雪盈川已经死了。 在他死后,死魔便不再在世间行走。 只是雪盈川死的时间太短,修真界许多人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罢了。 所以…… “为什么死魔会去江南道?” 白飞鸿喃喃。 “的确,也不曾听闻四魔最近有所聚首。”林雪照说着,“死魔素来怠惰,很少会离开尸骨林……” 说着说着,她的声音也顿住了。 白飞鸿与林雪照的目光,顿时齐齐落在了小和尚身上。 “江南道……”小和尚也张大了眼睛,“江南道一定是出事了!” 第107章 第一百零六章 第一百零六章 既然发觉了江南道可能有异, 自然必须有人去处理。 然而眼下的当务之急是营救林长风。 死魔虽然怠惰,却极难对付,此番前往尸骨林, 需要众人齐心协力, 方能击溃她。 这一万年来, 天地间灵气衰微, 正道人才凋敝,随着老一辈的大能或飞升或陨落, 陷入了青黄不接的景况。而如今昆仑墟掌门闭关, 琅嬛书阁的林雪照虽然善于调度, 自身却并非是以战斗见长。书阁又以儒修居多,不似剑阁一般擅长战斗。 一方面是死魔这一大敌,另一方面江南道的形势又十分叵测,两边都不好派低阶弟子前去,免得一不小心酿成惨案。 一时之间, 居然难以分出人手来。 “我觉得, 我们可以兵分两路。” 宗慧小和尚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两只手也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 一本正经地提出自己的建议。 “我们可以将现在的人手分成两拨, 一拨去营救林长风, 另一波去调查江南道。” 林宝婺站在一旁,闻言微微蹙起眉头:“但这样一来,不是会分散战力吗?要是两边都被人各自击破, 岂不是十分不妙?就算没有发生这种情况,从江南道赶到尸骨林, 时间上也难免捉襟见肘。” 白飞鸿也颇感赞同。 林宝婺确实问到了问题的关键。 虽然到目前为止,都没有直接证据可以证明江南道那边出了什么大事, 但世事本就难料,就她的感觉来说,死魔会突然出现在江南道,本就是一个极为不好的兆头。 因为万事万物皆有其因果,死魔不可能无缘无故就离开自己的驻地,跑到距离尸骨林十万八千里的江南道。 那边一定有什么变故,吸引了死魔。 她可以断定。 而宗慧小和尚也回答了林宝婺的问题。 “雪山寺有传送方面的秘术。”他一合掌,口颂佛号,“虽不及被盗的空山印,但也比一般的传送法阵要便捷得多。” 林雪照到底是年长之人,对于这些旧闻也比她们年轻人要了解得多,闻言,她露出了然的神情。 “也可。”林雪照微微颔首,“说来,空山印本就是雪山寺自己铸造的法器。你们素来擅长这一道。” “阿弥陀佛,此番既然是小僧提出要探查江南道的异样,便由小僧前往吧。待到那边事了,我再前往尸骨林,参与营救林道友。” 宗慧小和尚双手合十,提议道。 “这也是个主意,但不能你一个人去。” 林雪照看向宗慧小和尚,手指在轮椅扶手上轻轻敲了敲,思忖道。 “我会安排书阁的长老与你同去江南道,只是……” “我会与佛子同去。”白飞鸿开口,“我是剑修,若真有什么万一,我自然会竭力护得佛子平安。” “如此甚好。”林雪照眉头一松,复又一颦,“但愿不会发展到那一步。” 宗慧小和尚抬起头来,微微张大了眼睛看向白飞鸿。 白飞鸿对他笑笑,到底是没有忍住,伸出手来,又揉了揉那颗圆滚滚的小光头。 “就算你是佛子,也不能让你一个小孩子去那种地方。” 小和尚嘟哝着:“我又不是小孩子。” 但这一次他没有避开她的手,还是乖乖坐在那让她摸了摸头。 “想来这两日之内,各方的援手便会到齐。到时,你带着书阁弟子,与其他前来援助的道友前往尸骨林。” 林雪照沉吟片刻,转而看向林宝婺。 “死魔所在之处,俱已被死气侵蚀彻底,据说与魔域无异。尸骨林瘴毒浓烈,需要先净化一番,才好进入营救。”她叹息,“总不能让人在那么浓烈的死气里战斗。” 林宝婺低头,应了一声“是”。 “你父亲会和你们一起去。” 林雪照抚摸着自己的膝盖,面上浮现出一抹苦笑。 “按理来说,这一次应当由我来带你们去救人才对。” 林宝婺喊了一声“娘”,凑过去搂住林雪照,用脸颊胡乱蹭了蹭自己母亲的脑袋。 “多大的人了,尽胡闹。”林雪照拍了拍她的手,把她的脑袋推开,迎上白飞鸿的目光,不由得笑笑,“让你见笑了。” “母女感情好是好事。”白飞鸿也笑笑。 “那么,事情先这样定了。宝婺和她父亲带着书阁众人先行前往尸骨林,在外面设下法阵驱邪,净化怨气与死气。” 林雪照看向白飞鸿与宗慧小和尚,冲二人颔首。 “江南道那边就拜托你们两位了。” “阿弥陀佛。小僧与白道友会尽快动身。” 小和尚双手合十,低下头去,忽然又像想起什么似的拍了拍脑袋,撑着椅子的扶手跳到地上,啪嗒啪嗒跑到林宝婺身边。 “差点忘了,得先给你留个印鉴才行。” “印鉴?”林宝婺好奇地看着小和尚,他站得笔直笔直,冲她伸出手来,手掌摊开,似乎在等着什么。 “是雪山寺的秘术。”林雪照对上女儿的目光,笑着解释道,“你听说过空山印吧?能一日之内纵横来往海内十洲的秘宝。雪山寺的传送法术与那个十分相似,只是传送时,需要先有标记才行。” “这样啊。”林宝婺想了想,把自己的手搭在小和尚的手背上,“你是要在我身上留下标记吗?” “其实……” 宗慧小和尚为难地看了一眼林宝婺腰上的玉佩,但是想了想,他挠挠自己的头,还是拿出一只毛笔来,蘸满朱砂,在林宝婺的手背上画了个圈圈。 “算了,还是留在你手上更稳妥一些。” 林宝婺微微张开嘴,看着手背上那个又大又圆的红圈圈。这才反应过来,佛子一开始要的其实是她的随身之物,没想到她居然把自己的手直接搭了上去。 但现在再收回手也来不及了,佛子已经在继续画剩余的符文了。她只好在母亲的轻笑中闭上嘴,苦闷地盯着手背上那个朱砂的印记。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107节 白飞鸿看着她,也忍不住双手合十,默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好了。”佛子终于收起笔来,满意的点了点头,“这个印鉴是不会掉的,之后你洗手也好洗澡也好都没有问题,等江南道那边的事情一了,我们就会直接传送到你们那边。” “要是江南道有什么大问题,你们也不要妄动。” 林雪照叮嘱道。 “也在我这边留一个印鉴吧,要是有什么不妥之处,书阁这边也会立刻派人协助你们。” “也好。” 佛子说着,也跑过去,开始在林雪照的桌子上留下传送的印鉴。 如此一来,诸事便已安排妥当。他们兵分两路,林宝婺等人还留下来等其他门派的援手到齐,白飞鸿与佛子先动身前往江南道。 只是…… “你不同你家里人一起吗?” 江南水乡,河流湖泊众多,走水路倒是更方便一些。 微微摇晃的乌篷船中,白飞鸿将目光从趴在船舷上看鱼鹰的小和尚身上收回,落在对面的人身上。 “你不想我来?” 云梦泽抬起头来,静静看着她。 他素来敏锐,白飞鸿也只好笑笑,说了一句“不是”。 也不知云梦泽是信还是不信,他只是侧过头去,像是在看着河流上的波光,又像只是不愿意看到她的表情。 “既然不知道会遇到什么,那帮手自然是越多越好吧。” 他低声道。 白飞鸿自然无法反驳这一点。若是只有她一个人,倒还无所谓,但同行的人之中既然有一个小和尚…… 她又看了一眼佛子,道:“你说得对,帮手自然是越多越好。” 云梦泽不再说话,而是将头转向另一边,看着正在同船夫说话的中年男子。 琅嬛书阁此番安排与他们同行的是书阁的长老。云梦泽出身东海,宗慧小和尚又是雪山寺中人,昆仑墟又位于极北之地……换而言之,他们没有一个人熟悉江南道的方言。 而林雪照做事素来极为妥帖,为他们安排的长老就是江南人士,据说这个十里不同音的地方,所有的方言包括蛮话他都会说。 此次他们一行人假做游人,便是那位长老在向船夫打听消息。 乌篷船很快便靠了岸,他们下船之后,那长老一边继续同旁人谈笑,一边用传音入密和他们说着自己探查到的消息。 “船夫的说法是,朱家有没有异常。城里也很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前提是他邻居家的母猪一口气下了十来只崽不算异常。” 白飞鸿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船夫做的是往来生意,按理说消息应当很灵通,他有没有看到什么特别的人?” “没有。”那中年男子苦笑,“事实上,据说连那个朱家少爷,也是坐他的船回的家。” 江南道,朱家。 白飞鸿默念着这几个字,抬起眼来,仔细审视着这座城。 正如船夫所言,城里看不出什么异常。照旧的车如流水马如龙,人们正常地做生意,道路两旁,炊烟袅袅,不时还传来妇人骂小孩的声音,和走街串巷的货郎的吆喝声。 很有人间烟火气的景象,让人想不出这里会发生什么怪事。 然而,她却总觉得,这副祥和的表象之下,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就像不小心在什么地方碰出来的淤青,虽然当时觉察不到,但总是让人有点在意。 他们准备去朱家,一探究竟。 白飞鸿走在街上,忽然觉得有人在看她,一抬头,便对上酒楼上一名女子的视线。 迎上她的目光,对方回了她一个笑。 第108章 第一百零七章 第一百零七章 但是当白飞鸿回看过去时, 那道目光便忽然消失了。 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那样,女子骤然隐没了身形。 “怎么了?” 云梦泽走到她身边,低声问。 白飞鸿同样用传音入密回了他。他们做了这么多年的师姐弟, 自然有其默契。她更不会在这些事上对他遮遮掩掩。 “我们应该被盯上了。”她抬起手来, 状若无意地挽了一下鬓边的乌发, “别抬头, 监视的人在楼上,别让她觉察到我们已经发现了……虽然她大概已经知道了。” “那个人盯上你了?” 云梦泽直视前方, 面上依然是平静的, 目光却骤然凶恶了几分, 隐隐压抑着凶暴的气息。 “大概是。” 白飞鸿抬起眼来,看着前方正趴在摊子上看风车的小和尚,又看了一眼正在假借买东西的名头和商家套话的书阁长老,不动声色地拨弄了一下云梦泽的衣袖。 “一会儿去了朱家,你要格外留意他们两个。”她叮嘱道, “雪山寺与琅嬛书阁都不算以战斗见长, 若是出了什么意外,优先保护他们。” 云梦泽微微别开头去, 语气有些闷闷的:“先管好你自己吧。” 似乎是自己也觉得自己语气不好, 他顿了顿, 还是补充了一句。 “别总是事事都急着为旁人考虑,这种时候应该优先考虑你自己的安危吧?” 白飞鸿一怔,而后微笑起来。 她伸出手, 重重拍了拍云梦泽的后背。 “怎么,你担心我?”她没有用传音入密, 而是笑着说了这样一句。 云梦泽被拍得咳了咳,像是忍耐着什么意义移开了视线, 语气中多了几分不自在。 “只是被你这副样子气到了。” 他快走几步,却又忍不住慢下脚步来,回头看她,片刻之后,他忽然叹了口气,放弃似的侧过头去。 “算了。”他说,“我多帮你盯着点就是了。” 白飞鸿笑了起来,再度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 “这才是我的好师弟。”她说罢,稍稍加快了脚步,向着另外两人走去,打算将自己发现的事情告诉他们。 “……” 在她身后,云梦泽静静看着她的背影,那目光中有什么东西在涌动,但最终,他也什么都没有说。 朱家是当地的大户人家,就算在修真世家之中也称得上是一方势力,光是宅邸便占据了三条街,十分醒目。在问了几个路人之后,他们一行人很快便到了朱家的大门前。 此时,正是红日西斜,临近黄昏之时。落日的余晖将高墙的影子拖得很长,很长,越发显得浓黑。天色尚未黑下来,廊檐下悬挂的宫灯却已经点了起来,一盏盏宫灯俱是典雅而奢靡的样式,每一盏都用精致的剪纸在灯壁上书了一个“朱”字。 一盏盏宫灯勾连着,在傍晚的凉风中徐徐飘动,灯火通明,绵延向远方,火树银花似乎无穷无尽。十足的权势煊赫,气派通天。亮得几乎让人微微感到眩晕。 而在这灯火煊赫之中,隐隐浮动着幽香。暧昧而又幽玄,如同夜雾,也如同一抹旖旎的香梦。 “好香。”白飞鸿动了动鼻子,不由得说道。 “有点过头了。” 云梦泽微微别过头去,面上浮现出一种隐忍似的神情。龙的嗅觉格外灵敏,这样的香气对他来说,的确有些难以忍受。 “确实、阿嚏——确实有些太香了。” 雪山寺佛子也揉着自己的小鼻子,不知道是不是受不住这香味,他的鼻头都红了起来,眼里泛上了泪花,看起来几乎有些可怜了。白飞鸿忙递了自己的帕子过去,小和尚道了一句“多谢施主”,便接过来掩住了自己的口鼻。这才见他面色好了一些,不再是那种快要烧起来的红。 而书阁长老已经递好了帖子,说明了自己的来意。不多时,便有管事模样的人慌慌张张地跑出来,对着几人连连鞠躬。 “不知是一山二阁与雪山寺的高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那大管事模样的男子弓下腰来,恭恭敬敬地让开身,将几人引了进去。他一边引着路,一边不住地回过头,掩饰极好地偷看着他们。 “不知几位贵客来此,有何贵干?” 他的措词也很恭谨,白飞鸿看了一眼佛子,便也笑着回答了他。 “佛子来琅嬛书阁讲经,总不好让他就这么一直呆着,他年纪这样小,应该多出来逛逛才是,江南道素来风景怡人,民风友善,我们几个便商量着,带他来这边玩一玩。既然到了这附近,也没有不和东道主打个招呼的道理。再说了,我听闻朱家的公子,还是雪山寺的弟子?” “您说的是三公子和四公子吧?”大管事挺直了腰背,连声音都明朗了不少,“是!您说的是!正好,三公子正在家里休憩,小人这便找人去唤他——哎哟!” 朱家大宅是一座江南水乡风格的园林,九曲回廊,区区绕绕,更加上青竹茂密,古木繁盛,还未到夜间,便显出几分昏暗之意。芭蕉的叶子在花窗之后摇动,越发让人看不清窗后有着什么。 也正是因为如此,可怜的大管事完全没能躲过那从墙角之处突然丢过来的蹴鞠。 事实上,就连白飞鸿他们,也有那么一瞬间没能反应过来这一球是从哪里丢过来的。 “谁!给我出来!” 随着大管事的怒喝,墙角那边怯生生地探出了一个小姑娘的头。她生得很秀丽,还梳着双丫髻,显然还未到豆蔻之年。见到她,大管事这才松了口气,接着又生气起来。 “朱小妹!又是你!”他忙走过去,撸了袖子就忍不住敲了一下这小姑娘的头,“哎哟喂我的小祖宗!你怎么不好好在姨娘的院子里呆着——惊了贵客你担待得起吗!” “我和丫鬟在这边玩蹴鞠呢,没想到有客人来。” 小姑娘捂着脑袋,不好意思地偷看着他们,她避开花大管家,躲到一旁的芭蕉树旁,怯生生地望着他们几个。 “对不起,差点丢到你们……”她盯着地上的蹴鞠,声音更弱了几分,“能麻烦你们把球还给我吗?” “怎么能劳烦贵客!”大管事顿时提高了声音,“你快一边去!回头我让人把蹴鞠给你送回去行了吧!” “可是我的球……” 小姑娘露出了不开心的神色,似乎是不相信管事一会儿会让人送球回来,又不敢走过去,只好眼巴巴地望着那颗蹴鞠。 眼看着管事就要动起真火来,白飞鸿冲他摆了摆手,制止了他冲小姑娘发火的行为。 “不妨事。”她弯下腰,从地上捡起蹴鞠来,“我来就好。” “谢谢你!大姐姐!你人真好!” 小姑娘面上露出了大大的笑容,接过那个蹴鞠之后,她踮起脚来,又快又轻地在白飞鸿耳边留下了一句话。 “快逃。”那女孩小声道,“朱家有问题,此地不宜久留。” 白飞鸿一怔,低头看她,正当她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却有一双手将那小姑娘拦腰抱了起来。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108节 “小妹,不要给客人添乱。” 男子笑着说。 白飞鸿亲眼看着小姑娘的脸色一下子便白了,她紧紧抱着怀里的球,怎么也不肯再说话,那青年男子揉了揉她的脑袋,这才将她放下。小姑娘双脚一触地,便一溜烟地跑走了。 简直就像后面有鬼在追。 “跑得跟兔子似的。”男子摇了摇头,失笑,“好了管事,你也别凶她,看把小妹给吓成什么样了。” 管事连连告冤,表示自己没有怎么凶她,只是吓唬吓唬。 “她到底是小姐,我也不能真的把她怎么样不是?”他说着又想起什么似的转过身,为两边介绍,“这几位是琅嬛书阁和雪山寺来的,这位是——” 佛子忽然“啊”了一声。 “朱绍师侄!”他指着男子唤道。 “宗慧师叔。”男子也微微睁大了眼睛,显然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他,“您怎么在这?” 白飞鸿便也想明白了,这名叫朱绍的青年男子,正是那名朱家的俗家弟子。 “我到书阁讲经,路过江南道,便说来看看你——你做什么!” 原来是这青年男子朗笑一声,伸手便卡住佛子的腋下,硬是把小和尚抱起来转了好几个圈,口中还发出逗小孩似的“呜喔——”声。 然后他就被尊贵的佛子毫不留情地敲了头! “我不是小孩子!”佛子气呼呼地说。 “好好好,是小人无理,冒犯师叔,还请师叔原谅则个。” 男子笑眯眯地放下小和尚,嘴上这么说,手上却还摸摸小光头。白飞鸿看了又看,确定了摸一摸佛子的小光头是所有人共同的冲动。 “失礼了,几位远道而来,有失远迎。还请到寒舍落座,用些粗茶便饭,不成敬意。” 朱绍同白飞鸿与云梦泽打过招呼,又忍不住去看自己气鼓鼓站在一边的师叔,想了想,还是问出了那个问题。 “寺里出什么事了吗?”他问。 宗慧小和尚沉默了好一会儿,还是告诉他:“明真……他圆寂了。” 男子一怔,久久说不出话来。 第109章 一百零八章 一百零八章 “怎么会?”朱绍满脸震惊, “恒弟……明真他怎么会……?” 宗慧小和尚双手合十,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师侄节哀。”他细细观察着朱绍的神情,“你与明真师侄素来心有灵犀, 这一次他出事, 你却没有任何预感吗?” 朱绍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面上浮现出一抹苦笑。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一回我真的什么也没有感觉到。” 他也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没有任何预感。因为怎么也想不通, 只好将求助的目光投向自家师叔,目光中带着些许希冀。 “会不会是有人潜入雪山寺, 害了我四弟。”他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就是, 魔修大多诡计多端,谁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有什么奇怪的法器……对吧?” 宗慧小和尚闭眼颂佛,其他几人不置可否。朱绍见状,眼神也黯淡下来,不由得摇摇头, 自己否定了自己的猜想。 “也是, 雪山寺素来防御严密,也不知道多少年没有遇到外敌入侵了。更何况明真不过刚入门, 无缘无故的, 人家杀他一个普通弟子做什么。”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面上苦笑更重,“再说了,就算真有万一, 真的是有歹人潜入雪山寺,不找主持也不找佛子偏偏找上我弟弟那么一个普通弟子, 也解释不了……为什么我什么都没有察觉到。” “或许是朱家的仇敌。”白飞鸿不动声色道,“你要不要回想一下, 家里最近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或者说,你家里有没有人表现得很奇怪?” “没有啊……”朱绍又摸起了自己的脑袋,似乎正在苦苦思索,“让我想想,我回了朱家以后,就去拜见了父亲和祖母,接着在母亲那里用了顿饭,就回去睡下了。之后几天都在跟几个老朋友一起吃喝玩乐。感觉没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啊?” “是吗?”白飞鸿无可不无可地颔首,将目光投向云梦泽。 龙血传人微微阖眼,几不可查地冲她摇了摇头。 他在说谎。 白飞鸿敛睫,又问了一个问题:“那这院子里点的香是……” 朱绍更加茫然,他睁大了眼睛,不解地看着她,似乎她提了一个多么奇怪的问题。 “香?哪里有香?”他左右看看,最后目光落在一旁的大管事身上,“家里最近有人做法事,或者老夫人最近打算办香会吗?” 大管事看起来比他还茫然,他也环顾四周,还用力抽了几下鼻子,想要嗅出他们所说的“香味”,但他用力得脖子都红了,却还是没闻出什么味道来。 “没有啊。”大管事也满面困惑,“三公子一直在外面所以不知道吧,老夫人已经好多年不办品香会了。家里最近也没什么法事……贵客您,怕是闻错了吧?” 云梦泽垂下眼,声音冷肃:“我们一行人都闻到了。不可能闻错。” “这……” 大管事脸上微微泛出一层油汗来,他用帕子抹了抹,目光在几人和自家三公子中来回梭巡,最后连忙躬身,借着这一动作往旁边退了几步,离两方人马都远了一些,面上却依然陪着笑。 “这我就不明白了。也许是哪位姨娘小姐在自己房里点香,我们这家里的人闻得久了,也就闻不出香啊臭的,不是有那么一句老话说得好吗,久入芝兰不闻什么什么……的。” “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书阁长老开了口,目光却落在朱绍的脸上,“朱公子,你真的闻不到吗?” “我真的不明白你们在说什么。” 朱绍都快要把自己的头发给抓下来了,大概是明白自己表现得有多可疑,他先前的风度翩翩的样子也维持不下去了,浑身都写满了焦躁。他又用力薅了一把自己的头发,长出了一口气,无奈地抬头看天。 “总而言之,现在最可疑的人就是我了,对吧?” “不。” 开口的却是云梦泽。他看了白飞鸿一眼,在对方肯定的眼神中,缓缓说出了自己的判断。 “从我们进入江南道——准确说,从我们进入这座城开始,我就一直隐隐约约闻到了这股香气。” 迎着朱绍和朱家管事难以置信的目光,白飞鸿轻声解释了一句。 “我师弟姓云。”她说,“来自少海云家。” “云家的人?”朱绍睁大了眼睛,“我听说龙血传人都五感敏锐,远超常人。既然你这么说,那恐怕我家里真的有些地方不对劲了——管事的,你真的闻不到香味吗?” “哎哟喂,我的小祖宗、啊不,大祖宗哟!” 大管事愁眉苦脸,几乎恨不得掀开衣摆给自家少爷看看他的两腿哆嗦得有多厉害。 “你信我,三公子,我现在比你还想闻到这个味道,小的如今都要被吓死了——这到底是个什么香啊,怎么还挑人的!” “好问题。” 白飞鸿看了一眼面前的朱家园林,庭院深深,曲径通幽,九曲回廊弯弯绕绕,如同一个不想让人解开的谜。 “你问到点子上了。”她微微眯起眼来,“这个香究竟是什么,为什么你们闻不到,而我们闻得到。” 云梦泽从芥子中拿出两只小巧的白玉瓶来,忽然往两人那里抛去。 “打开闻闻。”他冷淡道。 这一声在两人听来,简直就像是一声命令,他们忙打开玉瓶凑到鼻端,刚一接近就忍不住丢开玉瓶,发出一声响亮的干呕。 “哕——这什么味道!” “呕呕呕、小的领路时是带着你们绕了点道,也不必、也不必用这种方式来对付小的吧!” “收声。”云梦泽皱眉,他看着他们手中的小玉瓶,缓缓放松了眉头,“把盖子塞上,这瓶子里面装着这世上最臭的东西,东海那边一般用来逼供用的。既然你们闻得到这个臭味,也没有将香臭颠倒,那么,应当就不是你们的嗅觉出了错。” “是香的问题。”白飞鸿轻声道。 于是,又回到了最初的问题。 这个香,究竟是什么。 “以及,明明你和你的孪生兄弟之间一直有所感应……”她的目光落在朱绍身上,“但是这一次,他突然死了,你却什么都没有感觉到。” 这只是柔和了很多的问题。 事实上,萦绕在他们每一个人心中的,是另一个更为残忍的事实。 不如说,心有灵犀到这种地步的双生子,不可能出现一个人都已经死了,另一个人却连一点伤都没有的情况。 这种不合常理的事,一定有什么不合常理的解释。 就在此时,庭院深处,骤然传来了一声尖叫! 众人目光骤然一凝,白飞鸿提着青女剑,毫不迟疑地冲向了尖叫的来处。小和尚一怔,也急匆匆地追了上去。云梦泽盯着朱绍与大管事,只见大管事虽然畏怯犹疑,朱绍却是一下子白了脸色,口中唤了一声“江姨娘”,便也匆匆转身,跟在白飞鸿身后跑去。 琅嬛书阁的长老盯着管事的,对云梦泽说了一句“你过去罢,这里有我看着”。云梦泽也确实放心不下那边,对他一颔首,便也急急地向那边追过去。 白飞鸿第一个赶到了那个厢房,只见室内一地凌乱,还有一只惨白的手横在地上,眼见着就是凶多吉少,她不假思索,一剑破门而入。 而横在地上的,就是他们先前见过的,那名小姑娘的尸体。 只是如今这具尸体,已经四分五裂,无论是可爱的手脚,还是断成两截的胸腔与腹部,都散落一地。秀丽的头颅上,那双眼睛睁得大大的,直直盯着白飞鸿。 而她曾经为那女孩捡过的蹴鞠,正滚落在她的血泊之中。孤零零的,被血浸了个透。 白飞鸿面无表情地看着,而后,她回过头来,对冲进来的人缓缓摇了摇头。 “已经迟了。”她低声道。 回春诀纵然能使枯木回春,也无法拯救已死之人。 云梦泽显然也认出了那个女孩,他抿紧唇,将视线从血泊之上移开,打量着室内的情况。 在血泊之中,还有一个人。 白飞鸿走了过去,她这才发觉,那个女人还有呼吸。 她伸出手搭在女人伤势最终的胸口,驱动回春诀,为对方疗愈着伤势。 “救救、她……” 对方艰难地喘息着,刚一开口便有更多的血涌出来,她用染血的手搭上白飞鸿的手腕,哀求似的看着她。 “救救我女儿……” “别说话。”白飞鸿将手移到她的心口,“血会止不住的。” “救、救……” 女人还是哀求似的看着她。 而另一边,朱绍也终于迈进了这个房间,一看到室内的惨况,便不由得脸色苍白。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109节 “小妹……”他看着女孩,喃喃,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向这边看过来,“江姨娘!” 他急急冲了几步,又停住,来回地看,面色越涨越红,最终化作一道怒吼!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朱绍。” 小和尚忽然睁开了眼睛,神色肃穆,不像一个孩子,反倒像一个历经沧桑的威严老者。 “你还不说实话吗?” 第110章 第一百零九章 第一百零九章 “宗慧师叔……”朱绍强笑着, 眼皮却猛地跳动了一下,“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我哪里说谎了?” “你说了什么谎, 你自己心里明白。”佛子定定地看着他, 目光如电, “你回了朱家之后都做了什么, 一件件一桩桩,都向我们从实道来。” “我真的没有——”朱绍还想负隅顽抗, 但声音却在佛子的目光中渐渐弱了下去, “宗慧师叔, 你不相信我?” “我信不信你,事实都不会有所改变。”佛子双手合十,颂了一句佛号,“事实是朱家有什么东西,这个东西杀了你的弟弟, 现在又杀了你妹妹, 重伤了你的庶母。你弟弟的死显然与你有关,而你对于自己回乡之后的行踪也没有说实话——别急着反驳, 我听得出来——如果你继续什么都不说, 之后还有谁会死、会发生什么, 就都说不准了。” 朱绍面色铁青,他低下头,定定看着小妹的头颅, 一时僵在那里,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三、三少爷……”江姨娘这时也在白飞鸿的手中悠悠转醒, 她张开眼,哀求似的看着朱绍, “你都说了罢……小妹、我可怜的女儿……” 眼见着江姨娘就要痛哭失声,白飞鸿忙压住她的肩膀,阻止了她的挣扎。 “伤口会裂开的。”说罢,她皱着眉,加大了灵力的输入。 江姨娘气若游丝地倒在她怀中,一双眼睛却仍巴望着朱绍,似乎是在恳求他说出真相。 朱绍低下头,手里抓着那只染血的蹴鞠,过了好一会儿,才破釜沉舟一般开了口。 “我没有说谎。”他苦笑了一下,“我只是……我从头说一遍好了。我回了朱家,就先去了拜见了父亲与祖母,之后又在我母亲屋里吃了一顿饭——到这为止,我都没有说谎。” 他像是要克制着什么一样抿紧唇,抿得发白,好一会儿才终于再次张开口,继续说了下去。 “我……我和四弟,只是记在夫人名下罢了。我们的出身并不光彩,所以、所以为了家族的声名着想,对外都说我们是大夫人的儿子。”他苦笑了一下,“我娘原本只是大老爷身边一个侍女,因为生了我们两个,才有了一个小院子给她住。我那时就是去她房里吃饭,结果,却听见下人们说,我们走后,大夫人对我娘十分苛刻。” 他张开手,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掌。 “我娘还在那骗我,说什么事都没有。但我却发现她的手粗糙了很多,朱家什么没有,想将那些皴裂和冻疮消掉也很容易,抹一下灵药就行了——就这样,我娘的手还是变成了那个样子,骨节都变了形。我同她争执的时候,又看到她身上有伤……就像是把胳膊剁下来又重新缝上去那样,都这样了,我娘还坚持和我说她没有事,什么事都没有,大夫人也没有虐待她。” 他苦涩地抬了抬嘴角:“你们说,这话你们会信吗?” 白飞鸿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然后你一气之下,把大夫人杀了?”云梦泽开口道。 “当然没有!”朱绍扭过头,声音都激动了几分,“我怎么可能做那种事!我只是想去找大夫人问问清楚!然后、然后我就——”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然后他就怎么样了? “然后我就……到了她的房间,同她争吵起来……”他如同梦呓一般呢喃着,“再然后……再然后我做了什么?我怎么记不清了……我回了房间、可我是怎么回去的来着?我好像还换了衣服……我为什么要换衣服?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我为什么想不起来了?” “朱绍?” 见他越来越魔怔,佛子唤着他的名字,试图唤回他的神智。然而朱绍充耳不闻,只一个劲的在那颠三倒四地念着什么。到底是自己的师侄,佛子还是不免有些不忍心,就要朝他那边走去,却被云梦泽拦住了。 “他的情况不对劲。”云梦泽低声道。 “我去了大夫人的房间——去了房间以后呢?”朱绍的喃喃声越来越大,他甚至开始不自觉抓挠着自己的头皮,几乎抓出血来,“我、我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娘,她说因为我娘是个贱.人,我气不过就对她动了手!我把她撞倒在地,她骂我小畜生、养不熟白眼狼、养我这么多年还不如养条狗,然后、然后我——” 他猛然睁大了眼睛。 “我明明——把她杀了。”他下意识后退几步,踉踉跄跄地跌出门去,“我把她头打破了,满地都是血——我不是故意的!宗慧师叔!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他猛地转过头去,用力之大,几乎能让人听见脖颈处骤然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声响。但他就像什么也觉察不到一样,只是茫然地瞪大了眼睛,目眦欲裂。 “可是她还活着,今天早上我还去向她请了安。那时候她还对我笑,怎么可能——她的头都被我砸碎了啊!” 朱绍疯了一样摇着头,像是再也承受不住这份恐怖一般,他骤然发出一声咆哮,猛地冲出门去! “师弟,你看住她!我跟上他!” 白飞鸿忙将江姨娘交给云梦泽,自己提着剑跟了出去,佛子也忙追了上去,路上正好遇到赶过来的大管事和书阁长老,差点和两人撞了个满怀。白飞鸿也不管正扑腾着两只手吱哩哇啦乱叫着“怎么了?这是怎么了?”的朱家管事,只匆匆对书阁长老点了点头。 “朱绍不对劲,我去追踪他,你同我师弟呆在一起,顺便照料一下伤患。” “好。” 那书阁长老沉稳地冲她一颔首,便走进江姨娘的院落中去。 白飞鸿也不再耽误时间,领着佛子,一路跟着朱绍冲进了朱家大宅之中。 他们的脚步猛地停在院子前。 “小心。” 白飞鸿一手拔.出青女剑来,一手将佛子护在身后。 而年轻的佛子也深吸了一口气,抓紧腕上的念珠,定定地看着院落深处。 “白道友,你觉不觉得……”寒意如同一条蛇,无声无息地爬上了他的脊背,“我们这一路碰到的人,是不是有点少了?” 的确。 白飞鸿面无表情的想。 这些修真世家,素来规矩极重,仆从护卫更是众多,他们先前进到朱家时,便要先向门房递帖子,一层层地递到上面的人手里,再由管事的来迎接。这一路走来,也是几步一个婢女,转过一条回廊便遇着一个侍从。 为什么反倒是在朱家的腹地,这一路匆匆赶来,却一个人都没有遇到? 这里除了他们之外,一个人都没有。 而就在此时,门后忽然传来了一声幽幽的笑声。 那笑声像是春宵良辰时的一梦,含着无尽的旖旎情意,又带着十分的婉转妩媚,几乎让人醉在她的笑声里。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但只听着这一笑,便令人信了那“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传说。 “大夫人……” 朱绍踉踉跄跄地扑到房门前,只一推,便搡开了本该扣紧的门扉。 门扉豁然洞开。 大门之后,一名衣着华丽的妇人,正袅袅娜娜地坐在那儿,端的是身段风流,妩媚万方。她手中拈着一只细细的眉笔,蘸取了盛在装饰精美的钿盒中的螺子黛,正在细细为自己描眉。她还轻轻哼着江南小调,尾音就像是一只只小钩子,直钩得人心里发痒。 见朱绍闯进来,她也没有什么惊讶的神色,只慢条斯理地补完了眉上的最后一笔,这才悠悠然转过身来,笑吟吟地将他望着。 “怎么冒冒失失的?”她把玩着桌上的胭脂,“三少爷,这么轻率地闯进母亲的闺房里来,在客人面前,未免也过于失礼了。” 朱绍瞪着她,眼睛越睁越大,身体也颤抖得越来越厉害。 “你是谁?”他只觉得自己牙齿都在打战,“不对,你到底是什么东西!你不是大夫人!” “说得什么话。” 那妇人轻笑一声,婀娜地起了身,像戏台上的戏子抛掷水袖那样,曼妙地一抛衣袖,而后无比轻盈地在他面前旋了身,明红的裙摆如花一般散开,她停住脚步,嫣然一笑。 “看看这眉眼,这模样——我不是大夫人,谁才是大夫人呢?” 她笑盈盈地问。 朱绍面色惨青,只不住地摇着头。 “你才不是大夫人——你怎么可能是大夫人!” “那你说,我是谁?”女子带着柔媚的笑意,如是问。 “……” 朱绍张口结舌。 他自然答不出。 女子笑吟吟地伸出手,轻轻在他胸口一点。 “而你又为什么觉得,我不可能是大夫人?”她微微眯起眼,红唇弯出一个格外妩媚的弧度,“是不是因为——你亲手杀了她?” 朱绍猛然睁大了眼睛。 记忆在这一刻全都回来了。 那一天,他就是在这个房间里,杀死了大夫人。 完全丧失了神智,如同野兽一样,一下又一下砸着她的脑袋,直到那颗头颅如同熟透了的石榴一样裂开,滚落出鲜红粉白的内容物来。 后来……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他慌不择路想要逃跑的时候,却被一只簪子洞穿了胸口。 朱绍睁大了眼睛,怔怔的看着眼前这个“大夫人”的发髻,上面金凤的簪子,正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那时候,就是这只簪子—— ——杀了,他? 滴答,滴答。 他迟钝地伸出手去,在胸口摸到了一手猩红。 第111章 第一百一十章 第一百一十章 朱绍在他们面前颓然倒地。 鲜血渗透了他背后的衣衫, 一层一层透出来。 在他身下,赤红的血泊,无声无息地扩散开来。 青女剑一声铮鸣, 剑锋径直指向眼前红衣的女人。 白飞鸿挡在佛子身前, 深深地盯着她。 面对这个女人的时候, 完全不会像面对雪盈川或者死魔时那样, 自灵魂深处涌出寒意,让身躯不由自主地战栗;也不会像面对烦恼魔与天魔那样, 被那种压倒性的强大, 逼迫得喘不上气来。 她就像是一坛好酒, 芳醇清美,香远益清,令人见之忘魂,不饮而自醉。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110节 然而,若是你信了这表面上的无害, 一头栽进这醇酒之中开始啜饮——那么一切就完了。 她脚下那具尸体, 就是铁证。 白飞鸿很熟悉这种感觉。 只要见过一次就不可能忘。 即使重活了一世,即使对方已经改换了容颜, 但只要曾经接触过她一次, 就再也不可能忘记—— “阴魔。”她喃喃。 红衣的妇人一怔, 而后两靥生红,唇边绽开了一抹欢欣的笑,她稍稍倾身, 噙着桃花一样的微笑,用那双水光脉脉的眼眸看向白飞鸿。 没有人能再注意到她的皮相如何, 人们所看到的,只有那双眼睛。 美丽的, 如同醇酒一般醉人的眼眸。 “你师父同你说过我?”她笑着问。双手微微合起,抵在脸边,神态中几乎有些少女的情态。 “不。”白飞鸿敛眸,剑光如雪,“只是看过你的资料。” “是吗?”女子轻叹了口气,“亏他还是你师父,我们那么多年的交情也不叮嘱你一句。我听说希夷收了徒弟还以为他转性了,没想到还是老样子——至少,要同你说一句,见到我之后,连一句话都不要和我说,才是好师父。” “你——”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白飞鸿原本想这样问她的。 然而,她却没能问出口。 因为她的舌头就像冻住了一样,骤然定在了双唇之间。不只是唇舌,事实上,她全身都动弹不得。 无所不在的香气麻痹了她的感知,让她一时没有察觉——大夫人身上所带着的,分明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种香! “所以我都说了,希夷他可真不是个好师父。” 红衣女子——阴魔笑吟吟地展开了一柄红绡扇,象牙的扇骨上雕刻着桃花流水,坠下一枚金颜香的扇坠,精巧秀丽。女子笑盈盈地把她望着,轻轻摇扇,正是衣带当风,于软香轻罗之中,自有一段旖旎风流。 “梅不似,兰不似,风流处,那更著意闻时。蓦地生绡扇底,嫩凉浮动好风微。醉得浑无气力,海棠一色睡胭脂。”她一扬手,扇底香风更显旖旎,“这道香可是我花了好些时间才调出来的,我叫它胭脂泪,你觉得如何?” 香气袭人,直让人全身都失却力气。身旁的佛子在这靡靡软香中扑通一声倒了下去,再也站立不住。白飞鸿颇用了一些力气,才没有让自己也屈膝倒下。 阴魔望着她,面上笑意更甚。 “他要是同你多说一句要当心我,你也不会落到如今这般境地了。该说是他不在乎你,还是他太喜欢我了——你看,我为他杀了那么多人,他却想不到要叮嘱你一句‘小心阴魔’。这个师父真是太不合格了,对吧?” 她抬起红绡扇,掩唇而笑,只露出一双笑弯弯的眼睛,盛着如蜂蜜一般甘美而黏稠的——恶意。 “……” 和前世不一样了。 白飞鸿想。 前世的时候,阴魔看着她的时候,并没有这样的恶意。 是因为希夷吗? 正当她这样想的时候,阴魔已经站了起来,娉娉婷婷地走到了她的身边。用涂了嫣红蔻丹的指尖,轻轻捧起了她的脸。 “倒是个少有的美人。”她笑吟吟道,“连我看着,都忍不住嫉妒起来了。你说——我在这里毁掉你的脸怎么样?” 白飞鸿面无惧色,只是冷冷地看着她。 在那样的目光之中,阴魔的笑微微敛起,下一刻,她的指尖便划过白飞鸿的脸颊,向着她的眼角摸去,深深地、深深地掐进她眼睑下的肌肤之中,直到一颗殷红的血珠从她指尖滚落下来。 “现在我相信你是希夷的徒弟了。”她笑着说,指尖加力,想要就这样挖进白飞鸿的眼窝里去,“你和你师父的眼神——都一样让人讨厌。” “那说明我师父,也和我一样讨厌你。” 白飞鸿启唇,冷淡说道。 “你怎么——” 阴魔没有说下去的机会了。 虽然她退得很急,却还是被骤然而至的青女剑刺到了身上。她狼狈后退,捂住那道几乎斜切过她整个胸腔的巨大伤口——若不是她退得很急,这一剑足以将她断成两截! 白飞鸿提着青女剑,一言未发,又再度刺来一剑。阴魔仓促应战,只来得及张开红绡扇,随意似的那样一挥,无边香风便迷了人的眼,饶是白飞鸿,也被这靡靡软香阻了一阻,下一秒,她猛然回身,挡住了从身后袭来的一式。 “宗慧法师——”她顿了顿,看着小和尚迷茫失神的双眼,抬手猛地在他后颈敲了一记手刀,“对不住。” 小和尚昏迷过去。白飞鸿深深皱起眉来,看来这香气不只是能令人行动迟滞,还能惑人心神。 “这么多年来,能这么快就从我的胭脂泪里清醒过来的人,你还是第一个。这么看来,我和修无情道的家伙合不来。” 阴魔已退到了另一处,红绡扇一转,身上的血流便止住了。她眯起眼看着白飞鸿,面上兴味更甚。 “莫非你先前都是假装中招,来引诱我走近你,好给我致命一击吗?你演得真好,我完全被骗过去了。难怪雪盈川也会死在你手里,我还以为都是希夷的功劳呢。对不起,先前太小瞧你了,我知道错了。” 不。 白飞鸿想。 她的香的确很有效。自己也是有短暂的一瞬间,真的中了招的。 但她不打算同阴魔说这些,只是将昏迷的小和尚放在一边,再度提起剑来。 无情道的心法运转,她的内心一片澄明,如同冰封的湖面,沉入深深的、深深的寂静之中。 “我只问你两个问题。” 她抬起剑来,指着阴魔。 “朱家的小姑娘是你杀的吗?为什么?” “不为什么。”阴魔嗤嗤的笑,“只是我高兴。你不觉得,她突然死在这里,给这出折子戏添了不少趣味吗?” “……” 白飞鸿不再说话了。 她只垂下眼,而后,猛然朝阴魔刺了过去! 杀了她。 她脑海中只有这一个念头。 没有怒意,没有恨意,也没有迫不及待——只是,如同在执行某种天罚一般,白飞鸿挥下了手中的青女剑。 …… …… …… “白道友!” 宗慧小和尚骤然清醒过来,刚一醒来便觉得自己的颈骨断裂一般疼,不由得捂住脖子,发出一连串凄惨的嗷嗷声。好容易才压下了那股痛意,他连忙忍着疼转过头,刚一看到白飞鸿便迫不及待从地上跳了起来。 “白道友你没事吧!”他牵着她的衣袖,慌张地转来转去,“我方才被那个妖女操纵了,我没有伤到你吧?对不起对不起!我回去以后一定加倍努力修行,绝对不会再在早课时候偷懒睡觉了!” “……” 白飞鸿颇为无语地看了他一会儿,这才伸手摸了摸他的小光头,又将回春诀的灵力凝聚在指尖,无声地向下,抚上了他肿了一个大包的后颈。 “我才该说对不起。”她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当时情况紧急,我打晕你的时候下手太重了……你没事吧?” “嘶——” 小和尚龇牙咧嘴地忍着痛,努力站直了身体不从白飞鸿的手底下逃开,让她给他揉开了后颈上的淤血。听到白飞鸿的问题,他忙摇着头,一叠声地说着“我没事”。 而后,他的目光终于落在地上另一具尸体上,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这个是……”他看着红衣妇人的尸体,语气里有几分难以置信,“你杀了阴魔?” “不能这么说。” 白飞鸿放下手,走到那妇人身边,轻轻将她翻过来。 而后,那具尸体就如同被吸光汁水的晚香玉,又如同嗑过了的瓜子皮,缓缓向着两边分开,委顿一地。 小和尚猛地捂住嘴,脸色惨白,忍耐到全身都在发抖,才没有当场呕吐出来。 “阴魔在最后关头逃走了。用的是她一向引以为豪的蝶蜕之术。”白飞鸿冷静地看着这具尸体,“朱家大夫人应当是死了很久了。从这张皮——从这具尸体的情况来看,她应该是在朱绍回家之前,就已经死了。” 宗慧小和尚僵住了。他带着几分震惊看向白飞鸿。 白飞鸿却没有再看他,她从尸体旁站起身,在室内转了半圈,很快便将目光锁定在室内一只绿釉莲瓣蟠龙博山炉上,幽幽的青烟从绿釉的莲瓣中袅袅升起,随风弥散向四方。 她施了个法术熄灭了炉中香,打开了盖子。 只看了一眼,她便明确了自己的判断。 “返魂香。”她说。 返魂香。斯灵物也,香气闻数百里,死尸在地,闻气乃活。 看到这个,一切问题都有了解释。 为什么归家当日就已死去的朱绍,还能如常举止谈笑,浑然不知自己已死去多时? 因为有人用返魂香复活了他。 那么—— 小和尚睁大了眼睛,喃喃。 “这个朱家……不,这座城,还有多少人活着?” 第112章 第一百一十一章 第一百一十一章 在白飞鸿熄灭返魂香的同时—— 城里的喧嚣也戛然而止。 正牵着孙子在与小贩讨价还价的大娘张着嘴站在那儿, 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正在为别人切肉的屠夫也顿住了动作,菜刀尴尬地悬在半空中。拧着儿子往家里走的中年女人也刹住脚,滑稽地顿在那儿, 连被拧着耳朵的小男孩也龇牙咧嘴呆在那里, 完全没有要逃跑的意思…… 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刹那之间, 只有萧萧晚风, 呼啸着从人群中穿过。 仿佛整座城,都在这一瞬间死去了一样。 死寂之中, 静得连呼吸的声音都听不到。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111节 万籁俱静, 所有人如木偶般诡异地扭过头, 如同听见了某种隐秘的呼唤,一齐看向朱家的方向。 残阳如血。 在将空气都染上猩红的余晖之中,在几乎要将天空都烧尽的赤红的火烧云之下,那些人的双眸顷刻间弥漫着血色,如同一群择人而噬的野兽被解开了枷锁。 而另一边, 白飞鸿也在匆匆往江姨娘的院落赶去。 “这么大的事情, 为何整个江南道都没人发现?”小和尚惨白着脸,急急跟在白飞鸿身后。 在他们面前, 一名又一名仆从侍卫扑将出来, 嚎叫着朝他们冲来! 长剑出鞘的清鸣, 犹如一曲哀歌。 青女剑的剑光宛若霜雪,石火电光之间,已不知刺出了多少剑, 剑光交织成了罗网,连一呼吸都不足的时间里, 围攻而来的众人齐齐僵住,而后倒下! “江南道诸派之间并非铁板一块, 为免多生事端,他们彼此之间互不干预,此地又是朱家的地盘,其他门派不好插手。”白飞鸿收剑,冷声道,“而且阴魔最善玩弄人心,如今她又有返魂香与傀儡蛊在手,旁人看来只觉得一切如常,又怎会知道城里早已是一片死地?” “傀儡蛊?”宗慧小和尚喃喃,“那不是三圣教的秘宝,怎么到了阴魔手里?白道友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白飞鸿抿紧唇,下意识抚了一下自己灵台的位置,被傀儡蛊操纵之时那种钻心刺骨的剧痛仿佛又回到了她身上。她定了定神,拔剑又放倒了一个袭来的侍卫,剑锋刺入对方的灵府,精准地杀死了寄居其中的傀儡蛊之后,她才回答了这个问题。 “曾经见人用过。”她只这样说。 那时候——雪盈川对她下蛊之后,是这样对她说的——“之前从阴魔那里顺来的小玩意儿”。 虽然不知道究竟是阴魔哪个老情人送她的礼物,但是…… “这未免也太多了。” 她提着剑,看着面前一层一层涌来的人群,喃喃。 正所谓“物以稀为贵”,傀儡蛊若是那么常见,自然也配不上“秘宝”二字。白飞鸿甚至想不出,阴魔到底是怎么培育出这么多的傀儡蛊,又将它们散播到了人群之中。 在返魂香失去作用之后,这些人一个一个地显出了自己的死相。他们凄惨的嚎叫着,手脚不受控制般挥舞着武器朝她袭来,其中有人连修士都不是,挥的居然还是花锄与铁锹。 这根本就只是推这些人来送死。 白飞鸿抿紧唇,不让不快浮现到脸上,她再度催动剑意,让霜雪一般的剑气凝结在剑尖——再这样下去根本没完没了,为了速战速决,她试图以凌霄剑意横扫这片尸体所构成的人墙。 然而就在剑光出鞘的前一秒,她和人群中一名身怀六甲的孕妇四目相对。 “饶命……” 那孕妇双目含泪,这样说。 ——不对。 白飞鸿骤然醒悟过来,她不假思索,硬生生将即将出鞘的剑光收了回来。剑势一出便不容回缓,她又收势太急,逆转的灵力直冲灵府,几乎逼得她呕出一口血来。 眼见着佛子也祭出法器,就要将这些行尸当场击溃,白飞鸿强咽下涌到喉头的血腥,伸手拦住了他。 “白道友?” “不可。”白飞鸿的目光逐一扫过这些围拥而来的行尸,只觉得心里越来越冷,“尸体不会怀孕……这里还有活人。” 佛子一怔,而后猛然回过神来。 “欺人太甚!禽兽不如!”他面上浮现出怒色,“居然刻意将活人和死者混在一起,想让我们分辨不出,误杀无辜吗!好狠毒的心肠!” “无论认得出还是认不出,阴魔的目的都达成了。” 白飞鸿喃喃,她提着剑,定定地看着越来越多的人潮。 这些活人的身上也有伤口,有的甚至已经腐烂生蛆。此地尸气太重,单凭外表很难分辨出谁是死者谁是活人。在返魂香的作用下,活尸仍有感触,有人也没有察觉自己已经死了,口中不住向他们求救。“救我”和“饶命”的声音混杂在一起,根本分不清该救谁,又该杀了谁。 这就是阴魔的目的。 不管是他们发现了死者中混杂着活人,因为无法对活人下手而错失良机,陷入险境;还是他们没有发现里面有活人,误杀他人之后心志动摇,从而生出心魔……从设下这个毒计开始,阴魔就已经立于不败之地。 “认得出就能让我们左右为难,认不出就让我们悔不当初……”佛子咬紧牙关,“这毒妇真是疯了!” 白飞鸿闭上眼,沉下心来。 无情道的心法令她心中纷杂的思绪瞬间泯灭,所思所想,皆如坠入了冰湖,在沁骨冰凉之中,她的心中只余下死一样的沉寂。 风慢了下来,时间也仿佛驻留在此刻。 霜雪般的灵力从灵府之中升起,转眼之间流转全身,连血液与脊骨也被冰封住了一般。 灵台一片清明,额前的红莲印如同灼烧一般浮现出来,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白飞鸿的视野已经改变了。 她再度借用了希夷的眼睛。 色彩,无数色彩涌入她的眼中,已有的文字完全无法形容那些颜色,天地都在她的视野之中变幻了形貌,原本无形无质的灵力也变得清晰可见,原本难以分辨的生者与死者,在这一刻也变得界限分明。 白飞鸿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来,她向前一步,拦在小和尚的身前,猛然将灵力灌注到青女剑的剑身之上。 而后,她挥出了那一剑。 究竟该怎么形容那道剑光? 比霜雪更清冷,比月光更轻盈,看似只有一剑,却蕴含了万千剑气。 那剑光如同海啸一般,眨眼之间便吞没了眼前的人潮。 那并不是一剑,而是几乎于一瞬之间,挥出了上百剑。 每一剑都精准地落在了行尸的要害之处,将寄生于灵府之中的傀儡蛊粉碎。没有一剑多余,也没有一剑有误,连一分一毫的差错都不存在,那便是雪盈川的——不,如今是白飞鸿的剑意。 任何一个修者,在面对这个险境之时,都会陷入进退不得的两难之地。 但白飞鸿却凭借这一剑,硬生生打破了这个死局! “好厉害,白道友!” 佛子双目发亮,就要去拉白飞鸿的手,然而在捉住她的衣袖之前,他的手却忽然顿住了。 他看着白飞鸿,迟疑着念了一遍她的名字:“白飞鸿?” 而白飞鸿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周身散发着如同寒霜一样的冷意,她整个人都带着莫名令人心悸的锋芒,如同一柄出了鞘的利剑,令人不敢逼视。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终于转过眼来,回答了他:“宗慧法师?” 她额前的红莲印褪去了,周身的寒意也敛去,虽然仍带着些许杀气,但已不再像方才那样令人望而生畏了。 她似乎又变回了平日那个白飞鸿。 小和尚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忙上前一步,拉住她的衣袖。 “白道友好厉害!”他又念起了先前那些话,“方才那一招是怎么做到的?我都没有见别人用过!” 白飞鸿的反应仍有些迟钝,像是不太明白他在说什么一样,过了好一会儿才答了他的话。 “我是剑修。”她笑笑,试图将这个话题含混过去,“以前杀了一个魔修,从他那里继承来的法门。也就这种时候格外好用了。” “剑修果然很强。”小和尚有些担忧地看着她,“不过,用魔修的法门,没关系吗?” “没关系。”白飞鸿敛眸道,“修行之法并没有正邪之分。只是看在谁手里用罢了。” 她看向倒在尸体中的活人。他们仍然在喘息。方才她用剑气打中他们的天池穴,让他们暂时失去了行动能力,就算傀儡蛊也无法操纵他们。她打算将这些人先困住,等书阁的援手到了,再行驱除傀儡蛊之事。 不过在那之前…… 白飞鸿微微屈膝,审视着满地的尸骸。她的目光一一扫过这些尸体上的伤口,忽然蹙起眉来。 “自相残杀?” 小和尚也仔细查验了这些尸体,在为一名肚子被破开的小丫鬟合上双眼之后,他低声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大部分人都死了有些年头了。”他低声道,“恐怕早在十几年前——或许是几十年前,这些人就已经自相残杀而亡了。” “而后阴魔用返魂香复活了他们。”她轻声道,“又给他们植入了傀儡蛊,删改他们的记忆,让他们以为自己还活着,又将更多人带进城,带进朱家。然后他们又变成她的新傀儡,如此循环。” 一直一直,这样循环下去。 白飞鸿有种直觉,那个女人在做这些事时,一定是笑着的。 第113章 第一百一十二章 第一百一十二章 “师姐。” 白飞鸿刚跨入江姨娘的院落, 便看到满地尸体。云梦泽甩去了枪身上的血迹,见到她来,忙走上前去, 担忧地看着她。 “你还好吗?” “还好。”白飞鸿左右看看, 问道, “江姨娘呢?” “她伤势太重, 先前那些人突然开始袭击我们的时候,她也像受了操控一样动起来, 但伤得太重没能爬起来, 我发现她还是活人, 就打晕了她。” “那好。朱家的事,回头还是要向她一问究竟。”白飞鸿垂下眼,“还有,通知琅嬛书阁与昆仑墟,阴魔现身江南道。” “阴魔?”云梦泽面色微微一变, “她在这?你方才就是遇到她了?” 白飞鸿点了点头, 云梦泽忽然伸出手去,扳过她的肩, 上下打量着她, 像是生怕她少了点什么似的。因为用力, 手指都微微陷进她肩里。 “她没对我做什么。”白飞鸿倒没有挣开云梦泽的手,只是微微叹了口气,“对不住, 她逃得太快,我没能杀了她。” “那种事根本无关紧要!”云梦泽抿紧唇, 似乎觉得自己语气太强硬,他逼迫自己改换口吻, “重要的是你……你平安无事就好。阴魔还是巫真的时候就对希夷格外在意,这些年更是针对他用了不少手段,当年还曾经对他下了毒,你是他最在意的弟子,我还以为她会对你……” 白飞鸿自然知道,阴魔曾与翼望峰主巫罗同为是灵山大巫,是十巫之一的巫真。云梦泽是东海三家出身,自然知道一些昆仑墟也不曾记载过的秘辛,但是…… “下毒?” 她目光骤然一利。 “你说她对师父下过毒?这是什么意思?” 希夷会衰弱至此,除了天地之间灵气衰微之外,还因为他体内有一种毒,这毒能攫取灵气,从而令神鸟圣兽衰弱。这些年来,无论是闻人歌还是白飞鸿,都对这毒无计可施。 却原来,是阴魔下的毒吗? “闲话还是等安全后再谈吧。莫要忘了,我们现在仍在那妖女的彀中。” 一旁的书阁长老忽然开口道。 “阴魔素来诡计多端,行事反复无常,此番白道友既然放脱了她,我们也只好先行撤退。” 云梦泽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声音也冷了下去。 “什么叫我师姐‘放脱了她’,这位长老的话说得还真是有意思。” “我没有别的意思,还请云公子不要误会。”书阁长老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只是兹事体大,再加上死伤众多,恐怕不是我们几人所能处理,不如撤回书阁,交由师长处理为妙。”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112节 “听着倒是个稳妥主意,可惜,怕是不能如您所愿了。” 云梦泽冷笑一声,偏过头去。 “看来有人并不想我们走……他们来了。” 龙的听觉远超常人,仿佛在映证他的话一样,远远的,狂乱的嚎叫传了过来。 书阁长老的面色微微一变:“这是怎么一回事?” 宗慧小和尚听着那渐渐逼近的嚎叫,双手合十,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我们在阴魔房中发现了返魂香,又在尸体中发现了傀儡蛊。其中虽有活人,但寥寥无几,更为傀儡蛊所控。”他闭了闭眼,“恐怕不只是朱家,这一整座城,大约都已落入阴魔之手。” 中年男子的面色一阵青一阵白,许久才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来。 “整座城?”他骇然而笑,“怎么可能,又不是疯了!要是干脆屠了一整座城还好理解一点,用傀儡蛊操纵全城的人,对她到底有什么好处?她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白飞鸿闭了闭眼,云梦泽则是嗤笑一声,反唇相讥。 “魔修哪个不是疯子?他们行事何时是为了什么好处?”他看着那位长老,眼中显出一点锐气来,“比起说这些无聊的闲话,还不如先考虑一下该怎么处理这个状况。” 朱家院门外已传来痛苦的嚎叫,伴随着轰隆轰隆的撞门声,眼见着这些行尸就要突破朱家的防御法阵,闯进这座大宅里来了。 书阁长老面色铁青,他再顾不得许多,一个箭步冲到雪山寺佛子面前,伸手扣住他的双肩,神色焦急。 “快开启法阵带我们回书阁吧!”他急急道,“雪山寺的秘术应当能让我们直接回到书阁!阁主也让你在书阁留了印鉴,我们现下先回去搬救兵,这么大的事情光靠我们几个解决不了,还得交给阁主他们定夺!” 雪山寺佛子却摇了摇头,小小的圆脸上写满了不忍,但完全没有开启法阵的意思。 “这是在犹豫什么!”中年男子几乎有些气急败坏了,“你该不会以为就我们几个人能救这一城的人吧!这座城已经没救了!先保住我们自己的命才是要紧!” “不,我只是有一件事想不通……”小和尚垂下眼来,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挡住了他黑黝黝的大眼睛,“我们发现的尸体,为什么大多都是自相残杀而死?” “还能有什么理由!当然是他们被阴魔所控制,你杀我我杀你,于是就——” 书阁长老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的眼睛陡然瞪大了。 “看来你终于也想明白了。”云梦泽抬起头,看着血红的天空,“这座城里所有的活人,都是阴魔的人质。” 门外的动静变得越发惨烈,似乎是因为无法突破朱家的防御法阵,推不开大门的行尸们嘶吼声越来越响,肉.体一具接一具,一排接一排的撞在大门上,发出沉闷而又可怖的声音。 紧随其后的,是筋骨折断、内脏压碎的闷响。 血肉的臭味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清晰,云梦泽握着枪.身的手无声收紧。 真是好谋划。 他想。 恐怕在他们离开的一瞬间,阴魔便会下令让整座城的百姓都自相残杀而死。那些混杂在死者中的活人,本可以得救的人,也会因此而死。 若是将这一城的人弃之不顾,无论是门派的声名还是修士的道心都不免会蒙上阴翳,而若是要去处理的话—— 他追着白飞鸿的脚步,跃上高楼。 ——人未免也太多了。 他望着这片血海,望着被踏成肉泥的凡人们,猛地咬紧牙关。 尸潮一波又一波地涌上来。活人混杂在行尸之中,发出不成人声的惨嚎。求救的声音和求死的声音混杂在一起,让人无法分辨究竟谁才是生者,谁又是死人。生与死的差异,在这个人造的地狱里变得如此模糊不清。 白飞鸿同样望着这片血海,她没有说一句话,只是面无表情地拿出青女剑来。 一千,一万,十万……再数下去也没什么意义。 她粗略扫过向着这边涌来的人头,默默沉下心,准备再一次运起无情道的道心。 “等等,白道友。”宗慧小和尚忽然开口道,“这次就由我来。” 白飞鸿侧过头,有些惊讶地看着他:“宗慧法师?” “剑修所长为杀戮之道,而超度乃是佛门所长。”他合起手来,口诵佛号,“白道友,虽然我不太懂无情道的修炼方法——但你方才那种……最好还是不要再做了。” 那双黑黝黝的大眼睛转向她,其中流露的是毫不存伪而又毫无掩饰的关切与担忧。 “先前只是以那几十人为目标时还好,但若是对着这一城的百姓施展功法……恕我冒昧,恐怕会有难以想象的后患。” 他说罢,冲几人一颔首。 “一会儿我会施展度厄之法,还请几位道友为我护法。” 白飞鸿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收回青女剑,侧身站到一旁。 小和尚一理衣摆,席地而坐,双手合十,开始诵经念佛。 “……欲证此身,当须久远度脱一切受苦众生。” 在他那天籁一般的佛音之中,城下的行尸渐渐不再躁动,不再推挤,他们如同失了魂一样站在那里,出神地聆听着那如同来自天上的妙音。 “因发愿言:我今尽未来际不可计劫,为是罪苦六道众生,广设方便,尽令解脱,而我自身方成佛道。” 在雪山寺佛子虔诚的诵经声中,无穷无尽的佛光如艳阳,亦如金雨,撒落于这苦难中挣扎的行尸与生者之上。 白飞鸿讶异地看着宗慧小和尚。 虽然她不熟悉佛修的法门,却也知道,这般强烈的佛光,必然是有大功德与大造化之人才会拥有的。一个看起来如此年幼的稚子,为何也会拥有这般佛光? “雪山寺的佛子是转世之身。”云梦泽轻声向她解释,“据说第一代的佛子曾学地藏菩萨在佛前发誓,若不能尽渡此世苦厄之人,他便永不脱离轮回。此后,每一位佛子都会承继历代佛子所积累下的夙世因缘。” “以是于彼佛前立斯大愿。于今百千万亿那(nou)由他不可说劫,尚为菩萨。” 雪山寺佛子在此也念完了最后一句,他蓦然张开眼,掐了一个法印,厉喝一声“去”! 应和着他这声呼唤,佛光一时大盛! 金色的佛光如净雨,骤然洗过了整座城池,无论是僵立的行尸,还是默默流泪的活人,都在这佛光之中徐徐跪拜在地。 如同想起了遥远而又温存的往事。 如同陷入了温柔而又漫长的梦境。 原本哭嚎、嘶吼、惨叫的人们,带着甜美而宁静的微笑,或是陷入了死的安眠,或是陷入了甜美的梦乡。 佛子微微白着脸,虚脱似的晃了晃,白飞鸿忙伸手要扶他,却被他摆了摆手拒绝。 “不必。”他这时看起来又是个寻常的小孩子了,逞强道,“只是灵力耗尽,有些脱力罢了。这样应当能抵消返魂香的效果,之后就是回书阁,请他们来处理傀儡蛊的事。” 就在此时,不远处传来了拍手的声响。 三长一短,带着些许韵律,又带着某种暧昧难言的旖旎。在鼓掌声中,传来了缠绵的笑语。 “做得比我想得还好,我还以为雪山寺这么多年没有出现佛子,是因为您已经衰弱到不能现身了。没想到,还能看到这般令人怀念的光景,倒是让我想起了昔日为那位佛子大人献舞的时日了。” 女子曼妙的身影从阴影中浮现,而后,在看清那人的面影之时,所有人都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江姨娘。”白飞鸿的手按在了青女剑的剑柄之上,微微眯起眼来,“怎么是你?” “事实上,你进了城以来,遇到的每一个女人都是我。”江姨娘,不,现在应该叫她阴魔了,含笑道,“在城楼上看你的人是我,警告你的朱小妹是我,哀求你救人的江姨娘是我,你击败的大夫人也是我。” 白飞鸿听着,只觉得无形的寒意爬上她的心底。 如同一只冰冷的蝮蛇,贴着她的脊背攀爬而上。 “原本我是想这样藏着,陪你们混进书阁里去的。”她笑吟吟地转向宗慧,“只是没想到,居然能真的见到故人,我很高兴,就觉得不能做这么失礼的事,还是要来打个招呼才好——虽然没有累世的记忆,但是,宗慧法师您果然是那位佛子的转世。” 她忽而如轻雾般轻盈地飘起,避过了白飞鸿的剑。她再度展开红绡扇,挡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笑意盈盈的眼睛。 “久别重逢的问候就到此为止。”她望着佛子,语调甜蜜,“能再见故人一面,我真的——不胜喜悦。” 如同在呼应着她的话语一般。 利刃破体之声,骤然撕裂了寂静。 第114章 第一百一十三章 第一百一十三章 鲜血泉涌而出。 白飞鸿回身之时, 看见佛子带着难以置信的神情倒了下去。与此同时,云梦泽猛然拔枪,狠狠将书阁长老钉在地上。 染血的刀“锵啷”一声, 从长老手中跌落在地。云梦泽死死盯着他, 用力将长.枪又往里推进了几分。 “咳、咳咳——” 大抵是被刺穿了肺腑, 那中年男修一边咳着血, 一边却拼命转过身来,全然不顾钉着他的长.枪会扯开伤口, 他像将死的狗一样挣扎着, 一边吐着血沫, 一边用充血的眼珠死死盯着阴魔。 “巫、巫真——巫真——”他喷着血沫,讨赏的小孩一样对她伸出手来,“你……你看……我杀掉他了……你快看,巫真……” 然而阴魔却一眼也没有看他,只是微微倾身, 担忧似的看着重伤的佛子。 “天啊, 佛子大人,你的伤势好严重, 不快点救治可不行。”她合拢红绡扇, 面上是真挚的忧愁, “有伤到灵府了吗?还是伤到脏器了?怎么会有人忍心对这么小的孩子下这般毒手?” 云梦泽听不下去了,他拔出长.枪,枪尖甩出一道猩红的痕迹, 雪一样的锋芒对准了阴魔的脸。 “别在那忸怩作态,简直令人作呕。”他冷冷地看着她, “指使他去袭击佛子的人不就是你吗?” 阴魔像是真切为他这句话感到惊讶一样,微微张大了眼睛。 “我指使?”她好笑似的弯起眼, 重复了一遍,“我可没有指使他去袭击佛子。” 中年男人充血的眼珠都要从眼眶里突出来,他又吐出一口血来,可怜又可笑地涨红了脸。 “可是……那时候你找到我……”他喃喃,“你说你受了很重的伤,需要一个安心休养的地方,所以暂时没法离开这里,你说当年伤你的人就是他们两人的师父,你恐怕赢不过他的徒弟……你说要我救救你……你说只有我能帮你了……所以我才、我才——” “可你怎么能伤了我的朋友?”阴魔敛去笑,带着哀伤似的表情,“我与雪山寺佛子是多少年的老交情了,灵山与雪山寺往来颇多,我也经常去那里献舞……你怎么能自作主张,实在失礼,令人惭愧。” “可、可是……”男人呢喃着,满脸血污的模样凄惨又可笑,“你不是一直在……一直在暗示我吗?你那样看着他……他又毁了保护你的行尸们,我只能……我才会……” “可我从来没有说过,要你杀了他这种话。”阴魔终于看向他,微微一笑,“对吧?” “……” 哑口无言。 无论是谁,都无法回答阴魔的问题。 中年男子的气息渐渐微弱了下去,他圆睁着眼睛,带着不甘而又怨恨的神情,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如果那时候一起跟上去就好了。 他不无绝望的想。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113节 进了朱家之后,在他们跑向那个院落的时候,他要是跟上去就好了。 有的女人,就像是外表美艳但却有剧毒的毒蛇一样,只要被她咬上一口——不,只要是遇见了,就什么都完了。 仅仅只是一眼、仅仅只是一眼—— 他就完全沦陷在了那双含笑的眼眸之中。 “你就是琅嬛书阁派来的人?和我想的不太一样啊……” 她笑着同他说那句话的时候,他就觉得,自己为这个女人做什么都可以。 不该如此。 他模模糊糊的想。 是他错了。他知道错了。 要是那一刀没有冲着佛子,而是冲着那个伤了她的男人的两名徒弟的话…… 她应该就会再对他笑,称赞他做的好……对吧? 男人带着悔恨的神情,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白飞鸿完全没有搭理阴魔那一番唱念做打,她只冲到小和尚身边,飞快点了他身上几处要穴,为他止住血。 “屏息,对,就这样。”她轻轻将手抵住他的胸前,驱动灵力,运转起回春诀,“别怕,我在这,我不会让你死的。” 小和尚胸前破开一个大洞,他倒在她怀里,她的手掩住他的伤口,原本源源不绝涌出的鲜血,随着回春诀温暖的光辉,也渐渐放缓了。 阴魔的目光落在她手上,唇角的笑意骤然加深了。 “先前我还以为是我认错了……”她将合拢的红绡扇在手心轻轻一敲,笑道,“原来真的有人既修了无情道,又修了回春诀吗?老天,真应该让大悲和尚也来看看,天底下哪还有比这更可笑的事呢?” 银光如游龙,眨眼间便袭到了阴魔眼前,虽然她一瞬间将身体化作虚影,躲过了那一枪,然而当她再度在远处凝结起实体之时,脸上已多了一道长长的伤口。 鲜血沿着她的面庞滑下,滴答一声,坠落在地。 “好枪法,不愧是云家子弟。”阴魔虽还在笑,眼神却冷了下来,“真是不懂怜香惜玉,我养这一张皮可是很费事的。” “别想羞辱我师姐。”云梦泽手持银枪,望着她的时候,原本如冰一样的眼瞳中隐隐燃起火光。 “怎么,你心疼?”阴魔微微挑眉,面上笑意更甚,“也是,知慕少艾,只可惜,你师姐既然修的是无情道,你的这份心意是注定要落空的。才会相思,便害相思——真是可怜。” 云梦泽微微一顿,接着,像是不想再同她说一个字,他提枪便刺了过去! “被我说中了痛处,所以生气了?”阴魔巧笑倩兮,身影如迷雾一般散去,“不对,你该不会一直觉得自己还有机会?不会吧?因为她现在看起来和常人没有两样,你就觉得她也会如常人一样有七情六欲,你该不会觉得只要你愿意等,总有一天她会回应你的感情——噗,太可怜了,可怜得我都要笑出来了。” 已不见了她的身形,但阴魔的声音依然如鬼魅一般,纠缠着云梦泽不放。 “无情道有三重境界,第一重境界是无我之境,她应当已经修到了。但这只是开始,你知道第二重境界是什么吗?” 她的身影忽然如轻雾一般在云梦泽身边浮现,带着蜜一样甘美而又黏稠的恶意,她笑着在他耳边,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低语。 “——无念之境。到了这一境界之时,她现在所拥有的一切感情都会消失,爱憎也好,喜怒也好,全都会为她所舍弃。” 她笑着说。 “真可怜,你的感情,一开始就不会得到任何回音。” 一线银光宛若惊龙,骤然爆出了蓬勃的血花。 云梦泽看着被银枪钉在地上的女人,冷冷地、狠狠地将枪.身又往下推进了一大步。 “那又如何。”他的眼瞳黑得骇人,“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别以为我会受你蛊惑,阴魔。” 阴魔吐出一口血来,她仰着头,深深地看着他,那染血的面庞上,忽而绽开一抹笑来。 “原来你知道。”她面上笑意更深,“太好了,那我就放心了。” 云梦泽来不及说什么,便听见白飞鸿在身后传来的一声厉喝。 “师弟!退开!” 他不假思索向一侧跃开,下一刻,一股漆黑的浓雾骤然撞上了他方才所站的地方。 “没种上啊。” 阴魔可惜似的说。那黑雾缠上她的手腕,而后,她的身形再度化作轻雾,在另一边汇聚开来,方才的激斗中,她的发髻散开了,她挽着如云一般的黑发,挡住了胸前那个血窟窿。就算在这种时候,她也还是爱惜自己形象的。 黑雾如蛇一般温顺地环绕着她,其中涌动的魔气令人感到脊背也微微发凉。 “不过,也不用我再做什么了。”她望着云梦泽,很轻很轻地笑了一声,“你本就不需要我的心魔引。” 云梦泽握着银枪的手骤然一紧。 阴魔却没有继续说下去,她看着呼吸已经渐趋平缓的小和尚,又转向正缓缓站起身的白飞鸿,面上的笑越发妩媚起来。 “对了,先前你不是问我‘为什么’吗?” 她将红绡扇抵在唇边,稍稍思索起来。 “对了,一开始是我被人打伤了,需要找个地方修养,然后就在路边随便挑了一个人,我记得他是这个朱家的老爷……还是大少爷来着?” 她笑起来,露出雪白的牙齿。 “随便哪个都好,反正他们都已经死了。我在朱家养伤实在无聊,就给自己找了点乐子。”她拨弄了一下手指,如同轻抚无形的琴弦,在风中弹出了一个听不见的音,“就像这样——” 原本为佛光所慑的人群再度发出了不成人声的惨嚎!嘶哑的求救和但求一死的呻.吟混在在一起,汇聚成海潮,一浪接一浪地朝他们打来。 “——他们就会动起来,很有趣吧?” 在地狱般的声响中,阴魔笑着问道。 “禽兽不如。” 云梦泽只冷冷地说了这样一句,便提起银枪,准备再度将阴魔毙于枪下。 然而却有一道剑光,比他的动作更快! 咯啦—— 白飞鸿的剑光袭向了与云梦泽长.枪所向完全相反的方向。 第115章 第一百一十四章 第一百一十四章 伴随着某种东西碎裂的声响, 原本站立在云梦泽面前的女子如幻影般消失了。 而后,在白飞鸿的剑锋所向之处,一蓬鲜血骤然爆裂开来! 血光之中, 一男一女显现了身形。 朱家的大管事满脸愕然站在阴魔身旁, 他一条手臂几乎被白飞鸿整个劈开了, 狼狈地垂在身侧, 淅淅沥沥地往下滴着血。 在他脚下,一面螺钿装饰的银镜碎裂一地。 白飞鸿收回剑, 甩掉剑锋上的血迹。 “我在看你与云梦泽战斗时一直觉得古怪。”她看着阴魔, “我先前杀你那个化身时, 并没有见到你用这类化雾的妖术。直到方才我确定了,你是借用了法器。” 她看了一眼地上镜子的碎片。银色的碎片之上,倒映出阴魔掩在红绡扇下的笑靥。 “幻镜,以大蜃的壳所雕饰的古镜,能够将人的所在投射到别的方向。有这面镜子在, 你便能隐匿身形, 营造出一个与你一模一样的虚影,再加上你无所不在的迷香, 令人难以觉察你究竟身在何处。” 白飞鸿的目光又转向被她劈开了一条胳膊的“大管事”。 “但是操纵幻镜需要帮手, 所以一定还有一个协助你的人。既然那个人是他, 我便也知道为什么琅嬛书阁的长老会落入你的掌中了。” 见自己已被识破,“大管事”便也不再伪装,他嗤笑一声, 站直了身体,随着幻境碎裂, 他改变形貌的手段也渐渐失了效,露出他的真容来。 “那种人何须巫真费心?”那男人嗤笑起来, 眼里却闪动着嫉妒的火光,“只消她对他笑一笑,他就像狗一样摇着尾巴送上来——八辈子没见过女人吗!简直可笑!” 而云梦泽在看清对方真容的时候,面色也是一变。 “平叔叔……”他喃喃,“怎么会是你?” 而男子也是一怔,而后和缓了神色:“这么多年不见,没想到小公子还记得我这把老骨头。” 龙的五感远超常人,如今对方的伪装尽数退去,云梦泽也自然分辨得出,此刻萦绕在对方身上的隐隐黑气,并非是他人的魔息。 “你入魔了?” 他的目光沉了下来,拔出长.枪,径直指向男人。 “不止入了魔,还从东海盗出了返魂香……”他的声音低沉,压抑着莫大的怒意,“为什么?这个女人对你来说有那么重要?” “城主与夫人对我的栽培之恩,我铭感五内。但请不要用这么轻蔑的称呼来唤巫真,小公子。”那魔修面色一肃,眼神也凶狠了几分,“不然我恐怕不能再与你这般心平气和的谈话了。” “你疯了。”云梦泽的眼神冷了下来。 “或许我是疯了。”那魔修苦笑,“但巫真她……她需要我,没有我她会被你们这些人杀死的。我必须保护她,不论要我付出什么代价。” “返魂香是你偷的?”白飞鸿冷冷道,“我本就在奇怪,返魂香是东海陆家的秘宝,怎么会落在阴魔手中,既然是有人监守自盗,便也就说得清了。” “阴魔——”云梦泽的目光转向她,带着明确的憎恶,“偷盗空桑秘宝,误我空桑子弟,害死江南道朱家之人,又戕害这满城百姓,谋害雪山寺佛子……你做好以死赎罪的准备了吗?” “别这样说她!”那魔修急了,猛地张开手臂挡在阴魔身前,“你们对她的偏见太深了!她没做过!那些事都是我做的!是我想要得她青睐才献上了返魂香,是我自己要追随她的!巫真从来没有勾引过我!一次也没有!而且这朱家和这城里的人死了和她又有什么关系!他们本来就颇多龃龉,又是自相残杀而死!她什么都没有做!” “是啊。” 阴魔在他身后,手执红绡扇,望着他们盈盈一笑。那双桃花似的眼眸弯弯,含着水波一样的情意。 “如他所说,我什么都没有做。” “你看!她也这样说了!”那魔修的眼睛渐渐赤红起来,骇人的狂热,“巫真不会说谎——她从来没对我说过谎!她或许不是完人,但没做的事就是没做!” 无药可救了。 白飞鸿想。 她知道,云梦泽的想法只会和她一样。 眼前的人已经完完全全成了一名魔修,忘却是非黑白,不顾人常伦理,眼里心里除了阴魔什么都没有了,彻底堕落为与其他魔修无二的狂徒。 “我只问你一个问题。” 云梦泽猛地抬起长枪,径直指向那魔修的面庞。 “朱家的人,还有这江南道的百姓,是不是你杀的?” 那魔修下意识回看了阴魔一眼,而后猛地回过头来,面色冷厉,带着破釜沉舟般的决意,应了一声“是”。 云梦泽闭了闭眼,将脑海中一闪而过的画面——童年时曾经被这个人牵着出去看庙会的记忆,连同他为自己买了糖又小声说“不要告诉夫人”的样子,一同抛到脑后。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114节 细而雪白的龙鳞覆盖上他的脖颈,沿着脊柱一路攀爬,他再度睁开眼时,已经变成了熔金般的龙瞳。 “既然你已经为虎作伥,那便死在这罢,平景生。” 最后一次,他念出了这个人的名字,而不是从前那个亲近的称呼。 “那么,让我看看你长进了多少吧,小公子。” 那魔修也祭出了自己的法器,其上魔息缠绕,不知是害了多少人才累积得出这样浑厚的魔息。他看着云梦泽,双目赤红。 “我绝不会让你伤巫真一根汗毛!” “对了。” 阴魔却在此时忽然一击掌,像是刚想起什么一样,泛起了含羞浅笑。 “我忘了同你们说了——这座城里的傀儡蛊,都是活的。” 一阵莫大的寒意从心底生了出来。 白飞鸿的本能比她的意识更快地理解了现状。 长久以来的战斗经验,在这一刻,带着雷电般的直觉贯穿了她的身体。 她不假思索回过身,一剑劈开了从身后向她与云梦泽袭来的刀光! “呜……啊……” 被这一剑断作两截的尸体在地上奋力挣扎,仍想要爬起来,将手里的匕首捅进他们身上——原来是先前就已死去的书阁长老,在返魂香与傀儡蛊的双重作用之下,像垂死的狗一样抽动着,想要抓住他们,想要杀了他们。 “巫真……巫真……” 浑浊的眼睛早已什么都看不到了,但直到这个时候,他的口中仍念着将自己坑害到这般地步的女人的名字。 伴随着他的挣扎,血被越来越多地从他口中挤压出来,大团大团的蛊虫猛然舒展开身体,就要朝着白飞鸿与云梦泽的身上扑将过来! 青女剑的剑光宛如霜雪,瞬息之间便将这一团蠕虫尽数斩断在地。 然而,白飞鸿的面色却没有分毫好转,她缓缓回过头来,面无表情地看着阴魔。 “你把他们,全都变成了蛊虫的苗床?” 她问。 曾经在天魔的洞窟中见过一次的惨案再度浮现在她眼前。 “真是个聪明姑娘,一点就通,难怪希夷会选你做弟子,我都有点喜欢你了。”阴魔轻笑着,将红绡扇抵上了弯弯的唇角,“傀儡蛊之所以珍惜,就在于它难以培育,就算找到合适的苗床,也很难像别的蛊虫那样一下子就繁衍生息。不过,好在平景生为我拿来了返魂香,有这么多的苗床,就算是傀儡蛊,培育起来也容易多了——它们最喜欢吃的,还是这些将死未死的人了。” “……” 白飞鸿不想再同这个女魔头说一个字,只是默默举起了青女剑。 然而,阴魔却像看穿了她的想法一样,忽然展开了红绡扇,掩去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笑盈盈的眼睛。 “这件事对你来说很重要,所以你还是听完为好。” 她笑着说。 “经过这么多代的培育,这些傀儡蛊有了一点小小的变化。” 那双眼睛弯成了两弯弦月。 “它们可以通过接触传递,换而言之——如果不想城外的人都染上傀儡蛊的话,你最好是在这把这一城的人都杀光为妙。” 如同在呼应着她的话语一样,下方的人群再度喧嚷起来,推着挤着,踩着踏着,合着满地的血肉与哭喊,一步一步向他们逼近。 阴魔看着他们,笑着问:“怎么样,你能做到吗,白飞鸿?” 能做到吗? 白飞鸿又看了一眼下方的人群。 人间地狱。 唯有这四个字可以形容这片惨状。 在炼狱之中,在无数的行尸之中,混杂着一双一双祈求的眼睛。 能做到吗?杀了所有人,不管是已死的,还是可能得救的……用这把剑,尽数斩杀于此。 “放过一个都有可能酿成大祸。”阴魔看着她,笑吟吟地说了下去,“而城门那边,马上就要开城门了。他们会逃出去,会将傀儡蛊传到琅嬛书阁,传遍整个江南道,没准还能传遍天下——给你做决定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了。你想好要怎么做了吗?” 是杀光,还是不杀。 阴魔抛给她的,就是如此险恶的一个问题。 白飞鸿握紧青女剑,无声地闭了闭眼睛。 没办法了。 她想。 然而,就在她将要出剑的瞬间—— 有如雷霆一般的剑光,骤然撕裂了天地。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她比任何人,都更早地认出了那一剑。 如此绝美的一剑,绝美到有如瑶台月下飞花雪。 如此残酷的一剑,残酷到有如金戈铁马踏冰河。 那剑光曾经救过她。 那剑光曾经杀过她。 那是她从未想过的好梦,也是她措手不及的噩梦。 只一剑,便荡平了整座城池。 只一剑,便斩下了魔修的头颅。 鲜血冲天而起。 人的腔子里能有多少血? 一整座城的人,又能流多少血? 青衫的男子提着剑,独自从腥风血雨之中走来。 那身影,与前世的记忆重叠了起来。 有如轮回。 前世,他们第一次相遇之时,他也是带着腥风,沐着血雨,这般向她走来。 “抱歉,我来迟了。” 青衫男子如是说,青莲花瓣一般的眼目转向她,便是在这血雨之中,也依然带着青山一般令人安心的沉稳。 “你们没事吧?” 就连这句话,也与前世没有任何区别。 白飞鸿在这一刻,感到了一种某种近乎荒谬的宿命。 “陆迟明。” 她喃喃,念出了这个人的名字。 第116章 第一百一十五章 第一百一十五章 “大哥!” 云梦泽看到陆迟明, 绷紧的肩膀瞬间放松了下来,他下意识向前冲了几步,又在陆迟明面前停下, 握着银枪的右手收紧了又放松, 方才压制住心中的激动, 一双眼睛却亮若晨星, 定定地看着自己的兄长。 “你怎么会来这?” “我刚到琅嬛书阁,接了你们的传讯, 听说阴魔在这里闹事, 便向林阁主请求由我出战, 好在宗慧法师离开前在林阁主那里留了印鉴,我才能赶到。法师,多谢。”陆迟明向小和尚行礼道谢之后,目光落在自己弟弟身上,“如何, 为兄可有来迟?你可有受伤?” “没有。”云梦泽低下头, 有些不甘地握紧了银枪,“对不住, 让大哥为我担心了。” “你是我弟弟, 我担心你也是应当的, 何必与我说这些话。倒显得我们兄弟生分了。”陆迟明收起剑,走到自己弟弟身边,不轻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更何况我此番离开东海,本就有要务, 也不全是为了你。” “是为了返魂香?”到底是亲生的兄弟,云梦泽很快便明白了陆迟明的意思, “没想到平叔、平景生竟会做下那种事,不仅盗了返魂香,还为虎作伥,助那妖女做下那等孽事……” “返魂香不能落入心术不正之人手中。”陆迟明看了一眼地上的无头男尸,眼神漠然,“而且,此人既是东海出身,我自然有义务清理门户。” “爹也在琅嬛书阁吗?娘呢?” 云梦泽自然知道,陆迟明会前往琅嬛书阁,便说明东海收到了琅嬛书阁“前往尸骨林协助营救林长风”的请托,他的目光探向陆迟明身后,在发觉兄长乃是独自一人前来之后,面色顿时有些不好看起来。 “东海战事虽比从前和缓,但也不能掉以轻心。爹坐镇空桑,娘坐镇灵山,是我提议的,以免三家主力空虚,妖族趁虚而入。” “可这次的对手是死魔。和阴魔不一样,她的死气很麻烦,而且又不会死。我知道大哥你的剑术这些年越发精深,就算是你对上那个女魔头也不会有必胜的把握吧?”云梦泽显然有些不高兴,“爹娘又把麻烦的事情推给你了吗?” “是我没让爹来。”陆迟明苦笑着,轻轻摇了摇头,“爹原本也提议要一起来的。” “得了吧,肯定又是你一拒绝他就同意只让你来了。他若是真心想来,你说什么都没用。”云梦泽的眉头越皱越紧,“你偶尔也对他们发发火,不要什么都纵着他们!大哥你别总是这样,就算是父母也会被你惯坏的。” “别说孩子话,让爹娘听到会伤心的。”陆迟明无奈地看着自己的弟弟,伸手拍了拍他的头,“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不用担心,我不会有事。” 云梦泽一怔,稍稍别过头去。 “我都这么大了……”他虽然这么说,但到底没拍开哥哥的手。 白飞鸿看着那两兄弟,良久,方才移开了视线。 他们兄弟感情一直很好,前世之时便是如此。 她又回想起了上一世,自己同云梦泽同路而行,抵达空桑陆家,却惊讶地发现自己与云梦泽的目的地竟是一样的。 “那就是我家。”年轻的云梦泽指着自己的家门口,对她露出一抹笑来,那时他还是会对她笑的,“来坐坐吧,我家里人都很好的,你是我朋友,他们一定会好好招待你的。” “事实上……”白飞鸿看着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来,“我本来就是要来这……” “大哥怎么也在这?”云梦泽却没有听她说话,而是兴冲冲地拉着她往家里走,“难道是娘告诉他我今天要回来的?算了,难得他没在忙——对了,我给你介绍一下,那就是我大哥,别看他有点严肃,但其实脾气很好的,你不必怕他——大哥!” 听到他的招呼声,陆迟明一怔,向这个方向看来,而后,露出了如春山一般的微笑。 他冲着他们伸出手来。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115节 只是他握住的并不是云梦泽的手,而是白飞鸿的。 那时,陆迟明牵着她的手,将她介绍给了云梦泽。 “你们已经认识了吗?飞鸿就是你来信所说的‘路上认识的朋友’?”那时候陆迟明揽着她的肩膀,微笑着看向自己的弟弟,“飞鸿是我未来的妻子,等东海安定下来,我就会娶她进门。看来你们很合得来,那我就放心了。” 白飞鸿很清楚的记得,那一刻,云梦泽的面色骤然冷了下来。 他微微后退了一步,远离了白飞鸿,冷冷地看向他们两人。 “是吗?”他只说了这样一句,便拂袖离开了。 “抱歉,我家里稍微有点把他宠坏了。”那时,陆迟明为云梦泽不礼貌的行为向白飞鸿道歉,“阿泽自幼体弱,脾气总是不太好,不是冲着你的,你不要多心。” “没事……”那时的自己虽然觉得云梦泽就是在冲自己发火,但还是忍不住看向了他的背影,“你们两个的姓氏不一样,我完全没想过他就是你弟弟。” “那是因为阿泽继承了我娘那边的姓氏。”陆迟明对她笑笑,“他的龙血很纯,比起陆家,更多的继承的是云家的血脉。我爹和云家那边商量了一下,便让他姓云。我们两个长得也不太像,在外的时候,旁人也很少能看出我们是兄弟。” “不过,我也没想到他会这么生气。” 那时,白飞鸿望着云梦泽离开的身影,心里只有隐隐的担忧,以及,某种莫名的明悟。 ——他大概不会再对她笑了。 她想。 “不会的。”像是看透了她在担心什么一样,陆迟明伸出手来,替她将鬓发捋到耳后,“他在气我们瞒着他,但你我都不是故意的,这只是阴差阳错——等阿泽想通就好了。” “但愿吧。” 白飞鸿垂下眼,想,他不会接受的。 云梦泽是那样骄傲的少年,他或许不介意自己有这样一个朋友,却不会接受自己最为尊重敬仰的大哥,要娶她这样一个女人。 在四目相对的刹那,她的心里就已经一清二楚了。 而一切也正如她所想的那般。 从那以后,云梦泽给白飞鸿的,就只有阴郁而冰冷的沉默。 直到她死时,也没有改变。 回忆中止。 白飞鸿收回神,终于开了口,打断了那边的兄弟重逢。 “方才那一剑怕是已经荡平了傀儡蛊,阴魔已经逃离,我们再留在这里也没有什么益处。”她终于将目光转向陆迟明,“此间之事已了,我们最好还是先回书阁复命,再请书阁遣人来安葬这满城百姓。” 陆迟明望向她,微微一怔。只是那目光中没有任何怀念或者讶异,只像是看到一个素来只闻其名的陌生人,虽然友好,却也生疏。 “你便是阿泽的师姐吧?白飞鸿……好名字。”他轻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而后对她轻轻颔首,“的确,杀死那女子之时,我已觉得手感有异。想来,死掉的应当只是她的化身。阴魔还在灵山之时,便已将化身之术修炼得炉火纯青,真正的她恐怕早已逃离了这座城。” “从一开始出现在我们面前的就是她的化身吗?”云梦泽的神情越发不快,“——懦夫。” 狡兔三窟。 白飞鸿想。 那个女人一直很狡猾。 她的目光淡淡扫过地上两具男尸。 从一开始,这里的人就都是她的弃子。 “阴魔既已逃脱,留在这里也没有意义。”陆迟明俯身,去搀扶地上的佛子,“还能站得起来吗,宗慧法师?不必担忧,回程的灵力用我的便好。你才受了伤,正需要好好休养。” “多谢。”小和尚念了一句阿弥陀佛,白着一张脸对陆迟明道谢,“陆施主才是,方才那一剑损耗必然不轻,还请多多关注自身,量力而行。” “法师不必担心我。”陆迟明含着微微的笑,“带大家返程的灵力,我还是留得有。你胸前有伤,别用力,我扶着你就好。” ——他还是那样会照顾人。 一切都与过去没有什么两样,和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没有什么区别。 他的笑,他说话的声调,他看人时那种如春山般多情的眼神……什么都没有变化。 简直就好像她记忆里的那个人,亲手将剑送入她的胸膛的男人都是她的幻想,从来都不曾存在过。 ——好像她的痛苦,全都是假的一样。 看着那熟悉的笑颜,白飞鸿下意识扣住了自己的剑。 ——不是现在。 现在还不能杀了他。 白飞鸿一遍又一遍对自己说。扣在剑柄上的手指却还是一分一分收紧。 她师出无名,更何况一切都是前世的罪孽,这一世的陆迟明什么都没有做,他们素不相识,他方才对他们施加了援手…… 而且,云梦泽还在这里看着。 白飞鸿的手指紧扣到发白,几乎都要颤抖起来。 ——他还不是杀了她的那个人。 想到这里,她的心终于沉了下去。 再抬起头时,白飞鸿对上了陆迟明的目光。也不知道他在那里看了多久,以常理来说,剑修对杀气最为敏感,但他面上却没有一丝异色,周身的灵力也没有一丝紊乱。见她看过来,他伸出手来,做了一个手势。 “请。”他说。 白飞鸿松开扣着剑柄的手。按捺下心中的杀意。 “请。”她向前一步,冷淡道。 看着那二人的身影,云梦泽忽然生出了一种错觉。 仿佛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曾经这样看着他们的背影一样。 云梦泽从来没有嫉妒过自己的兄长。 虽然这句话说出来,大约没有一个人会信。 一个家里,做兄长的过于光芒万丈,弟弟便难免被他庞大的影子所掩盖。便是自家人不拿来比较,外人也难免议论纷纷。无论云梦泽怎么努力,落在旁人眼中,都逃不脱“可惜”二字。 “弟弟已经很出色了,可惜……” 可惜,还是及不上哥哥。 无论他们说还是不说,这句话都写在他们的脸上。甚至连爹娘在看着他的时候,眼底也难免闪过这样的叹息。 “可惜了。” 云梦泽自幼就是在这样的声音中成长起来的。 云家历代以来龙血最为纯厚之人又如何?在他的年纪,他哥哥早已是年轻一代中的魁首,将其他人远远甩在身后,令他们望尘莫及。在他刚拜入昆仑墟的时候,他的兄长已经击败了蜀山剑阁的阁主,成为了当世剑道第一人——也是有史以来最为年轻的剑仙。 然而,不可思议的,云梦泽依然未对这样的兄长生出过分毫嫉妒之心。 作为弟弟,他比外人更了解他哥哥是个什么样的人,理解他为了陆家、空桑、甚至这个天下付出过什么。所以不会产生攀比那种无聊的心思。 就算是被人说不如哥哥也无所谓,哥哥是他的骄傲,也是东海的骄傲。他只会为兄长的优秀感到高兴。哥哥是哥哥,他是他,他本就不会将二人放在一起进行比较。 然而。 这一瞬间,他看着光风霁月、惊才绝艳的大哥,心中第一次生出了幽暗的毒火。 那火焰无声地舔舐着他的心,灼烧着,腐蚀着,几乎令骨骼深处都燥痛起来。 恐怕连白飞鸿自己都不知道,她在用什么眼神看他的兄长吧? 他占据了她全部的视野,她除了他再也看不到任何人。 她从来没有用那种眼神看过他。 她从来没有用那种眼神看过谁。 毒火像是要焚尽他的心一样,在胸腔深处不住跃动着,如同某种近乎疯狂的嘶吼。 这一次是我先来的。 他想。 不会让你再抢走了。 什么都可以给你,但是她不行。 云梦泽看着自己的兄长,无声地咬紧牙关。 我从来不想要你的任何东西。我从来没有觊觎过你的任何东西。我从来都不想和你争什么。 我只想要这一个。 为什么——你还是要和我抢呢? 第117章 第一百一十六章 第一百一十六章 风月天中, 多风月之事。 这是海内十洲最豪奢的销金窟,是这人世间最风流的销魂地。既是火树银花不夜天,又是笙歌管弦无尽夜, 一边是偎红倚翠, 浅斟低唱, 一边是舞低杨柳楼新月, 歌尽桃花扇底风。 行在此地,只觉春光满眼, 女人的笑颜与重重花影交相辉映, 脂粉香气与莺声燕语满溢于此, 无论行到哪里,都是满楼红袖招。美人与名花无处不在,在灯影幢幢中越发显得靡艳不堪,像是开到盛极,一夜之后就要零落成泥。 正是繁花似锦, 红颜如梦。 这里的一切都美得热闹, 美得堕落,美得让人几乎感到窒息。与此地无处不在的浮艳香气一样, 美得无着无落, 无依无靠, 像是一阵风来,就要散去了。 而在这浮华光景之中,最为别致也最为绮丽的, 还当属那停在风月天的清河中的画舫。 人们都叫它——不负春。 谁也不知道不负春的老板是谁,谁也不知道不负春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人们只知道, 每每入了夜,那画舫便会悄然停在波光粼粼的河面。夜晚的清河越发的黑, 黑到足以倒映出两岸连绵不绝的灯火,五颜六色的光影,反倒辉煌得有如龙宫梦境。 不负春有风月天里最美的姑娘,也有最好的酒,最妙的歌,最出众的舞。人人都向往不负春,人人都谈论不负春,但只有很少的人,能踏上不负春。 不负春不欢迎任何不受邀请的客人。但若是你持了舫主所赠的花笺,便会在这里受到最好的招待。 至于要请谁,会请谁,则全看不负春主人的心情。 她邀请男人,也邀请女子,既欢迎稚童,也欢迎老者,接待过大能,也接待过乞丐。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116节 谁也不明白那位不负春主人究竟在想些什么。 但凡是踏上过不负春的人,都说,那是他们这辈子做过的最好的梦。 只是那枚携着暗香,像是用美人红泪染就的花笺,从不会两次发给同一个人。 而今夜,不负春将迎来没有花笺的客人。 但只有这几位客人,才是不负春的主人随时都会欢迎的人。 第一位客人踏上画舫的时候,水精帘后,女子正哼唱着她此番从江南学来的小调。 “丝纶阁下静文章,钟鼓楼中刻漏长——” 晚风迷离,吹皱清河上的艳影,也拂动层层珠帘,隐隐露出其后女子纤美的身形。一只雪白的脚踏在盘金红锦的衾被上,越发显得如美玉雕成,白与红形成鲜明的对比,给人以情.色的错觉。 珠帘的清光投在她身后的十二扇画屏之上,黛染碧凝的山水画卷,参差有致,将千峰翠色,万顷波光都收入其中。千万里的风光水色,都汇聚在了这十二扇屏风之中,随着水精帘动,光华流转,那屏风上的也是金银明灭,华彩万方。 而这本该金碧辉煌的室内,此刻却只点了一盏烛灯。 烛火幽幽之中,那女子手中,正捧着一张雪白的人皮。也不知道什么样的身世,才养得出这一身羊脂玉般的好皮相,合着乌云一般的青丝,柔柔地垂在她的手中。 而那女子正在为这身人皮描眉画目。客人来时,她正用手指沾着胭脂,细细涂在那双失却血色的唇上。 “这是你新得的?哪里弄来的?” 天魔抱着双臂,斜倚在门边,有些好奇又有些无聊似的看着。虽然他喜欢玩些结婚娶妻的过家家,却怎么也无法理解阴魔的爱好。 “新得的,是这里新进的姑娘,我觉得她白得很好看,就收下了。”阴魔稍稍转过脸来,桃花般的眼眸里含着微微笑意,“怎么样,好看吗?” “是很白,不过还是没有你好看。”天魔挠了挠头,诚实地问出了心中的困惑,“你都这么好看了,为什么还要收集这些女人?” “你这样的男人是不会懂的。”阴魔又转回脸去,笑吟吟道,“女人谁会嫌好看的衣服太多呢?” “哦!” 这个理由成功说服了天魔,是以他虽然其实没有听太懂,也没有再追问下去,而是像小狗一样蹲坐在地上,托着下巴看阴魔在那摆弄那张画皮。他什么都看不懂,只觉得她每一个动作都美不胜收。 而那边,阴魔一边为自己的画皮点绛唇,一边又好心情地哼着先前的小调,当她唱到“俏伶伶、伶俐红娘婢。口轻轻、轻口换红妆”那一句时,她像是想到什么很有趣的事情一样,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天魔巴巴的看着她,忍不住问道:“你想到什么了,笑得那么开心?” 阴魔抬起手来,用雪白的手背稍稍掩住红唇,这才垂下眼来,对着天魔绽开了一抹甜蜜的笑。 “见着了一对年轻的有情人,我自然开心。” 阴魔一边笑一边说,那笑容里几乎有些少女的情态了。 “看别人谈情说爱有什么可开心的啊?”天魔十分不解,只好又挠了挠自己的头。 作为一条龙,还是一条大半时间不是吃就是睡的龙,他活得实在过于单纯,以至于大多数时候,他都搞不懂自己这些同伴们到底在想些什么。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最后的真龙歪了歪脑袋,不着边际的想着如果让烦恼魔知道了可能会给他一法杖的蠢事。 “能见着有情人终成眷属,就是这世间顶好的好事了。”阴魔笑着说,“不过,能看着一个人无望的爱着另一个人,你不觉得,这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吗?” “啊?”天魔张了张嘴,诚恳道,“我没听懂。” “是这样的。”阴魔对着他倒也很有耐心,细细解释道,“我呢,方才见着了一对少年少女,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其中一个默默的爱着另一个,然而另一个,却绝不可能爱他。我觉得这件事实在是有趣,便忍不住笑出来了。” “为啥啊,有啥理由不成啊,就算那女的另有所爱,真的喜欢她的话把她抢过来不就好了吗?”天魔十分不能理解这怎么会是个问题,“总不会他那么倒霉,喜欢的那个女的是个尼姑、啊不,尼姑也能抢,他该不会是看上了一个修无情道的吧?” 阴魔想起自己亲眼所见的那一双少年少女,尤其是云梦泽看着白飞鸿的眼神……她掩着唇,吃吃的笑。 “没错,就是那个‘该不会’——居然有人爱上了无情道中人,你说,可笑不可笑?” 天魔大惊失色:“谁啊这么没脑子?” 他这样耿直的反应又把阴魔逗笑了,她歪倒在软枕之中,笑得几乎要喘不上气来。 “不是,我搞不懂啊。”天魔抓了抓脑袋,满脸都写着困惑,“虽然我是无所谓,但你们人修不是最受不了这个吗?你们要是喜欢一个人就一定要有回应的吧。这样下去岂不是会很糟糕吗?” 阴魔撑着软枕,稍稍坐直身子,乌发如流泉一般滑过她的肩头,她眯起眼,露出意味深长的笑。 “是啊,蠢得可怜。”她轻声道,“连我看着都不忍心了——所以我帮了他一把,从后面推了一下。” “……” 天魔微妙的沉默了一下。 虽然他真的很喜欢阴魔,但就算是他也看得出来,阴魔可不是什么好女人。 “我已经开始可怜那个倒霉鬼了。”他喃喃,“到底谁这么惨,不仅看上了一个修无情道的,还要被你帮上一把。” 就算是用龙的脑子去想,阴魔的“推了一把”也肯定不是什么好事!搞不好就直接把人推进地狱了! 但天魔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对这个陌生人的怜悯只在他那硕大的脑子里停留了不消一刻,便像是流过鹅卵石的水一样,哗啦啦的消失了。他想到自己此番的来意,兴冲冲地凑到床边,推开斜掩的画屏,小狗一样将脑袋搁在阴魔的腿上,眼巴巴地把她望着。 “对了对了,你说大悲和尚和死魔这回会来吗?” 天魔歪着自己的脑袋,说出了他这一次会来不负春的原因。 “我有大事要宣布!这次还特意用了陛下留下的传音符,告诉大悲和尚和死魔一定要来。大悲和尚倒是答应了,可是那丫头不知道把传音符丢到哪里了,完全没有理我!你说她会不会不来啊?” 阴魔歪靠着软枕,抬手点了点天魔的额头,就像怜爱自己的孩子一样亲昵,又带着些许抱怨似的叹了口气。 “你呀……”她叹完气又笑了,“你要是自己去找她,她还可能理一理你。你用尊上的传音符去联系她,她怎么可能会搭理你?” “……你说的对啊!”天魔啪的一拍自己的额头,“我怎么就给忘了!死魔最讨厌陛下,怎么可能留着陛下的传音符!以前我们聚会,都是我和烦恼魔亲自去叫她的来着!” “你看,你也知道吧。”阴魔用另一只手撑起脸颊,笑着掐了一把他的脸,“而且你还打算叫她来我的不负春,若是出了什么事,你打算怎么赔我?” “……” 天魔被掐得整个人都僵住了,他沉默了好一会儿,猛地低下头,音调里难得有了点歉疚。 “对不住,我忘了!”他大声道歉,“我居然忘了她除了陛下以外最讨厌的就是你——要是你们两个真的打起来,我一定帮你拦住她!” “阿弥陀佛。” 帘外传来一道笑语,一个绝对不应该出现在不负春的和尚,出现在画舫之上。 烦恼魔大悲和尚双手合十,颂了一句佛号。 “居然能让敖焱说出这样的话,看来阁下确实把他教得不错。” 他看着阴魔,面上仍挂着素日那种神佛般的微笑。 “确实,不枉我在他身上下了一番功夫。” 阴魔也笑,迎上天魔困惑的目光,她抬手捏了捏他的脸,笑吟吟地凑过去,在他脸上落下一个亲吻。 “我们在夸你呢,阿焱。” “唔……” 虽然龙的直觉告诉他有哪里不对,但是被阴魔这么一亲,天魔本来就不怎么好使的脑子顿时晕晕乎乎,更加搞不清东南西北,他傻笑着凑过去,想要回亲一下阴魔,却被女人噙着微微的笑推开了。 “好了好了,大和尚还看着呢。”她的指尖暧昧地擦过他的手背,“以后再说,嗯?” 看着这样的笑,天魔彻底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只知道一个劲地点头,傻愣愣地从她身边退开,站到了大悲和尚身旁。 “对了,你之前不是说有什么事去找死魔了吗?” 离了阴魔那靡艳迷离的香气,天魔的脑子终于恢复了运转,他看着烦恼魔,眼神渐渐清明起来。 “你有帮我给死魔带话吗?”他又探头往大悲和尚身后看,“她会来吗?” “话,我自然是为她带到了,只不过……” 烦恼魔刻意停顿了一下,看着天魔凑过来,一叠声地问着“她说什么”,方才挂着一如往常的笑,给出了死魔的答复。 “她说,没兴趣,不来。” “啥——!” 天魔顿时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蔫了下去,满脸都写着“为什么”。他不死心地朝着大悲和尚身后来回张望,在确认了他身后真的一个魔都没有,连点死魔的魔息都没有,方才死了心,萎靡不振地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就像一只无端被人踹了一脚的小狗一样颓了下去。 阴魔笑了一声,不再看那个整个人陷在椅子里面嘀嘀咕咕的傻龙,自动屏蔽了他的念叨,像是“为什么啊”“不应该”“陛下又不在她为什么不来这可是我的邀请”……转而看向烦恼魔,眼神中藏着一丝隐秘的探询。 “你去尸骨林了?”她笑得意味深长,“我还以为你不会去那儿,毕竟,那里除了‘死’就什么都没有了。就算是我们,沾了她的死气,想要祛除也是一件麻烦事。” “阿弥陀佛。”烦恼魔又念了一遍佛号,“出家人以慈悲为怀,她那么小一个孩子,独自居住在尸骨林,贫僧实在放不下心。尊上还在之时……不,尊上还未是尊上之时,我便偶尔会去看她。” “哦?”阴魔微微拖长了尾音,“我还以为大悲和尚你是讨厌所有人的,没想到,她却是例外吗?” “赤子何辜。”大悲和尚正色道,“她在这人世,与婴孩无异。连母乳都未曾吸吮过的婴儿,自然也不存在所谓人的罪孽。死魔乃是啜饮着死而活下来的生灵,不曾沾染过一分人世的丑恶,她是‘死’本身,不存在所谓的‘善恶’,亦不存在‘是非’。便是要对世人论罪,也不应当论到她的头上才是。” “说得倒是好听,不愧是曾经能与雪山寺佛子讲禅论道的大法师。”阴魔展开自己的红绡扇,掩住半张脸,“只是,你并不是去照顾她的吧?毕竟,如你所说,她是‘死’本身,人无论做什么,都无法影响到‘死’,你若是去照顾她,与往深渊里扔金子也没有任何区别——我所认识的大悲和尚,可不会做这种事。” 烦恼魔再度挂上了平日的微笑,静静地听着阴魔说下去。 “你只不过是去看看,她是否长成‘人’了。”阴魔一边说,一边笑,“‘赤子何辜’——你说得没错,每个字都是你的本心。只不过,能够被你原谅的,也只有‘赤子’罢了。” 红绡扇上,唯有一双眼睛深深地弯了起来。 “若是你发现了她开始成长,开始沾染人世的丑恶,变成一个女人——不,变成一个大人,不再是纯粹的死——你就要杀了她罢。不管用什么方法,就算是拼上你的性命,也一定会杀了她。像我们这种一开始就无可救药的生灵倒也罢了,你唯独无法忍受的,就是纯洁无垢的‘死’,也堕落为与我们一样的存在吧。” “善哉,善哉。”烦恼魔合起双手,深深向阴魔一颔首,“时隔多年,仍然能聆听巫真大人的妙音,实在是贫僧的幸运。您的风采与睿智,依然一如当年。” “不敢当。”阴魔巫真倚靠着软枕,眯起眼来,“只是一点浅薄之见罢了。毕竟,大悲和尚你居然能够忍受‘死’拥有人的形貌,原本就让我觉得不可思议。这样想来,你唯一能够原谅她的理由,也就只有这个了吧。” “稚子无辜。”大悲和尚含笑回答,面上带着神佛一般的悲悯。 “在她还维持着赤子的无知无垢之时,无论她做什么,你都会原谅她。反之,若是她不再是‘赤子’——” 阴魔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在大悲和尚的眼中读到了她的未尽之语。 ——那他就会杀了她。 “说来,你这次尸骨林之行,可有什么收获?”阴魔微微的笑,“她改变了吗?” “没有。”烦恼魔面上带着慈祥的笑,语气温和,倒像是一个老人在说自己的老来女一样,“她还什么都不懂,看到我来,还问我有没有花。” “花?” 阴魔放下红绡扇,面上多了一丝兴味。 “你说,她问你有没有花?” “是啊。” 烦恼魔回忆着这一次与死魔的会面,年青的女子站在荒芜的大地之上,无数的尸骨环绕着她。尸骨林中,寸草不生,甚至没有河流经过。只有干涸的,龟裂的大地。听不到鸟的啼鸣,也不会有虫的私语。 这里没有任何生灵,只有死的寂静。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117节 而死魔就在寂静的死中,对他说,她想要不会凋谢的花。 “她想要就算自己碰了也不会死掉的花。”烦恼魔的语气像是在谈论自家让人苦恼的孩子,“真是孩子气,对吧?” “孩子气……你是这么想的?” 阴魔稍稍挑起眉来,但在迎上烦恼魔的视线之时,她又笑了起来,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摇了摇头。 “你说的对。”她忍着笑说,“这真是一个……非常孩子气的愿望。” 然而,在烦恼魔移开视线之后,阴魔用红绡扇掩住脸,无声的大笑。 ——才怪。 她一边笑,一边想,男人就是不懂女人。 太蠢了。 简直愚蠢得无可救药。 她笑着想。 一个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对外界感兴趣过,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不想要的女孩子,突然想要花,还是自己触碰了也不会凋谢的花——还能有什么理由呢? 将那个讯号只当作“孩子气”与“天真”来理解的男人,才是真正天真得让人想笑。 虽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是,毫无疑问,死魔已经开始“长大”了。 婴儿才不会想要什么“不会凋谢的花”。 只有女人才会想要。 死魔,正在渐渐变成女人。 多么好笑,好笑到她无论如何都会忍耐住不要笑出来,不要让烦恼魔发现。 阴魔怀着一种近乎怜爱的心情,带着微微的笑,在心中下定了决心。 她要守望这场蜕变。 正所谓——破茧成蝶。 婴孩也好,稚子也罢,终将长大成人。 她不会让任何人来破坏,就算是烦恼魔也不行。 于是,阴魔将这个秘密埋藏在心里,噙着近乎爱怜的微笑,提起了另一件事,将烦恼魔的注意力从这件事上引开了。 “对了。”她若无其事地看向天魔,“你还没有说,你特意把我们聚集在一起,是为了什么。还是说,你有什么有趣的主意吗?” 虽然对天魔的脑子不抱有任何期待,也对于一个结婚过家家游戏玩了一万年的蠢货的“有趣主意”没有一点指望,但阴魔也必须承认,在收到天魔的通讯之后,她最大的感受,就是“好奇”。 她真的很好奇,在雪盈川死后,天魔是怎么想到再把四魔聚集在一起这个主意的。、 毕竟,就连她自己都没有想过要这么做。 阴魔承认,天魔确实让她意外了。 然而她所没想到的是,天魔让她意外的地方,不止于此。 “对哦!”天魔一下子坐起身来,拍了拍自己的脑门,“我差点忘了!” 烦恼魔依然保持着好脾气的笑:“忘了什么?” “是这样的——” 作为这场会面提议的发起人,天魔清了清嗓子,严肃了脸色,就准备开口。 “我有要事要同大家商量,咳咳,我——” 然而就在此时,阴魔骤然呕出一口血来! “巫真!” 天魔顿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只一个箭步冲到阴魔身边,像只咬了自己尾巴的大狗一样,手足无措地绕着阴魔团团转,却不知道应该先扶她一把,还是先给她渡一道灵力过去,最后只能僵在那里,看她伏在床边,一口接一口的呕血。 “让我看看。”大悲和尚走过来,只看了一眼便露出了然的神情,“是法术反噬。莫不是你的化身之术被人破了吗,阴魔?” “你能不能别在那说风凉话了!”天魔青着脸,狠狠瞪着烦恼魔,“你不是会那劳什子回春术吗!倒是给她治啊!” “敖施主,是回春诀。”大悲和尚竖起单手,道了一声抱歉,“可惜的是,贫僧已经弃绝医修之道,也起誓不再救任何人了。回春诀更是早已生疏了——请恕贫僧无能为力。” “说什么无能为力!你就是不想救人罢了!”天魔伸手去拽大悲和尚的袈裟,“我不管!你今天必须救她!” “咳咳、不、不必了。” 阴魔又呕了一口血,面色却不再像先前那样难看了,她抬起手来,轻轻抵住自己的心口。 “不必难为大和尚,待我缓过来,这些小伤,我自己就能治。” “巫真——你还好吗?” 见阴魔开了口,天魔忙扑过来,笨手笨脚地扶起她来,他从来没有照顾过人,此时也不知道自己的力道是轻了还是重了。阴魔微微蹙眉,到底还是抬手推开了他,自己摸到了隐几,歪歪地靠了上去。 “无妨。”她微微垂下眼来,“只是如大悲和尚所说,我的化身之术被人破了,现在只是反噬罢了。” 阴魔抬起手来,拭去唇边的血,面上却还是笑着的。 “真不赖。居然一次杀光了我留在那座城中的所有化身。” “你留了几个?”天魔下意识问道。 “十二个。” “大手笔啊。” 他睁大了眼睛,也不知道是在感慨阴魔,还是在感慨那个一夕之间便杀光了这十二个化身的人。 “这般手笔……”烦恼魔沉吟。“难道是昆仑墟掌门出关了?” “不,是那个空桑陆家的少主人——陆迟明。”阴魔运转起心法,“明明还这么年轻,当真是……后生可畏。” “不愧是白帝后裔。”烦恼魔感叹。 “是啊。”阴魔挚着红绡扇,微微地笑,“三千年一遇的天生剑骨,又是继承了白帝血脉的神裔,除此之外,还在剑修一道上有着连剑阁阁主都望尘莫及的天赋……还真是让人憎恨的好运,你说是吧?” “善哉,善哉。”烦恼魔数着念珠,微微阖眼,“出家人不出恶语,巫真大人,您着相了。” 阴魔轻笑一声,不想再对牛弹琴,她单手掩着胸口,压下那里翻腾的血气,而后稍稍移开了视线,看向天魔,将话题从自己身上移开。 “对了,你还没说,你到底是为什么把我们都叫来的。” 阴魔倒也不全是为了转移话题,而是她也的确对这个问题充满了好奇。 但即使是阴魔,也没有想到,天魔会给出这样一个回答。 “咳咳!” 天魔一下子精神起来,他站起身来,用力清了清嗓子,带着郑重中难掩兴奋的神情,看看烦恼魔又看看阴魔,在确认了他们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之后,他挺起胸膛,带着骄傲的神情说了下去。 “魔域不能一日无君!陛下惨死在正道之手,我心中也颇感悲痛!但正因如此,我们要知、知——”他卡壳了,似乎想不起那个词到底是什么了,不得不从衣袖里摸出小抄来偷看了一眼,“对了!是痛定思痛!我们要痛定思痛!拯救魔域存亡于危难之中!为了这个光荣而伟大的目的——呕!我回去就把那个给我写这东西的人给杀了!这都什么玩意儿啊!” 烦恼魔:“……” 阴魔:“……” 很好,他们可以想象,这头龙大约是路边随便找了个凡人代笔,但是他又没把事情说清楚,以至于那个凡人还以为他是哪个正道门派的修士,或者是哪个将门侯府的贵公子,想要发表一番拯救宗门或者王朝存亡于危难之中的讲演,才给他写了这个稿子吧。 稿子本身没有什么问题,有问题的是读它的人。 与此同时,不管是烦恼魔还是阴魔,心中都有了一种微妙的预感。 但无论是谁,都希望这个预感不会成真——或者说,希望天魔还没有傻到那种地步。。 天魔一把将那张纸撕了个粉碎丢在地上,昂首挺胸,理直气壮地说道。 “我就直说了吧。”他把头抬得更高,“我想做魔尊,你们觉得怎么样?” 漫长的寂静之后。 烦恼魔双手合十,闭上了眼睛:“阿弥陀佛。” 阴魔则笑得花枝乱颤:“不愧是真龙之身,当真志向远大。” 天魔那可怜的脑子,自然将这两人的反应当成是赞同。他顿时把尾巴翘得更高了,满脸都是得意的笑。 “对吧!我也觉得我做魔尊最合适不过了!” 看着这条傻龙趾高气昂的样子,俨然已经把自己当成了魔尊,烦恼魔实在看不下去,出于某种同僚的情义,或者某种生为出家之人最后的慈悲,他还是决定提醒一下天魔。 他淡淡问道:“只不过,死魔会同意吗?” 天魔一脸莫名:“她为什么不同意?我怎么看都比雪盈川好多了吧!而且我俩关系那么好,她当然会支持我做魔尊!” 烦恼魔微妙的沉默了一下,似乎是在回味“关系那么好”这几个字。 阴魔笑得更厉害了,她不得不用手掩住自己的心口,才没有笑到挣开伤口,再一次咳出血来。 “不过,你还是想听她亲口说出来吧?”她笑微微地看向天魔,“女人很讨厌不尊重她们意见的男人。你也不想被死魔讨厌吧?” “是这样吗?” 天魔茫然地张大了眼睛,一会儿抬起头,一会儿又低下头。好像听懂了阴魔的话,又好像一点没懂。 过了一会儿,他做出恍然大悟状,猛地一拍手,发出响亮的一声“啪”! “好,那我就去问问她的意见,这样总行了吧!等着,我马上就会带着好消息回来的!” 天魔说罢,一阵风似的冲出门去,眨眼间便化作了龙身,伴随着一声龙啸,直冲天际。 阴魔:“……” 烦恼魔:“……” 二人默默无言,目送着那道背影消失。待到魔修的视力也追不上那兴冲冲飞走的黑龙之后,阴魔方才收回了目光。 “大和尚还真是坏心眼。”她用红绡扇掩住红唇,轻笑着望向烦恼魔,“居然劝他去找死魔,简直是劝他自己找死呢。” “不敢当,不敢当。”大悲和尚也慈悲地笑着,看向阴魔,“我只是想让他听一听死魔的意见,毕竟我们之中,也只有死魔会明确的拒绝他了。” 当然,会用什么方式拒绝他——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第118章 第一百一十七章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118节 第一百一十七章 说到做到。 这是天魔这条龙的优点, 也是他的缺点。 往好的方面想,这说明他很有信义,言出必行。 往坏的方面说……这代表他不管做了多没脑子的决定, 都会怀着一腔热血践行到底。 于是, 天魔就这样兴高采烈的闯进了死魔的尸骨林。 这时他还不知道, 这将会变成他万年龙生里作的大死中排行前三的一件蠢事。 顺便一提, 排名第一的是没认出云家先祖本是男儿郎同他喝了交杯酒导致自己被关了快一万年,排名第二的是接下了雪盈川的挑战, 被他打得连龙筋都给扒了, 只能承认雪盈川是魔域尊主。 无论如何, 天魔此时对自己的命运都一无所知。 即使是天魔,闯进死气弥漫的尸骨林也不是全无代价,他一头攮进死魔的行宫里,落了地才开始大喘气,抬手从自己身上往下撕着被死气腐蚀的龙鳞。 “这么多年了你就不能收收死气吗?连我进来都要扒一层皮, 真不知道大悲和尚他们是怎么进来的。” 天魔化作人形, 沿着行宫的道路往里走,连他自己都没发觉, 越是往里, 他的声音越小, 骂骂咧咧硬是变成了嘀嘀咕咕。 死魔的宫殿也是一片死寂,连落叶的声音都不可闻,就连风也仿佛在这里止息。就算是龙的听觉超乎常人, 天魔也只听得见自己的脚步声,咚、咚、咚—— ——就算是魔龙, 此刻也难免有些瘆得慌。 当然,天魔不仅不会承认, 甚至都认知不到这一点。 为了对抗这种莫名其妙的冷意,他猛地提高了声音。 “死魔?你在吗——” 伴随着他的大喊,整所荒芜破败的行宫仿佛被人吵醒了,一点一点“活”了过来。 不,说“活”过来,未免太过粉饰。 宛如早已死去的巨兽,缓缓吐出最后一口吐息。 又如同即将坍塌的皇陵,发出了预兆崩毁的龟裂的微响。 黑暗自身苏醒了过来。 建筑的阴影微微沸腾起来,死气正在无声躁动着,它们如同刚开始消融的冰河一般再度流动起来,一开始是迟滞的,渐渐加快,甚至变成了奔流。 像是在欢迎他一样。 又像是想要吞食他一样。 黑暗的最深处,巨大的门扉骤然张开了口。 “她该不会刚睡醒吧……”天魔烦恼地挠了挠头,“那丫头刚睡醒的时候脾气超差,我要不还是改天再来——” 但他转而又想起了烦恼魔和阴魔的面容,尤其是阴魔,当她鼓励的笑容映入脑海之时,先前所有忧虑都被一阵大风吹到了天魔脑后。 鬼才知道死魔什么时候醒着什么时候又睡了!巫真还在等着他带好消息回去,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 天魔清了清嗓子,昂首阔步走进了那两扇大门之中。 “咦?” 出乎他意料的是,死魔正趴在某个男人身上,用她一贯的姿势,像婴孩一样蜷缩成一团,抱着自己的手脚,深深地、深深地窝在某个人的怀里。 “你醒着啊?” 不过,天魔惊讶的却是死魔居然没在睡。 对于她这种奇怪的癖好,他是早已见怪不怪了。现在之所以多看了两眼,不过是对另一件事感到意外罢了。 天魔又看了一眼那个清瘦的正道弟子。 “你的新玩具?这个看起来没那么容易死。”他认出了对方的心法,不感兴趣似的移开了目光,忽然又一下子扭回头来,“等会?你居然没把他肚子剖开?” 别的魔修或许不知道,但天魔到底是和死魔做了这么多年的同事,她那些小癖好他更是一清二楚。 比如说——死魔最喜欢的就是撕开别人的肚子躺进去,一直恋恋不舍地待到最后一丝温度也消失为止。 从这个人身上的死气来看,死魔应当已经抓到他好些日子了——这些年她的脾气越发反复无常,对玩具也厌倦得越来越快——所以她居然还没有把他的肚子撕开吗? 死魔一向不爱说话,这时也只是扭过头来,沉默地盯着他,那双大大的黑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但是天魔莫名就有点发怵。 他只好稍稍后退一步,表明自己没有恶意。 “你要不喜欢这玩笑我以后不开了。”他盯着已经无声蔓延到他脚下的黑影,只觉得背后微微渗出冷汗来,“我这回找你有事!有正事!” 阴影停在他的脚趾前。许久都没有再前进一分。 正当天魔暗暗松了口气的时候,他忽然听见一道沙哑的女声。 “什么事?” 那是死魔的声音。 而她的目光正正钉在天魔脸上。 天魔的喉结上下滚了一滚,差点连自己一路上想好的词都忘了。他下意识又退后一步,这才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 “对了!魔尊!” 天魔一下子振奋起来,他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像撒欢的大狗一样围着死魔团团转。 “咳咳!”他就像在阴魔与烦恼魔面前那样,很刻意地清了清嗓子,“既然陛下已经死了,我觉得我是成为魔尊最合适的人选!巫真和大悲和尚都同意了,他们说只要你同意就行了!” 就算是刚出生的婴儿般纯洁无瑕的脑子,也听得出这句并不是真相。 哪怕是死魔也能猜得到,阴魔和烦恼魔的原话绝对不可能是这样。 只是死魔倒也并不在意这句话是真还是假。 她抬起头来,这一回,她的目光是完全钉在天魔身上了。 “敖焱。”她的声音冰冷无比,“你找死吗?” 满怀兴奋来找朋友分享喜讯,却只得到了这样一句话——即使是天魔也难免沉下脸来。 “做什么说得那么难听?”他也盯着死魔,“我来做魔尊有什么不好!至少我不会像雪盈川那样欺负你——” 轰!!! 伴随着轰然巨响,天魔整条龙都被人从行宫中打了出来。 漆黑的阴影如泥沼一般在她脚下翻涌,蒸腾的死气如瘴毒般覆盖了大半个尸骨林。 而瘴毒的中央,死魔正冷冷地盯着天魔。 “不许、提、那个名字——” 愤怒的火焰在死水般的眼瞳中跳动,几乎能烧穿一切。 第119章 第一百一十八章 第一百一十八章 琅嬛书阁。 此番阴魔突现江南道, 是足以令修真界震动的大事。特别是她在此间潜伏数十年,神不知鬼不觉将一整座城都变成了她的傀儡,更是引得人人自危。 谁也不知道是不是只有这一座城的百姓被种下了傀儡蛊。 谁也不知道被阴魔特别培育过的傀儡蛊有没有散播到别的地方。 琅嬛书阁本就为阁中大弟子被死魔所掳一事焦头烂额, 属地的江南道又为阴魔所祸, 当地的世家朱氏全灭, 满城皆空……饶是林雪照素来沉稳, 此刻也不免露出了一抹疲态。 但她在看到陆迟明与白飞鸿时,仍是向他们深深行了一礼。 “此番若不是你与你师弟仗义相助, 同行前往, 恐怕后果不堪设想。”她苦笑着, “我派长老居然为阴魔所惑,做了那妖女的伥鬼,倒头来还要你们两个小辈阻止他作恶,救下佛子……实在是我御下不严,令人羞愧。” “阁主无须自责。”白飞鸿叹了口气, “阴魔本就善于操纵人心, 她所修行的功法‘般乐游’更是能于一瞬间捕获他人。这么多年来折在她手中的俊杰不知凡几,便是那位长老动摇也只是他自己心智不坚, 与阁主何关?” 林雪照摇了摇头, 转而看向陆迟明。 “陆公子此番出手, 琅嬛书阁与江南道百姓感激不尽。若是让那些被种了傀儡蛊的民众逃出,恐怕江南一道,都会成为人间地狱。” 白飞鸿微微垂下眼。 她想, 世间之事总是如此滑稽。 瞧,人们居然为了一个人杀人杀得又多又快而向他道谢——这种事实在太过好笑, 以至于她完全笑不出来。 云梦泽又看了她一眼,只是白飞鸿微微侧着头, 没有看到。 她又在看大哥了。 他想。 陆迟明却似是对这一切都一无所觉,他带着谦逊的神色,向林雪照还了一礼。 “您言重了。”他温声道,“不过分内之事罢了。” 分内之事。 白飞鸿有些想要冷笑了。 是啊,他生就怀有三千年一遇的剑骨,是天地灵气日渐衰微之时的惊世之才,是年纪轻轻就击败了剑阁之主的当世剑道第一人……他是天生的剑。 剑杀人,本就是分内之事。 但是,杀了她呢? 她无声地咬紧牙关。若不是知道眼前的陆迟明还不是前世那个人,她几乎想要现在就逼上前质问一句—— 杀了她,也是他的分内之事吗? “师姐。” 云梦泽忽然开口唤她。 正当白飞鸿一惊,暗想是不是自己的杀气泄露了出去时,云梦泽却若无其事提起了另一件事。 “佛子此番伤势过重,怕是无法与我们同去尸骨林。我想,我们需要另寻他法。” 白飞鸿一怔。 诚如云梦泽所言,先前那长老的一刀重伤了雪山寺佛子的灵府,虽然白飞鸿救治及时,保住了佛子的性命,但显然还需要卧床疗养,下回的对手是死魔,无论是以常识还是医修的修养,她都不赞同佛子继续参与营救林长风。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119节 “阿弥陀佛。”宗慧小和尚虽然面色发白,但还是合掌行礼,“虽然无法与诸位一起前往尸骨林,但将各位送去林宝婺林施主身边,这等小事,小僧还是能做到的。” “那便有劳法师了。”林雪照微微颔首,“既然几位也已经到齐了,事不宜迟……” “阁主!请让我也一起去!” 门外跑进来一名少女,她面色惨白,一双小鹿一样的大眼睛却亮得骇人。她跪倒在林雪照面前,仰着头,哀求似的看着她。 “鹿鸣……”林雪照不由得蹙起眉来,“你师兄为了救你才留在死魔那里,你如今又把自己搭进去岂不是辜负了他的心意?” “请让我一同前往!”鹿鸣却像是铁了心一样,重重叩首,“求您了,阁主!” “胡闹!”林雪照面色沉沉,“此番迎战死魔何等大事,怎容得你一个刚出师门的弟子胡闹!” 话音未落,她便目视左右,示意他们将鹿鸣带出去。年长些的书阁弟子领命,忙去拽鹿鸣,但少女执拗地跪在地上,谁来也不肯动,反倒又重重地磕了几个响头。 “求求您了!阁主!” 鹿鸣抬起头来,她磕头磕得额前都渗出了血。但那双小鹿一样的大眼睛里却不见一丝泪光,只执拗地望着林雪照。 “那时我一个人逃了,我把长风师兄独自留在那里。我很后悔,这些天我一直在后悔。这次我没法再这么做了,如果我不去,我一辈子都会恨我自己,阁主!求求您让我一起去吧!” 林雪照沉默良久,闭了闭眼。 “既然你执意如此……”她叹了口气,疲惫地摆了摆手,“下去罢,此番行程,你好自为之,生死自负。” 鹿鸣一怔,明白这是同意她同行的意思,顿时喜形于色,她匆匆又是一叩首,额头撞在地上的声音听着就让人觉得疼,她却似无所觉一般,道了一声谢,便匆匆离开,想要去收拾东西。 林雪照看着她的背影,又叹了一口气。 “林阁主是担心鹿施主生出心魔吗?”宗慧小和尚问道,他看着那少女离开的身影,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担忧之色,“但是此行凶险,鹿施主修为单薄,恐怕凶多吉少。” “我道中人,从不畏死。”林雪照摇了摇头,“那既是她选的道,便也由她去吧。能为自己所选的道途而死,也好过受困心魔,浑浑噩噩,乃至犯下大错。” 虽然话说得很强硬,但在那道身影完全消失之后,林雪照还是微微欠身,向白飞鸿与陆迟明行了一礼。 “此行多难,我书阁的诸位弟子,便交给两位差遣了。”她又叹了一口气,“部分弟子年幼,恐怕路上有不妥当之处,还望两位多多担待。” 陆迟明正色道:“琅嬛书阁素来奉行入世之道,这数千年来,更不知救下了多少凡人百姓,化解了多少天灾人祸。此番书阁有难,我等自当全力援助,阁主何须如此客气。” 白飞鸿没有看他,只是冲着林雪照一颔首:“我自当尽力而为。” “多谢。” 林雪照松了一口气。 此间事了,一行人便要动身。 但在出门之前,又是一帮年轻的弟子负琴提剑,齐聚在明月楼前。待林雪照一出面,他们便围了过来,齐齐一拱手。 “请让我等同去营救大师兄!” 声浪冲到他们面前时,林雪照面色便又沉了下来。 “尽胡闹!”她拂袖大怒,冷声道,“统统回去闭门思过!四魔何等人物,什么时候轮到你们跟着胡闹了?与其想这些没名堂的东西,不如想想等长风回来以后,被他发现你们的功课都没有做完该怎么办!” 几名最为年轻的弟子顿时慌了,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其中最高的那个男孩子被推出来,他面露难色,磕磕绊绊道。 “也、也就是说长风师兄能回来吗?” “自然。”林雪照面色一分不乱,只是再度摆了摆手,“都回去!别在这给其他门派的道友添乱,丢我书阁的脸。” 小辈们一听到大师兄能回来,大都面露喜色,甚至有年轻些的姑娘几乎落下泪来。他们不敢多加逗留,吃了这个定心丸,顿时作鸟兽散。 林雪照无奈地看着他们,转过脸来,带着歉意对白飞鸿笑笑。 “长风平日对这些师弟师妹们最好,他们都非常仰慕他。”她的目光中流露出一丝伤感,“他是我书阁这一辈最优秀的弟子,虽然不长于战斗,但心性仁厚,没有比他更适合继承书阁的人了。无论希望如何渺茫……我还是希望他能回到这儿。” 但是,前世他并没有回来。 而你的女儿,最终也没有回来。 白飞鸿微微垂下眼帘,遮去了眸中一闪而过的复杂神色。 再度抬起眼时,她只重复了一遍先前的话。 “我自当尽力而为。” 得了她这一句承诺,林雪照也不再多说什么,转而同陆迟明商议起了前往尸骨林之后的计划。 队伍的末尾,鹿鸣匆匆赶了过来,也不知道别的师兄师姐们给了她什么法器,她头上和手腕上都多了好几个小玩意。她刚一停步,便连忙对白飞鸿道歉。大约是因为白飞鸿救了她的命,她对这个姐姐自然亲近一些。 “我知道这次是我任性了。对不起,白师姐。” 那双小鹿一样的大眼睛终于黯淡下来。 “无妨。”白飞鸿微微仰起头,看着天上的流云,“总有一些人是你宁愿自己死了也想让他们活下来的。” 就像母亲曾经为她而死的那一次。 就像殷风烈……留下来的那一次。 “虽然你也知道那么做很蠢,自己去了也只会碍手碍脚,但还是没法在这等……死了也不会比这更痛苦了。”她低下头,对鹿鸣笑笑,“你很崇敬他,对吧?” 那双大大的鹿眼蒙上了一层水光,小姑娘拼命眨着眼睛,才把将要夺眶而出的眼泪憋了回去。 “大师兄……长风师兄他……”她哽咽了一下,“长风师兄对我们这些小辈总是很有耐心。” 她磕磕绊绊地说着,词不达意地向白飞鸿描绘着自己刚进入琅嬛书阁时候的事情。 “我不是修真世家出身的,只是凡人家的孩子,刚入门的时候,什么都不知道,从来都没有来过这么大的地方,经常迷路迷到找不到住的地方,好几次还跑丢了……每次都是长风师兄来领我回去的。” 她说着说着,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在夏夜里背着她往弟子居所走的男子,没有不耐烦,没有生气,一边走,一边问她最近的苦恼,不管多琐碎的小事,他都会认真听。眼泪终于再也压制不住,扑簌簌地滚落下来。小姑娘慌忙抬手去擦,但是越擦越多,不多时,袖口就已经湿透了。 “他总是很仔细听我们说话,告诉我们该做什么,该从哪里开始修炼,就算是引气入体这么基础的东西,他也会不厌其烦一次又一次的教我们。”她说着说着又笑了一下,眼泪却又落了下来,“很难想象吧,他是宗门的大师兄,有那么多事要忙,却还是会教导我们怎么去记宗门的路,吃饭要去哪里,修炼要去哪里,比试要去哪里……不管有什么不明白的,找大师兄就好了。” 白飞鸿静静听着她说,什么也没有说。 “我刚进来的时候想家想得哭,别人会对我说,都进了宗门,前尘往事便都断了。但长风师兄从来不说那种话,他陪着我,等我哭完以后再摸摸我的头,给我糖吃,说没关系,想家想哭了很正常,‘你还小’——”她学着他的笑,“然后我就很少那样哭了。” 小姑娘哭得一张脸都红了,却还是怕丢了书阁的脸,竭尽全力克制着。她低头抽了抽鼻子,白飞鸿递了帕子过去,却被她牵住了衣袖。 有着一双鹿眼的女孩仰起头来,小心翼翼问她,就像怕声音大一点,就会把这个希望吹碎了一样。 “这么多厉害的修士聚在一起,一定可以打败死魔吧?”她眼巴巴的说,“我听说前些年昆仑有人被魔尊掳去了魔域都救了回来……这次我们也能救出长风师兄对吧?一定能吧?” 第120章 第一百一十九章 第一百一十九章 听到那句话, 白飞鸿稍稍出了一下神。 ——能像希夷从雪盈川手中救出她那样,从死魔手中救出林长风吗? 她垂下眼帘,错开了少女希冀的视线。 “如果我师父在, 他或许知道答案。”她很轻很轻地笑了一下, 自嘲似的, “但是我没有他那般神通广大, 我无法回答你。” 拥有通天彻地之能,洞悉万物之因果的人——能够明确回答这个问题的人, 并不在这里。 从他将白飞鸿自雪盈川手中救回来的那天起, 希夷就陷入了长久的沉眠。 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醒。 她只知道…… “我会尽力而为。” 她看向鹿鸣, 再度重复了那句她已经重复过两次的诺言。 这是她唯一能保证、也是她唯一能做到的事。 “多谢。” 鹿鸣看着她,片刻之后,小姑娘垂下眼,深深地向她行了一礼。 “其实我也知道……长风师兄能回来的几率很小,但他的魂灯还没有灭, 阁里上下就还怀着一线希望。”她眨了眨那双大大的鹿眼, 把眼里的泪意硬压回去,“白道友……我可以喊你白师姐吗?你和长风师兄很像, 都不会因为我们年纪小, 就说好听的话来哄我们……谢谢你。” 白飞鸿迟疑了一下, 还是伸出手来,摸了摸鹿鸣的头。 “无论如何……”她顿了顿,说道, “就算是为了你师兄,你也要珍重自己。” 原本模糊的记忆渐渐清晰起来。 白飞鸿忽然想起, 前世的这个时候,与他们同行的书阁弟子里, 确实有一个有着小鹿一样大眼睛的小姑娘。 袭击尸骨林的时候,她因为冲得太前,所以是第一批死在死魔手下的人。 那时候,这个小姑娘在想什么? 她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尸骨林上方的天空时,感到了解脱,还是悔恨?她在最后一刻,是不是还在担心着她的长风师兄? 逝者无法言语,便也无从知晓。 白飞鸿只能稍稍加重了力气,又摸了摸她的头。 “你如果受了伤,你师兄会生气的。” 她轻声对鹿鸣说。 就像很久很久以前,那个哭得快要死掉的小姑娘,曾经对自己说过的那样。 虽然……她所在意的人,最后用流遍昆仑墟的鲜血向自己证明了他并不在意她。 但她还是相信,鹿鸣的运气会比她好一些。至少,林长风与殷风烈是不同的。 鹿鸣抬起头,似乎不太明白为什么白师姐会露出这样伤感的神情,然而在她开口之前,却有一道谦和有礼的男声插入了她们的谈话。 “白姑娘。”陆迟明温声道,“大战在即,有些事还需同你商议,不知白姑娘是否方便?” 而后,鹿鸣便看到白飞鸿的神情一分一分冷了下去。 “可以。” 连白飞鸿自己都为这声音的平静而感到讶异,她缓缓回过身去,第一次正视了陆迟明的面庞。没有移开目光,也没有侧过头去,她不再有一丝避让,定定地看着陆迟明。 无比清晰的,和前世一模一样的脸庞,一模一样的笑颜,一模一样的眼睛。 她将手从青女剑上松开,向前一递。 “这边请。” 待到走到了一旁的僻静处,陆迟明方才开了口。 “你终于看我了。”他的声音依旧温和,带着一丝细微的探究,“陆某冒昧一问——我可是在何时开罪了白姑娘?”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120节 那双如同青莲花瓣的眼目望着她,依旧如春水一般温柔多情,只是在看着她的时候,不再有当年山盟海誓之时的脉脉情意。被他这样看着,曾经被洞穿过的灵府便又剧痛起来。 白飞鸿的手指微微抽搐了一下,方才按捺住冲得她骨子里都发痒的杀意。 陆迟明的目光在她的指尖停留片刻,忽然很轻很轻地笑了一下。 “失礼了。”他为自己的笑向她道了歉,“只是很少见到像你这样第一次见面就想杀了我的人,心里不免有些好奇。之后我们便要共同迎战死魔,容不得差错,才想在抵达尸骨林之前问问清楚,以免生出误会。若是这一问题冒犯到你,陆某在这里先说一句抱歉。” 白飞鸿静静看了他一会儿,方才垂下手来。 “很明显吗?”她在问自己的杀意。 “不,你藏得很好。阿泽大约也没看出来。”陆迟明在提到弟弟的时候,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了一些,“只是我对杀意比旁人要敏感一些,才会有所察觉。” 连龙的五感都没有觉察到的杀意,他却察觉到了吗? 该说不愧是当世剑道第一人——还是该说不愧是他陆迟明? “所以你叫我来这里,是想要灭口吗?” 白飞鸿冷冷地问了一个自己也不信的问题。 果不其然,陆迟明微微张大了眼睛,似乎不太明白她为何会有此一问,而后,他摇了摇头,面上依然带着那春水般多情的微笑。 “怎么会,白姑娘。”他细心解释道,“我只是在想,若我没记错,我们昨日才是第一次见面——你我之间是否有些误会?” 他倒还是一贯的光风霁月。 白飞鸿几乎要冷笑了。 “没有误会。”她坦然承认,定定地看着那双眼睛,“我确实想杀了你,也一定会杀了你——只不过不会是现在罢了。” 没什么好不承认的。 也没什么需要在这个男人面前掩饰的——那只是可笑又无聊的造作,白费心机,没有任何意义。 白飞鸿一边想,一边对如此了解对方的自己生出了一丝厌恶之意。 而陆迟明只是静静看着她。就算听到了这样冒犯的话语,他也没有生气,只是目光中浮现出一丝了然。他轻轻颔首,像是在赞同她的决定。 “那就好。”他微微地笑着,“原是我杞人忧天。既然不会耽误此番行动,这样耽误你的时间,倒是我太冒昧了。” “……你是觉得我一定杀不了你吗?”白飞鸿问。 “怎么会。”陆迟明敛去笑,语气也变得郑重,不愿让她以为他轻视于她,“从江南道到琅嬛书阁,从书阁到尸骨林,这一路,你至少有三次机会可以杀了我,不是吗?” 他说的没错。 白飞鸿的目光从他的脖颈、灵府与心脏三处一一扫过——从她第一眼看到他,她的目光便不由自主地落在这些地方。 这才是她不愿意看他的原因。 陆迟明并不是无懈可击的。只要是人,就会有失算与懈怠的时候,没有人能够完美无缺,从不露出任何破绽。 至少有三次——他在她面前露出了破绽。 而白飞鸿最擅长的,就是引出并且捉住这些破绽。她曾经用这种方式杀了那个魔修,杀了四苦修士,也杀了魔尊雪盈川。 无论是白飞鸿还是陆迟明,都对这样一个事实心照不宣——实力的强弱与能否杀了一个人,并没有绝对必然的联系。 真的想杀一个人的话,就算只有一丝破绽,也会成为一剑穿心的契机。 “其实是五次。”白飞鸿忽然笑了,眼神却是冷的,“我有五次机会可以杀了你。” 只要看到,就会想杀了他。此时的陆迟明尚未修成“一梦”,而她又继承了雪盈川的剑意——每每思及此,她几乎都要动手了。 仅仅是克制这股杀意,就需要莫大的力气。 “你看的出来?”她轻声问。 “你虽然没有杀气,但是看我的时候,眼里一直有杀意。”陆迟明轻声道,“只要留意你杀意最重的时候,大抵就能算得出来——就像现在,你又想杀我了。” 白飞鸿闭了闭眼,这才发觉自己的手已经按上了青女剑。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逼迫自己松开手。 不是现在。 白飞鸿又一次告诫自己。 她想杀的不是现在的陆迟明。 “我杀了你的亲人或是朋友吗?”陆迟明迟疑了一下,还是诚恳问道。 白飞鸿又看了他一眼,方才移开了视线。 “没有。”她淡淡道。 ——你只是杀了我。 白飞鸿想。 在那之前,她从来不知道,一个人居然可以被杀两次。 殷风烈夺走了她的一切,除了她自己。 陆迟明则是在那之后,将她的肉.体和她心中仅存的一线希冀,一起杀死了。 白飞鸿抬起手来,扪着脸,面上无声地浮现出一抹惨笑来。 “我真想现在就杀了你。” 她喃喃。 陆迟明静静望着她,片刻之后,他移开了视线。 “等我们从尸骨林救出林长风之后……”他笑了笑,“不,还是等到你觉得自己能杀了我的时候,便来东海寻我吧。” 白飞鸿抬起眼来,看向陆迟明。 似乎是觉察了她的视线,陆迟明回过头来,静静望着她,良久,像是被什么东西迷惑了一样,他向她伸出手来。 “到时候,我会带你去一个地方。你若是能在那里杀了我,便是再好不过了。” 他似是想要替她挽起耳边的碎发,却又忽然醒悟过来一般住了手,只停在离她面庞不足一分之处。 修长的手指一根一根收拢起来,陆迟明垂下手,只是无声地凝视着她。 “其实我第一次看到你,就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他微微苦笑,“我总觉得,我好像就是应该死在你手里的。” 白飞鸿蓦地抬起头来,定定的看着陆迟明。 他抬起手,轻轻地“嘘”了一声。 “只是,别告诉阿泽。”他面上苦笑更甚,“让他知道会伤心的。” 他轻声叮嘱着她,如同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好兄长。和他过去受了伤怕她担心而不肯告诉她的时候,没有什么两样。 白飞鸿看着他,心底却生出一阵细微的寒意来。 ——陆迟明原来是这样的人吗? 她模模糊糊地想。 第121章 第一百二十章 第一百二十章 白飞鸿看着眼前这个男人, 他照旧的温柔多情,君子如玉。他们兄弟都是一等一的好样貌,只是与云梦泽那种几乎有些咄咄逼人的艳丽相比, 陆迟明生得要清俊许多。青竹一样挺拔, 松柏一样坚韧, 他站在那里, 便会令人想起古诗中的端方君子,渊渟岳峙。 当他这样对你微笑的时候, 你几乎无法想象他杀人的样子。 白飞鸿忽然回想起她与陆迟明的初次相遇。 那时她离开了昆仑墟, 随人降妖除魔。 殷风烈的死带给了同行的弟子莫大的伤痛, 有的人甚至就此离开了昆仑墟,弃绝了修真之道。但白飞鸿在恸哭之后,便擦干眼泪站起来,去做自己能做的事。她废寝忘食一般修炼,在回春诀有所成之后, 辞别了先生, 选择作为医修在外游历。 医修不管到哪里都有很多修士欢迎,白飞鸿同许多人结伴同行过, 既有心术不正之人, 也有豪爽慷慨之人, 她吃过很多亏,也从他人那里收获良多。如同逼迫着自己前进一样,她从不肯让自己歇下来。那些年里她见惯了人间百相, 踏遍了千山万水。 她的运气不大好,总是遇到很多险境。但是遇着陆迟明那一次, 在白飞鸿一生之中也是数一数二的危难关头。 他们那时为了寻一位老妇人失踪多日的儿子,却不慎落入了一群魔修的陷阱。对现在的她来说或许不算什么, 但对前世的她来说,却个个都是对抗不了的可怕人物。那群魔修所拿的法器各个都很难缠,其中一人更是功力深厚,以至于他们的抵抗都显得那么笨拙可笑。 当带队那位大哥手里的剑和他的人头一起被魔修削下之时,无论是谁,心中都闪过了一丝绝望。 “那个剑法、青冥诀——他是空桑陆家的人!”她听见自己身边的中年修士喃喃,“完了,一切都完了。” 那一瞬间,白飞鸿的心也凉了下去。 “一介散修,眼力倒是不错。”那魔修笑道,他的面容她是早已记不清了,却还记得那一瞬的恐怖,“到了下面不要怪我,要怪就怪你们查了不该查的事!” 说罢,他便提起了那方才斩下了带队之人头颅的宝剑,剑锋上灵力澎湃,眼见着就要将他们尽数斩于剑下! 在他们几乎都要绝望的时候,魔修的动作却忽然顿住了。 滴答,滴答。啪嗒,啪嗒。 在他迟滞地低下头,想要确认自己情况的时候—— 哗啦。 原本只是稀稀落落滴下的血滴,化作了涓流,而后,如同积蓄到了临界点一般,骤然喷薄而出! 鲜血划破空气的时候,带起细微的哨音。 那魔修带着难以置信的神情倒下,甚至连一句话都来不及说。 “谁在那!出来!” “不……不知是何方道友路过此地?大家有事好商量、好商量……” “不关我的事!都是那魔头逼我做的!大侠手下留情!小的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八岁小儿,求您饶小的一命!” “别……别慌!别自己吓自己!我们这么多人!未尝没有一搏之力!” “要搏你自己搏去吧!我要跑了!” “这不是还有几个人吗?抓他们做人质!我不信那些正道修士这样还敢攻进来!” 那群魔修本就是乌合之众,骤然失了领头人,又是这样残酷的死相,一时之间都慌乱起来。持刀威胁的、打哈哈的、下跪求饶的、厉声呵斥的、想要逃走以及想要拉几个垫背的……全都乱作一团。 慌乱之中,甚至有魔修来抓他们,大抵是看白飞鸿是个医修,又是弱女子,一时之间,不止一条手臂朝她伸了过来,有一条甚至已经抓住了她的衣领。 然而,他们谁也没能活下去。 就像时间骤然停止一样,所有魔修同时停下了动作。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121节 最先冲到门口想要逃走的魔修,也是最先从背后透出血痕的。 一滴一滴,化作涓流,化作瓢泼大雨。 人的腔子里究竟有多少血? 自那一天起,白飞鸿知晓了过去从不知晓的答案。 观音庙中,就这样下起了一场血雨。 在血雨腥风之中,有一个男人出现了。 一人,一剑,剑风所向之处,皆是血雾泼天。 踏着血泊,自满地残尸中走来的男子,带着沉静到淡漠的神情。一身青衫,未染尘埃。他垂下剑,剑身明澈,投下一泓清影。谁也不知道,到底是多快的剑,才能在一气杀了这么多人之后,依然滴血不沾。 而那个人也像他的剑一样,就算是一气杀了这么多人,依然是沉静纯澈的,不染一丝阴霾。他抬起眼来,一双青莲花瓣般的眼目,一张白玉雕成的脸庞,美得没有一点烟火气,如天外飞仙,浑然不似世间人。 在看到他们之后,男子清俊疏朗的面庞上才添了几分人气。 “抱歉,我来迟了。”他露出一抹带着歉意的笑,“你们没事吧?” 那时他们一个个都看得怔了,白飞鸿反倒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 她向前一步,询问道:“请问阁下是……” “空桑,陆迟明。”男子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他的语气很是平常,却在幸存的修士中唤起了一种莫名的狂热。 “空桑陆家的少主!剑仙陆迟明!” “太好了!我们有救了!” “呜呜……” “可惜大哥他……唉!” “不过,陆家少主怎么会在这里?他不是应当在东海吗?” “你忘了吗,先前那个男人是东海空桑的叛徒,陆少主想必是来清理门户的。” “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出乎意料的是,陆迟明却没有看地上那具空桑叛徒的尸体一眼,而是将目光落在了白飞鸿的面上。 “你便是白飞鸿吧。”那时,他微笑着对她说,“我是来寻你的,琅嬛书阁的大师兄为死魔所掳,林阁主发了天下令,寻求一山二阁与东海三家的援助。此番对战死魔,所需医修甚多,昆仑墟那边本欲派闻人峰主前来相助,不巧他却在雪山寺为人诊治,便举荐了你。不想昆仑墟那边始终联系不到你,一时又空不出手来寻人,我恰好路过此地,便接受了昆仑墟那边的请托,来带你前往尸骨林。” “多谢。”那时的白飞鸿只觉得惶恐,心中还有一丝莫名的悸动,“实在是太劳烦你了。我在外多时,昆仑墟的传音符用尽了,还没有补充,没想到会让你跑这一趟……” “无妨,你不必如此紧张。” 陆迟明虽然盛名在外,为人却没有什么架子,见白飞鸿不安,还温言安抚于她,表示自己并不在意。 “何况,该道歉的人是我才对。”他看了一眼地上带头大哥的尸体,面上浮现出一丝不忍之意,“若是我来得再早一些……他也不会死了。” 听到这句话,众人忙开口安慰他。 “生死有命,你已经救了我们这些人了,不必如此苛责自己。” “要说那也是那些魔修的错,怪不到你头上。” “要这么说的话,假如我们再小心一点,也不会落入魔修的陷阱了。这样一来,我们大家岂不是都有过错?” 话虽如此,陆迟明也只是摇摇头,谢过了他们的好意。 “诸位的好意,陆某心领了。”他俯下.身,抬手合上了带头大哥的眼睛,“不过这次——是我的剑太慢了。” 若是旁人说这句话,或许只是在矫饰,想让自己的无能看起来体面,或是在博取他人的谅解与同情。 然而陆迟明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却是真心实意。 证据便是——在这之后,他修成了“一梦”。 比什么都要快,快到中剑的人甚至来不及感到痛楚,便沉入了如梦一般静谧的死亡。 很久以后白飞鸿才知道,他那日所诛杀的叛徒,是空桑的执剑长老。 他既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长辈,也是他剑术之路上第一个师傅。也是他发觉了陆迟明在剑道之上匪夷所思的天赋,极力说服空桑之主,将陆迟明送去蜀山剑阁。 但是那天杀死他之后,陆迟明什么也没有说。 他只是沉默着,练成了不会让任何人痛苦的剑招。 只是那时的大家什么都不知道,见他如此也不好多说什么,匆忙间看到白飞鸿,便连忙找了个由头,将她推到陆迟明面前,劝他二人尽快离开。 “能让琅嬛书阁发出天下令,显然是危急之事。我方才听你们说,是有人落到了死魔手中?”同行的中年修士叹息道,“人在死魔手里,就像是叶上朝露,危在旦夕。你既已寻到飞鸿姑娘,还是早日动身为妙。陆道友已除尽此地魔修,后续之事交由我们几人来办便好。救人如救火,二位还是快些走罢。” 既然在队伍中处于副手之位的人都这样说了,其他人也连忙应和起来。 “是啊是啊,我们这里不要紧,还是先紧着那边为好。” “陆公子,飞鸿姑娘虽然医术了得,却不擅战斗,还望你多多关照于她。不要让人伤了她才是。” “死魔可难对付,飞鸿姐你也要小心啊!” 陆迟明一一应下,带着白飞鸿离开了那间破庙。 路上,她忍不住问了他一个问题。 “你这样不累吗?” “什么?”陆迟明回头问道,语气依然十分温和。 白飞鸿看着他,轻声问道:“你要救的人死了,你就觉得那是你的错——总是这样不累吗?” “没什么累不累的。”他侧过头,思考了片刻,“那的确是我的责任,不是吗?” ——如今想来,那时的白飞鸿其实就已经隐隐约约的意识到了。 陆迟明,是一个多么傲慢的好人。 第122章 第一百二十一章 第一百二十一章 只是她没有时间再想下去了。 他们已经赶到了尸骨林。作为印鉴的持有人, 林宝婺正一脸不耐地在道路的尽头等着他们。 “慢死了!” 这声久违的问候稍稍唤回了白飞鸿的注意,她抬起头来,就看见林大小姐正站在高处, 昂着头, 狠狠地瞪着她。以白飞鸿对林大小姐的了解, 可以清晰看到, 她左眼写着“你居然敢让我等这么久”右眼写着“你是骑驴来的吗不对驴跑得都比你快”。唯一阻止她把这两句话当场扔在白飞鸿脸上的理由,就是陆家少主正站在这里。 “对不住。”率先开口的依然是陆迟明, 他带着谦和的神情冲林宝婺颔首致意, “我在路上耽误了一些时间。劳你苦等了, 林姑娘。” 听他这样说,林大小姐不由得红了脸,她张着手,有些无措地在身侧擦了两下,头也低了下来, 声音细若蚊呐。 “没、没什么。” 她有些仓皇地背过身, 率先朝着道路的另一头走去,却险些被石子绊了一跤, 趔趄了一步才站稳。她忙回过头, 想要看看自己的糗样有没有被人看到, 白飞鸿实在过于了解这位大小姐,在她回过头时便已经移开了视线,假装自己什么都没有看到。 “嘶——” 林宝婺忍着痛站稳, 她素来怕痛,此刻脸涨得更红了。她的目光在白飞鸿身上来回梭巡, 见白飞鸿没有看她,方才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 转而同陆迟明打起了招呼。 “没想到东海来的人会是你。”她的神态自然了许多,“东海那边的战事不要紧吗?我记得我回书阁之前,妖族还是时常袭击东海吧?” “是。”陆迟明微微颔首,“不过我父亲留下镇守空桑。这些年东海三家也建起了自己的防线,近来应对妖族的袭击也颇见成效。我此次出来,只是为了诛杀东海的叛徒,帮琅嬛书阁营救出林兄。空桑失窃的秘宝已经寻回了,待此间事了,我便会返回东海。” “那就好。”林宝婺大大地松了口气,“要是因为我们的请求让东海出了事,我们琅嬛书阁真是不知该如何谢罪才好。” “怎么会?”陆迟明失笑,“东海这些年战事吃紧,一山二阁都不吝惜人才,将精锐子弟尽数送往东海,助我等击退兽潮,就算是林姑娘你,也曾经不止一次帮我们击退了来袭的妖族。正所谓礼尚往来,琅嬛书阁有难,东海自然也不能坐视不管。” “真是帮了大忙,有你在,我们的胜算也更大一些。”林宝婺说着,不由得叹了口气,“此番若不是要与死魔为敌,琅嬛书阁也不会发出天下令……不管怎么说,你能来都太好了。谢谢你,陆迟明。” 天下令是握在一山二阁手中的令鉴,天下令出之时,无论是哪一户仙家门派,都必须行个方便,而一山二阁之人则必须同气连枝,共同御敌。 而上一回,白飞鸿被雪盈川所掳之时,昆仑墟并没有发出天下令。负责行动的主要是昆仑墟与蜀山剑阁,由于太华长老希夷亲自出手,昆仑墟掌门与剑阁之主共同前往魔域。 而这一次,希夷陷入长眠,昆仑墟掌门闭关,琅嬛书阁迫不得已,方才于百年间第一次发出了天下令。 击败了蜀山剑阁的阁主成为当世剑道第一人的陆迟明,能来援助此次行动,无论如何都是一件好事。 “无需道谢。”陆迟明微笑着摇了摇头,“这本就是我分内之事。便是没有琅嬛书阁的请托,我也会来处理死魔。如今只是提前了一段时间罢了。” 林宝婺好悬没有再跌一跤,她又一次歪了歪身子,好容易才站稳,回过头来,带着些许难以置信的神情看着陆迟明。 “你疯了吧?”她喃喃,“那可是死魔。” “那又如何?”陆迟明抬起眼,平静地看着她,“总不能一直这样放任她为祸苍生。” “……也对。” 林宝婺脱力似的垮下肩膀,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怎么忘了,你就是能一脸理所当然说出这种话的人呢——你的剑已经能连‘死’都杀掉了吗?” “只有五分把握。”陆迟明想了想,又道,“再给我十年、不,五年的话——” “闭嘴吧陆公子,我现在只想杀了你。”林宝婺抬手压住自己的心口,深呼吸了几下,“我以前脑子进了什么水才会想追上你,真该让那些没事找事拿我和你比来比去的老家伙亲自来和你比一比,也好让他们控一控脑子里的水——算了,这点自知之明都没有的人,控完水脑壳里大概就不剩下啥了。” 嘀嘀咕咕——或许该说是骂骂咧咧完了之后——林宝婺直起腰,从肺腑深处挤出一声长叹来。 “只有五分把握的话,这一次行动还是以营救长风哥为主。”她神色严肃,语气郑重,看起来与她母亲倒有七八分相像,“若非万不得已,不要与死魔为敌。最优先的是他的性命,而不是死魔的生死——待你神剑大成,想什么时候来处置死魔都可以。到了那时,无论是琅嬛书阁还是我自己,都会全力援助你的。” “我明白。”陆迟明也微微叹息了一声,“只是死魔怕是留不得了。” “何出此言?”林宝婺也蹙起眉头,她自然听得出,陆迟明这番话并不是无的放矢。 青年抬起头,看向尸骨林的方向:“陆某此番前往江南道,在路上听闻了一个消息——死魔之前在尸骨林数百里之外的一座小城现身,然后,她毫无来由地屠尽了那座小城的人。” 林宝婺一怔,面上浮现出些许难以置信的神色。 “怎么可能……”她喃喃,“过去她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死魔虽然生性残虐,但她素来只留在尸骨林中,不是四魔聚首绝不外出,上次她去江南道,也只是杀伤了书阁弟子带走了呦呦,没有对城中百姓出手。” 是啊。 白飞鸿也露出了深思之色。 死魔与其他三魔不同,她并不喜欢主动袭击人,大部分时候,她只是存在于那里罢了,若是不引起她的注意,她并不会对任何人出手。一时兴起便屠城取乐是阴魔与雪盈川才会做的事,死魔并不会这么做。 不,说到底—— 白飞鸿忽然又想起了那个问题。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122节 他们之所以会前往江南道,之所以会觉得江南道一定出了大事——最初引起他们注意的,不就是死魔的异样吗? “……她究竟为什么会去江南道?” 她轻声道。 他们原本以为,是因为阴魔在那里,江南道是四魔聚首之地。 然而仔细想来,江南道大约只有阴魔一人而已。 四魔行事迥异,所到之处留下的痕迹也有所不同。江南道只有阴魔的气味,他们没有在那里看到烦恼魔与天魔的踪迹。从阴魔干脆利落放弃了江南道来看,那里也只是她的据点之一罢了。 那么,死魔究竟为什么会打破了这么多年来从不独自外出的规律,突然独自前往江南道? “她开始想出来了。” 陆迟明淡淡道。 “既然如此,便也留不得她了。若是放任死亡在人间自在行走,恐怕这方天地,都会被她化作死地。” 谈话间,他们已经到了尸骨林之前。 即使不是第一次看到,白飞鸿也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那是寂静的死地。无数黑色的枯木林立于此,从那遮天蔽日的树冠可以想见,它们曾经是何等枝繁叶茂的森林。然而此刻留在这里的,只有无数死去的枝桠,如同一只只焦黑的手,无望而痛苦地抓向天空。 这里没有鸟叫,也没有虫鸣。只有无边无际的死寂。 就连风,也仿佛死在了这里。 数也数不清的枯树上,悬挂着数也数不清的尸体。有的尸体放得太久,已经化作了干尸。这里的死气实在太过浓厚,就连尸骨也无法腐烂,只能被他们自己的肠子或是皮挂在树上,风干到再也没有一点水分为止。 那些人临终前痛苦的神色依旧残留在枯干的面庞之上,化作无声的惨嚎,迎面呼啸而来。死者的痛楚与怨恨,依然残留在这里,没有一分一毫化解。无数的死化作了海啸,朝他们奔涌而来,要令来者尽数覆没。 这就是死魔的尸骨林。 从她诞生之日起,便徘徊不去的死地。 第123章 第一百二十二章 第一百二十二章 白飞鸿与陆迟明几人赶到时, 已是月上三更。在昏暗幽瞑的夜色之中,尸骨林越发显得阴森可怖。在悬挂着无数尸体的森林之中,只有他们一行人的呼吸声, 越发静得骇人。 弥散的死气如同无边无际的泥淖, 在静静等待着猎物迈入其间, 白飞鸿知道, 只要踏入,它便不会再是这副无谓到无害的样子。一瞬间就会被死气死死缠住, 拖下去, 吞进去, 绝不轻易松手,直抓到你拼了命挣脱——或者筋疲力竭地沉没为止。 “你现在看到的已经是净化过的结果了。” 林宝婺苦笑起来,白飞鸿认识了她这么多年,也很少在她脸上看到这样的神色。林宝婺颓然垮下肩膀,像是要对抗这种莫大的寒意一样, 吃力地拉大了嘴角的笑。 “光是为了做到这一步, 我们就折损了一半人手。我们刚到这的时候,外围的死气简直浓烈到没法呼吸。这里的土地本来就被死气破坏得差不多了, 当时还混杂了天魔的魔息, 根本没有办法利用灵脉或是引来灵气……” “天魔?”云梦泽微微蹙起眉来, “这里是尸骨林,天魔怎么会来?” “谁知道——也许是来串门的?”林宝婺说了一个冷笑话,自己也被冷得一哆嗦, “反正我们到的时候他还在和死魔打架,打得地动山摇, 日月无光,龙鳞和龙血撒了一地, 当时我们好像还看到龙筋了。” 她抬抬下巴,示意他们去看前方的一片焦土,干涸的血渍是衰朽的深褐色。似乎有什么大型动物在那里挣扎过一样,留下大片狰狞的痕迹。 “我们也不知道他们两个怎么打起来了。但结果是天魔被死魔打跑了,死魔似乎也受了伤,她处理完天魔之后也没有巡查四周,而是直接回了尸骨林深处。” 林宝婺叹了口气。 “走吧,我带你们去驻扎的营地。现在是深夜,是死气最为浓重的时候,便是要攻打死魔,也得等到明天早上。” 白飞鸿无言地颔首。 自古以来,死亡与夜晚便亲如兄弟。夜色越深,死气越是强烈,无论有多急切,深夜闯入尸骨林都是白白送死。 不管林宝婺有多迫切想要救出林长风,她也不会犯这个蠢。 带着一行人回到驻扎营地之时,林宝婺顺便同他们讲解了现在的情况。 “我们只能在尸骨林外围构建起法阵,借助法阵循环的灵力压制林间的死气。”她闭了闭眼睛,“兜率寺的大师们已经几日没有合眼了。光是想要净化外围的死气就已经费了很大心力,想要开出一条通往尸骨林深处的路更是难之又难。” 死魔——或者说,死亡的可怖之处就在于此。任何人都难以与死亡对抗。你所知道的一切手段,在死亡面前都不免显得虚弱无力。 “不过,我们还是寻到了法子。” 林宝婺挺起胸膛,看向白飞鸿。 “只有一种东西可以对抗死——你知道是什么吗?” 白飞鸿留意到她的目光,怔了一下,而后恍然。 “……回春诀。”她轻声道。 这世间能与死对抗的,唯有纯粹的“生”。 而回春诀,就是最能唤醒“生”的法术。 “还不算笨到底。”林宝婺很轻很轻地哼了一声,“真是的,偏偏这个时候不在……那个死丫头,不需要她的时候跟屁虫一样撵也撵不走,需要她的时候就找不着人影……要她有什么用啊?” “那你直接用传音符联系常师姐不就好了?”云梦泽瞥了她一眼,好看的眉眼中没有什么情绪,“常师姐虽然一向与你不睦,但如果你诚心诚意去拜托她帮忙,她也不可能真的见死不救。” “谁要她救了!”林宝婺顿时涨红了脸,只是这回是气的,“不是……谁会求她啊?再说了你什么都不知道——” 眼见着话是越说越急,甚至有可能在陆迟明面前把常晏晏身怀蝶蛊的事说出来,白飞鸿不得不开了口,然而刚一开口,她的声音便与陆迟明撞在了一起。 “好了——”“算了——” 白飞鸿与陆迟明同时住了口,他二人对视一眼,转而又错开目光。 “回春诀的话,我来也是一样的。”白飞鸿将目光转回林宝婺脸上,“一会儿我同你去法阵那里看看,关于如何祓禊死气,我也算有些心得……会有办法的,你不要心急。” 陆迟明则是不太赞同地看着自己弟弟:“林姑娘正为自己亲人被掳而忧心,你少说两句吧。” 云梦泽抿紧唇,目光生硬地瞥向一边,不去看自己的兄长和白飞鸿。 林宝婺却没有那么多顾忌,她狐疑地在白飞鸿与陆迟明二人间来回看,末了又意味深长地“哼”了一声。 “你们两个倒是有默契。”她的语调略显古怪,说罢也不再看二人,而是拉过了白飞鸿的衣袖,“法阵在这边——话又说回来,要是雪山寺的宗慧小法师也一起来就好了。说到祓禊不净,还是佛修最擅长这个。” “兜率寺不是也很擅长回春诀吗?”白飞鸿口中应着,回过头对云梦泽摆了摆手,“我没记错的话,回春诀最初还是从兜率寺流出来的。” “刚才那句话你最好别在兜率寺那帮和尚面前提,他们听不得这个。”琅嬛书阁的大小姐面色青了一青,“你知道为什么兜率寺的大和尚们大多不练回春诀,反而是琅嬛书阁和不周山还练得多一点吗?” “……为什么?” 白飞鸿眨了一下眼睛,因为回春诀对她就像自己的手臂一样熟悉,她还真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这个属于门派秘辛,你不知道也正常。”林宝婺环顾左右,稍稍慢下脚步,凑到白飞鸿耳边小声说,“因为回春诀是大悲和尚钻研出来的,后来大悲和尚叛出兜率寺又入了魔,造下无数杀孽,兜率寺对此深以为耻,除了个别人士,寺内几乎无人修炼回春诀。” “……” 白飞鸿当真是哑口无言。 她回忆着自己早年目睹过的大悲和尚的“英姿”,那个空手捏爆人头在血海中放声大笑的黑衣魔僧跃然眼前,她实在没法将“大悲和尚”和“回春诀”这两个词放在一起。这超出了她的理解范围。 “怎么会?”她喃喃,“你说的是那个大悲和尚?烦恼魔?” 林宝婺点了点头:“我理解你,我刚得知的时候也觉得很难以置信。但这是真的,大悲和尚就是回春诀的创立者。事实上,他的法号就是‘大慈大悲’的那个‘大悲’。据说他原本不止是体修,还是当时最好的医修来着。” 白飞鸿:“虽然我也常说世事无常,可是……” 这未免也太无常了吧! 大悲和尚与其改称烦恼魔,还不如改称无常魔好了。 “这两天我们主要还是靠书阁里修行回春诀的弟子撑着,但是他们的修为大多不如长风哥——不如你或是常晏晏。” 林宝婺抿了抿唇,极为生硬地凑过来,用自己的肩膀碰了一下白飞鸿的肩,便飞快地移开了。她偏过脸去,怎么也不肯看白飞鸿的眼睛。 “……多谢。”她只简短地说了这两个字。 白飞鸿一怔,她看了看林宝婺,片刻之后,她也微微笑了一下。 “不用谢。”她也用自己的肩膀碰了碰林宝婺,“不过,说真的,要是晏晏的蝶蛊没发作,你会不会请她帮忙?” “谁要她帮忙了。” 林宝婺别扭地撇开脸去,小声嘀咕起来。 “再说,她要是好着,能放着你跟那个姓云的单独呆这么久?” “也对。” 白飞鸿点了点头,语气了然。 “晏晏喜欢阿泽,要是她好着,不管怎么样也会跟上来的。” 身侧突然传来清脆的一声“格拉”声,白飞鸿转过头去,正好看到林宝婺身子一歪,屈膝扶住了自己拧到的脚。不知道是不是疼得,她脸色发青,略显狰狞。 “你说……”大概是疼得紧了,林宝婺直抽冷气,“你说常晏晏喜欢谁?” “阿泽……我师弟。” 白飞鸿有些不解地看着她,也许是她的错觉,她觉得林宝婺脸色更青了。 “你扭得厉害吗?让我看看?” “不、不用——” 林宝婺拒绝了她,开始深呼吸。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因为晏晏一直很在意阿泽。”白飞鸿开始回忆昆仑墟往事,“她总是挑阿泽在的时候来太华峰,平时也对他多加留意,阿泽来昆仑之前不是本来要去不周山吗?那时候晏晏还问我他会不会不好相处,到处打听他的喜好,之后也很留心他的一举一动……她这个年纪的女孩,会喜欢同门的男孩子也很正常,而且阿泽条件也很好,又长得好看,师门里不少师姐师妹都喜欢他。” 林宝婺摁着自己的脚,胸膛大大的起伏了两下,才又开了口。 不知道为什么,白飞鸿总觉得她的声音听起来有那么一点气若游丝的味道。 “以防万一我问一句……你觉得云梦泽喜欢常晏晏吗?” 白飞鸿单手抵着下颌,深思起来。 “应该还不到那种程度……” 林宝婺稍稍松了口气。 “不过,他也很在意晏晏。”白飞鸿低下头,对林宝婺笑笑,“年少慕艾,又是青梅竹马,顺其自然吧,也许能修成正果也不一定。” “咳咳咳——” 林宝婺好悬没被这上不来的一口气噎死。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123节 她痛苦地捶了捶胸口,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我真同情他们两个。”她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念叨,“尤其是云梦泽。至少常晏晏现在听不到。” 白飞鸿听不清,只好不解地看着她:“你说什么?” “没什么。”林宝婺露出了一个极为微妙的笑,目光上移,“我是说,你要倒霉了。” 一道高大的阴影覆盖了白飞鸿,火热的大手紧紧抓住她的肩膀,用力收紧,几乎能在她的肩头留下指痕。 云梦泽极力忍耐着什么一样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师姐,我们谈谈。” 第124章 第一百二十三章 第一百二十三章 云梦泽走得很急, 直到了无人的地方,他才猛地停下脚步。 别发火。 他深呼吸着,努力告诫自己。 他一直知道她是什么人, 不是吗? 这么多年来……不, 在更早之前, 他已经看得很清楚了。某种意义上, 或许比她本人更清楚。 正所谓——旁观者清。 云梦泽回过头来,看着白飞鸿。 她的眼神有些茫然, 似乎不太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把她拉走了。但她一向心软, 对旁人又总是太过纵容, 这时候没有一点生气的样子,只是带着些许困惑的神情思考了片刻,方才露出恍然似的神情来。 “对不住。”她对他露出歉意的笑,“我不该同别人在背后说你的私事,是我错了, 以后不会了。” “……为什么你会觉得我喜欢常晏晏?” 云梦泽闭上眼, 胸膛再度起伏了一下。 白飞鸿一怔:“因为你们两个总是一起走,而且对彼此也都很在意……” “那是因为我们总是一起出任务!” 云梦泽猛地睁开眼, 向前逼近了一大步, 他的眼睛亮得惊人, 几乎让人想要下意识后退。但他定定地看着白飞鸿,一瞬也不瞬,不给她退让的机会, 也不给自己退避的理由。 “我喜欢谁,你——” 你难道不知道吗? 然而云梦泽并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的机会。 因为斜刺里插进来的一道男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阿泽。” 陆迟明的声音很平静, 却带着无法违逆的压迫感。 “林姑娘在寻白道友,那边人还在等着, 有什么话还是以后再说吧。” “…………” 云梦泽沉默下来,他稍稍别过头,没有看白飞鸿,也没有看自己的兄长。 反倒是陆迟明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照旧地温和微笑。他看着白飞鸿,道了一声“请”。 白飞鸿看了看云梦泽,虽然不大放心,但陆迟明说得也是事实。当下的确是法阵的事更要紧,她迟疑了一下,抬手拍了拍云梦泽的肩。 “我先去那边。”她顿了顿,“有事回昆仑再说,好吗?” 云梦泽依然沉默着,白飞鸿也不好耽误下去,冲陆迟明匆匆一颔首,便朝着道路的另一端走去。 待她的背影消失在视野之中,陆迟明才转过头来,不太赞同地看着云梦泽。 “大战在即,现在争吵,只会分了你们的心。”他意有所指道,“你也不是小孩子,该成熟一些了,阿泽。” “成熟一些?”云梦泽冷冷地笑了一下,“像你一样吗?” “我并没有这个意思。”陆迟明微讶,“是旁人又同你混说了什么吗?你虽然是我弟弟,但不必像我一样,你是你,我是我,阿泽只需要做你自己就好了。” “我是说——”云梦泽转过脸来,第一次用那种锐利逼人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兄长,“你所谓的‘成熟一些’,就是像你一样狡猾的意思吗?”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陆迟明的神情也淡了下来,静静看着自己的弟弟。 “说得这样好听,但是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起,你就一直在看着她吧?” 云梦泽面上笑意更甚,眼底却亮得像是有火在烧。 “她那个人很迟钝,所以没有发现,但我看得清清楚楚——大哥。” “……” 陆迟明沉默着,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这句话。过了好一会儿,他方才缓缓开了口。 “或许你误会了什么……” “真是误会的话,你早就否认了。”云梦泽又笑了一声,他大哥是什么样的人,他再清楚也不过了,“你喜欢她,不是吗?从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起你就喜欢她。不然你为什么要跟过来?又为什么要制止我?” “我只是觉得现在的时机不合适。”陆迟明皱起眉来,“阿泽,你是我唯一的弟弟,我总是希望你好的。” “大哥,你也是我唯一的哥哥。”云梦泽冷笑一声,“所以别用你应付别人那一套来应付我,你骗不过我。我真应该给你一面镜子,让你看看你在用什么眼神看她,又在用什么眼神看我。” ——总是,总是在用那种眼神看着他。 云梦泽想,无意识地咬紧牙关。 了然的、审视的、宣告着什么、又提醒着什么一样的眼神。 他的确是一个好哥哥。 云梦泽想到这里几乎又要冷笑了。 明明知道自己的弟弟喜欢自己的女人,却还是大度的保持了沉默。一旦说出来,双方的立场都会变得异常尴尬,作为男人,作为一族未来的主人,若是揭穿了这一事实,就算如何不愿意战斗,他恐怕也必须为了捍卫尊严,流放甚至杀死云梦泽吧。 要是有不知情的人看来,恐怕会认为,这简直是真正的英雄豪杰都难有的度量。 但云梦泽知道,真相不是那样的。 不是的。 陆迟明是他唯一的兄长,他们是血脉相连的兄弟,亲眼见证过对方的成长。没有人比云梦泽更了解陆迟明是什么样的人。 那只不过是一种笃定罢了。 笃定于白飞鸿的爱,所以才会有那份从容。 若是有一天她不再爱他——若是她不爱他,大哥又会怎么做? 云梦泽抬起眼来,对上了兄长的视线。 ——对,就会用现在这种眼神看他。 兄弟二人一时谁也没有说话,云梦泽低笑了一声,从自己的兄长身边走过,肩膀相撞的瞬间,他如同梦呓一般开了口。 “不要搞错了,哥哥。”他低声道,“我之所以什么都不说,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她。” 因为说了的话,她会活不下去的。 他昏昏沉沉的想。 一个人可以战胜自己的出身,却永远不可能摆脱自己的出身。 一个人从最底层往上爬的时候,总会有数不清的手想把她拉下去。多少双眼睛都在看着她,多少张嘴都在等着嘲弄她。正所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若是她有一步行差踏错,那些人都会迫不及待把她拽下来,嚼碎她的骨头。 兄弟为争一个女人反目这种事,放在别的女人身上,还可能算得上一段风流佳话。但放在白飞鸿身上,就会成为她品德败坏的证据。 到了那时,连白玉颜与闻人歌都会被人们拿来品论,连他们的声誉也会蒙上污点。 所以他什么也不会说,一直沉默到死为止。 “但是这一次我不会把她让给你了。”他轻声道,“哥哥。” 第125章 第一百二十四章 第一百二十四章 男人之间的暗流汹涌, 白飞鸿这边都不知道,也不关心。 因为她面临着更大的难题。 白飞鸿一到地方,便被林宝婺拉去法阵那里, 唯有纯净的灵气与生机才能驱散此地的怨煞与死气, 聚集在法阵周围的, 都是善于祓禊不净的兜率寺僧侣, 还有擅长医修之道的琅嬛书阁子弟。 “死魔的死气本就十分难缠,此地又添了这么多逝者的怨煞之气, 二者相辅相成, 更是难以对付。”为首的老僧一合掌, 念了一句阿弥陀佛,“若是贫僧年轻时,尚且能有些法子应对,可叹如今天地灵气衰微,正道人才凋敝, 才会令魔道横行至此, 着实可悲。” 白飞鸿默默听着,她很少听见有人同她谈起过往, 对于他们这一世代的修真者来说, 即使知道天地灵气已然衰微, 也很难想象灵气衰微之前的时代是怎么一个模样。就算知道大能或陨落或飞升,也很难想象那些大能昔日的风采。 若非曾经亲眼目睹过雪盈川出手,目睹过希夷与魔尊的激战, 目睹过四魔的暴行,常人很难想象, 位于巅峰的修真者可以强到什么地步。 只有这时,从老僧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白飞鸿心中还是生出了一个疑问。 “过去那些大能……没人打算处理掉死魔吗?” “已死的人要怎么让她再死一次?”老僧像是听到什么匪夷所思的问题一样,稍稍睁大了眼睛,“更何况死魔诞生之时,天地灵气已然衰微,神鸟圣兽大多不存于世,修真大能要么陨落要么飞升,又恰逢人族与妖族开战,我等自顾不暇,便也忽视了魔道的动向,待到我们发觉之时……” 他长叹一声,看向尸骨林中飘摇的无数尸骸。 “……已经太迟了。” 无形的风吹动了黑魆魆的枝桠,枯干的尸骨摇动起来,如同某些无形的存在正在呼应老僧的话语。其中一些尸骨上衰朽的布料,还看得出修真门派的标识。 比起那些误入的百姓,死在尸骨林中的,更多是前来讨伐死魔的修真人士。 千年来,他们埋骨于此,魂灵至今仍被困在这片土地之上,绝望的等待着灭亡。 无论如何,这些人到底还是留下了一些宝贵的经验。 驱除死气之前不能贸入尸骨林,就是其中一样。 而另一样,就是这祓禊死气的法阵。 白飞鸿收起青女剑,在法阵的核心处坐了下来。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124节 “我在回春诀一道上也颇有心得。”迎上老僧的目光之中,她顿了顿,还是搬出养父来,“家父乃是昆仑墟不周峰主闻人歌。” “既然是闻人真人的爱女,贫僧便也放心了。”老僧面色一缓,合掌道,“如此一来,西南方位便有劳施主了。” 白飞鸿颔首应是,随后驱动起回春诀,全身心地沉浸在祓除死气之中。纯净的灵力以她为中心,沿着法阵向四周扩散。弥漫于此地的死气如同黑雪,在触及这样温暖的灵力之后徐徐消融。 回春诀运转之时,生生不息,循环往复,如同轮回。 白飞鸿全副心神都沉浸于此,不知时光流转,也不知天边将白。 所以,她也没有察觉到,不知何时,已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 细雨如丝,像是女子的眼泪,绵绵不绝地落下。 雨雾之中,云梦泽撑着一把油纸伞,在不远处静静地注视着白飞鸿。 他看得那样专注,连林宝婺何时站在他身边也没有察觉。 “还看啊?”林宝婺嗤笑一声,“我看你眼珠子都要掉她身上了。” 云梦泽垂眸看了她一眼,却难得没有生气,只是将目光又收了回去。 林宝婺却没有放过他,而是饶有兴致地追问下去。 “你把她拉走以后同她说了什么?我看她回来以后还是那副样子,你该不会什么也没说吧?” 云梦泽顿了顿,忍耐似的开了口。 “……你很闲吗?” “不巧,我和你一样是单修武道,是纯粹的剑修,等死气散了打打架还有用,现在只能在这里看着帮不上什么忙。”林宝婺一摊手,男人一样耸了耸肩,“所以,你说的没错,我很闲——你不也一样?” 云梦泽抿紧唇,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开口刺了林宝婺一句。 “你倒是有闲情逸致,还来管旁人的闲事。” “这叫同门情谊。”林宝婺嗤笑一声,“之后有可能要直面死魔,该说的话还是早点说了,搞不好以后就没机会了。” 云梦泽意外地看了她一眼:“这不像是你会说的话。” “要不是看在同门里你还算过得去,你以为我会同你说这话?”林宝婺冷嘲,“再说,什么叫不像我。你又了解我什么?这些年我在东海,旁的没学会,倒是学会了有话就要早点说出来,喜欢也好讨厌也罢,有的话总想着以后有机会再说出来,却忘了不一定会有以后。” 云梦泽一时哑口无言。 林宝婺转身,拍了拍他的手臂,露出意味深长的笑。 “她为人很迟钝,有的话你不明明白白说出口,她是不会往那个方向想的。”林大小姐回过头,深深地看了白飞鸿一眼,笑容里多了一丝苦涩之意,“就像这么多年了,她也没有发现……她有多美。” 是啊。 云梦泽垂下眼帘,想。 所以才会那样对着人笑,觉察不到别人的目光,也发觉不了,旁人看着她的时候都在想些什么。毫无防备,坦坦荡荡。 就连此时此刻,她也没有意识到,有人在看她。 云梦泽抬起眼来,对上了兄长的目光。 ——他又在看她了。 他想。 这一次不会再被你抢走了。 他扣着竹制伞柄的手指微微收紧。 无论是相遇还是相知,这一次全都是我先,所以我不会再让了。 白飞鸿那边,则是一整夜都没有合眼,她需要静坐在法阵核心,全力输出灵力维持法阵运转。这项工作十分无趣,但却是攻破尸骨林的重要准备。 坐在那儿的时候,白飞鸿久违地找到了过去的感觉。前世那回,她也是这样坐在法阵中,同其他的书阁弟子一样,一边驱动灵力,一边等着尸骨林外的死气散去。 不过,有些事还是有所不同。 前世那一次林宝婺在东海受了伤,被荆通压在瑶崖之山养伤,并没有来——若非如此,琅嬛书阁怕是会一次失去两位继承人。 白飞鸿他们从琅嬛书阁带来的人手也加入进来,和他们同来的那个有着一双鹿眼的小姑娘,似乎修习的也是医修的心法,她也在法阵的末位坐下来,驱动自己的灵力,尽管微薄,却始终不肯断绝,如涓涓细流,汇入法阵之中,彻夜未休。 天亮时,尸骨林外围的死气终于被驱散了三成,众人虽然面带疲色,却俱是精神一振。 “如此一来,应当能在今日之内踏入尸骨林。” 兜率寺的老僧推测道,纵使满面疲惫,也盖不住他神色中的欣慰之情。 “是!” 林宝婺也露出笑来,她抬眼看向尸骨林深处,目光炯炯。 “加上先前驱散的四成,只余下核心腹地的三成死气……今日之内,我们一定能救出长风哥!” 白飞鸿也露出了一丝欣慰之色。 他们的行动比前世快了一天,想来,事情应当也会有所改变。 陆迟明作为援救人员中功力最为深、地位最高之人,无形中已成了一行人的领袖。他稍稍颔首,神色淡静从容。 “如今应当可以试着向里推进。”他在心中演算一番,再度颔首,“正如林姑娘所说,余下的死气,应当能在今日之内祓禊完毕。死气是死魔的一部分,净化了它,死魔的实力也会随之削弱。” 唯有云梦泽依然沉着脸。 他有很不好的预感。 从进入尸骨林以来,龙的敏锐五感就一直在告诉他很多事。 这里死过多少人,这里浸没着多少人的怨恨,死者对生者的诅咒与怨念恒河沙数,几乎能把人活活埋起来,以及…… 密林深处死气的流动,在此刻剧变! “小心!”他面色骤然一变,“死魔要出来了!” 众人一惊,一部分人立时提剑戒备起来,另一部分人却还是半信半疑,其中一人还将目光转向云梦泽,下意识朝他迈出了一步。 “你凭什么这么断定——” 然而,他没有机会再问下去了。 如同在呼应云梦泽的警告一般——异变,发生了。 笼罩在尸骨林上方的阴云骤然盘旋起来,化作巨大的漩涡,将四面八方的流云都卷入其中。黑压压的云层如同某种巨物盘踞在他们头顶,呼啸的风声有如鬼哭,将原本就如同鬼域的尸骨林变得更加阴森可怖。 一道黑影平地而起,骤然贯穿了如漩涡般漆黑的密云,拖曳在其后的无尽死气如同黑色的烟雾,缓缓弥散开来。 那黑影腾云驾雾,伴随着轰然雷鸣远去了,在众人回过神来之前,便已消失了踪迹。 许久,才有书阁弟子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那……那就是死魔?” 他结结巴巴问,像是想要对抗这莫大的恐怖与本能的恶寒一般,年轻弟子的脸上硬挤出了一个笑来,看着却比哭还难看。 “哈哈、哈哈……这……我们真的打得过吗……” 白飞鸿深深地皱起眉来。 “她要去哪儿?” 她问出了萦绕于众人心头的另一个问题。 “或者说,这会不会是一个陷阱。” 陆迟明沉声道。 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黑魆魆的阴影之中,连绵不绝的急雨之下,尸骨林如同某种漆黑而庞大的野兽,正张大了口,屏息等待着他们踏入其中。 白飞鸿将青女剑换到右手,目光如冰霜般凛冽。 “我先去探一探究竟。”她低声道。 第126章 第一百二十五章 第一百二十五章 风月天。 这里是不夜的销金窟, 换而言之,这里也是没有白昼的永夜城。 天既然亮了,笙歌燕舞便也都散了。既不闻丝竹管弦, 也听不到莺声燕语。便是最晚归的车马也稀稀落落地离去了。一夜风雨之后, 满地落红堆积, 却也无人要扫它。仆役们熬了一夜, 现下强睁着朦胧睡眼,不住地打着呵欠, 困顿得几乎要栽倒在地。 花楼里的姑娘们和鸨母们是俱都已经睡下了, 再好的精神头也经不起夜夜这么磋磨, 很难有比热闹更耗神的了。 负责伺候花娘的丫鬟们却还不能这么早睡,一名梳着双环髻的小丫鬟一边点着脑袋一边去拆顶着窗的木头支架,屋里的香气实在太过浓烈,混着红烛燃了一夜的热意,越发熏得人睁不开眼。短短一会儿功夫她已经打了四个呵欠, 只好伸出手揉揉眼睛, 努力让自己清醒一些。 “呼……哈……”又长长的打了一个哈欠,小姑娘才勉强撑开了快要黏在一起的眼皮, “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唔……算了蜡烛还是下午再收拾吧……呼……我撑不住了, 我要睡了……唔……咦?” 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一样, 小姑娘忽然睁大了眼睛。 “那、那是什么?” 睡意在一瞬间消失,小丫鬟瞪着眼睛看着窗外,发出了难以遏制的惊叫。 忙活了一夜的人大多脾气不好, 像是花娘这种一整晚又陪酒又陪客的更是如此,一整晚的笑都陪了出去, 这让她在被吵醒时越发没有好脸色。 “小浪蹄子叫什么叫!作死啊你?” 屋里的花娘揉着抽痛的脑袋,又累又烦, 好容易才睡着又被人吵醒让她火气直冲头顶,她从床沿上胡乱摸了一条腰带,一掀帘子就要去寻那个胆大包天敢扰她清梦的死丫头算账。 “吱哩哇啦乱叫什么?让不让人睡觉了你!”她胡乱一揪衣襟,抬起手就要用腰带去抽那小丫鬟,“你知道我什么时候睡下的吗?啊?吵什么吵?吵什么吵!” 腰带劈头盖脸地抽下来,上面带着好些珠宝玉石的装饰,抽到脸上顿时就是一道通红通红的印子,要是在平时,小丫鬟怕是当场就要跪下来磕头求饶,一边蜷着身子一边用手臂护着脑袋,只求姑娘出手轻一些。 但今日她也不知道是吓懵了还是犯傻了,全然不知道躲,只愣愣的站在那儿,硬挨了好几下才回过神来,她慌慌张张地捂住头脸,张着手朝窗外胡乱挥着。一叠声地喊着“不是”“不是”“外面”“外面”,像是被吓得魂都掉了,指着窗户外面,硬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外面什么外面?是下金子还是下男人啊,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花娘气急败坏地又抽了这丫鬟一腰带,这才撑着窗棂探出头去,翻着白眼往外张望了一眼。 “让我看看有什么大不了的,值当你这样……大……惊……小……” 最后一个怪字,无声无息地掐断在她的喉咙里。 花娘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窗外的天空。 那是如同噩梦一般的光景。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125节 不如说,最为可怖的噩梦之中,也不会出现这样骇人的景象。 天空张开了眼睛。 不,那只是被吓得神智混乱之人,某种近乎昏聩的直觉罢了。 黑压压的阴云盘旋在风月天的上空,同那骇人的无边密云比起来,这满溢着酒色财气的花街渺小得不值一提。曾经被无数文人墨客提笔赞颂的盛世浮华,这一切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景象,此刻都显得如此轻薄肤浅,脆弱无依。 便是在孩提时的梦魇之中,也不曾出现过那般可怖的云。 花娘跌坐在地,无意识地向后退缩,脚尖蹬着地,一蹭一蹭地往后缩,直到撞上了屏风,才陡然惊呼一声,又像是怕自己的惨叫招惹来什么妖魔一般,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将声音硬生生掐断在喉间。 ……别出声。 本能在这样告诫她。 别被它发现。 理智在这样命令她。 她什么也不敢说,也什么都不敢做,明明吓得快要喘不上气来,却连大口呼吸都不敢,生怕发出一点点声音,就会被那个东西注意到。 而后。 她觉察到了。 最先用惊呼将她从床榻上唤醒的小丫鬟,不知不觉间已没了声息。 她只觉得冷汗一重一重浸透了衣衫。 想要确认什么,又害怕确认什么一样,她缓缓地、缓缓地扭过头去。 她对上了一双惨白的眼睛。 “啊啊啊啊啊啊!!!” 莫大的恐怖完全冲破了花娘的心防,她惊声尖叫起来,再也克制不住地往后跳了一大步,硬生生撞翻了屏风。 跌坐在屏风里面,被带倒的衣架砸了个正着,花娘才终于在疼痛中稍稍清醒过来,她捂着被撞到的腿,一边喘息一边将身子拖出来,这才发觉,并不是小丫鬟的眼睛突然变成了白色,而是她的眼睛整个翻了上去,只露出血丝密布的白眼仁来。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花娘无声地松了口气,下一刻,她的呼吸陡然一窒—— 她终于想起自己在哪儿看过这样的眼睛了。 她娘过不下去用一根腰带把自己吊死了以后,大人们把她从房梁上放下来时,她就用那双只有白眼仁的眼睛在看她。 定定地、定定地看着她。 就像这个丫鬟一样。 这是吊死鬼的眼睛。 花娘无声地颤抖起来,手指疯了一样在手臂上抓挠,直抓出一道又一道血痕来,皮肉都卷到指甲里,她也不敢抻开手掌来。 就算不去验一下那小丫鬟的呼吸,只要看到那青白的脸色——尸体的脸色——她也知道,那丫鬟定然是死了。 她到底是怎么死的?什么时候死的? 花娘想不明白。 但与此同时,她忽然意识到了一件更为可怖的事。 太……安静了。 就算白天没有夜晚那般人声鼎沸,外面也不应当如此安静才是。 众所周知,有人的地方就没有清静。就算没有人说话的声音,也该有些旁的。 马车的车轮压过路面时骨碌骨碌的运转声,马的鼻息与嘶鸣。畜生是不可控的,所以天亮起来了,后院的鸡也该叫起来了,应当还有些狗叫,鸟鸣,虫子窸窸窣窣的动静,池塘里青蛙的合奏……便是仆役们拆起门板来,也该发出吱呀吱呀的动静 但为什么,外面什么声音也没有呢? 花娘睁大了眼睛,下一刻,她只觉得喉头一甜,猛地呕出一口血来。 是了。 她前些日子才被医生断出了桃花痨,叮嘱鸨母近来少给她安排些客人,要她好好养病才是。 可她明明已经求了相熟的恩客,借了他的门道从医修那儿讨了些灵药来。到底是仙家法术,那灵药十分管用,服下之后她已有好些日子没有发病了,为什么今日却忽然…… 花娘剧烈地咳嗽起来,一口接一口的呕血,平日的丝帕早已兜不住了,衣袖衣摆俱是溅上的鲜血,她咳得连气也喘不上来,不消多时,便一头栽倒在血泊之中,抽搐几下,再也没有了动静。 于是,这间房间,也安静了下来。 死亡到来的时候,总是寂静无声的。 似锦繁花次第凋落,如茵绿草成片枯萎,依依杨柳黄叶飘零,虫鸣寂静下去,啼声婉转的鸟儿坠落在大地之上,皮毛丰润的猫狗挣扎着抽动几下后腿,毛色也黯淡下去。湖里的锦鲤成片成片翻起白肚皮,间或飘过一只惨白的青蛙,在昏暗的光线下,白得像是死人的眼睛。 风也变得悄然,像是想要从死亡的双翼下溜走一样,变得幽微,变得隐秘。细细的,轻轻的,几乎让人觉察不到风正从你耳边飘过。 水中的画舫轻轻摇动了一下,似乎是有一只很轻很轻的鸟儿,落在了船头之上。 “所以我才说,不要选我这儿啊。” 画舫之中,传出了女子似嗔似喜的笑语。 “你瞧,她这么一来,我的风月天就全毁了。” 死的到来是寂静的。 死魔如同一道阴翳的影子,无声无息出现在画舫之上。 阴魔张开红绡扇掩住半张脸,自扇底无声地打量着死魔。 她今日依然只披了一件漆黑的长衣,衣摆逶迤一地,长长的黑发披散在身后,因为从未修剪过,黑蛇般蜿蜒及地。此时正是白昼,然而她却似乎唤来了沉暗的夜色。半张脸隐没在衣领之下,只露出一双深渊般的眼睛。 沉沉的,沉沉的黑。 死一样的黑。 “阿弥陀佛。”大悲和尚双手合十,口颂佛号,“巫真施主,还请慎言。” 烦恼魔露出了神佛一般悲天悯人的神色。 “她并未毁了他们。”他认真道,“她只不过是将那必将到来的死赐予了他们。其间并无过错,亦无罪行。” “只不过是,将他们的死期提前了……而已吗?” 阴魔稍稍眯起眼,在红绡扇下绽开了异常妩媚的笑意。 “大和尚还真是偏心。”她稍稍拖长了声音,“怎么不见对着我们的时候有这么纵容呢?我在你面前摘一朵花,你都恨不得扭下我的脑袋来。把你的宽容也分一点给我怎么样?” “施主说笑了。”大悲和尚不为所动,面上微笑依旧,“你我皆为肮脏罪孽的人类,与天魔与死魔不同,你杀生是为了取乐,我杀生是为了卫道,我等所犯下的一切罪孽皆出于本心,皆是我等所欲所求。做下了天理难容之事,还寻求天道庇佑,想要人世宽容……我倒不知道,施主您何时是如此喜爱说笑之人了?” 阴魔用红绡扇掩着口,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大和尚真是开不起玩笑。”她一双桃花眼弯起来,笑得妩媚万方,“不管是入魔之前还是入魔之后,你都这样不解风情。不懂玩笑的男人可没有女人会喜欢呢。” “阿弥陀佛。”大悲和尚又是一合掌,闭眼笑道,“贫僧出家多年,本就不近女色。施主说笑了。” “所以你这种一本正经的地方呀——” 阴魔摇了摇头,目光落在死魔脸上,微微一凝。 死魔正在看花。 阴魔的画舫上,自然摆了许多花。 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她的画舫上不放芍药,不放莲花,只放着阴魔从海内海外搜寻来的各色牡丹花。一样样俱是珍品,许多是连赏花名人也说不出的稀世珍品。 风光满眼,花团锦簇,姹紫嫣红,争奇斗艳。 牡丹本是陆生,亦不适合盆栽,然而不负春素来不负春光,道法高深,而阴魔又最擅长旁门左道,奇巧淫技。因此,她要它们在哪儿开,它们就要在哪儿开,要它们什么时候开,它们就要什么时候开。 然而此时此刻,这些开得烂漫已极的花朵,却在死魔的注视中无声死去。 当它们映入她眼帘的那一刻,它们便要死去。 这也是无法可想的事。 因为,被死亡看到了,就没有办法了。 然而,死魔却依然在看着。 就算盛放的花朵都被她的视线夺走了生机,就算它们枯萎、败落,变得又黄又脏,她也还是看着。 一直一直,就那样看着。 烦恼魔也留意到了死魔的目光,他摇了摇头,像是一个溺爱自己的老来女一样的老人般摇了摇头,露出一抹无奈的微笑。 “真是孩子气。”他说。 阴魔却在红绡扇下,绽开了意味深长的笑。 她已经知道,死魔为什么忽然想要花了。 “的确,很孩子气呢。” 阴魔一边笑,一边意有所指道。 只不过。她所说的孩子气,并不是指眼前这件事。 大悲和尚并不知道阴魔正在笑什么。 不然的话,他一定会将她们两个都杀了——无论是阴魔,还是死魔。 阴魔一边笑一边想。 “不来就杀了你。” 还有比这句话,更孩子气的话语吗? 一回想起来先前从传音符中传来死魔的命令。阴魔便笑得几乎歪倒在软枕之中。 多可怜,多可爱。 她想。 还真是好多年没看到小姑娘这么可爱的一面了。 像是不小心打碎了自己最喜欢的杯子的小姑娘,手足无措地呆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甚至用上了她最厌恶的男人的传讯符,来联系她最厌恶的女人。 在传讯符里听到死魔的声音时,阴魔还以为这是旁人的诡计呢。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126节 但是听到了那么可爱的话,她便再也按捺不住自己,就算那边可能是一个陷阱,她也一头扎了进去。 毕竟,她实在是太好奇了——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死魔又为什么会联系她呢? 毕竟,自从雪盈川被杀之后,死魔无论如何都要杀死的人,只剩下一个阴魔而已。 怀着这样的好奇心,阴魔抵达了死魔的行宫。 而后,她在那里看到了死魔的“理由”。 难怪。 那时,她脑中只有这两个字。 难怪死魔会突然想要不会凋谢的花。 难怪死魔会用传音符联系她过来。 难怪明明自己就站在这里,死魔却还没有对她动手。 这一切的理由,从她在死魔的行宫里,看到在死魔和天魔打斗之时被死魔弄得破破烂烂的男人时,她就明白了。 琅嬛书阁,林长风。 和四魔中的其他人不同,阴魔一直关注着修真界的动向,她素来是个极惜命的女人——无论如何,只有活着的人才能享受生活——她搜集了无数人的情报,大大小小的宗门间的恩怨情仇,每个门派之中又有什么值得留意的好手,她俱是记得清清楚楚,分门别类贮藏在脑子里。 她脑海中飞速闪过林长风的资料,末了,只留下鲜明的两个字—— 难怪。 于是,那时的她在红绡扇下无声地笑了起来——就像她此刻的笑一样。 难怪从很久以前起,就一心想要杀了她的死魔,居然会像孩子一样向她求助。 “放心好了。”那时,她这样对死魔说,“我会修好他的。” 因为,他要是这样就死了,未免也太无趣了。 阴魔自然不会允许这个故事如此仓促收尾。 所以,明明刚受了重伤,被陆迟明破了十二重化身,正是需要好生修养不能妄动真气的时候,阴魔还是拿出了一甲子的功力,又以平生最大的耐心和细致,仔仔细细地缝补好了那个男人。 就像阴魔对死魔承诺的那样。 她修好了他。 现在,阴魔在自己的不负春中,倚靠着自己的软枕,含笑看着死魔,像是在看着一朵将要盛开的花。 死魔没有看她,她还在看那些牡丹花。 最后一朵花也在她的目光中死去了,然而,死魔却还是呆呆地看着。 黑沉沉的眼眸如同深渊,目之所及之处,唯有破灭的风景。 阴魔轻轻地笑了,忽然抬手,用红绡扇敲了敲烦恼魔的手腕。 “对了,你不给她吗?” 她笑着说。 “明明都准备好了,不给她也太可惜了,不是吗?” “确实如此。” 烦恼魔微微颔首,从芥子中取出了一样东西,唤了一声死魔。 “过来。” 死魔的目光缓缓转了过来,黑得近乎空洞的大眼睛里,没有映出他们任何一人的面庞。 烦恼魔张开手,手中是一盆雪一样白的兰花。 死魔的目光落在那白花之上。 兰花纤细的茎叶微微颤了颤,似乎经受了一阵无形的骤雨。然而,那花朵却并未凋零,反而有一个青涩的花骨朵,在她的目光中含羞带怯地绽放了。 或许是白花映入眼瞳所带来的错觉,死魔的眼睛仿佛也微微亮了起来。 她下意识伸出手去,烦恼魔微笑着,将兰花放在她惨白的手掌之中。 “她的名字是‘独占春’。”他同她说,如同寻常人家的老祖父在教导自己疼爱的孙女,“我在盆中布下了回春诀的术式,只要你好生照管她,她便永远也不会凋谢。” 说罢,他还伸出手来,轻轻摸了摸死魔的头,语气放得和缓而又郑重。 “万物有灵,草木国土悉皆成佛,你既然得了她,便不可损伤,亦要珍惜,你可能做到?” 死魔将花抱在怀中,轻轻碰了碰它的细叶,也不知大悲和尚究竟在其中布下了何等术式,就算她这样触碰,这盆独占春也没有要枯萎的意思,依旧顽强地盛放着,花蕊处的那一瓣白上,还微微带着少女似的红晕。星星点点,衬得死魔惨白的手指,也似乎多了几分生气。 她素来是不爱说话的,抱着这一盆独占春也不言语,孩子一样全情沉入进去,待大悲和尚又拍了拍她的头,才不大高兴地拨开了他的手,胡乱点了点头。 只是花还被她抱在怀里,小孩子充满独占欲的姿势,用双臂紧紧地环着,就算大悲和尚也碰不得一下。 烦恼魔只好无奈地摇了摇头,面上却还是笑着的,见死魔转身要朝外走,他便也从善如流地让开了身,看着那道漆黑的影子骤然冲上天际,消失在浓墨一般的阴云之中。 “居然在那样小的一个花盆里布下了七七四十九道术式,连成了一个生生不息的精巧法阵,即使无人提供灵力,法阵中的回春诀还是可以永远循环往复下去。” 阴魔与死魔不同,她是灵山的大巫,自幼便经受着极为严格的法术教育,自然看得出那盆景中的玄妙之处。她眯起眼来,看向大悲和尚,唇边勾起微妙的笑意来。 “居然将这样精妙的法术用在哄小姑娘上,果然不愧是大悲和尚,当真是——慈悲为怀。” 最后四个字,阴魔说得又柔又轻,合着她的笑,说不出的意味深长。 烦恼魔只是一笑,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独占春……倒是好名字。” 阴魔想着那兰花的名字,轻轻地笑了。她稍稍抬起眼来,眼风抛在大悲和尚面上。 “真是巧合到了,简直让我以为你是故意的。” 如果不是知道,大悲和尚并不知道林长风的存在的话。 “什么巧合?” 烦恼魔也眯起眼来,敏锐地从阴魔的话语中意识到一丝不对。 “没有什么。”阴魔笑着含混过去,“只是觉得这盆花格外适合她就是了。” 独占春,独占春。 阴魔想,笑着想。 独占一段春光——哪还有比这更适合死魔的花呢? 正如死与夜素来是一对兄弟,死与冬也是一对亲不可分的姐妹。 死魔的生命之中,从来不存在所谓的“春”。 可那个男人却出现了。 不合时宜的春光,照进了永无止境的冬夜。 可惜的是——不,值得高兴的是,那个男人并不是不会凋谢的花。 阴魔轻轻地笑了。 待到失去那段春光之后——死魔,会变成什么样呢? 第127章 第一百二十六章 第一百二十六章 白飞鸿一行人正在尸骨林中赶路。 浓云结成了块, 黑压压的压在人的头顶,暴雨带来的沉重水汽被逐渐上升的气温一蒸,空气变得潮湿而滞闷, 几乎令人无法呼吸。 尸骨林中的路也是泥泞难行。 这里已有许多年没有人进入过, 没有苔藓, 没有虫豸, 没有腐土。这片森林已经有不知多少年不曾萌发过一片新叶,那些旧日的枝叶也不曾腐烂, 只是随着时间枯干、破碎, 化作微尘与砂砾, 被雨水一冲便与泥土混做一团,越发泥泞得能绊住人脚,令他们每走一步都格外艰难。 并不是白飞鸿他们不想御剑飞行。而是尸骨林常年为死魔的死气所浸没,已经化作了一个天然的禁灵领域。白飞鸿走在这里,恍惚中有种错觉, 仿佛她又一次走在了前世那条湿泞的道路上。 那次也是这样。 灵力的运转极为滞涩, 无法御剑飞行,也无法使用传送法阵, 只能靠自己的双足, 一步一步地向前走。那时她既是医修, 又刚经历了两天两夜的法阵运转,本就灵力衰微的身体不免吃不消,走得很慢, 只好默默走在队伍的最后方,努力撑着不要掉队。 白飞鸿想, 若不是那样,最后那条道路也不会显得那样长。 她的目光再一次落在了陆迟明的后背上。 他的脊背永远是挺拔的, 像是俊朗的青山,仿佛什么也不能让他动摇,什么也无法让他弯折。 靠在这样一个后背上的时候,就算是濒死之际,大量失血所带来的眩晕之中,也无法不感到安全。 她曾经以为那个后背是可以托付的。 可她错了。 或许那一刻所感到的安心并不是错觉——时至今日,她也不认为那一刻是某种错觉。 但是。 她想。 那一刻也只意味着“那一刻”而已。 若说她有什么错,便是将那一刻当成了永恒。 此时此刻,白飞鸿注视着陆迟明,忽然发觉自己可以将这一刻与过去区分开了。 她不再缀在队伍的末端,也不用再遥望着这个男人的背影。 于是她的心中生出了某种明悟——原来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原本只是极为细微的动摇。白飞鸿却在这一刻,听见了冰裂的声音。 许久没有突破的心境,在这一刻发生了剧烈的动摇。 那冻结已久的冰湖,终于出现了一丝破绽,而后,就如同摧枯拉朽一般,冰封的湖面骤然破碎开来——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慢了下来。 视野中的一切都放慢了脚步,落入耳中的呼吸声也变得极为缓慢,此时此刻,白飞鸿甚至可以看得到风的轨迹,乃至每个人灵力的流动—— 也正因为如此,她才会比任何人都更先觉察到了那道阴影。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127节 “铮——” 青女剑出鞘时的寒光,比闪电还要迅疾。 连开口警告的空隙都没有——不,应当说,连眨眼的时机都没有,她的剑光如惊雷一般一连掠过了一十二人,直直擦过鹿鸣的脸庞,重重截断了那袭来的黑影! 云梦泽素来与她配合默契,此时也不需要多余的言语,已经猛地反应了过来,毫不迟疑地出手,银枪迅如闪电,眨眼间便划出一道清冽的灵气,生生阻断了欲从地下冒出的其他袭击! 直到这时,其他人才反应过来。 “什么情况!” “发生什么了?” “难道是死魔——” “布阵!” 林宝婺也已将太阿剑握在手中,她咬紧牙关,额角虽隐隐渗出冷汗,口中调度安排却是一丝也不肯乱。 “照我们先前演练的,摆出诛邪剑阵来!医修与佛修在最中央,剑修与体修好生护法,别让死魔轻易伤了他们!” “是!” 所谓队伍,最忌讳的便是将领慌乱,既然带队的林宝婺没有慌乱,其他人也是经验丰富的修真者,在吃了先头这一惊后便冷静下来,立刻按照林宝婺先前安排的剑阵列好阵势,纷纷祭出法器与灵石,灵光一时大盛,竟是生生在这个禁灵领域中开辟出了一方灵气周转的小天地来。 陆迟明也将自己的剑从地上拔了出来,他平静地看着那些拼命挣扎,最后还是不甘散去的死气,面上无喜无怒,只是冷静地权衡着什么似的。也不知他到底推断出了怎样的结果,只见这位剑仙稍稍侧过头,将目光投向了密云沉沉的天穹。 “阁下既然来了。”他说,“便现身罢。” 天穹之上,骤然张开了一只眼睛。 事实上,那只是视觉变化太快所带来的错觉罢了。 阴云急急回旋着,强力的漩涡将周围的一切都卷入其中,凝聚成“眼”般的一点浓黑。死气盘旋着,化作了某种高高在上的风暴,在这死的风暴中央,漆黑的阴影缓缓地、缓缓地落了下来。 死的降临,总是寂静无声的。 赤.裸的惨白双脚,无声无息地踏上了这一片死地。 黑色的长衣落在她的身后,如同某种黑色的巨鸟,静静收拢了它的双翼。 风声,雨声,枯树摩挲的沙沙声,在这一刻都静了下来。 无声,无声,一切都是寂静的。 而这死寂之中,才生出了最大的恐怖。 黑暗的森林之中,浓黑的乌云之下,死亡就这样显现了身形。 一时之间,静得连呼吸的声音都听不到。 离得这样近,白飞鸿才第一次看见了死魔的真容。 前世那一回,她实在落得太后,什么也看不到,待到她终于能靠近战场中央时,战斗已经结束了。她其实并没有看到死魔究竟长什么样子。 而这一次,她终于看清了。 光看外貌,其实很难分辨死魔究竟是男是女,她的身形接近少年,又接近少女,生得十分高挑,而又清瘦。乌黑的长发像是从未修剪过一样,披散在她的身后,那发色倒比夜色更漆黑,黑得像是能连黑暗都吞没。而死魔的肌肤却是惨白的,也许是因为不见天日,也许是因为死气侵蚀,白飞鸿还从未见过比那更惨白的肤色,白得没有一点血色,也看不到一点人气。 最没有生气的,却是死魔的眼睛。 若说四魔中的其他三人尚且有沟通的可能,在对上死魔的视线之时,任何人都会明白——言语是无用的。 那是至为深暗的混沌,比黑暗更深邃的幽冥,看到那双眼睛就知道……眼前的人,就是死亡本身。 无善意也无恶意,无是非也无喜怒,不知对错也不知爱憎。 在那双眼中,甚至连杀意都不存在。有的只有纯粹至极的死亡罢了。 只是—— 白飞鸿的目光稍稍下移。 死魔的手中,捧着一盆兰花,墨绿的细叶像是畏寒似的颤抖起来,雪白的花朵也悄悄低下了头。在连虫鸣也死去了,唯有破灭与死寂的森林之中,这兰花未免有些过于突兀,与这浑身上下都满溢着死气的黑衣人格格不入。 黑色的衣袖一垂,挡去了他人的视线,死魔半张脸隐没在衣领之后,那双黑沉沉的眼睛盯着他们,显出一种骇人的气势来。 “擅闯者死。” 她冷冷地宣告着。 而后,漆黑的阴影骤然化作泥淖,眨眼间便吞没了泥泞的大地。 除却法阵所围出的一方小小天地,一切都黑了下去。 他们脚下,死的深渊骤然张开了巨口。 在剑阵的中央,年轻一些的医修陡然呕出一大口血来,而年老一些的兜率寺僧侣们虽然依旧镇静,但从他们掐着念珠的手上突然暴起的青筋来看,他们此刻想必也称不上轻松。 唯有生机才能对抗死气,唯有佛门清净之力才能祓禊不净。是以这个法阵的核心便是无时无刻不在驱动的回春诀,以及由众位高僧所造就的结界。 似乎是不满这法阵对自己的阻挠,死魔面上闪过一丝不耐之色,她伸出手来,对着他们虚虚一握—— 无边无际的死气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以这方剑阵为中心化作怨煞的漩涡,魔息急速运转之时所带起的呼啸有如鬼哭,黑魆魆的树林间悬挂的众多尸骸也摇动起来,发出惨嚎般的声响。 冲天而起的怨气之中,林宝婺惨白着脸,却还是高昂起头颅,祭出了太阿剑。 “诸位弟子听我号令——”她的脊背绷得笔直,如利剑一般,“起剑!” 万道剑光,平地而起。 诛邪剑意最是刚正霸道,雄浑的剑气生生将盘踞于此地的死气一扫而空,万道剑光有如横暴的旋风,在几乎吞没他们的黑暗之上生生削出一大片的空白来。剑势变幻,转攻为守,如游龙一般猛然朝死魔冲去! “轰——!” 大地为之撼动,早已焦黑的枯木纷纷倒伏在地,那雄浑的剑意与死魔的魔息相撞,以他们为中心炸开了一道巨大的沟壑,那骇人的裂口,硬生生将尸骨林撕裂为两半。 在漆黑的魔息散去之后,他们终于看到了死魔的身影。 滴答,滴答。 一滴又一滴朱红的鲜血,沿着死魔的指尖滴落。 然而她的目光却没有落在自己的伤口上,而是落在了自己脚下。 那里,雪白的兰花横倒在一地碎片与泥土之中,纤细的叶子被碎片划破了,流出墨绿的血来。 死魔的血滴落在兰花之上,眨眼之间,纯白的花朵便像烫伤一样蜷缩起来,枯黄,零落。连纤细的叶子与花梗也卷了起来,尽数枯萎了。 失却了回春诀的术式,暴露在死魔浓烈死气中的花朵,只一瞬间便失去了生命。 死魔缓缓抬起头来,那双黑沉沉的眼睛,第一次亮起了骇人至极的杀意。 “我要杀了你们——” 嘶哑的声音彻底撕裂了死的寂静。 第128章 第一百二十七章 第一百二十七章 黑暗在这一刻骤然加重。 死气沸腾起来, 如果说先前都是平静的湖泊,这一次,死魔的怒火将这片黑湖点燃了, 顷刻之间, 便烧遍了整座尸骨林。 黑色的火焰燃烧起来, 连空气都因为这焦灼的死气微微扭曲起来, 黑影如同某种邪恶而灵敏的巨蛇的一般游走着,蓄积、蓄积, 下一刻——猛然扑向众人! “变阵!” 林宝婺一声厉喝, 心中丝毫不敢大意, 急急驱动灵力,死魔的强大比她的想象更甚,之前先发制人那一式已经极大损耗了她的灵力,此地没有灵脉,灵气亦是衰微, 这么快便再抽取自身灵力, 就像是从快要打空的井里抽水,令她的经脉传来一阵剧痛。但林宝婺咬紧牙关, 一步不退, 就像是痛恨无力的自己一样, 反倒更凶狠地从经脉中榨取灵力。 别逗我笑了。 她冷冷地对自己说。 这种程度就不行了吗?我有那么没用吗? 加倍,再加倍,为了抵抗那山呼海啸一般涌到眼前的杀意, 林宝婺不断将自己的灵力灌注在太阿剑上。就像是感觉不到喉头涌上的血腥味一样,林宝婺狠狠瞪着眼前扑来的死气, 身体微微颤抖起来,比起本能的恐惧, 更多是因为几乎要将她理智燃尽的怒意。 ——凭什么。 她咬紧牙关,恶狠狠的想。 ——你凭什么露出这种表情,好像我们才是仗势欺人的那一方一样!明明是你抓走了长风哥,是你杀了书阁的弟子,是你把那么多具尸骨吊在林子里让他们死了都不得安息……是你现在还想杀了我们。 ——你凭什么生气?该生气的是我才对吧! 急速注入的灵力如同火.药,令诛邪剑阵飞速运转起来,上百道剑意喷薄而出,排山倒海而来,迎向几乎能焚尽一切生灵的黑色火焰,清冽的光辉携着磅礴怒意,竟生生将死魔的杀招也阻了一阻! 然而,终究是到极限了。 林宝婺喉头一甜,猛地呕出一口血来。 死魔被激怒之后的力量远非先前可比,见自己的攻势被挡,汹涌的死气停了一停,接着,以更加怒不可当的气势扑将上来!无尽的死气化作惊涛骇浪,似乎就要当场将众人拍碎于此,林宝婺忙提剑欲挡,却因为先前过分榨取灵力激出了内伤,灵力运转一滞,剑阵也随之出现了一丝破绽——她是这剑阵的核心,这便是致命的破绽。 完了。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死气也朝着他们兜头扑下! 就在这时,她听见了利剑出鞘的声音。 有如一曲哀歌。 青女的剑光宛若霜雪,破风之声有如龙吟,眨眼之间便将袭来的死气一荡而空。 就连死亡的黑暗,也要在那冰冷的剑光之下败退。 林宝婺的眼前骤然一清。 那是白飞鸿的剑。 白衣若雪,乌发如墨。 那人就站在她的身前,就算看不到她的脸,林宝婺也能想象到她此刻的神情。 一定是微微有些无奈,又像是带着些许倦意的神情吧。 白飞鸿看着她的时候,总是会露出这样的眼神。虽然她掩饰得很好,但林宝婺就是知道。 疲倦的,甚至可以说是厌倦的,恐怕她自己都觉察不到。 就像现在,她对林宝婺说的话一样。 “你们去寻林长风。”她平静道,“我留下来拖住死魔。”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128节 林宝婺猛然睁大了眼睛。 “你疯了?”她也顾不得体内冲撞的血气,猛地站直身体,“别说蠢话!你这是送死!” “不会的。” 白飞鸿稍稍转过脸来,和林宝婺想的一样,她的眉眼间带着淡淡的倦意,但是,她的神情却是平静的。 平静得……几乎可以说是冷漠。 她虽然在对林宝婺说话,却没有看她,而是看着自己的剑。 “我有办法,你们走吧。” “你——” 你能有什么办法? 林宝婺本来想这样质问,然而死魔却没有给她们继续聊下去的机会。 大约是屡次想要杀人都被阻拦了,死魔的怒火越燃越烈,黑色的火焰猛然大盛,熊熊怒火似乎要将眼前的一切都焚烧殆尽一般,灼烈而疯狂地窜动起来。 “你们都要死——” 死魔声音嘶哑,像是被烧红了的沙砾与火炭炙烤过一样,光是听着就让人背后升起阵阵寒意。那双黑沉沉的眼睛也被魔息侵染,血一样红。 血红的眼睛在黑暗深处注视着他们,如此恶意地宣告了。 “——谁也别想逃。” 随后,就像在呼应她的宣告一般,大地剧烈震颤,先是细细的裂缝出现在他们脚下,下一瞬,猛然撕裂开深深的沟壑来! 黑暗的巨兽终于对他们张开了口,无数黑色的阴影骤然从这漆黑的裂口中探出,这片土地千年来浓烈的死气与怨煞,此时此刻尽数化作一只只焦黑的手,势要将他们尽数拖拽下去! 一切发生得如此猝不及防。 即使是林宝婺,也有那么一瞬间没能反应过来。 死魔的攻击招式一直都像个孩子,直来直去,只知道用蛮力去破坏,粗暴地撕毁眼前的一切,看起来好像不懂迂回,不懂技艺,也不知道要摆弄什么阴谋诡计。 所以他们谁也没有想到,她居然会想出这样的法子—— 既然从上方攻破不了,那干脆就把这一片都毁掉好了。 在意识到无法正面打破结界之后,死魔便迅速改变了主意。尸骨林是她的领地,即使他们用法阵净化了此地的死气,但埋藏在泥土之下,这巨大的古战场所遗留下来的怨气,却不是那么轻易就能化解的。 亡者的诅咒与死魔的死气混合在一起,在谁也没有意识到的时候,那些死气丝丝缕缕地流入地下,浸没了每一寸土地,然后像这样——从下方,将整片土地都撕裂开来。从根本上毁掉了他们的立足之地。 所谓阵法,最大的优势也是最大的缺陷,便在于必须“列阵”。 诛邪剑阵也好,回春之术的法阵也罢,无论是哪一种,都无法保证绝对能防御住死的侵蚀。 失去了立足之地,阵法自然也不复存在。 大人总会轻视孩子,忘了就算是婴儿也会假哭,稚童也很狡诈——只有在他们做了坏事还露出笑容的时候才会意识到这一点。 这一刻,看着死魔露出的半张脸上毫不掩饰的笑意时,林宝婺才明白,他们上当了。 那双血红的眼睛深深地弯了起来,闪动着恶意的欣悦。 “逮住你们了。”死魔说。 那是抓住了蝴蝶准备撕下翅膀的小孩的眼神。 土地如海浪般崩塌、起伏,倒像是一场陆上的海啸。在这片海啸之中,黑色的怪物咆哮着,狂喜着伸出手去,就要将他们尽数拉进死的深渊。 然而就在这一瞬。 一道剑光贯穿了天地。 那剑光是如此清冽,亦是如此决绝。 仅仅一剑,便截断了几乎要触及到他们的诅咒之手。 仅仅一剑,便荡平了此地熊熊燃烧的黑色火焰。 无论是诅咒着生者的怨煞,还是夺走一切的死气,都在那一剑的光辉之下退却。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那便是陆迟明的剑。 林宝婺屏住了呼吸,几乎无法言语。 而他们也没有坠下深渊,尽管禁灵领域无法御剑飞行,但在他们坠下的瞬间,白龙托起了众人的身躯。 云梦泽化作龙身,在最后一刻带领他们逃离了死的深渊。 然而,这并非全无代价。 失却了法阵的庇佑,死气争先恐后地涌上来,丝丝缕缕,侵蚀着每一个人的身体。仅仅是呼吸着饱含死气的空气,对生者来说都如同一种剧毒。更不要提是龙身这样庞大的一个目标。仅仅只是这么短暂的时间,林宝婺也清楚看到,白龙的鳞片被死气腐蚀得焦黑,渐渐有血丝沿着龙鳞的纹路渗出,几乎要将他也染成血红。 “云梦泽……”她咬紧牙关,猛地祭出剑来,斩去了纠缠不休的死气,“给我好好撑住了,要是把我们摔下去我可不会放过你!” 白龙金色的眼瞳转向她,喉间发出一声低沉的嗤笑。虽然他在龙形时不言语,但林宝婺还是从他那一瞥中看出了一抹冷嘲。 像是在说,你先管好你自己罢。 林宝婺:“……回去再跟你吵!” 她恨恨地说,挥剑又荡去了来袭的死气。 更多的死气被陆迟明的剑意所拦。到底是当世剑仙,就算是面临着这海啸般汹涌而来的死气,也不曾有一点畏惧的神色,他持剑的手始终是稳的,没有一丝颤抖。无比精准而又冷静地——将所有试图越过他防线的死气尽数粉碎。 林宝婺的目光一定,呼吸停住了。 “白飞鸿呢?” 她问。 就在此时,她看到了一道剑光。 谁也不知道白飞鸿究竟是何时潜伏起来的,谁也不知道她到底是怎么隐匿气息的。 他们看到的,只是如流星般的剑光。 刹那之间,便照亮了永无止境的死夜。 铺天盖地的黑暗中,一点剑芒恰如寒星,划开重重阴影。那一剑是如此的杀意凛然,迫人的寒意似乎能穿透无边长夜,一直刺到她眼前来。即使隔了那么远,林宝婺也为那剑意所慑,下意识向后退了一退。 一蓬血花骤然爆开。 白飞鸿站在那里,带着连林宝婺都感到陌生的神情。 那是一张没有任何感情的脸。 纯粹到了极致,纯粹到除了杀意就什么也没有的表情。 第129章 第一百二十八章 第一百二十八章 白飞鸿持着剑, 心中却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沉寂。 一切都慢了下来,一切都在她的视野之中灰败下来,万事万物都在这一刻失去了色彩, 化作了某种更为纯粹而抽象的概念。 难以理解, 不可捉摸。 所有情感与意欲都在这一刹那离她而去, 她在这一刻明白了“荒芜”二字的含义。 那便是——失却一切意义。 白飞鸿这一刻, 只觉得冷。 但是转瞬之间,连“冷”这种感触, 于她也没有了任何意义。 如同置身于静水流深之中, 顷刻没顶的寂灭。 白飞鸿看见自己的剑锋上覆盖了冰霜, 也看见自己的指尖凝结了霜雪,那寒意自骨髓深处透出,似乎连血液也凝结成冰。 冷到了极致,便也觉察不到冷。 白飞鸿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她看着死魔,目光中只余下纯粹至极的杀意。 为什么要杀她? 不记得了。 只有一件事是明确的。 她扣紧了青女剑, 深深呼出一口寒气来。 ——魔与死, 都不应当存在于这天地之间。 死魔深深地注视着她,那双血红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忌惮。 野兽会本能地畏惧比自己更危险的野兽, 婴孩也会在感觉到危机的时候下意识屏住呼吸。 这一刻, 死魔在眼前这名女子身上, 感觉到了某种极端危险的气息。 曾经也有某个男人,给过她这样可怖而又明晰的预兆。 而这个女人的剑——她的剑—— 死魔的视野骤然一片血红。 ——那是雪盈川的剑意。 就在此时,白飞鸿的额心骤然一烫。 如同被某种无形的存在灼伤一般, 额心的红莲印中渐渐滴下一滴血来。 血珠滑过她苍白的面庞。 难以名状的色彩与线条填充了她的视野,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清晰可见, 即使是空气中幽微难察的死气,在她的眼中也是纤毫毕现。过于清楚的视野超越了意识所能承受的极限, 带来了无法形容的负荷,令眼球如同灼烧一般疼痛起来。 但在这时,疼痛也是某种证明。 只有活人才会痛。 白飞鸿的目光一凝,脱离了方才那种玄而又玄的境界。 不对。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129节 她看着死魔胸前逐渐愈合的伤口,心中闪过一丝明悟。 用那种方法是杀不死“死亡”的。 与“死”相对的,并不是“杀”。 “杀”与“死”如同一枚钱币的正反面,再没有比这二者贴得更加紧密的存在。杀会带来死,死在呼唤杀,心怀杀意的剑招,只不过是在为死魔送上更多的死气罢了。 只要她心中还存在杀意,便绝不可能杀了死魔。 “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也许是被方才那一剑刺激到了,死魔的神态骤然变得疯狂,她死死抱住自己的双肩,指甲都陷进肉里,随着她的喘息在两臂上划动,挖出一道道深深的血痕来,然而发狂的女子却浑然不觉,她只是圆睁双目,目眦欲裂,猩红的血丝从细小的裂口中滚下,透出刻骨的怨毒与狠煞。 “一定要杀了你,现在就杀,杀了、杀了、杀了你!!!” 颠三倒四,语无伦次。然而弥漫在林间的死气却响应着她的嘶吼,发狂一般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 ——简直就像哭闹不休的小孩子一样。 白飞鸿提剑拦住袭来的阴影,心中忽然闪过了这个念头。 利刃翻转,剑光如雪,眨眼间已是一十三式挥出,将扑向她的阴影尽数粉碎在剑尖。白飞鸿翩然跃起,躲过了又一道从地下猛地咬向她脚踝的黑影。 不知为何,明明是生死一线之时,她却忽然分神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情。 很久很久以前,她倒在遍地残尸断肢之中,一边在死气中痛苦挣扎,一边在泥泞中仰起脸来,望向战场的中心。 说来也奇怪,白飞鸿明明连死魔的脸都不记得了,却还记得她那时候的表情。 死魔在哭。 张大了血红的眼睛,用手抓挠着自己,疯了一样大哭着。 血一样的眼泪,大颗大颗从她的眼眶里滚落下来,她哭得实在太厉害,完全不像一个大魔头,反倒像是一个小孩子。 只有孩子才会那样哭,一点也不顾及形象,也不知道要克制,那样毫不掩饰的放声大哭,毫不顾及旁人,大张着嘴巴嚎啕起来,双手抓得自己满脸满身都是血印子,哭得都要呕吐……却停不下来。 怎么都停不下来。 那时候的白飞鸿就在想,她可真像一个小孩子。 在哭闹到再也没有一点力气之前,她绝对不会停下来。 白飞鸿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说实话,直到现在,她也不是很明白。 但是,她却在方才那一瞬间,奇迹一般领悟了一个事实。 ——死魔是不应该出生的生命。 她握着青女剑的手骤然收紧了。 只是这一次,她不是为了杀而挥剑了。 回春诀的灵气,代替了无情道的心法,覆盖在青女剑之上。 剑身不再透着霜雪般的寒意。 春江水暖,惠风和畅,冰雪无声无息地溶解,新草探出嫩生生的芽来,在明丽日色之下透出暖暖的绿,那绿意也染上了柳梢,又随着拂过细柳的春风染绿了一江春水。 磅礴的生机,只一刹那便覆盖了这方死的天地。 ——生者的世界容不下死的存在。 剑光一闪而没。 这一次,没有血溅出来。 因为这一剑不是为了杀她,而是为了救她。 ——尘归尘,土归土。死者也终将回归死的怀抱。 生机压制了死气,回春之剑度化了死的灾厄。 那新绿的剑意穿过重重死气,只一刹那,便洞穿了死魔的脏腑。 然而,她却没有感到痛楚。 那一剑来得太快,快到来不及感到痛楚。 那一剑也太过温暖,温暖到让她生不出反抗的心思。 死魔微微张大了眼睛,就这样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女人的手臂是柔软的,胸怀也是柔软的,这样温柔地环抱着她,几乎要令她想起某些遥远的回忆了。 实在太过遥远,也太不鲜明,模模糊糊的……最初的记忆。 在很久很久以前,她好像也被什么人这样抱在怀里过。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她不记得了。 只是模模糊糊地,残留下来了些许印象,没有影像,没有声音,只有某种极为奇妙的感觉。 如今回想起来……对了,他教过她的。 那个词叫做“怀念”。 好怀念。 她在死的拥抱中,忽然这样想。 血的腥味漫上鼻端,如此熟悉的味道,让她感到无比安心。自己的血流了自己一手,暖暖的,黏腻的,缓缓从手中滑落的微妙感触,令胸口微微收紧,让死魔都觉得有些奇怪——她的血居然也是暖的吗? 她靠在女人的怀里,茫然地睁大了眼睛。 血很温暖。 女人也很温暖。 趴在柔软的肚子上,趴在温暖的内脏里,挣扎着,却也被包容着……暖暖的,明明很快就会觉得冷了,但是这个时候,被女人这样抱着,她只觉得好暖和。 如此让人安心,如此不愿离去。 只要能被这样抱着就好。 她一直在找的就是这个。 不管挖开多少人的肚子,怎么找也找不到的东西……就是这个。 “娘——” 白飞鸿听见了一声模糊的呢喃,低下头时,只对上了一双大大的黑眼睛。 然而那双眼睛里的光已然黯淡下去。 死魔不知何时已停止了呼吸。 离得这样近,白飞鸿清楚看到,她被衣领挡住的半张脸上布满了交错纵横的伤疤。 若是没有这些伤疤,她也应当是一个很美的人。 然而,在这一刻,那张可怖的脸庞上却浮现出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不是魔头,而是孩子的笑脸。 她终于回到了死的怀抱。 白飞鸿收回手,在她撤去抵住死魔后心回春诀的那一瞬间—— 怀中的女子,无声无息地崩散。 魔修死后,身躯化作灰烬,一阵风过,便散去了。 劫灰如同一场纷纷落落的骤雪,飘散在黑暗的森林之中。 随着主人的逝去,原本汹涌的死气也沉寂下去,诅咒与怨煞也沉入了死的安宁。一切都沉寂下来,在静谧的落雪之中,白飞鸿抬起头来,迎上了陆迟明的目光。 “死魔原本是不该诞生在世上的。”像是明白她想要说什么一样,陆迟明微微摇了摇头,“不是好恶问题。而是……死掉的婴儿,本来就不应该活着出生。” 白飞鸿想起云梦泽曾经说过的话。 死魔是还未出生就已经死去的婴灵。 是大灾之年从生母肚子里爬出来的棺材子。 “死亡”这一概念借由这个本该死去却没有死去的婴孩,被生到了世上。 那就是一切错误的开始。 死亡会破坏生者的世界,生者的世界亦容不下死的存在。生与死是绝对对立的两面,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相容的两种概念。 “让她诞生在这世上的,大概是母爱吧。”陆迟明道,“即使自己死了,也还是希望孩子能活下来——除此之外,不可能有别的解释了。” 祝福变成了诅咒。 爱意变成了祸患。 因为母亲的爱而诞生在世上的孩子,却从出生的那一刻起,便永远失去了母亲。 死魔自死亡中诞生,生者的世界于她而言,没有她的容身之处。 对她来说,母亲就是死亡。 所以…… “她终于回家了。”白飞鸿望着纷扬的白雪,轻声道,“这样也好。” 她终于回到了母亲的怀抱。 “的确如此。” 陆迟明也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他抬起头来,看向密林深处。 “他们应当也找到林长风了,我们进去吧。” 白飞鸿点了点头,最后看了一眼纷散的大雪,随陆迟明走向密林深处,死魔的行宫。 前世那一次,他们抵达的时候,死魔已经将自己的行宫破坏殆尽了。所以他们什么也没能找到,不管是林长风,还是别的什么人。 但这一次,白飞鸿终于见到了林长风。 他如同沉睡一般,倚靠着墙壁。白飞鸿第一次看清了他的脸,那是一张苍白而清雅的面庞,眼睛有着柔和的线条,让人觉得他笑的时候,一定温和高雅,而又让人心生亲近。一身月白的长衫下,可以看到清瘦的轮廓,瘦削的腕骨被一双小手紧紧握着,眼泪一滴一滴砸在上面。 “长风师兄……”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130节 少女喃喃着,像是想要唤醒他一样,又像是害怕碰碎他一样,很轻很轻地碰了碰他的肩膀。 然而他却没有醒来。 再也不会醒来。 他只是静静的——如同沉睡一般死去了。 第130章 【番外】 【番外】从此无心爱良夜, 任他明月下西楼。 陆迟明将剑刺入死魔心口的同时,无孔不入的死气也绞碎了他的五脏六腑。 他面无表情看着死魔在他面前倒下,在他面前灰飞烟灭。 而后, 他才终于呕出一口血来。 鲜血泼在地上, 污浊的红, 夹杂着血块和内脏碎片。 素来如青山一般沉稳的男人踉跄一步, 以剑支撑着自己的身体,才没有倒下。 陆迟明看着自己的血, 清清楚楚地在其中看到了自己的末路。 死气依然在他的脏腑之间游走, 腐蚀着所触及到每一条经络, 呼吸间满是血的腥味,每一次心跳都会带来剧烈的痛楚。 陆迟明靠着自己的剑,静静听着血液流失的声音——那样轻,那样冷。 每一次呼吸,都在将他带向死亡。他甚至能清楚感觉到, 死那冰冷的吐息, 正在悄然无声地贴近他的后颈。 而他无计可施。 杀死死魔的那一剑并没有完成,他几乎透支了全部的灵力, 才成功施展出了那一剑。用不完全的剑招对敌本就是极危险的, 对手还是死魔这样的存在……在出剑的同时, 陆迟明就已经受到反噬。 他原本不打算在这里便对上死魔。在他们的计划中,也只是牵制住死魔,带着林长风离开便好。 然而死魔发了狂。 现在想来, 他们赶到之前,最先听见的, 其实是婴儿的哭声。 其后映入眼帘的,才是已经彻底陷入疯狂的女人。 黑衣黑发的女子站在行宫的废墟之上, 一边嚎啕大哭,一边疯狂砸毁自己所能碰到的一切。死气以她为中心,向着四面八方逸散,蒸腾的黑雾刚一触到本就衰朽的尸骸与枯木,便令其化作一地齑粉。千年来一直从死魔的死气中残存下来的尸骨林,眨眼之间便被破坏了三成。 在看到那副惨状的时候,陆迟明心中便明了——不能再让她活下去了。 现在的死魔,只要走出这片尸骨林,便会将死亡散播在大地之上。 ——无论如何都要杀了她。 ——就算代价是他的命。 陆迟明冷静地做出了权衡。 而后,他也付出了代价。 最后的一击,是全然舍身的一击,陆迟明舍弃了一切防御,将全部的修为都凝聚在这一剑上。 最终,他的剑洞穿了死魔的灵府。 而死魔的攻击,也绞碎了他的脏腑。 随行的人都已经在先前的战斗中死去了。 尸骨林又是禁灵领域,就算是外界的援手接到传音想进来救他,也已经来不及了。 他会死在这里。 陆迟明靠着自己的剑,安静地闭上了眼睛。 他知道自己不应当死在这里。 也知道这样一来父母会有多么失望。 他还没有履行自己的义务,他肩上还背负着整个空桑的夙愿,属于他的葬身之地是东海,而不是区区死魔的尸骨林。 消息传回东海的时候,母亲一定会落泪,而父亲的叹息会多到可以把他整个掩埋起来。 就像小时候那样。 就像过去的每一次一样。 但是—— 他想,微笑着想。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可以的话他也不想死在这里,如果他死了,那个重担就会落到阿泽身上。 母亲会受不住的。她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不能再失去另一个儿子。她已经足够恨父亲,也已经足够痛苦了。 他也想让她开心起来,这么多年来一直都这么想,也是这么做的。可惜,他越是努力,母亲就越是伤心,而父亲看着他的眼神也越发五味杂陈。 至于弟弟……每次他看到自己,总是很生气。 弟弟……阿泽总是为了他生气。 想到自己唯一的弟弟,陆迟明的心中便不由得掠过一声叹息。 他还是太小了。 而且,阿泽太过正直,现在就将东海的担子压在他肩上还是太早了,他撑不起来。 陆迟明了解自己的弟弟,他知道,阿泽无法容忍那种活法,正是因为无法容忍,才会年纪轻轻便负气离家,不愿与他们音书往来,也不愿意涉足东海的事务。 这个弟弟,他也有好多年没有见过了。虽然能通过一些耳目知道阿泽最近又去了哪里,做了些什么事,但是,他不知道弟弟现在长高了多少,长成了什么样子。 要是这次行动前,有顺路去看他一次就好了。 陆迟明苦笑着想。 等阿泽知道他死讯的时候,大概不会哭吧,他那么要强,大抵还是会像小时候那样闷头生气,好半天都不同旁人说一个字。 数着生命中最后的时间,陆迟明想,他的确不应当死在这里。 可惜——命该如此。 他的运气没有好到生受了这一击还能活下去,仅此而已。 在静谧的黑暗中,意识一分一分沉入死的泥淖,徘徊在半梦半醒之间时,陆迟明忽然听见了声音。 咔嚓。 那是有人踩断枯枝的足音。 他蓦地张开眼来,正对上了一双眼睛。 “太好了。”来人松了一大口气,伤痕累累的面庞上绽开一抹笑来,“你还没死。” 他记得她的名字。她叫白飞鸿,是昆仑墟不周真人的弟子,灵力虽然很弱,但回春诀的修为很深。是此行随同的医修之一。 陆迟明本以为她已经随着其他人一起死在了死魔的攻击之中,却不料在这样山穷水尽的时候,他却又见到了她。 她自己也受了不轻的伤,至少陆迟明看得出,她灵力的运转颇为滞涩。死魔方才的一击应当还是伤到了她的内脏,然而她咬紧牙关没有泄露出一丝形迹,迎上他的目光,那张苍白的小脸上还努力挣出一个笑来。 “没事,别担心,我在这。”她驱动回春诀,指尖凝聚起温暖而又微薄的灵气,“我马上就会治好你,你不会有事的,真的,马上就好……别担心,我在这,我不会让你死的。” 她虽然这样说,但不管是颤抖的手指还是慌乱的眼神,都在告诉陆迟明截然相反的事实。 最重要的是,她的唇边也有血溢了出来,虽然她很快就偏过头抹去了血珠,还强笑着安慰他“我没事”,陆迟明还是看得出,强行驱使回春诀只会加重她的内伤。 所以他抬起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不必了。”他让自己对她微笑,就像往常那样,“我自己的伤势我自己清楚,已经没救了。谢谢你,不过……咳、咳咳……你走罢。别在我身上浪费灵力了。” 就算只有她一个人也好。 陆迟明想。 至少能有一个人活下来,那就很好了。 死魔的死气再度在他的经脉中流窜起来,痛楚几乎要将骨骼与经脉都烧穿,陆迟明忍耐着,不让自己在白飞鸿面前露出一丝端倪。 而白飞鸿只是静静看着他,像是能看穿他的伪装,直看到他的灵魂深处去。 他们都知道,陆迟明说的是对的。 死魔的死气何等厉害,一旦入体便开始腐骨蚀心,陆迟明又是剑修,不似医修擅长自救。白飞鸿本就根骨有损,灵力单薄,又受了内伤,以她现在的灵力,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治好陆迟明。 尸骨林中死气尚未散尽,在他二人身畔徘徊不去,继续拖下去,只是两个人一起死罢了。 就算白飞鸿现在走了,也没有任何人会怪罪她——陆迟明更不会。 白飞鸿却握紧了他的手,像是要对抗某种几乎把她撕裂的恐惧一般,她抓得那么用力,用力到连他已经开始麻木的手指也觉得痛。 “别瞧不起我。”她咬紧牙关,克制着几乎要涌上喉头的颤抖,“我都说了,我不会让你死的。” 她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某种决心一样,再看向他的时候,她双目雪亮,目光中已无一丝动摇。 她甚至不再颤抖了。 “放心好了。”她对他笑,“我是不周真人闻人歌的弟子,我会治好你的。” 然后,就像她所说的那样。 她果然治好了他。 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后,陆迟明想起这一幕,依然会感到些许眩晕。 医修之间一直流传着某种秘术。 那是异常精妙而高深的法术,若不是极为熟悉人体、又对灵力操作极为精细的人,绝无可能学会这一式。 为了这秘术不被滥用,医修们将它封存起来,只有极少部分人才知道该怎么运用。 ——以命换命,以伤易伤。 而白飞鸿就是用这一式,救下了陆迟明的命。 ——这个秘术的本质,就是“对调”。 她将他身上所有的伤病都转移到了自己身上。 “……为什么?”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131节 陆迟明抱着倒下的少女,喃喃。 鲜血源源不绝从白飞鸿身上涌出,她方一张口,便先呕出一口血来。他慌忙去给她擦,然而血却越流越多,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不知道是因为痛还是因为伤势太重,白飞鸿的瞳孔涣散开来,像是什么都看不到了。过了好久,她才像是终于听见他的问话一样,很轻很轻地眨了一下眼睛。 她终于看向他。 到了这个时候,她还是试图对他微笑。染血的唇微微开启,却发不出声音。好一会儿,才发出了几不可查的气声。 陆迟明想过很多种答案。 因为我是医修、因为你救过我的命、因为我觉得你的命更重要、因为我不想让师父的声名蒙羞、因为…… 然而,他唯独没想过会听到这样一句话。 “因为我不想让你死。” 白飞鸿的声音很轻很轻。 落在陆迟明的耳中,却如惊雷一般。 ——因为我不想让你死。 陆迟明从来没有想过,有人会对他说出这样一句话。 他是空桑的少主人,是白帝后裔,是当世剑道第一人……他十岁时便已击退了来袭的妖魔,从兽潮中救出了自己的父母。这么多年来,他习惯了保护他人,习惯了为他人排忧解难,习惯了去救济一切可以救济的人。 从来没有人会对他说这句话。 从来没有人用自己的命来救他。 然而在这一刻,却有一个人这么做了,不是为了别的什么,只是不想让他死。 陆迟明沉默着,忽然出手连点白飞鸿几处要穴,将她背在自己背上。 他要救她。 他不会让她死。 他背着她,向着尸骨林外走去。 白飞鸿拿走了他的伤口,却无法带走他体内的死气。残余的死气在他的脏腑深处涌动,每一步都伴随着剧痛。 然而他却走得很稳,很稳。 …… …… …… 很多年后,陆迟明坐在魔尊的玉座之上,回想起这一夜时,还是无法忘怀那场大雪。 昏暗的天穹之下,不知何时,纷纷扬扬落下的大雪。 雪落无声,天空是苍白的,雪花也是苍白的。黑暗的森林之中,听不见虫鸣,也听不到鸟语。在死一样的白和死一样的寂静之中,只有踏雪而行的脚步,一声,又一声。 格拉,格拉。 他背着白飞鸿,独自在雪地上行走。 死与冬,本就相伴而生,相依相存。这里是死魔的尸骨林,也是冬日的绝地。在死魔消亡之后,风也渐渐吹起来了,隆冬冰冷的吐息扑在他们的后颈上,让本就艰难的道路变得越发难走起来。 陆迟明听着她的呼吸,听着她的心跳,渐渐微弱下去。 他知道,她正在死去。 虽然她是医修,可以用回春诀修复自身,然而那也不过是杯水车薪罢了。她的心口贴着他的后背,他能感受到她破败的灵府深处,那一点火苗幽微地跳动着,带来他唯一可以感受到的暖意。 温暖的,有生机的。 却也是孱弱的,随时都会熄灭的。 那一点点的暖意如同风中之烛,在他的背后明明灭灭。陆迟明想要保护这火光,却发觉自己从来没有学习过该如何保护他人。 剑修杀人,医修救人,这本就天经地义。 他是陆家三千年一遇的“剑”。 他是在所有人的期望中诞生的,他是天生的剑修,在他的前半生里他只学习过如何杀人——从来没有学过救人。 只要他的剑够快,就能救下那些会被屠戮的无辜之人,所有人对他的期待,也止步于此。 对陆迟明来说,救人与杀人从来都是联系在一起的。 杀掉一些人,就能救另一些人。 这是个再简单不过的等式。 生平第一次,他体会到了想救什么人,却无能为力的感觉。 什么当世剑道第一人。 什么最快的剑。 这些现在都没有任何意义。 他的剑救不了她。 他救不了她。 陆迟明将白飞鸿往上托了托,他感觉到她的血,一点一点滑过他的手臂,浸透了他的手掌。然后一滴一滴,滴落在白雪之上,留下触目惊心的红。 黏腻的,冰冷的。 他从来不知道血是这么讨厌的东西。 他从来没有体会过,看着一个人慢慢死去的心情。 她在流血,而他无能为力。他什么都救不了,什么都做不到。 陆迟明的前半生中,从未有过这般感受。 生命沿着他的双手滑落的感觉,是如此的令人作呕。 他知道她的血快要流尽了。他听着她的呼吸,海潮一样的呼吸,在他的耳边不断不断地回响。他杀了那么多人,他当然知道人快要死了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 而她也知道。 所以那时候,白飞鸿才会贴着他的耳边,对他说那样的话。 “……陆迟明。” 后来想想,那是她第一次喊他的名字。 “放我下来。” 她对他说。 “你一个人的话……还能离开这……到时候再找人来救我吧……在那之前,我不会死的。” 就算他不是医修,他也知道,那不过是善意的谎言。白飞鸿的心性过于温柔了,就算在这种时候,也不想让人感到负担。她用这样温柔的谎言,想要说服他放下她,自己离开这个黑暗的森林。 至少,如果不背着她的话,他会走得快很多。 可是,他怎么可能那么做? 陆迟明抿唇,又把她往上托了托,免得她从自己的背上滑下,而后,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他再度加快了脚步,大步大步地往前走。 “我会把你带出去。” 他这样说。 “我不会让你死。” 走得快了,死气躁动得更加厉害,陆迟明几乎能尝到自己嘴里的腥气,然而他却不声不响,只顾着闷头赶路,如同自我惩罚一般,将体内的痛楚化作了加快的脚步。 要快一些,再快一些。 他想。 他必须把她带出去,他不能让她死,没有任何理由,不是为了报答也不是为了两派的恩怨,就只是,他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把她在这里放下来。 连想一想那种场面,都不愿意。 然而这森林到底是太大了。无边无际的黑暗森林,无穷无尽的道路,好像永远也没有尽头。 他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还要走多久。 他只知道,要快一些,再快一些。 他没有说话,白飞鸿也没有说话,但他能听见她的呼吸,在他耳边渐渐微弱了下去。 一点一点,微弱了下去。 他越走越快,模模糊糊地想着,这条路有这么长吗? 陆迟明一生中,从未走过比那更长的路。他走在大雪中,背后背着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失去的人,她随时都会死,而他除了往前走再也没有任何办法。 他曾经以为,他永远也走不到那条路的尽头。 后来,后来怎么样了? 对了。 后来他终于背着白飞鸿走出了尸骨林,将她交给了闻讯赶来的闻人歌。 再后来,闻人歌祓禊了她体内的死气,治好了她的伤。她醒了过来,再度对他露出了微笑。 “你没事就好。”她笑着对他说,“不过我被先生狠狠训斥了一顿,让我病好之前都不许出门,也不许看书,想一想都快要无聊死了——” “等你伤好一点,我来同你下棋可好?” 那时,陆迟明看着白飞鸿书桌上的棋盘,这样说道。 “不会耽误你时间吗?”她迟疑起来,“你还有很多事要忙吧?” “没有。”他垂下眼,“我父母也要我在这里好好养病,养好之前什么都不许做。我也很无聊。” “那好吧。”白飞鸿有些同情地看着他,“要是你不嫌弃我棋艺差。” 谁也不知道。 那是陆迟明人生中第一个谎言。 不是为了别人,而是为了自己所说的谎言。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132节 第131章 【番外】(上) 【番外】君埋泉下泥销骨, 我寄人间雪满头。 〈一〉 死魔的诞生,从一开始就是一种错误。 她诞生于一千二百年前,人修与妖族第一次激战的战场上。 血流漂橹, 尸骨如山, 在无穷无尽的死亡与怨恨之中, 有一个女人在这里生下了她的孩子。 说是女人并不恰当, 严格说来,那不过是一具早已气绝多时的女尸。 想让孩子生下来。 希望她能好好活下去。 无论如何, 都不希望自己可怜的女儿死掉。 …… 不过是这般纯粹而又简单的愿望, 每一个怀着爱意孕育子女的母亲都会这么想。是最原始也最本能的爱与冲动。 母爱带来了奇迹。 女子临死前强烈的执念, 让本该死在腹中胎儿,诞生在了世上。 最大的悖论在这一刻诞生了——“死”被人“生”了出来——“死”竟然“活”了下来。 所谓的“情”,所谓的“爱”,到了极致,甚至扭曲了天地的法则伦常。恰如诗中所言, 生者可以死, 死者可以生。 战乱将这里的一切都焚尽了,寸草不生。多少生命陨落在这片古战场上, 它们的怨魂与煞气汇聚起来, 将这里变成了无人能够踏足的死地。 活着的死婴, 吸引了这片焦土之上所有的死气与怨煞。 原本只是概念的“死亡”,因此获得了实际的形体。 在她诞生之前,这世上并不存在什么“天生魔种”。 然而在她诞生的那一刻, 她便是死的具象。 能令众生四大分散,夭丧殒没, 使修行人无法续延慧命的魔种——即为死魔。1 何其荒谬,何其不可思议。 祝福变成了诅咒, 爱意唤来了灾厄。 死去的母亲的愿望,以这样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实现了。 黑暗之中,响起了第一声啼哭。 从那一天起,死魔便降临在这片大地之上。 〈二〉 生存是一件伴随着许多痛楚的事情。 生活是一条注定会失去一切的旅途。 然而,死魔却不知晓何为痛楚,也不知晓何为失去。 她太强大了,强大到几乎没有人能活着走到她的面前。 死是压倒性的,死又是极为迅捷的,无论是谁,无论经历过什么,都是在一瞬间死去的。 死魔将诞生之地变成了绝对的死地,在烧焦的森林之中,死气永远的徘徊着、弥漫着、吞噬着。任何人在踏入这片森林之时,就会开始渐渐死去。 在森林的深处有一座废弃的宫殿,那是某个凡间帝王曾经为自己修建的行宫。岁月流转,沧海桑田,王朝早已不复存在,但宫殿却留存了下来。 死魔将那座行宫据为己有,独自生活在曾经歌舞升平,如今空空荡荡的殿宇之中。 她总是在这里睡觉和玩耍。 作为天生的魔种,作为在出生之前就已经死去了的存在,她并不需要进食,也不需要教养——她出生不久,便吸纳了这古战场上所有的死气与怨煞,一点一点成长起来。 死魔是由死构成的,所以只要还有生命死亡,她便不会死去。 她如同一个漆黑的影子,一个活着的幽灵,徘徊在凄冷的宫殿之中。 没有人能活著抵达死魔的行宫,那些误入的凡人樵夫总是在刚踏入的时候便失去了性命。 即使有千难万险抵达了这里的修真者,也会轻而易举被死魔摘下头颅。 有一次,有一名修士几乎突破了死魔的防线,他的剑只差一分就能擦破死魔的脸庞,却在最后一刻被漆黑的阴影洞穿了脏腑。 鲜血就那样泼在女孩面无表情的脸上。 她微微张大了眼睛,下意识伸手去摸。 黏稠的,腥臭的,猩红的,却也是……温暖的。 那是死魔人生中第一次知道什么是“暖”。 她看着倒在地上垂死挣扎,痛苦喘息的修士——他的胸腔和腹部都被影子撕开了,热气腾腾的内脏袒露出来,活物一样动作着,仿佛——它们自己就在呼吸一样。 她的视线完全被吸引了,怎么也没有办法移开。 女孩慢慢趴下去,下意识伸出手去,把它们扒拉得更开,然后……慢慢地,慢慢地躺了进去。 好温暖。 好舒服。 尽管没有学过多少高深的词汇,但是死魔全身上下,每一根骨骼、每一滴血,都在对她诉说着,她想要的就是这个。 她喜欢这种感觉。 她闭上眼睛,深深地、深深地把自己埋进去。 直到再也无法深入。 直到这具躯体完全冷却。 死魔抓着早已冰冷的尸体,露出了些许茫然的神情。 被她的死气侵蚀的尸体,甚至不会腐烂。 她抱着膝盖看了很久很久,直看到那具尸体完全干枯为止。 而后,她的脑海中,模模糊糊浮现出了一个念头。 ——这个坏掉了,再去找个新的不就好了吗? 〈三〉 死魔有很多很多玩具。 她喜欢鲜活的,富有生机的东西。 虽然柔软的眼球握在手里不久就会干掉。 虽然温暖的内脏抱在怀里不久就会冷掉。 她还是一次又一次的重复着这样徒劳的行为。 死魔不知晓何为失去——因为她从一开始就无法拥有任何东西。 除了无边无际的天空,除了无止无尽的大地,没有什么能承受死魔的注视。 被她看到就会开始死去,只是触碰也会被夺走生命。死气无休无止地杀死周围的一切生命,掠夺每一丝生机。 生者的世界容不下死的存在。 于是对死魔来说,生也没有任何意义。 她不断寻找着——或者该说,制造着从生到死的那一瞬间。 死魔的杀戮引来了更多的死亡——为了杀死她,正道弟子们前仆后继,舍生忘死闯入她的死地,而后尽数葬身在她的死气之中。 她杀的越多,也变得越强。 每一个死在她的领地的生命,都会成为她的死气的一部分。 她没有食用他们。但某种意义上来说,她还是吃掉了他们。 死魔渐渐成长起来,一日比一日更强大。 这片弥漫着死气的森林,渐渐成为了众所周知的禁地。 所有人都以为,死魔终将成长为最可怕的魔。制服心机深沉的阴魔、超越叛离正道的烦恼魔、战胜生而完成所以不会再成长的天魔,成为新的魔道至尊。 ——直到雪盈川出现为止。 那个男人,就像是人类一切邪恶与疯狂的化身。 他第一个击败的,就是自出生起便未尝一败的死魔。 以绝对的碾压。 以绝对的恶意。 死魔自那一天起,知晓了何为痛楚,何为失去,何为……憎恨。 〈四〉 死魔变得更加疯狂,为了杀死雪盈川,她一次又一次离开自己的领地,一次又一次地负伤而归。 死魔所到之地,皆会化作死的地狱。 为了消灭这移动的灾厄,正道修士们打破了过去的禁忌,再度开始袭击她的大本营。 但死魔已经不会再放过任何一个闯入她领地的人。 本是无名之森的死地,接二连三地悬挂起了脏腑被掏空的尸体。 一具又一具,被抓得乱七八糟、被打得稀巴烂之后,用肠子悬挂在黑魆魆的枝桠上,如同一面面黑色的旗帜,又如同一声声疯狂的嘶吼,威胁着每一个想要踏入这片的人。 任谁看到都会觉得恐怖。 不管什么人面对这成片的尸骸都会却步。 于是,人们渐渐为这片死地起了一个名字。 ——尸骨林。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133节 〈五〉 后来,雪盈川死了,死在一个才刚出师门的小姑娘手里。 不同于烦恼魔的沉默,不同于天魔的难以置信。 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死魔没有露出什么特别的神情。 她只是把手里的玩具丢到一旁,猛地起身,从宫殿的这一端踱到那一端,中间砸了三面墙打碎了好几样东西,这才在一地残垣断瓦中坐下来,慢慢抱住了自己的膝盖。 她反反复复地深呼吸,再深呼吸。 再抬起头时,她那张被交错纵横的伤疤毁了一半的脸上,骤然绽开一抹笑来。 孩子一样,天真而又恶毒的笑脸。 “对了。”她对自己说,“还有一个呢。” 还有一个……阴魔。 〈六〉 死魔找了很久,才找到了阴魔的踪迹。 对于寻常修士而言,魔息是很难察觉的东西。 但对于天生魔种的死魔来说,阴魔残留下来的魔息简直就像雪地上的脚印那么显眼。 她一路追踪阴魔到了江南道。 但是孩子是最容易被分散注意力的。 在她靠近江南道的时候,夜空中炸开的烂漫烟花,忽然吸引了她的注意。 死魔很少能见到这样的东西。 轰华绚烂,伴随着奇异的声响,在漆黑的夜空之上骤然绽放,次第盛开,然后接二连三的凋零。那些绚丽夺目的火焰向着大地坠落,缤纷华彩的碎片,如同群星落向他们的怀抱。 那些美丽的光辉,一次又一次地照亮黑夜,明明灭灭,像是一场意料之外的梦境。 死魔呆呆地看着,一时忘记了自己要做什么。 焰火照亮了夜空,也照亮了漆黑的河流。水面倒映出河岸的对面热闹的光景。火树银花,灯火辉煌,人间烟火,喧嚣热闹。人声像是起起伏伏的浪潮,高高低低地靠近了又远去。 对面的人们脸上都带着笑脸,摩肩接踵的人群中,死魔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笑得最灿烂的女孩。 她被好几名服饰相似的同龄人簇拥着,每个人都在对她笑,他们肩并着肩,膝盖靠着膝盖,蹦蹦跳跳,推推搡搡,看起来真是快活得不得了。 而那个有一双大眼睛的女孩,无疑是其中最快乐的那一个。 她的眼睛很像死魔曾经偶然看过的小鹿,又大又黑,恰好此时天空骤然绽开了一朵金色的烟火,她抬起头去看,眼睛笑得弯弯的,金色的星光也像是落入她的眼瞳,映照得那双眼睛格外明亮。 ——想要。 死魔的脑中,骤然闪过了这个念头。 ——她想要这双眼睛。 死魔素来是想做就要去做。 所以她骤然出现在了河的对岸,在一片惊呼之中,站在了那个女孩的面前。 想要阻拦的虫子都被她碾碎了。 少女惨白了面庞,吓得一动也不能动,呆呆地站在那里,就像那只骤然对上了她视线的小鹿,别说挣扎或者逃跑,她甚至连呼吸都不敢。 死魔抓走了她,比擒走那只小鹿还要轻松。 唯一的不同,就是那只小鹿一下子就死掉了,而少女虽然面无人色,却没有马上死掉。 到底是修真者,没有那么容易死。 她带走这只小鹿的时候,并没有料想到,之后会遇到什么。 死魔也没有想到,会有人顶着无穷无尽的死气闯入她的尸骨林,只为了救回这只没用的小东西。 〈七〉 一直到后来,死魔也记得林长风到来的那一刻。 原因很简单——因为他是第一个闯入她宫殿之前,还会敲门的人。 当、当。 两声简短的敲门声后,死魔听见了男子的声音。 “冒昧打扰,实在抱歉。”那道男声温润有礼,不急不迫,“在下来带回我的师妹,不知阁下可否行个方便?” 那双本已经失去光辉的小鹿眼睛,在听到那个声音的一瞬间亮了起来。 “长风师兄!” 被满地的眼珠子吓得动弹不得的小姑娘又活了过来,她猛地回过身去,看着那个缓步提衣入了殿门的男子。 死魔的眼中并没有美丑的区别,但那身着月白长衫、褒衣缓带,负琴而入的男子,却莫名让她觉得顺眼。 大概是因为,他看着她的时候,带着一丝微微的笑吧。 不是愤怒,也不是讥嘲,而是温文的,没有任何恶意与锐意的微笑。 于是她问了:“你在笑什么?” “只是有点意外。”男子的目光扫过满地的眼珠和残肢,目中流露出一丝不忍之色,“阁下比我想的……要年少一些。” 死魔静静看着他。 她在等他动手,她的影子已经潜伏在这行宫的地下,只要他有一点轻举妄动,她都会立刻在这绞下他的脑袋来—— 然而,男人却没有动。 他的面色有些苍白,想来从尸骨林外硬闯进来,他也付出了足够的代价。 他只是端正地站在那儿,从容地任由死魔打量。 “师、师兄……”那小姑娘哭泣起来,趴在地上不住地颤抖,“你快走吧、快走……别管我了,师兄……” “说什么傻话。”他微微皱起眉头,却不忍心大声呵斥她,“你还是个小姑娘,我怎么能放着你不管?” “可是……” 那小姑娘还想说些什么,死魔脸上却已经泛起了不耐之色。 那负琴而立的男子忽然向前迈出了一步。 无数漆黑的阴影骤然破地而出,猛地向他袭去! “师兄!” 男子却如同闲庭信步一般,避过了这些阴影的袭击,停在死魔七步之外,摁住了自己年幼的师妹。 他将那个小姑娘护在自己的衣袖之下,抬起头来,对死魔露出微笑。 “一个吓得只会哭的玩具很没意思吧?”他看着她的眼睛,“我们来做个交易怎么样,阁下。” 男子慢慢地,不动声色地挡住了自己年幼的师妹。 “你觉得我怎么样?” 他对她说。 “你放我师妹走,我留下来陪你。” “师……!” 女孩的声音被扼住了,男子不避不让,坦然迎上死魔的目光。 “好吗?”他微笑着问她。 死魔静静看着他。 好吗,好吗? 她在心里反复念着这两个字的发音。 她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同自己说这句话。 他看着她的时候,和过去出现在她面前的人都不一样。他的笑里没有轻蔑,没有憎恨,没有恐惧与愤怒……没有一切让她不舒服的东西。 他只是这样温和地问了她一句——好吗? 好吗? 她喜欢这个发音。 也喜欢他说这句话的样子。 所以…… “好啊。” 她点了点头,宽容地放开了紧锁着女孩双足的死气。 “我放她走——你要留下来陪我玩。” 男子微笑着,弯下腰,用灵气治疗了一下自己的师妹,又解下自己腰侧的长剑,放在了师妹怀里。 “这是秋水剑,我在上面放了回春诀的小法阵。你带着它,应该能撑到逃出尸骨林。回书阁去,别回头,知道吗?” 小姑娘张了张口,似乎想要说什么。他抬手压在小师妹的头上,轻轻地拍了拍,像哄小孩子一样,没有让她开口说话。 “听话,嗯?”他对那女孩微笑。 于是,小姑娘便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她抱紧师兄的剑,紧紧的、紧紧的扣在怀里,大大的鹿眼里含满了泪水,却最终也是什么都没有说。 她冲着师兄点了点头,抱着剑掉头冲了出去。 死魔只是静静看着,一语不发。 她遵守了他们的约定,放那女孩逃离了她的行宫,逃出了她的尸骨林。 而后,男子回过头来,微笑着对她伸出手去。 “要吃糖吗?” 他问她。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134节 摊开的掌心里,放着一把五颜六色的块状物。 死魔看着看着,微微歪了歪头。 “糖?”她睁着那双大大的黑眼睛,不解地重复了一遍这个音节,“糖……是什么?” 第132章 【番外】(中) 【番外】君埋泉下泥销骨, 我寄人间雪满头。 〈八〉 书阁中的年轻弟子甚多,其中不少像鹿鸣一样,年纪幼小, 还出身凡人家。小孩子就没有不喜欢糖果点心的, 是以, 林长风总是随身带着糖。 “要吃糖吗?” 他拿出一把糖, 这样问死魔。 从第一眼看到她,林长风就觉得, 她不大像魔头, 倒很像小孩子。 现在也是如此。 黑衣长发的女子只是远远地看着, 像是第一次看到一样,不靠近也不远离,只是一直盯着看。糖是小孩子喜欢的口味,小孩子喜欢的五颜六色,她的目光落在上面, 就有些移不开似的。他的手指动了动, 她的眼睛也随着转了转。他放下手,她也随着偏了偏头。 不像活了一千二百年的魔修, 倒像是一只小狗。 她懵懵懂懂地看着这把糖, 那神情几乎可以用天真无邪来形容了。 “糖……糖是什么?” 他听见她问。纯然的困惑与好奇, 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的情绪。 不愤怒,也不羞耻。因为不明白,自然而然便这么问了。 林长风在这一瞬间, 有点没法把她和一路所见到的尸山血海联系起来。 无论是夜市上散落的书阁弟子的残肢碎尸,还是尸骨林外无数被悬挂起来的干尸骨骸, 好像都无法和这个天真无邪的孩子联系起来。 他握着糖块的手顿了顿,到底还是递了出去。 死魔看了他一会儿, 漆黑的影子一卷,便从他手中卷走了糖块。 死气在林长风手掌上留下一片焦黑的灼痕,却也不痛,只是有种自己正在被慢慢腐蚀的错觉,令人感觉有些奇妙。 林长风张开手,回春诀的灵力对抗着侵蚀的死气,死肉复生之时,反而带起了奇异的痛意。倒像是伤口迟了一步才开始出血。 作为修道之人,他自然是耐痛的。 这点痛意无法让他失态,却让他明白,眼前这个有着孩子一样眼睛的女人,确实是这片尸骨林的主人,四魔之一的死魔。 死魔却没有再留意他。 她像小狗拨弄小球一样,用手指来回翻弄着那些五彩缤纷的糖块,也不吃,只是好玩似的拨来拨去。 林长风静静地看着,到底还是开了口。 “糖是用来吃的。” 他又摸出一枚糖块,放慢了动作,送入自己口中,轻轻咀嚼了两下。 “像这样。”他看着死魔说,“是要这样吃的。” 死魔看了他一会儿,才学着他的样子,把糖放进自己嘴里。 而后,她蓦地睁大了眼睛。 像是有人在她嘴里猛地揍了一拳似的,从未知晓的某种味道骤然在口中蔓延开来,冲得大脑都微微眩晕起来。 死魔莫名觉得,曾经在河岸边远望过的烟花,在她嘴里炸开了。 星星落了下来,金色的银色的缤纷的焰火,在这一刻都落入了她的怀抱。 眼前的一切,都在这一刻模糊了下来。除了纷纷坠落又消失的星星,她好像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后来,林长风告诉她,这个味道就是“甜”。 暴力一样,蛮不讲理,让人不知所措的甜。 〈九〉 死魔没有杀林长风。 她留下了他。在所有玩具中,林长风是最合她心意的玩具。 她吃光了林长风送的糖,被那种名为“甜”的暴力冲得晕晕乎乎的,便早早睡下了。 林长风便随着自己的心意在行宫中行走起来。 空荡荡的宫殿中落满了灰尘,随着岁月流逝,不少地方都出现了风化坍塌,不知道是谁曾经在这里大战过,林长风甚至在地上看到了十数处骇人的深刻剑痕。 他于剑之一道也算略通一二,方一看到那剑痕,便不由得蹙起眉头。 那剑意之中,充满了狂暴的欲望,近乎冷酷的狂喜,剑势来得狠绝又迅疾,充满了唯我独尊的狂妄。 过了这么久,也依然如同一道冷笑,纵横在大地之上。 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才能留得下这样的剑意。 林长风收回视线,慢慢穿过回廊。 他自然感觉得到,死的阴影如同某种活物,悄无声息地紧追着他的脚步。无论他要去哪里,死都在注视着。 这与死魔是否真的睡下了无关。 不过是死亡不可能放过已到手的猎物。 整座行宫……不,整座尸骨林,都是死的巢窠,一旦落入,便不要想能轻易离去。 林长风倒也没有要离去的意思。 君子一诺千金,他既然已同死魔达成了协议,便没有毁诺的道理。 他只是想看一看,死魔的行宫之中,究竟是怎样一种景况。 这座行宫似乎也已经随着昔日的帝王死去了。看不到宫女如花满春殿,也看不到玉树琼枝作烟萝。只有满地的荒芜破败,如同早已死去的巨兽所残留的骨殖。 在死寂中,响起的只有林长风一人的脚步。 而后,他听到了第二人的呼吸。 林长风停下脚步,静静地看了一会儿那扇门。 他在门后感觉到了另一个人的呼吸和心跳,尽管微弱无比,尽管痛苦不堪,也是一个活人。 林长风伸手推开门,见到了垂死的少年。 他的胸腔被整个打开了,腹部更是完全被撕成了两半,在翻卷的肌肉下,可以看到裸露的脏器,随着每一下呼吸而痛苦不堪地颤动着。他大抵已经活不了多久了,林长风能清楚看到死气在他的脏腑之中翻涌,像是某种黑色的手,攫取着这个濒死之人最后一丝生机。 见到他来,少年浑浊的眼睛里骤然亮起了一丝光彩。 “救……救我……” 他茫然地开口,连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似的,声音低得如同呓语。 林长风怔在那里,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他握住少年的手,这才发觉自己在颤抖。 “没事。”他轻声安慰着这个几乎失去意识的孩子,“我会救你……别怕,我来想办法,我在这,我一定会救你……” 连林长风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话语是如何的颠三倒四,句不成句。 少年却像被这虚无的安抚宽慰到了一样,微微弯起眼来。 林长风竭尽全力去救了。 然而这世上有一个词,叫做回天乏术。 少年的伤势实在太重,又被死魔折磨了太久,他的脏器大半都已经在死气中衰竭了,无论林长风如何努力,他也无法让已经死了的东西活过来。 少年也知道这一点,精神稍好一些后,他便也劝林长风别管他,快些逃走。 “我知道,我已经没救了。”少年对他说,“只是我还有个师父,他老人家年纪大了,有些记不住事,我怕他过的不好,等你出去以后,能不能帮我看看他?他在江南道一所名叫的江云观的道观里,那个道观很偏远,很少有人去……你帮我、帮我看看他。” 他喘着气,张大了无神的眼睛,慢慢说了下去。 “师父……爷爷他太老了,经不起刺激……你同他说,裴靖闯荡江湖的时候碰到了一个漂亮大小姐,上门做人家的倒插门女婿去了……我给他丢人了,不好意思见他……以后有机会……有机会我再去看他……” “好。” 林长风只能应着,他握住少年的手,回春诀的灵力源源不绝输送过去,却都是杯水车薪。 “我应该听师父的话……”少年的眼睛渐渐黯淡下去,“爷爷说得对……外面厉害的人多了去了……我那点本事算什么……要是早点听他的话……就好了……” 他的声音慢慢微弱下去,气息也一点一点断绝。 林长风抱着死去的少年,许久都无法言语。 从少年的只言片语之间,他几乎能想象到,那是怎样一个故事。 一个刚告辞了师门的散修少年,迫不及待地投身到这片广袤的天地之中。他梦想着万众敬仰,梦想着功成名就,梦想着一切少年人会梦想的东西。 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总是天不怕地不怕,总以为自己的本事天下第一,总想做个大事来证明自己,争取一朝闻名天下知。 他闯进这天地之间,还以为自己是闯进了自己的梦里。 最终,他就这样默默无闻地死在了这座行宫之中,只有林长风这样一个陌路人,见证了他的末路。 林长风脱下自己的外衣,搭在少年的身上,挡住了那些不堪而又狰狞的伤口。 他理了理少年的鬓发和衣冠,让他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他想,不应该是这样的。 少年人荒唐轻狂的梦,就算无法实现,也不该落得这样凄惨的收稍。 他可以变得庸碌,也可以变得沉稳,可以圆滑世故,也可以愤世嫉俗,可以继续在外面闯荡,也可以选择回到家乡将外面的一切抛之脑后,老了以后拿来下酒…… 但是无论如何,也不该是在这样一个年纪,以这样一种凄惨的方式死去。 这不是一个教训。 这是蛮不讲理的暴行。 他沉默着坐了很久,直到第一道晨光穿透了破损的墙面,落在他的脸上。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135节 阴影微微躁动起来,原是死魔醒了过来,开始寻找林长风。她慢慢吞吞地从长廊的那一端走过来,她的神情有些困倦,似乎还没有睡醒,小孩子一样握着拳头揉眼睛。她的脚步很慢,等看到了他,才稍稍加快了两步,牵住他的衣袖。 “来和我玩。”她看着他,“你答应过。” 她牵着他的衣袖就要往外走,却没拉动人,死魔停下脚步,回头看向林长风。 他没有动。 她的神色顿时不太高兴了。 林长风却在这时,忽然开了口。 “你看着他,什么感觉也没有吗?” 他仍旧抱着那个死去的少年,没有看她,却在问她。 死魔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是淡淡一扫,便失去了兴趣。 “死了啊。”她兴味索然道,“还以为这个能玩得久一点,明明这种玩具应该没那么容易坏……” “他是个人,不是你的玩具。”林长风沉声道,“他还那么年轻,他也有自己的名字,他叫裴靖,他还有一个爷爷在等他回去,你明白吗?他是一个人!” 黑色的影子在这一刻勃然暴起,猛地击中林长风的腹部,将他重重打飞出去。 林长风撞在墙上,细细的血线从他的唇边滑落,他艰难地咽下了喉中的血腥,抬起眼来看她。 “不许用那种语气、跟我说话!” 死魔看着他,双瞳因为魔息侵染而通红。 林长风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带着一丝悲哀看着她。 他的目光中没有谴责,也没有愤怒。 只有如云雾一样弥漫的,淡淡的悲哀。 在那样的目光中,死魔眼中的猩红慢慢地、慢慢地褪了下来。 “名字有什么了不起……我讨厌你。”她慢慢地说,“我不要和你玩了。” 而后,黑雾从他的眼前散去,黑衣长发的女子如同幻影一般,从他面前消失了踪迹。 〈十〉 死魔独自去了临近的一座城镇。 说是临近,由于尸骨林的传说声名在外,再加上弥漫的死气侵蚀了大地,令泉水干涸,寸草不生,这附近早已没有了乡民。 死魔一直走出很远很远,才找到了一个镇子。 镇上似乎正有集市,热热闹闹的,人人都在赶集。牛马鸡鸭的叫声和气味交织在一起,和人那高高低低的叫卖声还有交谈声汇在一处,人的气味,尘土的气味,车马与建筑的气味,都像潮水一样,一波又一波地涌到她的面前来。 人间烟火的气息,浓烈得几乎令人感到窒息。 死魔慢慢地走着。 太阳已经升起来很久了,热气炙烤着天地,不要说牲口的鼻息,连飞扬的尘土间都混着燥热的味道。 似乎是被这样浓郁的生气所压制,她周身的死气也无声无息地蜷缩起来,紧紧地贴着她。她走路本来就没有声音,这样走过去的时候,一时之间居然也没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 死魔停在一个卖糖画的老人的摊子前,拿起一只糖画,便送到嘴里。 她先前看过其他的小孩子吃,每一个都是高高兴兴的样子,她咬住那只糖画猴子的脑袋,咔嚓。糖块碎在嘴里,尖利的棱角划伤了口腔,一丝血腥味在嘴里弥漫开来,她怔了怔,慢慢用舌尖舔着伤处,碎裂的尚未完全溶化的糖片,几乎让舌头感觉到了痛。 “糖画一文钱一枚,小姐还要来一枚吗?” 做糖画的老头子笑呵呵地抬起头,却在迎上那双眼睛时骤然僵住了。 他的喉间发出“嗬嗬”声,像是一匹受了惊的老马,一旁的孩子们困惑而又慌乱地围过来,七嘴八舌地问着“怎么了怎么了”。 老头子的喉结上下滚动几下,忽然跌坐在竹椅上,他的脸色是死人一样的铁青,脖子慢慢地、慢慢地弯了下去。 “这个姐姐不想给钱!” “老爷爷?老爷爷怎么不动了?” “爹!娘!呜哇啊——” “你是谁?你做了什么?” “离我家小宝远点!” “不对,小心点,她不对劲——” “快去叫人!去叫人啊!” “让修士来!去喊城主府的修士来!” “饶命……饶命啊……” “何方妖女……敢在……兴风作浪……” “拿下她!” “你杀了我兄弟——纳命来——” “救命……救命……” “疯子……疯子!” “我不想死……救救我……” “爹爹!娘亲!” “求求你放过他,放过我儿子!求求你!” “我和你拼了——” “娘!!!” …… 所有的声音都安静下来之后,死魔低下头,又咬了一口糖。 沾了血的糖变得又腥又冷,只吃了一口,便没有办法再往下咽。 死魔垂下眼,呆呆地看着手里缺了半截的糖画,有些茫然的想——是哪里不一样呢? 她独自伫立在尸山血海之中,许久许久,都不曾开口说一个字。 直到天色渐渐暗了下去,她才终于迈开脚步,离开了这座已经没有一个活人的空城。 〈十一〉 死魔走进来的时候,手中还捏着那支沾了血的糖画。 直到见了林长风,她才像忽然醒来一样,将手里的糖画丢开了。 孩子的气性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先前在争吵些什么,她在气什么,她都已经不记得了。 死魔扑到林长风怀里,张开双臂,满满地抱住了他。 她将脸埋在他怀里,呼吸着这个人身上好闻的香气,蹭到他的手臂下,贴着他的手臂轻轻磨蹭着。 林长风闻到她身上的血腥味,不知道杀了多少人,才能积得出这样浓烈的血腥味。 他的手臂动了动。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林长风听见了她的声音。 “外面的糖不好吃。” 那是一种受了委屈的小孩子的腔调。 “我想吃糖。” 林长风的手顿了顿,好一会儿,他才摸出一枚糖块来,递到了她的面前。 死魔看着他,这一次,她没有用影子去抢,而是张开口,将那枚糖块咬到嘴里,慢慢吞吞地咀嚼起来。 “还是你给的糖好吃。” 她的面上浮现出一丝笑来,那是孩子的笑脸。 林长风静静地看着她,片刻之后,他抬起手来,轻轻地放在她的发顶。 “下次不要这样了。”他苍白道,“……别再做这种事了。” 死魔看着他,什么也没有说。 她无法理解。 林长风想。 她不会懂得,无法理解,不能体谅。 无关是非,无关对错。 就只是,不懂而已。 她不懂的太多太多,多到只有近乎荒芜的纯白。 言语在这样的荒凉面前,也只能变得荒凉。 他无法让她明白,也无法让她懂得。 然而…… “再给我一块糖。” 死魔说。 “外面的糖都没有你给的好吃。” 那究竟是孩子任性的索取,还是天真的承诺? 林长风不知道。 他没有问出口。也没有机会问出口。 因为天魔来了。 〈十二〉 孩子总是容易把事情做过头。 气头上的时候,更是顾头不顾尾。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136节 等到死魔将天魔打得皮开肉绽,抱头鼠窜之后,她方才从那个飞速消失在天际的黑龙影子上收回目光,扭过脸来。 然后,她便整个僵住了。 “……” 鲜血泼洒。 四分五裂的肢体散落在她面前。 她就像是每一个追打猫狗却打坏了花瓶的小孩那样僵在那里,茫然不知所措。 血潮一点一点,弥漫到了她的脚下。 她慌慌张张地弯下腰,捧起破破烂烂的玩具来。 还有呼吸。 死魔想。 还有办法。 一个女人的面影,骤然浮现在了她的心头。 ——阴魔。 第133章 【番外】(下) 【番外】君埋泉下泥销骨, 我寄人间雪满头。 〈十三〉 林长风醒来之前,先闻到了旖旎软香。 那香气淡而靡丽,如同红罗帐一样幽幽地自上方飘然而落, 暧昧的, 朦胧的, 连美人的眼波, 也在这香气中显得迷离。 而后,他听见了女人的声音。 “……好了, 这样应当是救回来了。” 意识飘飘忽忽, 连声音也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一样, 林长风模模糊糊的想,这女子,倒是很适合那香。 女子正在同死魔说话。 “你啊,再怎么生气,也不该把人弄成这样。既然心里在意, 就更应该小心对待。你瞧, 弄成这样,你心里也不好受。” “……” 死魔没有反驳, 沉默得几乎不像她。只是空气却是沉重的, 在她的沉默中近乎凝滞。 女子稍稍叹了口气, 语气里添了几分无奈之意。 “今天这样的事情不能再发生了。我虽然将他缝好了,但你也知道,我的心法对你的死气起效甚微。” 林长风感觉温凉的手指轻轻滑过他胸口缝合过的伤口, 女子的声音近乎叹息。 “他应当是琅嬛书阁的弟子,回春诀修得很好, 才能在你身边坚持这么久——可凡事都是有极限的,过了那个度, 就是神仙也无能为力。” “……他会死吗?” 死魔轻声问。 “这次不会。”女子温声道,“不过,下次你再把人弄成这样,也就不必来找我了。” “那我就杀了你。”死魔轻声道,“你不救他,我就杀了你。” “……真是的。”女子嗔笑起来,语气越发无奈,“你呀,好好听人说话——不是我不救他,而是找我也没有用——这种伤势再来一次,我也救不了他。” “我不管。” 死魔的声音硬硬的,像一个任性的孩子。 “要是他死了,我就杀了你。” “唉……” 女子长长的叹了口气,似乎终于意识到同死魔讲道理是多么愚蠢的一件事,她的声音里含着笑,妥协了。 “好好好,我不会让他死的,好了吧?现在我要进行最后的祓禊,祛除残留在他体内的死气。你先去外面等,好不好?他现在还没法运转心法,抵抗不了你的死气——你继续呆在这,他才会死。” “……” 死魔沉默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林长风能感觉到,充斥于宫殿的黑暗与瘴气一分一分退了出去。寒风原本畏怯于那死一样的黑,此刻也悄然流动起来了,穿堂而过,拂过人的肌肤,那寒意一直沁到五脏六腑深处。 门扉传来沉重的吱呀声,在他眼前重重合上了。 而后,这里只残留下冷。 几乎能将骨髓也冻住的冷。 “你醒了啊。” 一只手搭在他的心口,女子的声音里含着微微的笑,如最好的醇酒,不饮而醉人。 林长风睁开眼睛,看到了一张含笑的美人面。 “……阴魔。” 他张了张口,念出这个名字。 “你认得我?”阴魔微微挑起眉。 “曾在家师身畔……见过你一面……” 林长风说的是很久以前的事,那时他还年幼,随林雪照一同出门办事,偶然在江中见到了阴魔巫真。彼时阴魔乘着画舫,于绮罗温香中饮酒长歌,与江边的林雪照遥遥相望。 两方无声对峙许久,最终付诸一笑。阴魔端起酒盏,对林雪照遥遥相敬,不待对方回应,便已自斟自饮,掷盏于江,盈盈一拜后,放舟长笑而去。 此时此刻,阴魔注视着他,眉眼间流露出一丝恍然。 “原来是林姑娘身边的那个小童子。” 林长风生得很好,显然这给阴魔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她笑起来,有如桃花初绽,夭夭灼灼。 “没想到这么多年了,你还记得我,真是荣幸。” “您说笑了。”林长风勉强支起身子来,想要驭起回春诀,“像您这样的人,谁见了都很难忘记。” 他说得真心诚意,阴魔也被他这句话逗得笑了起来。 “那倒未必。”她轻笑出声,“总有那么一两个例外。” 话虽如此,阴魔看起来仍是心情不错。她虚虚扶了林长风一把,在他胸前的伤口上轻轻压了一压,不让他真的坐起身来。 “死气还没有祓禊干净。”她温声道,“你这次伤得很重,我也是废了好些修为才救回你,先躺着罢,待我除了剩余的死气你再运功,以免反而损毁了经脉,前功尽弃。” 林长风依言不再挣扎。倒不是他信得过阴魔,而是如今已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反抗也只不过是徒添苦痛罢了。 也许是看在死魔的面子上,阴魔倒当真没有对他动什么手脚。她的治疗过程,便是让林雪照亲自来看也挑不出什么错处。不消多时,林长风便感觉体内的痛楚好了许多。 他看着阴魔,想起了一些关于四魔的传言。 阴魔巫真,乃是灵山十巫的巫真。自幼便在灵山长大,年纪轻轻,便已得到了“巫真”的封号,自是天资卓绝,远超常人。作为昔日以乐舞沟通天地的大巫,她于祓禊净化一道自是修为高深。随着灵气流转,他感到时刻腐蚀着五脏六腑的死气渐渐抽离了他的躯体。 失血过多的眩晕令林长风微微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他下意识看向门口。 宫殿的木门年久失修,又经了先前死魔与天魔那一役,已是合不拢了。于破旧门扉的缝隙中,林长风看见死魔,她静静地站在阴影中,一双无神的大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盯着幽暗的天穹,任谁也看不出她在想些什么。 也许她什么也没想。 林长风想。 但他还是看了下去,静静的。 也许是因为他想看看她在看些什么。 尸骨林是寸草不生的死地,荒凉到了极致,除了黑压压的天和黑压压的枯木之外,便只有尸体。 没有什么好看的。 一千二百年来,都呆在这个什么也没有的地方,她一直在看些什么,又在想些什么? 他不知道。 他只看得到她,她看着这片什么也没有的死地,一直一直,就这么看了下去。 “在看她?” 阴魔轻笑,像是想到什么很有趣的事情一样,她忽然一合掌,面上浮现出些许少女的情态。 “说起来,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死魔这么在意一个人呢。” 她看着他,兴致盎然地说了下去。 “你知道吗?她来找我的时候都要急哭了,嘴里一个劲儿地对我说我要不来就杀了我,按理来说我应该生气才是,可是看到她那么可爱的表情,我就没法放着不管了……你真应该看看她那时候的表情,这么多年了,我也是第一次见。” 闻言,林长风的目光转向她:“您认识她很久了?” “很多年了。” 阴魔细细将他身上最后一处伤口缝补好,凑过去咬断了丝线,明眸皓齿,当真是如画一般。那双笑意盈盈的眼睛看着他,弯弯如两弯月牙。 “好了。”她最后摸了一下他的伤口,笑道,“这个伤比她那个时候受的伤还轻呢……她居然对你手下留情了。” 林长风一怔。 “你说她以前受过很重的伤……” 他想起了一些事。 当死魔扑在他怀里抱住他的时候,他偶然看到的东西。 一些不应该出现在四魔之一的死魔身上的东西。 除了下半张脸上交错纵横的伤疤,在她的衣领深处,在她因为抱得太用力而滑下的衣袖之下……还有更多的伤疤。 深深浅浅的伤疤,在惨白的肌肤上交错纵横,有些地方像老树根一样虬结盘曲,有些地方又薄得发白,可以隐约看到其下森森的骨头。那些伤疤撕裂了皮肉,截断了骨骼经络的走向,仿佛曾经将她的四肢——不,将她整个人都撕得四分五裂。 简直就像是将一个被弄得七零八落的布娃娃重新缝合起来。 缝…… 林长风忽然看着自己被缝好的手臂。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137节 “……” 同样的缝合痕迹。同样横贯过整条手臂的伤口。 这些伤疤的样子,蓦地重叠起来。 他骤然觉得喉间干涩,发不出一点声音。 “对,就是你想的那样。” 阴魔似乎从他的神情中看出了他的所思所想,露出了愉快的神色。 “那一次她的四肢全都被砍掉了,我废了好些力气才缝起来。真怀念,她那次哭得好厉害啊,我好几次都险些缝歪了。怎么样,看不出来吧?” 林长风喉头上下滚动,好半天才发出了一个嘶哑的短音。 “……谁?” 那可是死魔。 他想。 是天生的魔种,是行走在人世的灾厄,是制造了这片死地夺走了无数生命的魔头,修真界一千二百年来都拿她无可奈何的死魔……究竟什么人,可以把她凌·虐到如此地步? 几乎在想到这一点的同时,一个名字就跃然于他的脑海。 “是尊上。”阴魔说。 是雪盈川。 只能是他,也只会是他。 “那时候死魔可真是凄惨。”阴魔饶有兴致地说了下去,“整个行宫里都是她的血,泼得到处都是。我找了半天才找齐了她的手脚,给她缝回去的。尊上什么都好,就是太坏心眼了。把人击败了还不够,硬是玩够了才来寻我,要我把她缝起来。她也是倔,还有一只手没缝好就要去杀尊上,结果被他一剑钉在地上,怎么爬也爬不起来。然后她就哭了,我从来没见过她哭得那么伤心的样子。” “……” 林长风怔怔地看着阴魔,像是不明白她为什么还能笑,还能露出那种好像很有趣似的神色。 他不由得问,你就什么都没有做吗?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轻得像是噩梦里的呓语。 “怎么会?” 阴魔听清了他的话语,露出一丝讶异的神情。她失笑,像是为他的问话感到天真一样,一边笑一边摇了摇头。 “她哭得实在太可爱了,所以我就和尊上一起玩了她。” 玩了……什么? 林长风只觉得自己的头好像被重锤击中,蓦地眩晕起来。 她说了什么? 他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模糊起来,就连阴魔的声音都变得遥远。 然而,那些可怕的字句,却还是随着阴魔含笑的声音,涌入他的脑海。 “那一次我们玩了七天七夜来着,把她玩了个透。” “她一开始还会哭呢,一边哭一边喊娘亲,还想要往那些被她开膛破肚的尸体那里爬,大概是想要钻回肚子里吧,结果每次都被尊上拖着脚抓回来。” “后来她就爬不动了,也不哭了。只是死死瞪着我们,嘴里反反复复地念着‘杀了你’‘杀了你们’‘杀了你’‘杀了’‘杀了’‘杀了’……好像除了这一句话什么也不会说了。” “她那时候的眼神,真的很美。可以的话,我真想让你看看,简直就像要烧起来一样呢。” “你脸色好白,很难受吗?要不要吃点药?” 阴魔担忧似的说着,向他伸出手来。 在那只手就要碰到他的一瞬间。 林长风吐了出来。 他吐得那么厉害,简直就像是要将五脏六腑整个呕出去,他本来就没有吃多少东西,在将能吐的全部吐出来之后,呕出的已经不只是酸水,还有血液。 他吐得浑身颤抖,回过神来时,视野已是一片模糊。 “……为什么?” 他看着眼前的女人,像是看着另一种生物。 “你们怎么能做出这种事?为什么能……笑着说出来?” 为什么有人能做出这种事? 为什么有人做了这种事之后还能理所当然笑着告诉另一个人? “她是个人——是和你一样的——”他的声音激动而又混乱,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你怎么可以——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哪怕是杀了她都可以理解。 为什么要这么对她? 一个人究竟为什么可以这样对待另一个人? 折磨她,凌、辱她,将她反反复复的摧毁又重塑……然后,在一个素不相识的人面前,笑着将这一切说出来。好像这些事情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好像这不过是一个笑话。好像……只是为了好玩。 他不明白。 他无法理解。 整个世界都在他的面前分崩离析,过往的理念在这一刻支离破碎,莫大的眩晕压倒了他,林长风只觉得,一切都变成了他无法理解的模样。 太奇怪了。 他想。 这太奇怪了。 “要说为什么……” 阴魔支着下颌,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盈盈一笑。 “你这个问题好奇怪——我为什么不能这么做呢?” “………………” 哑口无言。 完完全全的,哑口无言。 此时此刻,林长风终于明白了——什么是“魔”。 〈十四〉 阴魔离开之后,林长风依然坐在那里。 如同凝固的雕像,一动也不动。 死魔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推门走了进来。她走路时总是没有声音的,此刻也是一样。她就像一道黑色的影子,无声无息地停在林长风三步之外,无声无息地注视着他。 林长风没有动,她便也没有动。 一时之间,只有死一样的寂静,横亘在二人之间。 而后,她忽然被抱住了。 紧紧的、紧紧的。男人的手臂深深地扣进肋骨里面去,几乎要把她整个揉碎在自己骨头里,那个拥抱用力到让人无法呼吸,紧得让她都觉得痛了。 好痛啊。 她茫然地想,几乎都要生气起来了。 死魔不喜欢痛,也不喜欢束缚,不喜欢一切会让她觉得不舒服的东西。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却没有推开男人的手臂。 正当她为此感到困惑的时候,有温热的水滴,忽然落在她的脸上。 一滴,又一滴。 像是雨水,却又不是雨水。 她抬起手来,在男人的脸上摸到了满手的眼泪。 他在哭。 虽然没有声音,却哭得很厉害。 “怎么了?” 她摸摸他的脸,声音也轻了起来。她稍稍仰起脸来,目光落在他的脸上,想要在上面搜寻到不存在的伤口。 “伤还是很痛吗?有哪里没治好吗?” 男人摇头,又摇头。 而后,无声地将她抱得更紧了一些。 她被扣在他的怀抱中,脸颊紧贴着他的心口,下面就是跳动的心脏,她可以听见男人胸腔中激烈的心跳,如此凌乱,却又如此清晰。她听了一会儿,慢慢地将手掌也贴了上去。 明明是只要她稍稍用力,就能轻而易举挖出来的东西罢了。 可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这样听着,她就什么也不想做了。 真没办法。 死魔想。 一定是伤口太痛了。再给他抱一会儿好了。就一会儿。再抱一会儿,就把他推开。 但是,好温暖啊。 她稍稍前倾身子,偎依进这个怀抱中。 为什么这么暖呢? 她想不明白,所以便不再想了。 手臂无声地垂下来,慢慢地、慢慢地环抱住了这个抱着她的男人。 虽然不太明白……不过,有一件事还是很清楚的。 ——她想在这个怀抱里再多呆一会儿。就一会儿。 〈十五〉 她不会懂得,也无法懂得。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138节 林长风想。 他不是为自己而哭。 那是为她流下的眼泪。 多可笑啊。 他这样想,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堂堂琅嬛书阁的大师兄,满腹经纶,出口成章,七岁之时便能七步成诗……但这一刻,他却连一个合适的字眼都找不出来。 多么无能,多么无力。 他只能紧紧地、紧紧地抱住她。好像自己也变成了一个孩子一样。 不该是这样的。 他茫然地想。 不应该是这样的。 像她这样的孩子,应该正常的出生,正常的长大,有一对爱她的父母,把她好好的抚养长大,告诉她什么能做,什么不可以做。 不该是这样的。 她这样的小姑娘,应该开开心心,无忧无虑,就算有苦恼也是第二天醒来就能忘记的事,就算伤心难过也应该是因为和同伴吵嘴打架或者输了哪一场比试而不甘心。 她这样的小姑娘,应当像他的师妹们那样,穿着漂漂亮亮的衣服,为哪本书更好看,哪个朋友和另一个朋友更亲密,今天喜欢谁明天讨厌谁,吵吵闹闹,推推搡搡,但是很快就忘记了,又高高兴兴地混到一起去,商量着有空要去哪里玩。 不应该是这样的。 这一切都不应当是这样的。 “怎么了?” 他听见她问他。 “伤还是很痛吗?有哪里没治好吗?” 瞧。 她还是不懂得。 直到这一刻,她也还是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哭。 他无法让她懂得。 甚至庆幸于她的不懂得。 她不懂得,只是想要杀了他们。 她若是懂得…… 林长风将这个孩子抱得更紧了一些。 ……她会活不下去的。 就这样罢。 他放弃似的想。 什么都无所谓了。 林长风有许多许多的道理,读过那么多那么多的书,他曾经与无数修士高谈阔论,清谈雄辩,也曾经与两千子弟讲经而分毫不露怯色,他回答过数也数不清的刁钻问题,驳倒过无数的诡辩……然而这一刻,对着怀中的死魔,他却找不出一句合适的言辞。 一切言语都显得苍白。任何道理都如此无力。 无法解决问题。也无法改变景况。 他什么也不能说,也什么都说不出口。 只能这样抱着她,默默流泪。 林长风在这一刻,无比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末路。 〈十六〉 从那之后,林长风与死魔的关系便缓和了下来。 死魔像是从这件事里知道了人有多么脆弱,又像是知道了如果这个人死了,那个温暖的怀抱便会冰凉下去。所以,虽然每次她偎依在他怀里的时候,还是会时常摩挲着那些残留在他躯体之上的伤疤,望着那些缝合起来的痕迹出神,她的指尖总是不由自主地沿着曾经的伤口游走,想要再度撕开它们,看肢体断裂,看鲜血横流似的……林长风可以清晰地从她眼中读到这些渴望。 嗜血的,天真的,无法克制的渴望。 他知道,那些不是习惯,而是死魔的本能。 然而,她终究是没有再对他出手。 每一次,指甲都已经陷进肉里,刺破了肌肤,只差一点就要挖开伤口的时候……死魔总会停下来。就像她的渴望不由自主一般,她的停顿也不由自主。 而这让她困惑。困惑到了一个程度,就会变成困扰。 所以每到这时,林长风都会握住她的手。 “要吃糖吗?” “要听琴吗?” “想听故事吗?” 他就像对待自己的师弟师妹们一样,握着她的手,耐心地询问着她的想法。他看着她的眼睛,注视着她的面庞,从些微的表情变化中寻找着那些连她自己也不很明白的念头。而后,为她实现。 于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死魔知晓了甜的滋味,知晓了什么是音乐,也知晓了什么是……温柔。 第一次,她不需要剖开任何人的肚子,就能够得到温暖的拥抱。 第一次,她会被人抱在怀里,轻轻地摸着她的头,像安慰一个噩梦中的小孩子一样拍着她的后背,轻轻哄她睡觉。 第一次,有人这样长久地陪在她身边,他不想杀她,她也不想杀他。 …… 在这样的日子里,林长风的面色日复一日的苍白,他变得沉默,却也变得温柔。 在他开始咳血的那天,他忽然决定,要教死魔写自己的名字。 只是莫名生出的念头。连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但是在尸骨林中,唯有时间是最无用的东西,他这样想了,便也这样做了。 “林长风” 他在纸上写下这三个字,指着它们告诉死魔,那就是他的名字。 “林、长、风。” 死魔慢慢地念着,一开始还有些生疏,而后便熟练起来了。她从纸上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眼睛,一遍又一遍地念着这三个字,像是想要将这简单的音节同眼前这个人对上号一样,在唇间来回呢喃着。 “林长风,林长风——” 她的尾音渐渐拖得很长,倒像是小孩子嚼着糖,不舍得那样快咽下去,所以反反复复地含来含去,想要将这甜味留得更长一点。 “对,林长风。”他微笑着指指自己,又指指纸上这三个字。 死魔低下头,睁大了眼睛看着这个名字,像是要将它们印在脑子里一样。林长风看着不由得摇摇头,哑然失笑。 “来,笔是这样握的。”他将毛笔塞进她的手里,一点一点纠正着她拿笔的姿势,“然后,这样写。” 饱蘸了浓墨的笔锋落在宣纸上,画出突兀的一笔。歪歪扭扭,全不像样。 林长风却没有一点不耐烦的模样,还是握着她的手,手把手地教她写这三个字。 出人意料的是,死魔学得很快,一开始落在纸上还是鬼画符,废了三四张宣纸之后,就变得有模有样起来。 换到第七张纸时,林长风已经可以放开她的手,站在一边,看她写出与他别无二致的字样来。 “林长风。”她指着自己写下的这三个字,开心地念着他的名字,又大又黑的眼睛看着他,微微发亮。 他在那双眼中,只看到自己一个人的影子。 他下意识错开眼,去拿她压在手掌下面的纸张。先前死魔练字时弄脏了手,在素色的宣纸上留下了淡淡的墨手印,倒像是错落的花瓣。林长风看了一会儿,才开口称赞了她。 “对。你写得很好。” 林长风将那张纸叠好,收到一旁。抬起眼来,就看到一个等待夸奖的孩子。他再度哑然失笑,只好从芥子里拿出糖块,喂了她一块。 “这是奖励。” “奖励……” 死魔含着糖,微微张大了眼睛,她似乎在思考着什么,腮帮微微鼓起一块,糖块从左边转到右边,一点一点变小,她恋恋不舍地含着糖,怕张了嘴甜味就会散掉一样,好一会儿才又开了口。 “我喜欢这个。” “嗯。” 林长风微笑着看她,又从袖中变出一块糖块来,在死魔眼前轻轻晃了晃。 “你告诉我你的名字,我来教你怎么写,学会了就再奖励你一块糖,好不好?” 死魔含着糖,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抬手指指他。 “林长风。” 她又反手指指自己。 “妖女。” “幺女?”林长风一怔,而后反应过来,“你是说……妖女?” 死魔点了点头。 “这可不是一个名字。”林长风摇了摇头,语气有些无奈。 “可他们都是这么叫我的。”死魔看着他,眼神澄澈,“名字不就是给人叫的吗,林长风?” “……” 林长风沉默良久,微微苦笑起来。 “不,这不是你的名字。” “那就没有了。”死魔干脆道。 ……她甚至没有名字。 林长风这才恍然——这也是理所应当的。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139节 她在出生之前,母亲便已经死去了。在那之后遇到的人,也都不会想到要给死魔起一个名字。 “那你想要名字吗?”林长风看着她,温声问道,“想要的话,我来帮你起一个名字好不好?” “那种事,无所谓吧?” 死魔歪了歪头,语气有些困惑。 “名字是很重要的。”林长风语气依然温和,却并不退让。 死魔默默看了他一会儿,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 “好吧。”她的语气百无聊赖,眼睛却一直看着林长风,“那你给我起个名字好了。” 林长风想了很多很多个名字。 最后,他为她起了一个充满祝福,带着爱意的好名字。 那真是一个非常、非常好听的名字。 只有他们两个人才知道的名字。 〈十七〉 闲下来的时候,林长风也会抚琴。 死魔的行宫中没有别的人,也没有什么可以游戏的玩意儿,比起坐在那里发呆,林长风更喜欢抚琴。 更何况,他弹琴的时候,死魔总是会来听。比起让她出去游荡,再带着不知是谁的血回来,他更愿意坐在这里,为她抚琴,同她说些闲话。 他自知无法阻止死魔杀生,那么,他便希望可以留住她。 至少,在他身边的时候,她只是一个安静而又乖巧的孩子。 琴音如同细密而又温柔的罗网,网住了迷惘的飞蛾。 林长风所持之琴,乃是名琴焦尾。他曾经指着琴尾的焦痕,同死魔讲述这张名琴的种种传说。 他是带惯了小孩子的,是以格外擅长讲故事,那些神话传说由他娓娓道来,便格外引人入胜。死魔一开始只是随便听听,不知不觉间,已经双手撑着下巴,趴在他的琴上,听他一边抚琴,一边讲述那些过去的故事。 死魔不懂音律,不知是非。但是,她很清楚两件事。 林长风的琴很好听。他讲的故事也很好听。 她想呆在他的身边,多呆一会儿,再多呆一会儿。 有时她听着听着就困了,也不会去别的地方,只是趴在他的膝上,枕着琴声,静静地睡着。 她睡觉的样子总是过于安静了。 林长风伸手拨开她脸颊上的发丝,凝视着这张苍白的脸。 他的手指落在那些交错纵横的伤口上,轻轻地抚摸着。 如果没有这些伤疤,她应当是一个很美丽的女孩子。是那种不管在哪个宗门,都会有一大堆追求者的小姑娘。 可惜,没有如果。 越是相处,林长风便越是明白——死魔是无可救药的。 所谓的“无可救药”,不只是精神方面,更重要的是,她的本质。 她就是死的概念本身。 她生来不需要饮食,不需要修炼,她就是死,死就是她。 换而言之,她只需要“死亡”本身。 他甚至无法对她说,不要杀人。 多么可笑,如此天经地义、理所应当的四个字,他却对她说不出口。 不杀人,死魔便无法存在。 她是由死所构成的,若是没有死,便也没有她。 死是她唯一拥有的东西。 若是要她不要杀人,就好像要她不要呼吸一样。 死魔从诞生的那一刻,就已经是一个错误。 死亡会掠夺与结束生。 生者的世界亦容不下死的存在。 只有一个方法可以结束这个错误。 林长风的手指落在死魔的脖颈上,缓缓地摩挲。 只有一个方法。 他想。 “……” 可以的话,他想带她逃走。离开尸骨林,也离开琅嬛书阁,随便逃到哪个地方,隐姓埋名,就好像他不是琅嬛书阁的大弟子,她也不是四魔之一的女魔头。 随便逃去哪里都好,总会有一个地方,他们可以一起生存下去,就像那些再普通不过的凡间男女一样。让一切重新开始,在一个没有任何人认识他们的地方。 “……” 可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那只是……一个无法实现的白日梦。 生与死,绝对无法相容,绝对无法并存。 只要死魔活着,她的死气便会源源不绝地侵蚀着这方生者世界。 只要生者的世界依然存续,它便会继续拒绝死的存在。 没有如果,也不会有如果。 这里和外面,也没有什么区别。 不管去到哪里都是一样的。 就算抛下一切带她离开,他们也去不了任何地方。 “……” 所以,那只是他一个人的白日梦。 “唔……”似乎是被他的动作弄醒了吧,死魔揉着眼睛,慢慢坐了起来,“不弹了吗?” 她问他。 林长风看着她,微微地笑了。 “只是做了个梦。”他轻声说。 “你也睡着了吗?”死魔问他。 “也可以这么说。”他对她笑笑。 死魔歪着头想了想,忽然伸出手来,把他拉下来,摁着他的脑袋,压在自己的大腿上。 “那我也给你靠一会儿。”她小声对他说,“不过只能靠一会儿。” 小孩子总是善于模仿,她先前困了就会趴在他的大腿上或者肚子上睡觉,现在大概是觉得他也和自己一样。纤细又苍白的手指伸出来,学着他之前的动作拨开他的头发,在他的脸颊上来回画圈,又戳又点,与其说是在哄他睡觉,不如说只是自己想玩罢了。 林长风面上浮现出一丝无奈的笑意。 他拉过死魔的手,盖在自己的眼睛上。 “那就……稍微睡一会儿。”他轻声道,“一会儿就陪你玩。” “嗯。” 死魔的声音很高兴。就算盖住了眼睛,林长风仿佛也能看到她此刻的笑意。 他多想看她一直这样笑下去。 即使明知道没有什么“如果”,他还是期盼着不可能实现的未来。 所以才说是白日梦。 他自嘲似的想。 〈十八〉 白日梦结束得比他想的更快。 林长风不动声色地将染血的手帕折好,收入芥子之中。 咳血来得越来越频繁,失去意识的时间也越来越多。 他就是医修,自然很清楚这是什么状况。 回春诀修复身体的速度,已经追不上死气侵蚀的速度了。 原本还能支撑更久。但先前那次重伤,令他元气大伤。虽然保住了命,但内里已经差不多被掏空了,自然无法再像过去那般,抵御此地无孔不入的死气。 他张开双臂,接住了扑进他怀中的死魔。 “来弹琴吧。”她仰着脸看他,“我想吃糖。” 林长风咽下了胸腔中翻涌的血气,对她露出了一个微笑。 “好。”他说。 他照旧地为她抚琴,好像一切都和之前没有什么两样。 死魔偎依在他怀里,乖巧地听着,手里捧着他给的糖块,一小块一小块抿在嘴里,珍惜而又仔细地吃着。 不杀人的时候,她就只是个再乖巧不过的孩子罢了。 弹到一处指法复杂的旋律时,林长风的手指忽然颤了颤,错了一个音。 余音渐渐消失在黑暗中,林长风却久久没有拨弄琴弦,奏起下一段旋律。 他看着自己还在颤抖的手指。 很快,他就要无法抚琴了。 死魔只要存在,就会侵蚀周围的一切。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140节 只要还在她的身边,他的身体便会每况愈下。而如今,他已经开始失去对身体的控制了。 五感之中,最先丧失的是触觉吗? 林长风轻轻捻着手指,然而无论他如何动作,僵硬的手指都是麻木无知觉的。 “怎么不弹了?”死魔睁开眼睛,眼神里是纯然的困惑。 “只是想换首曲子。” 林长风对她微笑,将手指压上琴弦,再度弹奏起来。原本流畅的琴音渐渐显得滞涩,却平添了几分萧瑟之意。死魔听不太明白,却觉得这琴音有哪里让她说不出的难过,于是她猛地抬起手来,一把抓住了琴弦。 “不要弹了。”她收拢了手指,却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生什么气,“不许弹了。” “……好。” 林长风微微的笑着,语气近乎纵容,他又拿了一块糖出来,轻轻放进她的嘴里。 死魔得了糖就不再生气了。她闷闷地松开琴弦,含着那块糖,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今天的糖也少了两分滋味。 林长风收起琴,在焦尾的遮掩下,看着自己犹在发颤的手指。 他的日子大抵也不多了。 不过,这也是他应得的报应。 他笑着想。 “奇怪……” 死魔含着糖,声音轻得像是自言自语。 “到底是哪里不一样?” “什么?”他以为死魔是在说他的琴,心神微微一凝。 “糖。糖的味道不一样。” 死魔把糖块从左边转到右边,声音越发含混。 “我之前也去外面吃过糖,和你的糖不一样。搞不懂……是哪里不一样?” 林长风扣着琴弦的手顿住了。 “……是糖不一样。”他听见自己这样说。 “是这样啊。”死魔微微张大了眼睛,便也不再纠结这件事。 林长风的手却久久停在那里,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他扶着琴,有些茫然地想。 以后,还会有谁给她一块糖吗? 不会。 还会有谁陪着她、同她说话吗? 不会。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多么残忍的事。 他教会了这个孩子,什么是温暖,什么是爱,什么是温柔……然而当他死去的那一刻,这一切都会随他而去。 对他来说,死魔不过是回到了如过去一般的日子。 但是对死魔来说,她真的还回得去吗? 一切还会和过去一样。 一切都会和过去不一样了。 他将永远将她留在这个世上——这个除了敌意与拒绝之外,什么也不存在的生者世界。 林长风忽然伸出手去,抱住了死魔。 “怎么了?” 死魔懵懵懂懂地任他抱着,问道。 林长风摇了摇头,只是将她抱得更紧了一些。 他的手贴着她的后心,她毫无防备,全心依赖而又眷恋地偎依着他。 只要从这里…… 只要一下…… 他的手停在她的后心,许久都没有移开。 林长风能年纪轻轻就成为琅嬛书阁内定的继承人,自然不只是因为他人缘很好。 他虽然不擅长战斗,但在修道一途上,也是天赋卓绝之人。 这样长久的相处,已经足够让他想到——怎么才能杀掉“死”。 梦总是要醒的。 他不在了以后,她要怎么办? 她已经知道了糖的滋味,却不会再遇到一个愿意给她糖的人。 与其那般,不如现在…… 然而…… 林长风的手动了动,最终只是向上抬了抬,形成了一个环抱的姿势。 他的眼前闪过许多双眼睛。 死去的书阁弟子的眼睛。 未曾谋面却死在死魔手中的人们的眼睛。 鹿鸣含泪的眼睛。 师父冰冷的眼睛。 一双又一双,失望、责难、怨恨、愤怒、悲伤的眼睛。 那么多的眼睛,都在注视着他。 最后出现的,是死魔的眼睛。 ——为什么不杀了她? ——为什么不杀了我? 林长风闭上了眼。 对不起。 他无声道。 我做不到。 没有任何理由,就只是……下不了手。 明晰了这一点的瞬间,林长风听见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很轻,很美,如同上好的琉璃破碎一地的脆响。 他知道,那是自己的道心碎裂的声响。 琅嬛书阁林长风,于此失道。 而后,无所不在的死气终于越过了最后的阻拦,顷刻之间,侵入了遍布裂纹的灵府。 〈十九〉 死魔要离开的那天清晨,林长风从断断续续的昏睡中醒来。 睁眼闭眼,都是一片昏暗。 在触觉之后,又是视觉吗? 他平静地想。 模模糊糊的,林长风心中有种奇异的直觉——应当就是今日了。 他吃力地靠着墙壁,静静听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 “下雨了吗?” 他问死魔。 “下了一晚上。” 死魔点了点头,坐在他身旁,有些不高兴地拉住了他的衣角。 “我数了一万零三滴雨,你都没醒……”她小声抱怨,“你睡了好久。” “对不起。” 林长风对她笑笑,摸索着伸出手去,死魔凑过去,被他摸摸头,就很高兴地弯起眼来。林长风虽然看不到,但他也能感觉到她的好心情,最近他能感觉到她的情绪的时候越来越多了, 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他也说不准。 但至少现在,他为她露出了微笑。 “不过,下雨吗……” 他稍稍侧过头,语气有些遗憾。 “要是晴天就好了。” 至少,死去的时候,他希望可以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 〈二十〉 死魔忽然觉得很想哭。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没有要哭的理由,眼泪却不听话地涌了出来,让她的双眼一下子模糊起来。 她连忙用手背去抹,心里生出些许气恼来。 真讨厌。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141节 她想。 这样我不就看不清他的脸了吗? 然而,眼泪却怎么都停不下来。 不管她怎么命令,都不肯停下来。 一只手拦住了她气急败坏的动作,这样无力的手掌,换在平日她只要一下就可以削掉,但死魔却停下了动作,任由那只手握住她的手腕,拿开了她的手,又细细地为她拭去泪珠。 “你啊……” 他叹了口气,复又微笑起来了。 “别再哭了。” 说完这句话之后,没过多久,林长风就像很累一样睡去了。 死魔坐在他的身边,静静地看着他。 她想,她要送给他不会凋谢的花。 虽然没有办法让他看到晴天,但是至少,这一次他醒来之后,她要让他看到比晴天更好的东西。 那就是不会凋谢的花。 她想,他们会一起看。 到那时候,他会对她说什么呢? 第134章 第一百二十九章(修) 第一百二十九章 最终, 白飞鸿一行人将林长风的遗体带回了琅嬛书阁。 林雪照在琅嬛书阁中素服相迎,她应当是在他们回程之前便已得知了消息,此时她虽然面色平静, 看似一如平日, 却仍看得出眼角微红。 “有劳了。” 到底是琅嬛书阁的阁主, 到了这种时候, 林雪照依然不肯失了礼数。她冲着众人深深弯腰,几名小辈忙避开她的礼, 陆迟明上前一步, 搀住林雪照, 不肯让她将这一礼行完。 “林阁主莫要行此大礼。”他语气恳切,“未能救出林兄,我等有负所托,本就愧疚难当,更当不起您一礼。还请莫要如此作为, 着实是折煞我等。” “不。”林雪照摇了摇头, 仍是弯下腰去,“对手乃是死魔, 未能救出长风也是理所应当。你们愿意来助我书阁一臂之力, 我已铭感于心。更何况, 各位诛杀了死魔,为长风与我书阁弟子报了仇,更是不远万里带回了长风的遗骨, 让他落叶归根……无论如何,这一礼都是诸位当受的。” 此言一出, 便是陆迟明也不好再说什么,他只好侧过身去, 坚持只受林雪照半礼。 一礼之后,林宝婺无言地向前来,她与鹿鸣皆是一身素衣,扶着林长风的棺木,无声地停在了林雪照面前。 “娘。”林大小姐红着眼眶,深深低下头去,“是我无能。” “莫要在长风面前说这种话。”林雪照哑着嗓音开口,她撑起身体,艰难地扣住了眼前的棺木,“让他听见了,又要训你。你也知道你堂兄的性子,最是听不得这种话。” 林宝婺眼眶一红,猛地低下头去,不让自己的哽咽泄露出来。 林雪照在两名弟子的搀扶下站起身来,抬头向棺木中望去。 斯人已逝,音容犹在。 看清那张安详得如同睡去的容颜后,饶是这位久经风霜的一派之长,也不由得佝偻了脊背,扶棺的手微微颤抖,她虽是极力克制了,却还是在看清棺中人的面前阖了眼,侧过头去。 白飞鸿移开了视线,假装自己没有看到沿着林雪照面庞滑下的泪。 “回来了。” 林雪照像是欢迎一个久久未归的游子一般,轻轻拍抚着爱徒的身躯。 “回来了就好。” 几缕白发滑落在她憔悴的面颊旁,这一刻,素来要强刚硬的琅嬛书阁林阁主,看起来竟似凭空老了十岁。 然而林雪照终究是林雪照,她很快便压制住自己的悲恸,冲几人点了点头。 “有劳各位自尸骨林中带回长风,我书阁上下不胜感激……” 林雪照的手紧扣着轮椅,微微颤抖。但多年的修养,让她仍维持着体面。 “长风,请各位……不。”她觉察了自己的失言,改唤了另一名弟子,“明朱,请各位道友去客房,招待大家好生休息。我精力不济,就不送了。” 在林雪照左手边扶着她的弟子微微颔首,她便看向自己的女儿。 “宝婺,你留下来。” 林宝婺沉默着。 她一动也没有动。 眼见着林家母女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其余人纷纷识趣离开。 白飞鸿行出几步远,不由得回过头去,只看见林宝婺的脊背,绷得笔直,却因此更显单薄。太阿剑负在她的背后,在昏暗的天色中也黯淡了它的光辉。 “在看什么?” 一道男声问她。 白飞鸿以为是云梦泽,便也顺口回答了:“林阁主应当会让林宝婺继承琅嬛书阁。” “可她不适合,对吗?” 白飞鸿轻轻摇了摇头。 她知道,林雪照身体不佳,未必能再撑多久,琅嬛书阁失去了林长风这位众望所归的继承人,自然需要人来补上。林宝婺是阁主唯一的女儿,又在修道一事上颇有天分,在阁中也算有人望,于情于理,都应当是她来接下这副担子。 但她也知道,林宝婺并不适合琅嬛书阁。 剑修的路,与儒修的道,可谓是背道而驰。而这之中,诛邪剑意的心法,又与琅嬛书阁包容并济的立派宗旨完全无法并存。 若是接下了琅嬛阁主之位,白飞鸿可以肯定,林宝婺一生于剑修之道,都不会有所寸进。 像是看透了她所思所想,那男子轻笑起来。 “有些事是没得选的。”他的声音淡然得近乎漠然,“既是轮到她了,无论如何都是要做的。林姑娘心中想必也已有所觉悟,无需为她伤感。” 云梦泽不会说这种话。 白飞鸿转过脸去,这才发觉说话的人原是陆迟明。 她骤然沉默下来,片刻之后,方才生硬地开了口。 “谈什么‘无需’不‘无需’。”她的眼神也变得冰冷,“你不是林宝婺,也不是我。有没有觉悟,是不是需要,都是我们自己的事,我们自有判断。” “是我冒犯了。”陆迟明见她神色,便明了自己说错了话,“无论如何,我并没有那种意思,抱歉。” “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就不要道歉。”白飞鸿仍是冷冷的看着他,“顺应别人的期望去做事是你的习惯,但我不需要。” 陆迟明苦笑:“我又惹你生气了,对吗?” “……没有。” 白飞鸿简短地应了一句,便想越过陆迟明。 她没有在生陆迟明的气,甚至也没有生自己的气。 只是为“习惯”的力量,感到无可奈何罢了。 多么可笑。 她淡淡的想。 明明经了那么多事,明明过了那么多年,一旦他用过去的态度对她,她也习惯性地用同样的态度回话。 明明什么都不一样了。 然而,她想要越过陆迟明的动作却被拦住了。 她侧目看他,却见陆迟明也露出了一点怔忪的模样,似乎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拦住她。 在她的视线中,他缓缓地、缓缓地放下手臂来。 “白姑娘无需如此戒备,陆某不日便会返回东海。”他对她笑笑,“以及,我们先前的约定,一直有效。” 白飞鸿的手下意识摁在青女剑上。 陆迟明所说的约定——自然是在前往尸骨林的路上,他曾经向她许下的诺言。 只要她前往东海,他便会带她去一个地方,在那里,他会给她杀了他的机会。 “我会去的。”她冷冷道。 如果是现在的陆迟明—— “你未必没有胜算。” 青女剑的剑灵在白飞鸿的识海中开口了。也许是吸取了过往的教训,又或许是受无情道心法的影响,她在白飞鸿这里格外寡言。 然而此刻,白飞鸿心中的杀意也激起了剑灵的杀性,青女活跃起来,在她的识海之中循循善诱。 “天生剑骨确实难得,但无情道足以弥补资质上的差距。你只要修到第二重境界,你的胜算便会从一成增加到五成。” “若是修到第三重境界呢?”白飞鸿忽然问。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希夷对白飞鸿的教导,只到第二重境界为止。 至今为止,能修成第二重境界的人都是凤毛麟角,至于所谓的第三重境界更是无迹可寻,在希夷沉睡之后,无论白飞鸿如何寻找,也找不到关于无情道第三重境界的任何记载。 有时白飞鸿甚至怀疑,是否真的有这样一重境界存在。 青女沉默了片刻,忽然道:“你若是修到了第三重境界,就会不再是你。” “什么意思?”白飞鸿心神一凝。 “等你修到了,你自然就明白了。”青女的声音渐渐隐没,“不过,你想杀他,还是在第二重境界之时就杀了他为好。到了第三重境界,杀不杀他,对你而言便已没有任何意义。” 之后,青女剑的剑灵便沉入识海之中,再也不肯开口。 白飞鸿沉默下来。 不知为何,她忽然想起了花非花曾经对她说过的话。 ——你会后悔的。 友人笃定的言语,同青女剑的话音交织在一起,渐渐在白飞鸿心头落下了一层阴霾。 ——我不会后悔。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142节 她扣着剑,想。 ——只要我想守护的人可以得救,无论要我变成什么样,我也不会后悔。 白飞鸿暗自沉吟的时候,云梦泽也在看她。 说得再准确一些,他在看陆迟明和白飞鸿。 ——他又在看她了。 云梦泽想。 每一次,当白飞鸿在想些别的什么而走神的时候,云梦泽都会发现陆迟明在看她。 或许连大哥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在用什么眼神看她吧。 仿佛在做梦一样的眼神。 永远沉稳,永远清醒,永远目标明晰而又无比理智的大哥,只有在看着白飞鸿的时候,才会露出那种仿佛身在梦中的眼神。 他讨厌自己的兄长用那种眼神看她。 非常、非常厌恶。 ——你有什么资格那样看她。 他的心中模模糊糊生出了这样的念头,仿佛自己也在梦中一般,脑海中徘徊着近乎疯狂的呓语。 明明就是你—— 就是什么? 云梦泽的意识忽然断了。 他像是眩晕一样摇了摇头,却怎么也捉不住先前一闪而逝的灵光。 ……他方才想了什么? 但云梦泽却也没有机会继续想下去了。 一名苍龙卫匆匆从远处走来。他手中捏着一封传讯符,面色近乎铁青。 云梦泽伸手拦下他,从他手中接过了传讯符。 只一眼,他就感到自己的血液在体内冻结成冰。 “大哥。”云梦泽死死掐着手中的符箓,一瞬也不瞬地盯着陆迟明,“东海出事了。” 陆迟明轻轻眨了一下眼睛,那种做梦一样的神情便从他脸上退去了。 “怎么?” 这一刻,他又变成了那个沉稳可靠的陆家大公子。 然而云梦泽看着这样的兄长,却只感到一种莫名的痛楚。 “……妖族入侵了归墟。”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近乎空洞的回响。 第135章 第一百三十章 第一百三十章 归墟。 听到这两个字的瞬间, 陆迟明的神情有了一瞬的恍惚。 他稍稍张大了眼睛,目光虚虚地落在虚空中,好一会儿, 才凝到了实处。 他看着自己唯一的弟弟, 轻声重复了一遍他方才听到的那句话。 “你说, 妖族入侵了归墟?” 他的语气很轻, 但听到的人却总觉得有一阵莫名的寒意沿着脊柱攀援而上,他的神色也依旧是平静的, 黑色的眼睛有如一汪深潭, 静谧而幽深, 没有一丝波动,此时此刻,这份平静却只让人感到毛骨悚然。 云梦泽抿紧唇,无言地点了点头。 “父亲在做什么?”他的语气依然是平和的,却让人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他就任由他们胡来吗?” “爹和娘都受了伤。”云梦泽不由得替父母说了两句公道话, “妖族的入侵来得又快又急,一山二阁还没来得及派出援手, 他们还切入了防御大阵的薄弱之处, 同时袭击了空桑、少海与灵山三地, 爹娘腹背受敌,分身乏术,这才……” “归墟不能失守, 也不该失守。”陆迟明没有让他说下去,他淡淡道, “东海的防御法阵乃是白帝所设,不会那样容易被攻破。传令回去, 彻查全城,找出与妖族勾结的叛徒。公开处决,以儆效尤。” 那样残酷的言语被他云淡风轻道来,却越发嗅得到其中的血雨腥风。 他的目光落在云梦泽脸上,如有实质。 “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办,阿泽。” 云梦泽蹙了蹙眉,最终还是点了头。 “我知道了。”他说。 陆迟明微微颔首,而后,他侧过脸来,对白飞鸿开了口。 “对不住。”他的声音里带着真心实意的歉意,“先前的约定,我怕是要失约了。” 白飞鸿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良久,方才移开了目光。 “无妨。”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平稳得近乎冰冷,“时机到了,我会自己去讨回这笔账。” “也好。” 陆迟明很轻很轻地笑了一下,那笑影就像掠过湖面的鸿影,只一瞬便隐没了。待他再看向自己唯一的弟弟时,已恢复了先前古井无波的模样。 “走了,阿泽。”他淡淡道,“不要让爹娘久等。” 云梦泽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双眸已如冰一样冷彻。 “我会的。” 他回过头来,看着白飞鸿。而后,云梦泽忽然伸出手去,紧紧扣住了白飞鸿的手腕。他抓得那样用力,在白皙的手腕上留下深深的指痕,捏得人骨头都痛起来。那双眼眸不知何时已化作了熔金一般的龙瞳,深深地望着她的眼睛,带着连她也不明白的复杂神色。 “等我回来。”云梦泽盯着她,一瞬也不瞬,“我有话要同你说。” 白飞鸿怔了怔,而后轻轻点了点头。 “好。”她说。 云梦泽慢慢地、慢慢地松开了手。然而他的目光却一直定在白飞鸿的脸上,似乎想从她的神情中确认这个承诺的真假。最后一根手指也松开,他的指尖无意识抚过她的手腕,擦过泛红的肌肤,带着些许酥麻的触感。 无形的风掠过她的手腕,也掠过他的指间,一度紧贴过的肌肤热得异样,带着潮湿的汗意,迟迟不肯凉下来。 云梦泽终是收回了手,迟了一步,才收回目光。像是不想停留下去就会动摇一样,他猛地回过身去,大踏步朝着自己的兄长走去。 “走吧。”他说,“回东海。” 白飞鸿目送着那两兄弟离去,好一会儿,才缓缓抬起手来,握住了方才被云梦泽扣住的手腕。 她的肌肤很薄,很容易留下痕迹。方才被人那样用力的抓着,手腕上已经留下了深色的指痕——先是青白,而后渐渐涌上血色,转为朱红。 她注视着那留下的痕迹,看着它一分一分加深了颜色。痛意和热意一样,久久残留在那里,带着奇异的麻痒,久久不肯散去。 “你觉得他想对你说什么?” 青女剑的声音在她脑海中响起,带着些许笑意。 到了这一步,就算是榆木脑袋,也不可能真的一无所觉。 更何况,有些话并不需要真的说出口。 只是看着他的眼睛,她便什么都明白了。 不过…… “说什么都无所谓了。”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空洞的回响,“那是不可能的。” “要拒绝他吗?”青女感慨起来,“你也看到他方才的眼神了吧。真无情啊。被他憎恨也无所谓吗?” “总比给他无谓的希望好。” 白飞鸿的声音很轻,被林间的风一吹,便散去了。 “我给不了他他想要的东西,还会杀了他最重要的兄长。与其到时候让他伤心,不如早做了断。” “我说错了。你并不是无情,而是做不到无情。真正无情的女人,是不会为了对方考虑才拒绝他的。” 青女顿了顿,缓缓说了下去。 “看在你是我主人的份上,姑且奉劝你两句——要修无情道的话,你得比现在更冷酷一些才行。还有,人心最是叵测,你想得再好,也很难左右他人的想法,爱恨尤其。” 青女的声音淡了下去,复又隐没到剑中。 “所以,尽力而为就好,无论结果如何,都不要过于苛责自己。” 白飞鸿长久地伫立着,待到青女剑的剑灵完全沉寂下去之后,她方才露出了一抹苍白的笑。 “谢谢你,青女。”她轻声道。 是啊。 尽人事,听天命——世间之事本就是如此。 她抽.出青女剑来,剑身清明如一泓秋水,倒映出她半张脸来。 她同倒影中那眼神冷漠的女子无声对视,许久,方才绽开一抹毫无笑意的笑来。 她会杀了他的。 白飞鸿想。 有没有那个约定根本无所谓。有的话会方便很多,没有的话也无所谓。她要做的事都不会有任何区别,不过是之前容易一些,之后会艰难一些罢了。 无论如何,她都会杀了他。 不管有多少人拦在这条路上,不管会有多少人因此而恨她。 即使不是现在——不是东海还不能失去陆迟明的现在——她也一定会杀了他。 就算会被云梦泽憎恨也无所谓。 “这是他欠我的。” 她对剑影里的女子说。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143节 就像是对着那个死在一梦中的自己说。 ——这是他欠你的。 第136章 第一百三十一章 第一百三十一章 次日, 白飞鸿去同林雪照辞行。她本是为了来寻古籍方才来的琅嬛书阁,但如今书阁大弟子林长风已逝,书阁上下俱是哀恸不已, 漫山缟素, 路过的弟子大多面带郁色, 不少女弟子还通红着眼眶。见此情形, 她自然不好继续在琅嬛书阁逗留。 除了本就是书阁阁主之女的林宝婺,昆仑墟此番只来了她与云梦泽, 云梦泽既已返回东海, 白飞鸿只需独自离开便好。 只是她抵达明月楼的时候, 却没有见到林雪照。 负责接待她的人是林宝婺。 “家母还有些要务需要处理,暂时无法分.身,还请见谅。” 只是一夜未见,林宝婺仿佛骤然成长了许多,她的面色有些苍白, 眼下发青, 似乎是一夜没有睡好,脊背照旧挺得笔直, 照旧的端庄高贵, 然而头却不再抬得像平日那样高, 看着白飞鸿的时候,眼里也没有了平时那股劲儿,莫名显得黯淡。 “有什么事情请同我说, 我会转告家母的。” 她的措辞也文雅了许多,白飞鸿这才想起, 她原本就是琅嬛书阁的大小姐,自幼也是在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的熏陶下长大的, 将话说得漂亮,说得悦耳,是她打小就要修行的功课。 这时候的林宝婺看起来,倒像是一个真正优雅端方的大家闺秀了。 不过…… “这么说话真不像你。”白飞鸿稍稍叹了口气,“你打算今后都用这种方式说话吗?我听着都觉得累。” 一见面没有趾高气昂也没有阴阳怪气的林大小姐,当真是让人十分不习惯。 林宝婺顿了一下,才又微笑起来。 “人总是要长大的。”她只简单地说了一句,“过去有冒犯之处,还请见谅。” “倒也没什么见谅不见谅的。”白飞鸿抬起手来,隔空在她身上比了一下,“我们扯平了。” 林宝婺捂了捂自己的心口,仿佛是想起了许多年前洞穿她心魔的那一剑,面上流露出些许复杂之色。 “说的也是。”她轻声道。 白飞鸿见她的动作,便知道她是误会了。 她所说的并不是当年自己为林宝婺除去心魔之时,洞穿她灵府的那一剑。 而是前世,灭门的那一天,林宝婺挡在她的面前,却被殷风烈所杀的那一瞬间。 无论她们曾经有过怎样的旧怨,那一刻,在妖皇压倒性的实力之前,林宝婺是想要保护她的——那便够了。 人死如灯灭。 那些前尘往事,都在她的头颅滚落在自己面前时,一笔勾销。 隔了两世的时光,跨越无数生死,她看着现在的林宝婺,才发觉她其实也不过是一个很年轻的女孩子。 而这个女孩子,如今已经长大了。 所谓的成长,往往就在一夕之间。 虽然还未确定下书阁的继承人,但林宝婺已经在用一阁之主的标准在要求自己了。 如今站在那里的,不再是娇纵任性的林家大小姐,而是琅嬛书阁阁主唯一的女儿。 “今后你有什么打算?”她问。 林宝婺垂下眼,摩挲着自己的剑,良久,方才开了口。 “待过了这段时间,我会回昆仑墟,继续修行。”她顿了顿,才又说了下去,“在家母确认下继承阁主之位的人选之前,我都会砥砺修行。” 她抬起眼来,看向白飞鸿。 “只是这一次,我便不与你一起回去了。” 白飞鸿看着她,良久,方才微微颔首。 “我知道了。” 既然林宝婺已下定决心,她也不好继续说些什么。归根结底,人生在世,总有许多身不由己的时候。 若是林长风没有死…… 若是荆通仍是瑶崖之山的峰主…… 若是林雪照身体再好一些,不必急着定下继承人…… 可惜,这世上所有的“若是”,都意味着“不可能”。 所以才会有那句话——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对了。”林宝婺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从芥子中拿出一样东西,远远抛向白飞鸿,“这个是你要找的东西,给。” 白飞鸿一怔,接过来才发现是一捆玉简,每一支都是华彩万千,看得出历史悠久,不知已传承了多少年。每一样都被小心保养着,这才能至今都不曾黯淡了它们的光辉。 “你来琅嬛书阁是要寻医治你师父的方子吧?”林宝婺对她笑笑,这一笑间又有了些林大小姐的神气,“我就知道你想要这个,特意在你来之前让弟子搜罗好了,喏,全在这儿了。我同家母商量过了,虽然琅嬛书阁的典籍素不外借,但你既然于书阁有恩,为你破一次例也无妨。” 她习惯性地昂起头来,露出平日那般高傲又狡黠的笑。 “算了,你说得对。”她的语气轻快起来,“别说你听着累,我说着才叫累。区区一个白飞鸿,才不值得我特意用这么麻烦的方式同你说话。” 似乎不打算继续在白飞鸿面前装那个一板一眼、不,是彬彬有礼的大家闺秀,林宝婺挺起胸膛,把头高高地昂了起来,用眼神示意白飞鸿去看她怀里的玉简。 “只是借你的,看完以后别忘了好好还回来。”林大小姐顿了顿,还是没忍住轻轻哼了一声,“不然我可不会放过你。” 白飞鸿握着这捆玉简,心中掠过一丝微微的笑。 果然。 她笑着摇了摇头。 哪怕是要继承琅嬛书阁,林大小姐也还是那个林大小姐。 “好。”她收下玉简,对林大小姐颔首一笑,“我会好好收着的。” “就这样吗?”林大小姐抬眼看她,语气里多了一丝不满。 你居然想用这一句话就打发掉林家大小姐吗? 她的眼里清清楚楚写着这句话。 白飞鸿这次是真的笑出声了:“等你回昆仑墟以后,我请你喝酒。是我娘酿的灵酒,外面喝不到的,只为了酬谢亲自为我找齐这些典籍的林大小姐,怎么样?” “……谁亲自为你找书了啊。”林宝婺的脸微微发红,别过脸去,“哼,这样还差不多。” 白飞鸿笑而不语。 林宝婺又别别扭扭地把脸转过来,看向白飞鸿:“那就这么说定了?” “说定了。”白飞鸿笑意更深,“我会备下好酒,随时在不周山等你赴约。” 林宝婺稍稍放松了肩膀。 白飞鸿将玉简收入芥子之中,在她离开之前,听见身后传来林大小姐稍稍弱下去的声音。 “你说……” 她轻声问道。 “我能胜任这个位置吗?” 白飞鸿已经转过身去。闻言,她的脚步微微顿了顿。 林宝婺是否适合继承琅嬛书阁的阁主之位,这个问题的答案是如此的显而易见,甚至不需要回答。 她知道,林宝婺问的不是这个。 她问的是,自己会不会辜负他人的期待。 “你可是林大小姐。”白飞鸿没有回头,冲她摆了摆手,“只要你想做,你就做得到。” 她想了想,又笑着说了一句。 “如果实在做不到,就来找我们吧,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不管是我还是晏晏,都会帮你的。” “谁会求你帮忙啊。”林宝婺的声音高扬起来,夹杂了些许笑意,“你看好了,我会做得很漂亮的,到那时候,该是你来求我帮忙才对!” “好啊。”白飞鸿失笑,“那我拭目以待。” 她们两人之间,似乎永远不会有多么温情脉脉的时刻。若要说这份情谊是友谊,那么,无论是白飞鸿还是林宝婺,都不会承认。 白飞鸿想。 不过,现在这个样子,似乎也不赖。 虽然无法成为至交,但起码遇到敌人的时候,她们可以将背后放心的交给对方,在苦战结束之后,她们也可以一起去喝一杯酒。 想到还有这么一个人在,感觉也没有那么坏。 白飞鸿这样想着,踏入了通往昆仑墟的传送法阵。 …… …… …… 在白飞鸿踏入昆仑墟的同时。 不周之山。 层峦叠翠之中,无数香树古木层层掩映着深碧的山房,枝叶间落下的些许光影也被染上了浓浓的绿意,那影子打在窗棂上,也透着幽幽的碧色,一阵风过,树影也随之摇动,错落地映在垂下的重帘之上,落到帐中人沉睡的面容上,如同被洇开的水墨画一样,迷离而斑驳。 一声沉沉的叹息,忽然在罗帐之外响了起来。 “归墟的大阵破了。”那人的声音格外苍老,“妖族劫走大柱,破坏阵法,除却在昆仑的巫罗与叛离的巫真之外,灵山十巫为守大阵尽数殉道,空桑与少海亦是损失惨重……一切皆如你当年所言,饮鸩止渴,必遭报应。” 黑色的影子落在罗帐之上,然而那人终究没有再向前一步。 “到底是她的儿子。”那道苍老的男声中透出一丝赞许,“无论是重情重义,亦或是天赋卓群,都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若是她能看到,应当也会为此感到欣慰。” 希夷照旧的沉睡着,没有回应。 碧影在窗棂上微微摇动,山房之中没有点灯,因而格外显得幽暗。只有些许的呼吸声,在寂静中,轻得几乎落不到地。 黑色的影子落在地上,拖得很长,很长。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144节 许久,许久,才又响起了那道苍老的声音。 “若是你还醒着,应当会这样同我说罢。” 那人轻声念出希夷的名字。 “善因善果,恶因恶果。”他的声音里添了一分苦笑,“正如你所言,吾等所种恶因,终于结出了恶果。” 男子的话语没有得到任何回音。 但他仍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如今想来,这一千二百年来,吾等早已经自食其果。魔息滋生,魔道猖獗,死魔降世,巫山神女与佛修砥柱先后叛离正道……吾等所作所为,俱已招来果报。” 然而—— “纵使重来,我也不会做出其他的抉择。”那老迈的声音,古井无波,“此番我将前往东海,协同白帝后裔重建大阵。” 黑色的影子迫近了罗帷,遮蔽了那些错落的花影,良久,方才传来了沉沉的叹息。 “既然您当初选择了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今后也请继续如此。” 他道。 “就这样睡下去,不要醒来,希夷。” 第137章 第一百三十二章 第一百三十二章 白飞鸿返回昆仑墟之后, 第一件事就是回了不周之山。 不周山的景色与她离去之前别无二致,照旧的草木葳蕤,郁郁葱葱, 似锦繁花恣意盛放, 热热闹闹地自山脚开到山顶上, 真个是乱花渐欲迷人眼, 像是自下而上地泼开了一卷好画,绮丽万方。繁盛的生机一路延烧, 直烧到天际去, 与绯红的云霞连成一片。 白飞鸿方一踏上开满繁花的小径, 便听见道路的尽头传来一声惊喜的呼唤。 “飞鸿姐姐!” 伴随着少女的呼唤,一道纤细的身影投入了白飞鸿的怀抱,怀中温软的触感和鬓发间的隐隐药香,无不向她说明着来人的身份。 “晏晏。”白飞鸿微笑起来,轻轻摸了摸少女柔软的乌发, “好了, 快些起来,让旁人看着像什么样子。” 常晏晏又抱着她蹭了蹭, 这才依依不舍地直起身来, 只是一双手臂还搂着白飞鸿的胳膊, 轻轻晃了两下。 “你好久没有回来了。” 常晏晏生得十分娇小,也许是蝶蛊的作用,她这些年并没有长高多少, 这样仰着脸看人的样子,倒还像是一个孩子。小粉扑子似的脸上, 一双梨涡深深陷进去,格外的爱娇甜美。她张着那双大眼睛看着白飞鸿, 又牵着她的衣袖晃了晃。 “飞鸿姐姐出去这么久,都没有往回递一封信,我担心得不得了。一听说你回来了我就赶过来看你,结果你还这么冷淡……你都不想我们吗?是不是都把我忘了?” 白飞鸿叹了口气,任由常晏晏孩子气地晃着自己的手腕,面上浮现出一抹无奈的笑。 “说的什么话。”她摇了摇头,“一路上都是事,根本没有空出来的时候,所以也没找着机会往家里递信。” 她伸出手来,轻轻捏了捏常晏晏的鼻尖,没有用力,只是做个样子,常晏晏却夸张地皱起一张小脸来,又看着她吐了吐舌头。 “你呀。”白飞鸿越发无奈,松开手,用指尖戳了戳常晏晏脸颊上的小梨涡,“我忘了谁都不会忘了你的,满意了吗?好了,把手松松,你这样扯着我,我可没法走路。” “嗯……勉强满意吧。”常晏晏眯着眼笑,到底是松开了抱着的手臂,只是左手还是滑下来,牵住了白飞鸿的右手,“要牵着走路。” “你今年几岁了?” “不管,就是要牵着。”常晏晏握紧了白飞鸿的手,稍稍侧过脸去,靠上她的肩膀,“你都好多天没回来了。我生病的时候也不在,一点音信都没有,我一直在想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是不是又受了伤……我好担心你,飞鸿姐姐。” 白飞鸿怔了怔,到底没有挣开她的手,而是微微垂下眼帘,用另一只手轻轻理了理常晏晏方才蹭乱的额发。 “都在瞎想些什么。”她笑笑,“有阿泽跟着呢,我能出什么事?” “就是他跟着才放不下心……” 常晏晏的声音细若蚊蚋,白飞鸿一时也没有听清,她下意识问了一句“你说什么”,便看见常晏晏仰起脸来,对她露出纯真甜美的笑靥。 “没什么。”她的语气十分轻快,“不管飞鸿姐姐多厉害,该担心的也还是会担心啊。师娘念叨好久了,说孩子翅膀硬了,管不住了,一年到头都在外面飞,想见都见不到人。” 常晏晏学着白玉颜的腔调,那是学得十分活灵活现,白飞鸿背后立时就泛起一层白毛汗,她强笑了一下,实在不愿去想自己亲娘说这话时候的表情。 总感觉,光是想一想都要汗湿重衣了。 常晏晏看到她这副略显心虚的神情,方才噗嗤一声笑出来,她松开白飞鸿的手,轻快地向前跳了几步,在青石小径上敲下幼鹿似的足音,这才回过头来,冲白飞鸿盈盈一笑。 “我开玩笑的。”她眨了眨眼睛,“师娘听说你要回来,高兴得不得了,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好菜好饭,酒也摆好了,点心也上好了,就等你回去开席呢。” “我娘,亲自下厨……吗?” 白飞鸿不禁思考起来。 前世今生两辈子,她娘有下厨做过饭吗? 不知道为什么,不好的预感更强烈了。 “是呀。”常晏晏若无所觉地笑着,又过来拉她的手,“快点快点,不要让师娘等急了。” 白飞鸿只觉得眼前一黑,原来是被常晏晏拉到了竹林小径上去,山路上的青竹生得高大而又茂密,遮天蔽日,只疏疏落落地洒下几缕阳光,绿幽幽的昏暝。清风穿过竹叶,拂面而来,尽是清幽的凉意。 白飞鸿稍稍叹了口气,任由常晏晏拉着她的手,一步步行到竹林深处去。 算了。 她心想。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再不济还有先生在,总不至于真的吃一桌菜给吃死。 …… …… …… 她错了。 看着满桌色泽诡异、卖相离奇的菜肴,白飞鸿深深地、深深地捂住了自己的脸。 她错得离谱。 “愣着做什么?” 白玉颜撑着脸颊,笑盈盈地把她望着。 “快坐下来吃饭,这一桌都是为你备的,闻人歌要吃我都没有让他动筷子,就等你回来呢。” 白飞鸿忍不住看了一眼自己的养父,只见闻人歌严肃的面容上也掠过了一丝痛苦之色,不知道是不是已经被白玉颜要求试菜过,他看着白飞鸿,目光中透出沉痛的悲悯之色。 “爹尽力了,爹也救不了你”——白飞鸿清楚地从他的双眼中读出这样一行字来。 “……” 白飞鸿大概猜到娘亲所说的“闻人歌想吃”是怎么一回事了。 可怜的老父亲大概是打算在女儿回来之前尽量消灭一些菜品,来保住白飞鸿的胃……或者她的命吧。然而在母亲一片拳拳爱女之心下,他的这番好意完全没有得到施展的机会。 白飞鸿深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怀着悲壮的决意坐到了餐桌前。 “来,多吃点。” 娘亲亲自为她盛了满满一碗饭,又开始从汤煲里为她舀汤。 “这汤我煲了好久,来尝尝?” 白飞鸿:“……” 她一低头,就对上了碗中母鸡死不瞑目的眼睛。在黑色的汤水中,许多奇怪的药材沉在碗底,撑起了惨白而又松散的鸡肉,就连漂浮在碗面的黄色鸡油,也被映衬出了诡异的光。药味混合着熬过头了鸡肉的味道,携着滚滚热浪扑到她的面上来,令白飞鸿几乎要为这一碗凝聚了浓郁母爱的汤水而落泪。 救命,她愿意再去面对一次死魔,也不想把这碗汤灌进自己喉咙里。 “是不是药味太重了,你不习惯?”白玉颜看了她一眼,“你在外面风餐露宿,我听说这回还跟着琅嬛书阁对上了死魔,我怕你生病受伤,所以特意多放了些药材。味道是有点重,但是大补。” 母爱如山,沉沉地坠着她的双手,让她几乎托不住这只碗。 白飞鸿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再度在心中默念,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啊不是,是默念着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这才颤巍巍地端起了这只碗,屏住呼吸,一饮而尽。 …… 她感觉自己像是喝进了一碗孟婆汤。 没有人知道孟婆汤是什么味道。但白飞鸿很清楚的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一段记忆。 从端起碗到放下碗期间的记忆她全部丧失了,只有嘴里还残留着些许不可名状的余味。 白飞鸿面无表情地扒饭,想要压下嘴里那可怕的味道。闻人歌看着她,眼睛都睁大了。 而白玉颜则是笑着给闻人歌夹了一筷子菜。 “吃吧。”她微笑着对他说,“难得女儿回来,你这个做父亲的既然没有帮上忙,至少也该好好陪她吃顿饭。” 闻人歌:“……” 幸好他素来冷肃,克己复礼,这才没有露出什么不该露出的表情。 但他眼里的光一下子死掉了。 他面无表情地夹起那筷子被炒到打结的菜,屏住呼吸,送进嘴里。 …… 然后他也露出了四大皆空的表情。 白飞鸿想,他大概也失去了一瞬间的记忆。 她可以理解,她完全能够理解。 有的人是相见争如不见。 有的事是有情何似无情。 这份母爱实在太过沉重,让人承受不来。 常晏晏往自己嘴里送了一筷子饭,咀嚼两下,神色一顿,她闭了闭眼,艰难地将夹生的米咽了下去,这才搁下了碗筷。 “我突然想起晾着的药材还没收。”她笑眯眯地看着自己师娘,动作迅速地站起身来,“我先去收一下药材,东西很多,要收拾好久,你们吃,不用等我。” 然而她脚底抹油再快,也快不过白飞鸿的动作。 可以一瞬间连着挥出一百剑的那只手,轻而易举地揪住了她的衣领。 “坐下吃啊。”白飞鸿回过头来,对她露出了一个无情道中人才会有的微笑,“既然要收拾很久,也不急于一时,吃完再去也可以。”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145节 “不、我是说,那个药材不能放……” “没有的事。”闻人歌淡淡道,“那些药还要再晾半天,你晚些去处理也好。” 常晏晏一瞬间露出了痛不欲生的表情。 “飞鸿姐姐。” “嗯。” “师父。” “嗯?” “这就是同门情谊吗?” “是的。” 二人异口同声道。 常晏晏痛苦地坐了回去。 “你们一定是亲生的父女。” 她看着白玉颜夹到她碗里的那一筷子菜,喃喃。 白飞鸿看了她一会儿,忽然也给她夹了一筷子菜。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她说道。 第138章 第一百三十三章 第一百三十三章 无比艰难地吃完一顿接风宴之后, 白飞鸿神色恍惚地同闻人歌离开了这里。 至于常晏晏,她白着一张脸只说自己胃痛,便没有跟上来, 而是回自己房间休息了。 白飞鸿侧过头, 望着闻人歌。他们有许久都没有走在一起, 这样两个人肩并肩在山路上行走, 倒让她心中生出了一点怀念。她这时才忽然发觉,不知道什么时候起, 她已经不需要再仰望自己的父亲了。 似乎觉察了她的视线, 闻人歌也回过头来看着她。不知道发现了什么, 他微微睁大了眼睛。 “你好像又长高了。”他伸出手去,在两人之间比了比,“刚带你进山门的时候,你才这么点大……现在已经是大姑娘了。” 他放下手,不轻不重地拍了拍她的肩, 语气中多了一分欣慰, 却又像是一声叹息。 “死魔的事情我们都听说了。”他看着自己的女儿,说道, “也不要怪你娘生气, 她只有你一个孩子, 对她来说,就是天塌下来也没有你的性命重要。你前往尸骨林诛杀死魔这件事传回来以后,她整宿整宿都睡不着觉。” 所以说这顿饭之所以会难吃成这样果然是娘亲故意的吗…… 白飞鸿回想了一下某几道菜的味道, 忽然又不确定起来。 等等,她觉得故意去做反而很难做成这样。 “怎么, 怀疑你娘是故意把菜做成那样吗?”看穿了白飞鸿的神色,闻人歌忍俊不禁, “那倒没有,听到你要回来的消息,你娘从昨晚就开始备菜,一整晚都没有休息。不过……” 白飞鸿叹了口气,微微垮下肩膀:“不过厨艺这种事是天生的,对吧?” 也许她娘不要那么努力,这桌菜的味道还不会那么……可怕。 “不过你要是没主动请缨迎战死魔,她或许会把那桌菜直接倒了。”闻人歌回忆着当时厨房里的场景,唇边笑意更深,“你是没看到她刚尝到自己做的菜的时候的表情,简直毕生难忘。” 白飞鸿的确没有看到白玉颜那时的神情。 但她看到了她娘在饭桌上的神情,那叫一个镇定自若,谈笑风生,全然看不出一点异样,以至于白飞鸿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味觉出了问题,若不是看到常晏晏和闻人歌有多么痛不欲生,她大抵也会产生动摇吧。 只能说,不管过了多少年,你娘亲还是你亲娘。 “死魔这件事,你做的很好。”闻人歌再度拍了拍她的肩,语气郑重,“长江后浪推前浪……如此一来,我也可以放心了。” 白飞鸿一怔,侧过脸去看闻人歌。 她从未在先生脸上看到过这样的神色。 混杂着骄傲、遗憾、欣慰……以及隐隐的担忧。他素来是个感情内敛的男人,这些复杂至极的神色,只是一瞬,便从他脸上隐没了。 她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需要仰起头来才能看到先生下颌的小女孩,而他也不再是当年那个沉默寡言面色冷肃的青年。 不知何时起,他们二人之间的距离,已经不再那样遥远。 这样走在一起,倒像是一对真正的父女一样。 “好了,快去看你师父吧。” 闻人歌到底不习惯这样袒露内心,他侧过脸去,避开了白飞鸿的视线。见二人已走到希夷落榻的山房附近,他忙轻咳一声,抬抬下颌,示意白飞鸿往山房里走。 “既然回来了,怎么也要和他好好打个招呼。” 白飞鸿的脚步顿了顿,而后才推开了山房的门扉。 伴随着极细微的一声吱呀,她看到了重重罗帐后的那个人。 希夷还是她离开前的模样,他照旧的沉睡着,双手安放在胸腹前,没有一丝要醒来的迹象。 房中贴满了聚灵符,汇成了一个精妙绝伦而又繁复至极的法阵。那是她之前千辛万苦从南地寻来的阵法,能聚天地灵气为己用,循环往复,供给那位于阵眼之人。 若是有懂行的人在这里,一定能一眼看出这山房中供奉了多少奇珍异宝。无论是万金难得的灵草还是上古神兽所留下的遗蜕,都被摆放在这里。地上还堆积了小山一样多的玉简和典籍,看得出留在这里的人究竟有多么用功。 白飞鸿沉默着走过去,这条路她是走惯了的,无论地上有多么凌乱,她也没有碰到任何东西。白衣的女子轻轻坐到床沿,握住了希夷的手。 那只手照旧的冰凉,苍白,没有一丝苏醒的迹象。 白飞鸿轻轻将那只手贴在自己脸颊上,好像这样就能让他暖起来。 “师父。”她轻声道,“我回来了。” 希夷没有回答她。 他本就无法回答。 闻人歌并没有进来,也许是想给他们师徒二人一个独处的机会。白飞鸿倒也不是很在意,她顿了顿,方才继续说了下去。 “我杀了死魔。”她的声音很轻,“这一次不是陆迟明,而是我杀了她。” 已经不一样了。 她想。 随他们一起去救林长风的同伴们没有殒命,虽然没能救下林长风,但也收殓了他的尸骨,不至于沦落到前世那般尸骨无存的结果。 许多事情都已经改变了。 但所谓的改变,并不都是往好的方面。 “他们说,妖族攻陷了归墟。”白飞鸿垂下眼来,“灵山为妖族所灭,除了巫罗真人之外,再也没有一人幸存。我想,那应当是殷风烈的手笔。” 多么熟悉的手笔。 熟悉到她刚一听见这个消息,就又闻到了扑面而来的血腥之气,听见了响彻耳畔的厮杀之声。 他终于出现了。 白飞鸿握紧了希夷的手,用力到指节都发白。 消失了这么多年之后,殷风烈终于再一次出现了。 谁也不知道——除了她与希夷之外,谁也不会觉察。 昆仑墟的人们已经不会再提起这位早逝的小师叔了,除了祭奠的时候,谁也不会再提起这道伤口。在失去这位少年英才之后,人们默契地将他埋葬于心底。他们慎重地对待着他,也慎重地对待着他所留下的空白。 就像前世那样。 他们并不是遗忘了他,只是不再提起。 直到时间慢慢填补了那份残缺。 但是白飞鸿不会忘记。 虽然理由已经与前世不同了。 “他应当也和我一样吧。”白飞鸿低声说道,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他也回来了。” 带着愤怒与憎恨,带着毁灭一切的欲望,重头来过。 他不为人知地蛰伏了这么多年,就像毒蛇藏身于草丛中一样耐心,为的只是一击即中。 时至今日,白飞鸿依然不知道,殷风烈当年究竟为什么要摧毁昆仑墟。 就像她至今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入侵归墟,毁灭灵山。 但她知道,如果无法理解一个人的所作所为,就看看他的所作所为带来的结果,由此来推断他的动机。 既然殷风烈所带来就是毁灭与屠戮,那么,就代表这就是他的动机。 只有几点还不明确。 白飞鸿在心中冷静地衡量着,以一种过去的自己绝不可能有的漠然与疏离。 第一,为什么是这些地方? 为什么前世他选择了昆仑墟,这一世却选择了归墟与灵山? 白飞鸿望着希夷。 她不是没有想过从希夷这里得到答案,可是,她也知道,希夷不会给她答案。 就像前世不曾对昆仑墟做出任何预警一样,这一世,希夷依旧对殷风烈的一切保持了沉默。 他在她的修炼上尽心尽责,也总是为她提供一切力所能及的帮助,但是,唯独在关于真相与未来的方面,他总是三缄其口。 白飞鸿只能靠自己去寻找真相。 首先是……归墟。 她回忆着自己曾经查阅过的典籍,这个地方实在过于古老,所以记载寥寥。她能从典籍中找到的,只有只言片语。 归墟是位于东海的无底深渊,八纮九野之水,最终都会汇集到这个深渊之中,在古老的传说中,那是万物终结之所。 而那也是白帝少昊的飞升之地。 万年之前,白帝离开了昆仑墟,带着自己的族裔徙往东海,开辟了一方全新的天地。在那之后,白帝少昊于归墟飞升。白帝后裔为了纪念他,在归墟附近的空桑建立了新昆仑,世世代代驻守于此。 一千多年前,由于人族与妖族的战争开启,无论海内十洲还是海外之地都是争端不断,风起云涌。受空桑陆家与灵山十巫的邀请,原本居于蜀中的云家,也由内陆举族迁向东海,最终在少海定居,协助另外两家共同抵御袭击东海的妖族兽潮。 白飞鸿还记得,原本为云家所镇压的孽龙敖焱,就是在云家举族迁居之时钻了封印的空子,逃离了锁龙井,袭击生人,堕入魔道,成为了如今四魔之一的天魔。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146节 “奇怪……” 白飞鸿蹙起眉来,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殷风烈——不,妖族究竟为什么执着于袭击东海?” 如果说入侵归墟本就是殷风烈的目的,那么,是不是可以就此推断,妖族千年来锲而不舍地袭击东海,原本就是想要进入归墟? 归墟里面,究竟有什么? 第139章 第一百三十四章 第一百三十四章 归墟里究竟有什么? 希夷依旧沉睡着, 无法回答。 白飞鸿抬起手来,替他理了理鬓发,手指没入雪一样的长发间, 只有微凉的触感。她微微垂下眼来, 思考着先前的问题。 第二, 殷风烈会满足于攻破东海吗? 她垂着眼, 几乎是在问出这个问题的瞬间,她便已经得到了答案。 不会。 他一定还会对昆仑墟下手。 虽然时至今日, 她也不知道他究竟为什么要那样做……但是, 只要看过他那时候的表情, 就绝对不会再存有一丝一毫的侥幸之心。 那时候,尸山血海之上的男子注视着她,那双眼中只有漆黑的杀意与憎恨。 他是如此憎恨着她,憎恨着他们。恨到不将这一切全部毁灭就不行。 正因为白飞鸿曾经比任何人都要了解殷风烈,她才会比任何人都明白——当殷风烈在恨着什么人的时候, 可以有多么可怖。 爱之欲其生, 恶之欲其死。 他原本就是那样的男人。 当他爱他们的时候,他可以毫不犹豫地豁出自己的性命来救他们。 可当他恨他们的时候, 他也可以毫不犹豫地毁掉这一切, 送他们所有人下地狱。 所以, 他一定会再做一次。 再度集结妖族,攻上昆仑墟来。 唯一的问题,也就是第三个问题—— ——他什么时候会来? 白飞鸿握着希夷的手, 慢慢闭上了眼睛。 “快些醒来吧……”她轻轻地唤他,“师父。” 快些醒来, 然后告诉她,这一切问题的答案。 以及……她应该怎么做才能阻止他。 白飞鸿没有察觉, 被褥之下,希夷的手指微微动了动。 …… …… …… 东海。空桑。 云梦泽将手掌浸在铜盆中,仔细地清洗着。 盆中的水很干净,清澈得能映出人影。他将手放进去,搅起的涟漪打碎了他的面庞。他沉默着同水中的自己对视,在支离破碎的倒影中,看见了金色的龙瞳。 水并没有红,然而恍惚之间,云梦泽却看见自己的双手沾满了血。 屋内的侍女低着头,奉上了雪白的手巾。虽然她克制得很好,但云梦泽还是觉察到,她在靠近自己之前那细微的停顿与颤抖。 不需抬头,他也能发觉,屋内其余人也是如她一般恭谨卑微,噤若寒蝉。 也怪不得他们。 他想。 毕竟,他做了那样的事,害怕他也是正常的。 云梦泽面无表情地接过巾帕,拭去手上的水滴。 “去通知大哥。”他对随侍的苍龙卫道,“叛徒找到了。” 那名年轻弟子深深地埋下头去,无比恭敬地应了一声“是”。 云梦泽迈开脚步,无视了那些匆匆抬人下去的苍龙卫,自顾自地走出门去。扑面而来的风,吹散了暗室内过于浓郁的血腥与腐臭。 对于龙族过人的五感来说,这气味着实有些太过难熬。 云梦泽的面色稍稍好了一些。 正如陆迟明所言,东海的防御大阵绝不会无端而破。 空桑有妖族的内应。 云梦泽倚着阑干,面无表情地想——这一回的事情有哪里不对劲。 这些日子以来,空桑上上下下都被清洗了一番,陆迟明将这份工作交到云梦泽手中,本就是看中了龙族五感远超常人,想要以此来寻出那些扎进空桑的“钉子”。 然而,即使是云梦泽,一开始也没有觉察到异样。 判别谎言对他来说过于容易,这一番审讯下来,他找出了不少别有用心之人、偷奸耍滑之人、以及暗藏祸心之人,但是,他一开始并没有找到是谁与妖族勾连,背叛了空桑与东海。 直到他用了空城计,假作自己已经寻到了叛徒,诈了那么一诈—— “诈出了了不得的东西啊。” 他苦笑着想。 那叛徒被他这样一诈,露出了破绽,那一瞬的心虚与杀意,被一直留意他们的云梦泽捕捉到了。 但即使是云梦泽也没有想到,他居然诈出了一只妖。 那是一只假扮成人的狐妖。 他收起了尾巴,改造了灵府,假作人类混入了空桑之中。他是在云梦泽离开空桑进入昆仑墟那一年拜进空桑门下的。这么多年来,谁也没有从他身上感受到一丝妖气,谁也没有对他产生过怀疑。 就算是云梦泽,他在制服这只狐妖之前,也没有想到他居然是一只妖。 有什么事情不对劲。 云梦泽皱着眉头想。 妖族生而强大,与人修花样百出的“道途”不同,他们的修炼方式极为纯粹,就是求诸自身。人修用符箓、术法、灵器与法阵才能利用天地灵气,妖族却从不需要这些步骤。他们生来便懂得如何吸纳灵气,为己所用。 是以,妖族在战斗以外的时候,几乎从不使用什么手段。 妖族本就是神鸟异兽的末裔,他们生来便拥有人修所不拥有的一切。坚鳞利爪、羽翼长尾、獠牙利喙……这些东西让他们变得强大,同时,也让他们变得笨拙。 派遣善于伪装的狐族潜入东海……这份心机狡诈,是人修的手段,而不是妖族的。 云梦泽缓缓蹙起眉来。 妖族要是有这份机敏,就不会在千年来与人修的战争中屡战屡败,以至于连栖身之所都丧失了。 这样狡猾……几乎都像是人了。 比起这名背叛了空桑的叛徒,反倒是将它派来的幕后黑手,更让云梦泽心烦意乱。 他抬起眼来,便看到黑沉沉的天空,大块大块的乌云堆积在一起,压得人几乎喘不上气。穿过长廊的风也是窒闷的,几乎能闻见云层中水汽的腥味。 山雨欲来风满楼。 而陆迟明就是在这时,徐徐自长廊的另一端走来。 他今日换了一袭玄衣,比墨色更深的黑发落在他的肩头,压得那一身黑衣都失了颜色。苍白的脸庞照旧的沉静,却无端生出了些许漠然的意味来。 他的眼睛也是冷的,深不见底的黑,看到云梦泽的时候,才忽然生出一丝暖意来。 “辛苦了。” 擦肩而过的时候,陆迟明抬起手来,极轻地压了一下云梦泽的肩膀。 他的声音照旧的温和,落在云梦泽的耳中,却无端让他后背爬上几许寒意来。 “继承仪式近了,有许多事务要处理。母亲一个人忙不过来,你去帮她分分忧。”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云梦泽的头莫名痛了起来。但他一向善于忍耐,于是也只是苍白着脸,无声地点了点头。 “好。”他听见自己说。 陆迟明对唯一的弟弟笑了笑,手指理了一下他的衣领,又拍了拍他的肩,方才向里走去。 “你做得很好。”他说,“接下来的事情,我来便好。” 那是陆迟明爱护自己弟弟的手段。 云梦泽知道。 作为兄长,他总是不希望唯一的弟弟手上沾了血的。 所以,云梦泽的任务到此为止——查出叛徒是谁,从一开始,陆迟明给他布置的任务就仅此而已。 如何处决叛徒,如何平定骚乱,如何解决那些觊觎的目光……都是陆迟明的事。 他才是未来的空桑之主。 因为父亲在这一次妖族入侵东海之时受了重伤,需要好生调养,与城中元老商议之后,便决定提前卸任,由陆迟明继承空桑。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除了这位惊才绝艳又事事完美妥帖的大公子,还有谁能继承空桑城主之位? 无论是血统、天赋、战绩,陆迟明都是当之无愧的空桑之主。 甚至可以说,在父亲还没有卸任之前,他便已经成为了空桑实质上的主人。 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147节 云梦泽知道,从很多很多年之前,自己的大哥便以一己之力,担当起了整个东海的重担。 也许未来还会担当起整个修真界。 毕竟,陆迟明还是白帝后裔。 所以,明明东海才历经大劫,这场继承仪式还是要办得辉煌,办得隆重,父亲广发书函,邀请四海八荒所有有名有姓的宗门与大能,要他们同来东海,共飨盛事。 云梦泽回过头来,看向自己的兄长。 陆迟明已经走入了刑堂,长长的影子拖在地上,漆黑而修长,离云梦泽仅有一步之遥,仿佛他只要向前一步,就可以追上兄长的背影。 然而在他迈步之前,影子已经渐行渐远。 陆迟明挥了挥手,侍从们从两边关上了门。沉重而漆黑的门扉逐渐合拢,陆迟明的背影也隐没在黑暗之中。 他知道,那是哥哥的拒绝。 接下来的场面会很残酷,所以他不想让年轻的弟弟看到。 伴随着訇然一声,大门彻底关闭,截断了几乎要绵延到云梦泽脚下的影子。 云梦泽静静伫立在原地,望着那紧闭的门扉。 模模糊糊的,他想,已经来不及了。 什么来不及,为什么来不及,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一切都太迟了。 “所以我都说了……” 他抬起手来,无意识压上自己方才被陆迟明拍了拍的肩膀。微薄的体温还残留在那里,很快便散去了。 无可挽留,不会停驻。 龙的五感让他从中嗅到了血腥味。 尽管清洗过,尽管用熏香去掩饰,却还是残留下来的……隐隐约约的血的腥气。 “……别太顺着他们啊,大哥。”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如此空洞的回响。 第140章 第一百三十五章 第一百三十五章 白飞鸿自琅嬛书阁归来之后, 一直留在不周之山闭门不出,每日废寝忘食研读那些从书阁带回的典籍,希望能从中找到让希夷苏醒的方法。 她以一种冷静的疯狂从那些玉简之中汲取知识, 一支又一支的玉简被她反复研读, 每找出一个可行的方子便迫不及待去试, 丹房里的炼丹炉几乎就没有一天能歇息, 一炉又一炉的丹药炼出来,有的成功, 有的失败, 但无论是哪一样, 都没能成功唤醒希夷。 白飞鸿却没有一点放弃的意思。 也许是无情道的影响,也许是她这些年来本就受惯了这种挫折感,每一次失败,她都只是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喝一杯茶, 便重新投入到知识与实验的汪洋大海之中, 不见一丝气馁。 丹药没有用就试试法器,法器没有用就试试阵法, 阵法没有用就再试试符箓……在白飞鸿锲而不舍的努力之下, 不消多日, 她的房间里便堆满了她用过或是写废了的符箓,积雪一般,让人几乎没有落脚之地。 至少常晏晏进来的时候, 就找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找到了纸堆中的一道缝隙, 让她得以小心翼翼地将脚踏了进来。 “休息一下吧,飞鸿姐姐。”她犹豫了好一会儿, 才用脚尖挑开一堆符箓,“就算你是修真之人,这样操劳身体也会吃不消的。” 在这样一堆符纸和古籍中穿行,简直就像在雪海里行走一样,常晏晏废了好大的力气才走到白飞鸿附近,勉强在桌上寻了一个小小的空位将手中的食盒放在上面。她收拢了裙摆,坐到白飞鸿身侧,有些好奇地抬头向她手中的玉简看去。 “这就是你从书阁带回来的玉简?” 连椅子上都被放满了书籍卷轴,白飞鸿只好席地而坐,闻言抬起头来,这才留意到常晏晏的到来,她搁下典籍,捏了捏眉心,对自己的小师妹露出一个笑来。 “是。”她眨了一下酸涩的眼睛,“当时书阁也很乱,我也不好打扰,本来都打算打道回府了,没想到林宝婺已经把东西备好了,这才让我带回来。” 她掂了掂手里的玉简,微微露出一个笑来。 “等林宝婺回来,我得请她喝酒才行。” “那可不行。”常晏晏下意识道,见白飞鸿的目光看过来,才想起什么似的补充道,“我是说,飞鸿姐姐你可不要在林大小姐回来之前先弄坏了自己的身体,到时候别说请她喝酒,恐怕还要先被师父师娘关起来好好收拾一顿。” “你说的也对。”白飞鸿点了点头,活动了一下肩膀,这才觉得身体酸痛,“嘶……没想到修真之人也会觉得筋骨劳顿啊,说好的修行解千愁呢?” “再怎么样也经不起你这样作践自己的身体啊。”常晏晏忙取下食盒,拿出几样灵果与茶点来,“虽然我们已经辟谷了,但像你这样的操劳法,不进补是不行的。我带了一些吃的,飞鸿姐姐先吃一点再继续吧。免得弄垮了身体。” 白飞鸿怀着十足的戒备看了一眼食盒里的点心:“冒昧问一句……” “不是师娘。”常晏晏失笑,“这些都是我做的。” 白飞鸿立时松了一口气,从盘中拿起一枚灵果咬了一口。 “那就好。”她心有余悸道,“我宁愿再去对付十个魔修,都不想吃我娘做的东西。” 那个味道真是太可怕了。 常晏晏笑起来,弯下腰替白飞鸿整理着散落一地的纸张与符箓。她的动作很快,显见是做熟了这些的,一样样分门别类归纳好,很快便清出一小片空地来。 “小心让师娘听到。”她将食盒里的杯盏碗碟一一拿出放好,“到那时就算是师父也救不了你。” “我相信晏晏。”白飞鸿吃完一个灵果,又伸手向碟中的点心,“你不会忍心让我落到那种境地的。” “那可不一定。” 常晏晏小声道,她又开始清理椅子上的书本卷轴,理着理着,动作渐渐慢了下来。 “飞鸿姐姐对希夷长老……真是很尽心。” 光是看一眼堆在这里的东西,就能感受到这份迫切与用心。 白飞鸿到底有多想让希夷快些醒来,只要看看这个房间就明白了。 常晏晏将手里那一摞符咒对齐,在椅子上敲了敲。明明是如此单薄的纸张,这样成沓成沓地叠在一起,落在桌子上也有了扎实厚重的分量。 她垂下眼,喃喃。 “真羡慕你师父。” 一只手探过来,摸了摸常晏晏的脑袋,她回过头,便能看见白飞鸿的面庞,挂着有些无奈的笑。 “他是我师父,我为他做这些都是应该的。”白飞鸿轻声道。 “是啊。” 于是常晏晏也点头,露出毫无阴霾的微笑,两颊的酒窝甜美地陷入。 与此同时,她的心中也响起了一道阴暗的声音。 ——你总有这么多重要的人,不管是对谁,都能如此理所当然的豁出命去。 “对了。” 看到常晏晏的笑靥,白飞鸿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在芥子里摸索了一阵,寻出一样法宝递给她。那是一个精巧的银薰球,镂空的花纹是蝶恋花的式样,做得精妙绝伦,繁复已极,甚至可以看到蝴蝶触须上细微的纹路。 “这是能够压制蝶蛊的熏香。”她将银薰球塞到常晏晏手里,“这是我在岭南道那边寻到的秘方,应该能让你好受一些。对了,因为这个方子太寒,我做了一些改良。调整以后的香方应该更合女孩子的喜好。你闻闻看,不喜欢的话我再调整一下。” 常晏晏一怔。 “蝶蛊发作起来很难受吧。”白飞鸿又摸了摸她的头,“你啊,有时候就是太懂事了。总是硬撑着不说,别老怕给人添麻烦,知道吗?” 常晏晏双手接过来,顿了一下,方才低声说了一句“谢谢。” 她握着银薰球,良久,忽然开口说道,飞鸿姐姐就是人太好了。 “什么?” “没什么。” 就是人太好了,所以才总是让人觉得…… 常晏晏垂下眼帘,黑而密的睫毛垂下来,鸦翼一般遮蔽了她眼底的思绪。 似乎是不想让自己说出不该说的话吧,她若无其事地提起了另一个话题。 “对了,云师弟没有同你一起回来吗,飞鸿姐姐?” “东海出了一些事,他同他哥哥回空桑了。”提到这件事,白飞鸿也搁下了手里的点心,忽然没了胃口。 “出了什么事?”常晏晏露出一丝担忧的神色。 白飞鸿看了她一会儿,常晏晏迎着她的目光,蓦地红了脸,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头去,食指卷起一缕垂下来的长发,在指尖绕啊绕,耳尖染了红云,显出一种少女的羞赧来。 见她如此情状,白飞鸿心下了然。 小师妹也到了这个年纪啊。 她有些怅然地想。 “我也不太清楚。” 这到底是东海的私事,白飞鸿不好多说什么,再说她也并不清楚实际上发生了什么,便找了个模糊的说法,想要含混过去。 “云师弟没有同飞鸿姐姐说吗?”常晏晏露出一丝惊讶的神色,“我还以为他不管什么都会同你说的。” “他……” 白飞鸿想起云梦泽离开前的话,声音微妙地顿了一顿。 ——等我回来,我有话同你说。 一想到这句话,她便不由得哑然失声。 常晏晏始终盯着她的脸,此时见白飞鸿忽然出神,她的眼中微微闪过一抹暗色。 好在这份恍惚也没有很久,白飞鸿握着书卷的手紧了紧,感受着纸张硌着手指的触感,好一会儿才又找回了自己的思绪。 “他离开得很急,没有时间多说什么。”她对常晏晏露出微笑,“怎么,担心他啊?” “只……只是作为同门,关心一下罢了。” 常晏晏一边说,一边微红着脸垂下头去,那红云一直攀到脖颈上,越发显得她可怜可爱。 白飞鸿见她如此,心中于怅惘之余,生出一分欣慰来。 这样也好。 她想。 她伸出手去,胡乱揉了一把常晏晏的脑袋,面上还是带着笑,声音却放轻了。 “好吧好吧,同门情谊罢了。”她微笑,“等小师弟回来,你自己问他好了,小师妹。”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148节 “我不同你说了!” 常晏晏的语气嗔怪,她捂着自己的脑袋,羞红着脸站起来,似怨似嗔地瞪了白飞鸿一眼,便匆匆跑走。只留下一串嗒嗒的脚步声,很快便远去了。 她低着头,与花非花擦肩而过。 “你怎么她了。”花非花敲了敲门,笑眯眯地看着白飞鸿,“我看常师妹气得不轻啊。” “我可没做什么。”白飞鸿将剩下的点心搁回碟子里,又拿起玉简看起来,“倒是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前天。” 因为屋里实在太乱,花非花便斜斜靠在门框上,他的衣襟照旧大开,散漫地悬在手臂上,他也不怎么在意,只笑眯眯地看着白飞鸿。 “听说你杀了死魔?恭喜。这可真是了不得的功绩,说出去不知道有多少人要羡慕死了。” “……也没什么。”白飞鸿顿了顿,“可惜还是没能救出林长风。”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花非花站起身,走进屋里,“你也别太苛求自己了。” “我知道。”白飞鸿说罢,又是一声叹息,“我知道……” “不说那些了。”花非花在白飞鸿身旁坐下,碰了碰她的肩,“我把家里那摊子烂事处理完了才回来的。你都不知道那些事有多难搞,我都要累死了。给我靠一下。” 白飞鸿无奈地任由他抱着她的手臂,将整个人的体重都压在她的肩上。她本以为花非花说的靠一下,是会像他过去那样,一直搂着不放手。没想到他真的只是“靠一下”,只一会儿就松开她。 “多谢,我感觉好多了。” 他对她露出一个笑。不知道为什么,白飞鸿总觉得他的神情有些晦暗,这让她有些不放心。 “家里的事情很难办?”白飞鸿问道,“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我差不多已经处理好了。”他眯着眼睛,有那么一瞬间,笑意从他脸上褪去了,“该说是不出意料,还是意料之内呢?” 他挥了挥手,自行截断了话题。 “算了,不说这些不高兴的事了。” 他看着白飞鸿,说出了自己此行真正的来意。 “掌门出关了,他让你去见他。” 第141章 第一百三十六章 第一百三十六章 “掌门要见我?” 白飞鸿闻言, 心中颇感惊讶。 原因无他,只是前世今生,她与掌门都不算如何熟悉。 正如所有人知道的那样, 昆仑墟掌门卓空群是一个没什么架子的老人, 圆乎乎的脸上总是笑呵呵的, 素来不爱对弟子发脾气, 既不好大喜功,也不严酷教条。他总是很和气的, 即使新进的弟子不小心冒犯到他也不会生气。 就算白飞鸿见他的次数不多, 也记得这是一位慈眉善目、心宽体胖的老爷子, 整日弥勒佛一样坐在那里,经典名言就是“来来来”“坐坐坐”“别吵架”“要和气”。就算是荆通那样暴躁易怒的人,在这位老爷子面前也会收敛许多。 而这辈子除了入门那天,白飞鸿就没有怎么私下见过掌门,仅有的几次见面, 也是她要离开昆仑墟去同掌门辞行时, 老爷子一边笑呵呵地往她手里塞灵石,一边摸摸她的头, 对她说一句“路上小心, 早日回来”——而他对几乎每个出门远行的昆仑墟弟子都会这么做。 只是, 这并不意味着这个老爷子就好欺负了。 当年昆仑墟联合蜀山剑阁一起攻入魔域营救白飞鸿,掌门以一己之力连败天魔与烦恼魔于剑下,这才击溃了魔域的防线, 成功救出白飞鸿与希夷。若非他们一行人来得及时,就算杀了雪盈川, 彼时身受重伤的二人也绝对走不出魔域。 而这之后,掌门便以“时值多事之秋, 老夫须得潜心修行,以备万一”为由,开始在长留之山闭关。好在这些年来,昆仑墟的事务早已渐渐移交给崇吾峰主苏有涯处理,掌门闭关修行也没有出什么岔子。 只是这一回,也是因为掌门闭关才没有参与从死魔的尸骨林中营救林长风一事。 如今掌门终于出关了,却要见她? “大概是为了你杀了死魔这件事而嘉奖你吧。”花非花抱着双臂,似笑非笑地看着白飞鸿,“要知道天地灵气衰微,正道人才凋敝已久,死魔横行一千二百年都没人能耐她何。如果说你杀了雪盈川那一次还能说是希夷的功劳,你只是运气好才成功偷袭了魔尊……但这一次不同。这一次你是凭借自己的实力杀了死魔,会引起掌门的注意也不奇怪。” 有着妖艳面容的青年深深眯起眼来,唇边的笑意骤然加深。 “你可别因为掌门总是那个样子,就觉得他只是个万事不挂心的老好人了。他看得可严着,这昆仑墟上下的事,还没有我们掌门不知道的。” “我又不是傻。”白飞鸿颇为无语,“能在昆仑墟掌门这个位置上呆这么久的,哪有简单的?” “你知道就好。”花非花哼笑一声。 “……” 白飞鸿也不知道小伙伴这是又犯得什么病,她又瞥了他一眼,手上动作一点不慢,在书页上留了个记号,她合上书卷,搁在一旁的书桌上,接着拍了拍裙摆,站起身来。 “那我们走吧。”她说,“总不能让掌门久等。” 不周之山到长留之山颇有一段距离,好在二人都是修真者,不消多时便到了长留之山的山脚下。花非花将白飞鸿领到门口之后便停下了脚步。他抱着手臂,斜斜靠在墙上,一手挽着几乎要滑落的衣襟,一手把玩着自己的碧玉箫,在手中翻来覆去耍弄着花样。 “掌门召见的只有你一个人,我就不上去碍他的眼了。”他摆了摆手,夸张地叹了口气,“唉,没办法,老头子也是年纪大了,经不起刺激。” 白飞鸿看了一眼他放荡不羁的衣襟,不由得点了点头。 “虽然我觉得掌门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不过你说的对,还是别这么刺激他了。” 想想她前世在昆仑墟活了一辈子,就没见过哪个弟子会把这身规整的弟子服给穿成这副样子。别说有些年纪的师长们,就连白飞鸿看了也忍不住想问一句—— “你就不能把衣领拉上吗?” 这么敞着真的不冷吗?要知道长留之山虽然说不上严寒酷暑,但也绝对和温暖如春没什么关系。 作为一个医修,每次看到花非花这么大大咧咧地敞着衣襟,半个雪白的胸膛都要露出来的样子,白飞鸿就油然而生一种想要给他把衣襟拉好的冲动。 ……虽然确实很好看。 “这可是我的特色。”花非花笑眯眯地冲她眨了下眼,“还是说你想看我穿好衣服的样子?” “算了,你高兴就好。” 白飞鸿叹了口气,果断放弃和花非花争辩这种琐事。要知道真和这家伙说起来只会变得没完没了。 她转身进入了殿内,将善意的笑声抛在脑后。 “弟子白飞鸿,拜见掌门。” 方一踏入殿内,她便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 长留之山与其他六峰不同,永远都不会少人。不要说那些侍奉的弟子,作为昆仑墟事实上的中枢,这里什么时候都不缺少来办事的人。不同于太华之山的荒芜与清冷,长留之山总是人来人往。就如此时,殿中坐着的便不只是掌门,还有崇吾、翼望、姑射三山的峰主。 “好孩子,快些起来罢。”掌门抬了抬手,白飞鸿便感到一阵无形的风托住她的手臂,没让她行完这个礼,“我这里无需那么多繁文缛节,到一旁坐,不必拘谨。” “是。” 白飞鸿恭敬应道,顺着那道风的力量在下首的空椅子上落座。她方一抬起头来,便看见掌门正偏着头,同翼望之山的峰主巫罗说着什么。 “……不必担忧。”白飞鸿没有听到他们先前的对话,只能从掌门和煦的语调中猜想他在劝慰巫罗真人,“陆珲他知道该怎么做。” 陆珲。 白飞鸿怔了怔,才反应过来这是空桑之城的陆城主的名字。 而掌门说完这句话之后,也难得敛了笑,片刻之后,他看着巫罗,慢慢说了下去。 “而且,灵山一事,昆仑也不会就此善罢甘休。”他缓声道,“一山二阁与东海三家素来同气连枝,你放心,我必会给你一个交代。” 白飞鸿心下一凛。 “一切都交给您做主了。”巫罗的声音嘶哑,眼中却涌出令人心惊的恨意,“那些妖类,屠我同族,毁我灵山……我绝不轻饶他们!” 巫罗身边的两只灵犬似是感应到了他的悲愤,也发出了呜呜的呼声。云间月就坐在他的身侧,闻言探出手来,轻轻搭在他的手背上。这位大大咧咧又不懂人心的龙族女子,难得没有说什么不着调的话,只是微微叹了口气,在他的手背上拍了拍。 巫罗闭着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胸臆间翻涌的血气。他的手指攥住了云间月的手,紧紧地紧紧地抓下去,用力到骨节都发白。而云间月就像不知道痛一样,任由他攥着。 白飞鸿静静看着自己的师长。 灵山已然覆灭,十巫之中,除了早已堕入魔道的巫真之外,只有彼时还留在昆仑墟的巫罗活了下来。这份痛苦熬得他形容憔悴,只是待他睁开眼时,还能看到他的眼瞳,亮得如同毒火在烧。 “翼望之山的事务,我已交代给了其他弟子。此番我是来辞行的。”巫罗深吸了一口气,这才让声调顺畅了一些,“东海的防御大阵破了,需要重新修复。再加上灵山还有些事情未了,陆城主邀我返回东海,我已经答应他了。” “如此也好。”掌门微微颔首,“妖族此番攻破了灵山,尝到了胜利的滋味,也许会再度袭击东海。你务必多加小心。” “我会和巫罗一起回去。”云间月开口道,“不只是为了灵山,空桑的继承仪式近在眼前,也需要加强防卫,我回去会更妥帖一些。” 掌门无声颔首,算是应允了二人。 接着他转过头来,将目光投向白飞鸿。 “等很久了吧。”慈眉善目的老头笑起来,冲她招了招手,“别坐那么远,过来这边坐。” 白飞鸿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上前去,在掌门附近落座。 “此番叫你前来,是有事要同你说。”掌门温声道,“空桑的继承仪式在即,我打算带你一同前往东海。” “继承仪式?” 白飞鸿下意识蹙起眉来。 “眼下最要紧的不是迎战妖族吗?请恕我冒昧,正如您先前所言,东海也许会再度受到妖族袭击,又是血债累累亟待偿还之时……我以为,比起举办继承仪式,还是同妖族开战更为要紧。” 掌门没有什么生气的样子,反而微微颔首。他素来没什么架子,此时也不会为自己被一个小辈质疑而不快,反倒向她娓娓道来。 “正因为如此,空桑的继承仪式才必须现在举办,而且要大办。”他说,“此时我们筹备不足,贸然开战只会让自己陷入被动。莫要忘了,除了妖族之外,魔修也对我们虎视眈眈。” 白飞鸿一怔,随即露出了然之色。 “是我浅薄了。”她拱手道。 的确。 她想。 东海现在正需要这样一场盛事。 只有这样才能震慑蠢蠢欲动的魔族,才能向妖族证明自己的实力并未衰退,最重要的是,如此一来才能安定正道各派的心。 “此番除却崇吾峰主苏有涯需要镇守昆仑墟之外,我与其余三峰之主都会前往东海。”掌门说道,“你的担忧并不是无的放矢,正因如此,一山二阁与其他同道都会参与这次继承仪式。这样一来,就算真的遇上妖族来袭,我们也能及时援助东海。” “您说的是。” 白飞鸿点点头,接受了这个说法。 “我打算带你一起去。” 掌门同她说。 “空桑的继承仪式乃是正道盛会,我允许各峰之主们携自己的弟子一同前往,你师父至今仍在昏迷,你便作为我的弟子与我同去。” 那双眼睛看着她,问道。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149节 “白飞鸿,你可愿意?” 第142章 第一百三十七章 第一百三十七章 既然是掌门的命令, 白飞鸿自然没有拒绝的理由。 她低下头,应了一声“好”。 掌门捋了捋胡须,满意颔首。 “如此甚好。”他说罢这一句, 便挥挥手让白飞鸿下去。 白飞鸿恭敬地行了一礼, 从殿中退了出去。 在跨出殿门的时候,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是一个好机会。 她扣着青女剑的剑柄, 如此想道。 花非花还抱着双臂在山脚下等她,见她出来, 便笑眯眯地迎了上去。 “掌门同你说了什么?”他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她扣着剑的手, “你好像很高兴?” 白飞鸿的指尖摩挲着剑柄上的丝绫, 来来回回地数着其上的纹路。数到第三个来回时,她才终于回过神来,松开了扣着青女剑的手,对花非花露出一个笑来。 “他给了我一个机会。”她说。 一个探询东海秘辛的绝佳机会。 花非花闻言扬了扬眉,露出一丝好奇之色:“怎么说?” “你知道吗, 空桑的继承仪式一向都会在归墟附近举办。”白飞鸿轻声道, “我近来一直想去归墟下面看看。” 归墟。 白帝的飞升之地,也是空桑、少海、灵山三家的圣地。 近来所发生的一系列事情, 都与归墟有关。 殷风烈率领妖族入侵归墟。 灵山十巫不惜尽数殉道也要守卫归墟。 而在这个时节, 东海刚蒙受了重大损失的关键节点, 他们不枕戈待旦,反倒要在归墟之上为陆迟明举办继承仪式。 一山二阁,尤其是昆仑墟, 不惜出动几乎所有精英子弟,也要前往归墟参加这一继承仪式。 最重要的是——当归墟被攻破的消息传来之时, 陆迟明所说的那句话。 “归墟不能失守,也不该失守。” 她是如此了解这个男人, 如此清楚的知道,他绝不会毫无来由的说这样一句话。 巧合太多,便不再是巧合。 所有的一切都围绕着归墟发生,这不可能是一种偶然。 在这一切“巧合”之中,白飞鸿捕捉到了某种命运般的必然。 归墟下面一定有什么东西。 无论是殷风烈要找的,还是陆迟明要保护的……应当都是同样的东西。 “你去那做什么?”花非花微微皱起眉来,又很快松开,他对她笑笑,做出无所谓的模样,“我可没听说归墟下面有什么好东西,我只听说因为那里是白帝的飞升之地,所以是一片天然的禁灵领域。东海三家将归墟视为圣地,为了守卫归墟的安宁,仙人们在那里设下了不容进出的结界,上万年来,从来没有人能打破结界,谁也不知道归墟里面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不。” 白飞鸿轻声道。 “不是‘从来没有’。”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归墟的结界都被打破过一次。 前世是在昆仑墟覆灭之前,她只是有所耳闻,但随后而来的昆仑墟灭门一事对她的伤害实在太大,她便渐渐忘却了这件旧事。那时她几乎都要疯了,再加上伤势太重,许久都未能离开病榻。对远在西昆仑的她来说,东海的归墟实在太过遥远,又太过陌生了。所以这件事是谁做的,什么时候打破的,之后东海三家又做了什么,白飞鸿一概不知。 但是今生,她知道了很多前世所不知道的事情。 在得知归墟的结界被打破,妖族入侵的时候,陆迟明那一瞬间的神情,已经足以告诉白飞鸿许多许多事了。 白飞鸿看着花非花略显不解的神情,很轻很轻地笑了一声。 她没有解释那句“不是从来没有”,而是若无其事一般提起了另一件事。 “我其实一直在想,为什么妖族会执着于袭击东海。”她慢慢地说了下去,“就想很多人理所当然想的那样,是因为东海居住着白帝后裔与灵山十巫,他们在上一次人族与妖族的千年之战中站在人族一侧,杀害捕捉了许多妖族,于是招来了妖族的报复。” 妖与人不同。 人会思考值不值得,会去算计得失,会去忖度长远的利益,会受到所谓道德与伦常的约束……但妖并不会如此。 妖从不计算得失,从不思考长久,他们是只活在当下的生命,所以有了想要做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不惜代价,不顾一切。 换而言之,妖族的报复总是来得猛烈而又不管不顾,他们不在意后果,只是想做就去做了。 白飞鸿一直以为——不,所有人都以为——妖族袭击东海,是为人族与妖族的千年之战所展开的报复。 可是,如果不是因为这样呢? 从“妖族入侵归墟”这个结果来倒推“妖族袭击东海”的动机的话,那可以得出的动机便十分明显——入侵归墟才是他们袭击东海的动机。 他们,或者说,殷风烈有想要从归墟之中得到的东西。 他甚至应当已经得到了。 不然,陆迟明不会露出那样的表情。 “我以前以为,人是很容易就会变的。”她笑了笑,又说,“现在看来,却也没有那么容易就变了。” 至少,陆迟明变的……没有她以为的那么多。 白飞鸿慢慢地从台阶上走下去。一步一步,平缓,而又沉静。裙幅一分不乱,脚步一步不错,她行走在长长的阶梯中,有如某种羽翼庞大的白鸟落在冰湖之上。无声,而又令人心惊。 “为什么这样说?”花非花问道。 “因为我遇到了一个很久没见的人。”白飞鸿想着陆迟明,唇角笑意渐深,渐冷,“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已经变得让我完全不认识了。” 她又听见了那个声音。 纯钧剑刺入她的身体,洞穿她的灵府时的声音,轻得犹如一声叹息。 利刃入体的瞬间,她仰起头来,看着那个男人的脸。 而他那一刻所露出的,是她从未见过的表情。 仿佛站在那里的不是陆迟明,而是一个白飞鸿从来都没有见过的男人。 “但是我最近遇到他,发现他也许一直都是那种人,只是过去的我没有发现这一点罢了。” 提到归墟失守的时候,陆迟明脸上所露出的——就是他杀了她的那一刻所露出的表情。 然后,灵光一闪之间,白飞鸿忽然将两件看似毫无关联的事情联系到了一起。 前世她与陆迟明的婚礼,也是陆迟明继任空桑之主的继承仪式。 而陆迟明,是在自己的继承仪式上杀了白飞鸿。 “过去我不理解他为什么会做一些事,但是现在我好像找到了线索。” 前世陆迟明为什么杀了她——如果说先前她对这件事还毫无头绪的话,现在的她,好像隐约猜到了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对他来说最重要的是东海,从来都不是我。”她又笑了一声,“只要从这个角度去思考,一切就都很好理解了。” 她是如此的了解陆迟明,如此了解这个一度几乎成为她丈夫的男人。 在旁人看来,陆迟明是天之骄子,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是一个如同圣人一般完美无缺的人物。但在白飞鸿看来,他是一个自我颇为稀薄的人,也是一个傲慢的好人。 所谓的自我稀薄,是指他其实没有多少想要的东西,他们两个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满足白飞鸿的一切要求,却很少向她要什么,白飞鸿也曾问过他,她能为他做些什么?但他每一次都说,你在这就好了。 他永远温柔妥贴,无微不至——却从不曾向旁人索取任何回报。 而所谓傲慢的好人,便是他会理所应当的做出“最好的”选择。 就像他杀光一城为阴魔的傀儡蛊所操纵的人。 就像他杀了她之后,依然那样温柔地拥抱她。 “想通这点以后,我就明白了。” 白飞鸿微微的笑着,眼神却是冷的。 他杀了她,当然是为了东海。 为了更重要的东西牺牲掉不那么重要的东西,陆迟明就是那种男人。 或许所谓的婚礼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骗局。或许她从一开始就是他选择的祭品。或许一切都是假的。 所以他才会在那时候杀了她。 不然的话,还能是为了什么呢? 如果一切都不是假的,那她就再也找不出任何理由,来解释那一剑了。 三言两语之间,白飞鸿已渐渐走到了花非花面前,看着他面无表情的脸,她忽然醒悟了自己的失言,不由得露出一个略带歉意的笑来。 “抱歉,说了些没头没尾的话。都是些胡言乱语,你忘了吧。”她摇了摇头,自嘲似的勾了勾唇角,“其实是掌门要我一起去参加空桑少主的继承仪式,我刚好也想查一些东海的旧事,就答应下来了,仅此而已。” 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前世的白飞鸿在宗门之中可以说是边缘人物,在陆迟明向她求亲之前,她从来不曾真正接近过那些核心人物。而她当时潜心修炼,对于周围的事务也称不上有多关心。不要说东海的秘辛,就连希夷的真实身份她也并不知晓。 但是这一次,情况有所不同。 她已经是昆仑墟这一辈最出众的弟子,又是太华之山长老希夷唯一的徒弟,这让她在接近了昆仑墟的核心机密的同时,也有了更多的机会去探寻东海的秘密。 这一次,她会寻一个机会,去探一探归墟之下究竟有些什么。 “这次云真人会去,你应当也会一起去吧?” 白飞鸿对花非花笑笑。 “到时候可能还有事求你帮忙,可不许不答应。” 花非花垂下眼,良久,方才露出了一丝微笑。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150节 “怎么会。”他说,“只要是你让我做的事情,我什么时候拒绝过?” 第143章 第一百三十八章 第一百三十八章 十日之后, 白飞鸿乘上了前往东海的飞舟。 此番既然是昆仑墟掌门出行,又是参加空桑之主的继承仪式,仪仗自然不能少了。富丽堂皇的飞舟上旌旗摇动, 香风猎猎, 姑射之山的乐修们轻抚琵琶, 吹奏笙管, 手挽绫罗的飞天上下而舞,臂上环钏, 颈上璎珞, 随着他们的舞姿也是玲玲作响, 悦耳动听,遗落下一路的繁花与香尘。 自昆仑出行之时,正值旭日东升,万丈霞光与泼天日色照耀得飞舟越发光彩夺目,辉光迫人, 鸾鸟与瑞兽绕着队列盘旋清啼, 沿途行人无不跪拜叩首,敬畏不已、亦是艳羡不已地瞻仰这仙家行迹。 飞舟在云海之上穿行, 如同鲸行白海, 一日千里, 载着一行人抵达了东海之境。 当巨大的飞舟自云端缓缓下落之时,白飞鸿也扣住了手中的青女剑。直到她看清来迎接他们的人之后,她的手指才缓缓从青女剑上放了下去。 云梦泽站在自己父亲身后, 见到白飞鸿,他的目光先是一凝, 而后才缓缓垂了下去。而后他同周围人一样,双手握剑, 抱拳一礼。 而他身前,现在的空桑之主陆珲已向前一步,把住掌门的手臂,露出一丝难得的笑来。白飞鸿知他为人一向不苟言笑,这样的神色已经是少有的和煦了。 “卓兄。”他笑道,“咱们两个有多少年没见了?” “自从上次仪式之后,我们应当有……三百年未见了吧。”掌门也笑起来,“看到陆贤弟风采依旧,老夫也就放心了。” “卓兄倒是……唉。”陆城主的目光从掌门的华发上扫过,神情也黯淡下来,“不过区区三百年……小弟实在是有负所托,未能防住妖族,亦未能守住归墟,惭愧,惭愧。” “陆贤弟无需愧怍。”掌门亦是一叹,“天道有常,周行不殆。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如今这一切亦是天意,我与你,都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只是可惜了迟明——”陆城主一顿,将剩下的话语咽了回去,只露出苦涩的神情来,“是我这个做父亲的对不住他。” “……” 掌门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抬手拍了拍陆城主的肩。 好在他的失态也只是一瞬间,很快便收敛了神色,侧过身来,对云梦泽招了招手。 “对了,犬子顽劣,平日有劳各位多照料了。”陆城主像任何一个开明的父亲那样,露出了些许微笑,“他自幼娇生惯养,都有些被他娘惯坏了,想来在昆仑墟时定是给各位添了不少麻烦,我在这先替他道一声歉,还望大家多多包涵。” “爹。”云梦泽有些不快地皱起眉来,“别说这些没名堂的话。” “你这孩子……” 陆城主笑着摇摇头,不置可否的样子。也许是多年的夫妻生活让他与暴脾气的云夫人形成互补,陆城主大多数时候都是一副儒雅随和的模样,不像是一城之主,倒像是那些羽扇纶巾的书生——看着他,便不难得知,陆迟明的好样貌与温和性情是从何而来。 “哪里的话。”掌门捋着胡须,呵呵地笑起来,“小公子与他师姐一样,都是我昆仑墟的青年才俊。” 说罢,他摆了摆手,将白飞鸿招到身边,圆滚滚的脸上露出一个慈祥的笑来,看着不像是昆仑墟掌门,反而像是一个寻常不过的邻家老爷爷,在向旁人炫耀自家优秀的小辈。 “她就是云梦泽的师姐,名叫白飞鸿,你应当有听过她——来,飞鸿,同陆城主见礼。” 白飞鸿沉下心神,抱剑对陆城主行过一礼:“昆仑墟太华山白飞鸿,见过陆城主。” 有那么一瞬间,她想起了前世第一次见到这位陆城主的场景。儒雅的中年男子站在高处,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而后抬手理了理自己的胡须,问道—— “你就是白飞鸿?” 话还是那句话,但是声调,神情都已经不同了。 此时的陆珲看白飞鸿的神情,带着嘉赏,带着赞叹,是看一个久闻其名的天才的眼神,是看一个他也颇为欣赏的小辈的眼神,他的目光中不再有打量,不再有斟酌,甚至也不显得审慎。 白飞鸿忽然有些想笑。 她前世怎么也得不到的认可,今生如此轻而易举就获得了。 “我听闻诛杀死魔的人是你?”陆城主理了理胡须,对她微微颔首,“迟明与阿泽都对你颇多赞誉,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您谬赞了。”白飞鸿只简单地应了一句,便不由得微微有些出神。 迟明与……阿泽。 从很久以前起,她就隐隐觉得,陆家夫妇对陆迟明和云梦泽的态度,是有一点微妙的区别的。 过去她曾经以为,他们对陆迟明是爱重有加,对云梦泽却是带一些恨铁不成钢的恼火。 但如今想来,事实却未必如此。 前世的白飞鸿并不曾真正参与到空桑事务之中,与陆家人的关系也不怎么亲近。可今生与云梦泽真切地相处过这么一段时间,见证过云夫人对他的百般宠溺之后,今天又见到了那个素来有些高傲的陆城主为云梦泽操心转圜的模样,她心中却有了另一个判断。 真正被偏心的,或许是云梦泽也不一定。 她的目光落在云梦泽脸上。 若说两世最大的改变之一,就是云梦泽拜到了昆仑墟门下这件事。 也许所有人都想错了,包括云夫人的亲妹妹云间月。 白飞鸿想。 云夫人大概根本不是为了陆迟明才将云梦泽送走的。 她是为了从陆迟明手中保护云梦泽。 白飞鸿这些思考忖度,旁人是一概不知的。陆城主见她静立不语,只当是年轻人面皮薄,不爱听他们这些老家伙在这来回客套,便也笑了一笑,抬手将云梦泽招了过来。 “说来你们年轻人还有话要聊吧。”他对云梦泽说,“我同卓掌门还有些事情要商议,你先带他们去休息吧,仪式明日才会开始,你若是得空,就带着你的师兄师姐们在空桑好好转一转,也让他们看一看我们东海的风景名胜。” 云梦泽垂眸,应了一声“是”。 接着,他便领着一行人浩浩汤汤地离开了此地。只余下陆城主与掌门两人仍伫立在原地,久久不曾言语。 此时既已没有了外人,陆珲面上的笑便也褪去了。良久,他方才叹了口气,神色间带出无限的疲惫来。 “卓兄。”他闭了闭眼,又重复了一遍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句话,“是我有负所托。” 掌门看着他,圆圆的脸庞上依然不减笑意,他抬起手来,将陆珲的手臂托了一托,不让他当真对自己谢罪似的弓下腰去。 “我也说了。”他微笑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若是严格说起来,此事也怪不得你。” 白发苍苍的男子负手而立,远眺着一望无际的大海。 海风卷起堆雪般的白浪,重重拍打在岩石上,千万年来,这海潮都照旧的循环往复,无论何时来看,无论何人来看,天地都照旧的不懂慈悲,涛声依旧,不为人间的悲喜恩怨所动。 风声中,他的叹息似乎也被吹散了。 “要是说起来,这也应当是我的不是。”昆仑墟掌门卓空群叹道,“当日是我一意要留下那幼子,又没能教导好他,之后更放纵他逃离昆仑这么多年,才会招致如此大祸。” “卓兄……”空桑之主陆珲站在他身后,欲言又止,“话也不能这么说,谁也想不到,明明已由巫咸长老施加了封印,他居然还是觉醒了妖族血脉,又得知了自己的身世……究竟是谁告诉他的?应当除去我们几人之外,再也没人知道这件事了才对。” “是谁不重要。总会有这一日。” 卓空群睁开眼,目光澄明,浑然不似一个日薄西山的老者。 “欠下的债总归是要还的,只是,我们都没想到会来得这样快罢了。” 只要再给他三百年——不,一百年就好。 可惜,所谓的报应,总是来得这样猝不及防。 “虽然尚不完满,但如今也只能如此了。” 卓空群回过头来,看向陆珲。 “此回深入归墟、重建大阵的任务,便由我来完成了。”他抬起手来,在陆珲的肩上拍了一拍,“我知道你也舍不得你的长子。然而有些担子,还是要交给他们年轻人去担的。” 陆城主一怔,面上也露出一抹苦笑来。 “小弟明白。” 他说着,复又叹息一声。 “有些时候,我真是羡慕你,卓兄。” 他带着复杂的神色看向白飞鸿他们离去的方向,许久,才发出一声叹息。 “我偶尔也会想,要是我能像卓兄你那样不为所动就好了。”他闭了闭眼,“一想到要送自己的孩子也踏上这条路,我真是……于心不忍。” 掌门只是又拍了拍他的肩,没有回答。 片刻之后,陆城主整理好了情绪,又看向他。 “说来,那个白飞鸿就是你选定的下一任掌门吗?” 他问。 卓空群负手,微微颔首。 “她修的是无情道。”他说。 陆城主一怔,而后睁大了眼睛。 “难怪。”他喃喃,“没有比这更适合的了。” 第144章 第一百三十九章 第一百三十九章 陆迟明做了一个梦。 梦里正是雾失楼台, 月迷津渡。父亲牵着他的手,走在无人的小径上,沾了雾气的红枫铺了一路, 越发红得触目惊心, 如同一道血的车辙, 迤逦一地, 延向远方。 海雾渐渐漫了上来,连同清秋彻骨的寒意一起。年幼的陆迟明微微打了个哆嗦, 下意识抓紧了父亲的手臂。 “冷吗?” 父亲探出手来, 摸了摸他的肩背, 只摸到一手的冷雾与寒意。 于是父亲停下脚步,伸手将年幼的他抱了起来,贴在自己胸口,有力的手臂环绕着他,用另一只手摸了摸他的头。 “现在还冷吗?”父亲这样问。 年幼的他摇了摇头, 抱住父亲的脖子, 把脸埋过去。 其实父亲的身上也很冷,冷雾将他的外套浸得比自己还透, 陆迟明靠了好一会儿, 还是能感觉到他衣衫上彻骨的寒意。 但他还是抱着父亲, 听着父亲的脚步声,大概是因为抱着自己,他走得又慢又稳。 “爹爹。”他忽然开口唤他, 声音很小,“娘亲哭了。” 他们离开的时候, 娘亲独自一人跪坐在满地破碎的瓷片之中,捂着脸失声痛哭。那嚎啕浑然不似人声, 倒像是母兽负伤后的咆哮。一直到他们离开很久以后,也还紧紧咬着他的脊骨,让年幼的孩子想要回过头去。 父亲的脚步顿了一顿,方才继续向前行进。 “是我对不住你娘。”男人的声音有些滞涩,“我也对不住你。”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151节 年幼的孩子抬起眼来,看了自己的父亲好一会儿,忽然伸出手去,轻轻拍了拍他的脸。 “没关系。”他小大人一样说,“我原谅你。” 父亲又看了他一眼,忽然伸出手来,盖住他的眼睛。 “谢谢你。”他的声音越发滞涩,顿了好一会儿才又找回自己的声音,“对不起……” 年幼的陆迟明在父亲宽厚的手掌下张开眼睛。 他想,奇怪了,父亲的声音听起来怎么好像在哭一样。 父亲抱着他上了一艘小船,在弥漫的海雾中悠悠驶向了海中央。他回过头去,只见亭台楼阁俱都隐没在雾气中,放眼放去皆是灰蒙蒙的一片,看不到来路,亦看不到前方。 “我们要去哪儿?” 年幼的孩子转过脸来,微微仰着头,张大了眼睛看着他的父亲。 男人摸了摸他的头,大手遮住了他的视线,让他看不清父亲露出了怎样的表情。 “归墟。”他听见父亲这样说,“那是我们东海的圣地。” 归墟,那是东海深处的无底深渊。 八纮九野之水,天汉之流,悉数归于此地。永无止歇,永无尽时。 而陆迟明知道,那也是白帝少昊的埋骨之地,是他们东海三家共同守卫的圣地。 小舟在海潮中摇晃着,载着这对父子在海雾中前行。 陆迟明将手探入海水中,看着手下带起的涟漪,海浪如同温顺的海兽,蹭过他的手心,溅起白色的泡沫来。他静静地看着,感受着海潮的流向。 所有的海潮,都向着同一个方向。 和他们的目的地,一模一样的方向。 随着船只的行进,海雾渐渐在他们面前散去了。随着视野一分一分清晰起来,年幼的孩子也慢慢张大了眼睛。 陆迟明看到了漩涡。 巨大的,黑色的漩涡。 “别怕。” 父亲抱住他的双肩,紧紧地、紧紧地,像是害怕他逃走,又像是害怕他从自己手中跌落那样,紧紧地把他抱在怀里,微微弓起身体,如同保护一般的姿势。 “一下子就好了。” 奇异的,年幼的陆迟明却没有感到害怕。 他只是静静地、深深地凝视着那黑色的漩涡,不知为何,心中生出某种亲切的感觉来。 仿佛在前世见过。 仿佛在出生前曾经来过这里。 他只觉得这里是如此熟悉,而又亲切。 ——就像回到了家里一样。 他挽住父亲的手臂,不是为了防止自己跌落下去,而是为了安慰父亲。父亲的手臂是那样凉,就像血液都冻结在血管里一样。大概父亲自己都没有觉察到吧,他正在微微发抖。 “我不怕的。”他一本正经地声明,“爹爹也不要怕。” 父亲苦笑起来,宽大的手掌抬起,遮住了他的眼睛。 下一刻,陆迟明只觉得脚下一空,整个人向下坠落。 下坠很快变成了漂浮。明明是水中,却可以自由的呼吸。明明脚下什么也没有,却像是被无形的云彩托着一样。 他睁开眼睛,首先看到的,是无数漂浮的白色星火。 “你看那里——” 父亲牵着他的小手,指引他向下看去。 “那便是我们的先祖,白帝少昊。” 陆迟明看到了雪白的骨殖。 无边无际,几乎铺满了整个海底的白骨,巨大而森然的骨头如同惨白的森林,密密地、交错着,在深海之中有一种骇人心魂的美丽。 他从未见过这么美丽的东西。 他从未见过这么恐怖的东西。 即使已经死去万年之久,那归墟之上的白骨也依然散发着匪夷所思的灵气。 灵气化作了暗流,化作了海潮,向着他们而来。那灵力太过纯净,反而有如剧毒,几乎让人感到窒息。陆迟明下意识后退一步,莫名有一种错觉——仿佛自己是被黏稠的血呛住了。 死去的神祇,直至今日,依旧美丽到令人毛骨悚然,强大到令人不寒而栗。 陆迟明怔怔地看着那巨大的遗骨。就算父亲没有告诉他,他也猜到了那是什么。 ——那是白帝少昊的遗蜕。 “那是什么?” 年幼的孩子抬起手来,指的却不是那铺满了海底的骸骨,而是环绕着那骸骨而生的繁复法阵。 和死去的骸骨不同,那法阵却仿佛在呼吸一样。深深浅浅的红光如同火星一般,在深海中明明灭灭,像是将尽未尽的余烬,又像是将燃未燃的火光。 构成了法阵的是陆迟明从未见过的复杂符箓,那奇诡的笔触与繁复的勾绘,生生不息地循环着。其上流转的灵气与讯息,让他只是看了一眼便不得不偏过头去,孩子的大脑无法承受这样庞大的讯息,于是本能地闭上了双眼,将这一切都隔绝在意识之外。 再睁开眼时,陆迟明听见了父亲的声音。 “那是每一任空桑之主的归宿。” 父亲将他抱起来,温柔的,小心的,在他耳边说。 “将来我会到这里来。” 他指着那里,将残酷的真相告诉自己年幼的儿子。 “你也会到这里来。” 父亲宽大的手掌撑着他,将他抬到与自己视线平齐的地方。他注视着长子的眼睛,温和而平静地讲述着他们的命运。 “你是我的儿子,是白帝后裔。”他说,“你也是这一万年来,血统最为纯净,最为接近白帝的存在。你的出生,就是我们所有人的希望。所以今天我才会带你来这里。” 来见证他的宿命,他们的夙愿,他们为自己所备好的祭坛。 “我为你取名为‘迟明’,就是希望你能为我们带来黎明。” 父亲看着他,面上渐渐泛起一丝苦笑来。 “一万年的长夜,实在太过漫长了。我希望你来结束这一切,在这之前……我们会不惜一切代价,为你争取成长的时间。” 快些长大罢。 快些长大。 长大到可以结束这一切。 长大到你一个人便足以带来照亮长夜的黎明。 成为比白帝更为强大的神祇——当你归于归墟的那一刻,能够从中救济整个陆家、整个空桑、乃至整个天下的新神。 如今的陆迟明,已经能够明白父亲那句话真正的含义了。 然而年幼的他却并不懂得。 于是那个孩子笑起来,伸出双手,搭在父亲脸上。 “我会做到的,爹爹。” 他看着自己的父亲,犹豫了一下,小声说。 “所以你不要哭了,好吗?” ——陆迟明就此从梦中醒来。 “……公子……大公子、大公子!” 侍从的声音将他从飘摇的梦境中唤醒。 陆迟明支着扶手坐起身来,过量失血的后遗症依然困扰着他,只是这样简单的一个动作,也让他感到了些许眩晕。他顿了顿,看了一眼自己撑起身体的右手,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意识到那是自己的手。 他抬起手来,轻轻嗅了嗅。 很好,没有血腥气。 他想。 母亲与阿泽的五感都太过敏锐,要是继承仪式当天也还带着前几天那么浓烈的血味,他们也难免会心生担忧。 让他们担心就不好了。 侍从的声音迟了一步,才传到他的耳中。 “仪式很快就要开始了,请容我为您更衣。” “不必了。” 陆迟明站起身来,一身玄衣,越发显得他整个人如同一柄将要出鞘的利剑一般,威压不可逼视。 “我自己去那里就好。” “可是……” 侍从一时为他的威仪所慑,半截话就这样噎在喉咙里。他偷眼打量陆迟明,带着自己都未觉察的小心翼翼,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觉得眼前的大公子和平时的他不太一样,这让侍从不敢开口说话。 一只手在他肩上轻轻拍了拍,他莫名心头一凛,怎么也不敢抬起头来。 他只听见大公子的声音,温润如玉,含着春水一般多情的笑意。 “我记得你,你叫陆子信,是子真哥的亲兄弟,对吧。” 陆迟明笑着同他说。 “给你个忠告,快点离开空桑吧。” 他松开手,待侍从再度抬头之时,他已经飘然远去,只有一句话,仍悠悠地从远方传来。 “这里马上就会死很多人了。” 侍从呆立在原地,茫然地瞪大了眼睛。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152节 什么意思? 大公子他……刚才说了什么? 而另一边,陆迟明已经出现在了继承大典所举办的殿堂之外。 陆珲正在外面等待着,见到他来,便走上前去,一看到他的打扮便皱起眉来。 “大典的服饰你没有换吗?”他几乎要叹气了,“今天是你的大日子,四海八荒的诸位道友都前来为你庆贺,你穿成这样,真是……算了。” 父亲过来要拉他走,明明陆迟明已经是一个成年男子,父亲待他却总还像小时候那样。 “我带你去你母亲那,她应该有备用的衣服。你啊,马上就要接下空桑的担子了,怎么还是这么让人放不下心。” 陆迟明看着父亲的背影,片刻之后,他再度微笑起来。 “不必担心我了,爹爹。” 他用了很久没有用过的称呼——自从他在兽潮中救下他们,在他们眼中看到陌生与敬畏之时,就再也没有用过的称呼。 “孩儿已经长大了。” 迎着父亲忽然回过头来的疑惑目光,陆迟明微微的笑着,一如既往的温柔沉静。 而后,响起了极为细微的风声。 剑若是出得太快,就见不到剑光,也捉不住剑影。 唯一能为人所觉察到的,就是这极为细微,却也无限迟滞的风声。 空桑之主看着自己的儿子,第一次觉察到他已经生得这样高大——甚至比自己还要高大几分的时候,他已然倒了下去。 如山岳倾颓。 如坠一梦中。 陆迟明看着自己的父亲,微笑着想,他还没有来得及感觉到痛苦,真是太好了。 第145章 第一百四十章 第一百四十章 天地在这一刻剧变。 天空骤然改换了颜色, 在赤红的天穹之上,风暴狂乱呼啸着,流云自四面八方汹涌而来, 被无形的巨手搅动成遮天蔽日的漩涡。雷声轰鸣, 电光在乌压压的云层间不住闪动, 如同一只黑色的眼睛, 在血色天穹之上骤然张开。 突兀的,紫色的雷光贯穿了天地。 大地在震颤, 如同正在某种可怖的存在面前瑟瑟发抖的幼子一样, 先是细微的颤动, 然后化作令人站立不稳的剧烈摇动。在雷光落下的一瞬间,就像是再也承受不住这份威压与恐怖,无数细细密密的裂纹崩裂出来,而后,纵横交错的沟壑猛然撕裂了大地! 原本为空桑陆家的继承仪式而聚集起来的众人, 一时也骚动起来。 “怎么回事?” “发生什么了?” “那雷光是……有人在渡劫吗?但是雷的颜色不对啊!” “紫雷——不好!” “不祥之兆、不祥之兆啊!” “肃静!大家先不要慌了手脚!我先去看看情况——” 哐当。 云梦泽猛地站起身来, 他没有看任何人,只大踏步地向前冲去。细而密的鳞片覆盖了他的脖颈, 沿着苍白的面庞攀援而上, 连他自己都没有觉察, 他的眼瞳已经化作了龙族的金瞳。 “阿泽!” 有谁在背后唤他,但是云梦泽却已经顾不上了,他将那个人和那个声音都抛诸脑后, 猛地加快了步伐,如雷霆疾风一般冲进了祭祀大殿的后方。 ——血的味道。 龙族过人的五感, 让他在一瞬间闻到了无比熟悉的血腥味。 ——是父亲的血。 越是向前冲,血的腥味越是浓烈, 然而在他冲进后殿的瞬间,原本的血腥之中,骤然添了又一丝血味。 ——是母亲的血。 鲜血交叠着鲜血,两个人的血腥气杂糅在一起,他们的血也流在了一处。 紫色的雷光粗如岩柱,骤然从天而降,将眼前的一切照耀得格外清晰,却也格外惨白。一切都在雷光中历历可见,一切都在雷光中模糊不清。云梦泽有那么一瞬间甚至认为,自己是落入了一场虚妄而莫名的白日梦。 不然的话,要怎么去解释眼前这一幕呢? 云夫人一身盛装,今日是她长子继承空桑之主的大好日子,她换上了盛大华丽的礼服,妆容严整,比平日更显端庄。然而此刻她看着云梦泽,苍白的脸上却带着一种茫然的神色,怕冷似的,她下意识捂住自己的胸口,而后,她就这样在云梦泽的眼前缓缓倒下,如玉山倾颓。 她倒在地上,就倒在自己的丈夫身旁。大张的眼睛对上了死去的男人同样大张的眼瞳,她张了张口,似乎想要说什么,然而什么都没能说出来,那双眼睛便已经黯淡了光辉。 然而,云梦泽依然能从她的眼中,看出那三个字—— ——为什么? 直到这时,鲜血才迟了一步流出,先是一丝血线,而后渐渐地、慢慢地化作了赤红的川流,汇入了身旁的血泊。 她的血与他的血融合在一起,渐渐不分彼此,化作触目惊心的赤红,在一瞬间刺痛了云梦泽的眼睛。 血泊之上,倒映出男人波澜不兴的面容。此时此刻,他的神色依然是平静的,几乎可以称之为淡漠。他手中的剑仍是雪白的,过了好一会儿,才徐徐坠下一滴血来。 血滴落在地上,发出极轻的一声响。 而这一声,却如同一道惊雷在云梦泽耳边炸响! “陆、迟、明——” 他一字一字念出那个男人的名字,猛地朝对方扑了过去! “——你在做什么?!” 最后这一句,已然不是人声,而是响彻九霄的龙鸣。 那是沁着血的嘶吼,是丧失了一切理性的狂怒,血泊随着这一声咆哮激烈颤动起来,将其上映出的白龙也打碎成了千万片。激越的憎恶与疯狂的怒意夺走了云梦泽的神智,在一瞬间让他完全化龙。 巨大的白龙携着凛凛杀意与狂暴的凶炎冲向陆迟明,然而不知为何,陆迟明却在这一刻露出了一丝近乎恍惚的神色。 他出神了一瞬,而后才抬起头来,看向直冲自己而来的白龙。 轰! 在森然的獠牙几乎触碰到陆迟明的一刹那,漆黑的剑气冲天而起! 与此同时,第三道雷光从血红的天穹轰然而下! 如同回应那雷鸣一般,剑光骤然贯穿了天地。 自九天而落的雷光被斩断了。 在这一剑之下,雷云一荡而空,呼啸的暴风也陷入了死一样的沉寂。天地寂静无声,只余下鲜血泼洒的微响,如同一道哀婉的风声。 血落了下来。猩红的,猩红的,如同一道又一道无声的惨嚎。 陆迟明持着剑,静静地,静静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那剑光在斩断了惊雷的同时,也贯穿了白龙的身躯。理应坚不可摧的龙身之上,破开了一个巨大的空洞。白龙自空中跌落,重重落在地上,几乎要撕咬下他一块血肉的獠牙就这样与他错身而过,徒留下一阵血风。 而后,陆迟明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 “你不该来的,阿泽。” 他终于将目光投在弟弟身上,带着些许疼惜,带着些许叹惋,就像过去他教导云梦泽修行时,见到他做错了的时候一样。他看着他,叹息一般说了下去。 “我没想让你这么痛的。” 白龙挣扎起来,喉间呛出带血的嘶吼。 “陆迟明——” 暴怒与怨憎陡然在他体内炸裂开来,让垂死的白龙猛地动了起来,染血的龙尾重击地面,崩裂开一地碎石与血污,伴随着响彻天地的嘶吼,本应无法动弹的白龙在这一刻跃起,携着雷霆之势向陆迟明冲去! “杀了你——杀了你!” 獠牙与利爪携着血风,携着近乎疯狂的怒与痛,猛然袭向了作为兄长的男人。云梦泽已然什么都顾不得了,他的眼里心里,都只余下了一个念头。 杀了他、 杀了他—— 杀了他!!!!!! 用这双手撕开他的身体就这么咬碎他的头颅杀了他就这么把他撕得粉碎杀了他就这么做要看到他的血杀了他要让他永远也不能再露出这种表情杀了他要让他和我一样痛杀了他他怎么可以这么做他凭什么这么做我一定要杀了他—— 然而在烧灼得大脑都一片轰鸣的暴怒之中,却滑出了一声不和谐的杂音。 ——为什么,哥哥? 只是,那道杂音实在过于微小,如同孩子压抑在喉间的一声啜泣,只是一瞬间,便被摧枯拉朽的轰鸣所覆盖了。 一切都在云梦泽眼前放慢了速度,仿佛时间也在这一刻静止下来,在一片猩红的视野之中,他看见自己的利爪向着男人挥下,掠起的腥风拂乱了他的额发。 然而,男人有如青莲花瓣的眼目,依然是平静而悲悯的。 他在其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丑陋的,疯狂的,暴怒的,如此绝望而又悲惨的样貌。 而后,陆迟明向后退了一步。 七道漆黑的剑气,就这样贯穿了云梦泽的身躯。 利刃破体的声音,让人想起花朵盛放的瞬间。剑锋摩擦过骨骼的异响,又如同次第绽开的花朵,忽而迎来某种突如其来的零落。 颈项,胸口,腹部,长尾,后肢,利爪。 最后一道剑光穿过了他几乎要抓住陆迟明的前爪,死死地钉在地上。 鲜血瓢泼而出,有几点殷红溅在陆迟明的脸上。 龙的嘶吼响彻天地。 如有实质的剑气将白龙牢牢钉在地上,鲜血流了一地,与泥混在一起,他倒在自己的血泥之中,剧痛来得太过猛烈,令大脑一片空白,连抽搐都忘记。 云梦泽的视野骤然黑了下去,在这不可言说而又难以名状的刹那,他忽然想起自己很久以前做过的一个梦。 那是年幼时荒诞不羁的梦境。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153节 梦里他追在某个人的身后。 她走得那样急,一次也没有回过头,他知道她是急着去见某个人,没有任何理由,也不知道她是谁,要去见谁,但他就是知道。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上去,但他还是不顾旁人的阻拦,急急地跟了上去。虽然迟了一些,他还是追上了那个人的脚步。她没有察觉,她一直都看着另一个人,就像过去的无数次那样,全心全意,已然注意不到周围的一切。 然而,他还是决定开口唤她。 没有什么理由,只是莫名有种不好的感觉——如果不在这里把她唤回来,一定会发生什么事。 会发生什么?他也不知道,只是本能地战栗着。 “白——” 然而在他开口之前,她已经倒下了。 对,就像现在的爹娘一样,在他面前倒下了。 她的血流了一地,那样红,那样可怖,刺痛了他的眼睛,也烧尽了他的理智。 他看着那个人,他最为崇敬的兄长,他无数次想过,要是能把她从他这里抢过来就好了。然而每一次他都不得不承认,她在大哥身边更好。因为大哥……是他见过的最好的人。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都是如此。 他明明已经承认了自己的败北。明明已经将一切都压抑在心中,明明都决定要祝福那两个人了…… 可为什么,他却在他眼前杀了她? 他冲了过去,想要从大哥手中夺回她,想要质问他为什么这么做,想要将这一剑还给那个混账东西—— 然而最终,却是一道冰冷的剑光,贯穿了他的灵府。 太过残酷,也太过温柔。 连让他问一句“为什么”的机会都不给,在感到痛楚之前,就已经夺走了他的生命。 ——他想起来了。 云梦泽想。 那个梦,并不是梦。 也不是如他们所说,是上天仁慈降下的预兆。 那只是前世的记忆。如同恩赐一般,降临于他手中的记忆碎片。 ——前世的自己,也是死在兄长的手中。 痛苦到了极致,反而会感觉不到痛苦。只余下空虚的火焰,温柔而又寂静地焚烧己身。 每一寸骨骼,每一滴血液,都在这样虚无的绝望之中燃烧。 白龙缓缓地,缓缓地扯出了一道笑来。 “大、哥——” 本已黯淡下来的金瞳,在这一瞬间陡然亮如妖鬼! “——杀了你!” 在狰狞圆睁的龙瞳之中,倒映出兄长略显错愕的面容。 白龙猛然挣脱了将他钉在地上的七道剑光,利爪被斜斜切开,长尾在激溅的鲜血中一分为二,因为强行挣脱,龙身几乎都要被剑锋撕成两半,然而他却依然驱动这破烂不堪的身躯,猛地向着兄长冲去! 铮—— 利刃出鞘的声音,犹如一曲哀歌。 青女的剑光猛然截下了自四面八方而来,要将云梦泽格杀当场的剑气。 白飞鸿拦在云梦泽身前,为他挡下了陆迟明的致命一击。 她看着陆迟明,看着眼前疯狂而错乱的一切,好一会儿,才找到了自己的声音。 “……为什么?” 她问。 第146章 第一百四十一章 第一百四十一章 “……为什么?” 白飞鸿难以置信的看着眼前这个男人。 她以为自己了解他。 她……曾经以为自己了解他。 “你不是为了东海……” ……才杀了我吗? 她原本已经接受了, 因为不管怎么想,都只有这一种答案。 无非是因为东海代代守护的归墟,需要一个祭品。 所以他才会杀了她。 白飞鸿原本以为, 答案只是如此而已。 虽然无法接受, 却也不是不能理解。 比起自己爱过的女人, 自己的父母兄弟, 自己将要继承的空桑之城,自己从小长大的这一片东海更加重要。 只不过是她没有那么重要。 只不过是他没有那么爱她。 如果理由是这样的话, 白飞鸿虽然无法原谅, 却也不是不能理解。 然而, 眼前的这一幕,却完完全全地打破了白飞鸿的猜想。 血泊之中,陆城主与云夫人的尸体交错在一起,他们的血也流在一处。死去的人如同沉睡一般,坠入了永不会再醒来的梦乡。他们脸上还带着茫然的神色, 仿佛至死也没有弄明白方才发生了什么。 而在她身后, 白龙千疮百孔的身躯终于倒下,尽管她将一只手抵在云梦泽身上, 驱动回春诀, 却还是能够感觉到他的生命正在她的手中流逝—— 她猛地抬起头, 一剑截断了迎面而来的剑光。这一击的威力是如此巨大,激得她胸臆间一阵血气翻涌。 “你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吗,陆迟明?” 她压下几乎涌到喉头的血腥, 抬起头来,持剑对准了陆迟明的脸。 直到现在, 他的神色依然是平静的,静得像是冰封的湖面——静得如同望不见底的深渊。 她在那双漆黑的眼睛, 看到了死寂的深渊。 白飞鸿看着眼前一身玄衣的男人,明明还是一样的眉眼,明明还是一样的神态,她却只觉得如此陌生。 陌生得好像她是第一次见到他一样。 “我知道。” 陆迟明放下手里的剑,平静道。 “在做该做的事。” “……什么?” 白飞鸿几乎不能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她提剑一划,指向地上那两具尸体。如果不是不合时宜,她几乎都要冷笑了。 “你管这个——叫该做的事?” 真是疯了。 她想。 白飞鸿还记得陆迟明与他爹娘相处的样子,记得前世他第一次将她带回空桑,那两人面上欣慰的神色。陆城主那样久居高位的人物,也难得露出了柔和神色。云夫人甚至拉着手,轻声对她说,迟明日后就交给你了。 “和他在一起会很辛苦。”那时,云夫人拍着她的手,这样对她说,“我自己的儿子,我自己知道。他虽然很好,相处起来却不免会让姑娘家负担过重。你也是个好姑娘……难为你了。若是今后他有什么做的不好,我这个做娘的先给你道个歉。” 而陆城主则是在宴席散了之后,才在送她出去时,单独同她说了一会儿话。 “迟明自小就很独立,什么事情都自己做,我们做爹娘的很多时候不但帮不上他,还会给他添些乱子。现在想来,倒是真的对他不住。” 那时,男人的面上带着苦笑,他看着白飞鸿,眼中流露出些许释然。 “也许是我这个做爹的没开好头,迟明一直没有多少朋友,也从没喜欢过什么姑娘……看到他带你来,我很高兴。”他的笑里添了几分欣慰,“他喜欢的是你这样的姑娘,我觉得很好。” 白飞鸿提剑望着陆迟明,想,那些事情都是假的吗? 他对他父母的尊重,对云梦泽的爱护,对东海这么多年的守护……都是假的吗?她所看到的一切,她所听到的那些话,全部都是假的吗? 他们曾经共度过的时光,难道全部都是假的吗? “为什么,陆迟明?” 白飞鸿看着他,再一次重复了那个问题。 她一定要问个明白——不只是为了她自己。 这边的动静实在过于骇人,其余的宾客也先后赶到了,他们看着陆城主与云夫人的尸体,看着伤痕累累的云梦泽,看着提剑与陆迟明对峙的白飞鸿,一时惊愕到无法言语。 好一会儿,他们才找到了自己的声音。 “怎么回事?” “发生什么了?” “是谁做的!” “魔修吗?是魔修做的吗?” “今日这么多大能在此,谁在他们眼下能入侵到空桑腹地!” “没有妖气,不会是妖族,究竟是谁做了这等事!” “等等、这个剑气——” “不可能吧,那可是他自己的爹娘啊!” “可白道友正拿着剑对着他,如果不是他做的她怎么会这么做,她又不是疯了!” 嘈杂,喧嚣,众口纷纭,莫衷一是。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154节 然而陆迟明却依然是安静的。 他没有看任何人。 他看着她。深深地,深深地。那双青莲花瓣一般的眼目中,只倒映出她一个人的面影。 “我已经厌倦了。”他稍稍错开目光,望着虚空中不存在的某一点,“我想结束这一切。” “什么意思?” 白飞鸿将云梦泽交给闻人歌,她松开紧扣着白龙的手,将全部灵力凝结在青女剑之上,向前一步,以雪亮的剑锋对准了陆迟明。 “你把话说清楚。”逼视他的目光也是冷的,带着难以言喻的锋锐之意,“什么叫你已经厌倦了?你到底想结束什么?” 陆迟明叹了口气,他看着白飞鸿,目光依然是温柔的——如泥淖一般,几乎能将人溺毙的温柔。像是在望着什么遥远而又温存的好梦。 不知为何,这样的目光,几乎和前世重叠在了一切。 他总是用这样的目光望着她,就连最后杀了她的时候,也是这样看着她的。 白飞鸿被他这样看着,只觉得灵府也隐隐痛了起来。她不得不咬紧牙关,这才压下了几乎蔓延到脊髓深处的寒意来。 “东海的家主,世世代代都会将自己献祭给归墟。”陆迟明开了口,温声向她解释,“自白帝起,一万年来,代代如此。” “你说……自白帝起?”白飞鸿心中生出一股莫大的寒意,“白帝不是飞升上界了吗?” 陆迟明摇了摇头,他看着她,像是在看着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 “那不是飞升,而是兵解。”陆迟明的目光落在她身后,与昆仑墟的掌门对上了视线,“希夷没有告诉你吗?一万年前,白帝少昊于归墟兵解。自此之后,空桑、灵山与少海结为同盟,共同守卫东海,白帝后裔会选最为杰出之人,献祭给归墟,换得长盛永昌。” 他对白飞鸿露出微笑,温声道出了那个空桑陆家最大也最深的秘密。 “上一代选定的是我的父亲,这一代选定的是我。这个继承仪式,也是我父亲的献祭仪式。” “……” 哑口无言。 完完全全的哑口无言。 白飞鸿无法理解自己听到的东西,也无法理解眼前的这个男人。 他在说什么? 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你为什么……还在笑?”她只觉得,自己的身体都因为这份自骨子里涌出的寒意而颤抖。 自出生之时就被选为祭品,在继承空桑之时就会永远失去自己的父亲……这个男人在说着这些话的时候,为什么还能带着这样的微笑? “你在生气吗?”陆迟明面上终于流露出了一丝讶异,“为什么?你不是一直想要杀了我吗?” “……” 白飞鸿咬紧牙关,扣紧了自己的剑。 没错,她是想要杀了他,就算会与云梦泽决裂,就算会让所有人失望,她也一定会杀了他。 但她从来没有想过会遇到这种情况! 这个男人、这个男人他到底—— “对不起。”陆迟明甚至对她道了歉,“我答应过你,会让你杀了我,可我却失约了。抱歉,现在我还有别的事要做,我不能让你杀了我。” “——你简直就是疯了。” 白飞鸿喃喃。 她看着这个男人,仿佛从来都没有认识过他。 在她身后,掌门忽然开了口。 “你杀害你的父母,是为了献祭?”他的嗓音低沉,带着难以言喻的威压,“不可能,献祭只需陆珲一人便已足够,不需要杀死云氏,更不必对你的弟弟痛下杀手。更何况,仪式并不在这里,你在此根本无法完成献祭,不是吗?” 陆迟明看着掌门,苍白的面庞上,一双眼瞳乌黑,犹如深渊。 “我说了,我想结束这一切。”他轻声道,“我知道,家父特意请您来此,是为了修复被破坏的大阵。但是,那没有意义。” 那没有意义。 最后五个字落地的刹那,漆黑的魔炎,骤然冲天而起! “到底怎么回事?哪里来的这么强的魔气!” “这个魔息、该不会是——” “他入魔了!” 人群骚乱起来,白飞鸿苍白着脸,驱动起灵气抵御着这骇人的魔息。过于浓烈的魔气化作了如有实质的烈焰,灼灼烈烈,压迫得人几乎无法呼吸。 她隔着漆黑的魔炎与他对望,男子一身玄衣,孑然一身,立于无尽的黑暗之后,他站在那里,就像是一柄玄黑的利剑,划破昏暗的天地。 有如青莲花瓣一般的眼目缓缓合拢了。 一行血泪自眼角滑落,在苍白的面庞上拖曳下一道触目惊心的殷红。 再睁开眼时,那双眼眸已化作血一般的朱红。 ——那是入魔之证。 白飞鸿听见了自己血流凝结的声音。 修真界的剑道第一人,三千年一遇的天生剑骨,流着最为纯粹的白帝血脉的男人——当他入魔的时候,会变成什么样子? 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白飞鸿也不能。 但眼前这凌驾于一切的魔息,似乎已经做出了回答。 他的身后,忽然出现了一个人。 一个绝对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女人。 魔界第一妖女,四魔之一的“阴魔”巫真。 美人一笑,倾城之祸。 在她入魔之前,她就已经以一己之力毁灭了灵山巫真一脉,令上百个宗门败落,令几十个世家宗族自相残杀。而这一切,不过都是为了她的笑容。 如今,这个美人以一种无比婉约柔媚的姿态,在陆迟明的脚边跪了下来,如同偎依,又如同索取一个拥抱一般,她仰望着这个男人。 “恭迎魔尊。”她含笑道,连笑也如同陈酿的美酒,不饮而醉人。 而在他们的身后,大殿的入口之处,也出现了一个人。 一个绝对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男人。 四魔之首的“烦恼魔”,叛出兜率寺的大罗汉,大悲和尚。 一身缁衣的和尚双手合十,面上浮现出佛陀一般慈悲哀悯的笑来。他数了数胸前的骷髅念珠,道了一声“阿弥陀佛”。 “恭迎魔尊。”他微笑道,深深地向陆迟明低下头去。 一道又一道的魔影,如鬼魅一般浮现。 那是烦恼魔大悲和尚昔年自雪山寺盗来的秘宝——空山印的效果。 一日之内,便能踏遍海内十洲的法器。 数也数不清的魔修一一出现,向着这凌驾于众人之上的魔息,向着强大的新任魔尊,叩首臣服。 他们说:“恭迎魔尊。” 而陆迟明就在魔炎的中央,静静注视着在场的所有人。无悲无喜。 “杀了他们。”他说。 第147章 第一百四十二章 第一百四十二章 那是一场极为惨烈的战斗。 最先越过拦路魔修的人, 是白飞鸿。青女的剑锋寒若霜雪,却也疾似烈风,只一瞬便劈开了所有拦在她面前的魔修。她的剑是那样快, 快到魔修的血终于从被劈成两半的腔子中汹涌而出之时, 她已跃到了陆迟明的面前。 她所用的是雪盈川的剑意, 那是一种蛮不讲理的强大, 瞬息之间便可挥出上百剑。便是陆迟明的一梦,也难以比拟这一剑的迅疾。 然而, 在剑锋相交的刹那, 白飞鸿便觉出了不对。 ——这柄剑, 不是纯钧。 作为剑修,陆迟明从来都只有一柄佩剑——那便是纯钧。 她与陆迟明不知对练过多少次,就算是挖掉她的眼睛,她也能记住他的剑意,记住他所持之剑的触感、气息、风声。它们已经烙入她的魂魄, 成为了她的本能, 无论隔过多么漫长的时间,她也绝不可能认错。 这柄剑, 绝对不是纯钧剑! 白飞鸿猛地后退一大步, 避开了那一剑的锋芒。 她的决定非常明智。 因为下一刻, 那柄剑几乎是擦着她的咽喉掠过,剑气在她的喉头擦出了一线伤口,渐渐渗出细细的血珠来。 白飞鸿扣紧青女剑, 死死盯住陆迟明手里的剑。 那是一柄通体玄黑的长剑,比纯钧更宽, 也更长三寸,一线猩红纵过剑身, 如同未干的血。其上缠绕着极为骇人的灵力,不似魔息,却也不似寻常灵气……那是一种她也无法形容的东西。 一定要说的话,那柄剑上的灵力给她的感觉,大概是“纯粹”。 纯粹到了极致,反而成为了剧毒也无法比拟的东西。 白飞鸿抬起另一只手,却不是抚向自己的咽喉,而是按住了还在颤抖的手。 仅仅只是一瞬的交锋。 她便感觉自己寄宿在青女剑上的灵力尽数被那柄剑夺走了。 若不是自己撤剑够快,她甚至能够感到,那柄剑的剑气正在沿着青女入侵她的经络,夺取她的灵力与修为。 白飞鸿深吸了一口气,抬眼看向陆迟明。 “你究竟修了什么邪门功法?”她质问他,“这到底是哪里来的邪剑!” 这柄剑不会是纯钧,绝不可能是纯钧。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155节 无论名剑纯钧会不会随陆迟明入魔,也绝不可能变成这个样子! 所以,陆迟明究竟是哪里得来的那柄剑? 不知为何,陆迟明的反应有些慢,他似乎迟了一步才听见白飞鸿的声音,眼睛缓缓转了转,看向自己手中的剑,像是直到此时才意识到白飞鸿在说些什么一样。 血红的眼睛注视着她,深邃的,专注的。须臾,那张苍白的面庞上浮现出一丝微微的笑来。 “你问这柄剑?”他对她说,“它刚刚铸成,还没有名字,你觉得叫什么好?” 白飞鸿再度后退了一步,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微微摇头。 她无法理解。 事情已经到了如今这般地步,这个男人为什么仍旧能对她露出这样的笑?为什么他还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仍旧用这样的语气、这样的音调、这样的姿态来同她说话? “白姑娘,退下罢。” 一道苍老的男声从她背后传来,白飞鸿回过头去,只见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虽已老迈,依然精神矍铄,清癯消瘦,目似寒星,剑眉入鬓,不难想象他年轻时是怎样的丰神俊朗。 白飞鸿认得他,他是蜀山剑阁的阁主,崔玄同。在陆迟明横空出世之前,他才是当之无愧的剑道第一人。昔年陆迟明入蜀山,正是拜在他的门下。 白飞鸿曾听陆迟明说过,他很感激崔阁主。 “他是一位真正宽厚仁德的长者。”他曾这样对她说,“空桑与剑阁关系其实平平,他也知晓我绝不会留在剑阁,却依然对我倾囊相授。” 她还记得,在自己与陆迟明的婚约初定之时,还曾经收到过这位老者所寄来的贺仪。 然而如今,师徒二人隔着血河遥遥相望,一切俱已与往日不同。 剑阁的阁主望着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弟子,神色沧桑,满目悲凉。 “你已然彻底入了魔了。” 老者一手扣着自己的佩剑,苍老的声音沉沉落下。 “昔日我授予你剑术,方才累得陆氏夫妇无辜惨死,此乃我的过错。逝者已矣,往事不可追,我如今唯一能为他二人做的事,便是收回我授予你的剑术。” 陆迟明闻言,终于收回了落在白飞鸿身上的目光。那双血红的眼睛徐徐地转了过来,望住了剑阁阁主。 “是师父啊。”他像是才反应过来一样,又迟了一步,目光才落在剑阁阁主的脸上,“您也要杀我吗?” 老者看着陆迟明,目光沉痛了几分:“既然你已犯下弑父杀母的大罪,又堕入魔道——我便有责任清理门户。” 他的声音微微有些喑哑,透出些许悲痛的意味来。 “而这也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事了,陆迟明。” “是吗。”陆迟明的声音很轻,很轻,“那太可惜了。” 他看着自己的师父,目光中流露出真诚的遗憾之意。 “我原本没打算现在就杀死您的,师父。” 他温声道。 白飞鸿目光一凛,她猛然出手,青女剑再度出鞘,划出如雪一般的剑光! 铮—— 陆迟明的第一剑,是剑阁阁主所拦下的。崔玄同不愧是曾经的剑道第一人,无论是经验的丰富还是剑法的老辣,都远非白飞鸿所能及。在陆迟明将将抬起手指的刹那,他已然后发先至,拦住了那骤然出现的剑光。 铛—— 然而,与白飞鸿方才的情况一样,长剑相击之时,才是最大的考验到来的时候。 陆迟明的第二剑袭来的同时,崔玄同便感觉到自己剑上的灵力有如泥牛入海,顷刻间便消弭无踪。那诡异的邪剑仍在吸纳他的灵力,剑身上的一线猩红活了一般,疯狂游走,如同一只贪婪的幼兽在吸吮猎物的鲜血! 锵—— 就在此时,白飞鸿的第三剑已经到了。 那并非只有一剑,而是在一瞬之间挥下了上百剑!她已有了经验,这一剑避开了那不祥而诡异的邪剑,直直袭向陆迟明本人。虽然陆迟明同时驭起剑气格挡,却仍是挡不住这自四面八方而来的凌厉剑气,仍有一道剑气突破了防御,直取他颈项而去! 千钧一发之际,陆迟明终于收回剑,拦了白飞鸿一下。 白飞鸿猛地越过两名要来拦她的魔修,冲到了崔玄同的身边,与他并肩而立,不动声色地伸出手去扶了一把这位老者,将一道灵力打入他的阳池穴。 “小心。”她抿紧唇,“他那把剑有古怪。” 崔玄同咳了起来,似乎方才被夺走灵力给他的经脉造成了不小的损害,他看了白飞鸿一眼,低声说了一句“多谢”。 而陆迟明看着白飞鸿,良久,忽然轻笑了一声。 “三次。” 他说。 “什么?”白飞鸿依然紧握着青女剑,戒备地看着他。 “我可以杀了你的次数。”他望着她,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也是你阻止我的次数。” 白飞鸿深吸了一口气。 他没有说错。 和之前不一样了。 不如说,与他们曾经相处过的任何时候都不一样了。 现在的陆迟明没有破绽。 他只是随意似的站在那里,便诠释了何为“无懈可击”。 如果说,今生重逢之时的陆迟明,让她一日之内便寻到了五次可以刺杀他的机会——现在的陆迟明,便不会给她这个机会了——眼前的这个人,不会给任何人这样的机会。 “那你为什么还不杀我?”她冷冷问。 “为什么……” 陆迟明似乎也被这个问题难倒了,他提着剑站在那里想了好一会儿,才像是终于想明白了这个意料之外的问题一样,将目光转回白飞鸿的脸上。 那双猩红的眼瞳,只倒映出她一个人的面影。 “因为我不想再杀你一次了。” 他这样对她说。 第148章 第一百四十三章 第一百四十三章 ——因为我不想再杀你一次了。 青女剑微微颤了一颤。 “……你在说什么?” 他在说什么? 白飞鸿看着眼前这个男人, 一时几乎无法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她张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人。 陆迟明向前走了一步,像是想要触碰她一样, 他向着她伸出手来。 “从很小的时候起, 我便常常做一个梦。”他低声道, “梦里我总是杀死同一个人。我不知道她是谁, 却总有种感觉,好像我非杀死她不可。” 白飞鸿微微后退了一步, 像是想要避开他向自己伸出的手, 又像是想要避开什么……什么藏在那双血红眼眸中的东西。 这一步之后, 她猛地回过神来,为了克制这份冲动,她强迫自己停下脚步,昂起头来,不避不让地迎上了他的视线。 不能再后退一步, 她咬紧牙关, 如此告诫自己。 只是,寒意依然如蛇一样, 沿着她的脊骨攀援而上, 嘶嘶地吐着信子, 慢条斯理地钻进她的脑髓深处。 陆迟明面上的血痕依然未干,他望着她,深深的, 深深的,像是要将她的轮廓刻入他的双眼一样, 又像是想要将她的面影与过去的烙印重叠在一起一样。 而后,他如同确认了什么一般, 微微地笑了。 “我一直不知道那个人是谁,直到我见到了你。在遇见你的时候,我忽然就明白了,我一直梦见的,一直想要杀死的人,就是你。”他温柔的,如同梦呓一般说道,“你还活着真好,飞鸿。” 白飞鸿用尽全身的力气,对抗着后退与逃离的冲动。她用力太过,以至于身体都微微颤抖起来。 “你简直就是疯了。”她说。 这个人,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走火入魔到了这种地步的? 白飞鸿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她唯一知道的是,站在眼前的这个人,是她一定要杀死的人。 “疯了?”他怔了怔,而后恍然大悟似的点了点头,“在你看来,应该是那样吧。不过,我很清醒,再清醒也不过了——这是我必须要做的事。抱歉,我把你搞糊涂了吧?我也是近来才想起来的,先前与你的约定,并不是有意骗你。” 白飞鸿奇迹般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是在说——那个同意让她杀了他的约定,并不是在骗她。 直到此刻,陆迟明也还在为自己的失约道歉。 这太可笑了。 于是,在贯穿全身的恶寒之中,白飞鸿便真的笑出声来了。 那声笑里没有一丝笑意,只有无尽的,压抑的愤怒与憎恶。 “你是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她问,声音冰冷。 “七天、或者三天前吧。”他再度对她笑了一下,“抱歉,这段时间我都昏昏沉沉的,算不清楚日子,左不过就是这几天。某天我醒来,忽然就全都想起来了——我对你做了什么,你又为什么要杀我。” 那双血红的眼瞳望着她,深深的,深深的。 然而他的剑气却如同漆黑的闪电,一瞬间拦住了劈到他眼前的刀光。 “住手罢,师父。”他没有看剑阁阁主一眼,语调平静得如同在陈述一个事实,“我不想现在就杀了你。” 在他们三人动手的间隙,周围的正道修士早与魔修厮杀起来,一时之间,人的嘶吼、灵兽的咆哮、刀戟相击之声不绝于耳,同弥漫在此地的血腥与香气,共同造就了人间地狱。喧嚣之中,崔玄同那苍老的眼眸是如此的沉痛,然而他挥向陆迟明的剑,却未有一分的迟疑。 “只看到你在剑之一道的天赋,却未曾看到你心性上的缺憾,也未能察觉你已步入歧途,是为师的过错。”他看着陆迟明,面上是真切的惋惜与痛悔,“想来,你当是无论如何都不肯回头了,对吗?” 陆迟明的目光离开了白飞鸿的面庞,落在父母的尸首上。他们的血已经冷透,渐渐变得干涸,黯淡。他看了一会儿,方才再度移开了目光。 他看向了剑阁阁主。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156节 “是的,师父。”他的语气与过去接受师长教诲之时没有两样,照旧的沉稳,照旧的恭谨,“事到如今,我已不会再回头。” “好、好、好!” 任谁都能从老者的声音中听出他的失望,崔玄同闭上眼,沉重地摇了摇头。再度睁开眼时,他的眼中已没有的犹豫与愧悔,只有如雷霆一般的杀意。 “白道友,助我一臂之力。”他对白飞鸿道,“他那柄剑十分古怪,你修为不如我深厚,若是与其正面交锋,怕是会殃及性命。一会儿我制住那柄剑,你去斩下他的头颅来——做得到吗?” 白飞鸿深吸了一口气,扣紧了青女剑。 “还请前辈放心。”她盯着陆迟明,握剑的手已不再有一丝颤抖,“晚辈……我一定会杀了他。” 没有不杀的理由。 她想。 这个人就是那个陆迟明,对她来说,便没有做不到的理由。 就算拼上这条性命,她也一定会杀了他。 “好。” 崔阁主祭出自己的法器,利剑破空之声,有如一道尖锐的风声。 “上!” 随着他一声喝令,铺天盖地的剑气化作惊涛骇浪,正面朝着陆迟明扑去! 而白飞鸿的身影,也在这一刻如同鬼魅一般消失了。 任谁也感受不到她的杀意,也捕捉不到她的身形,她的动作是如此的轻盈,她的剑是如此的迅疾,就这样淹没在铺天盖地的杀意之中,在如重重海潮一般的剑影之中隐匿了起来,谁也不知道她蛰伏于何处,谁也无法猜到她会在何时送上这致命的一击。 然而,陆迟明却笑了。 在这样的时刻,他忽然松开了握着剑的手。 通体玄黑的魔剑自他手中落下,崔玄同睁大了眼睛,手中的利剑没有遇到一分阻碍,便顺畅地刺入了他的胸口。 如同刺入一汪泥淖。 如同没入一片阴影。 剑阁阁主没有一丝一毫自己刺中了什么东西的实感,而他也不曾看见一滴血从陆迟明的胸口流出。 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腕,不再让剑锋向前一步,也不再让崔玄同后退一步。 他只看见了自己最为得意的弟子,对他露出了一个微笑。 就像多年之前的那一战,一袭青衫的少年剑客,从他手中夺走了“剑道第一人”之时所露出的那个微笑。 一模一样。 他恍惚想道。 没有讥嘲,没有戏谑,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得意与骄傲,陆迟明只是那样安静地看着他,带着微微的歉疚与悲哀。 如果一定要说的话,还有一丝连他自己也没有觉察的憾然。 结束了。 那双眼睛这样告诉他。 在剑阁的日子,作为崔玄同的徒弟而蒙受他教导的日子,对那个少年来说,非常重要,非常宝贵。可以的话,他想要尽量延长一些。 可是,已经结束了。 这样一来,一切都结束了。 “太迟了,师父。”他听见陆迟明的声音,叹息一般,“我很感激你,但是——事到如今,什么都来不及了。” 魔剑落地的刹那,天与地都在这一刻改变了颜色。 风停,雨止,就连千万年来永无止境的涛声,也在这一刻悄然无声。 而后,无数利剑冲天而起!!! 漆黑的剑气,也在这一刻洞穿了崔玄同的灵府。 谁也没有发觉那一剑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当一万乃至十万剑同时向着四面八方激射而出的时候,谁也不会留意到其中一剑的走向。 就如同雪崩之时,谁也不会留意到一个雪团是怎么打下了一株老树。 “对不起,师父。” 陆迟明如此说道。 那漆黑的剑气如同贪婪的野兽,顷刻之间便夺走了所有的鲜血与灵力。 第149章 第一百四十四章 第一百四十四章 濒死的刹那, 崔玄同看着陆迟明,不知为何,想起的却是他小时候的样子。 年幼的孩子独自背着一柄剑, 从蜀山脚下一步一步走上来, 没有借助任何灵器与法术, 只是凭着自己的双脚, 慢慢的、稳稳的走了上来。明明还是在父母身边撒娇耍赖的年纪,他却有一种大人也很少有的沉稳。就算是走到了终点, 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 只是背着手, 安安静静的在那里等待着。 崔玄同见他那样,有些好奇,便捏了一个幻化的法诀,假作成一个扫地的老侍从,去问他在看什么。 “我在听风。”年幼的陆迟明是这样回答他的。 “哦?”崔玄同听了这个答案, 倒是真的有几分好奇了, “你听出来了什么?会下雨,还是别的什么消息?” 他反倒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一定要从风里听出什么来才可以听风吗?我只是想听听风的声音。” 穿过山谷, 穿过林叶, 穿过千家万户, 方才到了他眼前的风。 陆迟明只是想听一听那道风的声音罢了。 那时的崔玄同,难得在一个还不到他腰那么高的小孩面前哑口无言。他看着这个孩子,虽然还不知道对方是谁, 却也有种感觉——此子日后必成大器。 因为,他生存的方式太过纯粹了。 “你叫什么?”他问他。 “陆迟明。”小小的孩子抱着几乎有他一人高的剑, 恭恭敬敬地向他拱了拱手,“家父乃是空桑陆珲, 见过剑阁阁主。” “你怎么认出我的?” 崔玄同弯下腰来看他,带着三分探询,七分打趣。 “你的剑告诉我的。” 年幼的孩子抬起一张严肃的小脸,一板一眼的告诉他。 “你的剑气很强,是我到现在为止遇到的人里最强的,所以我知道你是剑阁阁主。” “比你爹还强吗?”他逗了逗他。 小男孩想了又想,还是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嗯。” 崔玄同大笑起来,揉了揉这个小孩的脑袋,把人家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揉了个乱七八糟,这才好心情地站起来,把他往上提溜了一个台阶。 “小子,你很不错。”他笑着对他说,“要不要跟我学剑?” 小小的孩子抬起眼来,迎上他的目光,不避不让。 “我就是为这个来的。”他这样说。 …… 记忆只是一瞬之间,便已隐没了。 崔玄同曾是当世最强的剑修。直至今日,他于剑之一道,也只败于陆迟明一人之手。 剑修与剑修之间的交流,本就不需要太多的言语。在复杂难言的人心与意欲之前,一切言语都显得极为苍白,软弱无力。他们师徒之间的对话,从一开始,只要有剑就够了。 在这洞穿肺腑的一剑之后,崔玄同已然明白了一切。 自己最疼爱的徒弟……他将要做的、他已经做的,是多么疯狂而绝望的一件事。 崔玄同已经完完全全的明白了。 为什么他的剑对陆迟明不起作用,为什么陆迟明没有流血,为什么陆迟明要杀了在场的所有人……他全部,都明白了。 “你的剑骨哪去了?” 他如此问道。 陆迟明看着他,眼底掠过了一丝叹息。 “何必明知故问?”他说,“我早就知道,是瞒不过师父你的。” 崔玄同闭了闭眼,几乎都要为此苦笑了。 果然如此。 不。 应当说……只会如此。 在看到那柄剑时涌上心头的不祥预感,在此刻终于尘埃落定。 难怪。 难怪他要杀那么多人。 难怪自己的剑没有刺到任何东西。 难怪……今日他见到这个徒弟时,便一直觉得他有些心不在焉,纵然是生死关头,陆迟明的反应都比平日要慢一拍的样子。 难怪,难怪。 “居然抽了自己的剑骨,以自己的血肉修为炼就无上神剑……” 崔玄同咳嗽着,感觉着自己的生命也已到了尽头。他苦笑着,深深地凝视着自己的爱徒。 “……我怎么会教出你这么蠢的徒弟。” 他的生存方式太纯粹了。 又一次,崔玄同忍不住这样想。 他还记得,陆迟明从他手中夺走“剑道第一人”这一称号的那一天。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157节 那时候,陆迟明看起来也很平静。只是在登上论剑台之前,他停在下面,望着蜀山剑阁,望着他们平日训练的演武场,望着那些曾经尊崇他此刻却或愤恨或伤怀地看着他的弟子们,看了很久,很久。 而后,他才握着纯钧,登上了论剑台,与自己的师父为敌。 那几乎是等同于恩断义绝般的行为。在陆迟明当着所有人的面击败了崔玄同,从剑阁之主手中夺走了这个名头回到东海之后……剑阁与空桑便陷入了颇为尴尬的境地,而他们这对师徒,也几乎不再相见。 有许多人以为,这是忘恩负义。 也有许多人以为,这是因为陆迟明年少轻狂,一朝得了了不得的剑术,便迫不及待来击败他的师父。 崔玄同却知道,一切并非如此。 他只是太喜欢他们了。 他只是……为了切断自己的退路。所以用了这样一种决绝的方式切断了自己的退路,不再让自己有所留恋。 因为他是陆迟明,是东海……或许是整个修真界,一万年才等来的黎明。 他要走的路,在刚出生时便已经定好了。他们所有人,都在等着他走到那条路上。 ……他们都错了。 陆迟明静静地看着他,片刻之后,他微微低下了头。 “抱歉,让您失望了。”他说,“师父。” 不。 崔玄同想。 是他错了。从一开始,他就错得无以复加。 “你是我徒弟。” 剑阁之主苦笑起来。 “没有教好你,也没有护好你,是为师的过错。” 已经太迟了。 来不及了。 崔玄同知道,陆迟明说的没有错。 他的徒弟,素来是一个不会撒谎的孩子。从他们相识以来,这么多年了,陆迟明从来没有对他说过一句谎话。 这两句,自然也是真的。 他在弑父杀母,堕入魔道之前,便已经抽出了自己的剑骨,以自己的血肉、修为、灵力……一切的一切,炼就了一柄无上神剑。 唯有同时兼具了天生剑骨与白帝神血的他,才能做到这件事。 于是他便这样做了。 那究竟是怎样一种行为? 即使是剥皮拆骨也无法形容,即使是最残酷的凌迟也无法概括,五马分尸、炮烙之刑、碎尸万段……人类所能想到的最残酷的酷刑,也无法与他对自己所做的事相比较。 崔玄同做不到,也无法想象陆迟明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他的徒弟已经死了。 在他们抵达这里之前,在其他人觉察之前,他已经将自身所拥有的东西全部献祭了。 他的反应那么迟钝……或许只是因为,他已经疼到什么都听不清了。 陆迟明的一切都已化作那柄魔剑,留在这里的,只是一具躯壳罢了。 他要怎么才能杀死一柄剑呢? 但是—— “别太小瞧你师父啊,臭小子。” 崔玄同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戏谑的笑意。 崔玄同是陆迟明的师父。 所以,他才一定要在这里阻止他。 ——不能让他杀下去了。 不管是为了什么,都不能让他继续杀下去了。 阻止误入歧途的徒弟,不让他铸成更大的错——这是作为师父必须要做的事。 所以,这一刻,本已没有了灵力的剑阁之主身上,陡然爆发出了极为骇人的灵气! “你走得太早,有许多事我还没来得及教你。现在,给我擦亮眼睛看着!” 剑阁阁主大笑起来,他的魂魄燃烧如烈火,竟是生生焚烧了灵魂,榨取出了最后的灵力。与此同时,无数的剑气在他身后凝成实质,对上了即将从天穹之上倾泻而下的剑雨! 光与暗,白与黑,在这一刹那形成了泾渭分明的界限。 而后,在黑色的剑雨向着大地倾塌的同时,无数白色的光剑迎刃而上! “不是所有事情,都会如你所愿。” 剑阁之主崔玄同,在燃烧的魂火之中对着自己的爱徒微笑。在剑锋交击所掀起的风暴与铮鸣中,他看着他,语气中带出了一缕太息。 “你太傲慢了,迟明。” 在令大地都为之龟裂的灵力冲击之中,誓要将在场所有人都毙于剑风之下的漆黑剑意,终于在剑阁之主的回击下渐渐散去了。 剑阁之主,最终保护下了在场七成以上的正道修士。 而后,将自己的魂魄燃烧殆尽的剑修,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的弟子,便就此溘然长逝。 苍老的身躯就此倒下,如山岳崩颓。 陆迟明下意识伸手去扶,刚一伸出手来,便猛地呕出一口血来。 想来,刚一炼就神剑,便接连与白龙、剑阁之主、以及在场所有修士战斗,对他来说还是有些损耗太大了。而那险些血洗了在场所有正邪修士的剑雨,于他而言,也并非全无代价。 他抬起手来,拭去了唇边的鲜血。 而就在此时,血腥携着剑风,猛地刺向他的后心。 青女的剑锋宛若霜雪,带着决绝至极的杀意,誓要将他的灵府洞穿于此。 然而—— “不可对魔尊不敬!” 双轮九环的锡杖,从一侧狠狠击向白飞鸿的脏腑。 那是不知何时已到了陆迟明身旁的烦恼魔,大悲和尚。 大罗汉所持的锡杖掀起猛烈罡风,仅仅只是擦到了她的胸口,便让白飞鸿的喉间涌上一阵血腥。任谁都想得到这一击落实的结果,更何况白飞鸿先前为了隐匿身形生受了陆迟明几道剑气,而今本就是强弩之末。 躲不过去了。 她知道。 然而她还是不避不让,只一往无前地递出了手里的剑锋! 让我杀了他。 让我、杀了他——! 轰! 鲜血飞溅。 然而被击飞的,却是大悲和尚。 陆迟明在最后一刻出了手,击退了烦恼魔,迎向白飞鸿的剑锋。 利刃没入陆迟明的身躯,过了好久,才有稀薄的血流,缓缓沿着剑锋流了下来。 陆迟明并指为剑,抵在白飞鸿的心口。 他封住了她的灵力。 他的灵力在她的心脉之间激荡,她一时几乎站立不住,若不是凭着一口气撑住了青女剑,她怕是会在他面前倒下来。 “你究竟……想做什么?” 她问道。 陆迟明抬起手,轻轻抚上她的脸庞。 他的血擦在她的脸上,触目惊心的一道红痕。 “你不用知道。” 他轻声对她说。 “放心吧,我会把一切都处理好的。到了那时候,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保证。” 他最后对她微笑了一下,仿佛一切都还和从前一样,什么都没有改变。 “还有……小心卓空群。” 他贴近她的耳畔,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如此对她说。 第150章 第一百四十五章 第一百四十五章 “还有……小心卓空群。” 在她耳边轻声说了那句话之后, 陆迟明击晕了白飞鸿。 …… 待到白飞鸿再度醒来之时,一切已然尘埃落定。 她方一睁开眼,便听见了当啷一声响, 似乎是有人打碎了杯碟, 而后, 便是一个人扑进她怀里, 抱着她的脖子哽咽起来。 “飞鸿姐姐……” 常晏晏哽咽着,将湿漉漉的脸颊在她的肩窝里埋得更深。 “你终于醒了……我还以为你醒不过来了。”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158节 白飞鸿怔了怔, 抬起手来, 轻轻拍了拍师妹还在颤抖的脊背。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 她总觉得常晏晏瘦了一些。 “我睡了多久?”她开口,声音有些嘶哑,还带着些许血腥的味道。 常晏晏抹了抹眼泪,从她身上起来,倒了一杯水给白飞鸿, 又扶着她坐起来, 这才回答了她的问题。 “你睡了三天。”她看着白飞鸿把水喝下去,伸手接过杯子, 又给她倒了一杯, “慢点喝……我们现在都在蜀山剑阁。你一直没醒过来, 虽然查不出什么,但我们怕陆迟明对你做了什么,一直都提心吊胆的。” 白飞鸿抚上自己的伤处, 摸到了还带着药味的绷带。疼痛这才后知后觉地涌上来,但她是痛惯了的, 只是微微蹙一蹙眉便过去了,甚至还能冷静地衡量着自己的伤势。 除却陆迟明的剑气所留下的贯穿伤外, 最重的伤当属烦恼魔那一击所留下的淤血,仅仅只是被罡风擦到都有如此威力,若是那一击落到了实处……她恐怕连骨头都会被打得粉碎吧。 “伤口还在痛吗?我们看到他把手抵在你的心脉上,是不是他用魔息伤了你?” 常晏晏小心翼翼地问。 “我没事。” 白飞鸿摇摇头,将手放下来,撑着床沿便要下床去。 “都是小伤……青女在哪?” “飞鸿姐姐,等一下,你还不能起来——”常晏晏手忙脚乱地站起来,试图拦住白飞鸿,“青女剑好好的,我们带回来了,只是你要静养,我就暂时把它收起来了……不行,飞鸿姐姐,你伤还没有好,这么做会让伤口裂开的!” “无妨。”白飞鸿感觉自己的脚踩到了实地,深吸一口气便准备站起身来,“你说我们现在在剑阁?为什么不回昆仑?” “因为剑阁之主为阻拦陆迟明大开杀戒以身殉道,我们护送他的遗体回剑阁,便在这耽搁了些时日。” 花非花凉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一件干净的新衣服被他丢过来,他用的力气很大,要不是白飞鸿伸手拦了一下,这件衣服怕是会直接丢在她的脸上。 锦衣华服的男子双手环胸,满脸都写着不耐,他没有看白飞鸿,而是盯着常晏晏,冷冷地哼笑一声。 “小师妹,你也别拦她,由着她作,左右疼得也不是我们两个。她自己要作践自己的身子,旁人又能插的上什么嘴?这条命是她自己的,她爱丢到哪里就丢到哪里去,反正我看她见了陆迟明还敢往上冲的样子也是不打算要命的。大悲和尚那一击的时候她连躲都不带躲,简直堪称我辈楷模,真该找个人把那一幕画下来,挂在英烈堂里流芳千古。” 花非花这话说得是又酸又苦,又快又急,行云流水的一连串说下来,根本不给人回嘴的机会。白飞鸿只能揣着这件衣服在那听,听着听着到底是回过味儿来了。 “对不住。”她苦笑一下,“是我莽撞,害你们担心了。” “没有的事……” 常晏晏话刚一出口就流露出些许后悔之色,她轻轻咬住嘴唇,还不待她改口,花非花就“哈”的笑了。 “你自己都不在乎你自己这条命,谁会担心你啊?”他的语气越发的冲,面上冷笑更甚,“你爱死哪儿死哪儿,只要不死在我眼前就行——嘶!” 云间月从后面重重拍了一把花非花的头,硬生生把他的脑袋拍了下去,这才摇着头走进来,她另一只手用纱布吊在脖子上,想来此番也是受了不轻的伤。她看了一眼花非花,语气十足的恨铁不成钢。 “尽说些胡话。”她说着说着又摇了摇头,“当时你看着大悲和尚动手冲过去的时候脸色都变了,要不是我拦着你,你恐怕也要冲上去了。现在倒是嘴硬起来了?” “……” 花非花低着头别过脸去,不肯再说话了。 云间月走到白飞鸿的床边,抬手制止了白飞鸿想要对她行礼的动作,她在白飞鸿的床沿坐下,也压着她不得不坐了回去。云间月伸手替白飞鸿理了理鬓发,顺手将她推回了床榻之上,要她躺下。 “不必急着起来。”她放缓了音调,“你这次伤得不轻,还是好好调养为好。我们在剑阁,不会有事的。” “我听说剑阁阁主……” 白飞鸿一顿,微微垂下眼帘。尽管只相处了很短的一段时间,剑阁阁主崔玄同还是给她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他是个好人……他是个好师父。 她知道。 云间月的神色也黯淡下来,她轻轻摇了摇头。 “他的葬礼就在明日。”她轻声道,“我们会留在剑阁,就是为了参加他的葬礼。” “……” 这次,是白飞鸿沉默了。 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接连参加两场葬礼——还不算她未曾参加的灵山十巫的那一场——即使是白飞鸿,也不免生出几分哀戚之感。 然而在这之上的,是更为深沉的悲凉。 太快了。 她不由得这样想。 比起过去的一万年……比起前世,这个进展未免也太快了。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推动着车轮,要他们急急向前。 她抬起头来,正好迎上花非花的目光。 他不知道已经在那里看了多久,眼中有种晦暗不明的神色,在对上她的视线之后,他怔了一下,而后缓缓地,缓缓地展开一个笑来。 那是一个安抚意味十足的微笑。 “别担心。”他说,“闻人峰主没事。掌门及时张开了剑阵,大家都没什么事。我师父胳膊会断纯属她自找。” 常晏晏在她耳边小声道:“云真人看到自己姐姐的尸体,气急了,主动袭击陆迟明,却被烦恼魔所伤。先前崔阁主那一剑似乎伤到了陆迟明,他吐了血以后就罢手了,带着一干魔修离开了东海。” “该死的空山印。”云间月沉着脸,咬紧牙关,面上龙鳞一片一片张开,“总有一天我要在那个臭和尚面前把那玩意儿砸个稀巴烂!” 常晏晏苦笑着,继续小声解释了下去。 “那时候,就是烦恼魔驱动了空山印,把在场所有魔修都带回来魔域。” “师父您还是消停点吧,那可是雪山寺的秘宝,真砸个稀巴烂小心那边的和尚来找你的麻烦。” 花非花叹了口气,到底是走了进来,他从芥子里摸出一瓶灵药来,递到白飞鸿眼前。 “这个是花家不外传的灵药,治伤有奇效。”他没有看她的眼睛,只是把瓶子又往前递了递,“喝了吧。” 白飞鸿接过瓶子,却没有急着喝,而是握在手里。过了一会儿,她忽然开口了,问出了那个所有人一直避而不谈的问题。 “云梦泽呢?” 她抬起眼来。 “他怎么样了?” 常晏晏避开了她的目光。 花非花抿紧了唇。 云间月的面庞绷紧了一瞬,好一会儿才慢慢放松下来,挣出一个苦笑来。 “他……” …… …… …… 白飞鸿匆匆奔向后山。 蜀山剑阁的论剑台在群山的最高峰。 正如某位大诗人所书,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一路行来,所见到的尽是连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挂倚绝壁,飞湍瀑流争喧豗,砯崖转石万壑雷。 在如雷鸣一般的瀑布水声之中,那少年独自一人坐在川流之下。雪沫般的水花已经打湿了他的衣襟、黑发,仿佛将他整个人都加深了颜色。 从白飞鸿的角度来看,就像他整个人都沉入了黑暗之中。 他一直仰着头,看着论剑台上的某道剑痕。 蜀山剑阁的论剑台,与其说是“论剑台”,不如说是“论剑崖”。 那是一整面的悬崖峭壁。 孤绝的断崖之上,零零散散地留下了数也数不清的剑痕。 那是曾经于此论剑的剑修们的剑气所留下的痕迹。或深或浅,隔了这样漫长的时光,依然在诉说着他们的剑意。 然而,却有一道剑痕,以雷霆万钧之势凌驾于这一切的剑痕之上。 仅仅是想要在论剑台上留下自己的剑气,便需要极为高深的修为与剑术。 可是那道剑痕,却自上而下贯穿了整片断崖,几乎要将这个论剑台都劈作两半。 那凌厉的剑意,时至今日也仿佛依然能劈到人的眼前来! “云梦泽!” 白飞鸿终于开口,唤了那少年的名字。 云梦泽缓缓回过头来,对白飞鸿露出了一抹微笑。 “你看——” 他指着那道剑痕,从喉间发出了古怪的笑声。 “——那是陆迟明的剑意。” “云梦泽……” 白飞鸿看着他的眼睛,久久不能言语。 风吹动少年的额发,露出一只血红的眼睛。 那是入魔之兆。 第151章 第一百四十六章 第一百四十六章 “……” 白飞鸿看着那只血红的眼睛, 久久不能言语。 云梦泽却仍在笑,他另外一只黑色的眼睛里凝结着沉沉的杀意,面上的笑却一分一分扩大了。 “这是他二十三岁时, 同剑阁之主在论剑台上对决时所留下的剑意。” 他回忆着那些人曾经怎样盛赞过兄长的才华, 一边回忆, 一边笑。 他想, 他们一定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死在陆迟明的剑下。 多么愚蠢, 多么可笑。 “我这三天坐在这里, 一直在想, 我要怎么才能赢过这一剑。你知道结论是什么吗——我赢不了他。”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159节 他看着白飞鸿,血红的眼睛里渐渐滑下一行泪来,打湿了嘴角的笑。 “我赢不了他。”他轻声重复了一遍,轻得如此绝望。 “云梦泽……” 白飞鸿又唤了他一声,她的声音放得很轻, 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一样。她脑海中有许多念头纷纷拥拥, 最终落在唇边,却只是一声极轻的叹息。 “……你别这样。”她说。 你别这样。 白飞鸿想, 多么无力的一句话。 她还记得少年时的云梦泽, 意气风发, 风华正茂,却又有点与同龄人格格不入的沉着。这一点,倒是和他哥哥一模一样。他们兄弟两个都是很骄傲的人, 却不显得骄横。陆迟明的高傲总是显得很温润,云梦泽的骄傲则是更为外露, 有时甚至是锋锐迫人的。 他是空桑陆家的二公子,是少海云家这么多年来龙血最为纯厚之人, 是昆仑墟中人交口称赞的天才…… 可是这一刻,他却在她面前,亲口承认了自己的败北。 ——我赢不了他。 白飞鸿终于发觉,原来一个人的骄傲折断的时候,是无声无息的。 “……” 任何言语在这一刻都显得苍白,一切文字在这一刻都如此虚弱。白飞鸿猛地握住青女剑,向前走了几步,仰起脸来面对着论剑台。 在轰然落下的隆隆水声之中,那方绝壁如此料峭,便是这样仰起头来,也几乎望不到它的尽头,如此庞大而又险峻,沉沉地压在你的眼前,在眩目的日色之下,像是一道无声而又冷峻的质询—— 你敢出剑吗? 白飞鸿同样在心中如此质问着自己。 在如此多的前辈所留下的遗泽之前,在陆迟明不可逾越的剑意之前,她白飞鸿,真的敢出剑吗? 而后,青女剑铮然出鞘,剑锋在秋意中带起瑟瑟风声,如同一曲哀歌。 剑若是够快,便会听见极为悦耳的风声。 伴随着低吟一般的风声,一道细而长的剑痕骤然在论剑台上绽开,如同一道深深的伤口,撕开了那道纵深的剑痕。 白飞鸿还剑入鞘,回过头来,看着云梦泽。 “我刚开始习剑的时候,连一道那样的痕迹都无法留下。”她指着论剑台最下方的剑痕,轻得像是一道石子擦出来的白痕,“我没有剑骨,没有龙血,也没有其他的传承。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不管我多么努力,大概也不可能赢过他。” 所以她抛弃了一切。 为了在几乎等同于零的可能性上多加上一分筹码,她舍弃了自己所拥有的一切。远离家人,远离安宁,远离所有平静的幻象……将自己的一切都寄宿在手中的剑上。 她转过脸来,静静地看着云梦泽,如同看着过去的自己。 那个痛苦到几乎无法再站立,几乎没有办法活下去的她自己。 一日之内,所有在意的、爱过的、共同生活过的人都消失了,究竟是一种什么感觉? 被自己最信任的人背叛,被他一剑又一剑刺入要害——在那之后,自己到底要怎么活下去? 她对云梦泽伸出手去,就像是对着过去的她自己。 “不管赢不赢得了,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去做。”她看着他,将那句同自己说过无数次的话对他说了出来,“你明白吧,阿泽,只剩下你一个人了——所以有些事,非你不可。” 无论做得到,还是做不到。 有的事,都非做不可。 ——因为只剩下你一个人了。 “……我知道。” 云梦泽缓缓点头,那触目惊心的猩红,也终于一分一分从他的眼瞳之中褪去了。在这抹血色黯淡下去之后,他的面庞越发苍白,高大的身躯摇晃起来,再也支撑不住向前倒去。 白飞鸿忙向前几步,接住倒下的青年。甫一接触,便摸到了一手温热的血腥。不管碰哪里,都是大片黏腻湿滑,先前还看不出来,这样一触碰,他整个人都像是从血池里捞出来的一样。 “你……唉!” 白飞鸿只觉得连骂他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匆匆调动回春诀,去治愈他衣衫下狰狞的伤口。 陆迟明没有留手,每一击都想要置云梦泽于死地。即使身怀龙血,也无法在短短三日之内便愈合如初。云梦泽身上仍带着深可见骨的大小伤口,白飞鸿咬紧牙关,一时居然无法想象他是怎么撑着这样的身体,在这里坐了三天三夜的。 而这三天三夜之中,他一直在看着那道剑意。 他到底在心中尝试了多少次?又在心中杀死了自己多少次? 白飞鸿不知道,她也不愿去想。 然而,却有一只手,轻轻抚上了她的脸颊。 白飞鸿忽然怔住了。 云梦泽的手停在她的面庞上,一度被劈开的右手被严严实实地包扎起来,然而仍旧有血在纱布之上洇开,晦暗而阴郁的红。他就像是觉察不到痛一样,仍旧扣着她的脸庞,他们两个的距离这样近,近到她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就吹拂在自己的眼睫上。 “不是‘只剩下我一个人’。” 他忽然道。 白飞鸿一怔。 那只手慢慢滑了下来,紧紧地,紧紧地将她扣在自己怀中。新鲜的血腥气再度涌上鼻端,他却像是根本不知道痛一样,只是一再收紧力道。白飞鸿紧贴着他的胸口,可以清晰听到他胸腔中激越的心跳。 “我会保护你。”他的声音很低,低得像是从脏腑深处传出来的,“我不会再让他杀了你,我发誓。” 绝对不会。 无论要他变成什么样—— 一抹猩红再度在他眼中闪动,云梦泽闭了闭眼,强行将那缕魔念压了下去。 ——他所爱的那些人……他再也不会让陆迟明夺走了。 而在他怀中,白飞鸿无声地睁大了眼睛。 再、杀了她? 她脑中忽然掠过一丝明悟。 此时此刻,她想起了曾经让云梦泽离开空桑拜入昆仑的那个噩梦,这一世云梦泽人生中最大的变数—— “那不是预知梦,对吗?”她问他。 “对。”云梦泽轻声道,“他已经杀了我一次——就像他杀了你那样。” 于是,白飞鸿彻底明白了。 眼前的这个人,不只是她一直以来熟悉的小师弟,还是前世的云梦泽。 白龙的血一分一分浸透了白飞鸿的衣襟,他的气息也渐渐微弱下去,她听见他的声音,轻得几乎无法听清。 他在说,你没死……太好了。 伤痕累累的青年终于失去了意识。 白飞鸿用自己的双肩支撑住云梦泽,双手撑在他的身上,用回春诀治愈着他身上再度裂开的伤口。片刻之后,她垂下眼来,看着对方依然紧抓着她衣襟的手。那只手死死地攥着,无论如何也不肯放手。 就像抓着自己仅有的宝物一样。 又或者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她抓住他的手腕,只要一用力便可以推开。她停顿良久,到底是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白飞鸿终究没有丢开他的手。 第152章 第一百四十七章 第一百四十七章 崔玄同下葬的那一天, 蜀山剑阁遍地缟素,哀乐绵延百里而不绝。剑阁弟子散发素服,神情悲痛, 他们长身而立, 持剑向着阁主的棺椁行了大礼。有些年轻的弟子忍不住呜咽出声, 哭声如同涟漪, 很快便在人群中扩散开来。 便是有年长些的弟子强自忍耐着,也是不由得红了眼眶。 哀声回荡在山岳之间, 站在队列之首的白衣男子神色肃穆, 良久, 他猛地拔出剑来,在自己手掌上划了一刀,鲜血滴滴答答落下,很快便染红了他脚下的土壤。 剑阁大师兄江天月握紧拳头,双目赤红, 一字一句发誓道。 “剑阁上下, 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回应着他的呼喊, 一众剑阁子弟纷纷划开手掌, 歃血为誓—— “不报此仇, 誓不为人!!!” 悲愤的呼喊重叠在一起,如同汹涌的海潮,回荡在山峦之间, 一直涌到白飞鸿的面前来。 她站在昆仑墟的队列之中,望着那悲痛的人群, 微微收拢衣襟,发出一声轻叹。 “在想什么?” 花非花站在她身边, 嘴唇微动,用只有他们能听到的声音问道。 白飞鸿看了他一眼,他今日难得衣冠整齐,昆仑的弟子服好好穿在身上,领口拉得严严整整,碍于场合,也少了平日那种吊儿郎当的神色,没了妖里妖气的做派,这样端正地站在她身边时……倒有些不像他了。 她垂下眼,同样轻声地回了他一句:“我在想崔阁主……他是个好人。” 虽然她与崔玄同的相处时间并不长,但白飞鸿依然看得出,他是一个好人,也是一个非常负责的师长。在东海之时,若不是他燃烧了自己的魂魄挥出了最后一击,挡住了陆迟明的剑雨,那么当时会死多少人还未可知。 而他做这一切,却是为了阻止自己的徒弟继续铸下大错。 “好人吗?”花非花似是想要冷笑,却还是压低了嗓音,把那讽刺的意味一并压得极为隐秘,几乎无法觉察,“这么多年了,你还是看谁都是好人啊。” 白飞鸿抬眼看他,声音里带出一丝困惑:“花花?” “没什么。只是想说……一山二阁乃是正道魁首,上万年来一直守卫着修真正道,能坐到剑阁之主的位置的人,没有一个是简单的人物。”他看着她,眼神幽幽,“总是把别人想得太好是你的老毛病,阿白。” “是我的错觉吗?”白飞鸿又叹了口气,“这些年你好像越来越愤世嫉俗了,花花。这是剑阁的地盘,你这么说话小心被他们打。顺便一提,我是绝对不会帮你的——你被揍纯属活该。” 话是这样说,白飞鸿还是看了一眼周围的人,确定了没有人听到他们的对话。只是这一眼之间,她发现少了几个人的身影,不由得蹙起眉来。 “阿泽在养伤没来也就算了……晏晏呢?” “她在照顾你师弟。”花非花凉凉道,“毕竟那小子受伤太重,没人照顾也不成。常师妹便自请留下照顾他了。” 白飞鸿闻言,倒是稍稍松了口气:“晏晏的医术虽不如先生,但也无愧于先生的教导。有她照顾阿泽,我也安心一些。” “……我都有点同情那小子了。”花非花小声嘀咕了一句,又在白飞鸿的目光转过来时咳嗽一声,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该把注意力转回葬礼上了。 白飞鸿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忽然开了口。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160节 “不知道东海那边怎么样了。”她几乎又要叹气了,“东海在先前的妖族袭击中本就损失惨重,又经了陆迟明那一遭……也不知陆城主和云夫人的葬礼办得怎样了。” “恐怕不会大办,毕竟死因那样不光彩。” 花非花唇边无声地泛起一抹冷笑来,白飞鸿正望着崔玄同的棺椁,所以没有留意到,自己的好友此刻所流露出来的,究竟是怎样冰冷而残酷的眼神来。 然而他的声调依然很轻,是这些年来拿捏惯了的若无其事,半真半假地掺了七分漫不经心,任谁听了,也不会生出疑心来。 他说:“陆迟明那一支乃是白帝后裔的嫡系,只是自此之后,也必然是要没落了。苍龙卫原本是城主心腹,在这次魔修袭击中也是折了七七八八,再加上出了陆迟明这样一个魔头,空桑陆家的颜面可以说是荡然无存。之后就算是再选继承人,也只会是旁系分支来分一杯羹……再说,他们的嫡系也就只余下云梦泽一个人了。他现在的身份只会很尴尬吧。” 白飞鸿一怔,默默抿紧了唇。良久,才又低声开了口。 “阿泽……他们没做错什么。” “是啊,他们也没做错什么,他们也是受害者,话都是这么说,道理谁都知道。只是,人心这种东西,有时候是没什么道理可讲的。” 花非花的目光幽冷,片刻之后,唇边的冷笑更甚。 “迁怒这种事,是不受理性控制的。对于那些被陆迟明杀害了亲人朋友的人来说,他们只记得他是陆迟明的弟弟。” 他看着蜀山剑阁的弟子,眸中幽暗之意更深。 “你觉得,在蜀山剑阁之中,恨不得云梦泽死的人,就有多少呢?” 白飞鸿一怔,猛地抬起头来。 一种不好的预感侵蚀了她,她只觉得一阵寒意如蛇一般沿着自己的脊背攀援而上,在她耳边嘶嘶地吐着信子。 恰在此时,葬礼也到了尾声,白飞鸿不再迟疑,上前两步,对闻人歌说了一句“我有事先走”,也不待养父回答,便匆匆离开了葬礼的行列。 她快步奔走在小路上。 越是靠近云梦泽养伤的小屋,白飞鸿心中不好的预感便越是强烈,她匆匆加快了脚步,不多时便推开了那扇房门。 小屋内萦绕着安神香的香气。因为云梦泽的伤实在太重,他又在伤势未愈之时勉强自己去论剑台下枯坐了三日,待到他被扶回小屋之时早已支撑不住。为了能让他安心养伤,常晏晏特意在屋里点了很重的安神香。 只是,原本为让他不为伤痛所苦、好好休息而点燃的安神香,此刻却起到了另一种作用。 云梦泽在榻上沉沉昏睡着,而在他上方,身着剑阁弟子服饰的年轻男子,以颤抖的右手高高举起了利刃。他脸上挂满了汗珠与泪痕,但仍是咬紧牙关,狠狠对着云梦泽刺下了手里的短剑! “住手!” 伴随着白飞鸿的厉声呵斥,一道剑气猛地击中了男子手中的短剑,伴随着铮然一声响,短剑从中间生生折断,男子的动作也被带得一偏,断刃没有刺中云梦泽,而是擦着他的脸颊钉在了床沿。 发觉有人阻止,那剑阁男弟子顿时一慌,随后在惊怒交加中拔出断剑,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要往云梦泽的脸上身上捅去—— “去死!”他恨恨道。 只是这时白飞鸿也跃到了云梦泽身边,她一把攥住男弟子的手腕,用力把他掀下床榻,自己挡在云梦泽身前,一手将他护在自己身后,一手甩开男弟子,从腰侧拔出青女剑来,直直指向她的脸庞。 “你想做什么?”她冷冷地看着那名剑阁男弟子,却在看清对方面容的时候猛地睁大了眼睛,“……戴鸣?” 眼前这个以憎恨的眼神看着他们的,正是白飞鸿的熟人,戴鸣。那个在他们第一次入世任务时协助他们的剑阁弟子,在他们深入山村调查河神娶妻一事时,与白飞鸿他们共同迎战了天魔与雪盈川的年轻弟子。 也是……已和瑶崖峰主荆通一样被雪盈川所杀害的剑阁长老张真人的爱徒。 遥远的声音,再一次在白飞鸿的耳畔响起。 …… “这家伙,就是老朽的不肖徒弟。别说师父爷娘,他一看到剑就连自己是谁都忘了,活脱脱是个剑痴,他姓戴,喊他呆瓜就好。” “我叫戴鸣。这是我的放歌剑,能让我看看你的青女剑吗——嘶、疼疼疼!我错了我错了!” “来嘛大师兄,这可是青女剑!三百零七年没有出世过的青女剑!” …… 只是,白飞鸿几乎无法将那张天真活泼的面庞,与眼前这个充满仇恨的男子联系在一起。 “……为什么?”她轻声问。 “让开,白姑娘。” 那男弟子踉跄着站直了身体,白飞鸿这才发觉,他已然少了一只手。断臂的包扎随着方才的激烈动作渗出血迹来,他用充血的眼睛瞪着床榻上的云梦泽,再度咬紧牙关,额角青筋迸起。 “我杀了他之后,自然会向昆仑自裁谢罪!” “我在问你,为什么?”白飞鸿的声音也越发冰冷,她抬起剑来,直直指着戴鸣的脸,“你为什么要杀我师弟?” “因为他是那个魔头的弟弟!”戴鸣挥舞着断剑,声音也激动起来,“那魔头杀了我师叔!杀了我们剑阁的掌门!还杀了我们剑阁那么多弟子!我们死了那么多人,就连我的放歌也折断了!可他弟弟还活着……凭什么,凭什么!?为什么他活下来了?为什么只有他活下来了!” 戴鸣的情绪实在太过激动,断剑因为他挥得太用力,几乎要从他的手中飞出去,白飞鸿猛地一挥剑,生生将他手中的半截短剑击飞出去,而他也因为她的力道,跌坐在地上,近乎茫然地抬起头来,看着站在他面前的白飞鸿。 “不是只有你失去了重要的人。” 白飞鸿看着他,极力忍耐着说。 “阿泽也失去了父母。” 还有,他曾经最为憧憬……最为敬重的兄长。 “而且,陆迟明没有放过他。” 她看着戴鸣,一字一顿道。 “他已经杀过他一次了。” 在遥远的前世,在惨痛的如今。 那个男人,已经杀了他不止一次了。 第153章 第一百四十八章 第一百四十八章 听着白飞鸿说出这些话之后, 戴鸣委顿在地,他用仅剩的一只手抓紧了膝盖上的衣物,手背的血管条条凸起, 随着他的哭声呜呜颤动。 “可他活下来了……” 太过强烈的痛苦摧折了他的腰, 为了对抗这份在体内爆裂开的剧痛, 他抬起手来, 死死抠住自己的断臂,手指几乎都要陷进血肉里, 他却像感觉不到痛一样, 发出野兽一样的恸哭来。 “我什么都没有了!他的弟弟却活下来了!” 他当然知道。 他当然知道云梦泽是无辜的, 知道他也是陆迟明的受害者,知道他能活下来是运气好……也知道云梦泽其实完全没有伤害过他们。 然而—— …… “其实陆迟明真的要杀云师弟的话,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虽然飞鸿姐姐去的很快,但他那时候已经把云师弟钉在地上了——七剑都刺了,没道理只差最后一击。” 偶然听见的只言片语, 依然徘徊在戴鸣的脑海之中。 “该怎么说呢……陆迟明果然, 还是在意这个弟弟的。” “先前云师弟在昆仑的时候,其实空桑最常送书信和礼物来的人就是他哥哥。” “到底是亲生的兄弟, 就算是堕了魔, 对着自己从小照看长大的弟弟……也难免还是有一丝心软吧。” …… 那些字字句句, 至今依然如同碎裂的刀片一样扎在他的心里,反复提醒着他,他是怎么失去了阁主, 怎么失去了那么多同盟兄弟,怎么失去了自己的右臂和一直陪伴自己的放歌剑…… 可那以漠然的神情夺走了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却唯独放过了他的弟弟。 “白姑娘。” 戴鸣抬起头来,血丝密布的眼睛深深瞪着床上的云梦泽, 又转而死死盯住白飞鸿。 “我知道我赢不过你,我的手还在的时候赢不了,没了以后更赢不了……” 他将那一字一句合着血,慢慢从齿缝里挤了出来。 “我嘴笨,也说服不了你。” 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没有再看地上的断剑一眼,只死死盯着白飞鸿,良久,发出了一声沁着血的低笑。 “你尽可以护着你师弟……最好是一辈子护着他。” “戴鸣!” 屋外传来一声呼喝,随后,江天月脚步匆匆闯了进来,抬起手来似乎准备给自己师弟头上来一巴掌,但看到他的样子,扬起的手又慢慢垂了下来。 江天月最后只是拉住他,扯到自己身后,这才抬头看向白飞鸿,神色复杂。嘴唇微动,末了,只是低低地道了一句“抱歉”。 “是我师弟冒犯了,之后我会另行赔罪。” 江天月的态度十分有礼,却也难免显得疏离。他的目光停在白飞鸿脸上,好一会儿才艰难地错开了视线。 “今日我们便先告退了。” 说罢这一句,他扯着戴鸣离开了这里。 一时之间,室内只余下安神香沉郁的香气,袅袅青烟在微风中变幻着形状,聚合了又消散,任谁也无法猜到它下一刻会变成什么模样。 一如这莫测的人生。 白飞鸿直等到他们离开之后才终于收回青女剑,她望着空幻的烟雾,良久,才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 那些曾经并肩作战的日子,那些彼此扶持的时光,那些几乎可以被称为友谊与青春的东西……仿佛也这样散去了。 不知为何,她并没有什么奇特的感觉。 如果是过去的话,她大概会很难过,就算知道自己没有做错什么,却还是会忍不住悲伤起来。 然而此时此刻,所有的情绪就像是沉在冰封的湖泊深处,沉沉的,深深的,而她在冰湖之上,隔着厚重的坚冰看过去,只觉得模糊而又遥远。 倒像是看一场与自己无关的湖景。 一定要说的话……她现在只觉得有一点冷,也有一点累。 她转过头去,正准备去查看一下云梦泽的情况——也不知道戴鸣在那之前有没有伤到他。 然后,白飞鸿的脚步猛地顿住了。 她看到了一双睁开的眼睛。 云梦泽静静看着上方,白飞鸿不知道他究竟什么时候醒来的,又到底听了多久。 一时之间,两人谁也没有说话。 白飞鸿沉默着走过去,将自己的手搭在云梦泽的肩上。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161节 这种时候要说什么才对? 她这样问自己,得到的却只有雪洞一样白茫茫的沉默。 到底是失血过多,就算养了这么两天,手掌下的肌肤也依然是冷的,隔着厚厚的绷带与微凉的血肉,可以触摸到骨骼的轮廓。她的手指动了动,想要触碰云梦泽的脸庞,不知道想要安慰他,还是想要诉说别的什么。 但她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在漫长的沉默之后,云梦泽抬起手来,扣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手心贴在自己脸颊上。 “没事的,白飞鸿。” 艳.尸一样的青年微微侧过脸来,像是不想看到她此刻的神情一样微微阖眼,长长的睫毛擦过白飞鸿的手背,带起细微而又奇异的触感。她垂下眼,看向云梦泽的脸庞,只看到苍白的半张脸。 他说:“我早就知道会变成这样了。” 早就知道。 她想。 是啊,作为罪大恶极之人的弟弟,自然会变成这样。 因为所谓的迁怒,就是这样不讲道理。 “只是,再陪我一会儿吧。”他轻声说,“就一会儿,好吗?” 白飞鸿沉默片刻,在他身侧坐了下来。 她将扣着青女剑的手松开,轻轻搭住他的手背,她双手的热度传到他的脸上,渐渐将那块冰冷的肌肤也捂热了。 “睡吧。”她轻声说,“我在这里。” 云梦泽闭上了双眼,握着她的手腕,慢慢睡去了。 待到他睡熟了,白飞鸿才收回右手,轻轻拨开了黏在他脸上的几缕黑发,露出苍白的面容来,她静静看着他,良久,才放下了仍搁在他额上的手指。 她的左手依然由着他扣着。 这样看着他的时候,白飞鸿想起的却是他小时候的样子。 云梦泽从小就是一个很美丽的男孩子,他们兄弟两个都有很好的样貌,只是比起哥哥,云梦泽生得更像他的母亲。也许是自幼体弱多病的缘故,云梦泽总是比陆迟明更沉默一些。他素来是高傲的,但在自己的哥哥过于庞大的光辉之下,他却像是一抹安静的影子。 他不像自己的哥哥,总是妥帖周道得堪称完美,云梦泽更像是一柄枪,就连他的沉默里也是带着锋芒的,贸然接近只会被刺伤。 但是如今白飞鸿所能回想起来的,只有过去她无数次回过头去,发现他一直站在她身后。 还是那样沉默,却也让人安心。 她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苍白,也这样脆弱的样子。 “……” 白飞鸿又想叹气了。 这些日子她叹气的时候,比过去所有日子加起来都要多。 她不是不能理解戴鸣。 失去了一只手臂,又失去了自己的剑灵……他作为剑修的前途,几乎可以说已经断绝了。除此之外,他还失去了师长,失去了许多同门。经此一役,不只是东海的名誉,就连蜀山剑阁的声名也不免蒙上阴影。 他失去了一切,看到罪魁祸首的弟弟……难免会心生憎恨。 可是,白飞鸿不会让他伤到云梦泽的。 无关大义,无关其他,仅仅只是因为——她不愿意。 门外传来一声细微的动静,白飞鸿抬起手来,正好看到常晏晏端着药盏走进门来。常晏晏自请留下来照料云梦泽,方才没见到她,白飞鸿原本就在想人去了哪里,如今看来,她应当是去煎药了。 常晏晏见了白飞鸿,一刹那便绽开了花一样的笑靥,只是在见到她二人的姿势后,她的神色微微暗了一暗,又看到满地的狼藉之后,那张小脸顿时花容失色,张了张口便想要说什么。 “飞——” 那个音节堵在喉间,化作了一声无谓的气音。 因为白飞鸿竖起一根手指贴在唇边,冲着常晏晏比了一个无声的“嘘”。 “……” 常晏晏微微垂下头去,而后仰起脸来,冲白飞鸿点了点头,轻手轻脚地走到桌边搁下药盏,弯下腰便打算将地上散落的东西捡拾起来。 白飞鸿又冲她摇了摇头。 常晏晏的手顿在那儿,好一会才放下来,她没有说什么,只是停了一会儿才绕开其他的东西,摸到地上插着的那柄,用了些力气才将插在地板上的断剑拔了出来。 “我拿出去丢掉。” 她看着白飞鸿,无声地比了一个口型。 白飞鸿轻轻点了点头。 常晏晏站起身,将那枚断剑捏在手里,无声无息地走了出去。 白飞鸿将目光从她身上收回,重新落在云梦泽脸上。见他没有醒来,方才轻轻地松了口气。 只是,白飞鸿所不知道的是,常晏晏离开了她的视线之后,脸上浓浓的笑便狠狠地砸了下去。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手里的断剑,片刻之后,她猛地抬起手来,用力将那枚断剑掷进了草丛中。 “真没用。”她冷冷道。 白费她花了那么大力气混进蜀山剑阁的医修行列中,替那些弟子治疗。 也白费了她特意调的那一炉安神香。 常晏晏无声地抿紧了唇。 明明她都以“照顾云师弟”的名义留了下来,剑阁阁主的葬礼这样大的事,有她留下,其他人自然不会在此逗留。 明明她都看好时机,独自一人前去药房煎药,留出那么大一个空档来。 居然这样也成不了事…… 蛇鳞般的冷光在她眼中一闪而没,常晏晏放下手,轻轻搁在夭桃剑上。 简直就是废物。 她想。 第154章 第一百四十九章 第一百四十九章 原本是剑阁阁主的葬礼, 剑阁弟子却潜入病房,试图刺杀昆仑墟的弟子。无论两派有着怎样的交情,既然闹出了这样的事, 昆仑墟与剑阁的关系也不免微妙起来。 白飞鸿一行人自然不好继续留在蜀山剑阁。在白飞鸿将这件事上报给了闻人歌与云间月之后, 几位师长商议了一番, 还是告知了掌门。 “是吗?” 昆仑墟掌门卓空群素来和善, 听了这样的消息也不由得沉默了片刻。 他生着一张面团似的圆圆脸,笑的时候总是一团和气, 不仅没有作为正道魁首的威风, 看起来反倒有几分邻家老爷爷的温和讨喜。然而他此刻敛了笑, 便显出了岁月风霜所留下的痕迹。 便是平日最看不懂他人眼色的云间月,这一刻也低下头来,恭敬地等待着掌门的吩咐。 “我们此行前来,本就是为了帮衬崔阁主的丧事。事儿既然了了,我们本就该辞行了。” 老者的手指点了两下椅子扶手, 声音照旧是和煦的, 他转向云间月时,圆圆团团的面上已带上了一贯的笑, 没有一丝火气。 “去叫上孩子们吧, 叨扰了这么些日子, 我们也该回昆仑休整了。对了,云家那孩子,我记得是你的外甥吧?” 云间月点了点头, 露出些许忧愁的神色:“他此番伤得太重,就算有龙血也很难这么快就好起来, 我实在不敢贸然搬动他。偏偏事情又是出在他身上,唉……” “无妨。”掌门从芥子中取出一枚核舟, 雕工精巧,连繁复的亭台楼阁都清晰可见,“这个给你,有这个在,搬运他与那些负伤的昆仑弟子应当会轻松一些。” “这个是……逍遥游?”云间月微微张大了眼睛,连忙摇头,“这不是掌门您的爱物吗,我怎么好收?更何况逍遥游是何等珍贵的法器,用在这些琐事上是不是太过辱没了器灵?” “拿着。”掌门稍稍加重了声调,“没什么比弟子们的身体更重要。再好的法器也是给人用的,不要为那些繁文缛节耽误了他们,阿月。” 云间月还欲再说些什么,闻人歌也难得开口,从旁劝了一句。 “既然是掌门的好意,你便收下吧。”他拍了拍云间月的肩,“想想云梦泽的伤势,逍遥游中蕴藏着丰厚的灵气,本就适合伤员调养。我们回昆仑这一路难免颠簸,若是让那些负伤的弟子歇在这法器里,便能保证他们不受颠簸之苦,伤口裂开以后再治疗,终究是一道无谓的坎。” 云间月沉吟片刻,还是点了点头,双手接过核舟。 “那我便代阿泽、代此行受伤的弟子们,在此谢过掌门好意了。” 掌门捋着胡须,微微颔首。 这件事便这么定下了。 云间月带着那枚核舟去了病房,连同身体尚未痊愈的云梦泽在内,将所有伤员都收入了核舟之内。 逍遥游是昆仑墟掌门所独有的法器,居住其中,不知岁月变迁,不知外界风霜,是由绝妙的结界所封闭起来的、自成一体的小天地。得此一舟,便可畅游天地,故而名为逍遥游。 一众负伤的弟子被收入核舟之内,如此一来,无论旅途如何颠簸,他们也不会受到任何影响,正好解了云间月对云梦泽因为行动而伤势加重的担忧。 如此一来,葬礼结束的当天,昆仑墟众人便离开了蜀山剑阁。 昆仑墟的飞舟停泊在蜀山的云海之中,他们既然要走,江天月作为剑阁的大弟子,自然不能不前来送行。 白飞鸿还记得当年那个沉默寡言的白衣少年,江天月与戴鸣是不同表现的两个剑痴,他的心里眼里,除了剑便没有其他的东西,这让他有种意外的纯真之感。只是如今再看江天月,他仿佛一夜之间成熟了许多。眉眼间多了几许沧桑的痕迹,谈吐也老成了不少。 “此番招待不周,实在惭愧。还请卓掌门相信,我剑阁并无意失礼于昆仑。” 剑阁前些年折了伏虎长老张真人,如今又折了阁主崔玄同,几名长老在剑术上的修为并不如江天月,他作为崔阁主的关门弟子,便理应背负起一阁的重担。是以他虽然年纪尚轻,便也已经代表剑阁,开始同昆仑掌门说些官面上的言辞了。 听了他的话,卓空群也并不生气,照旧笑得一团和气,说了两句“哪里哪里”,便招了招手,将白飞鸿招到了附近。 “你们年轻人的事情,我这个老头子也不好插手。”他笑呵呵地看着白飞鸿,“还是你们年轻人聊吧。小孩子的事,我们做长辈的说得多了反而不美,别弄得原本是些小是非,闹来闹去闹成了大恩怨。是吧,白飞鸿?” 白飞鸿怔了一怔,微微垂下眼来,轻轻地应了一声“您说的是”。 江天月看着她的时候似乎是怔了一下,而后回过神来,一拱手,算是冲她致意。 “白姑娘。”他抿了抿唇,“我为我师弟的失礼向你道歉,戴鸣一时激动,做错了事,是我这个做师兄的管教不严。之后我会对他严加约束,希望这件事不会影响两派的交情。” 白飞鸿还未说什么,花非花已经嗤笑起来。 “事都已经做了,这时候再来道歉又有什么意义?”他看着江天月,面上浮现出些许嘲笑的神色,“覆水难收,做了的事情就是做了,不管你怎么努力也不可能一笔勾销。你现在来道歉,除了让你自己心里好受一点还有什么用?还说什么严加约束……哈,你真的能管好你的师弟,让他再也不存有袭击云梦泽的念头吗?” 他的目光滑向江天月身后的戴鸣,面上嘲弄之色更重。 “不见得吧。”他歪着头,上下打量着戴鸣,“看看这小子的眼神,他可不像是就此放弃了的样子啊。” 江天月本就拙于口舌,此时只能抿紧唇,一时也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花非花笑了一声,向前一步,正欲乘胜追击之时,却有一只手按在了他的胸口,将他轻轻向后推了推。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162节 “好了。” 白飞鸿的手抵在花非花胸口,制止他继续说下去,倒不是她觉得他说的有什么不对,只是这终究是蜀山剑阁的地界,江天月作为剑阁的继承人亲自来道歉,她不能不卖他一个面子。 她静静看着江天月,片刻之后,忽然开了口:“这些话你不应当同我说。” 白飞鸿收回拦着花非花的手,拢进衣袖之中,神色淡漠。她并不知道,此时此刻,她看起来究竟有多么像希夷。 “险些遇害的人是我师弟。”她淡淡道,“我虽是他的师姐,也没有替他决断的权力。” 那目光越过江天月,落在戴鸣的面上,她的话虽是对着江天月说的,目光却对着戴鸣。 “江道友也不必替你师弟将话说的那么满。”她的目光终于回到了江天月脸上,“失了手臂的人是他,他要怎么做,都是他自己的事。他要怎样想,旁人也强迫不得。你认为呢?” 江天月一时哑口无言,沉默一会儿之后,他再度对着白飞鸿拱了拱手。 “是我妄言了。”他只说了这样一句。 白飞鸿闭了闭眼。 云梦泽要不要原谅戴鸣,那是他自己的事。戴鸣会不会继续憎恨云梦泽,旁人也左右不得。归根结底,每个人都只能管好自己的事情。刀没有落在她白飞鸿身上,失去手臂的也不是江天月。无论他们的经历有多么相近,也终究不曾真正替代过那个人去遭受那么一轮罪。 唯有他们自己,才能决定要怎么想,怎么做。 她在这里谈什么原不原谅,他在那里说什么约不约束,都不过是妄言罢了。 花非花站在一旁看着白飞鸿,难得没有开口嘲讽,也没有阴阳怪气,只是稍稍侧过了头,鬓发的阴影遮蔽了他半张脸,让人看不出他此刻究竟露出了什么样的表情。 “好了。” 见几名小辈都陷入沉默,昆仑墟掌门再度开了口。 “论理说,老头子我方才说了那些话,此刻是不应当再开口了。不过,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一问几位小友。” 他敛了笑,目光落在戴鸣脸上,语气倒照旧是和煦的。 “云梦泽可曾对你们做过不好的事情?” 江天月摇了摇头:“不曾。” 戴鸣一直没有开口说话,此刻也终究是缓缓低下头去,从喉中艰涩地挤出了两个字。 “……没有。” “你们以为,陆迟明弑父杀母是受了云梦泽的教唆吗?” 江天月再度摇了摇头,倒是戴鸣猛地抬起头来,眼睛里如有火光。 “我还没有蠢到会这么想!” “的确。”掌门微微颔首,“就算先前有那样的念头,看了云梦泽身上的伤,没有人还能继续这样想。” “……” 戴鸣咬紧牙关,如同在和自己较劲,又像是想要继续紧攥着某个念头不放手一样,死死攥着拳头,手背青筋暴起,几乎就要淌下血来。 掌门却浑然不觉一般,只静静地望着他,继续问了下去:“你既然知道那些事都与他无关,也知道他从不曾伤害过你们,那你为何要憎恨他?只因为他是陆迟明的弟弟?” 戴鸣浑身颤抖起来:“可他的确是陆迟明的弟弟,而且那个魔头唯独只放过了他——” “可那又如何?” 不同于白飞鸿,卓空群说这句话的时候,语调仍旧是一团和气,仿佛在说一件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戴鸣怔住了。 江天月与白飞鸿也怔住了。 唯有花非花的面上,极为短促地闪过了一丝冷笑。 “云梦泽是陆迟明的弟弟,他从陆迟明的手中活下来了,这都不过是他运气不好罢了。”掌门温声同戴鸣讲着道理,到了这个时候,他也没有一丝不耐烦的模样,“你与他之间并无恩怨,杀了崔阁主与剑阁子弟,断了你的手臂与宝剑的人,是陆迟明而非云梦泽。你要恨,要报复的人都是陆迟明。本末倒置,舍本逐末,你应当明白,这是修真之人的大忌。” 戴鸣张了张口,怎么也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来。 这世间最难驳斥的,就是正确的道理。 无论心中燃烧着怎样的仇怨,但是此时此刻,戴鸣都不得不承认,卓空群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对的。 对到了无可否认的程度。 卓空群伸出手来,在戴鸣完好的那边肩膀上拍了拍。他的动作很轻,也很郑重。戴鸣茫然抬起头来,对上了老者的眼睛。 “你还很年轻。”他的语气中带着长辈的关怀,“你的路还有很长,千万不要在这种时候就自暴自弃,胡乱把自己和旁人的前途一起毁掉。我听人说,你本是打算杀了云梦泽后自裁谢罪?太不值当了,若是要报复,也应当对着正确的人。每个人的生命都是很宝贵的,你应当把它用在正确的方向上。你的目标,应当只有陆迟明才对。” 戴鸣沉默了很久很久,方才缓缓地、沉重地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他看着卓空群,片刻之后,深深地躬身行了一礼,“感谢您的教诲。” 被卓空群的分析说服的,还有江天月等人。剑阁弟子们面上或多或少地流露出了羞愧之色,似乎是被掌门的话语点醒了,他们先前的迁怒有多么不讲道理,又有多么站不住脚。 “十分感谢。是我无能,未能及时教导同门,让几位见笑了。” 江天月拱手,与戴鸣一同向掌门道歉。 “待到日后拜访昆仑墟之时,我再领着师弟亲自上门向云公子道歉。” “如此甚好。” 掌门微微颔首,捋了捋自己的胡须。 “那么,江道友,各位同仁,就此别过。” “就此别过。” 待拱手江天月告辞,掌门方才回过头来,嘉奖似的看向白飞鸿。 “你保护了师弟,你做得很好。” 白飞鸿低下头去,说了一句“不敢当”。掌门笑着摆摆手,示意她把头抬起来。 “说什么不敢当,我昆仑墟的门徒,就当如此。” 他说着,又看向在场的其他弟子们,目光慈和,圆圆的脸上照旧是一团和气。 “无论发生什么变故,你们都是我昆仑子弟。无论旁人说什么,云梦泽是我派弟子这件事都不会有所改变。你们要如常待他。修真修心,我辈修道中人,不可学那等捧高踩低、欺下媚上的作态。声名家世均是外物,唯有本真大道值得追求。你们可明白?” 白飞鸿持剑颔首,一众弟子都低头称是。 掌门听着这齐齐的声音,满意地点了点头,背手离开了此地。 花非花看着他的背影,面上无声地攀上了一抹冷笑。 “还真是老样子……”他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道。 和先前一样,那抹冷笑也是转瞬即逝,待到旁人终于抬起头时,他唇边的冷笑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他抬起手来,一把揽住白飞鸿的脖子,毫不客气地把全身的体重都压了上去。 “对了,阿白,你接下来打算干些什么?”他笑眯眯地看着白飞鸿,没什么正形地勒了一下她的脖子,“难得轻松一下,要不要去飞舟旁边看看云海?马上就是黄昏了,错过晚霞多可惜啊。” “我打算去看看阿泽。”白飞鸿抬起手来,不客气地推开了花非花的胳膊,“你沉死了,不要压我。” “啧。”花非花咂了咂舌,露出些许不快之色,“那臭小子就在逍遥游里,你觉得他能出什么事?不看也没关系吧!” “好了好了,你自己去玩。”白飞鸿推开他,全没有跟他胡闹的打算,“我先走了,回头再去找你好不好?” 见她离去的想法如此坚决,花非花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悻悻地松了手。常晏晏看看他们,忽然笑眯眯地伸出手去,挽住白飞鸿的手臂。 “我同你一起去好了,飞鸿姐姐。”她亲昵地贴近白飞鸿的手臂,“刚好我也要去给小师弟换换药,我们一起吧!” 白飞鸿一怔,而后微微颔首。 “也好。” 她只说了这一句,便默许了常晏晏与她一起离去。只是两个人走着走着,常晏晏却忽然摇摇欲坠,她只胡乱呢喃了一句什么,便软了身体,向下倒去。 “晏晏?” 白飞鸿忙接住她,不让她坠到地上,触手所及,只觉得她身子热得发烫。她愣了愣,忙解开常晏晏的衣襟,拉下右肩的衣领,只见到那只红蝶在她的肩头振翅欲飞,红得几乎能滴下血来。 …… …… …… “尽顾着给别人看病,自己的身体倒是不上心。” 飞舟内自然备有药房,白飞鸿将常晏晏安置在榻上,娴熟地从药柜里寻出自己要的灵草与仙丹,一样一样调配好。一边调着药,一边忍不住又要骂她。 “先前蝶蛊发作了一轮就留下了不少亏空,你倒是一点不在意。不周峰那么多灵丹妙药也没见你取用,生生耽误到现在,不难受吗?” 常晏晏窝在被窝里,听着白飞鸿训斥她,面上是乖巧听训的模样,一双眼睛却是亮亮的,追逐着白飞鸿忙进忙出的身影。 她心里是高兴的,只是嘴上还是要给自己辩驳两句:“可是蝶蛊已经很让师父操心了,那些药那么珍贵,我怎么好意思用……” 白飞鸿听不得这话,一抬手便打断了她。 “你是先生的弟子,你要用药,谁能说出一句不是来?”她终于调好了药,端着药盏便坐到了床榻边,“会为他人着想是好事,但过了头,伤了自己就不值当了。你的身体本就被蝶蛊亏空得厉害,这些天来又处处操劳,耗费了大量的灵力去治疗别人,把你自己的底子都毁了个七七八八,你还觉得这是好事吗?” “是我错了,飞鸿姐姐。”常晏晏乖巧低头,将半张脸缩进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仍然望着白飞鸿,“下次不会了。” “唉。我也不是要骂你。” 白飞鸿将药盏搁在一边,常晏晏烧得很厉害,她替这个不省心的师妹换了一块冷水帕子,这才端起灵药来喂她。 “只是,你要再多爱惜自己一点才是。”她舀了一勺药汁,递到常晏晏唇边,“好了,把药喝掉。我知道你吃不得苦,特意把苦药换掉了,又多加了些蜂蜜——别这样看我,再看也得吃药。” 常晏晏似幽怨似欣悦地看了白飞鸿一眼,到底是张开口,乖乖地由着白飞鸿喂了她一碗药,又塞了个蜜饯到她嘴里。蜜饯的味道冲淡了嘴里古怪的苦味,常晏晏看着她,小小地笑了笑,轻声埋怨起来。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不是小孩倒是好好吃药。” 喂完药之后,白飞鸿又用一块新的帕子替她拭汗。她是照顾病人照顾惯了的,动作一向麻利,不消多时便做得一切妥当。在她要收手的时候,常晏晏忽然从被窝里探出手来,牵住她的手,轻轻将脸庞贴在她的手掌上,好一会儿才闭上眼睛。 片刻之后,她忽然笑起来。 “飞鸿姐姐,你记得吗?”她看着她,轻声说,“我刚入门的那一年,第一次蝶蛊发作的时候,你也是这样照料我的。” 白飞鸿摸摸她的额头。 她自然记得。 那时候的常晏晏还是个小姑娘,蝶蛊发作之时生不如死,就算设下了法阵,备好了灵药,焚起安神香,也依然难以遏制那种痛苦。那样一个小姑娘,却已经很能忍痛了,她死死咬紧牙关,整个人蜷成一团,就算流了一身一脸的冷汗,就算把拳头咬出血来,也不肯惨叫出声。 她看不得小孩子受那样的罪,所以只要有空,就会去陪陪她。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163节 蝶蛊一旦入体,便会与宿主相宿相生,若是蝶蛊死了,宿主也活不了。就算是医术高超如闻人歌,也只能压制它的活动,延长它休眠的时间,不让它过早的蜕变。也正因为如此,每一次蝶蛊成长之时,对常晏晏都格外难熬。 常晏晏回忆着那时的一切,面上的笑也更甜美了几分。 “你知道吗,飞鸿姐姐,那还是第一次有人陪着我。” 她牵着白飞鸿的手,闭着眼睛,轻轻说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情。 “从来没有人那样照料过我。” 第155章 第一百五十章 第一百五十章 “我是在三圣教出生的, 不知道自己的爹娘是谁,也不知道自己是从哪儿来。也许是教中信众的孩子,也许是从外面拐了买了来的, 谁知道呢。” 常晏晏说到这里, 忽然很轻很轻地笑了一下。 她也不关心就是了。 “像我们这样的孩子, 一开始有一两百个, 等我十岁的时候,就只剩下几个了。” 白飞鸿的手搭在她的脸上, 闻言轻轻动了动, 似乎是想要抬起来摸摸她的额头, 却被常晏晏攥得更紧。她侧过脸去,将整张脸都埋在白飞鸿的手心。不知道为什么,她此刻不愿意让她看到自己的表情。 或许连常晏晏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露出了怎样的神色吧,但是,她听见自己的声音, 依然带着微微的笑意, 自幼年起,她就习惯了这样的笑。 不管发生什么, 她都能这样笑下去。 因为——不笑还能怎么样呢? “飞鸿姐姐应该不知道蝶蛊要怎么种吧。” 常晏晏饶有兴致地说了下去, 像是想要和亲近的朋友分享秘密的小女孩那样, 将三圣教的不传之秘娓娓道来。 “一开始会很痛,因为要把整只蛊虫放进灵府里,光是这一关就死了好多人, 之后它就会在灵府里面扎下根来,你知道幼虫要变成蝴蝶需要化茧吧?蝶蛊的幼虫也会吐丝, 不过不是用丝把自己包起来,而是用丝为自己汲取养分, 它的丝会从灵府探出来,沿着经络向外生长,这样我们的灵力也好,鲜血也好,都会被送到蝶蛊之中。说真的,那个还蛮痛的。” 常晏晏慢慢地说了下去。 “我们不是蝶神的容器,我们只是蝶神破茧而出之前的‘蛹’罢了。” 她仰起脸来,看着白飞鸿的神情,忽然扑哧一笑。 “干嘛露出这种表情啊,飞鸿姐姐,你可是修无情道的。” 白飞鸿垂下眼来,静静地看着她,片刻之后,她张开手掌,盖住了常晏晏的脸。 “不想笑可以不笑的,晏晏。”她低声道。 常晏晏沉默了下来。白飞鸿没有移开自己的手,她也没有其他的动作,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又开了口。 只是这一次,她的声音里不再有笑意。 “我不记得我有没有哭了。”她的声音空茫茫的,落不到实处,“也许哭了,也许没哭,我记不清了。不过,哭不哭也没有什么区别,反正也没有人会管我。那些人只会给我们送饭,要是哭得太厉害烦到他们还会被他们踹,有的小孩就是这么被踹死的。” 自出生以来,常晏晏就没有多少温暖或者美好的记忆。作为孵化蝶神的“蛹”而存在的小孩子们,在三圣教里和牲畜也没有什么区别。他们所在的地方很黑,也很冷——后面这一点也许是她在疼痛折磨下的错觉。 “不过一开始,我们那些小孩还会凑在一起取取暖,因为实在太冷了。” 就算第二天起来发现同伴已经变成尸体了也无所谓,对在那种环境里长大的小孩们来说,生与死本来就没有什么区别。 “但那也只到选出谁是圣女为止了。” 三圣教只需要唯一的“蝶神”。 “你知道吗,飞鸿姐姐,蝶蛊是需要彼此吞噬的。” 还有什么能比,另一个自己更好的养料呢? “我成为了圣女。只有我。” 常晏晏轻轻地,温柔地,向白飞鸿说出了这个从未告诉过任何人的秘密。 “……” 白飞鸿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弯下腰去,轻轻抱住了常晏晏。 常晏晏闻着她身上的冷香,明明是为了讨好这个人,为了让她心软才说出这样的话来。但当她真的得到自己想要的回应时,却还是不由得恍惚了那么一刻。 就算是修无情道的剑修,这个怀抱依然是温暖而又柔软的。 她微微仰起脸,放任自己偎依向这个怀抱。纤细的手臂向上探去,攀住了这个人,就像菟丝子攀上她的浮木。 “飞鸿姐姐……”她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只化作一声带着笑的叹息,“你总是这样。” 总是这样。 她想。 每一次都会如她所愿,甚至超过了她的预期,做出她希望对方做到——甚至不敢希望她能做到的事。 所以她才会……像这样越来越无法放手了。 “圣女的待遇当然比过去要好得多。不过,我还是逃出来了。” 所谓的魔教,就是人间地狱。外界的人根本无法想象,在那样的环境中活下去,需要怎样的心力。 谄媚的笑容,巧妙的言辞,深沉的心计,无论是挑拨离间还是别的什么肮脏手段,只要能活下去,都不重要了。对常晏晏来说,她早已经习惯了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东西。 她最为成功的一次利用,就是操纵了那个来给三圣教送孩子的魔修,逃出了三圣教,然后假装是一个略有修道天赋的农家孩子,骗取了过路的常姓修士的信任,让对方将她收为义女,带入常家。 “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了,飞鸿姐姐。” 她靠在白飞鸿身边,很轻很轻的说。 “严格说起来,你应该比我小才对——被种上了蝶蛊的孩子,是很难长大的。就算勉强长大了,也会比一般的孩子长得慢很多。” 蝶蛊从常晏晏身体里夺走的,并不只有灵力和鲜血,还有更多更多的——成长所必须的养料。 即使是闻人歌用法术压制住了蝶蛊,常晏晏这些年也长得要比旁人要慢许多。 白飞鸿沉默良久,方才轻声说了一句难怪。 “难怪林宝婺上次拿你的个子打趣,你会那么生气。”她垂下眼,语气有些无奈,“那次你至少给她下了十七八个陷阱吧?” 常晏晏无辜地眨了一下眼睛:“那不是她活该吗?” 白飞鸿摇了摇头,不置可否。 “不过,还是我比你大,小师妹。”她伸出手来,轻轻捏了捏常晏晏的脸颊,“你可以继续叫我飞鸿姐姐,我不介意。” 常晏晏露出了一丝困惑的神色,但白飞鸿并不打算对她解释。 不管常晏晏到底几岁了,加上前世的年纪,都会是她比较年长。白飞鸿这样想。 “好吧,飞鸿姐姐。”常晏晏姑且将这句话当成了辈分上的“大”,微微地笑了,“你知道吗,你是第一个……什么也不要就来帮我的人。” 常晏晏很清楚,这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所有的馈赠,都有其标价,所有的付出,都在期待着回报。 带她离开三圣教的魔修,是为了从她手中赎回他的性命。 带她进入常家的修士,是看中了她的天赋能给够光耀常家的门楣。 那些围绕在她身边的男性们,是想要从她的巧笑、她的妙语、她的逢迎与崇拜中获得某种满足。 这没有什么不好的,常晏晏一直都是通过这种方式活下来的。 但是却有一个人,不由分说、不问缘由地对她好。 白飞鸿是常晏晏所遇到的……第一个无条件对她好的人。 她总是在评估他人的价值,他们总是在评估他人的价值。但是常晏晏从未在白飞鸿眼中见到这种衡量。 在问心阶的尽头,白飞鸿会对常晏晏伸出援手,不是为了得到什么,只是“能帮就顺手帮了”。 她不想要从自己身上得到任何东西。 “我讨厌那些高高在上的人。” 常晏晏忽然这样说。 处于高处的人,很难真正理解那些泥泞中挣扎求生的人的心情。他们总是高高在上地注视着他们,还要嫌弃他们的模样不体面。 常晏晏最为憎恨的,就是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他们一出生就拥有了她无论如何努力也无法得到的东西。理所当然的幸福着,她拼了命才能得到的东西,对他们来说却是那样的稀松平常,甚至不值一提。 从她第一次离开三圣教,被常家的小姐们鄙夷的时候,她便懂得了——这个世道是没有任何公平可言的。 “那个时候你保护了我,我很高兴。” 在林宝婺揭破了她的身份之后,依然站在她这一边,保护了她的人。 “你是我师妹。”白飞鸿叹了口气,对她笑笑,“你既然叫我一声飞鸿姐姐,我就应当做些姐姐该做的事情。既然你没有做什么坏事,我自然不会因为你的过去就对你有所偏见。” 她与她,都曾经是一样的人。 “我也曾经有过与你一样的境遇。”白飞鸿的眼神微微恍惚,想起了殷风烈,想起了那些太过遥远的时光。她醒了醒神,摇摇头,对常晏晏露出一个微笑。 “那时候有人帮了我,所以,看到你的时候,我觉得我也应该陪着你。” 如果那个时候的殷风烈没有对她伸出援手的话……那时候的白飞鸿会变成什么样? 她不知道,也无法想象。 “我有帮到你,我也很高兴。” 她摸了摸常晏晏的头。又替她理了理被子。 “好了,不说这些了。你还生着病,需要好好休息才是。”白飞鸿放轻了声音,“我就先不打扰你了。等你病好了,我们一起热一壶酒,找个有好月色的晚上,再好好聊聊天,好吗?” 常晏晏看着她,片刻之后,缓缓点了点头。 白飞鸿对她笑笑,便起身离开了。 常晏晏转过头,无声地看着白飞鸿离去的背影。 她就像永远高悬于天际的白月。 月亮永远是公平的,无论过了多少年,无论看着月亮的人已经变成了什么样,月亮也依然是那个月亮。 ——可是,月亮为什么不能只照我一个人呢? 她这样想着,眼眸中隐隐有猩红流过。 第156章 第一百五十一章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164节 第一百五十一章 白飞鸿进入逍遥游的时候, 云梦泽正躺在榻上发呆。 核舟内除了他还有一些其他的伤员,有的人伤势太重正在睡觉,其他人也大多在休息, 就算是有想要聊天的, 也不好发出声音——传音入密到底需要消耗灵力, 对这些伤病员难免有些勉强。 室内很安静, 只有些许翻身的动静和衣料摩挲的声响。 香炉里的安神香淡淡地燃着,寡淡到寥落的香气, 薄而轻的青烟袅袅上升, 随着白飞鸿进来时带起的些许微风, 无声无息地散去了。 白飞鸿走到床沿边坐下,抬手抚上云梦泽的额头。 烧退了。 她稍稍松了口气。 龙血还是发挥了应有的作用。 不管怎么样,他有好起来就好。 云梦泽抬起眼来,静静地看着白飞鸿。片刻之后,他再度闭上了眼睛。 “别担心。”他用传音入密告诉她, “我没事。” 他说的或许并不只是身体上的问题, 也可能是在指别的什么。 果不其然,他随后便接了一句。 “我能控制住我的心魔, 不会走火入魔的。” 白飞鸿的回应只是拍了拍他的额头。 “说的什么蠢话。”她轻轻责骂了他一句, “我是你师姐, 你伤成这样,我当然要看着你。免得你又想一出是一出,伤还没好就跑去看山看海一坐三天。到了那时候, 头疼的不还是我?” 云梦泽沉默了好一会儿,面上忽然泛起一丝苦笑来。 “是我错了。”他看向她, 声调难得柔和了些许,“下次不会了。” 再没有什么能比苦难更快的摧毁一个人, 也没有什么能比苦难更快的催熟一个人。 短短几天,云梦泽便已经成熟了许多,那些锋芒毕露的少年意气渐渐暗了下去,变得稳重起来。 若是过去的云梦泽,恐怕是不会向她道歉,更不会向她许诺不再犯的吧。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一件好事,白飞鸿却觉得胸口有些酸涩。 那个骄傲而明艳的少年,最终还是被突如其来的灾难摧折了锋芒,学会了如何向人低头。 她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会纵着他任性,由着他闯荡的人,几乎都已经不在了。永远无条件支持他的父母,惊才绝艳引人称赞的哥哥,惊人的家世与世代积累的声誉……如今他都已经失去了。空桑恐怕不会欢迎他回去,在灵山被灭、空桑重创之后,少海云家也是独木难支,恐怕也无法再接纳他。 而在家门与师门之外,由于陆迟明已是新任魔尊,结怨无数,云梦泽无论走到哪里,恐怕都会迎来追杀与仇敌吧。 想来,除了昆仑墟,除了太华之山外,云梦泽几乎无路可走,无处可去。 所谓成长,往往只在一夜之间。 云梦泽只是骄傲,却并不愚蠢。 只是…… “别想那么多。”白飞鸿抬起手来,盖住了他的眼睛,“我是你师姐,无论什么情况,我都不会放着你不管的。” 她的声音很轻,却也很郑重。 “等你伤养好了,我便想法子为你镇压心魔。”她说,“等破除了你的心魔之后,我会陪你修炼,掌门和其他道友那里我也会去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阿泽,我保证。” 云梦泽一怔。 破除心魔吗? 他面上的苦涩之意更重,却还是对她露出了一个微笑。 “好。”他很难得的,说了自己都不相信的承诺,“我相信师姐。” 那句话是谎言。 很小的时候,母亲曾经捏着他的脸感慨,你们兄弟两个怎么连这种地方都这么像,都这么不会撒谎。 云梦泽并不知道她的话是不是真的。 但是,每一次撒谎的时候,他都会觉得喉头有火在灼烧。 那火从喉咙深处一点一点烧起来,缓慢却也炽烈,烧啊,烧啊,渐渐烧上来,将他的咽喉与唇舌都灼得生痛。 可他依然在对她笑,说出了自己都无法相信的话语。 “我会好起来的。” 他不会再好起来了。 白飞鸿所修的乃是无情剑道,从很久以前起,无情道就是心魔的大敌。昔日林宝婺身陷心魔,在大庭广众之下走火入魔,便是白飞鸿一剑破除了她的心魔,保住了她道途不失,道心不坠。 正如她所言,“镇压心魔”这件事,她可以做到。 可若是自幼就伴生他成长的心魔呢? 在前世她死在陆迟明手中的时候——或许比那还要早得多,或许是在他第一次看见他们两人携手离去之时,他的心中就已经滋生出了心魔的幼芽。 那天长地久潜伏于他心中的阴影,他压抑到自己都无法觉察的黑暗……在这样漫长的时间之后,真的还能被人破除吗? ——你心里其实也很清楚吧。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他的心底发出阵阵嗤笑。 ——究竟是她无法破除心魔,还是你不希望失去这份妄念? 云梦泽闭上眼。 他没有回答。 他一直没有回答。 …… 之后的路途中,称得上是一路无事。飞舟平稳落在了昆仑墟的地界,待掌门下了飞舟之后,有年轻的弟子迫不及待从飞舟上跑了下去,恨不得全身全脸地瘫在师门的土地上。 “天哪!我还以为自己回不来了!” “还是回家好啊,呜呜呜,师姐你都不知道我们这一遭经历了什么——” “站好!别给昆仑丢脸!” 人声兽语,环绕交错,嘈嘈杂杂,吵吵嚷嚷,倒是有了些鲜活的人气。白飞鸿指挥着其他弟子将伤员一一扶出,自己站在上方远远望着、听着这些人世喧嚣,倒是久违的有了一点“活过来了”的感觉。 无论走出多远,无论东海与剑阁有多好,终归还是回了昆仑才会感到安心。 这不止是白飞鸿一人的感觉,也是此行所有昆仑弟子的心声。便是云间月,也难得在下了飞舟之后显露出一丝疲态。见她如此,翼望峰主巫罗伸出手去,少有的在众人面前便撑住了她的手臂。 只是这位师长到底还是好面子,见云间月诧异地回过脸来看他,便不由得别过头去。 “我同你一起回去。”他只丢下这样一句。 “好是好……”云间月打量着他,目光中流露出一丝狐疑,“只是你扶得住我吗?我还挺沉的。” “怎么可能扶不住……嘶!” 巫罗话音未落,云间月便毫不客气地把自己全身的体重都压在了他的肩上,口中还笑呵呵地说着什么“刚巧我也累了,恭敬不如从命”,直坠得巫罗双臂紧绷,脸色发青,白飞鸿甚至看到他隐晦地念了一个什么口诀,才没有当场扑街。 “走、走!”巫罗面色由青转紫,但还是逞强道,“说得这么、了不起……其实……也不、不怎么沉啊!” 龙没有脑子,于是云间月完全相信了他的说辞,并且大大咧咧地靠了过去,对他越发青紫的脸色视而不见。 “那可太好了。没想到啊小巫罗,你已经从那个小白斩鸡变得这么结实了。我还记得以前我龙化时候吹一口气就能把你吹跑,现在你也扛得住我了。” “呼、呼……那当然……我这些年……也不是……白长……的……” 白飞鸿听着那咬牙切齿又气喘吁吁的声音,打从心底里对巫罗生出了几分怜悯之心。 她作为医修都知道,他是灵山十巫之中负责与百兽群鸟沟通的巫罗,自然不可能不知道——云家人身怀龙血,骨肉血脉都异于常人。他们维持人形的时候,虽然看起来与寻常人修没有什么区别,但云家人的骨骼与筋肉的密度都远远超过一般人修。 换而言之,云间月说自己沉,那就是真的沉。 她是剑修还无所谓,但巫罗一直都是驿使灵兽来替自己战斗,本身便疏于锻体…… ……希望他能成功把云间月送回姑射山,不要变成半途倒下还要云间月把他送回去的惨剧吧。 白飞鸿怀着些许不忍之心将目光从那边收回来,落在云梦泽的脸上。 “我扶你回去?”她问。 “不必了。”云梦泽立刻拒绝,他从衣袖中拿出一枚传送符,像是怕白飞鸿真的上手来扛他一样飞速捏碎,“我回自己房间休养,多谢师姐好意。” 白飞鸿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就见他已经消失在自己眼前。 旁边发出一声不加掩饰的嗤笑。 她回过头去,正好看见花非花倚着船舷,笑得整个人都在发抖。 白飞鸿无语地看了他一会儿,到底还是走过去,扯着他的领子把人往后拉了一把。 “你小心翻下去。”她拍了一把他的头,“摔伤了我可不会管你。” “噗……哈哈哈哈!” 花非花又笑了好一会儿,才直起腰来擦着自己的眼角,一离了剑阁的地界,他的衣襟顿时又放荡不羁起来,白飞鸿稍稍侧过身去,将目光从他大开的领口上移开,她靠在船舷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他聊着天。 “这次东海之行,出现了如此异变,你觉得之后会怎么样?” “正道丢了那么大的脸,当然是要把脸面讨回来了。” 花非花笑着说。 “我们的掌门,才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人。” 第157章 第一百五十二章 第一百五十二章 如同在呼应着花非花的话语一般, 远方传来了沉重而又悠长的钟鸣。 一声,又一声。 古老的磬钟,发出了犹如旧日风烟一般荒凉的远音。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165节 遥遥地, 那钟声乘着沁凉的晚风, 将悲伤的讯息递到了每个人的面前来。 白飞鸿猛地站直了身体, 面上渐渐浮现出近乎愕然的明悟来。 “这是……” 花非花也慢慢站起身来, 眼里闪过一抹晦暗不明的神色。 “这是雪山寺的丧钟。” 夕阳的余晖徐徐地、徐徐地没入大地之下,血一般的光辉将天空也染上了血的颜色, 云霞间的阴翳, 越发显得它如同一片连绵的血海, 沉沉的深深的红。 连晚风也似乎染上了血的颜色,萧瑟的霜意几乎要沁到人骨子里去,在体内带起空洞而苍凉的回响。 晚钟的悲声穿透了白飞鸿的身躯,随着瑟瑟晚风吹向更远的地方。她蓦地回过头去,却再也抓不住逝去的流风。 她在飞舟的船舷旁, 目送着那钟声远去。空空落落的手中只有寥落的寒意。 天地似乎在这一刻改换了色彩, 昆仑墟上无边无际的林海拢上了秋霜,徘徊于溪涧的灵兽幼鹿逐一地停下脚步, 遥望钟声传来的方向;翱翔于天际的飞鸟也停止了飞翔, 接二连三地落在枝头, 如同真切地感到悲伤一般垂下了头颅。 流水也放缓了自己的步伐,轻风也变得沉重,就连落日也黯淡了自己的光辉。大地不再呼吸, 虫豸不再嘈杂,无论是伟大的还是渺小的, 都在这一刻寂静下来。 一切都变得静默,那静默则成为了一道无声而悠远的悲叹。 圣人长逝, 天地同悲。 而白飞鸿在这一刻,忽然明了了一切。 “是佛子……” 她喃喃。 “雪山寺佛子,殁了。” 最后一声晚钟也消逝在长风之中,白飞鸿怔怔地眺望着远方,心中只有雪洞一般的空茫。 雪山寺佛子,宗慧小和尚……死了? 白飞鸿一时之间,只觉得不真实。 无论是距离他们两人的相遇还是分离,都没有隔过多么漫长的时间。分别时小和尚脸上天真的笑脸,近得仿佛就在昨日,就在眼前。 可他已经死去了。 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在她不知道的地方,以她所不知道的方式……溘然长逝。 眼前仿佛又见到了那田田的莲叶,鼻端仿佛又嗅到了那寥落的幽香。沁凉的夏风将无边无际的水意与莲香一同送到她的面前来,好像只要她再向前几步,转过曲曲折折的石桥,便能在荷叶青青中见到那个小和尚。 “只有你一个的话,不会觉得没意思吗?要不然你也来修道吧,虽然修道好像也没有什么意思。” 那个会一本正经同缺了一只鳍的小锦鲤说话的孩子,那个会认认真真同她讨论“子非鱼,焉知鱼之乐”的小小佛子,已经不在了。而且,永远也不会再同她说话了。 她记得的不是“雪山寺佛子”,而是一个总是强调自己“不是小孩子”的小和尚,他的法号是宗慧,他曾经同她一起应对过阴魔,也曾经撑着病体也想同他们一起前往尸骨林。她还记得他的个子很小,坐到为大人准备的椅子上时总是吃力得有点可爱,他的坐姿也是规规矩矩的,双手总是乖巧地放在膝上。 她明明记得这么多,这么多。 可为什么…… “……” 白飞鸿伸出手来,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她只摸到了一手干涩。 没有眼泪,没有酸楚。她眨了眨眼睛,加重一下呼吸,也没有哪怕一点点滞涩的感觉。 她不想流泪,也完全不会觉得胸臆间哽得难受。 她·完·全·不·觉·得·悲·伤。 有什么东西改变了。 白飞鸿呆呆地想。 那是她在陆迟明入魔的那一天就隐隐觉察到的事。 不,或许在更早之前,异变就已经发生了。只是那改变来得太过和缓,太过安静,她又只顾着向前迈进,从不回头看一眼过去的时间……所以才一直都没有觉察到罢了。 明明那些迹象……已经比泼满整个房间的鲜血,还要触目惊心了。 白飞鸿扪着脸,微微出神起来。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不会为身边的人的悲喜牵动思绪了? 如果是过去的自己,在听到像宗慧小法师这样年纪的小孩子突然夭亡之后,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不感到悲伤。可是现在的自己,只是静静地站在这里,听着晚风穿过她的胸膛,留下空空洞洞的回响。 先前,白飞鸿就已经觉察到了。 当她看着陆迟明却不会感到愤怒的时候……她就已经完全改变了吧。 她站在这里,眺望着奔流不息的江河,目送着无休无止的长风,茫茫然的想,这便是无情道吗? ——那你还真是……不该去修无情道。 ——你会后悔的。 ——你一定会后悔。 花非花的警告再一次在白飞鸿耳边响起,然而这一刻,她再度回想起来的时候,却已经连当日的那一点温存安慰之意,都已经消失了。 她的心中只余下无边无际的死寂。 在寂静中,只有雪一样无声而苍白的空茫。 白飞鸿想,漠然地想。 有一句话,她还是说对了。 ——我不会后悔。 到了此时此刻,就连后悔这种感情,也已经永远地从她的知觉中消失了。 留在白飞鸿眼前的,只有近乎荒芜的宁静。 “花花。”她照旧地看着远方,没有看自己的小伙伴,声音也照旧的静到冰凉,“我好想为小和尚哭一场。” 如果可以为他哭一场就好了。 在雪洞般的心中,只余下这样微不可查的太息。太过细微,还未来得及分辨,便如融雪一般消散了。 可以的话,她想为那个孩子哭一场。 即使只是为了那一天,他在湖光叶影之中,同她说的那一句话也好。 ——“如果不是你不开心,你也不会觉得鱼儿不开心。” 只是那一句话,也值当她为他恸哭一场。 可惜的是,如今她的心中,已经不再有这样的感情了。 即使她此刻说着“好想”,心中真正想着的,却是“应当”。 就像看透了她的想法一样,花非花倚靠着船舷,忽然发出一声轻笑。 “算了吧。”他淡淡道,“只是出于‘应该这么做’的认知,而不是想哭想到忍耐不了的冲动的话……就算你为他哭瞎眼睛,他也不会感到高兴罢。” “说的也是。” 白飞鸿笑笑,放下手来。 她再度仰起头来,凝望着血一样的天空。 “那样的话,我就去做我真正想做的事好了。” 她的手垂下来,扣住了腰侧的青女剑。 “我去杀了他。” 那才是她必须做、也想要做的事。 白飞鸿伫立在晚风中,平静地想,果然,她虽然已经触及了那道门扉,却还暂时无法抵达那个境界。 无情道的第二境界——无念之境。 无论多么接近,只要这份残存的感情依然在她的胸臆之间燃烧,她就无法真正的抵达那重境界。 在几乎所有的感情都冰封在了湖水之下的时候,只有这份杀意,这份憎恨,依然在她的心中燃烧。 那是无论遇到了多少风霜,都不会就此熄灭的烈焰。 花非花瞥了她一眼,嗤笑一声,再度移开了视线。 “所以我都说了……”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渐渐化作了只有自己才能听清的呓语。 “你根本不适合修无情道啊。” …… …… …… 昆仑墟,长留之山。 “雪山寺佛子……殁了?” 卓空群听闻那一道道昭示着死亡的丧钟,神色中难得显出了一点茫然来。 “是。” 雪山寺奏响丧钟,乃是为了昭告天下之人,佛子已然长逝。然而卓空群乃是一山二阁中的昆仑墟的掌门,当世无人能出其右的正道魁首。对于他,雪山寺难免也要更郑重一些。 在卓空群面前的水镜之上,那苍老的僧人双手合十,闭目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其他的人也已经将消息通知到了蜀山剑阁与琅嬛书阁。”老僧徐徐张开眼来,目中迸射出锐利无匹的精光来,“杀害我寺佛子的,乃是新任魔尊——陆迟明。” 卓空群不知为何有些恍惚的神色,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将目光转向水镜。 “陆迟明?”他默默地咀嚼了一番这个名字,面上渐渐露出一抹苦笑来,“果然是他。” 那老僧又道:“万年以来,佛子普度众生,从无一刻懈怠。雪山寺协同一山二阁与东海三家已久,未曾求过一分回报,亦未谋求一分名利。” “的确如此。”掌门轻轻颔首,并无异议,“贵寺一向潜居山野,潜心修炼,不曾谋求一分尘世名利。佛子高风亮节,慈悲为怀,我心中也一向十分敬重于他。” 老僧听闻佛子二字,面上浮现出一丝悲恸之色,只是这一抹痛苦,很快便也从他面上敛去了。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166节 “万年以来,我们牺牲奉献,从无怨言,如今,我们只有一个要求。”他毫不退缩地直视掌门的眼睛,一字一句郑重道,“诛杀陆迟明。” 掌门缓缓颔首。 “理应如此。”他说,“这不止是为了东海的死难者和雪山寺佛子,也是为了天下苍生。” 老僧合掌,再度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我会以一山二阁的名义发出‘天下令’。” 卓空群缓缓说道。 “昆仑墟将广邀天下豪杰,共同展开诛魔大会。” 老僧猛地抬起头来。 掌门却没有再看他,而是眺望着殿外的流云。 天上浮云似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 世间之事,素来如沧海桑田,不存在永恒不变之物。 只是,他依旧不免感到一丝怅然。 雪山寺佛子也逝去了。 他最后一位同伴,也已不在人世。 如果还会感到惆怅的话,卓空群几乎想要为此叹息了。 只是就连那一丝怅然,也如湖面上的水波,很快便从他的心头淡去。 他看着那老僧,面上渐渐浮现出一个笑来。 “不必担心。”他允诺,“我必将给你一个公道。” 第158章 【番外】 【番外】愿得我身如舟楫, 得渡常世苦厄人。 【一】 雪山寺佛子下山的那一日,林间的秋霜催红了枫叶,打熟了银杏, 一阵风过, 灿金的嫣红的落叶纷纷而下, 铺了一路, 有如织金的红锦,蜿蜒迤逦, 直铺到视线所不及的远方。 “宗慧师叔, 这么早就下山啊?” 有挑水的弟子见了他, 单手行了个礼,语气轻快地同他打了个招呼。雪山寺上下都很喜欢这个一本正经的小佛子,有些入门不久,尚且不够沉稳的弟子见了他还要笑着打趣两句。 “宗慧师叔是要去做什么?我记得住持近来没有安排人去化缘啊……” “我有些事要做,我自己下山, 你们不要跟过来。” 小和尚背着手, 一脸小大人的模样,只是这样一本正经的样子配着他圆头圆脑的小模样, 越发显得天真可爱。 至少那名挑水的年轻弟子就被他的样子逗笑了, 他放下肩上挑着的担子, 双手合十,恭敬又促狭地冲小和尚行了个大礼。 “那我就祝师叔一路顺风。”年轻和尚说着说着自己先撑不住笑了起来,“对了, 宗慧师叔记得早些回来吃饭,今天是三师叔下厨, 他的手艺那么好,错过未免可惜了。” “知道了。” 小和尚转过身去, 背对着年轻的弟子摆了摆手,继续踏着落叶往山下走。 落叶蝴蝶一样飘落,年轻的弟子看着小和尚一边走一边伸手接了一片黄叶,拈在指尖转来转去的模样,忍不住摇头失笑。 “真是小孩子。” 他口中的小孩子一边转着黄叶一边走远了,因为他的脚步很轻松,所以那名弟子也没有察觉—— 佛子宗慧说的是“知道了”,而不是平日又清又脆的一声“好的”。 山路曲曲折折,小小的和尚走得很轻快,却也很稳当。这条小路他惯来是走熟了的,就算闭着眼睛也不会跌跤。 不过每一次走在这条山路上,他都会觉出几分新奇来。 四季,四时,山上都有这样那样的好风景可以看,每一天的花都和昨天不一样,今日遇到的鸟儿明日不一定还会遇到,前些日子从树梢上跳走的松鼠也许再也不会见到了。 宗慧很明白世事无常的道理,便也学会了将每一次踏上这条路,都当做踏上一条新路来对待。 若是春日,当能看到绒绒的春草,绿得鲜嫩可爱,让人想要把手放上去摩挲一下,可惜这样翠生生的新草只有短短半个月的光景,很快就像人的童年一样,一晃眼就结束了。过了那段时日,褪去了稚嫩的青涩,抽长了叶子,长成更浓郁也更坚韧的模样,那时看来虽仍有一番趣味,却不似初生之时葱茏可爱。 若是夏日,道路两旁自是开满了繁茂的野花,缤纷锦簇的交错在一起,不经修剪,杂乱而随意地纠缠着盛开着,一点也不规整,更不井井有条,满眼都是纷乱又绚丽的花色,反倒多出几分高门大户所没有的野趣来。蝴蝶和蜜蜂也飞来飞去,倒像是空中的野花,有种别样的生机和趣味。夏天的时候这条路总是很香的,他走在这里,时常会去猜哪一段的香属于哪一种花。 若是冬日,这条路就会有些难走了,泥土和岩石都在雪水中加深了颜色,有时还会结起冰壳来,那时走路就要格外小心才是,否则免不了要跌个大马趴。他刚上山那两年的冬天,可没少从山路上叽里咕噜滚下去。要不是修真之人身强体健,难免会摔出点七零八碎的毛病来。 不过冬天也有好风景,皑皑白雪堆积起来,不管是远看还是近看都很是漂亮,他每次走在山路上都忍不住要分心看雪,若是遇到晴天,还能看到树木在白茫茫的雪地上投下淡蓝的影子,那是很美丽的。 虽然现在不是春天也不是冬天,不过,秋天也有它自己的意趣。就像今日,他一路行来,可以在山风中嗅到落叶的香气,也能在林间看到松鼠跳来跳去,从笼着黄叶的银杏树的枝桠上,跳到还挂着枯叶的杨树的树梢,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光是听着就觉得很愉快。 除了落叶的香气,还能闻到其他成熟的果实的香味,小和尚循着甜香找到一株野苹果树,双手合十对这棵果树行了一礼,这才摘下两枚熟透了的野苹果。 之所以摘下两颗,是因为今日他还要去见一个人。虽然不方便带什么礼物,不过,倒可以分一枚苹果给他。 小和尚将一枚野苹果在衣襟上擦了擦,咬了一口,顿时酸得一张小脸都皱在一起。不过浪费终究是不好的,他只好一边慢悠悠地往山下走,一边小口小口地咬着果子。 待到山路已走到了尽头,他才回过头去,最后一次重看了一遍这座巍峨的高山。 他知道,自己已经永不会再返回这片山林。 这是最后一次了。 【二】 雪山寺佛子下山的时候,没有同那些同门的师长弟子们告别。 生老病死皆是世间常事,每个人到世上都不免要走这么一遭,所以也无需特意去告别。他自然地接受其他人的生死,也接受自己的死生。在年幼的佛子看来,死亡是每个人都应去的归宿——除非得证大道,跳脱六道轮回之外——但这个机会,在一万年以前,就已经被他亲手放弃了。 一个人到了这尘世上,既是静悄悄的来,也应当静悄悄的走。 所以他一个人下了山,没有告诉任何人他要去什么地方,见什么人,做什么事。 虽然,这应当是最后一次了。 与规矩严明的兜率寺不同,雪山寺内对弟子的规训并不严苛,除了晨课与晚课,你要如何修炼都随你自己的意愿,并不强求。 雪山寺的佛法寻求的并非经世之道,而只求自渡与渡人。所以寺中并无森严等级,寺内僧侣之间与其说是上下级的关系,不如说是寻常的亲友。就算是外界所说的“看得和眼珠子一样”的佛子,其实也不曾被多么严格的管束过。 是以,佛子宗慧只是对主持说了一句“我有事要下山”,便离开了雪山寺。他离开的时候,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对寺内的僧侣们来说,这只不过是年幼的佛子又一次心血来潮,他平日便不时离开寺里去山下逛逛,算不得什么稀奇事。便是今日掌勺的三师叔听了,也只是用炒勺敲一敲铁锅的锅沿,笑着说一句“臭小子,又溜出去玩……算了,晚上给他单独留一份饭菜就是”。 谁也不知道,他这一次下山,便再也不会回来。 唯一知道这件事的人,正慢悠悠地走在路边,他走了很远的路,那枚野苹果又实在是太酸,弄得他现在都口舌生津。抬头见了一间茶馆,他便凑过去向小二讨一碗清茶喝。 “小师傅又来化缘啊。” 这名小二也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小和尚,见他来也不意外,笑呵呵地伸出手在他圆滚滚的小光头上摸了摸,却被一本正经的小孩子拨开了手,板着小脸严肃地看着他。 “和尚的头不能随便摸的!”他气鼓鼓地说。 “好好好,是我错了,小师傅原谅则个?” 那小二双手合十,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倒是自己先被逗笑了,将褡裢往肩上一甩,便要转身进到茶馆里去。 “还是一碗清茶对吧?等着,小师傅,咱这就给你满上——” 宗慧小和尚虽然还有些不大高兴的样子,却还是规规矩矩地站在门口,双手合十安安静静的等着,那认真到可爱的小模样引起不少茶客们善意的笑声。 不多时,小二便端着一大碗清茶走了出来,往小和尚面前一递。 “小师傅请吧。” 小和尚也不是第一次来这家茶馆里化缘,小二也不是第一回见他。出于对这孩子的偏爱,小二特意将茶水装了满满一碗,比给旁的客人都要多一些。 秋日虽然已颇有些清凉,但这样的日头下也难免晒得人发昏,茶是凉的,光闻着就让五脏六腑里的燥意平息下去。 “多谢施主。” 小小的佛子双手合十,郑重地鞠了一躬,这才捧过了茶碗,凑过去咕嘟咕嘟喝起来。 这只是路边一间再普通不过的凡人茶馆,自然也上不出什么好茶。还飘着些黑色茶梗末子的粗茶盛在粗陶的大碗里,一文钱一大碗的茶水,滋味自然说不上有多么好。佛子却喝得很认真,喝了大半碗之后,他放下茶碗,恭恭敬敬地双手递回给小二。 “谢谢施主。”他又认认真真地道了一次谢,抬起头来看向这名店小二,“我可以在你这里呆一会儿吗?我在等人,他还没有来,我要等他来了再走。” “当然可以。”小二扬起笑脸,侧过身把人往店里引,“外面日头这么大,你在店里等吧,掌柜的出去收账还没回来,我想他不会介意的。” 这的确是一个很有诱惑力的提议,只是小和尚思考了一会儿,还是摇摇头拒绝了。 “多谢施主的好意,但是不必了。”他摆了摆手,“我要等的人应该很快就会到,他来了我们便走,不好耽误你们继续做生意。” 小二还想再说什么,但小和尚已经低头行了一礼,他也不好再说下去。只是见这么一个小孩子孤零零地站在铺子外面,他也不由得生出几分恻隐之心来,忙里忙外转了几圈,把客人们要的东西都招呼好以后,他左思右想,还是拖了一条长凳出去,给正在屋檐下避日头的小和尚摆上。 “就算要等人也没有就这么干站着等的道理。”他麻利地擦干净了长凳,往小和尚的方向推了推,“好了,小师傅你就在这坐下——再跟我客气我可就不高兴了。” “这……”宗慧小和尚愣了一愣,到底是乖乖地点了点头,“好的。” 小二嘿嘿一笑,为小和尚没有再谢来谢去和他客气感到高兴。刚巧又有别的客人进了铺子,他连忙一甩褡裢,笑呵呵地迎上去,忙前忙后地招待起来。 那条长凳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还是有一点高了,宗慧小和尚双手撑着凳面坐上去,两只小短腿慢悠悠地晃来晃去,他知道自己还要等好一会儿,于是便用两只手撑住脸颊,手肘支在膝盖上,睁着一双大眼睛认认真真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 城镇总是很热闹的,尘世间的喧嚣也带着浓浓的人间烟火气,市井人家到处都传来这样那样的响动,这样那样的香味。 街边有人在叫卖水果,黄澄澄的梨子,红彤彤的柿子,不管是哪个看起来都十足的诱人。梨子个个又大又圆,结实得让人能想象它咬在嘴里的爽脆。柿子熟得透了,在阳光下越发红得通透,一个个饱满得像是要撑破薄薄的表皮,流出蜜一样的果浆来。 卖果子的老爷子虽然脊背佝偻了,头发也花白了,人倒是还很精神,拉长了嗓子喊着“秋梨子诶——熟柿子咯——”,有人来买,老头便放下担子开始和对方讨价还价,那精神矍铄的样子全然看不出他已是六七十岁的年纪了,这买水果的也是个口齿伶俐的,你来我往好不热闹。 从佛子的角度看过去,可以看到几个小孩在大街上嬉戏打闹,招猫逗狗,不小心打碎了邻居家窗台上的瓷瓶,房里顿时传来一声“哪家的兔崽子”的河东狮吼,几个小孩顿时僵住了,慌了神地你看我我看你,也不知道是谁先起头喊了一声“快跑”,顿时一哄而散。 可惜他们跑得还是有些迟,屋里的中年妇人已经追了出来,头发乱糟糟的用一只簪子挽着,提着一只鞋就要追打他们。几个小孩吓得吱哩哇啦乱叫,鞋子都要跑掉。到底还是有一个落了单,被妇人追上了,那鞋底子高高扬起来,落在那屁股上时却还是下意识放轻了一点力道,打出要响不响的一声“啪”。小孩子顿时呜哇大哭,一时之间,骂声、哭声、周围人劝架的声音交织成了一片,显出几分粗俗却也鲜活的热闹来。 许是被这动静吵到了,街边的屋子上方忽然有人推开了一扇窗,有少女一边梳头一边向外张望,她手里的梳子蘸了桂花头油,在又黑又密的长发间穿梭,将有些毛乱的头发梳得服服帖帖,不多时就在她灵巧的双手里结成了一条又粗又长的大辫子。 那少女用红绳将发辫一扎,满意地往身后一甩,撑着窗棂往外看去,收获了几个或欣赏或暧昧的眼神之后,这才笑着骂了一句“看什么啊死鬼”,把窗户一合又进屋里去了。不多时,便又传来噔噔咚咚的脚步,原是她提了一只篮子出来,要去街那头买条鱼,再买些豆腐。 一切都是这样的鲜活,这样的热闹,有几分粗鄙,却也无比真实。 小小的佛子远远的看着,不由得也微笑起来了。 他知道自己不会在这副图景之中,知道自己永远也不会过上这样的生活,但只是这样远远的看着,也令他心中生出许许多多的欢喜与欣慰来。 一万年来,他所为之付出的,他所努力守护的,就是这样的人世。 他们能这样在这里笑着,闹着,生活着……那他曾经做过的一切,将要去做的一切,就都是有意义的。 【三】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167节 小和尚等的人,一直到日头开始西斜,才出现在道路的尽头。 他来的时候,佛子的膝上已经堆了一座栗子壳和蚕豆壳的小山了。小小的和尚正啪嗒啪嗒地剥着花生壳,感觉到那道剑气时还不由得愣了一下,手上的动作慢了一慢,才把剥好的花生塞进嘴里。 这座城镇坐落于雪山寺附近,是以,镇上的百姓对僧侣总是很尊敬的。看到这样一个小沙弥坐在茶馆门口,来往的行人都忍不住要多看两眼,有些带孩子的父母还忍不住露出慈爱的笑容来。茶馆里的客人要走的时候,还忍不住要给这小和尚一把花生蚕豆什么的,堆着堆着,就堆了这么一座小山。 来人在三步之外停下,静静等着小和尚吃完那把花生。他素来很有礼貌,也从来不缺乏耐心,只是很少有人能在他的注视下保持从容,照旧地做自己的事。 因为他是陆迟明。 魔尊陆迟明。 三日之前,他弑父杀母,血洗空桑,堕魔后杀害剑阁阁主……种种匪夷所思的惨事已传遍四海八荒,人人提起他的名字都不免弃若敝履,同时更不免噤若寒蝉。 这样一个大魔头站在自己面前时,无论他如何的沉静平和,也没有几个人能吃得下东西。 只不过,雪山寺佛子便是这寥寥数人中的一个。 他吃完了剥好的花生,拍了拍手,把手上的碎壳沫子都拍掉,这才伸手去衣袖里拿什么东西。手伸到一半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收回来,在自己的衣襟上擦了擦,确定手都擦干净了,这才从衣袖里拿了一个野苹果出来,递向陆迟明。 “你要吃吗?”他问。 陆迟明看了那个野苹果一会儿,方才伸手接过。 那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野果,半熟的果子带着浓郁而又青涩的香气。向阳的一面已经红了,背光的一面倒还透着些青。他将这个苹果握在手里,并不急着吃,也没有要丢掉的意思。 佛子已经将没吃完的东西都收了起来,他从长凳上跳下来,拍拍膝盖和衣摆上的碎渣。再抬起头来时,他看着陆迟明安静站在那的样子,有些意外地扬起了眉毛来。 “你不吃吗?”他问,“这是山上的果子,我特意给你带的,你不吃一口试试吗?” 陆迟明看了他一会儿,又看看手里的野苹果。 果子只是普通的果子,没有破损,没有其他什么特别的地方,既不是灵果,也不是毒.药。雪山寺佛子特意将这枚果子带给他,或许只是因为,这是山寺附近的野果,佛子今日要来见他,正巧见到了,便想要将它带来给他尝尝。 陆迟明到底还是张开口,在这枚野苹果上轻轻咬了一口。 宗慧小和尚:“……” 陆迟明:“……” 小和尚睁着大大的眼睛,眼巴巴地把他望着。 陆迟明拿着小小的果子,不明所以地回看他。 宗慧小和尚:“你……” 陆迟明:“嗯?” “你怎么什么反应都没有啊!” 小小的孩子气鼓鼓地看着陆迟明,有些不满地抗议起来。 “什么……” 陆迟明越发迷茫地看着他,似乎不太明白佛子在说什么。 重申一遍,他很肯定这个野果里没有毒,没有诅咒,也没有术式。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一个再普通也不过的果子。 陆迟明不明白为什么佛子会突然闹起脾气,指责他怎么都没有反应。 他应该有什么反应? “那个果子明明能酸掉牙!”佛子抱怨起来,“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的!” 陆迟明了然。 “抱歉。”他诚心诚意道起歉来,“我尝不太出来酸味,所以没有什么感觉。让你失望了,真是对不住。” “……” 雪山寺佛子沉默下来。 小小的孩子仰着头看他,不知道从这个男人身上看出了什么,那种孩子气的神情慢慢从他脸上退去了。 “天人五衰?不……应该是炼剑的代价。” 佛子稚嫩的面庞上,显出不合年纪的通透与悲悯来。在旁人看来,有如神佛一般。 他抬起眼来,凝视着眼前的男人,片刻之后,面上流露出一抹深切的哀悯来。 “不只是味觉,你的触觉和视觉应当都出现了损伤吧。听觉的反应也很迟钝……痛到已经听不清别人说话了吗?” 陆迟明静静看着他,有如青莲花瓣一般的眼目依然是温和的,不悲不喜。 “还好。”他淡淡道,“痛得久了,现在已经不觉得痛了。” 佛子看着他,片刻之后,叹息着摇了摇头。 “罢了。”他说,“现在说这些都已经为时已晚。” 陆迟明也点了点头:“如今再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 “此处人太多。”佛子环视左右,率先朝另一个方向抬起头来,“我们换个地方再说吧,不要打扰别人正常做生意。” 正如佛子所言,这对古怪的组合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虽然陆迟明的表现一直很温和,但无论是他周身的威压还是那双血红的眼睛,都令旁人噤若寒蝉。茶馆里鸦雀无声,有些承受能力差的客人已经抖得筛糠一般,用尽全力才没有当场尿了裤子。 陆迟明抬起眼来,殷红的双目在四周淡淡一扫,被其然到的人惊恐得几乎要当场晕厥过去,他却没有看任何一人,只是再度轻轻颔首,算是应承了佛子的说法。 “也好。”他道。 雪山寺佛子双手合十,再度对茶馆里的小二鞠躬道了一声谢。 “我等的人已经到了。”他说,“多谢施主收留,就此别过。” 而后,秋风骤起。 滚滚红尘随风飞扬,一时之间没有人能睁开眼来。 待到风静尘息,众人探头望去,这里居然已没有了任何人。 只有激荡而起的尘埃,还在缓缓落地。 在方才小和尚坐着的地方,一片金黄的银杏叶,静静躺在长凳上。 如同一只已死的蝴蝶。 【四】 佛子宗慧正与陆迟明在纯白的花海之中对坐。 这世上可曾有比冰更清,比雪更白的花? 唯有优昙婆罗。 雪山寺之所以得名为“雪山寺”,不只是因为它地处高远,位于连绵的雪岭之间,更因为它的腹地,有一大片比雪更清的优昙婆罗花海。每隔一百年,优昙婆罗盛放之时,远远望去都如同一片纯白的雪海。 优昙婆罗百年一开,如今并非花季,然而,当佛子踏上这片雪岭之时,深埋在雪下的花种便迫不及待地舒展了自己的枝芽,争先恐后地为他盛开。 花的清光压过了雪光,连绵地向着远方盛放,唯有盛放可以形容这一景象——起初,只有零星的几朵白花,而后,盛放的花朵在转瞬之间化作汹涌的海洋,淹没了这一片雪原。花开的姿态,本身就如同一次盛大的烟火。 连雪也不忍心、玷污了这纯白而明澈的美。花的海浪急切而又竭尽所能地盛开,迤逦到雪岭的最深处。 若是有人从远方遥望着这样的美景,怕是只会觉得惊艳万千,却找不出任何文字可以描摹吧。 又或许,这样的景象,原本就不是人言所能描摹。 花海之中,积雪之上,却未曾留下任何痕迹。无论是佛子宗慧还是魔尊陆迟明,都不曾踏伤一花一叶,不曾踏雪惊尘。 那是圣人才会拥有的德行,是圣人才会拥有的修为,然而这两人,却都理所当然地践行了。 “陆施主方才说,‘如今再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是吗?” 年幼的佛子抬起眼来,那双澄澈的眼瞳注视着陆迟明,良久,他稚嫩的脸庞上浮现出一抹不合年纪的苦笑来。 “我以为,还是有意义的——请听我一句劝告吧,陆施主。”他双手合十,口中念了一句阿弥陀佛,“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事已至此,我已无法回头。” 陆迟明看着他,面上也浮现出一丝苦笑来。 “佛子今日既然来见我,便应当是已经知晓了一切。你也应当知晓,‘星象已变,浩劫将至’。如今归墟大阵已破,除此一计之外,已再无他法可想。” 星象已变,浩劫将至。 那是昆仑墟太华长老希夷所作出的预言。 那位旧日的神祇拥有能够看清世间万事万物因果的眼睛,是以,他所作出的预言绝无一分虚假。 雪山寺佛子在这一万年间转生的次数已不可计量,作为继承宿世因缘与记忆之人,他自然也知晓这天地的秘辛,知晓希夷为何会作出这样的预言,也知晓陆迟明为何会作出那样的行动。 陆迟明说的并没有错。 已经来不及了。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 然而…… “陆施主,你杀戮太过了。”佛子的面上浮现出些许悲悯之色,他望着陆迟明,神色复杂难言,“这一万年来,并非只有你一个人想到了这法子,也并非只有你一个人拥有实力将其付诸实践。但他们谁都没有这样做,你可知为何?” 陆迟明静静地看着他,片刻之后,他方才移开了视线。 “因为他们无法了断尘缘。”他说。 “因为他们依然是人。” 佛子望着魔尊,声音里透出些许悲哀之意。 “陆施主,你不该忘记了,你是人,并不是神。” 即使是真正的神祇,也无法做出这般残酷的伟业。 无论是白帝少昊,还是鹿王希夷,都不约而同的选择了一条更为温和、牺牲也更少的道路,白帝选择永葬归墟,希夷选择远望人世。无论如何,他们都没有强迫任何人为此牺牲,也不希望有人会强迫他人为此牺牲。 “即使是真正的神明也不会这样做出这样残酷的选择。” 佛子告诫他。 “一千二百年前,鹿王希夷之所以弃绝人世,便是因为人族背弃了妖族。在那之前,人族与妖族为了度过浩劫,在希夷的主导之下达成了同盟,然而,为了度过眼前的难关,人族做了绝不可以做的事。” 那是绝不会被允许的背叛。 那是人族历史上最为肮脏也最为黑暗的一页。 “自那之后,人族与妖族的结盟破裂,虽然度过了当时的难关,但是却招来了妖族一千二百年的报复。东海三家为了守护归墟血战千年,期间又有多少悲剧与血泪?无论是灵山覆灭还是归墟被破,皆是一千二百年前种下的苦果。” 雪山寺佛子闭上了双眼,宿世轮回以来,他不知见证了多少悲剧,其中最为凄惨也最为让他痛悔的,便是那名友人的堕落。 兜率寺的大罗汉,大慈大悲的大悲和尚。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168节 他们曾经是佛法上的知己,是可以清谈雄辩的朋友,雪山寺佛子曾经将自己的秘宝空山印送给大悲和尚,而大悲和尚也曾经不顾兜率寺内的阻拦将回春诀授予他,希望能借助雪山寺佛子之手将其变成任何一个无名散修都可以修习的寻常法术。 “回春诀这样的法术,不该成为一门一派所独有之物。” 那时,面目慈和的大悲和尚口诵佛号,如此对雪山寺佛子说道。 “我希望这个法术可以为任何一个修士所习得,就算是资质浅薄、灵力微少也好。我希望所有修士都可以修习回春诀,这样一来,一定会有更多人因此得救。我也算是死而无憾了。” 如今已堕落为烦恼魔的大武僧,曾经是一个为了尽可能多救一个人而不惜对抗一切的男人。 他比谁都要憎恨人族,比谁都更加不能原谅他们。他对人族的憎恨与厌恶,甚至超过了妖族——不如说,正因为他是人,才会变得比谁都更加厌憎于人吧。 没有什么能比这件事更让佛子感到悲哀的了。 如今已经没有人会再提起了。 最初,比起兜率寺的戒律院大武僧,人们更多的怀着憧憬与崇敬,称呼大悲和尚为“圣僧”。 “鹿王希夷对人族的所作所为大感失望,于是弃绝人世;兜率寺的圣僧大悲与灵山的神女巫真接连入魔;妖族与人族第一次血战之地,怨气与死亡交叠,呼唤出了本不应存在于世的‘死魔’……一千二百年间,诸多惨剧,诸多罪孽,都是昔日人族为图一时便利而酿下的苦酒。” 雪山寺佛子历数着这些不为人知的隐秘,望向陆迟明的目光中带着深深的悲悯与哀切。 原本是为了救人而采取的非常手段,却在不知不觉之间,害死了数也数不清的人。 “世间诸行无常,皆有因果。切莫过早做出‘别无他法’这样的论断,种下恶因,也必得恶果。无论如何,死在你手中的许多人都是无辜的,这般罪业一旦坐下,只会结出更为可怖的恶果。陆施主,即使出于何等崇高的目的,也万万不可失了对生命的敬畏之心。” 佛子宗慧低声道。 “没有哪条性命是可以轻率牺牲的,如今回头尚且来得及。” 风拂过雪原,掠动一片纯白的花海,在优昙婆罗幽雅的香气之中,陆迟明沉默着,那双如同青莲花瓣一般的眼目垂了下来,良久,那张苍白的面庞上才慢慢浮现出一抹微笑来。 血红的眼眸望向雪山寺佛子,倒映出那张童稚的面庞。他没有驳斥对方的想法,只是很轻很轻地点了点头。 “佛子所言甚是。” 然而在这之后,他却又重复了一遍先前的那句话。 “事已至此,我已无法回头。” 他站起身,挚出了那通体玄黑的魔剑。剑身上一线猩红,犹如流动的血。其上缠绕着极为骇人的灵力,比起昔日白飞鸿在东海面对这把剑时,那灵力变得更为精纯浑厚,纯粹到了无可比拟的可怖境地。 仅仅只是在这里拿出来,空间都会发生细微的扭曲,无形的风也似乎被剑身上磅礴的剑气撕裂,优昙婆罗的花海震颤起来,飘动的花瓣尚未近身,便已被无时无刻不向外逸散的剑气卷得粉碎! 在飞散的花与雪之中,雪山寺佛子合上眼,双手合十,再度颂了一句阿弥陀佛。 “陆施主,请不要再说‘无法回头’这样的诳语了。” 他再度张开眼睛时,目光清明一如新雪。 “无论何时,无论何人,若想回头,都可以回头。” 陆迟明持剑而立,被魔息侵染成猩红的眼眸也静静注视着他,良久,才再度颔首。 “佛子所言,迟明记下了。” 他看着眼前的孩童样貌的佛子,须臾,方才发出了一声轻叹。 “不同我动手吗,宗慧法师?” 小小的佛子依然双手合十,面上浮现出一丝静谧的微笑。 有如天上莲花一般的微笑。 “不。”他轻声道,“这原本就是我的宿命,死在归墟,还是死在陆施主手中,本就没有任何分别。” 他抬起眼来,双目依然没有一丝畏怯,也没有一丝怨憎。 “陆施主,我只有一个请求。”他轻声道,“雪山寺诸人的修为并不及我精深,在杀我祭剑之后,请不要再对他们出手。” 是了,这原本就是他今日下山的目的。 陆迟明一定会来杀他,宗慧很清楚这一点。 因为他是雪山寺佛子,因为他背负着佛子的宿命和修为,因为那些汇集于他一身的功德与造化……因为一万年前,最初的佛子、最初的自己向白帝少昊所发下的宏愿。 ——欲证此身,当须久远度脱一切受苦众生。 ——我今尽未来际不可计劫,为是罪苦六道众生,广设方便,尽令解脱,而我自身方成佛道。 ——未来永劫,终不言悔。 在很久很久以前,那位佛子曾经一度触及过那不可言说的“道”。 然而,正因为曾经触及过大道,抵达过真理,他才会发下那般誓愿。 他愿学“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地藏菩萨,救渡一切苦厄之众生。 在此之前,他绝不独自跳脱于六道轮回之外。 “愿得我身如舟楫,得渡天下苦厄人。” 除却为大悲和尚误杀的那一世,他将轮回的每一世,都献祭在了归墟的祭坛之上。 因为他是佛子。 因为他背负着佛子的宿命和修为。 因为那些汇集于他一身的功德与造化。 …… 因为他,可以做到。 只是,纵然是几乎抵达了神佛的境界的魂魄,也终究经不起这么多世的转世轮回。 他的灵魂,几乎已经在这样漫长的轮回与献祭之中消磨殆尽了。 距离上一次转世,已不知过了多少个百年。 而这一次——佛子无比清楚地意识到——这一次就是最后一次了。 他的道,到这一步便结束了。 佛子对此并没有悲叹,也不会感到懊悔。他原本就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白帝也曾经告知过他这般行径所需要付出的代价。他是在知晓一切的前提之下,发下了这般誓愿,并且为此踏入轮回。 这是他自己的选择,没有什么可以后悔的地方。 如果硬要说有什么遗憾的话…… 佛子想,只有没能救渡更多苦厄众生这一点,让他感到遗憾。 要是能活得更久一点就好了。 他想。 在抵达那个终将到来的终点之前,要是他能帮助更多人就好了。 而且,他稍微有一点……仅仅只是一点点的……对这个常世的留恋。 四时的山景。 游历时遇到的人与事。 山野间的小兽、天空的飞鸟、水中各式各样的游鱼……他想要同它们多说一些话。 尘世的喧嚣总是那样热闹,虽然不能融入其中,但只是远远的看着,他也会感到一点点温暖和幸福。 要是能在这片美丽的天地之中,留得再久一点就好了。 ‘会执着于这些身外的声色,我也是背离了佛道的奥义啊。’ 小小的佛子这样想着,须臾,又露出了一丝浅笑。 ‘罢了,如此也好。’ 【五】 利剑在一刹那间,便洞穿了那具幼小的身体。 灵府也好,心脏也罢,都在这一剑之中被粉碎了。 以万年与无数轮回计算的修为和灵力,尽数涌入那玄黑的魔剑之中,如同吸饱了鲜血一般,那剑锋红光大盛。 陆迟明拔剑,身躯微微摇晃了一下。 他的面色比来时更加苍白了几分。 他静静地、静静地看着死去的佛子。 许久许久,陆迟明垂下头来,单膝点地,行过一个大礼。 “感谢您。” 他轻声道。 优昙婆罗的花海之中,雪一样的孩子,也像雪一样安静的逝去了。 那张脸上犹带着天上莲花一般的微笑,一如生时。 第159章 【番外】 【番外】毕竟几人真得鹿, 不知终日梦为鱼。 阴魔来的时候,陆迟明正在一片优昙婆罗的花海之中洗剑。 那柄通体玄黑的魔剑,散发着极为骇人的灵力。剑气直冲斗牛之间, 剑身锋锐无匹, 不可逼视, 对于寻常人来说, 单单是站在这柄剑的附近,也会为剑气所伤。 然而陆迟明却并不在意。他坐在一地雪白的优昙婆罗花之中, 将剑放在淌过雪原的河流里, 掬起血水, 细细地洗着剑。 丝丝缕缕的朱红从剑身上淌下,渗在清澈的水流之中,渐渐将透明的流水也染上了绯红。 剑很锋利,只要一不小心就会割破手,切到骨头。然而陆迟明的手始终很稳, 没有一丝颤抖。 他杀了自己的父母, 杀了自己的师父,杀了雪山寺佛子……他杀了那么多人, 然而他依旧是平静的。 没有愧悔, 没有憎恨, 也不感到愉快。 他就像一块无暇白玉,看着温润文雅,触手却是沁骨冰凉。 “你的剑, 我记得是纯钧吧?” 阴魔照旧地微笑着,至少是让自己照旧地微笑着, 仿佛他不是新任魔尊,而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男人, 同她过往的裙下之臣都没有什么区别。她婀娜多姿地走近他,停在剑气锋芒的一步之外,一双妙目微微眯起,瞥向那柄令魔修也不由得脊背发凉的魔剑。 “这个——”她笑着说,“应当不是纯钧剑吧?纯钧哪里去了?”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169节 陆迟明又掬起一捧雪水,细细冲洗着这魔剑的剑身。 “我将纯钧剑葬了。”他淡淡道。 “哦?你让纯钧剑回归剑冢?为什么?”阴魔稍稍挑起眉,饶有趣味地问,“以你的能力,让纯钧一同堕魔,也不是什么难事吧?” “为什么?” “嗯?”阴魔轻笑起来,“你在问我为什么知道你有能力做到吗——即使在一众魔修之中,也没有人能在魔息上胜过你。就算纯钧是上古神剑,也抵挡不了你的魔息。你不会要告诉我,你做不到吧?” “不,我是问……”陆迟明回过头来,那双血红的眼瞳中是近乎漠然的困惑,“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 阴魔看着这个男人,感到骨髓深处渐渐战栗起来。 即使是雪盈川也不曾让她感受到这种不可言说的恐怖。 那不只是因为陆迟明曾经杀了她一十二次。 所有化身在一瞬之间同时被斩杀,就算是对阴魔,也是一次绝无仅有的体验。 但她此刻感到的战栗,却不是为了这种理由。 为魔息所侵染的红瞳,是魔修入魔的标志。 但并非每一个魔修,都会终日维持着这样的状态。 理由很简单,喜怒哀乐都是一件极为耗费心神与体力的事。生气也好,发疯也罢,都是很累人的。即使是一个病入膏肓的疯子,也不会终日发狂。 哪怕是她与雪盈川,至多也不过在这个状态停留两三日,便会因为厌倦而怠惰下来。 然而,陆迟明自入魔的那一日起,便不曾有一刻脱离过这种状态。 换而言之—— “你疯了。”阴魔轻声地、笃定地下了这样一个判断。 从他决心弑父杀母、堕入魔道的那一刻起,陆迟明就已经彻彻底底、完完全全的疯了。 “或许的确如你所说。”陆迟明面上不见一丝异色,“不过,我只是做自己必须要做的事罢了。” “包括埋葬纯钧剑?”阴魔轻笑出声。 “我要做的事与纯钧无关。”陆迟明平静道,“更何况,一个剑修不能拥有两把剑。我既然已经背弃了纯钧,自然没有要它再留下来陪我的道理。” 于是,离去之前,他将纯钧剑葬在了剑冢之中。 此后山高水长,我们便不再一起走了。 “不愧是白帝后裔,这三千年来血脉最为精纯之人,此等觉悟,远非我等凡人所能及。” 阴魔轻轻地鼓起掌来。而后,她凑过去,不顾能划伤她的锋锐剑气,将手指搭在了陆迟明的腕上。 鲜血迟了一步,才自她的伤处中渗出。一粒粒朱红的小血珠,慢慢变成了涓涓细流,染红了雪白的指尖,宛如蔻丹。 线条妩媚的双眼微微弯了起来,阴魔就像感觉不到痛楚一样,稍稍俯下身,在陆迟明的耳边落下了暧昧的笑语。 “不过,白飞鸿呢?”她轻笑着问,“那个你一而再再而三手下留情的小姑娘,你也能放下吗?” 寒意迫人的魔剑瞬间抵在了她的颈上! 阴魔缓缓地眨了一眨眼,这才感觉到了刺骨的锐痛。 雪白的颈侧绽开一道深而长的伤口,再向前递进一分,就会斩断她的颈骨,将她的头颅整个砍落在地! 她慢慢伸出手来,只摸到了一手淋漓的鲜血。 指尖也传来刺痛,想来再向上抬一丝一毫,就会被魔剑毫不留情地剜下来吧。阴魔识趣地停下了动作,只对陆迟明绽开了一抹妩媚的微笑。 “做什么这么生气?”她嗔道,“我又不会对那个小姑娘怎么样。” 陆迟明静静看了她一会儿,那双猩红的眼眸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情感,只有一种冰川似的冷酷。 “你要是接近她,我就杀了你。”他的声调也是冷的,“虽然魔修的血对我并没有什么用,但是,杀一百零一个人,和杀一百个人也没有什么区别。” 杀戮到了陆迟明这种程度,多一个人和少一个人,其实并没有任何差别。 阴魔轻轻地笑,照旧的妩媚,照旧的慵懒,只是那双明眸,却微微的冷了下去。 “我记住了。”她意有所指地说,稍稍后退数步,离开了陆迟明的剑气范围,“魔域的众人还在等着您回去,我们的——暴君陛下。” “是吗?” 陆迟明却没有动,只是淡漠地望着手中的剑。 “那是当然。”阴魔盈盈下拜,语调柔婉而又恭顺,“您既然下了那样的命令,没有您的指示,又有哪一个魔修敢轻举妄动呢?” 阴魔所说的,乃是陆迟明抵达魔域之后,所下达的第一个命令。 …… “从今以后,尔等须服从我一切命令。” 高坐于玉座之上的男子,带着淡漠的神情,将这样一句匪夷所思的话从容道来,仿佛这根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一样。 玉座之下,一片哗然。一众魔修纷纷变了脸色,有不少还抽出刀来,直直指向陆迟明的面庞! “开什么玩笑?你以为你是老几啊!” “别以为当上了魔尊就能骑到我们头上,奉你为魔尊不过是给阴魔大人一个面子,你还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 “不就是宰了几个没用的正道废物,还真敢说啊!” “噗、噗嗤——你们听到那家伙说了什么吗哈哈哈哈哈!” “小少爷,让你爷爷我来告诉你!这魔界——可不是那么好混的!” 一时之间,唇枪舌剑、刀光剑影,俱是向着陆迟明飞了过去,生生交织成一片天罗地网,不给哪怕一只燕雀逃离的机会,势要将这位新上任的魔尊格杀当场! 烦恼魔合上了眼,手持骷髅念珠,双手合十,只是口中颂的并非是佛号,而是一句——“愚不可及。” 天魔在一旁哼笑:“说出那种话,当然是愚不可及了,哪来的蠢货,居然以为当上了魔尊就能在魔域为所欲为……” 烦恼魔睁开眼睛,似笑非笑地扫了天魔一眼:“贫僧说的愚不可及,可不是指尊上。” 天魔一愣:“啥?不是他还能是谁——” 他的声音猛地噎在喉咙里。 龙族过人的五感,已经从空气中骤然浓烈起来的血腥味中嗅到了真相——当事人自己都未觉察到的真相。 烦恼魔轻轻地笑了:“所以我才说——愚不可及啊,居然想要违逆尊上。” 而后,如同呼应烦恼魔的话语一般,鲜血骤然在空中迸溅开来! “……” 哑口无言。 不只是天魔,其余的魔修也均是哑口无言。 魔修均已是见惯了残酷手段的家伙,其中有不少人就是人间地狱的缔造者。 然而,他们却也不曾见过这样的地狱。 只是一瞬间,谁也看不清陆迟明究竟是如何出手的,残肢碎尸就已经落了一地。 在魔域的宫殿之中,下起了一场血雨。 而在滴血不沾的玉座之上,那带来了地狱的男人,却连眉头也不曾皱上一皱,只是带着淡漠而倦怠的神情,自上方扫了他们一眼。 “服从我的命令,或者死在这里。” 他淡淡地抛出了不存在其他选项的二选一。 “……他简直就是疯了。”天魔喃喃。 魔域自诞生以来便是一盘散沙,魔修们入魔的理由多种多样,但唯有一样是相通的——他们都是背弃了大道,选择了自己的心魔之人。 换而言之,有多少魔修,就有多少种执念,多少种欲望。 将这样一盘散沙统合在一起,是谁也不会去做,甚至想都不会想的事。 所谓魔尊,不过是对魔修之中的最强者的尊称。 历代魔尊,没有一个曾经试图做过这样的事。 即使是疯狂如雪盈川也不曾这样想过。 因为那没有意义。 然而,如今却有一个男人这样做了。并且,他还做成了。 匪夷所思,不可理喻。 除了他已经完全疯了之外,再也没有其他的解释了。 烦恼魔轻笑一声,率先向着陆迟明低下头来。 “谨遵您的旨意。” 阴魔也是一笑,盈盈下拜。 “谨遵您的旨意。” 其他的魔修迟疑着,终究还是接二连三地跪了下来,向陆迟明宣告臣服。 “谨遵您的旨意。” “谨遵您的旨意。” “谨遵您的旨意。” 整座魔域,最终都臣服在陆迟明的脚下。 然而,玉座之上的万魔之尊,却不曾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欣喜来。 他只是远远地望着这一切,带着倦怠的神色。 …… 时间回到现在。 阴魔在雪海之中凝望着陆迟明,盈盈浅笑。 “不过,你究竟想要我们做什么呢?”她问。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170节 陆迟明没有看她,只是望着自己手中的剑。良久,方才开了口。 “我要你们,与正道为敌。” 玄黑的剑身上倒映出他半张脸,带着漠然到极致的神情。 “一山二阁,皆是我等之敌。” 在这一刻,阴魔终于将一切都想明白了。 原来如此。 她心中掠过这四个字。 原来,如此。 她几乎都要骇笑了。 那是何等天真,何等狂妄,何等愚蠢,又何等高尚的一个目的啊。 她想要大笑,疯狂的大笑,笑得在地上打滚,笑得肚皮破掉流出肠子……无论怎样大笑都无法表达她这一刻的心情。 于是,她最终只是说,笑着说:“你真是疯了。” 如果不是疯了,怎么会有人把这样的狂想付诸实践呢? “以防万一,我先问你一句。” 阴魔强忍着笑,问道。 “你应该知道,你到最后什么也得不到吧?” 陆迟明的目光落在一望无际的寂静雪原之上,良久,方才开了口。 他说:“我知道。” 于是,阴魔终于笑了出来。 无法遏制,近乎疯狂的大笑。 她一边笑,一边发着抖。 太可笑了。 太可笑了。 她这一生,还不曾见过这么可笑的事情! “好的,好的。”她一边笑,一边向着陆迟明低下头去,“从今日起,我巫真定将全力协助于您,粉身碎骨,百死不悔。” 因为,她这一生之中,再也不可能有哪一刻比现在更快乐了。 为此,她将向陆迟明献上自己全部的忠诚与能力——直到他得偿所愿的那一天。 到了那一天,她一定会比现在笑得更厉害吧。 “我会从现在开始期待的。” 阴魔嗤嗤地笑着,眉眼弯弯。 “期待您——如愿以偿。” 第160章 第一百五十三章(修) 第一百五十三章 昆仑墟。不周之山。 白飞鸿独自一人伫立在希夷的病榻前, 夕阳穿过层层树影洒落在墙壁上,将这间幽凉的山房也染上了赤红,在宛如寂静燃烧的空气之中, 白飞鸿沉默着。 落日的余晖将她的影子打在重重罗帐上, 拖得很长, 很长。 她久久凝望着希夷。 而后, 白飞鸿伸出手来,将冰冷的手指贴上希夷的脸颊。 是暖的。 她想。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 她的手已经比希夷更冷了? “雪山寺佛子……宗慧小和尚死了。”她缓缓垂下眼去, “师父, 我还以为我会伤心的。” 白飞鸿的声音放得很轻,如同呓语。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我就像从来都不曾认识过他们两个。” 无论是殷风烈,还是陆迟明。 她真的曾经认识过他们吗?她真的曾经理解过他们吗? 如果过往的一切都不是假的,如果她和他们之间的感情都不是假的……他们为什么会做那些事?又为什么非得做到这种地步不可? “你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 师父?”她轻声问, “快些醒过来,把真相告诉我吧。” 把所有的秘密, 把一切发生的缘由, 告诉她。 然而白飞鸿并没有得到回答。 希夷照旧的沉睡着, 美丽的双眸合拢,似乎再也不会醒来。 白飞鸿沉默着收回手,缓缓站起身来。 她转过身, 常晏晏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了病房门口,她一手扶着房门, 一手压着自己的胸口,微微垂着头, 长发垂下些许阴影,让人看不清她究竟露出了怎样的神色。 “晏晏?”白飞鸿唤她。 常晏晏像是忽然惊醒一样抬起头来,过了一会儿,脸上才慢慢浮现出一个笑来。 “掌门要大家都去长留之山集合。”她的手指陷进胸口的衣料里,稍稍加重了呼吸,这才让面上的笑自然了一些,“他说有要事宣布……飞鸿姐姐,我们走吧?” 白飞鸿看了她一会儿,忽然伸出手来。 常晏晏几乎是下意识想要后退一步,却又硬生生止住了后退的动作,她几乎是强迫着自己仰起脸来,对白飞鸿露出一如既往的笑靥。 白飞鸿的手最终搭在了她的额头上。 “怎么了,飞鸿姐姐?”常晏晏轻轻眨了一下眼睛,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毫无破绽。 “还是有点发热。”白飞鸿放下手,侧过脸来看她,“要不要我同先生说,这次的集会你便不去了,先在不周山好好休息几天?” 常晏晏的脊背缓缓放松下来,她眯起眼,一时不知道心中涌现出来的是酸涩还是愉快。 亦或者……是对眼前这个人的些许怨愤。 “哪里就病到了那种地步?”她抿了抿唇,“这次是掌门的命令,我还是同你一起去吧,飞鸿姐姐。” 白飞鸿看了她一会儿,还是缓缓点了点头。 “如果你觉得不舒服还是要早些同我说。” 她叮嘱完这一句,最后看了一眼榻上沉睡的希夷,便率先迈步朝外走去。 “走吧。” 白飞鸿没有看到,常晏晏回过头去,深深地盯着希夷,良久,才用力咬紧了嘴唇。 ‘不要醒过来。’ 她无声地说。 ‘永远不要醒过来,就这么睡下去吧。’ …… 长留之山,难得有这样喧闹的时候。 六峰弟子齐聚于此,除了亡故的瑶崖峰主荆通和昏迷不醒的太华峰主希夷之外,崇吾、不周、姑射、翼望的峰主位列掌门左右,带着严肃的神情望着下方的一众弟子,就连平日最随心所欲的姑射真人云间月也锁紧了眉头,这让下方的弟子们完全不敢造次。 他们彼此交换着眼神,询问着消息灵通的弟子究竟发生了什么。 毕竟,如果一件事情能让云间月都露出这样沉重的神色,就说明这件事的严重性已经远非常人可以想象。 白飞鸿就是在这个时候随常晏晏进来的。 她在人群中看到了林宝婺,她瘦了一大圈,正站在江家兄弟身旁。见到白飞鸿来,她和江家兄弟匆匆说了一句什么,便走到了白飞鸿身边。林宝婺抬手扣住她的肩膀,上上下下打量着她,确认她除了面色苍白之外再看不出什么大碍,她方才松了口气。 “我还以为你也出事了。”林宝婺松开她,这才对着常晏晏挑了挑眉,“我就知道你肯定没事,你和这个什么事都要冲到最前面的蠢货不一样,你一向是个聪明人,谁出事你也不会出事的。” 常晏晏抬手挽起鬓边的一缕长发,这才抬起眼来,对林宝婺露出了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我是医修,为了那些需要救治的伤患,我也得保护好我自己的性命。”她垂下眼,语气卑微,却又笑意宛然,“和林大小姐不一样,我要顾虑的事情可是很多的。” 林宝婺深吸一口气,只觉得自己头皮发麻。 “我说你是不是想找茬——” 她下意识就要向前伸手去抓常晏晏的衣领,然而那只手却被另一只手摁住了。 “师长们还在看着。” 白飞鸿看着她,神色平静道。 林宝婺一仰脸,刚想要抗议什么,就见白飞鸿回过头去,轻轻地瞥了一眼刚要露出胜利微笑的常晏晏。 “你也是。”她的语气很是无奈,“差不多得了。” 常晏晏闻言也低下头去,不再说话了。见对手偃旗息鼓,林宝婺也见好就收,她拨开白飞鸿的手,张了张口准备说些什么,又下意识环顾四周,没有发现那个总是跟在白飞鸿身边的人时,不由得挑起眉。 “云梦泽呢?”她问,“他不是一直都像你的影子一样跟着你吗,他怎么没有来?” 白飞鸿沉默了片刻,声音也低了下来:“他受了伤,还没有好。” “怎么?谁能在你眼皮子底下伤他?”林宝婺的语气越发诧异。 白飞鸿还未回答,便觉察到殿外传来熟悉的威压。这一下,无论是白飞鸿还是林宝婺都沉默下来,所有的昆仑墟弟子列好阵型,齐齐向着来人单膝叩地。 “恭迎掌门——” 白衣的仙尊踏入殿门,从人群中分开的大道向上走去,直停在昆仑墟掌门的御座前。不知为何,今日的掌门周身带着难以言喻的压迫之感,如渊渟岳峙,令人望而生畏,不敢言语。 但是当他回过身来之时,依然还是一张圆圆团团的面庞,照旧带着一团和气的笑,令方才战栗的昆仑墟弟子们安下心来,暗道一句“掌门还是和往常一样”。 林宝婺缓缓地呼出一口气来,只觉得自己的血液终于恢复了流动。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171节 “吓死我了。”她心有余悸地对白飞鸿道,就算在传音入密里也下意识压低了声音,“我方才还以为掌门要杀什么人。” 白飞鸿没有答她,而是抬起眼来,静静看着御座之上的掌门。 昆仑墟掌门,卓空群。执掌昆仑墟已逾千年之久的男人。正道魁首,一山二阁的执牛耳者。 他之所以能获得无数修士的尊崇,让一山二阁唯他马首是瞻,不是因为他是昆仑墟的掌门,而是因为他是当世最强大的修士,即使是前任魔尊雪盈川仍在世之时,也未能撄其锋芒。 “好了好了,都作出这副样子做什么。”掌门抬起手,示意诸人起身,“都起来罢,我昆仑一派,无需这样多的繁文缛节。” 众人应了一声“是”,接着齐齐起身。 不知道是不是白飞鸿的错觉,她总觉得掌门的目光,似乎在望着她的方向。 “今日我请各位来,乃是有要事要宣告。”掌门难得敛去了笑,语调也变得郑重,“空桑的少主陆迟明,在继任仪式上堕魔了。” 这个消息多少已经传到了昆仑墟之中,所以台下虽然有些嘈杂,却还谈不上如何纷乱。 “怎么可能——” 林宝婺却似乎还未听到这个消息,她猛地白了脸色,难以置信地张大了眼睛。 “……” 白飞鸿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望着卓空群。 昆仑墟的掌门环视着下方的昆仑墟弟子,片刻之后,抛出了更为沉重的消息。 “魔尊陆迟明,继杀害空桑之主陆珲夫妇、剑阁阁主崔玄同之后,又杀害了雪山寺佛子宗慧法师。”他的语调很是沉痛,“佛子宗慧为了不让陆迟明伤害雪山寺其余弟子,方才舍生取义,献上了自己的性命。雪山寺上下莫不感到哀恸万分,鸣奏长钟,以告天下。” 殿中一时为之死寂,随后,更大的喧哗在人群中炸裂开来。 “他疯了吗?!” “雪山寺已经避世多年,为什么要对他们的佛子出手!” “居然连自己的亲生父母都杀害了,简直就是禽兽不如!” “他竟然成了新的魔尊?为了更强的力量发疯也不至于疯到这种地步吧!怎么会有这种人!” “不只是佛子,连剑阁阁主也杀害了吗……陆迟明到底有多强啊?” “天理难容!天理难容!” 人声鼎沸之中,掌门抬起一只手来,徐徐向下一压,方才爆发开的喧哗便寂静下来。 “东海空桑,蜀山剑阁,以及雪山寺,均是我正道的中流砥柱,这些年来,不知降服了多少妖魔,护得了多少大小宗门平安。如今他们蒙此奇耻大辱,我昆仑墟作为正道之首,天下第一大宗,自不能置身事外,独善其身。” 掌门的声调很平稳,自有一种说服人心的力量。一众弟子俱是安静下来,静静听着掌门的话语。 “陆迟明弑父杀母,杀师屠城,又对尚是稚童的佛子宗慧出手,已是无药可救。如此不仁不义,不孝不伦之人,绝不能容他继续苟活于世。” 掌门的目光环视一周,沉沉道。 “今日,我卓空群将以昆仑墟掌门身份,发布天下令。诚邀天下豪杰共赴昆仑,诛杀此魔。” 一众弟子的热血,早已在听闻了他诸多罪行之时便已被调动起来,这时听得了掌门号令,顿时就有年轻人克制不住,向前迈出一步。 “请允许我同去!” “还有我!” “还有我——” 年轻人热血未冷,最是见不得天下不平之事,再加上昆仑墟平日通行的便是锄强扶弱、匡扶正道的道理,一时之间,想要为天下为众生除此魔头的弟子不知凡几,纷纷向前,想要在掌门面前报上自己的名字。 掌门再度抬手,掌心下压。 人群顿时又安静下来。 “大家的心情,我也很了解。”掌门谆谆教诲道,“然而诛魔并非易事,陆迟明曾为当世剑道第一人,堕魔之后,甚至比过去更加强大,我们不能让门下的弟子去魔域白白送死。” 他平静地说了下去。 “此番大会,我们会先选出各派的优秀弟子,再集结成一支精锐队伍,突入魔域。如此一来,方才不会造成平白的损失。你们都是珍贵的苗子,每一个都是我派的希望,我不愿看到你们羽翼未丰之时便早早夭折。” 他叹了口气,正色道。 “我卓空群作为昆仑墟掌门,必将在此诛魔大会中身先士卒,我在此向诸位保证,在我倒下之前,我绝不允许任何人伤到我派的弟子。” 他的目光落在白飞鸿面上,良久,露出了一抹微笑。 “只是此行千难万险,我也不能保证自己一定能活着回到昆仑墟,在这之前,我要指定我的继承人——” 他抬起手来,指向白飞鸿。 “——那便是曾经力拒前任魔尊、又诛杀了死魔的太华峰首徒,白飞鸿。” 众人齐齐回过头来,无数道目光都落在白飞鸿的脸上。她迎着无数道目光,却没有看他们任何一人,只是定定地看向掌门,看向他面上那抹不变的微笑。 ——小心卓空群。 陆迟明的低语,再度在白飞鸿耳边响起。 第161章 第一百五十四章 第一百五十四章 ——我的继承人, 是白飞鸿。 此言一出,室内顿时鸦雀无声,须臾, 骤然爆发出来的人声几乎冲破屋顶。 有人提高了声音, 激动地否认着掌门的话语:“千万不要说如此不吉利的话, 掌门!区区魔修, 您亲自前往讨伐,定会旗开得胜!” 有人面露畏色, 与身边的同伴窃窃私语:“此去一行竟如此艰难吗?连掌门也要早做准备。” 有人看向白飞鸿, 眼神中流露出些许讶异:“居然是指定她做继承人?我还以为会是苏峰主。” 也有人为白飞鸿说话:“白师妹迎战天魔, 诛杀前任魔尊与死魔,剑下魔修亡魂无数,以实力与战绩而言,选她做继承人也实属理所当然。” 上方的六峰之主显然也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 翼望峰主巫罗露出了一丝惊讶的神情,但他素来不问世事, 只拱手对身旁的闻人歌道了一句“恭喜”, 便又伸手抚摸起他手下的灵犬来。姑射峰主云间月看着白飞鸿,抚掌大笑, 连着说了两句“正好”。 崇吾峰主苏有涯也是一怔, 不知为何, 这位在瑶崖峰主死后一直被认为是接班掌门的人,此刻面上露出的不是懊悔也不是嫉妒,而是稍稍松了口气的神情。 反倒是白飞鸿的养父, 不周峰主闻人歌在听到这个消息和同门的恭喜之后,在短暂的怔忡后站起身来, 对掌门说了一句“稍等”。 “蒙掌门抬爱,只是小女到底年轻, 入门未久,资历尚浅,又一心修习无情剑道,不理俗务……恐怕难以担当如此大任。”他压低了声音,对掌门说出了自己的忧虑,“还望掌门师伯多加考虑,小女虽然天资尚佳,但未必适合执掌宗门。” “我意已决。”掌门摆一摆手,制止了闻人歌,没有让他继续说下去,“我理解你的一片拳拳爱女之心,只是,而今大厦将倾,我辈危如累卵,昆仑墟乃是正道砥柱,当是有能者居之。令爱的确是年轻一辈中最为优秀之人。最重要的是,她心性仁善,处事沉稳。在我看来,没有比白飞鸿更堪当大任的人物。” “可是……” 闻人歌还想再说什么,却见掌门冲他摇了摇头,虽然依旧眉目含笑,但眼神却如磐石一般。 “不要再说了。”他环视了一圈六峰之主,“事情就这样定了。就像闻人师侄说的那样,白飞鸿尚且年轻,将来还有许多事情要麻烦诸位,望诸位从旁辅助时能尽心尽力,就当是为了我昆仑的繁荣昌盛。” “您说的这是什么话。”云间月倒是第一个开口了,“飞鸿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孩子,她的心性品格,昆仑上下都是有目共睹,她来接您的班,我是绝没有二话,巫罗你呢?” 巫罗弯着腰,正搔弄着灵犬的下颌,听了云间月的话,他方才抬起头来,对着她与掌门点了点头。 “我也没有异议。”他看了一眼云间月,“白飞鸿一向对灵兽们很好,山上的草木生灵也都很喜欢她,她来接任掌门,我觉得很好。” “如果她有需要,我定会尽我所能。”苏有涯拱一拱手,转向闻人歌,“闻人师弟,你也不必太过忧心。昆仑墟的掌门所要的是可以一力扛起整个正道的责任之人,说来也是惭愧,我们这些老一辈的,在这方面尚且不如令爱。你把她教得这样优秀,应当骄傲才是。” 他又放缓了声音,凑到闻人歌耳边低语。 “至于你所担心的那些事,什么不通俗务……这本就不是掌门该操心的事。你看看掌门师伯,这么多年了,戒律规矩由瑶崖峰执掌,事务经营都交给崇吾峰,便是峰主不在,也照旧的周行不殆,何曾劳动过他老人家大驾?” “……” 这个例子实在过于有力,一下子便说服了闻人歌。他叹了口气,神色苦涩地摇了摇头。 “我只是觉得……”余下的话再说便不好听了,闻人歌也只好拱一拱手,算是认同了掌门的说法,“既然掌门师伯认可小女,我作为昆仑弟子,也没有反对的道理。” 掌门轻轻颔首,转过身来,冲白飞鸿轻轻一抬手。 “上来罢,孩子。”他说,“我有东西要给你。” 白飞鸿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 她没有说话,掌门也没有说话。 二人只是无声地对峙着。 在短暂却又漫长的沉默中,围绕着白飞鸿恭喜她的众人,神色也渐渐由喜悦变成了狐疑。 “飞鸿姐姐?”常晏晏忽然开口,打破了这段沉默。她像是被自己的声音吓到一样低下头,有些畏缩地拢住自己肩膀。 白飞鸿看了她一眼,忽然也微笑起来了。 “没事。”她伸手拍了拍常晏晏的肩,也点头谢过来道贺的诸位,“我去去就回。” 而后,她抬起头,迎着掌门的视线,毫不畏惧地一步一步向上走去。 逃是逃不掉的。 白飞鸿很清楚这一点。 如果说这连日的意外让她学会了什么,那就是有些人决定了要做什么事的时候,无论采取什么手段都会做到。 她依然无法理解陆迟明,但是她明白,他总不会无缘无故同她说那样一句话。 只不过,她不会逃了,再也不会逃了。 比起小心谨慎地避开,她宁愿迎难而上,去看看掌门究竟想要做些什么。 “弟子白飞鸿,叩见掌门。” 行过一礼之后,白飞鸿款款起身,不动声色地凝视着昆仑墟掌门。 而对方面上依旧是一团和气,他从芥子中寻出一枚玉珏来。那玉珏当真是白玉无瑕,玲珑剔透,灵气逼人不可逼视,递到她面前时,犹如一轮残月。 “这是我昆仑墟历代掌门的信物,我的师父当年将它传给我,我在这儿将它传给你。” 那枚玉珏被郑重其事地放入白飞鸿手中,掌门面上带着笑意,缓缓说了下去。 “若我此行无法归来,白飞鸿,就由你登上昆仑墟掌门之位。” 白玉落在手中,满手温凉。 白飞鸿垂下眼,轻轻地应了一声“是”。 在他们下首处,花非花面无表情地看着,无声地咬紧了牙关。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172节 在下颌骨隐隐的声响中,他极力忍耐着,才没有当场冷笑出声。 “真有你的。”他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老不死的。” 而在上方,掌门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轻轻一抚掌,转而看向闻人歌。 “闻人师侄先前不是说,令爱资历尚浅,不通俗务吗?”掌门抬手指向白飞鸿,“正好,诛魔大会尽在眼前,这些日子白飞鸿就在我身边,跟着学习一下如何打理俗务,如何与各派子弟交际,以及怎样筛选出适合远征魔域的精英。这样一来,就算我撒手人寰,她也不至于匆忙接手,左右支绌。” 闻人歌一怔,而后点了点头。 “如此也好。”他面上露出欣慰的笑,转而看向白飞鸿,“快谢过掌门好意。” 白飞鸿稍稍垂下眼来。片刻之后,她仰起头来,对着卓空群卓掌门露出了毫无破绽的笑。 “多谢掌门抬爱。”她朗声道,“弟子定会竭尽所能,不负所托。” ——就让她看看,卓空群究竟想要让她做什么吧。 莫名的,白飞鸿有一种直觉。 她距离真相已经很近了。 能解开一切谜团的钥匙已经递进了她的手中,接下来她唯一要做的,就是找到那扇隐藏了真相的门扉。 殷风烈究竟为什么要袭击昆仑墟,袭击灵山。 空桑、灵山、少海,东海三家所守卫的归墟之下究竟有什么。 陆迟明到底是为什么会杀了这么多人,他入魔的理由究竟是什么。 …… 一切都已经连结在了一起,只是还缺失了至关重要的碎片。 白飞鸿再度看向掌门。 无论是陆迟明还是殷风烈,都有一个共同的连接点——那就是昆仑墟掌门卓空群。 恰在此时,有年轻的弟子提出了异议。 “掌门不必太过忧心。”他说,“即使是魔域,也不敢与我们一山二阁为敌!掌门乃是修真界的最强者,您此番前去诛魔,那陆迟明哪里是您的对手!” 也有其他人附和他的说法:“没错!何人敢与我派掌门为敌?” “就是,就是……” 掌门抬一抬手,压下了众人的声音。 “不。”他说,“陆迟明定会前来诛杀我等。他已经彻底疯了,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正道强者。我们要做的,就是在他羽翼未丰之时,早日斩草除根!” 白飞鸿微微眯起眼来。 所以说,究竟是为什么? 为什么殷风烈要杀他,陆迟明也要杀他? 昆仑墟掌门卓空群,究竟在过往千年中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又做了些什么? 她会用这双眼睛看着。 仔仔细细,看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 于是,事情便这样定了。 待到回了房间之后,花非花猛地将桌上的茶具尽数掀翻在地。 哗啦啦的碎瓷声中,他的胸膛急促地上下起伏,犹如困兽般在房中冲来冲去,他死死咬住牙关,直挣得嘴里都弥漫开了血腥气,他方才用气到发抖的手抓起桌上的净瓶,狠狠砸在地上! 刺啦—— “你说说你,同物件置什么气?” 从房间深处,忽然传来一声轻而缠绵的巧笑。下一刻,绣鞋的鞋尖轻巧地拨开了帘幕,华服的女子挽着披帛,款款步出了阴暗的内室。 见花非花气得都要发疯的模样,她好整以暇地一挑眉,露出花一样的笑来。 “和我说说罢,发生什么了?” 花非花却没有看她,只是咬紧牙关,将那一字一句从喉间硬生生挤了出来。 “计划提前,阴魔。” 他说。 第162章 第一百五十五章(修) 第一百五十五章 昆仑墟所发出的“天下令”, 乃是白帝在世之时定下的三道绝令。是号令天下豪杰,四海八荒诸门诸派共同前往昆仑墟的神令。 第一道,乃是白帝决心远迁东海之前, 特意召集当时几乎所有的门派前来共襄盛会, 全天下的英杰共同的见证下, 他将御座传给了他的人修弟子。 第二道天下令发布在一千二百年前, 由这道天下令,拉开了人族与妖族千年厮杀的序幕。 如今, 第三道, 也是最后一道天下令终于从卓空群的手中发布。他广邀天下豪杰, 共同前往昆仑墟,选拔精英前往魔域诛杀魔尊陆迟明。 此令既出,修真各派均是云集响应,一时之间,数也数不清的飞舟与车舆自海内十洲蜂拥而来, 遮天蔽日, 络绎不绝。 这时候,白飞鸿方才觉察出, 昆仑墟当真是天下第一大宗门。 若是其他任何一个门派, 即使是蜀山剑阁与琅嬛书阁, 怕是也无法承载这样多的来宾。每门每派都带上了自己的精锐弟子,那些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一波接一波的到来,便是白飞鸿记忆力十分优秀, 又有昆仑墟掌门亲自教导,告知了每个来使的姓名, 也还是不免有筋疲力竭之感。 而她是卓空群所指定的继承人一事,也随着一次又一次的介绍与自我介绍, 渐渐为修真界众人所知。昆仑墟的地位如此重要,任谁听了这件事,也不由得多打量她一眼。 “这便是昆仑墟下一任掌门?”又是一名大能看向白飞鸿,转而对卓空群说道,“贵派当真是不拘一格,这姑娘还这样年轻,想来应当是英雄出少年,真是了不得。” “的确如此。” 回答他的却不是卓空群卓掌门,而是一道年轻的女声。白飞鸿抬眼望去,只见林宝婺扶着太阿剑,自远处款步而来,一张端丽的面庞上噙着浅笑,毫无顾忌地走到白飞鸿身旁,转身面对那人。 “说到底,纵观修真界上下,年纪轻轻就对战天魔、力拒雪盈川、又诛杀了死魔之人,也只有昆仑墟白飞鸿一人而已。”她眯着眼睛,对那人绽开如花笑靥,“我想,若是贵派有这样的子弟,也定会不拘一格,推举她为下任掌门的,明叔叔,你说对不对?” 白飞鸿一怔。 林宝婺瞥她一眼,用传音入密对她道:“这个人是明家的家主,当年他的儿子就是因为欺辱你被赶出了昆仑墟。所以他对你很有些意见。” 白飞鸿眨了眨眼。不知为何,她有种莫名的荒诞感。 而那一边,明家家主的笑容虽是一僵,对着林宝婺倒还是好声好气:“原来如此,是我孤陋寡闻了。倒是听闻林大小姐也要接任琅嬛书阁,在这向您道一声恭喜了。” 林宝婺笑得毫无破绽:“哪里的话,只是近来阁中事务繁多,我娘只是让我帮忙处理些内务罢了。书阁并非我林家的私产,最终阁主之位会落于谁手还未可知。也许哪一天,我书阁也出了一个像白飞鸿这样的人物,我娘也就无需对着我这个榆木疙瘩生气了。” “哪里哪里……” “过奖过奖……” 眼看着那边的两人娴熟地打起哈哈来,白飞鸿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命运的反复无常莫过于此,明家公子曾经为了讨好林宝婺而侮辱于她,如今却又是林宝婺为了回护她而对上了明家家主。这种事情,不管是说给前世的白飞鸿还是当年的林宝婺,恐怕都没有一个人会信吧。 人生的变幻莫测,有时当真让人措手不及。在不知不觉之间,一切都已改变了模样。沧海可以化作桑田,仇敌可以成为朋友。而那些她曾经以为非常了解的人,却都一个一个变成了她完全无法理解的模样。 而在她出神的这个间隙,林宝婺已经打发走了明家家主,她回过头来看着白飞鸿,不由得叹了口气,抬手扯了把她的衣袖,要她回过神来。 “你呀……”她的语气十分无奈,“真是,这样要人怎么放心你来接班啊。” 掌门已经同另一名贵客攀谈起来,林宝婺看了他圆圆团团的面庞,一双秀美拧得死紧,好一会儿才不甘不愿地松开。 “也不知道掌门怎么会挑了你的。” 旁人或许会以为林宝婺这话是嫌弃是嫉妒,但白飞鸿却知道,那都不是。林宝婺把她的衣袖捏得乱乱糟糟,又伸手替她一一抚平。那双眼梢凌厉的眼睛挑了起来,似嗔似笑地睃了她一眼。 “算了,难得我在这里,就帮帮你好了。”她松开白飞鸿的衣袖,领着白飞鸿往另一边走去,“我去带你到我娘那边坐坐,在她面前,找你说话的人会少一些。” 眼见着林宝婺又同另一名年长修士热络地聊了几句,白飞鸿静静看着,待二人重新开始迈步才对她开了口。 “你也比我想得更擅长应对这种事。”她打量着林大小姐,“我还以为你不喜欢跟人打交道。” “说得什么蠢话。”林宝婺哼笑一声,“你也不看看本小姐几岁起就在这些人堆里混了。我娘可是琅嬛书阁的阁主,一年到头不知道要应付多少达官显贵、正道大能,我还没有椅子腿高的时候就被我爹娘抱在怀里同这些长辈谈论要事了。怎么可能还会怯场?” “我之前还担心你。”白飞鸿说着自己也笑了,“搞到头来还要你来担心我。” “谁担心你啊,我只是听我娘的命令把你带过去罢了。” 俗话说的好,鸭子死了嘴硬。林宝婺照旧嘴上不肯饶人,只是走路的速度快了一些,拉着白飞鸿到了琅嬛书阁的一行人面前,才忙不迭地撒开手,遮掩什么似的抱上了她娘的手臂,半张脸都埋进林阁主的肩上。 “娘,白飞鸿来了,你不是有话要同她说吗?我把人带过来了。” 琅嬛书阁的阁主林雪照伸出手来,无奈似的摇摇头,又怜爱又教训般捏了一把女儿的脸。 转过来面对白飞鸿时,她面上又浮现出了平日那种得体的微笑。 “许久不见了,白姑娘。” 林雪照坐在轮椅上,却并不会给人一种自己正在被她仰望的错觉。就像不管她是如何温柔的微笑着,也不会让人觉得她柔弱。那双久经岁月而格外沉稳的眼睛望着白飞鸿,须臾,弯起一个优雅的弧度。 “昆仑墟掌门之位,担负着匡扶正道、救济天下的重担,你今后的道路,一定会格外艰辛吧。”她喟叹一声,眼神复杂,“但既然接下这副担子的人是你,我便也可以安心了。你与宝婺不同,你素来心性沉稳,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能当大任。而今浩劫将至,年轻一代中,确实没有比你更合适统领大局的角色了。” “娘——”林宝婺顿时站直了身体,不依不饶地晃着她母亲的手臂,“什么叫‘与宝婺不同’啊!我怎么就不能当大任了!” “林阁主过誉了。”白飞鸿在林宝婺的抗议声中摇了摇头,“我仍有许多不足,当不起这番称赞。” 林宝婺又回过头来瞪她,一张端丽的脸庞顿时便板了起来:“谁说你当不起的!我娘说你可以你就是可以!我娘执掌琅嬛书阁这么多年,阁中学子尽受她教诲,你知不知道我娘最擅长的就是识人辨人、因材施教了吗?” “你看。”林雪照失笑,无奈地拍了拍女儿的手,“你还问我为什么,你看看你做的事情,都这么大的人了,还是一团孩子气。你要是有人家飞鸿十分之一的沉稳谦逊,我也不用这么操劳了。” 林宝婺气鼓鼓地看着她娘,不依不饶地凑过去,用脸颊胡乱蹭她。直蹭得林雪照举起双手示弱,这才哼了一声松开环绕她娘肩膀的手臂来,结果被林雪照屈指在额头上重重一敲,只好捂着脑门哼哼唧唧地转过脸来。 白飞鸿本是微笑着看这一幕,却见林宝婺的脸色微微变了一变,她回过头去,正好看见常晏晏微微垂下头,对他们几人行了一礼。 “见过林阁主。”她再抬起脸时,露出一如既往的甜美微笑来,“飞鸿姐姐,正好你也在这里,蜀山剑阁的江师兄正找你呢。” 常晏晏说罢便侧过身,让出身后的白衣男子,白飞鸿定睛一看,正是蜀山剑阁的大师兄江天月。 短短数日不见,江天月的眉眼间已多了几分风霜。因为先前云梦泽在剑阁出的事,他们再相见未免有几分尴尬,白飞鸿微微启唇,还未说些什么,就见江天月微微欠身,率先向白飞鸿行了一礼。 “白道友,林阁主。” 他素来是个沉默寡言的性子,就算是担负了剑阁重任的现在也多不出几句话来,他深深地看着白飞鸿,目光中似乎有万千思绪闪动,最终只化作一声极轻的叹息。 一刹那间,似乎也有许多的情谊,也在这一声叹息中流水般逝去了。 “云道友不在吗?”他最终只问了这一句。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173节 “戴鸣不也没有来?” 答话的却是常晏晏,她的声音里带着针一样的笑意,轻而快地一刺,随即隐去了。江天月的目光转过来的时候,她已抬手挽了一缕散下的鬓发,轻轻掖到耳后。束起的衣袖掩住了她的神色,再抬起眼时,已是全无破绽的神色,倒让人疑心先前那一刺是不是自己太过多心了。 “云师弟的伤还未好透,再加上……”她的目光在白飞鸿身上顿了顿,微微垂下眼来,“再加上飞鸿姐姐不放心他,便没有让他来参加这一次诛魔大会。” 常晏晏状似无意地看了一眼江天月,声音小了下去。 “毕竟……谁也不想再出一次意外了。” 江天月身形一僵,面上泛出一丝苦涩之意来。 剑阁弟子试图杀害云梦泽终究是事实。这方面不管昆仑墟的人说什么,他作为剑阁大师兄也只能受着。 “晏晏。”白飞鸿不轻不重地唤了常晏晏一声,转而对江天月客气地一颔首,“欢迎剑阁各位来昆仑墟,若是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地方,或是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同我说。” 江天月的目光微微黯淡下来。白飞鸿却只是错开了视线。 无论如何,在那件事之后,他们曾经短暂并肩过的那段情谊,终究是不可能再恢复如初了。 常晏晏见状,微微抿了抿唇,唇角弯起一个好看得弧度,眼底却并没有笑意。像是为了掩饰这一点,她忽然用力一击掌,将众人的视线都吸引过来,这才眉眼弯弯,侧身拉出个人来,轻轻往白飞鸿面前一推。 “快看!飞鸿姐姐!”她虽是将那人往前一推,自己的动作却更快,无比亲昵地抱住了白飞鸿的手臂,“猜猜这是谁?” 白飞鸿打量着眼前身着剑阁弟子服的少女,忽然张大了眼睛。 “你是……阿玉姑娘?” “对,就是我们第一次出门做任务的时候,在蜀山的钱家村遇到的阿玉姑娘,当时她还自愿去做新娘,要带着刀和酒去杀那个强抢民女又吃人的假河神来着。”常晏晏看着那少女,两颊的酒窝深深陷下去,“没想到阿玉姑娘居然拜到了蜀山剑阁门下,做了一名剑修。而且她的修为非常好,这一次才会被江师兄带来昆仑的!” “哪有哪有……”阿玉姑娘的脸都红透了,她连连摆手,“师父说我才刚刚摸着门道,才没有常姑娘说得那么厉害……倒是白姑娘,当日你给的护身符救了我一命,我真的都不知道要怎么谢你才好!” 昔日的农家少女匆匆忙忙低下头来,向白飞鸿行了一礼。白飞鸿忙伸手去扶她,却被对方抬起手臂阻拦了。 “那时候你们为我们村里除了天魔,你救了我的命,之后又为我们报了仇,杀了那个叫雪盈川的大魔头,你的恩情我一直都记在心里,从来没有忘记过。” 阿玉姑娘对着白飞鸿,恭恭敬敬地行完那个大礼,再抬起头时,她眼中含着泪,面上却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来。 “当时我没来得及和你多说两句话,这些年心里都不知道有多后悔。谢谢你,白姑娘。能再次见到你我真的很高兴。” 白飞鸿一怔,面上也渐渐柔和了下来。 “哪里的话。”她握住阿玉姑娘的手,“我才是……很高兴你活下来了,还成为了剑修。” 那至少证明,她曾经做过的一切并不是无意义的。 常晏晏眯着眼睛打量着这一幕。 换了任何一个场景,这都应当是一场感人至深的重逢,只是如今剑阁与昆仑墟关系颇为僵硬,白飞鸿与江天月之间又有些微妙的氛围。便是认出了那是曾经与他们有过生死之交的阿玉姑娘,也不好在这种时候继续叙旧。 常晏晏笑起来,忽然松开白飞鸿的手臂,向前一步,不动声色地隔开了二人。 “好了好了。”常晏晏若无其事地将白飞鸿与一众剑阁弟子隔得更开,“既然招呼也打过了,我就带剑阁的弟子去他们落榻的地方了。” 说到一半,她又忽然回过头去,冲白飞鸿眨了眨眼睛。 “对了,飞鸿姐姐,师母说要你今晚记得回去吃饭,她准备了好酒好菜。” 白飞鸿面色一僵,小心翼翼问道:“我娘亲手做的?” “没有的事。”常晏晏左右看看,凑过来在她耳边小声说了一句,“是师娘今天让我去下面的酒楼里订的席。是‘花月共春风’,你记得吗,我们偶尔会偷溜出去吃的那一家。” 白飞鸿稍稍松了口气:“那就好。” “既然如此,我也一起去吧。”林宝婺忽然插话进来,她像是全然看不到常晏晏忽然暗下来的脸色一样,冲白飞鸿挑了挑眉,“多两双筷子的事,你总不至于这么小气吧?” 白飞鸿一怔,而后失笑。 “哪里的话。”她点了点头,“就像你说的,多两双筷子的事。” “那就好。”林宝婺抬起下巴,目光凌厉地看了常晏晏一眼,“对了,常师妹,我们也好久不见了,去那边叙叙旧怎么样?” 常晏晏看了她一眼,片刻之后,她像是觉得有趣一样,轻轻地笑了起来。 “好啊。” “那我也冒昧打扰了。”林雪照侧过脸,对白飞鸿微笑。 “怎么会。”白飞鸿也笑起来,“林阁主愿意来,当真是蓬荜生辉。我还有许多事要向你请教。” “这句客套话说得不错。”林雪照拍了拍她的手,“继续保持。” 而另一边,林宝婺握紧了常晏晏的手臂,将她硬拽到没人的角落里,整个人挡在她面前,不让她有逃脱的机会。 “做什么这样看着我?”常晏晏又笑起来,“我又不是林大小姐你的犯人。” “你到底想干什么?” 林宝婺死死盯着常晏晏,又向前逼近一步。 “你知不知道你刚才在用什么表情看白飞鸿?” 第163章 第一百五十六章(修) 第一百五十六章 常晏晏听了这句话, 反倒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我和飞鸿姐姐之间的事情,还轮不到你来插嘴吧,林大小姐?” 她不但没有后退, 反倒笑着凑近林宝婺, 又大又黑的眼睛里倒映出对方的脸庞。 被这样注视着, 林宝婺恍惚有种自己正被蛇盯上的错觉。 常晏晏笑着, 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好似毒蛇的獠牙, 随时会咬上林宝婺的咽喉。 “我本来不想理你的, 可你偏又要自己送上来——林宝婺, 林大小姐,你觉不觉得自己管太多了吗?” “常晏晏你又发什么疯?” 林宝婺一把拦住常晏晏冲她伸出来的手,腕上用力,将她推了回去,气得过了头, 她反倒也笑出来了。 “我管得太多了?要不是为了白飞鸿, 谁稀罕管你。”她瞪着常晏晏,目光凌厉, “我是不在乎你到底在想什么, 但是白飞鸿在乎。我也不管你到底想干什么蠢事, 不要对她出手,明白吗?她不是应该被你这种人拉进泥里的对象。” 常晏晏被推到墙上,手肘撞到了墙壁, 却像是完全感觉不到痛一样,只是抬起眼来看着林宝婺。她的头发在方才的动作里被弄乱了, 她用另一只手挽起散乱的鬓发,慢条斯理地别到耳后。 “我这种人?”她缓缓重复了一遍林宝婺的话, 忽然嗤笑出声,“林大小姐,你又有什么资格来说这句话?” 她稍稍挑起眉来,眼角眉梢的轻蔑之意如刀锋刺向林宝婺。 “说得好像你是我们什么人似的。该不会飞鸿姐姐给了你几个好脸,你就真当自己是她的朋友了吧?” 她靠着墙,嗤嗤地笑了起来,全不掩饰自己的恶意。 “要我提醒一下你都做过什么好事吗,林大小姐?” 林宝婺神色一僵,猛地提高了声音:“这和我们现在在说的事情有关系?翻旧账有意思吗?” “有意思啊,当然有意思。” 常晏晏直起身,她生得娇小,去看林宝婺的时候总要仰起头,然而此刻,当她逼近林宝婺的时候,却是林宝婺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她看着林宝婺,眼睛亮得无比妖异,如同有毒火在烧。 “做了的事情就是做了,绝对不会消失。”她像是在对林宝婺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道个歉就什么都过去了,这世界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再说了,有的事就算你自己忘了,别人也会替你记着——牢牢记着。” 她伸出手,纤细的指尖抵在林宝婺的心口,带着叵测的笑意,又向前逼近了一步。 “林大小姐,你不要忘记了,当初伤她最厉害的人就是你。让我想想,你当初是怎么做的来着——对了对了,要不要让我告诉飞鸿姐姐,最开始把她娘亲的事泄露出去的人,就是你——” 啪! 常晏晏的脸猛地被抽歪过去。 林宝婺兀自颤抖着,垂下的手指还在神经质地哆嗦着。她喘着气瞪着常晏晏,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常晏晏歪着头,停了好一会儿,才用手抚上被打的半边脸颊,擦去了嘴角的血痕。 “早这样不就好了?你本来就是这种人才对。” 她嗤笑一声。 “现在才来装好人也太迟了吧?” “你疯了吗?”林宝婺摇头,“常晏晏,你到底想干什么?” 她到底想干什么? 常晏晏蓦地沉默下来。 原本尖锐得像刀一样的少女沉默下来,大而黑的眼睛望着虚空中的某一点,微微恍惚起来。 想要把看得到的东西全都毁掉,想要撕碎每一个靠近她的人,想要把时间停下来……想要在一切开始之前就结束一切…… 然而一切凝结在唇边,只化作一抹扭曲的讽笑。 “我能干什么?” 她自嘲似的说。 “只不过是想让某个讨人厌的大小姐离我远一点而已。” 本是硝烟弥漫的暗处,此刻忽然变得寂静无声,针落可闻。 林宝婺定定地看着常晏晏的脸,半晌,忽然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冷笑。 “是我犯蠢,居然会来问你这个问题。” 她丢开常晏晏的衣领,背过身去。常晏晏看不清她的表情,只听见她的声音,带着深深的失望之意。 “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再管你一次就算我犯· 贱。” 常晏晏却沉默下来,只是凝视着林宝婺负气离去的背影。 右肩的蝶蛊再度如同灼烧一样痛起来,常晏晏抬起手来,用力掐住了自己的肩膀,像是想要碾碎寄居在她血肉中的蝴蝶那样,深深地、深深地、将手指抓进肉里。 “你知道吗?” 常晏晏忽然很轻很轻地笑了出来,她看着林宝婺。慢慢地说出了自己藏在心里很多年的真心话。 “从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起,我就很讨厌你。” “……” 林宝婺停下了脚步。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174节 常晏晏素来是个喜欢装乖卖巧的人,即使她们两个明争暗斗了这么些年,她也从来没有把这句话光明正大地丢到她的脸上过。 此时此刻,听到这样的话,竟然让林宝婺有了一种错觉—— 背后的这个人在交代遗言的错觉。 常晏晏又笑了一下,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我一辈子都得不到的东西,你一出生就有了,从来没有吃过苦,一辈子也不会知道求人是什么滋味,理所当然以为自己就该是天下第一,所有人都应该围着你转……你那个样子,我看了就想吐。”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你一直想知道我为什么格外针对你,对吧?” “你……” 林宝婺的脊背微微颤抖,似乎是在克制回过头去的冲动,又像是在压抑什么快要爆发的东西。 常晏晏却没再看她,只是望着虚空中的某一点,以一种近乎空虚的口吻继续说了下去。 “只是看不顺眼罢了。” 她说。 “那时候,你明明什么都有了,却还要破坏别人好不容易才拥有的一点点东西……那时候我就想,我非得给这个大小姐一点教训不可。” “好巧。” 林宝婺克制着,却还是从话音里泄露出来了一丝颤抖。 “我也是,从第一次见面起就很讨厌你了——最讨厌你了。” “是吗?” 常晏晏很轻很轻地笑了一下。 她的目光依然停留在林宝婺身上,蝶蛊的剧痛越来越强,她知道,此刻只要随便说点什么,林宝婺就绝对活不下去了。 一定会死。 绝对会被她杀掉。 区区一个琅嬛书阁的阁主,那个女魔头当然不会放在眼里。 但是…… “那就快滚。”她说,“别再让我看到你。” …… 林宝婺拂袖而去之后,常晏晏方才松开了紧抓着肩膀的手指,指尖已经抓破了皮肉,剜出数道深深的血口来。在她松手之后,鲜血才迟了一步从伤口中涌出来,一滴一滴,一行一行,滑过苍白的肩头,模糊了那只振翅欲飞的红蝶。 一只手从背后探来,轻轻攥住了她的手腕。 常晏晏骤然僵在原地。 那是一只极为美丽的手,像是自出生起就没拿过比扇子更重的东西。指若柔荑,腕间香风旖旎,仅仅只是一只手,便看得出风流无数。 “做什么要弄伤自己?” 那只手引着常晏晏的手腕,贴在了微微弯起的朱唇上。 女子偏过脸去,轻轻啜去她指尖的血肉,将殷红的血珠含进双唇之间,方才怀着无限怜惜似的,将染血的唇贴在少女的脸颊上。 “我可是会心疼的。” 那声音拂着她的耳畔,说不出的娇媚温软,几乎能令听的人骨头都酥了半边。 只是常晏晏却不由得微微发起抖来。 另一只手也拢过来,雪白的手臂在常晏晏的身前交叉,形成一个近乎环绕的姿势。那双手臂抱得并不紧,只是虚虚拢着。然而,无所不在的香风缠绕着她,如同无影无形的毒雾一般,深深地,深深地,随着呼吸丝丝缕缕缠到脏腑深处去。 几乎要将她绞杀。又像是要将她的五脏六腑也腐蚀殆尽。 “真可怜,居然被那个嚣张跋扈的大小姐欺负了。” 温凉又柔软的面颊贴在常晏晏的脸上,被掌掴而火辣辣痛着的伤处被这样触碰着,令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噤。听到这声亲昵的问候,她垂下眼帘,一时之间,既不敢摇头,也不敢点头。 “打人可不好,要不要给她一个小教训?” 环抱着她的女人,在她耳边吐出如丝如蜜的笑语。 “就像上次……我们给她的那个小教训一样。” 常晏晏无法遏制地发起抖来。 心魔引。 在她初入师门之时,因为和林宝婺的一时意气,所以对她种下的心魔引。 那时候,将心魔引交到自己手中的女人,就用着这样甜蜜而柔美的笑语。 “那一次,你不是做得很好吗?”阴魔柔柔地笑着,“还记得那时候她的样子吗?非常好笑吧。不想再来一次吗?近来有人送了我一些很有意思的小玩意儿,如果你需要的话,我也可以送给你。” “不……不必了……” 她努力让自己不要从这个怀抱中逃出去,也不要露出什么畏怯的模样,为了掩饰自己自骨髓深处涌上的战栗,她甚至强迫自己嗤笑出声。 “不过是个蠢货,姑且放她一马,反正量她也看不出什么。” “是吗?”女人轻笑着,涂了嫣红蔻丹的指尖徐徐上移,轻轻抵住她的面颊,“既然晏晏你这么喜欢她,多留她一会儿也未尝不可。你知道的,那么多孩子里,我总是最心疼你的。” “是、是的……” 常晏晏只觉得冷汗已经浸透了重衣,却还是不得不强笑着奉陪下去。 “不然您也不会将能骗过问心阶的珍贵法宝交给我——阴魔大人。” 女人轻笑出声。尖尖的,涂了蔻丹的手指勾勒着她的轮廓,在苍白的面庞上留下淡淡的痕迹,最终,停留在她的喉间。 阴魔抚摸着她的咽喉,就像抚摸着一只猫。 就像在东海空桑,骤然将常晏晏拉入她的幻境时那样。 就像很多很多年前的三圣教,常晏晏还不叫常晏晏,只是一个卑微地跪在下方的无名孤女时那样。 无论过了多少年,无论她认识了多少人,无论她修炼到了何种境界,只要在这个女人面前,她永远都是那个卑微而又肮脏的小女孩。 而最终……除了这个女人的身边,她依然无处可去。 “真乖。” 阴魔轻轻地吻了吻她的脸颊,笑着说。 “再替我办一件事吧,晏晏。” 第164章 第一百五十七章 第一百五十七章 这一头是暗潮汹涌, 另一头白飞鸿着实是被这应接不暇的人际交往搞得头昏脑胀。 花非花过来找她的时候,只见她整个人都瘫在自己的小房间里,额头上还搭着一块冰水浸过的巾帕。 只有一只翅膀的肥鸟蛮蛮绕着白飞鸿上下飞舞, 用它那可怜的小翅膀拼命给她扇风, 直累得是气喘吁吁。可惜在旁人看来, 也只是一只圆嘟嘟的毛团子在围着人乱窜罢了, 掀起的风连白飞鸿的头发都吹不动多少。 花非花十分好笑地走过去,把鸟团子往手里一揣, 上下掂了掂。 “哟, 一段时间没见, 您这是又胖了多少啊?”他颇为夸张地挑起眉来,作出一副苦思冥想的模样,“让我猜猜,这至少胖了八两吧?” “你才胖!”蛮蛮顿时炸起毛来,一猛子撞上花非花的脑门, 直把他撞了个趔趄, “老子这是丰满!丰满你懂吗?!” “嘶……怎么不见你给阿白扇风的时候用这么大劲啊?” 花非花捂着自己被撞红的下巴,挥挥手把蛮蛮赶到一边, 走到白飞鸿的身旁, 抬手压上她额前已经发温的巾帕, 掐指捏了个冰心诀,将沁凉的手掌压在她的额上,隔着柔软的巾帕, 那凉意沁入颅脑,缓和了发热的症状, 白飞鸿不由得发出了一声喟叹,在巾帕下张开了眼睛。 她看不清花非花的神情, 只听见他的声音,带着微微的笑意。 “怎么样,下任掌门不好做吧?”他的语调有点像心有戚戚,又像是在打趣她,“和那么多人打交道,还要记那么多宗门的资料,以及魔道的动向……体会到人前风光有多受罪了吧?” 白飞鸿又叹了口气,她闭着眼抬起手来,在花非花的额上重重一敲。 “说得这么容易,也不见你来帮我。” 她扯下巾帕,撑着扶手坐起身来,花非花自然地直起身,向后让了一让,好让她好好坐起来。 “一上午都没有见到你的人,跑哪儿去了?” “我也有自己的朋友要招待啊。” 花非花垂下眼,笑着说。 他看着自己的长发搭在她的肩上,白飞鸿却一无所觉,只从小几上拿了茶来喝。他看了她低头时露出的白皙后颈好一会儿,才伸出手去,将那一缕长发从她肩上扯回来,虚虚握在手里,感受着其上沾染的体温。 “再说了。”他又笑,“不是还有林宝婺帮你吗?再不济多搭上一个云梦泽,他们这些大家子弟都是处理惯了这些事的。” “你最近是不是特别阴阳怪气?” 白飞鸿抬眼看了他一眼,抬手揉了揉自己的额角。蛮蛮扑腾过来,看热闹不嫌事大般扯高了嗓音。 “我知道我知道!”单身时间等于出生时间的比翼鸟在白飞鸿肩上上蹿下跳,挥着翅膀利剑似的朝花非花一指,“这是吃醋了!” 花非花:“……” 白飞鸿又叹了口气,捏住蛮蛮的鸟嘴,露出温和得让人毛骨悚然的神情。 “别闹。”她的语调也很温柔,“再胡说八道,今天你就没有点心吃了。” “嘎!” 蛮蛮猛地翻倒在她手上,露出红肚皮来,仅有的一只脚爪造作地抽了抽,单边翅膀盖住自己的脑袋,假装自己已经是一只死鸟了。 白飞鸿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把蛮蛮往肩上一放,便试图站起身来。 诛魔大典召开在即,她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在这小憩一下还是多亏了林雪照帮忙…… 然而,有一只手却在这时压上了她的肩膀。 “如果蛮蛮不是胡说呢?” 花非花扣住了白飞鸿的肩膀,慢慢从后面靠过来,他的长发凉凉地落在她的肩头,擦过她的脸颊,藤蔓一样将她包围。 她听见他的声音,不再轻浮,不再飘忽,与过去的任何时候都不一样。郑重得让人莫名感到陌生。 他问:“如果我真的喜欢你呢?”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175节 白飞鸿一怔,下意识想要推开花非花的手。 “别开玩笑了。”她皱起眉来,稍稍避开脸去,“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玩……” “我没开玩笑。” 花非花攥住了白飞鸿推拒的手,死死抓在手心里,用力过度,甚至传来了骨骼摩擦的细微声响。他近乎强迫地扳过白飞鸿的肩膀,逼着她直视自己的眼睛。 那双眼睛亮得像是有野火在烧。 “我没开玩笑。”他没有笑,认真地重复了一遍,“我喜欢你,白飞鸿。” 花非花不笑的时候,一向很有压迫感,被那样一双眼睛逼视的时候,甚至会有一种自己被野兽盯上的错觉。 ——他是认真的。 白飞鸿静静看了他一会儿,在心中明确地认识到了这一点。 于是她缓慢地、却也坚定地将手从花非花的手中抽了出来。 而后,她用了与花非花同样的力气,将他从自己面前推开了。 “对不起。”她只说了这一句,便起身离开了这里。 蛮蛮扑腾了一下翅膀,安慰似的拍拍花非花的头,也追着白飞鸿跑了,徒留下一室寂静的空气。 在她匆匆的脚步远去之后,花非花依旧维持着先前那个姿势站在那里,许久,他方才将余温尽失的手掌搁在椅背上,而后,低低地笑出了声。 “我真蠢……” 他笑着,掌下的椅背却渐渐发出悲鸣,最后,传来一声破碎的脆响。 “到了这种时候还在想什么?”他嘲弄自己,“想也知道她不可能答应吧?” 不如说,不答应才是对的。 他这样想着,手上却越发用力,断裂的木刺扎进肉里,血流了出来,他却像感觉不到痛一样,仍是自顾自地笑着。 只不过他还是想试一试,试试看她会不会同他走。 然而白飞鸿一如既往地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 她永远都不会选错。 “如此也好。” 男人松开手,唇边笑意更深,嘲弄也更深。只是不知道,他究竟在笑的是自己,还是旁的什么人。 “如此……也好。” 她选了她的路。 他也选了他的。 原本就只是短暂交汇的刹那迷梦罢了。 时间到了,梦也该醒了。 …… 白飞鸿独自走到了长留之山的大殿前,大典即将在这里举行,她却有些神思不属。 蛮蛮一路上都在她的肩膀上蹦来蹦去,叽叽喳喳,一会儿跳到左肩,一会儿蹦到她的头上,一会儿又在她的耳边扑棱个没完。 “我就说那小子对你不怀好意!不然怎么会有事没事就围着你转还整天送东送西!” “难怪他一天到晚针对云小龙,对着希夷也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我跟你赌三块点心,他盯上你好久了!” “嘿我跟你说,姐妹,绝对不要随便答应他,至少要让他追个百八十年的,男人都是贱·骨头,得到手了就不会珍惜了,整天想着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我比你多活了好几百年,听我一句劝,他爱咋追咋追,你可千万不能心软!” 白飞鸿:“蛮蛮,你先闭嘴。” 见她有些出神的样子,蛮蛮顿时急了,单个小翅膀几乎要翻飞出残影来,绕着她左右乱转,恨不得用爪子去挠自己的脸。 “啊呸!不对不对!你可千万别答应他!” “我拿我神鸟的直觉跟你做保,那小子绝对不是一个好对象!你千万别考虑他!希夷还没醒呢!” 白飞鸿:“……” 她懒得理它。 蛮蛮一路叽叽喳喳到了有人出现,大殿附近人越来越多,这只除了吃啥都不会的神鸟也猛地闭了嘴,咳嗽两声,装模作样地挺起胸膛,端出最后一只比翼鸟的架子,摆出一副高贵冷艳的模样。 就像它先前说的,它这是来给白飞鸿撑场子。 耳根终于清静下来,白飞鸿叹了口气,提起衣摆迈入了大殿。 “别想那么多。”她最后只对蛮蛮说了这么一句,“现在不是想这些事的时候。” “唔唔唔——” 蛮蛮急得恨不得用翅膀去拍白飞鸿的头,却又迫于形式不得不强忍下来,面上神色更显狰狞,倒真有了神鸟冷艳高贵不可冒犯的威严来。 一旁的各派人士望着走进殿内的白飞鸿,一时也窃窃私语,交换起眼神来。 “听说那就是希夷仙尊的弟子……” “年纪轻轻就斩杀了四魔……” “肩上的是比翼鸟吧……多少年没有再见到了……” “此番诛魔大会她应当也会去吧……” “难讲,既然卓掌门已经指定了她做继承人的话……” 蛮蛮将红彤彤的胸膛挺得更高,努力替白飞鸿撑起场面来,却发觉白飞鸿不知为何没有留意那些言语,反倒若有所思地抚摸着青女剑的剑柄,不知目光落在何处。 “你怎么了?” 它稍稍侧过头,小声地问白飞鸿。 “不知道为什么,有点不太好的感觉。” 白飞鸿蹙着眉说。 随着无情道的修为渐深,她有时会感到自己正在与那不可言说的“道”逐渐融为一体。也正因为如此,她偶尔会有一些非常奇怪的感觉。 就像此时此刻,明明一切都很正常,她却总觉得有哪里很是异样。 就像是一滴墨落进了湖泊里。 就像是一缕烟混进了晚风中。 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莫名的杀意在她心头躁动,催动着她的指尖扣上青女剑的剑柄,若不是她极力克制,恐怕会在这里当场拔出剑来。 那是一种难以名状的冲动。一种无法言说的直觉。 不杀掉不行。 一定要杀掉才可以—— “昆仑墟卓掌门——琅嬛书阁林阁主——蜀山剑阁江剑主到——” 随着殿外的汇报,白飞鸿也压制下那莫名的杀意,强迫自己抬起头来。 高台之上,各派掌门纷纷落座。一山二阁为主的正道魁首坐在最前,昆仑墟掌门卓空群站起身来,友好地冲众人一拱手。 “劳烦各位舟车劳顿,远道而来,老朽不胜感激。” 他敛去面上神色,从容而冷漠地说了下去。 “今日诚邀各位前来,是为了商议诛杀魔头陆迟明一事。” 第165章 第一百五十八章 第一百五十八章 修真界的正道宗门大多已经抵达了昆仑墟, 正当一众修士聚集在长留之山,商议如何应对这个稀世魔头。云梦泽也在病榻之上睁开眼来。 博山炉中,青烟袅袅升起。弥漫在房间里的安神香, 令人感到困倦。像是为了对抗这份困倦一般, 他将还缠着纱布的手掌抵上了腹部的伤口。 锐痛深入脏腑, 驱散了萦绕着颅脑的乏意, 在刚结好痂的伤口破裂之前,他停下了动作。 片刻之后, 云梦泽支着床沿坐了起来, 他一言不发地注视着那只香炉, 良久,他端起桌边的茶盏,将冷茶尽数倾倒在香炉之中。 烟变了色,如同垂死的蛇一样奋力挣扎片刻之后,颓然散去了。火熄了, 灰冷了。 他赤着脚站在那里, 凝视着烟灰俱冷的博山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闻人歌端着药从屋外走进来, 见云梦泽站在那儿不说话, 自己倒是先愣了一下。 “你怎么下榻了?”他快走两步到云梦泽身边, “你伤还没好透,快点躺回去休息。” “香是常晏晏调的吗?”云梦泽忽然问。 “当然是她。怎么,不喜欢这个香?”闻人歌顺手搁下药盏, 打开香炉拨弄了一下香灰,“里面的确有两味药放得太重了, 对龙族可能有些药效过猛,也难怪你会觉得不舒服……居然犯了这种疏漏, 回头得让她把药经再抄三遍。” 疏漏…… 云梦泽一言未发地坐回去,解开身上的绷带,手法娴熟地为自己换起药来。他素来是个寡言的性子,就连给自己换药的时候也带着一股莫名的狠劲。就算身体因为痛楚本能地绷紧,他面上也照旧是一派阴郁的沉默,连呼吸都不肯乱。草草换过药,便拿起绷带去裹缠自己的伤处,仿佛那是旁人的身体一样。 真是疏漏就好了。 他想。 “你这是做什么?” 闻人歌回过头来,见云梦泽如此粗暴地对待自己,面色顿时便沉了下来。这位医修抬手止住云梦泽的动作,将方才卷上少年身躯的纱布又撤了下来,重新蘸了灵药,处理着他身上没有被药涂到的伤口。 “我也知道你心急。”他擦着擦着便叹了口气,“但是再怎么急,也不能糟蹋自己的身体。此番你伤到了根骨经络,我们就连药都不敢给你用太重的,可你倒好,随手包扎一下就想往外冲,倒是白费了我们一番苦心。” 云梦泽又沉默了好一会儿,到底是低下头来。绷紧的脊背也慢慢放松下来,任由闻人歌处理他的伤口。 “对不住。”他轻声道。 “飞鸿很担心你,这几天都没有睡好觉。” 闻人歌换完药,拿起绷带重新替云梦泽裹上。到底是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见他遭此横祸,闻人歌也不是不心痛的,难得放缓了语调,劝诫了两句。 “便是不为你自己着想,也要为她想想。你想想,如果是飞鸿遇到这样的事,她还这样糟蹋自己的身体,你能看得下去吗?” 云梦泽的手指微微抽搐了一下。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176节 他抬起眼来,看向闻人歌,许久未曾言语。 眼前的这个人说的时候,本的是最衷心的劝告,完全是出自委婉的好意。 然而闻人歌并不知道,云梦泽真的看过那样的白飞鸿。 失去了一切之后,日复一日坐在湖水边,只是静默地发呆的白飞鸿。 而那时的他什么也不能说,他只能远远地站着,日复一日地看着她的背影。 “我知你复仇心切,任何人在你这样的景况,都难免忧心如焚。但你也要想想你自己,想想身边的人。” 闻人歌包好了他的伤口,将药盏端了过来,汤匙在药盏里搅了搅,片刻之后,方才搁下了手。 “我现在说什么都像是空话,恐怕你也听不进去。” 他将药递了过去,又是一声叹息。 “只不过……就当是看在我这把老骨头的份上,药总是要好好吃的。” 云梦泽接过闻人歌递来的药汤,望着药盏上散开的热雾,那雾气似乎也漫到了他的眼底,让人辨不清他的思绪。 良久,闻人歌才听见了他的声音。 他问,我还有多久才能好起来? “少则一个月,多则数年。” 闻人歌闭了闭眼,给出了一个云梦泽绝对不想听到的答案。 “也就是说,我无论如何都赶不上这次诛魔大会了。” 闻人歌闻言沉默下来。而这沉默便成了最好的回答。 云梦泽笑了笑,将药汤一饮而尽,便抓住床边的银枪站起身来,意欲向外走去。 “你伤势未愈,需要好好养伤,不可妄动!”闻人歌面色微沉,抬手就要拦他。 “闻人师叔。”云梦泽低声道,“我明白师姐的意思。” 闻人歌阻拦他的手一顿。 “师叔你终究是六峰之主,今天这样的大日子,你应当在长留之山,之所以留下来看顾我,多半是师姐的请托。” 不想他被人袭击也好,怕他自己轻举妄动也罢,白飞鸿一定是因为担心他,才会特意拜托闻人歌留下来看顾云梦泽。 这份好意,云梦泽不是完全感觉不到。 只是…… “师姐曾经同我说过,有些事无论如何都必须去做。” 握着银枪的手慢慢收紧了。云梦泽目视着窗外,眼中无声无息地泛起猩红来。 “我爹我娘,连同空桑上下一千七百三十五条人命,我都要向陆迟明讨回来。” 他说:“我既然活了下来,便是拼了这条命不要,也要替他们讨还这笔血债——这是我的责任。” 无论曾经有过多少挣扎与怨恨,他终究是空桑的二公子,是受了诸多子民的供奉,受了诸多子弟的保护,方能顺利成长到这个年纪。无论他曾经有过怎样的想法,没有他们就没有今日的他也是事实。 既然受了他人的恩惠,就必须承担起这份责任来。 他们既然被杀害了,他就必须为他们讨回公道。 更何况…… “其实我大概能猜到大哥……陆迟明他到底想做什么。” 云梦泽仰起头来,几乎要为那个荒诞的猜想而发笑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嘴角提了几次,却还是提不起来。 一开始是被悲愤与绝望冲昏了头,但是冷静下来想想,答案近得好像他一睁眼就能看得到。 因为大哥完全不会撒谎。 不如说,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在云梦泽的记忆中,他从来没有说过哪怕一句谎话。 只要稍微回想一下他的话语,就全部都能想明白了。 所以…… 云梦泽握紧了自己的银枪,无声地咬紧了牙关。 所以他从来没有这么憎恨过一个人。 “他自去证他的大道。”他终于笑了出来,那是无比凄惨的笑声,“为什么要杀我的爹娘?” ——又为什么要杀了她,杀了我? 他绝不原谅。 无论有什么理由,他都绝对不会原谅他。 他对陆迟明的理由没有任何兴趣,他不想听,也不想知道。 “……” 听着那惨不忍闻的、断断续续的笑声,闻人歌沉默良久,忽然开了口。 “飞鸿是我的女儿。”他看着云梦泽,慢慢说了下去,“可你也是我从小看到大的,对我来说,和自家的孩子也没什么两样。” 云梦泽的笑声停住了,他转过脸,有些诧异地看过来。 闻人歌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年长的男子总是要宽容一些的,他看着云梦泽,面上又掠过了一丝叹息。 “既然你无论如何都要去诛魔大会,我也拦不住你。”他放下手,背手朝门外走去,“不周之山有一样秘药,据传能够起死人,肉白骨。虽然这只是谣传罢了。” 闻人歌再度叹息一声。 “那是能在极短时间内治好一切伤病的万能药,虽不能令亡者死而复生,对于生者来说却是无所不能的灵药。”他顿了顿,又道,“只是服下这药,却会于寿命有损。虽能图一时之快,却于长久有碍……我原本不想给你用的。” 云梦泽怔忡良久,忽然醒过神来,恭恭敬敬地抱拳行了一礼。 “多谢师叔!” “总不好看着你这样的年轻人去送死。”闻人歌摆了摆手,神色更加怅然,“只是这灵药也只剩下一瓶了,用完便也没有了。你今后……好自为之罢。” 闻人歌说罢,便离开了这间病房。 云梦泽握着银枪,伫立在原地,久久未曾言语。 而另一边,闻人歌也行到了不周之山的主峰附近。 既然是秘宝,自然会被好好封存起来。闻人歌记得,那瓶灵药因为只余下了最后一瓶,被好好的收在了历代峰主的内库之中。 只要进得自己的洞府,便能找到那瓶灵药。 然而,闻人歌却在这时,窥见了一抹鬼祟的身影。 “……” 如今正是众多宗门齐聚昆仑墟之时,虽然按理说所有人都应当聚集在长留之山等着商议大计。然而昆仑墟毕竟占据了白帝遗泽,秘宝众多,也不能排除其他门派的趁机前来浑水摸鱼的可能。 闻人歌掐了一个隐匿诀,无声无息地缀在那道黑影之后,跟着对方进了不周之山的主峰。 是来偷窃秘籍、法器、还是灵石草药? 闻人歌猜测着,然而不知为何,越是往后走,他越是觉得那道身影莫名眼熟。 他曾经见过这个人。 直觉模模糊糊地告诫于他。 然而最为令他震惊的是,对方并未前往珍藏秘宝的峰主内库,也未前往明面上的药房。 对方目标明确地前往了不周之山的禁地。 ……那是唯有六峰之主方才知晓的禁地。 不如说,之所以设立六峰之主,就是为了守护这七处禁地。 极少有人知道,昆仑墟的护山大阵是以天上七星为对照,而设立下七个枢纽的。 为了守卫这七个大阵中枢,方才在掌门之外,另外设置了六峰之主。 那个黑影,想要破坏昆仑墟的护山大阵! 闻人歌不假思索,一手捏住了传音符,另一手便扣上了腰侧的利剑。 然而,他的身体却忽然不能动了。 不知何时,无形的蛛丝牢牢地困住了他的四肢,让他无法动弹,亦无法开口说话。 死一样的寂静中,忽然传来了一声轻笑。 “连被人跟上了都一无所觉,看来你的心动摇得还真厉害,向那个小丫头求爱失败,就这么让你挫败吗?” 闻人歌的心骤然坠了下去。 他认得这个声音。 四魔之一的阴魔,巫真。 女人笑盈盈地说了下去:“好险好险,若不是我事先布好了网,恐怕你此番就要折戟于此了。怎么,妖皇陛下,不回过头来,见一见你的老熟人吗?” 那道身影一顿。 须臾,他缓缓回过身来,漆黑的兜帽之下,露出了一张如此熟悉却又如此陌生的脸。 “殷……风烈……” 闻人歌挣动几乎被完全麻痹的咽喉,方才艰难地挤出了这个名字。 怎么可能会是他? 为什么会是他! “你全都看到了吗?” 殷风烈看着闻人歌,良久,方才没有什么神情地点了点头。 “那就没办法了。” 他说。 第166章 第一百五十九章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177节 第一百五十九章 异变发生之时, 所有人都觉察到了骤然爆发开来的魔息。 云霄在一刹那间被撕作两半,席卷大地的风烟也在这一刹那间被夺去了力量,只能颓然追逐着那直达天宇的魔息, 那骇人的气息如巨龙一般盘踞于苍穹之上, 发出了震人心魂的嘶吼。 “怎么回事!” “魔修入侵了?” “怎么可能这里可是昆仑墟!” “但是刚才那是——” “去看看情况!” “等会, 不要冒进!汇报情况的人还没来吗?” “卓掌门,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片喧哗之中,白飞鸿的面色却渐渐苍白了下去。 魔息爆发的方向……是不周山。 她不再迟疑, 捏碎了传送符, 一瞬间便已从原地消失。 下一瞬间, 她已经站在了不周之山的土地上。 然后,白飞鸿听见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那是常晏晏的声音。 她不再迟疑,挥手祭出青女剑,御剑飞向尖叫的来处,不周之山的主峰。 还未落地, 白飞鸿便闻到了一阵极为浓烈的血腥味。 常晏晏呜咽着, 捂着手臂向白飞鸿跑来,鲜血从她掩着伤口的指缝间淅淅沥沥地落下, 在石阶上留下一行触目惊心的朱红。 “飞鸿、飞鸿姐姐!” 她看见白飞鸿的时候, 脸上骤然闪过一抹慌乱的神色。她下意识加快了脚步, 几乎是扑进了白飞鸿的怀里。 “云梦泽……云梦泽他入魔了!”她颤抖着抬起手来,指向自己跑来的方向,“先生……师父被他、被他……” 白飞鸿蓦地睁大了眼睛。 在她身后, 陆陆续续也传来了其他人的声音。 “出什么事了?” “好浓的血腥味……” “魔息就是从这个方向传来的,我们快过去看看!” 在大脑反应过来之前, 白飞鸿已经冲了进去。 越是向内奔跑,血腥味便也越浓重——常晏晏的伤势, 远不足以留下这般浓重的血腥味。白飞鸿的心在不好的预感中笔直地坠了下去。 她猛地加快了脚步,而后,戛然而止。 黏腻的触感,血的触感,在踩进去的一刹那就淹没了她的双足,如同一双无形的血手,死死拽住她的脚踝,只一用力便将她拉入其中。 她坠入了一片血红的梦魇。 血。 满眼皆是鲜血。 鲜血淹没了长阶,溅上了墙壁,在这并不广阔的空间中涂抹开刺目的颜色,灼烧着她的双目。 而血泊的中央,倒着一个人。 一个白飞鸿理应知道他是谁的人。 “——” 意识也变得一片血红。 白飞鸿茫然地睁大了眼睛,看着那个流出了这么多血的男人。 她徒劳地张了张口,想要叫出他的名字,但是声音却堵塞在喉间,如同干涸的血。 她认得这个人。 她知道他是谁。 他是会用那双手去抚摸自己的头的人是永远站在她这一边的人是最初将她带出了风月天的人是她的恩人是她的……父亲。 于是,白飞鸿明白了。 倒在那里的人是闻人歌。 “……” 重要的东西被打碎的时候,并不是总会发出声音,也不是总会有所感应。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总是如此。 白飞鸿想,似乎每一次都是这样。 她所爱的人总是在她所不知道的时候受伤、改变,甚至死去。而她若是不曾亲眼见证,就总是一无所觉。 每一次都是如此。 她看着倒在血泊中的那具躯体,缓缓地、缓缓地迈开了脚步。 而后,越来越急,越来越急,不要说是跑,她几乎是扑到那个人身边的。 似乎有什么人在呼唤她吧,似乎有什么人想要拉住她吧,但是白飞鸿什么都听不到,也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她只是跪在闻人歌身边,探出手来,小心翼翼地抚上了对方被洞穿的胸口。 “先生……”她喃喃,却几乎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到了。 血液的轰流之声,覆盖了一切。 白飞鸿什么也听不到了,也什么都看不到了。 她以为自己会惨叫,以为自己会发狂一样嘶吼起来,也以为自己会当场嚎啕出声……但事实上,她什么也没有做,也什么都感觉不到。 只有身体像是冻结了一样,一动也不能动。 唯有手掌上血肉的触感,是如此鲜明。 白飞鸿抬起头来,同不远处呆站着的云梦泽对视着。 银枪横倒在他的脚下,云梦泽睁大了眼睛看着她,他的双手上、脸上尽是鲜血,在一片猩红之中,一只猩红的眼睛呆呆地注视着她。 视线相接的刹那,他如同骤然从梦中惊醒一般,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我……” 云梦泽下意识想要向白飞鸿走去,然而刚一动作,便有人一左一右扑了上来,将他死死摁在地上。 “别动!” 云间月沉声道,龙化的利爪死死压在他的背上,不易觉察地抽搐了一下,她垂下头,无声地咬紧牙关,在利爪险些嵌入云梦泽身体之前下意识放松,随后又强迫自己加重了力道,压得掌下的人动弹不得。 “别动……”云间月逼着自己不要移开视线,身躯却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别逼我杀你,阿泽。” 利爪下的人停止了挣扎,死一样的寂静中,少年微微张大了眼睛,血红的眼瞳转向云间月,许久都没有动一下。 云梦泽什么也没有说,然而在那样的视线注视下,云间月也不由得闭了闭眼睛,她深吸一口气,逼着自己转回脸来,继续盯着云梦泽——到底是龙血传人,若是他突然发难,她也需要用上全力才能压制住他——无论如何,都不能错开视线。 然而那只血红的眼睛已经转了开来,盯住她身边的另外一人。 那正是蜀山剑阁的大弟子,江天月。 看着这个曾经与他并肩战斗过的青年,云梦泽忽然嗤笑出声。 “你也觉得是我做的,对吗?” 江天月没有回答,只是稍稍侧过了头,看向白飞鸿。 “白道友。”他的声音中不无担忧,“你还好吗?” 白飞鸿跪在那里,几乎整个人都伏在闻人歌身上,她像是想要用自己的身体挡住闻人歌,又像是想要挡住死亡抓向他的手一样,一动也不动地低着头,趴在那里不说话。 然而,任谁都看得出,惊人的灵力正在她周身凝聚,回春诀被催动到了极致,极为纯粹的灵力在血脉中奔流,甚至连经络都透出隐隐的灵光来。 那灵力汇集在她的双掌之中,源源不绝地向着灵府灌注而下! “飞鸿姐姐!” 常晏晏再也顾不上自己的伤处,扑将过去,试图阻止白飞鸿的行为。 “别这样!飞鸿姐姐!先生的灵府已经被人打破了,你这样只会耗光自己的灵力!你会死的!” 然而她却未能扑到白飞鸿身上,骤然爆发的灵力如同无形的巨手,猛地将她掀到一边。 灵力化作了漩涡,汇集到了白飞鸿一人身上。修真者虽然可以修行不同的法门,白飞鸿过去也可以驱动回春诀——然而改换了道途就是改换了道途,剑修与医修终究是两条路子。 随着无情道的修为日益精深,白飞鸿驱动回春诀的能力也日益削弱。 起死回生。 这样程度的回春诀奥义,已不是如今的白飞鸿所能使用的了。 经脉传来破碎般的锐痛,几乎要从内部将她撕成无数的碎块。鲜血沿着额头,沿着手臂,沿着破裂的经脉淅淅沥沥地落下,然而白飞鸿依然没有移开手,反而越发聚集起灵力来,一刻也不停地朝着已经断绝了心跳与呼吸的躯体灌注。 还来得及。 她想。 一定要来得及。 “飞鸿姐姐!停下!这样你也会死的!” 常晏晏挣扎着爬起来,拼命朝这边伸出手来,想要唤回白飞鸿的神智。 然而,灵力漩涡的中央,那白衣的女子依旧一语不发,分毫未动。 “飞鸿姐姐!” 常晏晏终于冲进了那灵力的漩涡中央,她艰难地睁开眼睛,却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 一滴鲜血滑过白飞鸿的面庞,如同眼泪一般,落在了闻人歌的面庞上。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178节 “爹爹……” 那苍白的唇中,终于吐出了那个已经在心中重复了千百遍的称呼。 “别死……”她喃喃着,如同哀求,又如同噩梦中的呓语,“别再……抛下我一个人了。” 如同呼应着她的哀求一般。 本已被彻底打碎的灵府之中,升起了一点幽绿的萤火。 那是回春诀的暖光。 比白飞鸿的灵力更加深厚的绿色,微弱地燃烧着,颤颤巍巍,如同风中之烛,随时都会湮灭的一点光辉。 白飞鸿睁大了眼睛,连忙千百倍地将自己的灵力灌注进去,小心翼翼地掬住了这一星魂火。 停滞已久的心脏,缓缓地、微弱地颤动了起来。 突。 突突。 咚。 眼泪夺眶而出,一滴又一滴地落在了男人冰冷的面庞上。白飞鸿伏下身,几乎要失声痛哭出来。 “爹爹……” 她又重复了一遍,声音里还带着哭腔,面上却已挣出一个笑来。 在她的掌下,那颗心脏终于恢复了跳动。 第167章 第一百六十章 第一百六十章 白玉颜赶来的时候, 白飞鸿才刚刚放下了挡住闻人歌的帷幕。便见到娘亲匆匆闯进来,脚下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在地。 她忙伸手去搀扶对方, 几乎是在肢体相触的一瞬间, 白玉颜便紧紧攥住了她的手臂, 隔着衣料也能感觉到那双颤抖的手……有多么冰冷。 “他……”白玉颜哽了哽, 方才能继续说下去,“他怎么样了?” 白飞鸿从来没有在娘亲脸上看到这样的神色, 有那么一瞬间, 她甚至觉得, 有一张更为年幼的孩子的面影浮现了出来——恐惧着失去、茫然不知所措的小女孩的脸。 面对着这样一张脸,白飞鸿张了张口,将“熬过今夜”这几个字吞进了肚里,她抿了抿唇,无声地握紧了娘亲的手臂, 像是想要用这种方式给予她一份支持一样。 “……暂时脱离了性命之虞。”她选了一个相对折中的说法, 却还是无法对娘亲隐瞒实情,“只是……他伤势太重, 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醒过来。” 袭击者并未留情, 整个的击碎了闻人歌的灵府, 刺穿了他的心脏。 这种情况下,还能有命在,已经是万中无一的侥幸了。不如说, 任何人落到这种境地都没有活下来的可能。若非闻人歌本人回春诀的修为极为精深,在这等绝境下也勉强保留下了一丝魂火, 就算白飞鸿是大罗金仙在世,他也必死无疑。 可他终究是已经死过一次的人了。 想要再度恢复到如常行动——不, 想要再度苏醒过来,就不知道要耗费多少年月。 然而,白玉颜听到这番话时却骤然松了一口气。她脱力似的向下倒去,白飞鸿忙挽住她,用自己的双臂支撑起娘亲的身体。 “人还在就好。” 白玉颜喃喃,虽然她的身体还是一派冰冷,却不再颤抖了。 她稍稍喘了口气,这才站起身来,慢慢走到闻人歌的身边去,轻轻握住了他一只手。看着男人躺在床上气息微弱的模样,白玉颜难得没有说什么刻薄话,只是抓着他的手掌,贴在自己的脸颊上。 一开始她只用了一只手,力道也放得很轻,但是渐渐地加重了力气,将另一只手也握上来,交叠着,像是想要确认这个人的存在一样,更深地偎依过去。 “人活着就好。” 她又轻声地说了一遍,像是想要说服自己一样。 只是眼泪终究无法遏制,还是落了下来,很快便打湿了男人的指缝,沿着腕骨滑了下去。 白玉颜将自己的脸埋在闻人歌的手掌中,到底还是哽咽起来。 白飞鸿低下头,不去看娘亲恸哭的模样,只是她还是伸出手去,一手支撑住娘亲的肩背,一手扣住腰侧的青女剑。 “飞鸿,这是谁做的?” 她听见白玉颜如是问。 “到底是谁……伤了你父亲?” “……我不知道。” 白飞鸿低声道,下一瞬,握着剑柄的右手陡然收紧,骨骼因为太过用力而格格作响。 她说:“但是我会找出他,再亲手杀了他。” 在这一刻,她的心中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燃烧着憎恨的杀意。 与此同时,白飞鸿听见了极为细微的碎裂声。 那是永恒冻结的冰面,开始崩裂的轻响。 …… …… …… 最终,白玉颜留在闻人歌身边照顾他,而白飞鸿则被其他弟子请到了瑶崖之山。 瑶崖之山主司戒律刑罚,自上代峰主荆通为魔尊雪盈川所杀之后,一直由他的亲传弟子林宝婺暂领大小事务。由于林宝婺年纪尚轻,又有崇吾峰主苏有涯从旁辅助。 白飞鸿匆匆赶到之时,便见林宝婺与苏有涯坐在上首,云间月与巫罗一左一右立在下首,掌门高居上座,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下方。 当那张永远一团和气的圆脸不再笑的时候,旁人才能觉察到,最上方的这个人的确是修真界的正道魁首——也是当今最为年长、最为强大的修真者,以一己之力震慑魔道一千二百余年,终结了人修与妖族的千年血战的男人。 卓空群是昆仑墟的掌门,却也从来都不只是昆仑墟的掌门。 “见过掌门,见过各位峰主。” 白飞鸿行过一礼,却被卓空群抬手制止了。 “你来得正好。”掌门平静道,“我们已经询问完了相关人等,只差你一人的证词了。接下来的问题,你要如实回答,不可有分毫差错,你可明白,白飞鸿?” “是。”白飞鸿闭了闭眼,语气坚定。 “守卫不周之山四门的守卫们都说,由于闻人歌的封山禁令,今日不曾见到任何一个外人上山,可是如此?” “是。”白飞鸿道,“不周之山医患众多,先生便说为防有外人误闯生事,便下达了封山禁令,封锁了不周之山上下通道,若无要事不得出入。” “不周之山今日并无来访的记录,也没有其他宗门人士的灵力痕迹。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 “是。” “而闻人歌今日之所以没有参加大典,是因为你拜托他留下来照料云梦泽,是吗?” “……是。” 卓空群微微颔首,抬手示意白飞鸿坐到一旁去。 “该问你的都已经问完了,你在一旁等着吧。” 白飞鸿抿紧唇,想要说些什么,却见到林宝婺在上方冲她无声地摇了摇头。 于是白飞鸿明白,这时候无论她再说什么,也只是给云梦泽白白增加烦恼罢了。 “传太华之山弟子云梦泽上殿。” 掌门如是说。 白飞鸿侧过头来,看着大殿的阵法无声运转,通往地牢的通道大开,一个染血的人影渐渐上浮,出现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无数漆黑的符文如同锁链一样束缚着云梦泽,沉重的灵力压迫着他的四肢,无形的镣铐死死锁住他的手脚,迫使骄傲的白龙垂下头来,跪在这牢笼的中央。 长发如墨一般泼下,挡住了他的大半张脸,让人看不清他露出了怎样的表情。 但白飞鸿清楚看到,他腰侧的绷带正渐渐地渗出血来,想来应当是他的旧伤破裂了。 白飞鸿下意识想要迈出一步,却被云间月抓住了手腕。 “别去。”云间月的声音也像是在忍耐着什么,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别去,飞鸿。” 而高台之上,掌门却已经开始了对云梦泽的诘问。 “不周峰主闻人歌遇袭之时,主峰附近只有你们二人,而你是最后一个见到他的人,此事是否属实,云梦泽?” 云梦泽沉默良久,缓缓点了一下头。 “现场发现了你灵力爆发所留下的痕迹,枪身上也验出了闻人歌的血,伤口也与你的法器相符,不周之山的护卫也曾见你追在闻人歌的身后前往主峰……你为何要跟着他?” 云梦泽闭了闭眼,涩然道:“我没有跟着他。” “那你为何会现身于此?” “……我不记得了。”云梦泽道,“我一醒来便发现自己站在那儿,师叔已经倒在那里了。” “你知道自己已有入魔之兆吗?” “……” “你知道吗?” “我知道。” 云梦泽没有看白飞鸿,沉声说了下去。 “但我绝不会伤害师叔,也绝不会伤害昆仑墟的弟子!” 掌门看着他,神色无悲无喜:“那你可知——一些人心魔发作之后,会忘记自己曾经做过什么。” “……我没有。” 云梦泽攥紧了手掌,指骨格格作响。他猛地抬起头来,不顾符文的镣铐在他颈侧拉出一道血痕,只用那只猩红的眼睛死死盯住卓空群,咬牙重申着—— “他是师姐的父亲,我绝不可能作出这种事来!” 卓空群侧过头,对身旁的人叮嘱了些什么,接着抬起手来,缓缓向上一挥。 “传不周山弟子常晏晏!” 殿外的护卫通告。 常晏晏从殿外走进来,她先前也受了伤,虽然用回春诀治疗过了,却还是用绷带仔细包扎过。她进到殿内,苍白着脸冲诸位师长行过一礼。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179节 “常晏晏,你先前曾说,你亲眼看到狂性大发的云梦泽提枪袭击了闻人歌,此话是否属实?” 常晏晏垂着眼,在白飞鸿的目光中沉默良久,方才轻轻启唇—— “是。” 她苍白着脸轻声道。 “我亲眼看见云梦泽走火入魔,袭击了师父。” 殿内一时哗然。 云梦泽猛地转过脸来,用那只猩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常晏晏。 “我没有。”他一字一顿地说。 殿中的其他人已经议论起来。 “到底是那个陆迟明的亲弟弟,会突然做出这种事也不是不可能……” “真的是他?不是一点预兆都没有吗?再说他和闻人峰主无冤无仇,为何要对他动手行凶?” “想想那个魔头,他入魔之时也不曾有过什么征兆,杀的也尽是无冤无仇之人。谁知道是不是他家的血脉出了什么差错。” “真没想到……” “怎会如此……” 嘈杂的交谈声中,掌门拍了拍掌,示意大家安静下来。 “太华弟子云梦泽袭击不周峰主一事,今日便已分明。暂且将他押入寒潭,留待我等自魔域归来之后再行处置。” 听得掌门宣判,殿内一时鸦雀无声。 云梦泽却没有在意这些。 他只盯着常晏晏一人。 “这便是你想要的?”他问。 魔息的猩红渐渐攀上他的另一只眼睛,在众人勃然变色之时—— 一只手,忽然抵住了云梦泽的后心。 “冷静一点,师弟。” 随着这句话传递过来的,还有如霜雪一般的灵力。 白飞鸿抬起头来,直视掌门。 “我认为,不会是阿泽。”她说。 第168章 第一百六十一章 第一百六十一章 “不会是阿泽。” 听到白飞鸿这样说的时候, 人群里有一名女子微微抬起头来,极轻极轻地笑了一声。 有意思。 她微微眯起眼来,眼波流转之间, 已望向了跪在地上的常晏晏。娇小的女孩僵着脸抬起头来, 直愣愣地看向白飞鸿, 那目光仿佛一道无声的质问。 于是, 女子唇边的笑意更深。 ——你会怎么做,晏晏? “人证物证俱在, 你依然坚称不是他吗, 白飞鸿?” 高台之上, 掌门面无表情地看着白飞鸿,开口质问道。 “就算连云梦泽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你也能这样说吗?” “并不是只有心魔会令人失去记忆,惑人心智的法术,仅我一人便知道多达三十四条, 我以为凭借这一点说是阿泽伤了先生未免太过武断。” 白飞鸿没有看云梦泽, 而是冷静地分析起来。 “至于先生身上的伤口和阿泽法器上的血,若是他受人操控, 留下这样证据也很容易。更何况, 他若是真的入了魔, 又何必束手就擒?” 面对白飞鸿的质询,掌门只是轻轻颔首,而后问了她一个问题。 他问:“你可有证据?” 白飞鸿沉默片刻, 道:“没有。” “那你的猜想也只是猜想。”掌门平静道,“你们作为同门师姐弟, 手足情深,你不愿意相信是他所为, 我也能够理解。但评断是否为他所为,最重要的便是证据。在如山铁证之前,你若认为他是清白的,也应当找出证据来证明并非是他所为。如此一来,方可服众。” “我明白。” 白飞鸿却仍未松开扣着云梦泽肩膀的手,她抬起眼,目光如炬,便是在掌门的威压之下也毫不退让。 “我依然相信阿泽是清白的。” “即使他的亲生哥哥是陆迟明?”有人忍不住开口问道。 “那又如何?”白飞鸿反问道。 “你居然说那又如何?难道陆迟明不是毫无预兆、毫无理由、突然就发了狂吗?云梦泽既然是陆迟明的亲弟弟,你要如何保证他不会也和他哥哥是一样的情况?” “我在问你——他们两个是亲兄弟,那又如何?” 白飞鸿回过脸去,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个人。 “就算是双生的兄弟两个尚且是两个不同的人,更何况是他们两个?云梦泽从来都不是陆迟明,他们没有一点相像的地方。枉你还是修道中人,却连这一点都分不清楚吗?” “你……” 那人气急,向前一步,正准备反驳什么,白飞鸿却干脆打断了他未出口的话语。 “更何况,陆迟明入魔一事真的是毫无理由吗?”她冷笑一声,“我倒觉得他一直都目标明确,所图甚大。” 人群中的女人听了这句话,不由得微微挑起眉来。她兴味盎然地看了昆仑墟掌门卓空群一眼,毫不意外地发现他的神情分毫未改,只是虚虚地一抬手,制止了下方将要争吵起来的两人。 “飞鸿所言也并非全无道理。”卓空群捋了捋自己的胡子,缓缓说了下去,“此间之事,确实与陆迟明无关。若是因为他与云梦泽是亲生兄弟,就笃定云梦泽也会如他一般滥杀无辜,便是着相了。” “……是。” 那人羞愧地低下头,拱手认错。 卓空群的目光转向白飞鸿这边,语气虽然依旧是和煦的,措辞却不可说不严厉。 “至于你,飞鸿,你虽然言之有理,但却无法证明云梦泽的清白。若你说他不是凶手,便找出凶手来。你既然坚持真凶另有其人,这个任务便交给你了,你意下如何?” 白飞鸿沉默片刻,方才抱剑行了一礼。 “弟子定当竭尽全力。” 她说罢便回过身,定定地看着常晏晏,少女跪坐在地上,垂着头,长发的阴影遮挡了她的面容,让人一时看不清她究竟露出了怎样的神情。 “晏晏。”白飞鸿唤她,问道,“你当真亲眼看到云梦泽刺伤了先生?” 常晏晏握着手臂的手指下意识收紧了,包扎右臂的绷带间渐渐透出血色来,想来是方才的伤口又破裂了。那是为云梦泽的神兵所伤的伤口,长.枪的锋刃十分特别,又裹挟了他的灵力,制造出的伤口极难愈合。便是常晏晏已经用回春诀治疗过自己,伤口也没能完全长好,如今一用力便又渗出血来。 但她像是感觉不到痛一样,手指无意识地用力再用力,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对白飞鸿露出了一个有些恍惚的微笑。 “飞鸿姐姐。”她轻声问,“你不相信我吗?” 少女的目光渐渐转向云梦泽,在大睁的双眼中,无声无息地渗出一丝怨毒来。 “比起我,你更相信他吗?”她咬紧牙关,音调透出一丝哽咽来,“比起他来,你更愿意相信我是凶手吗?” “我没有。”白飞鸿抿紧唇,“我只是想确认一下……” “确认什么?确认到底是我杀了师父栽赃给他,还是他真的杀了师父?” 常晏晏猛地扯开绷带,高举起手臂,像是要将还在淌血的伤口硬塞到白飞鸿眼中一样。她全身颤抖着,眼泪一滴一滴砸下脸庞,在膝盖上摔得破碎,她死死盯着白飞鸿,又将自己的手臂向前递出了一截,这个动作将伤口扯得更开,鲜血蓦地涌了出来。 “可是飞鸿姐姐,你看看这个伤口,这个就是他的法器留下的伤,这就是他做的!你应该相信我才对!”她哽咽着,一再咬紧牙关,“如果说他不是凶手的话,那么不就好像我才是凶手一样吗?” “我知道不是你。” 白飞鸿忽然攥住常晏晏的手臂,打断了她的话语。 娇小的女孩子睁大了眼睛,茫然地看着白飞鸿指尖凝聚起回春诀的灵光,慢慢抚平了自己还在流血的伤口。 常晏晏仰起脸,呆呆地看着白飞鸿。 白飞鸿也一样地注视着她,片刻之后,她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从来没有怀疑过真凶是你。连一瞬间都没有这样想过。”她伸出手来,很轻很轻地抚摸了一下常晏晏的头,“你和我们一起过了这么多年,那些情谊都不是假的。我知道你就像敬仰亲生父亲一样敬仰先生,无论如何,你都不可能对他动手的。” 常晏晏张了张口,却什么都说不出来。明明得到了这样宝贵的信任,她的身躯却微微战栗起来,那是一种来自魂魄深处的战栗,像针一样深深刺入她的四肢百骸,稍微动一下,就会痛到浑身颤抖。 正因为如此,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也什么都做不了了。 白飞鸿看着她,平静地问了下去:“所以,我只是想确认一下——晏晏,你真的看到了吗?” 常晏晏颤抖得更加厉害了。 她真的看到了吗? “你赶到那里的时候,究竟看到了什么?”白飞鸿继续追问了下去。 是啊,她究竟看到了什么? “告诉我,晏晏。”白飞鸿的声音已经接近恳求。 恳求…… 少女的颤抖忽然停住了,她一动也不动地跪坐在那里,手臂仍旧被白飞鸿攥着,她却像是一无所觉般仰着脸,凝视着虚空中某个不存在的点。 良久,她方才张了张干涩的唇,好一会儿才从喉管里挤出一点声音来。 “我……我赶到那里的时候……” 她看到了倒在血泊里的闻人歌,以及站在那里的…… 常晏晏的眼球神经质地颤抖着,在眼眶中胡乱转动着,忽然对上了另一个人的视线。 不知何时已经重新穿好了昆仑墟的弟子服,恢复了平日那副浪荡不羁模样的……花非花。 男人挽着自己的衣襟,似笑非笑地望着常晏晏。 他的眼神就像在说——你敢说出来吗?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180节 常晏晏的眼球忽然不动了。 她听见自己的血液中,燃烧起了黑色的火焰。 火焰燃烧的时候,总会发出灼烧着什么的声音,让什么东西开始剥落,让什么东西挣扎着抽搐,于无声处发出惨叫。明明声嘶力竭,却无人听闻。 就像她在血泊中看到闻人歌倒下的躯体时,在自己心里所听到的那道声音。 “我看见——” 然而,剩余的话语却尽数凝结在了喉间。 常晏晏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隐没在人群中的女人。 可以睁大眼睛的话,她如今大抵已经目眦欲裂了吧,可这一刻,她却连睁大眼睛的能力都没有了。 女人微微笑起来,她轻轻冲着常晏晏眨了眨眼睛,于是常晏晏便感觉自己的眼睛也轻轻眨动了两下,微微扬起唇角,合着女人的口型,一字一句地说出了那句话。 “我看见云梦泽刺伤了师父。” 常晏晏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喉咙中流畅地吐了出来。 与此同时,她的脑海之中,响起了阴魔含笑的低语。 “做得好,晏晏。”她听见对方笑着说,“不愧是我最喜欢的小姑娘。” ——她还是无法逃脱那个女人的掌心。 对上白飞鸿难以置信的目光时,猩红色的绝望终于冲破了最后一层防备,随着涌出的血泪一同夺眶而出。 ——我终究还是让你失望了。 她想。 第169章 第一百六十二章 第一百六十二章 在白飞鸿他们看来, 常晏晏的入魔,才是真的来得毫无预兆。 在她的双眸被猩红吞没之前,她身侧的夭桃剑已经先出了鞘。 桃之夭夭, 灼灼其华。之子于归, 宜其室家。 夭桃的剑光, 就如它的名字一般, 让人想起烂漫春色尽头的一枝绯影。轻得如同春光日色透过缭乱花影所投下的一抹薄红。 菲薄的剑身上染了血,越发夭夭灼灼, 宛如千树万树的桃花骤然盛开, 又如同少女颊边的一抹酡红, 望之而醉人。 夭桃,是可以操纵他人感知的剑。在为那绝美的剑光而晃神的刹那,真正的杀意便已经袭到你的眼前来。 猝不及防之间,白飞鸿已来不及闪躲。 并非是由于她实力不济,或是先前的疲惫消磨了她的注意力, 亦或者是夭桃的剑灵蒙蔽了她的感知——换成是这个房间里的任何一个人, 哪怕是卓空群提着这柄剑刺向她,她都绝对不会躲不过去。 她来不及闪躲的理由, 细究起来其实十分简单。 不过是因为站在她面前的人, 是常晏晏。 白飞鸿之前对常晏晏所说的话, 没有一字欺瞒。 她相信她们共同度过的时光,相信那一切都不是假的,她也相信常晏晏——即使常晏晏站在这里, 做出了完全不利于云梦泽的证言;即使常晏晏出现在了闻人歌遇袭的现场,是云梦泽之外最为可疑的人。 白飞鸿依然相信她。 所以毫不设防。 所以来不及闪躲。 嗤啦—— 夭桃剑的剑光带起一片连绵的血光, 如同无数灼灼盛放的桃花。 “闹够了吗?” 云梦泽挡在白飞鸿身前,一手掩着胸膛上斜斜劈开的伤口, 一手将白飞鸿更往身后推了一步。 在场的人之中,唯有他一人保持住了彻底的戒备之心,无论如何都不会对常晏晏掉以轻心。也只有他,一直一直都注意着她二人的理由对话,留意着每一个音调每一个眼神。 只有云梦泽,完完全全、彻彻底底的不相信常晏晏。 所以他才会比任何人都更早地觉察到。 所以他才会在千钧一发之际挣开了困住自己的法阵,将白飞鸿从夭桃剑前推走。 鲜血大股大股地坠下,不多时便在他脚下积起一洼小小的血泊。云梦泽的身躯微微摇晃了一下,布满符文灼烧痕迹的手臂更加用力地扣住胸前纵深的伤口,鲜血止不住地自他身上滑下,让人无法想象他究竟为什么还能站着。 他到底是重伤未愈之身,却强行挣脱了锁缚自己的法阵,又为白飞鸿拦下了这当面一剑,虽说还没有倒下,却也不免有几分眩晕。 他踉跄了一下,却撑住伤口不让自己倒地,只面无表情地把常晏晏望着,虽然面色越发苍白,眉眼间却越发透出一股煞人的艳丽,那双熔金一般的龙瞳,几乎令看的人感到窒息。 他说:“差不多该清醒了吧,常晏晏。你知道你刚才差一点就杀了白飞鸿吗?” 少女喉中发出近乎哽咽的格格声,她的指尖抓上自己的咽喉,因为入魔时莫大的痛楚不断用力,直将脖颈上抓出道道血痕也不罢休,似乎想要用这种方式撕开皮肉,撕出其下残破的声带来,将它彻底撕扯开,让哽在其中的惨叫冲破阻隔,撕裂这令人憎恶的寂静! 然而就连这份挣扎也被无形的手给捏住了。 常晏晏缓缓地、缓缓地低下头来。 那双猩红的眼眸之中,正源源不绝地滚下血泪来。 就连下颌处也有抓挠所留下的痕迹。 血泪交错过残破的面庞,她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力量所操控一般,缓缓提起了夭桃剑,再度对准了白飞鸿他们。 “杀了我。” 她动了动唇,无声地祈求道。 一只手搭上了云梦泽的肩,以温柔却也不容置疑的力道将他从自己面前推开了。 “谢谢你,阿泽。”白飞鸿轻声说,“接下来是我该做的事了。” 云梦泽捂着伤处退到一边,白飞鸿收回了覆盖着回春诀的手,静静地看着常晏晏。 这一次,白飞鸿没有问那句“为什么”。 她问的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常晏晏一边回想,一边想要微笑,然而不知道为什么,眼泪停不下来,无论她怎样努力,它就是停不下来。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从一开始。” 那个声音笑吟吟地说了下去,带着些许爱娇,用着常晏晏的语气,还有一如既往的音调。 “就像你们知道的,我是三圣教的圣女,从一开始就是魔道中人,奉圣教教主之令,潜入昆仑墟。” “你胡说!”开口的人却是苏有涯,崇吾峰主难得失了平日的稳重,猛地拍案而起,“绝无这种可能!魔道中人怎么可能通过问心阶!” “不。” 打断苏有涯的人,却是一直在高台之下闭目养神的巫罗。灵山十巫最后的遗族张开眼睛,冷冷地打量着常晏晏。 “还是有一种办法能骗过问心阶的,那就是巫真一脉的秘法——你是阴魔的人。” “一百年前,三圣教的教主爱上了阴魔巫真,引发了教内的分裂与叛乱,在那之后,三圣教事实上已经落入了阴魔手中,我等皆听从阴魔的差遣。” 常晏晏面无表情地说了下去,她提起剑来,对准了白飞鸿的脸。 “而我来昆仑墟的任务,就是散播心魔引。” 听到这三个字,上方林宝婺的面色也骤然改变了。 “你说你的任务是什么?”她额前缓缓跳出了一根青筋,随着她的呼吸不住颤动,“心魔引?难道当年我会突然生出心魔就是因为你——” “正是如此。” 常晏晏露出一个笑来,她看着林宝婺,用一如既往的亲昵语气。 “这份礼物你喜欢吗,林大小姐?” 太阿剑铮然出鞘,林宝婺死死盯着常晏晏,目光凌厉,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一般。 常晏晏却依然是无所谓地笑着,她抬起手来,轻轻地点了点云梦泽,面上笑意更盛。 “不过,云二公子的心魔可与我无关,真想不到,不需要任何引子,他心中早就已经心魔深种了。”她转而望向苏有涯,盈盈一笑,“多么讽刺,问心阶拦下了多少心中尚未生出心魔,只是囿于心障之人,却不想唯一一个不经问心阶而入昆仑墟的弟子,却在拜入宗门之前便已经生出重重心魔。如此想来,岂不可笑?” “你在这昆仑墟之中,究竟种下了多少心魔引?” 卓空群忽然开口问道。 常晏晏撑着脸颊,露出了娇俏的微笑:“你猜?” 下一刻,霜雪般的剑刃已经递到她的眼前。 常晏晏微微张大了眼睛,灵巧地后退一步,想要躲开那锋锐无匹的剑气,然而冰霜般的剑意骤然暴涨,猛地擦过她的脸庞,千钧一发之际,她以一个匪夷所思的姿势折腰,险之又险地躲过了那一剑。 被斩断的青丝徐徐飘落于地,常晏晏后退数步,抬手抚上自己的面庞。 她摸到了满手的鲜血。 “我倒真没想到……”她眯着眼看向白飞鸿,“先出手的人居然是你。” 白飞鸿握着青女剑,冷冷地看向她。 在那双幽黑的眼瞳之中,除了冷彻入骨的杀意,再无其他。 常晏晏的身躯无声地颤了一颤,白飞鸿再度提起青女剑来,对准了她的面庞。 “从晏晏的身体里滚出来。”她冷冷道,“阴魔。” 常晏晏……不,或许该说,阴魔幽幽地笑了起来,她抬起脸,这一刻,样貌分明还是那熟悉的样貌,但是脸上的神情却已经变成了常晏晏所绝对不会露出的神情。 就连夭桃剑的无边艳色,也在这一笑中显得黯淡无光。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她借着常晏晏的口,微笑着问,“我以为我伪装得很好呢,‘飞鸿姐姐’。” “是吗?”青女剑的剑锋上积聚起更多的霜雪之意,白飞鸿望着她,双眸中凝结起无边无际的寒意来,“我倒觉得拙劣不堪。” “不过,我也只是说出了她无法说出口的心里话。” 阴魔笑盈盈地提起了夭桃剑,架住了白飞鸿的剑锋。 “方才那些话里,每一句都发自晏晏的真心,绝无一字虚假。”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181节 “绝无一字虚假?”白飞鸿再度刺向常晏晏的灵府,话音里也带出了一丝冷笑,“那你先回答一下那个问题——常晏晏进入昆仑墟这么多年,一共种下了多少心魔引?” “……” 阴魔虽然照旧地微笑着,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一次也没有,对吧?”白飞鸿的剑锋越发凌厉地刺到她眼前来,“如果我没有猜错,当年林宝婺的心魔引,是你来昆仑墟的时候为她种下的。常晏晏虽然参与其中,但你才是主谋。而在那时,你也给她种下了一枚心魔引,对吗?” “虽然说得好像亲眼目睹一样,你又有什么凭据?” “你方才说,那段话里,你一句假话也没有说,对吧?”白飞鸿再度刺出一剑,“那么,那句‘并未生出心魔,只是囿于心障之人’,指的其实就是常晏晏。她在入宗门之前并未生出心魔,是在那之后,你为她种下了心魔引。” “真了不起。”阴魔轻声道,“我还以为剑修都没什么脑子,没想到,你还挺聪明的。” “从晏晏的身体里滚出去。” 白飞鸿一剑将“常晏晏”扫倒在地上,提剑对准了她的面庞,面无表情地重复了一遍。 阴魔单手撑着地面,因为翻涌的血气吐了一口血出来,而后,她轻笑出声,抬眼看向白飞鸿。 “话虽如此,你却不敢真的伤及我的性命——说得再准确一点,是不敢伤及晏晏的身体吧?你明明一剑就可以将我粉身碎骨,却与我缠斗到了现在。” 她蓦地抬起手来,将夭桃剑架上了自己的脖颈。 “瞧,像这样,你就不敢动了。” 白飞鸿握着青女剑,面色一分一分沉了下去。 夭桃剑嗡嗡地颤动着,如同剑灵无声的悲鸣,然而阴魔却浑不在意,只稍稍弯起那双眼睛,笑盈盈地偏过头,更深地凝视着白飞鸿的脸,全然不顾颈侧已经切开的一线血痕。 “正如你所说,晏晏没有散播我给她的心魔引。”她的语气全无嗔怪,反倒满是怜惜,“她还在三圣教的时候,就是一个太过心软的小姑娘,又心软,又懦弱,还很无能。别人要她做的事情,她总是没法好好做到,真是让人看了就放不下心。总要我来帮她一把。不过,她也就是这一点最惹人怜爱。” 她的音调温柔下来,如同在唱一首饱含爱怜的小调。 “她是我最喜欢的小姑娘,所以没关系,我总会帮她的。” 她望着白飞鸿,唇边的笑意渐深。 “就像现在这样——” 人群中的某一名女子,忽然如昙花一般盛开了。 虽然“盛开”看起来是一种比喻,但在此时此刻,却并非如此。 再没有哪个词汇,能比盛开更准确的描述她这一刻的状态。 雪白的人皮如同花瓣一样绽放,在一瞬间自头顶裂开,向着四方散落而下。就像是一大朵雪白的昙花骤然在夜色中盛开那般,无声无息,而又惊心动魄。 人皮有如蝉蜕,破裂之后,便露出空无一物的内部来。 然而,那并不能说是“空无一物”。 在虚无之中,酝酿着难以名状的混沌。 盛开的刹那——无明的黑暗自那空壳之中逸散而出。 黑夜的降临,总是寂静无声的。黑暗在瞬息之间,便吞没了一切。 “铮——” 青女的剑身发出一声清鸣,白飞鸿猛地挥剑,无边无际的剑意交织出一个清亮的圆,如同结界一般,将那至为混沌的黑暗拒绝在剑势之外。 不需要言语,只要看一眼就知道了。 那就是阴魔的心魔引。 “你知道吗?”阴魔看着她,笑盈盈地说了下去,“在四魔之中,我一直是最弱小的那一个。不要说像两位尊上那般,若是面对面战斗,我甚至连那个姓林的小姑娘都敌不过,更不可能是你的对手。” 她好整以暇地理一理衣摆,向后退了一步。 “而我却活到了现在,比死魔,比尊上,比那么多比我更强大的人活得更久,更好,你觉得是因为什么?” 夭桃剑依然架在常晏晏的脖颈上,阴魔笑着又后退了一步,躲开了白飞鸿磅礴的剑意。她将剑刃更加贴近自己的脖颈,浑然不顾血已经流了半个剑身。 “因为我比他们任何一个人都更聪慧。”她抬起食指,点了点白飞鸿的身后,“姑且奉劝你一句,比起来追杀我,保护好想要保护的对象才更重要吧?对,比如说——为了保护你而挨了一剑的师弟。” 白飞鸿的瞳孔一紧。 她猛地回过头去,正好看见云梦泽颓然倒地的样子。 “阿泽!” 狂暴的魔息冲天而起,本就挣扎于心魔之中的白龙,在这一刻发出了响彻云霄的嘶吼。 寄宿于夭桃剑上的魔息,在方才那一剑之中没入了云梦泽的身体。 阴魔的魔息并不同于其他的魔修,甚至与雪盈川都截然不同。 她的魔息,就是对修真者来说最为可怖的剧.毒。 若不用一些手段,寻常魔修的魔息是绝对无法让修真者堕魔的,然而,阴魔的心魔引不同,正如其名,那是只要吸入,便会引出修真者内心尚未孕育完全的心魔的东西。 每个人心中都有痛,有悔,有怨,有恨。 发生的事情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消失,便是改变了对待伤痛的态度,也无法抹消伤痛本身的存在。是以,无论是什么样的修真者,无论修行到了多强大的境界,也不可能毫无破绽。 所以,接触到心魔引的修真者,无一例外都被诱发出了自己的心魔。 而对于那些原本就有心魔的修士来说,心魔引是最为刚猛的催化之毒。 伴随着响彻云霄的嘶吼,云梦泽在血液的逆流中,终于化身为龙。 漆黑的魔息缠绕着白龙,为了抗拒这股魔息,白龙发狂一般挣扎着,龙尾重重撞上支柱与墙面,发出崩塌的声响,巨大的身躯几乎要将大殿撞得粉碎,鲜血一层一层自龙鳞之下渗出,在地面之上拖曳下大片触目惊心的血痕。 在场的修士们狼狈避让,想要躲到外面去,然而在白飞鸿的结界之外,那些漆黑的心魔引仍旧盘踞着,如蛇一般耐心地等待着猎物落入罗网的瞬间—— “蠢货!” 云间月一把将几个险些冲出大殿的修士拉了回来,反手拨弄琵琶,以清音震慑了蠢蠢欲动想要潜入的黑色雾气。她看着那汹涌的魔息,面上神色不住变幻,最终还是握紧了琵琶,奏响了雅正之乐。 殿外是触之既染上心魔之毒的魔息,殿内是心魔爆发已然陷入狂乱的白龙,面前是为阴魔所操控的自己师妹…… ——你要如何抉择呢? 阴魔好整以暇地等待着。 她没有等待多久。 因为白飞鸿几乎是在一瞬间便做出了决定。 她握紧青女剑,猛然驱动灵力,向着四方横扫而过。 无情剑道至为冷澈的剑意,在这一刻织成了冰霜铸就的宏大剑阵。一部分的心魔引在剑阵中被彻底剿杀,一部分被驱赶到剑阵之外,白飞鸿看也不看那些修士,只厉喝了一声“到外面去!”,便反手一剑,直直斩向常晏晏! “你——啊!” 一剑挑飞了夭桃,白飞鸿剑势不减,直直刺穿了常晏晏的灵府! “唔!” 阴魔咽下一口血来,被青女剑整个钉在了地上。她定定地看着白飞鸿,唇边忽然绽开了一抹染血的笑。 “……你猜到了。” 她杀了阴魔用来操纵常晏晏的傀儡蛊。 寄宿在常晏晏灵府中的,三圣教的傀儡蛊。 “……” 白飞鸿一眼也不看她,返身便向云梦泽的方向冲了过去。 阴魔倒在地上,无声地扭过头,注视着白飞鸿的背影。 在这一刻,那双眼中忽然生出了幽暗的喜悦。 ——抓到了。 她笑着抬起手来,指尖凝聚起比雾气更轻,比烟气更薄的魔息。 只要一瞬间就够了。 虽然傀儡蛊被刺穿,常晏晏马上就能夺回这具身体的自主权,但是在那之前,只要有一瞬间就足够了。 比烟岚更淡的魔息脱离了她的指尖,无声无息地向着白飞鸿的后心飞去。 只有这个瞬间,无情道传人心神大乱的一瞬间,她才有机会,将这缕心魔引种到她的身上—— 然而,阴魔却在这一瞬间,闻见了霜雪的气息。 白雪在她的眼前,轻而缓地落下。 ——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 如同隆冬呵出的吐息,地面在一呼一吸之间,已覆上了一层严霜。天地在这一刻沉入了死一般的寂静,阴魔仰起头来,望见的却是无边无际的雪幕。 不知何时,下起了不合时宜的雪。 雪落无声,满眼尽是苍茫的白。 风也变得静谧,云也在此流连不去,在静静地、静静地落雪中,有一人茕茕孑立,在覆盖了一层薄雪的地上,留下淡而长的影子。 于是,无论是无明的混沌,还是涌动的魔息,都在这一刻寂静下去了。 唯有他……唯有他,绝不会被染上她的颜色。 已经尝试过千百次了。 已经诅咒过无数次了。 然而,那个人依旧如此遥远,遥远到她即使拼尽全力,也依然无法触及他的影子。 唯一的神祇,最后的神祇,她一生也无法企及的妄念—— “希夷。” 阴魔轻声道。 第170章 第一百六十三章 第一百六十三章 瞬息之间, 如历永劫。 阴魔在那一刻,恍惚又回到了千年之前。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182节 …… 那是,她还是巫山的神女, 主司迎神乐舞的巫真, 灵山最为美丽也最为上天所钟爱的巫女, 游戏人间, 如赏玩花草一般赏玩他人的情与欲,然而, 却从未沉沦其中。 那一日, 巫真照旧地在降神之乐中, 为早已不存的神祇献舞。 风乎舞雩,她望着水中自己的倒影,进献着敬神的歌舞。 而后,她看见了身披九色的神鹿。 那白鹿涉水而来,云霞为之绮散, 落日为之熔金, 碧海为之无波,连亘古的涛声也在神鹿的脚下寂静下来, 满目皆是浓艳华美的色彩, 然而没有任何一种颜色, 能够比拟环绕着它的华彩。 神鹿有着月光一般的眼眸。 那是由白帝从异域带回的九色鹿,也是这世间最后的神祇。 她为之怔忡,为之神迷, 在这平生仅见的美丽生灵面前,即便是高傲的神女, 也情不自禁地叩拜下来,为这摄人心魂的美艳而潸然落泪。 可是当她抬起头时, 却发现,那双眼眸中并没有她的身影。 当她跳起迎神之舞时,便是无情草木也要为她折腰,滚滚江流也要为她停留。然而,那本应享受这进献的神灵,却不曾向她投来哪怕一眼。 白鹿涉水而来,又涉水而去。 而她在岸边遥望,不可企及。 那只是一次极为偶然的相遇,于神鹿而言,不过是一次再寻常也不过的路过。 他路过她,就像路过一朵野花,一株柳树,一道波光。 于巫真,却成了一生的魔障。 一念起,百孽顿生。 她想要得到这美丽的神灵。想要不可企及的仙人为她驻足。想要那双月光般的眼眸只映出她一人的身影。 巫真素来是想要就要得到的女人。 她为此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 然而,一切都是徒劳。 她那一向无往不利的美貌并未能博取神祇的青眼,无论是巧笑,还是甜言,无论是曼妙的歌舞,还是高深的技艺……都无法映入他的眼帘。 于是她渐渐地开始憎恨那无情的神明。 巫真不禁开始想,得不到爱的话,能被憎恨也是好的。至少这样一来,能够被他看见,能够被他记得。 怀抱着这样的想法,她开始作恶。 一切都是那么容易。想要维系一个东西的长久存留非常艰难,但是想要破坏就很容易了。 些许的挑拨,就能让旧日的朋友离心离德;些许的引诱,就能让高洁的宗门开始堕落;由草木金石所构成的天地是如此的坚实,不存在任何的虚构与谎言,但是由这些拥有智慧的生物所结成的社群却充满了谎言,如此的虚假而又脆弱,只要轻轻一推,就会开始崩毁。 无论是人还是妖,都喜欢说谎,只不过,人甚至对自己也说谎。那些谎言雪片一样堆叠起来,构筑出了脆弱的盛世与和平,巫真所做的,只不过是揭破这些谎言,让他们看清自己的内心。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欲求,而巫真最为擅长的,便是看破他们自己都不甚明了、不敢面对的欲望,而后将它们引导出来。 她辗转于灵山十巫之中,以巧妙的谗言,令本就在争权夺利的大巫们彼此争斗,互相残杀,致使巫咸一脉绝嗣,巫罗一脉远走昆仑,而后她焚烧了灵山的典籍,叛出十巫,灵山元气大伤,又失去了数万年的故藏,自此衰落。 巫真当然知道灵山一万年来的使命是什么,也知道他们究竟在守着什么,所以才会破坏掉,连一点修复的可能也不留下。 她本以为这样一来,那位神祇一定会来见她——他毕竟曾经是白帝的挚友,没有道理看着挚友的遗愿被如此践踏。 可是,他没有来。 来的是昆仑墟与东海三家的追捕,巫真便是在无穷无尽的追杀中学会了化身之术,这才勉强保住了性命。 可是他没有来。 无论她引诱了多少修士堕魔,无论她破灭了多少宗门,也无论她做出了多少残虐无道之事……神灵都不曾降临于她面前。 他是洞悉万物因果之人,生而知晓一切,自然也知晓她的所作所为,也知道她为何犯下这些罪行。 可他依然什么都没有做。没有问询,也没有降罪。 巫真恼恨到近乎疯狂。 她所迷恋的神明,甚至连厌恶与憎恨都不屑于施与她。 那么,她便不要了。 她只要他痛苦,要他后悔终身。 而后,她又潜入昆仑墟,勾引了当时的瑶崖峰主,诱其堕落,诱其为恶,大肆屠戮,昆仑墟蒙上了几乎无法洗清的污名。而在瑶崖峰的大弟子荆通千里追杀自己的师父,要为昆仑墟雪洗前耻之时,她却无声无息地返回了东海,潜入了归墟。 在归墟之上,她终于见到了那无情的神祇。 他依旧那样美丽,虽然收敛了自己的真身,化作人形,却依旧美丽得不可思议。 只是一眼,她便忘却了所有的前尘旧怨,唯有潮水一般的爱恋,再度涌上心头。 可是,他的眼中依旧没有她的存在。 无情而又慈悲的神鹿,长久凝视着祭台之上未干的鲜血。 挣扎的痕迹几乎撕裂大地,惨烈至极的血痕昭示着这里曾经发生过何等凄惨的事,新的血痕覆盖了沉积的血迹,刺目的红覆盖了那些陈旧枯朽的底色,灼痛人的眼球。 而他只是沉默着,像是在注视着遥远的过去,又像是在注视漫长的将来。 即使是巫真也无法明白,他在那一刻究竟看到了什么。 那是人所能做出的最为残酷的背叛。那是人所能经历的最为残忍的折磨。 于是,巫真笑着开口了。 “是我做的。” 所以,来憎恨我吧。 第一次,神明回答了她。 他说,不是你。 任何谎言也无法蒙骗无所不知的神祇。巫真虽然做了无数不可饶恕的恶事,可唯独这一件事上,她的的确确,什么都没有做。 因为做出这件事的人,是绝不可能为她所蒙蔽的。而就算是巫真,也无法想出这么残酷的主意。 这场惨案,出自理智,无关欲望,出自清明的头脑,而非为谎言与迷障所蒙蔽的头脑。 这幕悲剧,完完全全与阴魔无关。 谎言被拆穿,巫真却没有失望,她微微的笑着,向他伸出手去。 “的确,这件事与我无关。”她说,“但我做了另一件事。” 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妖族那边,在对她不屑一顾的神祇错开视线的短暂时间里……巫真做了一件事。 “归墟的阵法,不愧是白帝与灵山先祖所立,当真是精妙绝伦,但是再高深的法阵,经历了一万年的岁月之后,也难免会留下破绽。” 她说。 “我找到了那个破绽——这句话是真的。” 无所不知的神灵,自然知晓这句话的真实。 他没有回头,只是平静地开了口。 “你打算用归墟的安危胁迫我服下毒草。”他看透了她的所思所想,说出了她还未来得及开口的打算,“拿来。” “……” 那一刻,笑容完全从巫真脸上褪去了。 正如他所言,她备下了毒草,想要以归墟的安危胁迫他服下。 那毒草并不致命,只是会攫取他的灵力,让他在灵气日益稀薄的人世间不断衰弱,日日痛苦。但是想要解除这毒草也很简单,只要提供足够的灵力就够了。 而攫取灵力最快的方式…… 巫真将目光从祭坛上的血痕上移开。 只要吃人,或者吃妖,就可以了。 就像曾经为少海所镇压的那头魔龙一样。 她想要将仙人从云端之上拉下,想要让他如凡人一般堕落。她更想要仙人拒绝她,为自己的安危而放任这世道破灭,数以亿万的生灵死去。 那样她便能证明他也是有私欲的。 那样她便能证明他对她的冷漠无视不过是自私冷酷。 为了达成这样的目的,她准备了无穷无尽的手段,耗费了大半灵力,创造了数以百计的化身,即使是神明也无法在一瞬间击杀全部,只要他拒绝服下毒草,她便会在那一刻破坏归墟大阵。 灵山的典籍已经被她摧毁,十巫也元气大伤,巫真可以保证,如果大阵被击破,便再也无法修复。 她以为他会拒绝。 她希望他能拒绝。 因为他是那样无情的、对尘世的一切都不屑一顾的神灵。 可他却以这样淡漠的神情,对她说了“拿来”。 仿佛这不是腐心蚀骨的毒草,而是一盏凡人所酿的劣酒。 巫真奉上了浸着毒草的灵酒,而神鹿在她面前,带着倦怠似的神情,将这盏毒酒一饮而尽。 于是那一刻,巫真什么都明白了。 神祇并非无情。也看得到天下苍生。他并不是真的什么都不在乎。 他只是单纯的……对她的一切都无所谓。 他看着她,和他看着其他人并没有什么两样。 那是一种漠然。 无法恨他们,却也无法爱他们。不愿保护他们,却也不愿惩罚他们。 他只是看透了,也厌倦了。 她穷尽了一切手段,依然无法让他觉得特别。 …… 想到这里,阴魔忽然大笑起来。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183节 “你生气了吗,希夷?”她问他,明明是在笑着,眼神却是冷的,“便是当年我做了那种事,你看我的眼神也依然是那么——那么的——” 她忽然伸出手去,想要抓住美丽的神祇,但冰冷的风依然横亘在他们之间,那是希夷的灵力,如同无形的罗网阻隔着她,明明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 他依然在云端之上,永远那样冰冷,永远那样遥远,永远永远……都不会落入她的怀抱。 “你永远都是这样,无论别人做什么,你都不会将他们放在眼里。” 她收回手,用双手紧紧地扪住自己的脸,发出几不成声的笑来。 “不管过了多少年,不管我做了什么,就算我为你变得这么面目丑陋,连我自己都要讨厌起我自己了……你也不肯看我一眼。” “不是‘为我’。” 希夷终于再度开口了。 阴魔一怔:“什么?” “那是你的本性。”他的声音也是平静的,“无论有没有我,你都会那样做。” 第171章 第一百六十四章 第一百六十四章 “无论有没有我, 你都会做那些事。” 希夷的声音依旧是平静的。 伴随着这道平静至极的声音,阴魔被骤然抓出了常晏晏的身体。 下一刻,鲜血骤然喷溅而出! 只是一瞬间, 美丽的女人便在所有人面前四分五裂, 无形的风如同利刃一般剖开了她的身体, 细细分割开骨骼与筋肉, 截断经脉,顷刻之间, 骨肉内脏便泼了一地, 全然看不出先前倾国倾城的姿容。 鲜血泼向希夷, 像是濒死之人抓向他的手,然而却被无形的灵力所阻,绝望地停在他三寸之外,最后,无力而又不甘地坠下, 在地上洒开一地猩红。 直到最后, 也连他的衣角也无法触及。 希夷并没有看那一地散碎的血肉,而是将目光投向了白飞鸿。 在确认到她安然无恙之后, 那张苍白的脸庞上才微微缓和了神情。 四目相对的刹那, 他微微颔首, 像是嘉奖,又像是在怅惘,然而那些情绪终究如同浮冰上的光, 只一刹那便隐没了。 “我去杀了阴魔。” 他对白飞鸿说。 “好。”作为希夷最为爱重的大弟子,白飞鸿也只是点了点头, “我会处理好这里。” 希夷平静地移开了视线。 下一刻,他骤然消失在了原地。 昆仑墟的森林中, 阴魔正在奔逃。 化身被杀死的痛苦返还到了她的身上。她一边呕血,一边踉踉跄跄地奔跑。 他动怒了。她笑着想。 他居然为一个那样的小姑娘动手了。她咬着牙想。 “他还真是个好师父。” 阴魔笑着,却又陡然呕出又一口血来。 又一个化身,被希夷杀死了。 也是,她所做的那些掩饰,所用的那些术法,或许能骗过寻常的修士,又怎么可能骗得过神祇的眼睛?在那双洞悉过去、现在、未来的眼睛之前,一切都无所遁形。 五脏六腑陡然在胸腹之中炸开,直到汹涌的鲜血与碎裂的内脏呛住喉咙,剧痛才迟了一步袭来,阴魔跌倒在地,猛地呕出大口大口的鲜血,内脏的碎片夹杂其中,越发斑驳丑陋。 她一生之中,还从未有过如此狼狈的时刻。 然而在这一刻,那白衣的仙人降临在了她的面前。衣袂飘飘,足不沾尘。 ——最后一个化身也被击破了。 “我说过,别对她出手。” 希夷以冰冷的神情注视着阴魔,生平第一次,云端之上的仙人垂下眼来,将她放入了他的眼中。 或者该说,直到此时此刻,阴魔才终于察觉到——他并不是从来都没有看到她。 只是他望着她的目光,从来都没有改变过。 那是彻底的漠然,与不在意。他看她的时候,与看一只蝼蚁没有什么区别。 如见红粉骷髅,不过如此。 阴魔为法术反噬所伤,匍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呕血,脊背因为剧痛而不住颤动着,不要说逃走,她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然而到了这一刻,她反而断断续续地笑了,那笑声很轻很轻,几乎是从破碎的脏腑里漏出来的。 “你来了。”她抬起眼来,望向希夷,“你知道吗?我一直在等这一刻。” 希夷没有回答,他只是站在那里,垂下眼来,近乎漠然地看着她。 “你这样的人,大抵已经不记得我们第一次相遇的时候了,可我却一直都忘不了。那时你从远方涉水而来,我在水面上看到了你的影子,我一生中还从未见过那样美丽的东西。” 阴魔单手撑地,艰难地站起身来。魔息修复着破碎的脏腑,流转的灵力抹去了衣上的尘土,也拭去了那些弄脏她面庞的血与泥。她再度直起身体,整理方才弄乱了的衣襟,如同一只羽毛丰丽的红鸟整理自己的羽翼。 她总是美的,就算到了这种时候,也依然不肯坠了自己的风度。 “然后我就想,我一定要得到你。” 她抬起手来,轻轻掠过凌乱的鬓发,而后微微地笑着,眼角眉梢浮现出些许少女般的春意。 “如果无法得到的话,至少也要让你看着我。”她望向那白衣的仙人,“我想,我大约是从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已经爱上你了。虽然,你可能不愿意相信吧。但我一直想要的,就是让你看着我——像这样,只看着我。” “你并不爱我,阴魔。” 他淡淡道。 听到这句话,阴魔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还真是不解风情的神明。”她卷着发梢,微微侧过脸去,“我明明为你做了那么多,你却依然说我不爱你吗?” “你做那些事,不是‘为我’,而是‘为了你自己’。” 希夷平静的、不带有一丝情绪的……揭破了阴魔的谎言。 “因为你想要那么做,你做那些事的时候非常高兴,所以你才会做。” 阴魔真正在希夷身上寻求的是一种幻觉。她所爱的并不是希夷,而是爱上了冷酷无情的神明的她自己。 “从始至终,你在我身上寻找的都是你自己的倒影。” 她爱的是那个情景,爱的是那个语境,爱的是求爱之时所营造出的自我的幻象。 经由爱上了不可追求的神明,她神化了她自己。经由那残酷神明的拒绝,她得到了堕落的借口。 因为爱上了神祇,所以才想方设法去寻求他的注意? 不。 从一开始,她所为之献舞的,就不是早已不在的神明,而是水中倒映出的美丽的她自己。 她陶醉于爱上了神的自己,赏玩着自己的哀怨,自己的喜怒,她将这个悲哀的故事讲给每一个人,但其实每一次都是在讲给她自己。 从很小的时候起,在她甚至还没有成为巫真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是美丽的。 她用这份美丽去诱惑他人,用敏锐的洞察、深沉的心机、巧妙的言语去操纵他人,她如同牵线的偃师那般,控制着每一个人随着她的心意起舞。 在她的故事中,她是永远的中心,是所有人目光的终极。而她所想要的,最终也都会落入她的手中。 她可以赏玩一切。无论是喜爱还是憎恶,无论是欣悦还是痛苦,一切的欲望与情感对她来说都是有意义的,如同人间百味,值得放在舌上细细品尝,把玩。 她将真正的自己隐藏在迷雾之后,如同海市蜃楼,在看似咫尺之处飘摇,诱惑着行人靠近,以为自己可以接近——然而,那却是距离真实最为遥远的距离。 她爱上了自己的幻象。也让被她捕获的每一个人都陷入了她的迷雾之中。那些巧妙的真实、精妙的谎言组合在一起,织就天罗地网,无人能够逃离。 唯独只有这个人……只有云上的仙人,永远不曾随过她的心意。 他像是永远也不会产生波纹的水面,又像是一轮明镜,澄明而又如实地倒映出她的真实。 不是那个如同神像一般完美无瑕的神女。 也不是那个在无尽的欲望中无限膨大的女魔头。 而是……渺小而又庸常的她自己。 在他的眼中,她的欲望并不特别,她的恶行也不特别。 不过是人类千万年来重复的罪行之中,极为寻常而又频繁的罪孽罢了。 在这个世上,每时每刻都有这样的事,这样的人。 所以,神明从不曾为她侧目。 所以…… “想来,你今日是一定不会让我活下去了吧。” 阴魔轻轻地笑了起来,她看着自己追逐了千年的神明,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心平静了下去。 那灼烧着她的火焰与焦灼,在这一刻终于消失了——又或者是,从这一刻起,那些谎言终于随着迷雾一起消散了。 所有的欺人、自欺,都在这如月光般明澈的双眸之前失去了意义。 “正所谓无爱亦无憎。” 神明之所以一直不插手尘世,是因为他不曾偏爱任何人,也不曾憎恶任何人,方能永远遥望,永远不曾降下恩惠与惩戒。 “可是你如今爱上她了吧。” 永远公正而又冷漠的神明,因为“爱”而有了自己的私心。 所以——他一定会杀了她。 绝不容情,连一缕神魂也不会给她留下。 “真可惜,我应该找个机会,多和你所爱的那个小姑娘好好聊一聊的。我真的很好奇,她究竟是怎么打动了我们冷酷无情的鹿神的心?” 阴魔昂起头,唇边带着一如既往的妩媚笑意。 “不过,别以为我就会束手待毙——正如您所说,这世间有趣的事还多得很啊。”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184节 风动,香动,红绡扇亦翩跹而舞。 不知何时,香已满溢于此。 明知是无谋,明知没有胜算,但是四魔之一的阴魔,仍旧向神祇发起了袭击。 香牵动毒,毒诱发香,这一切令人目眩神迷的魅惑之香中,女子正在翩翩起舞,簪钗环佩玲玲作响,合着曼妙的舞步,交织出一段惑人心神的音乐。 舞既是杀机。美既是谋刺。乐声是潜伏到最后的剑光。 这便是阴魔的心法——般乐游。 在过去的千年之间,不知迷惑了多少正道修士,又造下了多少无形杀孽的靡靡之音。 然而,希夷仅仅只是抬眸看了一眼。 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动作的。 只是一刹那——一切便都结束了。 每一缕神魂都被粉碎。 每一根经脉都在寸断。 五脏六腑在一瞬间化作肉泥,灵府灵台同时碾作齑粉。 血肉支离,白骨破碎。 那是最为彻底的杀戮,连一点生机也不留的手段。 ……也是,神祇之怒,至少也要做到这种地步才对吧? 死去的时候,不知为何,阴魔又看到了那一日的白鹿,身披九色华光,自远方涉水而来。她在水中看到白鹿的倒影,内心惊动,忽而抬起头来。 从来都只是顾影自怜的巫女,第一次看到了自己以外的生灵。 直到这一瞬,生命最后的一刹那间,她也依然无法移开她的视线。 于是,阴魔忽然明白了,原来还是有一些东西是真的。 那一日她所见到的白鹿,真的非常美丽。 那一刻,她在遥望那无可名状的美时所落下的泪,并不是假的。 那一刻,她所感到的心动,也不是假的。 虽然,只有那么一点—— ——在这样漫长的岁月之中,仅有那么一刻是真实的。即使是看破一切,揭穿了她一切谎言的神明,也无法否认那一点。 头颅坠地。 无恶不作的女魔头,终于永远闭上了望向神祇的眼睛。 第172章 第一百六十五章 第一百六十五章 希夷虽然暂时击退了阴魔, 但是正殿之上,残留的心魔引依然积聚不去,蛇一样盘踞起来, 吐出漆黑的獠牙, 伺机等待着一击即中的时刻。 而殿中, 巨大的白龙挣扎着, 伤痕累累的利爪在地面上留下大片的血痕,痛苦如毒蛇在他的全身游走, 漆黑的魔息在他周身肆虐, 似乎随时都会向着四方扩散而去。 人群浮躁起来, 窃窃私语渐渐响亮起来,有胆怯的修士已经开始躁动,想要逃离,也有不死心的人看着这片涌动的黑雾,生出了试他一试的心思。 就在这一刹那—— “铮——” 正殿之上, 响起了清寒彻骨的剑鸣。 刹那之间, 那剑意席卷了整座长留之山。 谁也分辨不出那究竟是谁出的剑,也没有人能形容得出那究竟是怎样的一剑。唯一明确的是, 那是一种难以言明的恐怖。 就像是天空骤然化作了冰海, 携带雷霆万钧之力, 从所有人的头顶砸了下来一般。 滂沱而澎湃的剑意于一瞬间涤清了一切。 所有的污秽,所有的浊念,连同那些肆虐的魔息一起, 被这冰海一荡而空。 “好了。” 一直高居于正座之上,冷眼旁观着这一切闹剧的仙尊, 终于开了口。此时此刻,再也没有一个人能将他与平日总是一团和气的掌门联系起来。那张总是含着笑意的面庞变得威严不可逼视, 而那双总是温和注视着每一个弟子的眼眸,这一刻也变得如同深渊一般,令人望之则生心悸。 人们终于想起,自始至终高居于主位之上的这个老人,是昆仑墟的掌门,是仙界正道的魁首,也是这片大地之上,距离飞升最近,近到只有半步之遥的男人。 “一个二个的,遇到这等小事便这般失态,成何体统?” 老者缓缓地说了下去,被那双威严眼眸扫到的人无不低下头去,暗暗后悔自己方才的慌张失措。他的目光逐一扫过这些年轻的面庞,最终停在了白飞鸿的脸上。 “去救你师弟吧。”老人对她说,“万事有我担着。” 白飞鸿深吸一口气,恭敬地低下头去。 “是。”她说。 白飞鸿走到了云梦泽的面前。 原本快要完全失去神智的白龙,在看到她的时候,被血污染红的龙瞳之中逐渐恢复了一丝清明。 “别担心。” 不知为何,白飞鸿心中并没有一丝慌乱,她向他伸出手来,轻轻抱住了巨大的龙首。白龙没有挣扎,就像是等待着什么一样,慢慢闭上了他的眼睛。 而白飞鸿只是抱着他,就像他们都还是孩子的时候那样,平静地、缓缓地说了下去。 “会没事的。”她说。 无情道的心法再度发动起来,眉心的红莲印也如火烧一般灼痛起来,在冰与火的间隙之中,她的心却异样的平静。 而后,她“看”到了。 白飞鸿向前一步,如此轻而易举地——就像希夷曾经教过她的那样——进入了云梦泽的心魔。 …… …… …… 白飞鸿原本做好了看到一片尸山血海的准备,可令她意外的是,在穿过了重重的黑雾之后,首先映入她眼帘的,却是她自己。 那是年幼时的她自己。 不是这一世,而是很久很久以前,久远到连她自己都已经模糊了记忆的前世。 那个年幼的女孩有着一张苍白的脸,带着些许的好奇,在古树下仰起脸来,看着树上的另一个孩子。 “你还好吗,能下的来吗?” 女孩这样问。 白飞鸿怔住了。 这件事情,其实她已经渐渐不记得了。然而这一刻看到,却发觉在另一个人的心中,这份记忆依然如此清晰。 清晰到她可以看到树影是如何落在女孩的面庞上,她的眼瞳是如何的明亮,就连那稚弱的脸庞,看起来也莫名的惹人爱怜。 她从来都不知道,自己在云梦泽的心中居然是这样的。 她也从来都不知道,他居然将这一切都记得如此清晰,清晰到几乎让她生出了一瞬的内疚。 “云……” 然而在她将要开口的瞬间,眼前的场景以及如云雾一般散去了。 白飞鸿知道,自己正在深入云梦泽的记忆,深入他的内心,她所看到的一切,都是他的心魔想要让云梦泽看到的。这些漂浮的幻境,就是他的所欲所求。 而云梦泽真正的本心,就藏在这些幻境之中。 她握紧了青女剑,加快脚步,奔赴下一个碎片。 在又一阵云雾般的扭曲之感后,白飞鸿看见了长大后的自己。 依然是前世,她那时还很年轻,一副医修的打扮,静静地伫立在月光之下。 白飞鸿还记得这段时光。 那是她记忆里与云梦泽的第一次相遇,但实际上,那是他们两人的重逢。 再次相遇的时候,她已经不记得他了。 在云梦泽记忆里的她,还是很温柔的模样。 他们重逢在一次战斗之后,白飞鸿记得,那一回是魔修意欲屠城,为恰好经过的云梦泽所击溃。他也在战斗时受了些轻伤。那时的白飞鸿作为医修忙于治疗民众,连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更不要说注意自己的仪容了。 云梦泽并没有仗着自己修真者的身份就要求她先替他医治,而是一直在一旁耐心的等待着,直到所有百姓都处理好了伤势,他才走上前去。 “对不住。”白飞鸿那时虽然很累,却还是对这个救了一城百姓的人笑了笑,“人实在太多,让你等了很久。” “没关系。”少年微微垂下眼帘,看不清他的思绪。 因为他被伤到了手腕,白飞鸿便要他将护甲解下来,将手臂递给她。少年沉默了一会儿,还是照做了。 忙乱了一天,白飞鸿替他包扎的时候,有几缕垂下来的发丝碰到了他的手腕。她连忙把发丝掖到耳后,不好意思地对他道歉,他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她就已经被其他的病人叫走。 云梦泽动了动手指,像是想要挽留那份发丝停留在手腕上的触感。随后又收回手来,为自己这份莫名的感觉而有些烦躁。 他看着她,最后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即使如此,云梦泽也依旧留了下来,用几乎有点不像他的耐心陪完了扫尾。 刚被魔修屠戮过的城池缺医少药,有不少药都要白飞鸿自己早出晚归去采集。也许是看不过去吧,云梦泽帮着白飞鸿击败了很难打倒的妖兽,取了角来为人治病。他的武艺与修为都十分了得,白飞鸿平日一个人很难击败的妖兽,他只是一招便让对方倒毙当场。 那时,少年站在妖兽巨大的尸体前,带着些许奇异的神色回过头来,静静地注视着白飞鸿。好一会儿,才问了一个在她听来有些莫名的问题。 “你之前都是怎么做的?”他侧过头,看着自己脚边妖兽的尸体,“你的修为并不深,很难独自对付这些妖物才对。” “就那么做。”白飞鸿的语气意外的很平和,“总要有人来取药材的。” 那时的云梦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那时的白飞鸿并不知道他究竟在看什么,如今她却发觉了,他在看她的手腕。看她抬起手理头发衣袖滑落的时候,手臂上露出的伤疤。 那是妖兽的爪痕。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185节 对于那时的她来说,这样一句很平常的话,其中却藏了不知道多少生死一线的时刻。 连她自己都要忘记了,这个人却看到了。 在那之后,云梦泽忽然提议两个人一起游历。 “反正我离家之后也没有什么目标,不如一起走。” 白飞鸿想了想,同意了。 她是医修,又于经脉有损,其实并不擅长战斗。有这样一个同道之人同行,无论是游历人间,还是救济百姓,都添了不少方便。特别是今后像这样需要捕获妖兽来治病的情况并不少见,有这样一个人来帮助自己,她也能轻松许多。 更何况,云梦泽作为旅伴,实在是一个让人很愉快的同伴。 他并没有那些大少爷的浮夸架子,不管是高床软枕,还是餐风露宿,他都不以为意。白飞鸿还曾就这一点打趣过他,他只是瞥她一眼,说笑般说了一句“你以为我几岁就离开家了啊”,便也不再多提了。 他们都是经历过许多世事的人,虽然以修真之人的年纪来算都还很年轻,却也已经在这人世间行走过不短的一段时间了。 说来也奇妙,他们一个是矜傲的大家少爷,一个是从不肯行差踏错一步的谨慎女子,却意外地在许多地方都很合得来。 他们一起救人,一起狩猎妖魔,一起在江湖之上荡舟,从落日熔金看到满船星辉。他们一起去了很多地方,一起做了很多好事,也一起做坏过很多事。他们试过很多从来都没有和其他人做过的新奇事,他们是最好的朋友。 这个幻境,就停留在其中的一夜。 白飞鸿还记得,那一回是他们听说了某地有妖魔作祟的传闻,两人便一起赶赴过去。路上更深露重,两人便寻了一间旅舍歇息。 到底都是年轻人,总有些莫名其妙的想法。云梦泽那天夜里不知道为什么,忽然邀了白飞鸿出来一起看月亮。白飞鸿欣然前往,两人深夜坐在旅舍屋檐上,一起看夜空浓黑如泼墨,月色清晖如流水般落了满地。 他们身边摆了酒盏,还有腌得很好的鱼胙,切了小块摆在青瓷的碟子里,正好用来下酒。 明月落在他们的酒盏中,一盏一盏饮下的或许不只是美酒,还有比醇酒更美好的月色。 也许是喝多了酒的缘故,白飞鸿第一次开口问及云梦泽离家的原因。 少年正举盏欲饮,闻言动作忽然顿住了。他停了好一会儿,方才开了口。 “因为看不下去。”他说。 那个时候,云梦泽同她讲了一个奇异的故事。 他说,爹娘对大哥并不好。 他说,大哥是个很好的人。但是,好得有些过了头。所有人都把责任推到他身上,却从来不想大哥会不会觉得累。他看不下去那个样子,他想要阻止。可大哥却总是微笑着说“好”。 他实在无法忍受,就离开了家。 那个故事不明不白,也没头没尾。 白飞鸿没有追问“不好”是怎样一个“不好”,也没有打听“责任”是怎样一种“责任”。她只是静静地听着,在他停下讲述的时候,微微一笑,将自己杯中的醇酒一饮而尽。 “你在替你哥哥生气。你们兄弟感情真好。”她只说了这样一句。 “没有的事。我只是看到他们三个人粉饰太平的样子就觉得心烦罢了。” 云梦泽犹自嘴硬。 白飞鸿却只是静静地对着他微笑。 于是,云梦泽忽然就说不下去了。少年沉默了好一会儿,说出了心里话。 “他们早晚会毁了他。”他平静地说,“他们这样下去会把哥哥逼到绝境。” 他看着夜空,说出了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出的愿望。 “我想变得比哥哥更强。如果继续在他的羽翼下,我是无法变强的。”他顿了顿,声音微微低了下去,“我是他弟弟,不该把事情都扔到哥哥身上。” “你想保护你大哥吧。”她拍了拍他的肩膀,“如果你大哥知道大概会很高兴的。” “他只会觉得我多管闲事。” 虽然这么说着,但少年还是微笑起来了。 “但还是会高兴吧?”白飞鸿用自己的杯子碰了碰他的酒杯,“你们可是兄弟。” 月光照进她的眼睛里,云梦泽觉得她很美。他下意识靠近她,她却恰好在这时候转过了头去。 “你看。”她喝得也有点多了,像小孩子一样转过脸来,让他看自己酒盏里的月亮,“这样多好看。你的杯子里也有。” 那是水中的月亮。 明明就在手中,却不会属于自己的月亮。 第173章 第一百六十六章 第一百六十六章 月光泛起了涟漪。而后, 整个幻境都如同水中的月影一般,摇曳着,破碎着, 在她的眼前散去了。 黑色的迷雾再度席卷了她。 白飞鸿再睁开眼时, 眼前的场景已经改变了。 她认得这里。 这是空桑, 如今已然不复存在的白帝之城。高大巍峨的建筑伫立着, 华美一如当年,尊贵一如往昔。 而她再一次的, 看到了前世的自己。 只是这一次, 她挽着另一个男人的手臂, 偎依在他的怀抱里。 那是陆迟明。 白飞鸿透过云梦泽的眼睛,透过他的回忆,注视着彼时的自己。 看到这一幕,她才终于想起,原来她也曾经有过这样的时候, 这样全心全意地仰望着一个人, 只是因为有这个人在身边,就会觉得整个天地都明亮起来。原来她也曾经有过这样的笑容, 带着毫不掩饰的信赖与恋慕, 仿佛只要看到这个人, 自己就成为了天底下最幸福的人。 隔了这样漫长的时光,隔了这样深远的恩仇,如今, 她在记忆的彼岸看着这一幕,却只觉得陌生, 以及一阵莫名的苍凉。 原来他们两个人,曾经有过那么美好的时光。好到没有任何人能够怀疑, 好到只是这样远远地看着,都不由得羡慕起来。 云梦泽只是静静地看着。 他站在那里,远远地,远远地。 那么多年以来,白飞鸿一直以为,那种遥远而又沉默的注视是一种轻蔑,是一种无言的不赞同。 如今,她站在了他的身边,她看到了他的神情——那些因为太过遥远,所以从来都没有被她看清过的神情。 她知道,自己错了。 大错特错。 那并不是鄙薄,也不是厌恶。 那是在憎恨自己无法得到。在憎恨她不会让他得到。在憎恨他甚至没有一个去夺取的理由。 城外秋风萧萧,云梦泽始终一动也不动,只是沉默地注视着他们两个人携手而去的背影。 他站得那样直,像是一道快要绷裂的弦,好像只要轻轻一动,就会有什么东西彻底断裂一样。 “明明先遇到她的人是我。”他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为什么……” 为什么,她爱的人却是他的大哥? 陆迟明就在这时停下了脚步。 他就像是什么也没有听到一样,回过头来,对云梦泽露出了一如既往的微笑。 “过来,阿泽。”他好像什么也不知道一样,语气也照旧的平和温文,“爹娘在等你。” 于是,白飞鸿听见了,什么东西彻底断裂的声音。 云梦泽看着他最为崇敬的兄长,脸上第一次闪过了憎恨的阴霾。 幻境再度消散。 白飞鸿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站在了一处开满白花的庭园中。 她怔了一下,才想起来,这里是陆迟明的院落。 明明是盛夏的光景,庭园中却如同落了满地的骤雪,明明时值午后,却像是积聚了一地的月华如银。 那是开了一整个庭园的优昙婆罗。 花的清光胜过了霜雪与皎月,连绵地、烂漫地一路盛放到远处,几乎要漫过那些亭台楼阁,泼到庭园的外面去。 明明是一百年才开一次,花开只在一刹那之间的优昙婆罗,此时此刻,却如同不知春秋,不晓生死一般肆意地盛开着。 那是陆迟明的灵力所造就的奇迹。 仅仅只为了她曾与他说过的一句笑语。 “昆仑墟的人都知道不周之山的后山上移植了许多优昙婆罗,但只有我没有看过它开花。”在他们尚且浓情蜜意之时,她曾偶然这样对他感慨过,“上一次开花的时候,我恰好在外面游历,错过了花期。下一次开花的时候,我们一起去看吧?” 她以为她在向他许诺下一个百年。 但陆迟明并不愿意等待一个百年。 他亲自拜访了雪山寺,在诚恳地请求过寺内的高僧之后,从遥远的雪域移来了珍贵的优昙婆罗,将这些本该生长在北地的花朵种在了南国的土壤上。他亲自布下了精密而繁复的法阵,让灵力能够无时无刻循环于此地,让百年一开的优昙婆罗在这里常开不败。 那之间究竟耗费了多少心血,又有多么艰难,是想也无法想明白的。 而这一切,只不过是为了白飞鸿随口的一句话。甚至是她自己都不曾有过的愿望。 在优昙婆罗的花海之中,白飞鸿看到了前世的自己。 她正在凤凰花的花树之下睡觉。 云梦泽从外面走进来。看到她的时候,他怔住了,无言地在那里站了很久,很久。 那天,陆迟明不在,白飞鸿独自在他的院落里午睡。凤凰花开得如火如荼,午后的微风和煦,吹动优昙婆罗的花海微微摇动,也拂乱了凤凰花的枝影,纤细而美丽的花瓣纷纷落下,落在软榻上,落在玉枕上,也落在白衣女子的衣带与裙裾上。 那绣了金合欢的衣带蜿蜒垂落,随着风轻轻拂动,那点缀的流苏像是无形的手,轻轻撩动着风,也撩动着旁人的思绪。 云梦泽只是远远地注视着,没有靠近,也没有离去。 花树下的女子大抵是刚刚沐浴过。黑色长发还带着一点水汽,迤逦而下,几乎垂到地面。青丝长长,如同蜘蛛的网。她睡了很久,身子很放松地躺在软榻上,因为睡姿不那样方正,她的衣襟有一点点松,露出雪白莹润的肩头来。她也睡得很熟,压在玉枕上的那一侧脸颊都透出微微的粉,压出了一线胭脂般的红痕。 云梦泽怔怔地看了一会儿,如同入了魔一样,他不由自主地走过去,停在了她的身旁。 他伸出手去,却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做什么,也许是想要触碰她的身体,也许是别的什么。 但他最终只是探出手指来,轻轻摸了一下她的青丝。 青丝缠住他的手指,他蓦地红了脸,像被蛇咬了一样收回手去。青丝从他的手上失落,他却无论如何也不敢再碰,只能匆匆站起身来,退开了几步。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186节 他什么也没有说。 但是那种青丝缠绕的感觉,却一直都无法褪去。火烧火燎缠着他的手腕。迫得他不得不一再地握紧了手掌。只是他自己也说不清,他究竟是想要挽留那一份触感,还是希望尽快将那一刹那从他的指尖抹去。 也许一切都是从那一瞬间开始的。 又或许,从那一瞬间开始,一切变得再也无法逃避。 一念起,心魔顿生。 …… …… …… 白飞鸿怔怔地看着这一幕,一时之间居然说不出话来。 “你都看到了。” 在白飞鸿的身后,忽然响起了这样的声音。 她不需要回过头去,也知道那个人是谁。 在她的眼前,幻境无声无息地崩碎。只余下无穷无尽的漆黑。漆黑的魔息无声无息地涌动着,如同燃烧着的、永远也不会熄灭的欲.念。 云梦泽在白飞鸿的身后,向她伸出手去。 第174章 第一百六十七章 第一百六十七章 “你都看到了。” 白飞鸿回过身去, 无言地凝视着云梦泽。 少年的半边脸庞已经攀上了猩红的魔纹,近乎触目惊心的残艳。一只眼睛也被魔息染得血红,死死地盯着她, 只盯着她。 而后, 如同再也无法遏制住某种渴求一般, 他伸出手去, 死死抓住了白飞鸿的肩膀。龙化之后异常锋利的指爪刺进她的肉里,几乎能触碰到血脉的鼓动, 和筋骨的颤动。 然而, 不知道为什么, 白飞鸿并没有动。 “……你不该来的。”云梦泽惨笑一声,慢慢将白飞鸿扯向自己。 那些漆黑的魔息从他身上落下,如同源源不绝的黑血。像是想要弄脏她一样迫近,像是压抑的火焰一样迟疑。 魔息攀附上她的裙裾,白飞鸿却依然没有闪躲。 她只道:“我放心不下你。” 正在向上攀援的魔息顿住了。随即, 如同黑色的手一样猛地上扬, 死死攫住了白飞鸿的手腕。魔息灼烧着肌肤的痛楚让白飞鸿微微蹙起眉来,她的手挣动了一下, 又停住了。 云梦泽很轻地笑了一声, 道:“你以什么身份关心我, 是师姐,还是别的?” “……” 白飞鸿没有回答。 黑色的魔息却像是被这份沉默灼伤了一般,无声无息地松开了她, 一分一分从她身上退去了。 在几乎令人喘不上气的寂静中,白飞鸿忽然开口了。 “你以前, 为什么都不告诉我呢?”她问。 “告诉你什么?” 云梦泽这次是真的冷笑了,他松开手, 微微摇着头,后退了一步。然而那只血红的眼睛依然死死地盯着她,一瞬也不瞬。 “你要我告诉你什么?”他又问了一次,面上冷笑之意更甚,却不知是对着她,还是对着自己,“告诉你,我有多么下贱,有多么忘恩负义,居然爱上了自己哥哥的女人;还是告诉你,我看着你的时候,脑子里都在想着什么龌龊下流的念头吗?好啊,我告诉你,我一直都爱着你,从很久以前我就一直爱你了,你满意了吗?现在你都听到了,你会选我吗?一个卑鄙无耻,觊觎自己嫂子的男人?” 他挥动手臂,在快要推开白飞鸿的时候又折返,牢牢地抓住了自己的衣襟,龙化的指爪深深抓进肉里,鲜血一滴一滴地流了出来,看起来倒像是想把他自己撕碎,撕开胸膛,掏出血淋淋的一颗心脏。 白飞鸿不得不向前一步,试图制止他的动作。 “冷静点,云梦泽。”她说,“你不是那种人,我也从来没有那样想过你。你和你哥不一样——” “所以你从来没有用那种眼神看过我。”云梦泽的语气骤然平静下来,一种冰一样的平静,“你看着我哥哥时候的那种眼神——只要你像那样看我一次,只要一次,我什么都可以不要,什么都可以不管。” “……” 他又笑了一下:“瞧,就算我什么都告诉你了,你也不会用那种眼神看我。所以说和不说,又有什么区别?” “……” “我真羡慕他。”猩红之色渐渐覆盖上另一只眼球,云梦泽的语气却依然如梦一般,“过去,你爱着他的时候,心里眼里都只有他一个。现在,你不爱他了,却也不会再爱任何人。” 他平静而又绝望地,宣告了那个事实。 “你也不会爱我,对吗?” 白飞鸿沉默了很久,才微微张开了唇。 她应该说“对”,应该熄灭那双眼睛中最后一点火焰,可不知道为什么,看着那双几乎要破碎的眼睛,说出口的却是一句近乎虚弱的话语。她觉得自己的声音很干涩,听起来简直像是另一个人的声音。 “我已修了无情道。”她说。 “我真想杀了他。”云梦泽轻声说,“你瞧,说还是不说,根本不会有任何区别。” 少年抬手掩住脸,如同诅咒一样低笑起来,不知为何,听起来简直像是在哭。 “我好像总是赶不上。”他断断续续地笑,“以前,我没能比他更早遇到你。后来,我明明比他来得更早,但还是迟了一步,对吗?” 白飞鸿轻轻闭上了眼睛。 只要闭上眼睛,就还会看见堆积如山的尸骨,川流不息的血河。 无论来得早还是迟,都是没有区别的。 她想。 因为我们谁也没有其他的选择。 “……对不起。”她只能这样说。 青女剑的剑身上,凝结起霜雪一般的剑意。星星点点的白光,如同细雪一般飘落在这狭小的心魔幻境之中,缓慢却也不容置疑地消融了那些涌动的魔息。 纯白在净化黑暗。 带着近乎强迫的意味,一分一分的消解。 那是无情道的剑意。冰冷而又不容置疑地,一点一点将魔息从云梦泽的身上削除。 鲜血无声无息地在云梦泽的身上迸溅开来,这里是心魔的幻境,攻击心魔就相当于攻击它的主人。强行诛杀心魔的伤害,忠实地在少年的身上一一显现。 简直就像是她在剜他的骨血一样。 白飞鸿不由得这样想。 一念及此,手中的青女剑不知为何便迟滞了起来。 云梦泽却没有任何反抗。 他只是深深地、深深地凝视着她。那只血红的眼睛里,只倒映出她一人的面容。 “不继续吗,师姐?” 他微笑着,这样问她。 “无情剑明明就是用来诛魔的剑道吧?我已经成了不知悔改的魔,你应当杀了我才对。” 白飞鸿的剑顿住了。 “无论如何。”她轻声说,“我总是想要你好好活着的,阿泽。” 不该是这样的。 她有些茫然地想。 他们两个人,都不应该是这样的。 她修行无情道,不是为了这个结果。 不是为了杀他。从来都不是。 她断情绝爱是为了从陆迟明和殷风烈的手中保护自己在意的人。而那些最重要的人当中,一直都有云梦泽。 她想要保护他,她希望他可以幸福。她想让他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他这样的少年,不应该是这样的。 白飞鸿还记得他曾经的样子,在他们都还意气风发的年纪,他永远那样骄傲,鲜衣怒马,笑如骄阳。就算是后来,他也是最锐利的一柄枪,永远沉默而挺拔地站在她的身后,不管何时回过头去,都会看到他的身影。 那个样子,让人觉得安心。 只要看到他,她的心就会平静起来。就像是无边雪原上的一道篝火,只要有这么个人在,她仿佛也会感觉到什么是幸福。 这样的少年,他从来没做过一点伤天害理的事,也没有对她做过不好的事。 他不应该,落到这样一个结果。 白飞鸿握着剑的手骤然收紧了。 ……就算要被他怨恨也好。 她想。 她也要让他活下去。 “斩断心魔吧,阿泽。”她说,“你不应该倒在这种地方。” 青女剑的光华一时大盛。 然而,涌动的魔息不甘就此退去,发出愤怒的嘶吼,黑暗的火焰骤然大盛,像是想要将她也燃烧殆尽一般向前扑去。 白飞鸿沉下心,将灵力灌注在剑身上。 机会只有一次。 她知道。 无论如何,她都要在这一剑中诛尽云梦泽的心魔,不能给它们完全吞噬他的机会! 然而—— “你错了,飞鸿。” 云梦泽的声音,忽然从魔息的漩涡之中传了出来。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187节 而后,白飞鸿忽然感觉自己的手被人拉住了。 ——嗤啦。 那是,青女剑刺入人体的声响。 青女的剑锋穿过骨骼,穿过血肉,穿过内脏拥挤的间隙,几乎抵达了少年的心脏。 鲜血滚烫地淌到她的手上,比什么都更要鲜明的灼痛了白飞鸿。她甚至觉得,隔了剑身,她触摸到了他心脏的跳动。 就好像她的手在握着他的心一样。 “你在做什么?”她问了一个完全不像她的愚蠢问题。 云梦泽笑了一下,却没有松开桎梏她的手。 方才他就是这样抓住了她的手,将青女剑捅到自己的胸腔中。 他说:“要么杀了我,要么你爱我。” ——他不愿破除心魔。 人心是多么复杂,又是多么难测。 直到此时此刻,云梦泽才明白了,究竟什么才是心魔。 心魔是无法得到、无法面对、也无法舍弃的欲.念。 如果对白飞鸿的爱就是他的魔障,那么他宁愿这份魔障永远不要消失。 一行细细的血线从他的唇边溢出。云梦泽却依然看着她,一瞬也不瞬。 “既然修的是无情道,这个决断对你来说应该不难。”他说,“杀了堕入魔道又不肯悔改的师弟,这才是正理,不是吗?” “别这样,阿泽。别做蠢事。” 白飞鸿咬紧了牙关,想要将手从云梦泽的手中挣脱出来,然而她的剑距离他的心脏不过毫厘,她也不能有大的动作。 “蠢事?” 云梦泽没有松开手,反而攥得更紧了一些。 “你以为,我不想放弃吗?” 他爱上了高悬于天际的孤月。 月亮永远那样皎洁,永远那样遥远,永远……不会落入他的怀抱。 他爱着那样的月亮,爱到几乎都要恨起她了。 “别再折磨我了。”他说,“别再让我抱有无谓的期望。” 那些字句带着血,一字一字落在她的肌肤上,刺进骨子里去。 “我要的不是师姐师弟的温情游戏,也不要跟你做什么朋友!我要你爱我,就算这会毁了你的道,我也要你像我爱你那样爱我!” 也许是被血呛到了喉咙,云梦泽停了下来,激烈地喘息了一会儿。白飞鸿能感觉到他的心脏,贴着她的剑锋激昂地跳动。 然而,他的声音却渐渐平静下来,平静得近乎绝望。 “如果你不会爱我,就在这里杀了我,证明你的道。” 他说。 第175章 第一百六十八章 第一百六十八章 ——要么杀了我, 要么你爱我。 云梦泽没有给白飞鸿任何其他的选择。 白飞鸿要么就在这里杀了他,证明自己的无情道,要么就从无情道上折返, 回过头来正视他的感情, 少年的爱恨都来得炽烈而直白, 更何况他压抑了那样久, 久到那份爱在沉默中酿成了毒,腐骨蚀心。 他对她的爱是他的魔障, 他知道。 他不应该强迫她接受他的感情, 也不应该来阻拦她的道途, 这不是好的爱情,也不是正确的爱人方式……这些他全部都知道。 但是,太久了。 他爱得太久,也等得太久。 云梦泽不是没有尝试过,用正确的——合乎礼数的方式, 去爱眼前的这个女人。他将一切藏在心里, 逼迫着自己不去争取,自虐般强迫自己旁观她的幸福……他真的努力过了, 他尽他所能做到最好了。 他以为自己会割舍这份爱意, 以为自己可以做到忘记她的笑, 忘记他们曾经有过的日子,忘记她的长发是怎样从他的指间滑过……他以为总有一天,他会放下, 会爱上对的人,会将这一切都看作是年少轻狂时候的错觉与妄执。 可是他始终没能再爱上任何人。 直到她死去, 直到他也死去,他都没能做到。 她没有得到幸福, 他也没有。 而最为悲哀的是——即使是死了一次,云梦泽还是想要得到白飞鸿。 他是如此绝望地渴求她的爱。无论自己最终是否可以得到。 想到这里,云梦泽轻轻扯了一下嘴角。 或许他只是没有办法放手罢了。 “来做个了断吧,飞鸿。”他看着她,很少见地没有喊师姐,而是呼唤了她的名字,“让我彻底死心。” 腥红的血像是滚烫的岩浆,浇在白飞鸿的手上,几乎让人有了被灼烧的错觉。 又或许,那份痛楚并非是错觉。 白飞鸿沉默着,不像她一样的沉默着。 明明知道她不会选他,他却还是忍不住在这一刻心存希冀。多么可耻的希冀。 云梦泽在心中嘲笑着自己。 ——你在期望什么,期望她真的放弃自己的道而选择你吗? 明明只是自己无法放手,明明一切都是他的一厢情愿,但在这一瞬间,他居然还是有了某种幻觉,仿佛她会停下脚步,会为他回头,会握住他的手。 然而—— 白飞鸿却真的松开了手。 …… …… …… 生平第一次,白飞鸿松开了握着青女剑的手。 少年的心跳是如此的激越,从剑锋上传递过来,让她无法不生出一种错觉——自己正握着他的心脏的错觉。 也许那也并非错觉。 只要再这样向前递上一寸——一切就全部都结束了。 如果为了他好,也为了自己好,她应该这样做才对。 因为她不能失却自己的道心,也因为他已经堕入魔道。 就像云梦泽说的那样,如果她真的想要证明自己的道,在这里杀了他才是最正确的选择。只有这样才是贯彻了无我的无情,在他真的沦落成魔之前杀了他,还能够保持住他的道心。无论是为了维护他的骄傲,还是为了尊重他的选择……她都应该动手才对。 她甚至知道,他其实已经放弃了。 在逼迫她做出这个选择的时候,他就没有想过自己会被选中——他是做好了死的准备,才对她说出这番话的。 那一字一句,都浸透了他的血。悬挂于她的一念之间。 不管怎么想,该怎么选都已经很明显了。理由全部摆在了她的眼前,甚至连要被杀的人自己也做好了准备接受这个结果。 可是…… 白飞鸿恍惚地想。 那是阿泽啊。 霜雪般的寒意从她的身上退去,她第一次变得不再坚决,无法再贯彻自己冷酷到底的杀意。 白飞鸿看着云梦泽,深深地,深深地,像是要彻底看清他一样,又像是不容许自己再度错开视线一样,迎接着他的目光,也看到他的瞳孔深处去。 她在他的瞳孔中看到了动摇,看到了渐渐生出的难以置信,那些早已熄灭的火焰在他的眼底再度燃烧起来,小心翼翼,明明灭灭。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像是不敢相信她选了什么。 白飞鸿有那么一瞬间,几乎想要发笑了。 她想,他到底把她当成什么人了。 于是,白飞鸿真的笑出声了。 “我怎么可能杀了你?”她说。 就算是要在此失道,也无所谓了。 她想。 我舍弃掉一切可以舍弃的,千辛万苦走到这一步,是为了保护我所爱的人们,不是为了杀死我重要的人。 在云梦泽怔忡的目光中,白飞鸿伸出手来,轻轻地拥抱了他。 “现在我还没有办法接受你的感情。” 她说。 “你再给我一些时间——我要再考虑一下。” 涌动的魔息在这一刻静止,而后,如同潮水一般褪去。 眼中的猩红褪去,魔纹也一分一分从肌理之上爬下,云梦泽怔怔地站在那里,任由白飞鸿抱着。良久,才缓缓抬起手来,在几乎要触碰到她后背的那一刻停住,久久都无法再前进一分一毫。 心魔所织造的幻境发出了破碎的声音。在他们的眼前破裂成千万碎片,如同一场骤然落下的银雪。 重返现实的一瞬间,云梦泽眼前一黑,骤然倒了下去。 他的胸前破开了一个巨大的伤口,鲜血源源不绝地涌出,白飞鸿用自己的肩膀支住云梦泽,一手搭在他的胸前,发动回春诀给他止血。 “你除掉他的心魔了吗?” 有人在问她。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188节 白飞鸿没有看清问话的人是谁,但还是本能地回了一句“控制住了”。 因为云梦泽的突然之举,驱魔并没能进行到最后。但既然她已经做出了那个承诺,在这之后,他应该也能控制住自己的心魔才对。 “是吗?”那个人微笑着说,“那可真是太遗憾了。” 随即,利刃破体而出。 白飞鸿猛然睁大了眼睛。 在云梦泽颓然倒下的身躯之后,花非花含笑的面容浮现出来。 第176章 第一百六十九章 第一百六十九章 他刚才……说了什么? 白飞鸿的意识一片空白。 云梦泽的血溅在她的脸上, 炽热滚烫,鲜血将她的视野染得通红,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世界正在震颤, 白飞鸿过了好一会才发觉, 是她自己在发抖。 龙血进到了她的眼睛里, 将眼球灼烧得不住震颤。白飞鸿不得不咬紧牙关, 才能勉强遏制住全身的颤抖。 模糊的视野终于变得清晰起来,清晰到她无论如何都不能不看清那张脸。 ——花非花的脸。 嗤啦。 花非花拔出剑, 利刃再度撕扯开皮肉, 带出一路飞溅的鲜血。云梦泽的身躯倒在她的脚下, 再也没有了声息。 在这如死般的寂静之中,两人之间没有了任何阻隔,彻底的坦诚相见。 她看着花非花。而他也看着她。 他还是白飞鸿所熟悉的样子。漫不经心地笑着,溅上鲜血的脸庞格外妖艳。看不出一点被人夺舍的痕迹,也没有丝毫入魔的迹象。 不管怎么看, 无论是用眼睛、用脑子还是心去看——他都是无疑花非花。 是白飞鸿所熟悉的, 和她共同度过了如此漫长岁月的同门和友人。 毫无疑问,那就是他。 可她却好像从来都没有认识过他。 “……为什么?”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 干涩得像是从石头里磨出来的齑粉。 “没什么理由, 只是我看他不顺眼。” 花非花笑着说。 白飞鸿听见自己的脑子里传来了什么东西绷断的声响。 比思维更快的是她的剑。 青女剑发出尖锐的悲鸣, 直直朝着花非花刺了过去。 花非花挡住了她的剑。 一瞬之间,二人已过了百余剑。剑锋交击之声不绝于耳,犹如疯狂的嘶喊。 白飞鸿从不知道, 花非花居然也会用剑,还用得这样好。 而他持着剑的姿势, 不知为何,又格外令她感到熟悉——熟悉得想吐。 她见过这个姿势。见过很多次。 男人的尾指松松搭在剑柄上, 这种持剑的姿势她只在一个人身上看到过,这么多年,从来都只有那一个人。 绝对不可能忘记,就算是在梦里也绝不可能忘记。不管过了多久,她也一眼就认得出来。 因为就是这个男人教了她如何持剑,因为他就算是屠了整个昆仑墟的时候也依然这样站在她的面前。 “终于认出我了?” 披着人皮的妖物对她绽开了笑,血肉筋骨格格作响,终于不受束缚回归了原本的位置。他抬起手,在脸上轻轻一抹,再放下手的时候,无论是面容还是声音,都改换回了原本的模样。 “这种情况,就叫做‘久别重逢’吧,飞鸿。” “殷、风、烈——” 看到熟悉的面容的那一刻,前所未有的疯狂瞬间燃烧了白飞鸿的神智。 她猛地提剑刺去,却为殷风烈的长剑所阻挡。 “别这么着急。”他说,“我可不是为了杀你才来这里的。” 殷风烈看向掌门,面上虽然还在笑着,目光中却凝结着浓重的怨毒。 “你没想到我还能活着回来吧,老头子。” 他猛地击退了白飞鸿,提剑对准了掌门,唇边的笑意骤然拉大,扯出一道近乎狰狞的刻痕。 “我等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这一刻。” 他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卓空群,我要你血债血偿。” 伴随着他的话语落地的,是响彻天穹的玉碎之声。 护山大阵,在此碎裂。 …… 异变发生之时,无论是昆仑墟内外的人,都同时抬头向上看去。 结界破碎的场景,如同天空开始崩塌。 仙境正在动摇,大地发出悲惨的嗡鸣,琉璃般的碎片从天上落下,隔绝于人世的仙山在此刻,失去了全部的屏障。 “天……天塌了!” 受昆仑墟庇佑的山民们仰着头,颤颤巍巍地喊道。 没有人能够指责这些凡人百姓的胡言乱语,因为在结界崩塌的同时,天际便涌起了滚滚雷云。黑压压的层云伴随着电闪雷鸣,急剧地盘踞在昆仑墟的上方,数以万计的妖兵妖将出现在黑云之间,伴随着轰然雷鸣,狂啸而下! 失却了护山大阵的守卫,又是诛魔大会商议之时,各峰的精锐都被心魔引困在长留主峰,昆仑墟几乎是在一瞬间便陷入了苦战。 择人而食的蛊雕与鬿雀怪叫着扑向山门的卫士,巡逻的护卫队与意图冲进五城十二楼的狐妖与蛇妖展开殊死搏斗。鲜血与打杀声一时四起,竟无一处落得安稳。 妖族本就嗜血,与人族千年来的恩怨更是令他们下手之时毫不留情。昆仑墟的弟子虽没有一个畏战,然而面对成千上万妖族精锐的奇袭,仍不免有杯水车薪之危。 当下,一只九尾的白狐便张开了森森獠牙,猛地对着一名正在与鬿雀厮斗的小弟子兜头咬下! “快去请掌门!” 护卫队的明师兄提剑架住那妖狐的獠牙,一把推开那名年轻弟子,一旁埋伏的蛊雕群顿时发出如同婴儿般的尖笑扑将过来,终究是双拳难敌百臂,他被蛊雕的利爪生生抠去了一只眼睛。 然而,他却顾不得这些,只厉喝一声,灵气暴涨,生生将那群妖鸟逼退百米开外。 他全然不顾自己已血流披面,只瞪着仅剩的那只通红的眼珠,对着愣住的小弟子便是一声暴喝! “还愣着干什么?快走!” 年轻弟子眼中涌上泪光,看着再度欲扑将过来的妖兽,知道这是师兄将生的机会留给了自己,喉中哽咽,却再不迟疑,扭头冲出了这片包围圈。 明师兄回过脸来,只是粗暴地一抹脸上的血,对着狂叫的妖鸟与妖兽们露出了无畏的笑来。 “有种就过来试试。”他咬牙笑道,“我昆仑墟弟子,还从来没有怕死的!” …… 同样的事也发生在昆仑墟的各处。几乎是在殷风烈话音落地的同时,警报与求援之声一时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昆仑墟的掌门——卓空群终于动了。 他自高座之上起身,抬起手来,长留之山九九八十一道殿门訇然洞开,昆仑墟的山风吹入殿内,带着远方传来的血腥气,掀动他的衣襟,苍苍白发与胡髯随之飘动,此时此刻,他看起来终究不再是一个一团和气的老人,而是威严肃穆的正道魁首。 “昆仑墟弟子听我号令。”他的声音深沉而又平稳,带着难以抗拒的压迫力,“援助同门,诛杀妖邪,誓死捍卫昆仑墟!” 六峰峰主齐齐俯首,应声称是。昆仑墟终究是正道的第一大宗门,素来训练有素,短短时间,殿中众多弟子竟已归好了队列,不少人的手都摁在了自己的法器上,将殷风烈围在中心,时刻预备对他出手。 殷风烈面上冷笑之意更甚,然而卓空群却并没有立时回应他,而是环顾殿中其他门派的精锐弟子,冲他们一拱手。 “昆仑墟今日之祸,乃我一人之过。”苍老的声音依然平稳,不起波澜,“只是门下弟子终究无辜,还望各位同道照拂一二,老夫在此拜谢了。” 殷风烈大笑出声,灼灼烈焰在他周身熊熊燃起,将他手中的长剑也灼烧出了耀眼的焰色。 “你以为,他们能逃得过?” 他的眼瞳也仿佛烧融的岩浆,滚动着触目惊心的恨意。他冷冷地,一字一句地说道—— “你们全都要死,一个也别想逃。” 红莲烈火冲天而起! “长离神火!”有老一辈的修士认出了这火光,登时色变,“你是朱雀后裔——不,这分明是上代妖皇的火焰!你是上代妖皇之子!” 此言一出,举座哗然饶是素来镇静的书阁之主林雪照也不由得为之色变,她咬紧牙关,极力克制着不让震惊之色浮现在脸上,指尖却不由自主地抠进了轮椅的扶手里,抓下深深痕迹。 “怎么可能。”她喃喃,“上代妖皇身故已逾千年,他的年纪怎么可能对得上……” “那就要问卓掌门了。毕竟,是他为了不可告人的目的谋害了上代妖皇——我的母亲,又为了同样不可告人的目的将我抚育长大,记为关门弟子。这中间用了多少法术与手段,他自己心里清楚得很。” 殷风烈提剑相向,在烈焰中露出一抹扭曲的笑意。 他带着近乎蚀骨的快意与恶意,将那句话掷在了掌门的脸上。 他说:“对吧,父亲?” 在烈焰与死寂的尽头,须发皆白的老人独自伫立着,神色平静得近乎漠然。火光中,他缓缓抬起手来,拔出了自己的剑。 “让你活下来,是我的过错。”老人平静道,“破坏归墟大阵,屠杀灵山满门,今日更是意欲血洗昆仑墟,与整个修真界为敌……我不会让你一错再错,殷风烈。” 这是白飞鸿第一次看到掌门的剑,清光濯濯,剑意森森,蕴藏着令任何一个人看到都会为之胆寒的磅礴灵力。 那便是当今修真界最为年长之人,也是千年来正道的中流砥柱的力量。这柄剑一度杀死过上一任的魔尊,击退过各方来袭的魔族,守卫整个修真界至今。 ——这也是当世唯一一把,修到了化境的无情之剑。 仿佛岁月本身积淀其中一般,掌门挥动手中之剑,只一剑,便令天地变色。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189节 白飞鸿等人尚未反应过来,便已尽数被移到了长留之山门外。 九九八十一道山门,再次在他们面前轰然关闭。 ——长留之山是昆仑墟的第一道防线,历代掌门从未有过畏战之人。 在几乎要燃尽一切的红莲烈火之前,掌门平静地提起了自己的剑。 不知为何,到了此时此刻,他的心却依旧的平静,如同死水,如同深渊。 他只是想,这一日终究还是来了。 就像卓空群曾经无数次模糊预感到的那样,这个孩子,终究还是回来讨回这笔血债了。 也是,他终究是那个人的儿子,也如她一般重情重义。 他们妖族的爱恨都来得格外纯粹,不容一丝模糊。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向来如此。 而他饮鸩止渴这么多年的报应,也终究是站在了他的面前。 活生生的,不容置疑的,要向他来讨还过往的血债了。 “你我的恩怨,便在今日了结罢。” 他说。 第177章 第一百七十章(修) 第一百七十章 长留之山的重重山门紧闭之时, 白飞鸿背对着所有人,面无表情地拔出剑来。 青女剑铮然出鞘,那锐响惊醒了原本正抱着常晏晏发呆的林宝婺, 她连忙将常晏晏交给书阁里的医修弟子, 快步走上前去, 试图拉住白飞鸿的衣袖。 “你打算干什么?” 白飞鸿没有回答, 只是将原本抵住云梦泽心口的手撤开,回春诀的灵光在他胸前的巨大破洞处闪耀, 和竭尽全力跳动的龙之心脏一起, 维持着他的生命。 她的喉头颤动了一下, 咽下涌到喉头的血腥味——无论如何,一日之内如此过量地使用回春诀,对已经改修无情道的她都太过了,更何况是道心不稳的现在。 她只是站在这里,都感觉自己的灵府传来碎裂般的剧痛。 ——花非花就是殷风烈。 这个事实给她的冲击, 或许比旁人所能想到的更多。 然而, 白飞鸿将这一切都压了下去,没有让一丝一毫浮现在她的脸上。 她只是平静地——用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语调开口了。 “照顾好阿泽。”她对林宝婺说。 而后, 她抬起了青女剑, 不顾几乎要撕裂灵府的痛楚, 强行凝聚起全部的灵力,灌注在剑身之上。 如此磅礴的灵力,令青女剑也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 细微的破碎声连绵响起,有如冰裂之声。 “对不住。”白飞鸿在心中向青女剑道歉, “只一下就好了。” 青女剑嗡鸣一声,似是应允。 白飞鸿闭目凝神, 下一刻,随着一声厉喝,无数剑光冲天而起! 剑气如虹,向着四面八方而去,以轰雷之势,轰然而落,生生将正袭向昆仑墟的妖族击毙于剑光之下! 六峰十二楼,皆为剑光所洗,昆仑墟的压力骤然为之一轻,众多子弟抬起头来,似乎是在分辨这雷霆一击究竟来自何方。直到有年轻的弟子回过神来,喃喃报出了白飞鸿的名字。 “是白师姐——” “是飞鸿师姐的剑意!” 在昆仑墟的弟子为之群情振奋,诸多妖族为之心惊胆寒之时,林宝婺却清楚地看到,有一行鲜血从白飞鸿的嘴角无声滑下,又被她不动声色地拭去了。 林宝婺看得出,方才那一击,何止是伤及肺腑——白飞鸿在那一剑之后,简直就已经是强弩之末。 在道心动摇而又灵力折损的情况下,还使出那样一击,岂止是勉强,简直就是不要命了。 林宝婺眼睁睁地看着冰霜沿着白飞鸿的领口一路上攀,冻住了她小半张脸——那正是无情道的灵力反噬的征兆。 白飞鸿闭了闭眼,在其他人看过来之前转过身去,向着长留之山封闭的殿门迈步,只留给众人一个坚定的背影。 与林宝婺错身而过的瞬间,她启唇,在林宝婺的耳边留下一句带着霜雪气息的低语。 “余下的就交给你了。” “等等、你回来!你到底想干什么!”林宝婺看着她踏上石阶,忽然想到什么,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你该不会想去参战吧?长留山门一旦关闭,不到敌人战死就绝不会再开启的!你该不是要硬闯吧?你疯了吗?” 林宝婺快步走到白飞鸿面前,试图让她冷静一点。 “那家伙就交给掌门去对付,掌门经历过那么多大风大浪,怎么可能输给那种毛头小子,我们守好昆仑墟就是对他最大的帮助了——”她伸手把住白飞鸿的肩,试图让她冷静下来,“你现在不能妄动灵力,擅闯山门是想也折在这里吗——” 林宝婺的声音忽然停住了。 因为她看到了白飞鸿的表情。 “谢谢你,宝婺。” 白飞鸿的声音很轻,也很平静,却让林宝婺下意识地松开了手,后退了一步。 白飞鸿再度迈步,与她擦身而过。 “如果我没能出来,便要靠你了。” 林宝婺听见她这样说。 与此同时,惊雷般的剑气骤然响彻天地,顷刻之间便轰穿了前十道山门! 滚滚硝烟之中,白飞鸿背对着所有人,再度在剑锋之上积聚起浑厚灵力。 第二剑破空挥下,发出了比上一剑更为刺耳的轰鸣。 无论旁人怎么说,怎么看,她都要进入大殿。 鲜血再度从她的唇边滑下,细细一道殷红,像是触目惊心的伤口。 灵府之中传来不堪重负的悲鸣,白飞鸿却全然不顾,只是将灵力一次又一次地凝聚在手中。 虽然所有人都相信掌门一定能赢过殷风烈,但白飞鸿知道前世的结局。 即使没有看到那个过程,她也知道——上一世,掌门最终死在了殷风烈的手中。 而且—— 她握紧了青女剑。不平静的心绪带起不平静的剑气,震得剑身阵阵嗡鸣。 ——她一定要亲自冲到那个男人面前,用自己的剑问出一句“为什么”。 手臂的经脉传来破碎的剧痛,血珠一滴一滴,争先恐后地沿着手腕滴落而下,白飞鸿却全然不顾,只是面无表情地又一次举起了青女剑。 灵气重重撞击在剩余的山门之上,发出咆哮般的巨响! …… 与此同时。 长留之山,大殿之内,已是一派废墟景象。 在废墟之上,两道身影一触既分,惊人的灵力与妖气回荡在被结界所封闭的空间中,几乎能令任何一个迈入其中的修真者当场经脉碎裂。 在短短的瞬息之间,一老一少已经交战了十几个来回。正殿已在他们的厮杀之中被破坏殆尽,他们一个是正道魁首,一个是新任妖皇,每一击都如同天灾一般,将周围的一切都卷入其中,撕得粉碎。 又是一道妖火与剑锋的交击,两人同时落在废墟的两端,遥遥相对。他们的身上都带着不少伤口,一时居然是平局之相。 卓空群站在沟壑的这边,面无表情地看着殷风烈。 他们师徒已有多年未曾相见,再见面之时,便已是你死我活之时。 “你涅槃了几次?”他忽然问。 “谁知道?反正我从第一百次的时候起就没再数了。” 殷风烈正提着剑,对着掌门冷笑。 “想杀你这种老怪物,不舍得下血本怎么行?”他微微眯起眼来,唇边笑意更甚,“我居然还活着,一定让你失望了吧?” “……在看到你的魂灯熄灭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 卓空群微微阖眼,再睁开眼时,已经恢复了如铁一般的平静,他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平稳,不像是在与一个故人也是一个死敌对话,而是在陈述与己无关的一个事实。 “你们朱雀妖族乃是凤凰的后裔,濒死之时也是涅磐之时,而你是我最出色的弟子,绝无可能死在随便一个魔修手中。那时我便已知道,这只是你脱离昆仑墟的手段——我只是没想到,你会潜入昆仑墟,还是以这样一个身份——这不像你,殷风烈。” “你当老子愿意?”殷风烈冷笑,“如果不是为了归墟的方位,如果不是为了破这个该死的护山大阵——你以为我还会回到这里?” 卓空群看着他,面上没有一丝情绪。片刻之后,他缓缓地一颔首,像是明白了什么。 “是你袭击了闻人歌。”他用的是肯定的语气,“昆仑六峰便是护山大阵的枢纽,六峰峰主肩负看护阵眼之责,所以你才会杀他。” “谁让他要出现在那里。”殷风烈无声地咬紧了牙关,“是他自己不走运,怪不得我。” 白飞鸿闯进大殿之时,听见的就是这样一句话。 ——是他自己不走运。 意识在这一瞬间,变得一片血红。 再度回过神来的时候,她的剑已与他的剑撞在了一起,交错出无比刺耳的悲鸣之声。青女剑几乎无法承受她磅礴而出的灵力,发出了有如嘶喊一般的哀鸣。 耳膜里充斥着轰鸣的血流声,白飞鸿几乎听不清自己说了什么,只感觉喉咙中充满了浓烈的血腥之气。她不确定自己有没有流血,也不确定自己到底有没有开口。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听见自己的声音。 她只问了两个字。 “是你?” 猩红覆盖了她全部的视野,令白飞鸿一时也无法看清,殷风烈究竟露出了什么样的表情。 她几乎什么也看不到了。但是,声音却因此变得清晰起来。 清晰到每一个字都能刺入她的骨髓,把她的血液也凝结成冰。 他也只说了两个字。 他说:“是我。” 白飞鸿想要发笑,然后喉咙间发出的,却是连她自己都觉得无比怪异的声音。像是尖叫,又像是哭泣一般的笑声,断断续续,几乎撕裂了脏腑。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190节 “威胁晏晏陷害阿泽的也是你。”她问,却是笃定的语气。 “是我。”他说。 “从在问心路上遇到我的那一刻起,你就在骗我了,对吗。” “对。” “花非花从来都没有存在过,是吗?” “他存在过,但你认识的那个花非花并不存在。” “我们在岭南道花家见过的那个管家,才是真正的花非花,你只是借用了他的身份,因为想要混入昆仑墟,总要有一个对得上的出身,对吗?” “对。” 话说到这里,一切也都明白了。 白飞鸿想要大笑,但不知为什么,发出的却只是一串颤抖的喉音。她这才发觉自己颤抖得这样厉害,厉害到几乎一个字都说不下去。 “你又一次骗了我。”她说。 殷风烈看着她,过了很久,才缓缓地点了头。 “对。”他说。 白飞鸿在这一刻,忽然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无论是外界的声音,还是她自己的血流,她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过了很久很久——又或许只是一瞬,谁知道呢,她对时间的感觉也一起消失了——她才终于极为细微地颤抖了一下。 她只觉得冷。 深深的、深深的、见不到底的冷。 ——死一般的冷。 于是最后,从她唇间吐出的,只有那冰冷的三个字—— “为什么?”她问。 然后,白飞鸿看见殷风烈笑了。 她从来没有见他这样笑过,在他还是殷风烈的时候,他会爽朗的大笑、安慰的苦笑、开朗的微笑……却不会这样笑;在他变成花非花之后,她见过他妖艳的假笑、讥讽的冷笑、无笑意的嗤笑……但从没见过这样的笑。 他从来都没有这样笑过。 那是一个血色的笑,夹杂着她所见过的最为浓烈的憎恨、疯狂与绝望……那笑撕裂了他的脸,如同一道狰狞的伤口,贯穿了他整张脸。 “你问我为什么?” 殷风烈笑得几近窒息,接着他猛然回过头去,拔剑对准了卓空群,眼中迸发出骇人的光。 “不如你来回答她怎么样,父亲?”他笑着说,“你究竟对我娘做了什么,又对我做了什么?” 第178章 第一百七十一章 第一百七十一章 “让我想想, 这个故事应该从哪里开始讲起?” 殷风烈逼视掌门,面上的笑意更为尖锐。 “不如就从人族与妖族为何开战讲起?说啊,老头子, 说说一千二百年前希夷是怎么告诉你们的, 你们又是怎么做的——说啊!” 卓空群闭上了眼睛。 而白飞鸿在这一瞬间, 脑海中骤然掠过了一个念头。 一千二百年前, 希夷弃绝人世。 妖族与人族持续了一千年的战争。 也正是一千二百年前,神女巫真叛离灵山, 大悲和尚杀生入魔, 本不该出现的死魔诞生于人世…… 所有的事情, 都发生在千年之前。 因为是太过遥远的往事——距离她出生也超过千年之久的过去——所以她从来没有将这些事情与自己的遭遇联系在一起。 可如果……过去的事情从来都没有过去呢? “你说不出来是吗?”见卓空群只是沉默,殷风烈尖锐地冷笑了一声,“那我来替你说。” 他说:“一千二百年前,天问君希夷,拥有通天彻地之能的神灵, 自灵山下达了一道神谕。” 一千二百年前, 那最后的神灵离开了自己的住所,踏入了灵力稀薄有如剧毒的尘世, 只为了向世间的生灵传达他所预见的危机。 “白帝遗泽将尽, 灭世浩劫已近。” 殷风烈缓缓念出那道神谕, 面上冷笑更甚。 “希夷原本是想促成当时已经矛盾重重的人族与妖族之间的合作,他本以为,在更大的危机之前, 人族与妖族会齐心协力共度难关——但他没有想到,这却成了人族与妖族千年厮杀的序幕。” 说到这里, 殷风烈几乎乐不可支。 “哈哈……说什么通天彻地之能,说什么看破万物因果……所谓的神祇居然能够天真到这种地步!简直可笑!可笑!” “那并非他的过错。” 卓空群睁开眼, 平静地替希夷辩解起来。 “神祇不知忧虑,不识恐惧,所以他想不到,人会因恐惧而发狂。” “他只是低估了人的卑劣。” 殷风烈沉下脸,冷声道。 “对一般修真者来说,这道神谕只是在说昆仑墟的灵力正在衰退,需要大家齐心协力来对抗将要到来的天劫罢了。但对于真正在保守秘密的人来说却并非如此。至少,对于当时一山二阁的掌门和东海三家的家主来说,不是这样。” 他看着卓空群,眼中憎恨的毒火燃烧得更为炽盛,他咬着牙,像是在嚼着什么人的骨头。 “旁的人不知道‘灭世浩劫’是什么,但你们——还要加上兜率、雪山双寺的高僧——你们都很清楚这是什么。因为一万年前,就是你们一起构建了归墟大阵,献祭了白帝少昊。这么多年以来,也是你们一直在守卫着这个秘密。” 归墟大阵,白帝少昊。 陆迟明入魔那一日同她所说的话,再一次浮现在白飞鸿的脑海之中。 ——东海的家主,世世代代都会将自己献祭给归墟。自白帝起,一万年来,代代如此。 ——那不是飞升,而是兵解。 ——一万年前,白帝少昊于归墟兵解。自此之后,空桑、灵山与少海结为同盟,共同守卫东海,白帝后裔会选最为杰出之人,献祭给归墟,换得长盛永昌。 归墟不是白帝少昊的飞升之处,而是兵解之地。 归墟也不是万物终结之所,而是由一山二阁、东海三家、兜率雪山双寺共同构建的献祭大阵。 从很久以前她就隐隐觉得奇怪,为什么相较魔修,正道的元老为数寥寥,与四魔修为年纪相当的,居然只有昆仑墟掌门、剑阁阁主与兜率寺主持这么几人而已……所有人都说,那是因为大能都已飞升了。 可如果连白帝的飞升都只是一场骗局的话——这万年来,真的有人成功从这方天地间飞升吗? 这一刻,所有看似无关的碎片在她的脑海中联结起来,拼凑出一个最为骇人的结论。 这一万年来,自白帝起,修真界就一直在不停地向归墟献上祭品!那些“飞升”的大能,全都是被献祭了! 只有这样才解释得通……只有这样的秘密才值得所有的正道魁首一起保密!只有这种情况才会让一山二阁与东海三家在这么多年来都紧密联合在一起! 白飞鸿感到一阵莫大的寒意。 比这个结论更为可怕的,是这个结论背后的动机。 ——究竟是什么,才值得付出这么大的牺牲? “看来你已经想到了。” 殷风烈一直在留意着白飞鸿的表情,此刻从唇边溢出了一声轻笑——他这样笑的时候,倒有点花非花的影子。 或者该说,花非花这样笑的时候,有一些他的影子。 “让我来告诉你吧。”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隐秘的恶意,“他们向归墟献祭的理由,和人族对妖族发起战争的理由是一样的——都是为了还灵气于天地。” 白飞鸿蓦地张大了眼睛。 她本能地想否认,却忽然僵在原地。 她想起来了。 这方天地之间,如今只余下希夷一位神祇的理由。 为什么曾经纵横于天地之间的神兽灵鸟如今都已经绝迹,为什么曾经遮天蔽日的比翼鸟如今只余下蛮蛮一个,为什么除去天魔之外世间再也寻不出哪怕一头真龙……这一切的理由,都是一样的。 因为天地灵气衰微,所以这些对灵力所需甚多的神族是最先夭亡的,至今无一存活。 无法离开这方天地的神祇,都已经死了。 那么,如果天地灵气继续衰减下去又会如何? 这一切她本应该想到,任何一个修真者都应该想到……可是他们谁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一次也没有。 因为一万年来,天地灵气的循环都平稳而安宁。即使有所衰减,和这一万年的时间比起来,也如此微不足道。 除了希夷这样从上古一直活到如今,几乎可以称为“不死不灭”的神明之外,便是长寿的修真之人,他们的寿命也不足以体会到这份变化。 谁会想象山岳在一夕间崩塌?谁会想象汪洋在转瞬间化为沙海? 所以,谁也没有察觉到,谁也不会思考——为什么天地灵气的衰减停滞了。 只会是因为这个……除了这个再也没有任何事可能让一位强大到白帝这种程度的神祇牺牲自己,让正道魁首们联合起来,在一万年间共同守卫着同一个秘密,并且不断向归墟献祭最优秀的修真者。 “灭世浩劫……”白飞鸿慢慢念着这四个字,只觉得寒意一直浸到了骨髓深处,“就是指这个?” 殷风烈笑了起来,用一种听起来很愉快却又暗藏怒意的语气给予了肯定。 “没错。”他又笑起来,“就算用那么多的大能去填,窟窿也还是越来越大,更何况,能够去填窟窿又愿意献祭自己的大能本就没有那么多——等到献祭填补进去的灵力追不上衰微的速度时,天地就到了崩塌之时。” “首先死绝的会是修真者,然后是妖族……”白飞鸿喃喃,“到了最后,连凡人……不,连这世间一切生灵都逃不过。” 这的的确确,是真正的“灭世浩劫”。没有什么能逃得过。 于是希夷降下了神谕。希望彼时还在内耗的人族与妖族能暂停干戈,共同应对这一攸关天地存亡的危机。 “可是希夷实在不够了解人类,他不知道这种卑劣的野兽有多么贪得无厌。”殷风烈笑着,眼神却慢慢地暗了下来,“他从一开始就搞错了人类会杀害妖族的原因。” 他看向白飞鸿,眼神中带着某种格外晦暗的东西。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191节 “你还记得我们的入门试炼吗?”他笑着说,“妖族的羽鳞骨血都是炼制法器的好材料,不是吗?” 白飞鸿觉得自己的腹部像是被人重重打了一拳。 是的。 她当然知道。作为医修,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了。 究竟有多少法器是用妖族制成的,又有多少药方里指明了要妖族的某一部位。 “所以啊。”殷风烈笑得更厉害了,连脊背都在微微颤抖,“当希夷传达了他的神谕之后,人族就选择了最简单的方式来处理这件事。” 他的笑忽然消失了。 “如果妖族活着就会与人族来争夺灵气的话,杀掉妖族,让他们重新回归天地,也不失为一种好方法。” 他看向卓空群,目光中燃烧着炽烈的恨意。 “你说对吧,卓大掌门?” “你忘了两件事。” 卓空群的神色依然平静,即使是昆仑墟掌门代代口耳相传的不传之密被人这样揭破,自己与人族被这般奚落,他也没有多少生气的模样。 他只是淡淡地纠正了殷风烈叙述中的两个错误,像是一个好师父,在纠正纠正弟子用错的剑招。 “其一,妖族自古以来便以人族为食,因为摄入人修的血肉是夺取灵力的最好方式。其二,战争会进行到那般地步,因为妖族也渴望主宰天地,以人修为奴。” 那个时代,是如今的人完全无法想象到的残酷。人杀妖,妖食·人,两族之间彼此残杀,彼此仇恨。 “但是仍是有妖想要终结这个局面的!”殷风烈激动起来,“那就是我娘,上一任的妖皇——可你又对她做了什么!” 白飞鸿怔怔地看着这一切,被接二连三的真相冲击得大脑一片空白。 然而,不知为何,脑海中又一次响起了陆迟明的声音。 ——小心卓空群。 第179章 第一百七十二章 第一百七十二章 ——可你又对她做了什么? 听到这般尖锐的质问, 掌门的神色却依旧没有一丝改变。 他道:“做了该做的事。” “你说——‘该做的事’?” 殷风烈怒极反笑,烈火般的灵力在他身上燃烧,那灼热的妖气逼得他的双眼都亮得骇人, 仿佛那些焚烧着他五脏六腑的毒火, 日日夜夜灼烧着他的灵魂的怨憎, 终于烧穿了这副皮囊一般, 那憎恨的目光钉在卓空群的脸上,像是想要烧开这个人的皮肉, 烧穿他的骨骼, 看看他的血、他的心、他的魂魄——看看这个人的里面, 究竟装着一些什么东西! “你管那叫‘该做的事’?” 殷风烈的剑锋上也燃起了火焰,那是凝聚到了极致的妖力的烈焰,从他的体内,从他的灵魂深处燃起的火光——长离神火,朱雀一族的本命真火——那火光终于突破了一切束缚, 和他的咆哮一同朝着掌门扑将过去! “你管你趁我娘临产之际抓走她, 把她押下归墟大阵,在那里强逼她日日夜夜的献祭——叫做‘该做的事’?!” 红莲烈火冲天而起, 带着能焚尽一切的热意, 那磅礴的火光遮蔽了一切, 白飞鸿看不清那边的战斗究竟如何,只听得到铮铮的金戈之声,以及, 殷风烈那比什么都冰冷,也比什么都炽烈的声音。 “一千年了。”他说, “一千年了,我娘都被压在那个大阵之上, 因为朱雀一族是凤凰后裔,继承了涅槃之血,你便想出了那样一个计谋——用我娘的魂魄作为祭品,日日夜夜在祭坛之上献祭。一千多年,多少个日夜,你有数过吗?你有想过吗?卓真人,卓掌门——被大阵生生抽干了灵力的痛苦,一次次死去又一次次涅槃,不只是自己的躯体,连自己的灵魂也被生生燃烧殆尽的痛苦——你能体会吗?你能理解吗!卓空群!” 然后,白飞鸿听见了掌门的声音。 老者的声音直到这种时候也依然是平静的,如明镜止水,不起波澜。 “我自然知晓。”他说,“在献祭殷华之前,我已献祭过我自己。” “……” 这个回答,连殷风烈也为之沉默。 如霜雪亦如山岚的一剑,陡然破开了烈焰的帷幕。 在火焰之后,须发皆白的老者持剑而立,磅礴清正的灵力环绕着他,带着难以言喻的压迫力,令人想起,一千年前,一千年后,这个人都是当世的正道魁首,亦是唯一一个将无情道修至化境之人。 道行精深如他之人,本该超脱六道轮回,凌驾生老病死,远离天人五衰。 然而,他却已垂垂老矣。 因为他对于自己的衰老接受得太过坦然,也因为他一直以来都以那样平常慈和的形象示人,更因为和他同时代的修道者大多已经陨落——以至于所有人都忘记了,这般老朽的模样,于他这样的大能而言,本就不合情理。 这样一个人,何以衰老至此。 ——因为在一千年前,他已经在归墟献祭过自己了。 “但,不够。”卓空群平静道,“彼时我献祭了自身一半骨血,大半修为,却于那时意识到,不够,远远不够。若不再加上一个与我同等修为之人,便不足以填补天地灵气的缺口。” “所以你便选择了我娘。”就像是对这个回答感到好笑,殷风烈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所以你才要趁她临盆之际下手——因为女妖都是孕育子嗣之时最为虚弱,也因为你那时修为大减,远不如前。” “天崩之兆已现。”卓空群道,“彼时我已无他选。魔修之力不可用,剑阁之主修为不足,书阁之主已殉道,兜率寺主持已献祭己身,雪山寺佛子死于大悲和尚之手……当是时,唯有妖皇殷华与我修为相当,再无其他人选。” “于是你就趁着我娘临盆之时身体虚弱修为大退,从她的藏身之所把她带走,押下了归墟,摆上祭坛,对吗?”殷风烈的笑声低得像是从地底里爬上来的,“你能告诉我吗,卓大掌门——在那个祭坛上,你把我从我娘腹中剖出来的时候,到底在想什么?” 卓空群没有回答。 在一瞬的凝滞之后,烈焰再度缠上了殷风烈的剑身。 “说不出来了吧?”他大笑起来,“那我来替你说怎么样?在献祭自己的妻子之前,你就已经决定要连自己的儿子一起献祭!你自己做了祭品还不够,还要我娘和我一起做祭品!好一个圣人!好一个正道魁首!好一个仙界典范!” 白飞鸿在这一刻,忽然什么都明白了。 那些隐约的猜想,那些只言片语,那些隐没在迷雾之后的真相,在这一刻,终于变得如此清晰。 清晰到不容错眼,清晰到不容分辩。 前世的殷风烈明明已经死了,为什么又会以那样一种模样出现在她的眼前。 她确认过,那时候她刚刚能够行动就去跪求掌门让她看一眼殷风烈的状况,所以她亲眼确认过——她清清楚楚地看到,殷风烈的魂灯明明就已经熄灭了。 魂灯熄灭便说明人已经死了,确凿无疑。 除非—— 除非是继承了凤凰真血的朱雀妖族,能够在死后涅槃重生。 “你在献祭我娘之前,特意从她腹中把我剖了出来。但未足月的卵终究是未足月,更何况是那般生生剖出来的。你花了数百年的时间才让我孵化,而后,你用我体内的人血压过了妖血,伪装我是人,再欺瞒我,驯化我,想方设法把我栽培成了和你一样的人……” 殷风烈古怪地笑了起来,面上却渐渐显出一种目眦欲裂的狠煞来。 “任谁听了都要说一句,卓掌门真是好计谋——但你千算万算,唯独没有算到,朱雀妖鸟在生死一线之时,会觉醒妖族血脉这件事吧?” 于是,白飞鸿什么都明白了。 前世的殷风烈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 ——那个时候,他为了救他们,确实是被雪盈川杀死了一次。 然而,在濒死之时,那个少年觉醒了妖族血脉。 他于那时死去。 他亦于那时涅槃重生。 “一千年过去了,就算是能涅槃的妖皇,也已经燃尽了魂魄。你需要新的祭品了,对吗?” 殷风烈的目光,隔着冲天而起的烈焰,对上了白飞鸿的双眼。 而后,他笑了起来。 “这一次你选中的祭品是谁?”他说,“是天生剑骨的白帝后裔,还是难得返祖的龙血传人?亦或者——是那个在短短时间里就连杀魔尊与死魔的无情道天才?” 他问,笑着问。 “你选来替代我的祭品到底是哪一个——老头子?” 前世的那个时候—— 是卓空群找到了他,带走了他。 ——就像他曾经对他娘亲做的那样,掌门把殷风烈押下了归墟,做了新的祭品。 在明了这一切的同时,白飞鸿听见了某种东西破裂的轻响。 如同永冻的冰湖湖面,支离破碎的声响。 她低下头,看到鲜血一滴一滴落在手背上。 不,或许并不是落在手背上。 她缓缓地抬起手来,抚上了自己的面庞。 她摸到了如同冰裂般绽开的细微伤口。 格拉,格拉。 在触碰到的刹那—— 那些裂纹终于放纵地,开始向着四面八方扩散。 第180章 第一百七十三章 第一百七十三章 白飞鸿听到了冰裂的声音。 一瞬之间, 血液凝结成冰,冻结了骨骼肌理,而后, 随着她的动作开始破碎。 最初落下的是脸颊的碎片, 随后, 是手指, 是嘴唇,是咽喉与眼睑…… 细小的冰块跌落下来, 随着裂纹在她身上不断地扩散。 她正在支离破碎。 她正在看着自己支离破碎。 ——道心动摇, 以至破碎。 可白飞鸿并没有觉察, 痛楚如同纷纷落下的碎片,可见,却不可觉。 她并不觉得痛,却无可遏制地颤抖起来。 看着又一块碎片跌落,白飞鸿的心中忽然闪过某种明悟。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192节 ——他们再也回不去了。 她抬起头来, 看向那边战斗的两人, 在火与剑的交锋中,她最熟悉也最陌生的那个男人, 正带着她从未见过的神情。 那是憎恨, 深入骨髓的憎恨。 憎恨的火焰燃尽了一切, 他从此再也不会回头。 无论是她上一世曾经爱过的那个少年,还是她这一世最好的那个朋友,都不会再回来了。 于是, 白飞鸿终于明白了。 ——她再也带不回他。 冰冻的躯体在这一瞬间,从胸腔深处绽开了一道巨大的裂缝。 痛楚迟了一刻, 终于在丹田深处迸裂开来。 白飞鸿深深地弓下身去,用残缺的手掌捂住了自己的心口。 那些被强行压抑到冰面之下的情绪, 在这一瞬间尽数翻涌上来,不给她一丝一毫挣扎的机会,没顶而上。 鲜血一滴一滴地落下,落在被四溢的灵气所冰封的地面上,碎成了细小的血花。 白飞鸿在这一刻,终于不得不面对了自己一直以来的妄念—— ——她想要带回他。 她居然,一直想要带回他。 殷风烈也好,花非花也罢,在她的心里,她其实一直都很明白——他们共度过的那些岁月,并不都是假的。很多很多时候,她都能感觉到,他说的话,做的事,那些好,那些温柔……全都是真的。 她不能承认。 在他做了那些事之后,她不能承认,她无法承认,她也不被允许承认。就连这样的念头,想一想都显得可笑,都显得愚蠢。 更加愚蠢的是她心中所怀有的那个愿望。 ……到他的面前,问出一个为什么。 问出为什么……然后呢? 冰裂的声音骤然迸碎,在她的身上撕扯开更深也更大的裂缝。 然后…… 然后她要做什么? 白飞鸿原本以为,她想要杀了他。 然而此时此刻,她苦苦寻求的真相落入她手中的这一瞬间——她终于明白了,她真正渴求的,并不是那个结果。 她想要把他带回来,想要一切都和以前一样。她想要知道,她做些什么才能阻止他,才能阻止他变成她所完全不认识的样子。 这个愿望太过愚蠢,太过虚妄。所以不可言说。不只是对着旁人,就算是对着她自己的心,也是不可言说。 因为知道不可实现。不可实现的愿望不过只是妄念。这样的愿望只是想一想都会受人耻笑,所以不能说出口,也无法说出口。 最好最好,甚至不要有过那样的愿望。 不要像一个为爱盲目的蠢女人,不要像一个软弱无力的傻女孩,不要像小孩子一样幼稚得不肯接受现实——所以,不可以有那种愿望。 只是那么想过一下子,对白飞鸿来说,都是可耻的,都是不可原谅的。 所以她用恨扼杀了它,用杀意摁死了它,用责任、义务、担当以及其他一切外在的字眼把它埋住,牢牢压住,不见天日,不可告人。 那个念头就这样被深深地藏着,被深深地压抑下去,甚至她自己都不愿意承认,哪怕没有任何人在的时候,对着她自己,她也不肯把那句话说出口。 ——我想要让你回来。 ——我希望我们还能和以前一样。 ——我希望我可以为你做些什么,就像你曾经为我所做的那样。 就像她曾经被他如英雄一般拯救了那样,她的心里,其实一直希望,自己可以成为他的英雄。 但是这一刻,白飞鸿终于意识到这是绝无可能的。 殷风烈绝不原谅,绝不回头,绝不改变主意——而那个动机、那个悲剧发生在他们出生之前。 在理解了那个“为什么”的一瞬间,白飞鸿也完全明白了。 就算重来一世,她也还是来不及。一切在她出生之前都已尘埃落定,无论她做什么也不可能改变了。 她终于意识到了。 而她也终于彻底绝望了。 但是…… 白飞鸿低下头,用布满裂纹的手抓紧了青女剑。 仅仅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就让她的手臂发出了刺耳的碎裂之声。更深的痛楚在她的四肢百骸之中扩散开来。 无情道的道心动摇,反噬也比什么都更强。 与她突破无我之境前,差一点就溶解于其中的那一回相比,这一回来得更加凶险,也更加残酷。 道心破碎反映在了她外在的身躯之上。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动作,都伴随着无可名状的剧痛。 白飞鸿却无视了这一切。 她只是用尽全身的力气,以青女剑为支撑,缓缓地站了起来。 虽然还有一些摇晃,虽然每个动作都会让身上崩裂开更多的裂口,但她还是站了起来。 而后,她抬起头,看向战场的另一边。 那边,掌门与殷风烈的交战也到了尾声。 曾经纵横四海的昆仑墟掌门,到底是老了。 献祭了自己一半骨血与大半修为,又经过了这样多年的衰老折磨,卓空群已经不再可能赢得过正当盛年的殷风烈——在他涅槃了那样多次之后,更加不可能。 白飞鸿的心中,再一次闪过了一丝讽刺般的了然。 ……也难怪他前世会在殷风烈重伤觉醒血脉之时,把他押下归墟作为祭品。 她握紧青女剑。缓缓地向前一步。 格拉,格拉。 冰裂之声进一步扩大。 ——必须阻止。 白飞鸿这样想。 ——不想阻止。 她的心这样说。 ——你恨他。恨这个几乎杀害了你的父亲,一度毁灭了昆仑墟的男人。 白飞鸿这样想。 ——我确实恨他,恨他这样对我,恨他明知道这一切对我有多么重要,却还是一次又一次地把他们从我的身边夺走了。 她的心这样说。 可是,却有更多的回忆,在她的眼前摇曳了。 是闻人歌残破而森白的遗骨,是林宝婺血淋淋的头颅。 是少年第一次对她微笑的样子,他是第一个对她那样好的人。 是血腥而黑暗的洞窟,是她脚下的尸山血海与累累白骨。 她的第一把剑是他为她选的,也是他第一个教会了她该怎么握剑。 是闻人歌倒在她眼前的样子,是云梦泽鲜血淋漓的身躯。 是花非花同她插科打诨的模样,是他们一起在月夜里痛饮过的美酒。 那个时候,他站在尸山血海之上,冷冷地注视着她。 那个时候,在雪盈川那位横暴的魔尊面前,也是他义无反顾地站了出来,挡在了她的身前。 ——我要阻止他复仇。 白飞鸿握紧了剑,逼迫自己再度迈出了脚步。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 对上殷风烈的眼睛时,她张了张口,说出的却是另一句话。 “住手罢。” 她痛恨自己的声音,痛恨从自己口中吐出的每一个音节,她痛恨这软弱的音调,痛恨自己这近乎示弱的姿态,她无论如何也无法原谅自己居然到这一刻还对他有所期待。 我应该杀了他。 我必须像他对我那样冷酷地对待他。不应该同他说话,不应该有一丝一毫的谅解,不应该存有一星半点的温存。不留余地,毫不留情。 杀了他。 在他说出让我动摇的话之前杀了他。 在我想起更多他的好之前——杀了他! 然而—— 握住青女剑的手,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动弹。 白飞鸿从未有任何一刻曾像这样憎恨她自己。 她甚至觉得,自己这一生都不会原谅自己在这一刻说出的话。 住手罢。 简直就是在哀求了。 她这样想。 “够了。” 她马上说,只是不知道是对着他,还是对着自己。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193节 够了……够了,已经够了! 不管是要复仇,还是要挽留,怎么样都好,全部都已经够了! 殷风烈静静地看着她,不知为何,唯有在对着她的时候,环绕他周身的火焰才会略为寂静一些。 他缓缓地,却也决然地摇了摇头。 “不够。” 伴随着这句话,殷风烈斩下了卓空群的头颅。 他说:“远远不够,飞鸿。” 不是阿白,也不是全名,这一刻,殷风烈像过去那样,唤她,飞鸿。 白飞鸿在这一刻,感到了一种巨大的荒谬。 他站在那里,如过去一般看着她,如过去一般唤她飞鸿。 然而殷风烈自己都没有觉察罢——他所说的,是与他父亲一样的话。 不够。 远远不够。 “我娘死了。” 父亲的血从他的脸庞上缓缓流下,殷风烈看着白飞鸿,一字一句地说。 “这一次也一样,我娘死了。” 所以,他也如前世一般,绝不会再罢手了。 “既然他为了这个天下,杀害了我娘——” 殷风烈扯了扯嘴角,露出毫无笑意的笑来。 “——那我就要毁了他牺牲我娘所换来的一切。” 于是,白飞鸿握着剑的手,终于动了。 青女剑铮然出鞘,犹如一曲哀歌。 “我会阻止你。” 她说。 “你想杀了他们,除非我死。” “……住手罢。” 这一次,是殷风烈这样说了。 就连缠绕着他的火焰,也在这一刻变得寂静。 那双眼睛看着她——有那么一瞬间,他又一次用了那种眼神看着她——少年般的眼神,仿佛在恳求着什么的眼神。 他说:“你的道心已经碎了……你真的会死的,飞鸿。” 白飞鸿很轻很轻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也像沁了血。 “我说了。”她说,“除非我死。” “……” 漫长的沉默。 在长留之山的结界发出崩碎的巨响中,殷风烈缓缓地、缓缓地举起了手中的剑。 烈焰再一次熊熊燃烧起来。缠绕到剑身之上。 他说:“那我也只能杀了你了,飞鸿。” 第181章 第一百七十四章 第一百七十四章 在行将碎裂的结界之下, 白飞鸿与殷风烈深深地注视着彼此。 寂静如同风暴,在他们之间落下。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 二人都心知肚明——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纵是百口也是莫辩。 纵是情深也是枉然。 横亘在他们之间的, 是宿世的恩怨, 是两个族群的冤仇, 是迟来了千年的血债,是无以计数的人命, 是一切人言、情谊、时光都无法跨越的——命运。 是啊。 这便是命运了。 他已经下定了决心。 而她也下定了她的。 他们谁也无法再回头, 谁也不能再收手。 于是—— 无需多言。 两柄神兵同时啼鸣——铮然交错。 锋刃与锋刃交接, 剑气与剑气碰撞,谁也没有留手,谁也不曾容情,青女剑与夙夜剑,转瞬之间便已过了百余招。 白飞鸿已是半身浴血。 她本不应该在这种情形下继续战斗。任何一个剑修……不, 任何一个修士都知晓, 道心动摇之时不宜动武,更何况她的道心已经到了破碎的边缘。 无情道的道途何等凶险, 一步行差踏错都有可能万劫不复。遑论是她如今的景况。 每一剑都会让白飞鸿的手臂迸裂出更多的裂纹, 在第一轮交锋以后, 她的右臂垂在身侧,白骨支离,鲜血横流——就算她下一刻就在此地玉碎冰消, 也不会让人感到奇怪。 然而,在失血的眩晕中, 白飞鸿却忽然有了一种想笑的冲动。 她抬起眼,看向殷风烈, 毫不意外,她从他的眼中,看到了与她同样的思绪—— “那是雪盈川的剑意?”他问。 于是,白飞鸿真的笑起来了。很轻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像她的——几乎不属于她的恶毒。 “是。” 她微微地笑着,说。 “这是雪盈川的剑意。” 多么讽刺,多么荒谬,多么狠毒。 她想,笑着想——她在用曾经杀死过他一次的男人的剑意,在对付曾经从那个男人手里保护过她的男人。 在看到殷风烈的脸上闪过一丝被刺伤的神色时,痛楚与快意,同时在白飞鸿的心中翻涌起来。 曾经不惜与魔尊为敌,舍弃性命也要保护她的少年,如今却成了这个样子。他这样的站在她面前,这样的拿着剑对准她,这样的……用这样的目光看着她。 而她,她又变成了什么样子? 如此狠毒,如此残忍,毫不迟疑地提起剑来,对准了昔日的恩人,用一切手段——她所能想到的全部手段——来对付他,来伤害他。让他流血,让他痛苦。 他们居然走到了这样的地步。 他们终于走到了这样的地步。 命运荒谬到了这样的境地,如此滑稽的恐怖,在面对这样的命运之时,除了笑,还能做出什么表情? 白飞鸿终于放声大笑起来,她笑得那样厉害,每一次大笑都挣开肺腑之间的伤口,更多的血流汹涌而出,几乎呛住她的喉咙。 那是多么滑稽可笑的笑声。像是哭泣,又像是惨叫。太过滑稽,已经到了可笑的地步。任何人听了都会发笑才对。 但是不知为何,殷风烈没有笑。 他没有笑也没有动,只是在烈火的中央,无言地注视着大笑的她。 白飞鸿几乎要被自己的笑声撕碎了。 多么可笑,多么可笑。 这就是她所寻求的答案。这就是她所得到的回答。 一切都不再重要了。 和那个过于鲜血淋漓的缘由比起来,他们所共度过的时光,所萌生的感情,是真是假,都已经不重要了。 那没有任何意义。 对殷风烈来说,那没有任何意义。 ——她没有任何意义。 她什么也不是,他们共同度过的时光,和他所背负的血海深仇比起来,没有任何分量。 所以他才会这样,才会像这样,再一次站到她的面前,再一次举起屠刀来—— ——只是这一次,他终于要连她也一起杀了。 也是,他的确该这么做。既然要向卓空群不惜牺牲他们母子也要保护下来的一切复仇,那么没有理由唯独放过她才对吧? 白飞鸿依旧垂着头,然而手中的青女剑已经再一次举了起来。 她的右手本应已经不能动了才对。 筋骨粉碎,血流如注,实际上,她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右手了。 但她依旧举起了剑,就算颤颤巍巍,就算她自己的血已经黯淡了青女剑的锋刃,她还是再一次举起了剑。 雪盈川的剑意,她是已经用不出来了的。这样的手,这样的心,是绝对用不好那个男人那横暴冷酷、却也精妙绝伦的剑意的。 于是,这一次她所挥出的,是烂熟于心的另一套剑法。 远别离。 ——海水直下万里深,谁人不言此离苦?1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194节 她想,一边笑一边想。 真可笑啊,当年殷风烈教她这套剑法,是为了不与她别离。而她如今以这套剑法对他挥剑相向,却是为了与他永远别离。 这一瞬间,无数的过去,齐齐涌到了白飞鸿的眼前。 是花树下的少年握住她的手。鹅黄色的沙棠花随着剑风纷纷落下,如同春日的一场金雪,而他在她的身边,引着她的手,一招一式地教着她如何用剑,无比仔细,无比亲昵。他们靠得那样近,近到肌肤相贴,近到呼吸相闻。 是封门前闻人歌鲜血淋漓的白骨。白骨上布满了爪痕和野兽的齿痕,那么多,那么多。他是活着被妖族吃尽的,到了最后一刻,他依旧紧紧握着他的剑,一手抵住封门,无论如何也没有退开,到了那样的地步,他也没有后退一步,想要为她杀出一条生路。 是魔尊面前,少年持剑而立的背影。那么挺拔,无所畏惧的模样。在那样可怖的魔息之前,他却还是没有让开一步。就算是那样的绝境里,他还是回过头来,对她露出了一如既往的笑,告诉她没事的,让她和他们一起走。他那时候自己还是个少年,不可能不害怕,但他到了最后,也依旧留给了她最灿烂的笑脸。 是灭门当日的洞窟中,年轻的妖皇独自伫立在尸山血海之上,遥遥投来的冷漠一瞥。如此冰冷,如此漠然,仿佛她只是草芥,只是沙土。白飞鸿一直觉得,那一天的她其实已经被杀死了,和那些同门一起,死在了那个血腥的洞窟里。他没有真的杀死她,但是他也可以说是杀死了她——他杀死了她所有的过去,也摧毁了她一切可以寄望的未来。从那一天起她再也无处容身,从那一天起她再没有一条活路可以走。 是她作为一个全新的自己,与“花非花”的相遇。他喊她“阿白”,她喊他“花花”。她以为自己终于有了一个全新的朋友,一个与过去所有的一切都无关的、虽然有这样那样的小毛病……但总的来说又温柔又可靠的朋友。她以为自己得到了。她以为真的可以重新开始。 她真的以为自己得到了,但她最后得到的,是闻人歌倒在血泊里的身躯,是“花非花”从云梦泽胸口抽.出来的利剑。 他们一起在书堂里念书,他们一起在新年打雪仗,他们走过的万里路途,他们在月夜下共饮过的美酒,他们共看过的满天星斗,他们并肩战斗过的时光,他们一起谈起的过去,他们曾经心灵相通的瞬间……所有的这一切,对他来说,都没有任何意义吗? …… 那么多,那么多,那么多压抑下的感情,于这一刻,尽数没顶而上。 白飞鸿看着眼前的男人,听到了从身体最深处所发出的,冰裂一般的崩碎之声。 鲜血汹涌而出,在唇边拖曳下大片刺目的猩红。 ——想杀了他。 ——不想杀了他。 一半的自己在惨叫着杀了他,另一半的自己却在哭泣着说不要。作为闻人歌的女儿的部分在嘶吼着憎恨,过去那个弱小无助的自己却在哀求着自己回想起他的好。 ——吃了这个,就别哭了,好吗? ——那我也只能杀了你了,飞鸿。 过去的声音和现在的声音在她的脑海里交织起来,爱与恨在她的脑海里绞成了一团,一切都混了起来,连她自己也无法理清自己心中现在到底怀着怎样的情感。那些无比复杂的感情几乎要把她撕碎了。 就这样。 在这一瞬间,生死一线的瞬间,白飞鸿听见了自己彻底粉碎的声音。 人的粉碎,是从心开始的。 在剑锋交错的刹那,白飞鸿终于听见了,道心彻底破碎的声音。 ——殷风烈的剑身,就此穿过了她的心口。 结界在这一刻,终于完完全全的粉碎了。 本就等在外面的众人顿时冲进了殿内,看到这样的惨状,一时居然没有人能够说话。 在死一样的寂静中,白飞鸿看着殷风烈,殷风烈也看着她,久久地,久久地,连目光都不曾错一下。 他的剑穿过了她的身躯,不知为何,本该粉碎灵府的这一剑,却在最后关头错了一下,贴着她的心脏擦了过去。 鲜血如同眼泪,滑过殷风烈苍白的面庞。 他的嘴唇动了动。 然而,在他说出什么之前,一声更为凄烈的声音,已经唤出了她的名字。 “飞鸿!” 那是,林宝婺的声音。 —— 注:1海水直下万里深,谁人不言此离苦?——李白·《远别离》 第182章 第一百七十五章 第一百七十五章 林宝婺冲上前来的时候, 殷风烈的剑刚刚从白飞鸿的心口处抽离。 腔子里的血喷涌而出,在空中涂抹开淋漓的狂乱的红,她的血也溅在他的脸上, 冰冷的, 擦过面皮, 刀锋刮过一样痛, 一直剜到骨髓里去。 真是怪事。 殷风烈想。 都是修无情道的,父亲的血是滚烫的, 热油一样淋在他的头上脸上, 几乎要把他的骨头都烧融了;但她的血却是冷的, 冷得像是一把灰,把他的口鼻都堵住,堵得死死的,不让他有一点呼吸的机会。 他习惯性地想扯出一抹笑来——像他平时所做的那样。然而,那冰冷的血却把他的面皮整个冻住了, 让他做不出一点表情。 于是, 殷风烈也只能冷冷地看。 他冷冷地看着白飞鸿倒下。 他冷冷地看着林宝婺扶住她。 他冷冷地看着其他的昆仑墟弟子围上来,而林宝婺又是如何地把白飞鸿交到了常晏晏手里。 常晏晏。 他几乎又要冷笑了。 平时就数她们两个最不对付, 相互的看不上, 一碰上就唇枪舌剑个没完……到了这种时候, 林宝婺最信任也是最能倚赖的人,竟然也只有那个常晏晏。 也对。 事关白飞鸿,常晏晏当然是林宝婺最信得过的那一个。 “你能行吗?” 将白飞鸿交到常晏晏手里时, 林宝婺只问了这样一句。 常晏晏也只像平时那样回了一句:“当然——倒是你,你能行吗, 林大小姐?” 意外的是,林宝婺这一次没有同她呛声, 只是微微地笑了一下。 “那就好。” 她提起太阿剑,昂首迈步,挡住常晏晏与白飞鸿,拦在殷风烈与一众昆仑墟弟子之间。 “昆仑墟瑶崖峰大弟子,在此向妖皇讨教!” 又一次。 他想。 又一次,林宝婺这样拦在了他的面前,拦在了白飞鸿的身前。 就算改变了那么多,也总有什么事是不会变的。 如同轮回,如同昨日重现。 无论重来多少次他都会作出同样的选择,而她,他们,也是如此。 所谓命运,就是一次又一次的轮回。 然而殷风烈在这一刻,只感到了巨大的讽刺。 多么荒谬。 他想。 曾经他为了保护白飞鸿而与林宝婺为敌,如今却是林宝婺为了保护白飞鸿与他为敌。 在那时候,他们谁也没有想到,会有这样一天——林宝婺会提剑站在他的面前,为了保护为他所伤的白飞鸿——那个时候,无论谁说出这句话,都没有任何人会相信。 包括他们自己。 一切都颠倒了过来。 不只是他与林宝婺,不只是他与卓空群,也不只是他与昆仑墟。 他又看了一眼常晏晏离去的方向——理所当然,那里已空无一人。 跑得倒是快。 他想,这时他应该讽笑一下才算应景。然而,不知为何,他却笑不出来。 当然要快。 再不快些……她就要死了。 殷风烈错开了目光,看着自己的剑。 剑名夙夜,乃是他修行剑道之初就陪伴在他身边的灵器。自从他决心亲自潜伏于昆仑墟寻找归墟大阵的破解之法后,他便藏匿了自己的剑。 直到今日,殷风烈才又一次拭去了藏锋宝剑的蒙尘,让这柄神兵重现于世。 然后,就像上一世一样,他用这柄剑亲自斩下了父亲的头颅,又对准了自己的爱人。 而后…… 殷风烈的目光穿过林宝婺,落向她的身后。 在那之后,是一众昆仑墟弟子,以及,硝烟四起的昆仑墟。 ——他将再度,杀光此地所有修仙之人。 剑尖之上,最后一滴血珠坠地。 ……那是白飞鸿的血。 也许是这个缘故,那本该轻不可闻的声音,在殷风烈的耳中骤然放大了无数倍,震得他灵府剧痛,血的腥味迟了一刻,终于涌上喉头,他不动声色地将其咽下……一如过往的每一次。 殷风烈看着自己的剑,最后一滴血也从锋刃上跌落之后,这柄神兵看起来光洁如新,似乎从未沾染过血污。 可利刃没入白飞鸿心口的触感,直到此时此刻,依旧残留在他的指尖。 多么荒谬,他曾经愿意为了救她而死,此刻却又是他亲手终结她的生命。 他对那个哭泣的女孩子伸出手的时候,从没想过,有一天他会把自己的剑亲手捅进这个人的胸口。 ——怎么可能想得到? 彼时的殷风烈,是昆仑墟备受爱戴的小师叔,是掌门卓空群最疼爱的关门弟子,也是修真界未来的支柱之一。 不,抛开这些虚名不谈,彼时的殷风烈,也是一个十足的蠢货。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195节 相信了那些空谈,相信了那些大道理,盲目地喜爱着身边的每一个人,将昆仑墟、不,将整个正道视为自己的责任,愚蠢到以为自己可以一力担下,百死不悔。 ——那就只是一个,以为所有人都对自己好,也想要对所有人好的白痴罢了。 所以才会被利用。 才会像阿娘那样……像其他的妖族那样,轻而易举地被利用殆尽。 多么荒谬,妖族的衰落并非是因为灵气衰微,而是因为这一万年间人族的狩猎。 与人族相比,妖族虽有通天彻地之能,却仍是过于单纯。 ……所以他不会再被欺骗,也不会再心软。 如果让他们知道归墟的真相,知道妖族亦可作为献祭的核心……人族会作出怎样的选择? 他们已经选过了。 他已经亲身体验过了那个选择的结果。 这里活下来的每一个人,今后都有可能成为猎杀妖族的凶手。 殷风烈扯了扯嘴角,勾出一丝毫无笑意的笑。 他只能是他们的敌人。 他们也只能是他的敌人。 不死不休。 他们谁也没有别的选择。 “好。”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讥讽的音调——却不知是在嘲弄林宝婺,还是在嘲弄他自己。 “那就让我看看,你这一回……能长进多少?” 林宝婺闭了闭眼。 再睁开眼时,她已摒除了一切杂念,眼中只余下凛凛战意。 太阿剑铮然出鞘—— ——诛邪! 第183章 第一百七十六章(重写) 第一百七十六章 常晏晏一手护着白飞鸿, 一手提着夭桃剑,一剑便劈开了袭到眼前的蛇妖。腥臭的蛇血兜头泼来,她却面无表情, 只是一振剑, 剑气将其荡为一片猩红的血雾, 泼到其后袭来的妖族头脸上, 伴随着那一剑中的剧毒,登时腐蚀出一片惨叫, 众妖惊异于她的手段酷烈, 也欲避这毒劲凶猛, 纷纷躲闪,竟生生给她这一剑撕出一道豁口来。 常晏晏面上微微泛出一丝冷笑来,也不顾平日相熟的同门讶异的眼神,毫不犹豫地又挥下了掺杂剧毒的第二剑。 自古医毒不分家,她又曾做过三圣教的圣女, 自幼便是玩惯了蛊毒的, 便是拜入不周山门下,修了回春诀, 也还是没有落下对毒术的研习——只是平日不曾显露过罢了。 可是现在, 会提剑护在她身前的人已经没有了。 她想到这里, 挥剑的动作便是一滞。 无论是师父,还是飞鸿姐姐,都已经不会再护在她身前了。 常晏晏没有持剑的手一直贴着白飞鸿的伤口, 她的血已经浸透了自己的手。黏稠的,微凉的, 淅淅沥沥的血。那样的触感黏在她的皮肤上,几乎让她喘不上气来。 于是常晏晏挥下的第三剑便更加狠绝, 几乎带着一种凶烈的煞气。 看着妖族在毒气的腐蚀下掩面嘶嚎,她甚至是快意地笑了起来。 是啊,她原本就是这样的人。心狠手辣,睚眦必报。在进入昆仑墟之前,她早不知做了多少狠毒的事。阴狠,残酷,狡猾……那才是三圣教的圣女该有的样子。那些甜美的笑靥,柔弱的模样,天真的言语……都不过是为了让旁人放下戒备的示弱。 就像现在,清除了环绕着不周之山的妖族之后,她便回过身,仿佛先前那诸多酷烈手段都不是她施展的一般,对着周围的修道者们露出了恳切的神情。 “妖族来袭突然,我昆仑墟损失惨重。如今掌门已为妖人所害,六峰之主已失其二,其余师长正在捍卫山门,林宝婺林师姐更是以一己之力阻拦敌首。”她深吸一口气,面上显出沉痛之色来,“然而那妖人实力之强,连掌门也亡于他手,林师姐大约也只能阻拦一二,不能匹敌。待那妖人空出手来,恐怕我等昆仑墟子弟,皆会落入他的毒手。” 常晏晏一手抵在白飞鸿的伤处,一手提剑,一边运转着回春诀,一边仰起头来,正色凝视众人。 “而今,剑阁阁主亡于魔尊陆迟明之手,书阁阁主本就不善战斗,雪山、兜率二寺的住持并未亲临此地……唯有白师姐仍有与那妖皇一战之力,可力挽狂澜于危难之时。” 常晏晏搀扶着白飞鸿,深深地向众人躬下腰去。 “还请各位同门助我一臂之力。” 果不其然,在她的膝盖还没有触到地之前,便有几双手忙不迭地托住了她。 “常师妹说的什么话!”年长的修士皱着眉,神情严肃,“白飞鸿救过我们的命,方才不只是她阻了一阻那妖皇,也是她的剑气横扫了昆仑墟的妖物,才让我等得了喘息之机,于情于理,我等都应当救她的命才是,何须如此请托,简直折煞我等。” “是啊!常师姐!”更年轻些的弟子主动帮她搀住白飞鸿,“我们虽然不像白师姐与林师姐那样有本事,也是昆仑墟弟子!有什么我们能做的尽管说,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在这样的慷慨陈词之下,人群也激动起来了。年轻的修士热血澎湃,年长的修士通情达理,每个人都露出了无畏的神情。 “没错!” “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我们绝不会让那些妖魔伤到白师姐一分一毫!” 在激越的呼声中,常晏晏依旧弓着腰,却在心里极轻极轻地笑了一声。 ——成了。 “那就有劳各位了。”她抬起一张泪水涟涟的脸,“我有一法,可以治好飞鸿姐姐,但是需要一刻钟,不能被任何人打扰。在我救治白师姐期间,劳烦诸位全力为我与师姐护法。” 妖族环伺,本就危机四伏,而妖皇也不知何时会将林宝婺斩于剑下,连白飞鸿与掌门这样的高手都折在他的手中,任何人都能想见,这样强大的妖魔,绝非他们这样的普通修士可以匹敌的。 她所索要的承诺,无疑非常危险,甚至要他们用性命去填。 然而在场的诸人,没有一个人面有惧色。 他们挺直了身板,双手抱剑,肃容应诺。 “多谢。” 常晏晏再度深深地行了一礼,在长发的阴影里微微地笑了一下。 果然,一切都如她所愿。 她太了解这些人了。 他们都是正直的人,所以,一定会选她绝不会选的路。 “还是我来罢,飞鸿姐姐暂时还离不得回春诀。” 常晏晏站直身体,从年轻弟子手中接过了白飞鸿,回春诀一刻不停地运转着,修复着白飞鸿胸前致命的伤口。 在白衣女子偎依进她的怀抱时,常晏晏极轻地颤抖了一下。 她终究还是抬起手来,抚上了那张破碎的脸庞,缓缓地、缓缓地拭去了那张脸冻结的血痕。 “我会医好你的,飞鸿姐姐。” 她轻声说。 …… …… …… 待众人帮忙将白飞鸿搬运到一处临近的洞府,又结好阵法之后,常晏晏便将其他人都赶去外间护法,自己独自留在洞府之内,在一片寂静之中,她伏在床沿,用指尖捻着白飞鸿的长发,静静看着她的脸。 在常晏晏的印象中,似乎很少见到白飞鸿这样静静躺着的样子。 她记忆里的飞鸿姐姐,总是忙忙碌碌,东奔西走。 小时候是为了修行,大了是为了卫道,再后来,是为了寻觅能救治希夷的草药,以及去其他地方救什么人、赴什么约。常晏晏几乎没有见过她有休息的时刻,总是在为了旁人奔走。 只有像这样受了伤的时候,她才会短暂地休息一下。 但白飞鸿自己的回春诀也修炼得很好,再不济还有师父在,所以,她就算受了伤,也不会有常晏晏出手相救的时候。 这还是常晏晏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白飞鸿,也是她第一次医治她。 “你知道吗,飞鸿姐姐?” 常晏晏挽着她的长发,对昏迷的人喃喃自语起来。 “其实我原本的名字不是这个,是‘燕燕’还是‘艳艳’,我已经记不清了。” 她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农家女孩,普通的在山野长大,普通的在大灾之年被父母卖了,卖给了路过的魔修,换了一斗米。 那斗米有没有养活爹娘和弟弟?她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活下来?她也不知道。她只记得娘在她被带走之前,将省下来的最后一块饼子哭着塞进她嘴里,让她听话,让她好好做工。 那块饼子实在放了太久,干得像石块一样,锋利的边角划破了她嘴巴里面的肉,所以她不记得饼子的味道,只记得,那块饼是带着血腥味的。 “然后我就被那个魔修带去了三圣教……”她说着,又笑了一下,“魔窟里的日子,其实我大多已经不记得了……因为太痛了。” 真的很痛。 在植入蝶蛊之前,三圣教要先对祭品进行甄选,挑出谁是最适合“侍奉蝶神”的孩子。 甄选的方式很简单——能从蛊虫堆里活下来的,就是有资质的。 “除了我以外,还有好几个孩子也很适合。”常晏晏依旧在笑,眼睛却是死的,“但我实在痛怕了,也饿怕了。所以,我做了一些手脚。” 她的目光凝在虚空中的某个点上,一瞬也不瞬。 仿佛又看到了那个黑暗的魔窟,看到了自己将蛊毒抹在其他人碗沿的模样。 那时候,她到底有没有哭,又有没有发抖? 大抵是没有,不然,她现在为什么还能笑呢? “而后我发现,大家都做了一样的事。”她轻声道,“除了我,每一个人,都在对方的吃食饮水里下了毒。” 在那样的魔窟里,人会如此轻易地变成鬼。 “也许我真的最适合做蛊毒的容器。”常晏晏又笑了,下意识收回手,抚上自己的右肩,“因为最后,也只有我一个人活下来了。” 到底是她下的毒最烈,还是她的天资最好?亦或者说,是因为她最狠毒? 无论是何缘故,结果都只有一个。 那就是她活下来了,成为了三圣教的圣女。 “那个时候,巫真大人……阴魔就已经是三圣教的教主了。”她垂下眼帘,“常晏晏这个名字,也是她给我起的。”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196节 常晏晏,常晏晏。不是燕燕,也不是艳艳,而是——晏晏。 总角之宴,言笑晏晏。 为她起了这个名字的女人,是她生平所见的最美丽也最恶毒的女人。孩童拙劣的伎俩,在阴魔面前只会显得笨拙可笑,那女人洞悉了她的一切作为,而后,对着瑟瑟发抖的小女孩,绽开了比春花更明媚的笑。 ‘你很像我。’ 阴魔如是说。 而年幼的她在那一刻停止了颤抖,睁大眼睛望着座上的女子,如同坠入了一场漫长的梦魇。 “那也确乎是一场梦魇。” 常晏晏望着昏迷不醒的白飞鸿,轻声诉说着没有人能听到的话语。 “我曾以为,我一生都无法从中醒来。” 每一夜都做着噩梦醒来,醒来之后迎接她的是比噩梦更为可怖的现实。无穷无尽,无休无止。 “直到教主要我潜入昆仑墟。” 直到——那场心血来潮的游戏。 “你去昆仑墟,为我散播心魔引。” 那只是阴魔无数突发奇想之一。与其说是游戏,不如说是戏弄更为恰当。 常晏晏却因此见到了与那片魔窟截然不同的天地。 “我因此遇见了你。” 眼泪从脸颊上滑落,常晏晏却第一次,真心实意地笑了起来。 “我很高兴,飞鸿姐姐。” 她第一次知道,原来即使她弱小、无用、毫不出众……也会有人豁出性命来保护她。即使她是三圣教的圣女,即使她为蝶蛊所寄生,即使她做错了很多事……也有人会不求回报地站在她这一边,不让她坠落深渊。 只是因为遇见了,就决定保护她。只是因为无法放着不管,就一直没有松开拉着她的手。 这世上,原来还有这样的人。 “我不会让你死的,飞鸿姐姐。” 常晏晏微微俯下身,将全部的灵力凝结在掌心,轻轻贴上了白飞鸿的伤口。 白飞鸿究竟伤得有多重,只是这样一看,她便已经明了。 道心破裂,灵府粉碎,灵力反噬,再加上与殷风烈拼杀之时落下的伤口……便是医好了心口这道致命伤,白飞鸿也是无法活下去的。 可她会让她活下去。 她是三圣教的圣女,也是昆仑墟不周真人的关门弟子,她是当世最好的医修之一,她的回春诀,并不在白飞鸿之下。 “我会医好你,飞鸿姐姐。” 常晏晏最后笑了一下。灵力的光华,随之盛大到了极致。 第184章 第一百七十七章 第一百七十七章 死亡如雪一般纷纷落下。 梦通常是恍惚的, 摇曳的,像是某种没有温度的火焰。死却总是冷的,渐渐地堆积在眼睑上, 明晰的寒意透过嘴唇渗入脏腑, 渗入骨髓, 渗入神魂, 慢慢从中吸走了生的热量。 死并不带来任何东西,而是从生者身上夺取, 而后带走。 带走她的名字, 带走她的记忆, 也带走她的呼吸。 她被落雪般的死亡埋葬,在最后一丝血流也冻结在经脉间的瞬息,她看见了红色的蝴蝶。 红色的蝴蝶落在她的嘴唇上,将春的气息呵进了她的五脏六腑。生的甘霖再次在她的血流中奔流起来,唤醒了被冻结的生命, 唤醒了那些金沙般的记忆。 死亡被红色的手驱走了。 她想起了自己的名字。 她是白飞鸿。 她应当已经死了——至少, 也该死了。 殷风烈的那一剑重伤了她,但是, 最凶险的并不在那一剑, 而是在那之前, 她就已经道心碎裂,几乎到了失道边缘。 无情道的剑意本就是最凶狠的,一旦失道, 绝无幸理。 是以,她应当已经死了才对。 “从前我便觉得, 飞鸿姐姐其实一点也不想活下去吧?” 红色的蝴蝶变成了一只手,柔软的, 温暖的小手,轻轻托着她的头颅。回春诀的灵力滋养着她的伤口,修补起那些破损剥落的地方,生出新的血肉来。 白飞鸿尚且不能言语,只好静静地将常晏晏望着。红衣少女莞尔一笑,眉心的观音痣越发鲜红,像是一滴快要滴落的血。 她用一只小手托着她的头颅,另一只小手轻轻抚过白飞鸿的面庞,拭去凝结的血,掠过支离破碎的伤口,停在冰冷的嘴唇上。 她凝望着她,似是在出神,嘴角还带着那种微微的笑,像是觉得现在的景况很有趣。 “看吧,又伤成这样。”她的手指向下,停在白飞鸿脖颈处的裂痕上,“道心不稳,还要和高手硬拼……怎么就不知道逃呢?你总是为了旁的人,把自己弄得这般狼狈。或许有人会记你好,或许有人会笑你傻……但你猜我怎么想?” 她弯下腰,在白飞鸿耳边轻笑起来。 “我猜,你根本不在意旁人怎样想——你只是不想看到任何人死,除了你自己。” 也许是因为白飞鸿不能言语,常晏晏的言辞比平日直白了许多,带着一种见血的锋锐。但她的手依旧是温柔的,修补了几乎将白飞鸿的脖颈折断的裂痕之后,她牵起了她的手,将断裂的指骨逐一接上,再用灵力弥合。 她一边仔细做着,一边用那种闲聊似的口吻说了下去。 “瞧这伤……要是落在旁人身上,哪怕是林宝婺的身上,你都会受不了。但是落在你自己身上,你就觉得无所谓了。是了,什么人都比你自己的命重要。”她捏了捏那冻结的手掌,“但我会伤心,飞鸿姐姐。” 白飞鸿只是轻轻闭了闭眼。 因为她别无选择。 一无所有的人,除了拿自己的命去拼,也没有旁的法子。 只是这世间终究有太多的事,她拼上一条命也无法改变。 这天地太大,这岁月太重,那些累世的恩怨,一万年的情仇,终究会催垮每一个置身其间的人。因果织就天罗地网,网住了每一条生命。 她没有选择,他没有选择,他们全部都没有选择。 她曾以为,只要她愿意断情绝念,只要她愿意舍了性命不要,总能撼动这方天地,总能扭转命运。有舍有得,有得有失,这样天经地义的道理,却失灵了。 错了。 她纠正自己。 并不是失灵,而是彼时的她看不清,自己要撼动的、要扭转的是何等的庞然大物。 她舍出去的那些代价——不,就连她自己,在这样千万年积累下来的命运之前,又能算什么? “你总是不愿意倚靠旁人。” 像是看透了她在想什么,常晏晏苦笑起来,她将手指插进白飞鸿的指缝间,摊开她修复好的右手,将那只手——那只如今只用来执剑杀人的手,轻轻地,温存地贴在了自己的脸颊上。 “飞鸿姐姐就是人太好了。”她带着一点意味不明的神色,将白飞鸿整个地抱进自己怀里,“生怕利用了别人……明明能利用我,能利用那么多人。” 她紧紧地,紧紧地抱着白飞鸿,一边握着她的手,一边将另一侧脸颊也贴近她的鬓发,深深地、深深地偎依过去。 “飞鸿姐姐早该看出来了吧?”她在笑,带着血的热气的吐息扑在白飞鸿的耳朵上,“我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不会像林宝婺那样什么也不说,也不会像云梦泽那样傻乎乎地等着,我想要什么,旁人不给,我就自己去挣。有人妨碍,我就除掉他们。我就是这么挣来了三圣教的圣女,也是这么来了昆仑墟,遇到你。” 白飞鸿蓦地睁大了眼。 温热的血浸透了红色的衣衫,透过周身上下无情道反噬留下的大小伤痕,一分一分渗入了她的体内。 那不是回春诀。 那是—— “别动。”常晏晏把她抱得更紧了,扼住了她那艰难的些微挣扎,“很快就好了,飞鸿姐姐,很快,很快。” “晏、晏……” 白飞鸿破碎的喉咙挣出她的名字,只这样简单的几个音,就让她尝到了血腥味。 “你总是不舍得对我生气。”她又笑了,“所以这一次也别生我的气好吗,飞鸿姐姐?” 常晏晏当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在用自己的命换白飞鸿的命——她在做白飞鸿一生中最无法接受的事。 她看了她这么久,跟了她这么久,自然知道,白飞鸿最无法接受的,就是有人为了救她而死。 所以她才要这么做——一定要这么做。 以命换命,以伤易伤。 “我知道飞鸿姐姐对我的喜欢,只是对师妹的喜欢。就算不是我,是旁的人在这个位置,你也会一样怜爱她,一样善待她。” 常晏晏一边流着血,一边笑起来。 “可我不想那样。”她的声音微弱下去,几乎连自己也听不清了,“我不想只做你的师妹,就算你对我永远不会有我对你的感情……我也想让你记住我。” 所以,常晏晏选择了这样的方式,成为她永远也过不去的坎。 只有让她最痛,她才永远不会释然,永远不会过去。 “无情道的第二重境界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是……你总会忘了我吧?”常晏晏用仅存的力气抓紧了白飞鸿的手,几乎能听到刚修复好的骨骼格格作响的声音,“不要忘了我,飞鸿姐姐。” 她低低地又重复了一遍。 “不要忘了我。” 而后,常晏晏松开手,用最后一丝气力推开了白飞鸿。 狂暴的风骤然吹起暴雪,密密麻麻的死扑在她的眼前,眨眼都不及的短暂时间里,便以摧枯拉朽之势压碎了那道红色的身影。 烈风呼啸而过,顷刻之间,便已划分了生死。 …… 白飞鸿蓦地睁开眼来。 她的手仍旧被一只手攥着,柔软的,温暖的小手。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197节 那残留下来的温暖,仿佛是在诉说方才的一切都只是噩梦。 白飞鸿侧过脸去,看到了枕畔的常晏晏。 一张桃花面,一点观音痣,唇边含着微微的笑,脸颊还透着薄薄的粉。 好像她只是睡着了,还做了一个好梦。 只除了,她已永远地没有了呼吸。 第185章 第一百七十八章 第一百七十八章 白飞鸿抚过常晏晏的面庞。 此时此刻, 她的心意外的安静。静得听不见一点声音。 天地间下起了无声无息的雪,大雪静谧地落下,隔开了所有的声音。外面的世界, 心里的余响, 都在这一刻被模糊了天地的大雪所吞没。 所有折磨她的东西——那些回忆, 那些杂念, 那些不可言说的祈愿——都在这一刻寂静下去。 世界静到只有死的声音。 而后,白飞鸿将手探入常晏晏怀中, 握住了她的夭桃剑。 玲珑短剑, 剑身纤纤, 薄如蝉翼,色若桃华。若是用其杀人,便会看到一线菲薄而烂漫的绯色,带起一片蓬蓬的血雾来,恰如桃之夭夭, 灼灼其华——故而得名, 夭桃。 如此美丽而精巧的凶器,就像剑的主人那样。 “师妹, 借一次你的剑。” 白飞鸿这样说。 薄红的名剑出鞘之时, 如同在应和一般, 发出了一道哀泣般的轻鸣。 “……马上,我就结束这一切。” 她低声允诺。 “我们一起,送她最后一程。” 剑身终于重归寂静。 白飞鸿将夭桃剑收入怀中, 提着青女剑向外迈步。 刚出得山门,白飞鸿便听见了一片喊打喊杀, 妖族与人修厮杀在一处,而昆仑墟这边已有多名弟子受伤, 颓势尽显。 她微微抬起眼来,霜雪般的剑意顷刻间横扫了整片山林! 无数青竹发出了清脆的破裂声,由近及远,如同某种协调的曲调,在青竹从中截断的刹那,鲜血冲破了筋肉的束缚,伴随着轻而锐的哨音,向着四面八方泼洒。赤红的血溅在青绿的竹叶上,在场所有的妖族的身躯,也如同青竹一般被削去了,伴随着沉闷的钝响,纷纷地滑落在大地上。 翠竹与血尸交叠在一起,刹那之间,便将此地化作了肃静的地狱。 而那信手一剑便造就了这般血河地狱的女子,依旧一袭白衣,不染血污。连一点尘埃,也染不上那霜雪般的长剑。 某种苍白的静默卡住了仍旧站立的人们的喉咙,他们沉默着望着那白衣女子,一时之间谁也没有说话,像是忽然认不出她了一样。 那也是当然的。 昆仑墟弟子对于太华之山的白师姐大多印象深刻,虽然听闻过她的赫赫战功,但他们平日见到的,总归是一个温文和气的女子,比常师姐稳重,比林师姐和煦,即使有些寡言,但对门下弟子总是回护的,若是有什么求到她的面前去,她多半也是会应允下来的。白师姐为人淡泊,行事利落,也有不少弟子倾慕憧憬那道渊渟岳峙的身影。 然而,此刻的昆仑墟弟子们,只觉得那道人影陌生。 那并不是他们所熟悉的白师姐。而是某个他们不曾见过的人物。对着那张像是褪去了一切情感的脸,那些欢呼、那些关切的问询、那些赞颂的话语……就尽数冻结在了唇边。 他们喊不出“白师姐你没事了吗”,也问不出“常师姐怎么样了”,甚至说不出一句“多谢”……在那样一张面庞前,一切言语都像是雪灰,堵在他们的喉咙里,把五脏六腑都冻了个通透。 他们只能在寂静中呆然伫立着,出于某种本能,屏住呼吸等着这白衣的剑修从他们之中穿过。 而白飞鸿也确实没有多看任何人一眼,她只是略抬了抬眼,看了一眼长留之山上空盘踞的妖气——下一刻,她已如鬼魅般消失在了原地。 昆仑墟一个年轻的弟子双膝一软,骤然跪倒在一地血污之中,那白纸一样的脸上渗出密密麻麻的冷汗来,下一刻,那小弟子忽然哭了出来。 “你哭什么啊?”他的同伴叱骂他,却发现自己的声音里也浸了哭腔。 “我……我也不晓得……”小弟子哽咽着,大颗大颗的眼泪砸在地上,“我就是觉得……白师姐太可怜了……” 在与那白衣女子擦肩而过的刹那,这年轻的弟子只有一种模模糊糊的感觉—— 那从他们身边走过的,只不过是一道苍白的鬼魂。 …… …… …… 长留之山。血风正疾。 林宝婺单手拄着太阿剑,勉强支撑着身体。她的右手已经被斩断了,虽然她眼疾手快用衣袖扎住了伤口,但是那积满血的衣料还是淅淅沥沥地滴下血来。因失血过多而惨白的脸上,破开了一道狭长的伤口,鲜红地开到了眼角,只差一分就要把她的左眼也割开。饶是如此,鲜血也糊住了她的左眼,让她一时无法睁开那只眼睛。 血流披面的女子拄着剑喘息着,听到了自己激越的心跳。不只是因为失血和疼痛,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她用还能睁开的那只眼睛死死盯着殷风烈,一瞬也不瞬。 ……赢不了。 不用任何人来告诉她,她在交手之初就已经意识到了,她赢不了他,无论如何也赢不了。 对面的人——不管该叫他殷风烈也好,花非花也好——强得简直令人绝望。她不知道他究竟修了何等邪法,才能在这样的年纪就修炼出这样可怖的灵力,但她能感觉到,无论是境界还是经验,他们都相差太多了。 她即使竭尽全力,拼上一只手,也只不过能短暂地拖一拖他的脚步罢了。 灵山十巫虽失了巫真走了巫罗,却也还有八人——八名大巫联手也为这人所屠戮殆尽,连昆仑墟掌门也折在这人手中,她知道,自己绝不会是他的对手。 而且,她也知,她大抵等不来援手。 在昆仑墟,白飞鸿伤势严重到了那般地步,六峰之主中瑶崖峰主已殁、不周峰主生死未卜、太华峰主不问世事,其余三峰之主也被奇袭的妖族拖住,光是护卫弟子与百姓就耗尽心力。 而受邀前来的其他正道大能,书阁不善战斗,剑阁方丧阁主,雪山、兜率二寺仅是清剿妖族便已颇为吃力,待他们腾出手赶过来,她怕是已经死在这个人的剑下。 她也是剑修,她很清楚。 只要再过三招——不,再接他一剑,自己就会死。 林宝婺最后深吸了一口气,缓缓直起身来。 ——但是,她不能退。 林宝婺提起已经显现裂纹的太阿剑,用力一振剑,本已黯淡下去的剑意重新雪亮起来。 身后就是昆仑墟,她就算是赢不了,也要战到赢为止。 诛邪剑意的光辉凝结到了骇人的程度,林宝婺燃烧自己的神魂,放弃了控制伤口的血流,将仅存的灵力尽数灌注在这一剑之上! 而后,伴随着血雾与厉喝,她疾步向前,挥出了这倾尽所有的一剑! 剑光划破天地,刚极霸极,携着雷霆万钧之势向着殷风烈的方向挥去。然而,殷风烈也在这时向前了一步。 他一踏之地,骤然变得焦黑。 林宝婺看到星星点点的火光,如萤火虫一般在他的周身跳动、环绕。赤红的烈焰随着他的呼吸,在他的剑身上徐徐燃烧。 在这一踏足之时,空气也仿佛因为那灼热的热量而扭曲了。原本不可视的风,不可见的气流,都在这骇人的高热中拥有了形状,有形的火焰寄宿在他的剑上,而无形的火焰则蛰伏在他的皮肤之下,蕴藏在他的骨骼与脏腑之中,随着他的每一步行走,向着四面八方扩散开可怖的热浪。 而后,他的剑迎上了她的剑光。 那怨憎的毒火,于这一瞬燃尽了诛邪的光辉。可以诛灭一切邪祟不公的剑光,终究无法抵挡这凝结到极致的心火。 火光的尽头,阴冷的剑光猛然粉碎了横在她身前的太阿剑,向着林宝婺的头颅直取而来—— 在那一瞬间,林宝婺看见了自己头颅落地的景象。 非常干脆,非常利落,一瞬间便令头颅与身躯离别,连血都来不及喷溅而出,头颅便会飞离,连同她的生命一起,在这里毫无意义地结束。 而火光的尽头,她看见的是一双少年的眼睛。 没有快意,没有喜悦,也没有愤怒——只是那样悲哀的,少年的眼睛。 而后,那双眼睛被森寒的剑光遮蔽了。 林宝婺在这一瞬间,看到了白飞鸿的剑。 剑光清寒,有如霜雪。 白飞鸿在最后一刻赶来,在她面前击退了殷风烈的剑。 “白……” 她想要喊她的名字,话语却冻结在了唇间。 林宝婺怔怔地看着白飞鸿,不知为何,发不出一点声音。 站在她面前的,或许还是那个人,但是,有什么本质的地方不一样了。 有什么东西,完全不一样了。 白飞鸿只是静静地看了她一眼,而后一抬手,将林宝婺整个往后方推去。 “你放心去歇息罢。”她说,“我会杀了他。” 站在那里的已经不是人了。 那只是,至为纯粹的杀意的凝结体。 林宝婺在这一瞬间忽然明了,她所熟悉的白飞鸿已经不在了。 不是死在被殷风烈刺穿心口的时候,也不是死在道心破碎之时。 她死在现在,死在此刻,死在挡在自己面前,毫不犹豫对着殷风烈抬起剑的这一刻。 “你还是突破了。” 殷风烈笑了,不知为何,那笑看起来像是沁着血一样。 “无情道的第二重境界。” 白飞鸿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而后,剑光骤起—— 第186章 第一百七十九章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198节 第一百七十九章 剑修与剑修之间, 本就不需要言语。 彼此的剑,已经说尽了一切。 能说出口的,说不出口的, 尽数交织在剑光之中。利刃相交, 一切都来得如此明白, 不留一丝回寰的余地。 殷风烈的剑势如烈火, 携带着毁天灭地的恨意,灼灼地扑到人脸上来, 那火焰似乎要焚尽一切, 连同他自己一起。那样不甘, 那样怨憎,绝不饶恕,绝不回头——即使他自己也身陷烈火,连血液也被灼烧得焦黑。 而白飞鸿的剑始终是冷的。 那剑意中没有恨意,没有爱怜, 没有愤怒, 没有喜悦,没有快意, 也没有悲悯……有的只是, 无边无际的荒凉。 天空高远, 大地广袤,然而,这里什么也没有, 这里只有无边无际的荒芜,风留不住, 雪留不住,太过辽阔的天地之间, 没有什么留得住——即使是时间,也如此一往无前地远去了。 殷风烈从未这般鲜明地感觉到——她终于不在了。 他爱的那个女孩,终于彻底不在了。 利刃划破了他的胸口,饶是他及时撤身,霜雪般的剑意还是刺入了他的骨髓,冷彻脏腑。 那一剑中什么都没有,没有白飞鸿的爱憎,也没有她的念想。有的只是,无比纯粹的杀意。 她不是因为恨他,也不是因为爱他,甚至不是为了她自己,才会这样向他挥剑。 ——无我,无念。 那一剑,只不过是因为她必须杀了他。 ……就像师父曾经做过的那样。 殷风烈忍不住这样想。 刺骨的凉意随着血液游走,蔓延在五脏六腑之中。分明不该,分明如此危急,他却还是有了那么一丝的晃神。 明明置身于烈火的中央,殷风烈却只感到冷,无边无际的冷。 神魂依旧在燃烧,怨恨也没有平息,那缠绕着他的毒火烧焦了土地,连天空也在高热下变得扭曲,然而,他只能感觉到冷。 冷得仿佛他仍旧沉在深海之中。 好像又回到了那时候,他在祭坛上睁开眼睛,本以为师父是来救他,却迎来了一个人所能得到的——最大的背叛。 祭祀的过程,殷风烈其实已经不记得了。但他记住了他们每一个人的脸——卓空群、陆珲、灵山十巫——一张一张,连同他们那时的神情一起,深深地烙印在他的灵魂里。 以及,在剧痛的间隙,散落下的只言片语。 “……只能如此。” “陆迟明已突破到……境界……但还需五百年……方才堪用……” “天崩之兆已现……在陆迟明长成之前……只能先这样顶一顶了……” “殷华已经不成了,但灵力衰微越来越……无法可想……只能……” 在被痛楚撕碎的声音中,唯有那个男人——他应该称为师父,也应该称为父亲的男人——唯有他的声音如此清晰。 “可惜了。” 殷风烈清清楚楚地听见他如是说。 “若不是他为了保护那些庸才自毁金丹,断了自己的道途……我原本打算将昆仑墟传与他。” 那个人,如此平静的,否定了他的一切。 “耽于儿女情长,终究不堪大用。” ——此后余生,他都在同那句话作对。 祭祀完成之后,那些人都离开了归墟,只留下他一个人,在染血的祭坛之上,承受着熬干神魂的献祭。因为朱雀一族承继了凤凰血脉,他连死都做不到。长离神火一次又一次燃烧,他也一次又一次被大阵抽干灵力死去再涅槃重生。 他被七枚楔子钉在献祭大阵之上,连痛快的死都成了一种奢望。唯一可以想见的结局,就是灰飞烟灭,无声无息地死在这漆黑的海底。 …… “你想知道我是怎么活过来的吗?” 他忽然笑了,死死盯住白飞鸿的眼睛——直到此刻,依旧如此漠然地望着他的眼睛。 准确来说,她并没有看着他。那双眼睛不过是映入了一切,他只是这天地山海之间的渺渺一粟。她只不过是因为此时此刻需要留意他的举动,才将他放入了眼中罢了。 于是,同那时一样的不甘再度涌上了殷风烈的心头——他不甘于就这样被她漠视,也不甘于就那样无声无息地死去。 不知不觉,从未对任何人说出口的真相,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说出了口,连他自己都感到讶然。 “是我娘让我活下来的。”他又笑了一下,只是这笑声是沁着血的,“我都不知道她是怎么认出我来的……大约是闻出了血味吧。很了不起吧?素未谋面,连一天也不曾在她身边呆过,可她一下子就认出来了。” 连缠绕着他的火焰,都在这一刻安静了下来,如此温柔,如同某种未曾出口的叹息。 “一千年。”他又说,“一千年啊,飞鸿。我连一天都受不了的折磨,她受了一千年。” 一直到她的血肉,她的魂魄,她的一切都磨损殆尽为止。 母亲到底经历过怎样的岁月,殷风烈不愿想,也不敢想,只要想一想,他的灵魂就会感觉到强烈的灼痛,痛到他再也无法思考,痛到他不把眼前的一切都烧光就无法呼吸。 “我见到我娘的时候,她已经只余下一缕残魂。” 那些无法对旁人说出口的伤痛,对着她,不知为何就忽然都说出来了。 殷风烈看着白飞鸿,慢慢道出了真相。 “我娘用那仅存的一丝残魂,在大阵上撞开了一道缝隙。我就这样逃了出来——而她灰飞烟灭。” 火焰平静到了极致,反而发出了酷烈的爆裂声。 在骤然炽热起来的烈焰中心,殷风烈微微地笑着,眼瞳却燃起了比火焰更炽烈的红。 那是——入魔之证。 他说,笑着说,你知道那有多痛吗,飞鸿? 在脱出结界的一瞬间,深海的水压便碾碎了毫无灵力防护的身躯,在自己的鲜血中,殷风烈最后的视野里,看到的是母亲灰飞烟灭的模样。随后,眼球也爆裂了。在五脏六腑都粉碎开来的剧痛中,他向着海上上浮,上浮,再上浮。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漂到海上的,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爬上岸的。”他很轻地笑了一声,“救了我的是海边的小妖怪。他们把我拖到他们的洞穴里,我花了很长时间才好起来。那时候,我也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所以我到城镇里去买醉。我什么活儿都做,什么下三滥的事儿都干,只要能换到钱去喝酒——只要能让我喝酒。” 什么样的劣酒他都喝得下去,只要能让他短暂地忘却伤口的痛,忘却那些场景——不,甚至不需要真的忘却。只要想不起来就好。 他不愿意思考明天,也不能回想过去,他无法宽恕,但也无法去报复。 因为他爱过她。 因为他爱过他们。 无论有多么憎恨卓空群,无论怎样被恨意煎熬,那时的殷风烈也无法下定决心。 下定决心去杀死那些,他曾经愿意付出生命去保护的人。 为了不意识到自己有多么想做这件事,他拼命灌酒,喝到酩酊大醉,喝到没法维持清醒。 醉生梦死,又有什么不好? “但是你们人修,就连这样的昏聩都不肯给我。” 殷风烈不再笑了。 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他从城镇里带了点心回到森林里的时候——那些小妖怪喜欢人做的点心,却连化形都化不好,只好偷偷摸摸去吃那些墓地里的供品。那些已经不新鲜了,他们却还是吃得很香。 所以殷风烈偶尔会从自己的酒钱里挤出些银两来,买些点心带回去。 那一天也是一样的,他提着点心回到那里,洞窟里却只留下了几具被开膛破肚的尸体。 “妖丹是很多丹药的材料,所以就连那么小的妖怪,人修也没有放过。” 他平静地说了下去,平静得就像那天他看到曾经救过自己的小妖怪们那样血淋淋地撒了一地的模样。 “死了的是七个,还有四个被抓走了,我一路追过去,追到了岭南道,发现抓走他们的人修把他们卖给了花家。”他看着白飞鸿,“你还记得花家是做什么生意的吗?” 她的眼珠微微动了一动,于是他知道,她还记得。 花家,是做妖族买卖生意的。 “我闯进花家的地牢,就像闯进一个屠夫的肉铺。” 殷风烈偏了偏头,仿佛又看到了那一幕。 被拔光了羽毛的鸟妖,赤.条.条地挂在钩子上,被开膛破肚。蛇妖被寸许长的钉子钉在墙上,蛇胆和肠子一起拖出来,坠着,坠着。到处都是被整块扒下来的皮毛,到处都是血肉,骨头,内脏…… 以及,单纯为了取乐,而被挖走了眼睛的猫妖。 “我在那一刻忽然明白了。” 殷风烈平静地说。 “我就是他们,他们就是我。” 过去是他弄错了。全都是他错了。 “我会认为自己与你们为伍,不过是卓空群的骗局。” 是为了让他继承昆仑墟,为了所谓的天下,为了所谓的万民,为了让他心甘情愿献祭自己……而营造的一场骗局。 第187章 第一百八十章 第一百八十章 那一夜的妖火燃尽了一切。 不只是花家, 不只是那些妖怪的尸体,不只是人的罪孽……最重要的是,曾经作为“人”而存在的他自己。 在最残忍的献祭仪式之中也没有消磨殆尽的东西, 在无穷尽的怨毒和背叛之中也没能完全磨灭的温暖, 随着燃烧起来的火焰, 无声无息地燃尽了。 在那一夜的火光中, 殷风烈弃绝了自己的人之血脉。 ……他曾经以为自己已然弃绝了一切。 殷风烈看着眼前的白飞鸿,唇边忽然掀起一丝自嘲似的笑意。 但那果然, 只是他以为。 每一次, 每一次到了这种时刻——真的要杀死这个女人的时刻, 无论下过多少次决心,无论做了多少次预演,到了必须提剑对准她的那一瞬间,身体总是会背叛他的决定。 明明应该杀死她,却在最后一刻错开了剑锋; 明明知道常晏晏会用自己的命去救她, 却还是让她们走了;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199节 明明……在再度看到她的那一刻, 就应该杀了她才对。 “有时候我真想恨你,飞鸿。”他笑, “好几回我都想过, 我要是真的能恨你就好了。” 在得知她即将嫁给陆迟明的时候, 在得知她死掉了的时候,在听到她发愿说要修无情剑道的时候……殷风烈都几乎要恨起她了。 他真的以为自己已经在恨她了。 可是真正提起剑的那一刻,他总会明白, 那只是一种误解。是他竭尽全力的自我欺骗。 事实就是他下不了手。 唯独只有她,他每一次都下不了手。 白飞鸿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他所熟悉的面容, 他曾深爱过的女子,如今带着一种他所陌生的淡漠, 如此遥远而又平静地望着他。她持剑的手没有一丝颤抖,眼中也不再有爱恨。 她只是如此冷淡而又漠然地,问了他那样一句话—— “那就是你杀死我父亲的理由吗?”她问。 他终于把她逼迫到了这样的地步。 他终于把她摧毁到了这样的地步。 两次,两次。 他无法收手,她无法回头。 命运在这一刻发出了巨大的嗤笑,嘲笑着他的所作所为,和痴心妄想。 他要毁掉的是她所在意的,他要杀害的是她要保护的。到了这一步还说什么不想伤害她,简直可笑。 明明他已经把她的一切都毁了,明明就是他一步一步把她逼到这里来的。 他曾经爱过的那个人——沙棠树下白衣翩翩的少女,无论何时都会对他笑起来的她——终于被他亲手扼杀了。 这一次不是陆迟明,不是任何人,而是他。 殷风烈在这一刻,终于放声大笑起来。 他笑得那样厉害,几乎无法喘上气来。 爱与恨,怜与怨……所有的一切,都已经不再重要了。这人世原本便是如此。天意如刀,不以人意为转移。 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了白飞鸿的感觉。 那么她还能做什么? 他还能做什么? 最终,殷风烈不再大笑,也不再迟疑,只是握紧了手中剑,平静地昂起头来。 他说:“那你就试试看,能不能杀了我,飞鸿。” 他唯一无法憎恨的,也是唯一想要保护的……他唯一爱过的人。 “我也会杀了你。”殷风烈又笑了一下,“在你完全变成我父亲那种人之前。” …… …… …… 在殷风烈放声大笑的时候,白飞鸿的心却意外的平静。 如明镜止水,不起波澜。 剑修与剑修之间,本就不需要语言。 在触及他的剑的刹那,白飞鸿就已经明白——他绝不会罢手。 “你的复仇如果止步于卓空群,那还能叫做复仇。”白飞鸿抬起剑来,青女剑的锋芒如此冷锐,对准了殷风烈,“但其他人,不应该为自己没做过的事情被你杀害。” 只要他活下来,就会有更多人死去。 此时此刻,他们也正在死去。 于是,所有的迷障,所有的幻象,所有的执念与奢望都被解开了。在看到人世与命运的本来面目之时,她能做的,不是“我要什么”,也不是“我想怎么样”,而是——“我还能做什么”。 她能做的事也只剩下了一件。 “我会杀了你。” 她说,语气因为笃定而平静。 那是她唯一能做的,最好的事。 …… …… …… 于是,他们不再需要任何对话。 二人同时出剑,于此厮杀。 那是冰与火的决斗。殷风烈的剑势如烈火,白飞鸿的剑冷意如霜。刀剑相交,锋刃悲鸣。 烈火要焚尽一切,让目之所及的众生万物都灰飞烟灭。然而迎向它的,只有极致的荒凉,比绝望更冷酷的荒凉。那荒凉只寻求一件事——那便是他的死亡。 因为那是必须要做的事。 无情道修到了第二重境界,那剑意究竟会可怖到什么样的程度? 如今,殷风烈用自己的剑尽数领会了下来。 白飞鸿的剑意中,已没有了任何动摇和迷茫。她不再痛苦,所以她的剑不会颤动;她不再挣扎,所以她的剑不再有一丝迟疑;她的心中不再为他而生出悲喜,所以她的剑也不再会被他的剑所左右。 那剑势之中,唯有纯粹已极的杀意。 即使是要焚尽一切的毒火,也无法动摇这霜雪般的冷意分毫。 他们本就如此熟悉,熟悉对方起手的习惯,熟悉对方出招的顺序,熟悉对方自己都不知晓的那些小小细节……于是,他们的剑总是在关键的时候彼此碰撞。极为偶然地,当殷风烈发觉白飞鸿剑招里残留下来的、那微不足道的当年的影子时,还是会不合时宜地感到一瞬的怀念。而后,继续向她挥剑。 剑锋与剑锋相交,身形与身形交错,宛如伴随着杀意起舞。两人的血撒落在空中,犹如绯红的薄雾。 但是,这终究不是舞,而是纯粹至极的厮杀。 是厮杀,就有分出胜负——或者说,生死——的那一刻。 而那一刻,也终于无可避免地到来了。 殷风烈的剑很快,但是,白飞鸿的剑比他更快。 在他的剑锋再度刺入她灵府的刹那,白飞鸿忽然从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出剑。青女的剑锋携着万钧之势,猛然贯穿了他的灵府,穿透了他的心脏,将他整个地钉在地上。 白飞鸿压在他的身上,霜雪般的眼眸静静凝视着殷风烈。 青女剑贯穿了他的身体,穿透了坚实的地面,整个地把他捅穿了,剑柄没入他的胸口,把他牢牢地钉死在地上。 灵力断绝,他手中的夙夜剑颓然落地,发出一道凄怆的哀鸣。 然而他们谁也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过了好一会儿,白飞鸿才撑着他的胸口,缓缓直起身来。 她从怀中拿出一柄绯红的小剑,殷风烈几乎是立时认出了这柄剑——正是常晏晏的佩剑,夭桃。 “你要用这个杀我?” 他咳出一口血,嗤笑。 白飞鸿没有回答,她只是冷静地将剑抵在了殷风烈的咽喉上。 她前世作为医修在世间行走良久,自然知道,无论对象是谁,绝对能够彻底杀死妖族的法子,只有一个。 那就是把头割下来。 即使是继承了凤凰血脉可以涅槃重生的朱雀一族,也不例外。 她将短剑抵在他的喉咙,也许是因为负伤,也许是灵力使用过度,她单手竟然无法切下去。 于是,白飞鸿将另一只手也压在了短剑上。 在切下他的头之前,她微微停顿了一下。 “我曾经……很想成为你那样的人。” 利刃压下。 “真的。”她说。 鲜血四溅。 第188章 第一百八十一章 第一百八十一章 白飞鸿松开手中的短剑, 蓦地呕出一口血来。 方才与殷风烈的再战,她并非全然无恙。长离神火的高热足以熔化岩石,仅仅只是吸入便足以令脏腑焦黑。猩红的血泼洒在乌黑的焦土上, 冻结成了黯红的霜花。 刚一突破境界, 便与妖皇进行如此激战, 对她负担不可谓不大, 更何况殷风烈的妖火过于毒烈,在她身上也留下了不少伤, 她撑到现在, 也可以说是强弩之末。 但她不能示弱, 也无法示弱。 还有许多事情在等着她去做。 妖皇虽已身死,妖族却尚未退兵。尽管在除去殷风烈之后,剩余的妖兵妖将并非六峰之主的对手,需要她出手的地方还有很多。 更何况如今掌门已死,昆仑墟经此一役亦是元气大伤, 本是为对抗陆迟明而准备的诛魔大会, 却在筹备之时猝不及防迎来了妖族的入侵。她还须重新整合人手,应对之后与魔修的战争。 一桩桩, 一件件, 尽是难题。皆是千头万绪, 不知从何理起。 然而,不知为何,此时此刻, 白飞鸿在殷风烈的尸体前,却只感到冰冷而空洞的平静。 平静得就像是, 一切都与她无关了。 她什么也没有想,也什么都感觉不到。 只有如大雪一般的寂静, 在她的心中纷纷地落下。 白飞鸿拾起染血的夭桃剑,无言地凝视着剑上的血迹,一道一道,宛如赤红的泪痕。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200节 而后,她很轻很轻地笑了一下。 “你主人的仇,我已经报了。”她说,“你的心事,我也已经了了。” 仿佛是在呼应她的话语,夭桃剑焕发出了薄红的光辉,下一刻,伴随着清脆的一声响,数道裂纹蔓延开来,剑身骤然崩裂,化作了绯红的碎片,从她的手中散落而下。 那些碎片落在焦土上的模样,如同撒了一地薄红的桃花瓣。 名剑夭桃,就此殉主。 “……” 白飞鸿阖了阖眼。莫名的眩晕感让她疲倦,几乎有些站立不住。 她并不知道常晏晏与夭桃剑之间究竟有怎样的过往,说到底,她也并不太了解常晏晏的事。这么多年来,她潜心修炼,东奔西走,并没有太多心思可以分在旁人身上。她并不知道常晏晏究竟过着怎样的日子,与谁交好,与谁生隙,功法修炼得究竟如何,又与她的爱剑夭桃共同经历了怎样的事。 她也不知道,究竟是怎样的感情,才会让夭桃随她来向妖皇复仇,又在此刻自碎其身,追随旧主而去。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份情意足以让夭桃选择放弃自己近乎无尽的寿命,与常晏晏同坠幽冥。 白飞鸿在这一刻,只感觉到了些许倦意。那倦意几乎要渗入她的骨髓里,将她整个人蚀成一个空空落落的壳子。 她只是觉得空空荡荡。 什么都空空荡荡。 灼灼其华的名剑已随佳人而去,她的旧债也于此了清。这一刻终于到来了,她却什么也感觉不到。 她曾经以为自己会感到喜悦,也许会有着不愿承认的悲伤,亦或是感到痛快,又或许会觉得苦涩……然而此时此刻,她所感觉到的,只有无边无际的空茫。 无影无形,无休无止。 她站在这里,在自己此生最大的仇人的尸体边,看着他被自己割下的头颅,提着钉穿过他胸膛的利剑,却什么感觉也没有。 无我。 无念。 原来她所要抵达的,是这样苍茫的荒原。 白飞鸿在这一刻,听到了一道极为细微的冰裂之声。 咯啦—— 她迟了一步才垂下眼来,看到了自己持剑的右手上迸开的细小裂纹。 不知何时,她的双手已经冻结成冰,虽然还不知道其他地方有没有同样的情况,但可以想见,脏腑深处可能已经冻上了吧。 无情道本就是如此凶险的剑道。它是最锋利的剑,有多么伤人,就有多么伤己。 一旦抵达第二重境界,等待着其主人的就只有一瞬动摇便会招来反噬的命运。一朝失道,则立时身死。 就像此时此刻,仅仅是一瞬的恍惚,灵力便给予了自身最严酷的刑罚。 白飞鸿缓缓呼出一口气来,闭目凝神,试图定下心神,让所有的思绪重新消散在呼啸而过的血风中。 然而,就在她阖眼的那一瞬间—— “你又在勉强自己了。” 如叹息一般的男声,在白飞鸿的耳畔响起。 痛楚迟了一步,才自左腹深处生出。 白飞鸿蓦地睁开双眼,看到的是从左腹那里冒出的一截赤红的剑锋。那一剑实在是太快,也太精妙,所以直到这一刻,才有那么一滴鲜血,沿着菲薄的剑锋滑落。 嗒—— 在血珠坠地的刹那,白飞鸿终于认出了这把剑——因为没有缠绕魔息,所以她一开始并没有认出来的剑。 像是想要扶持住她,不让她因为负伤而跌倒一般,男子的手臂从后方环绕着她。那只手臂是如此有力,仅仅一只手便将她整个圈在他怀里。 而他的另一只手,就握着那柄长剑,从后方完全地捅穿了她的腹部。 “不要动。”那男声在她耳边温柔地低语,“马上就好了,飞鸿。” 青女剑铮然出鞘,毫不留情地刺向男人的面门,白飞鸿不顾利刃穿过身体的剧痛,也不管强行调动灵力时的滞涩,猛地挣开了他的手臂,旋身回剑,剑锋与剑锋交击在一起,碰撞出凄厉的啼鸣。 灵力在剑锋相交的刹那被夺走了,白飞鸿连连后退,单手捂住自己的伤处,鲜血自指缝间淅淅沥沥地滑下,而她却没有余裕去处理伤处,只能死死盯住来人。青女剑的剑锋横在身前,如此戒备的姿势。 “陆迟明……”她念着他的名字,强咽下涌到喉头的腥甜,“你想做什么?” 年青的魔尊微微笑着,猩红如血的眼眸依旧温和而从容,望着她的时候,那眼底依旧含着春水一般的情意,仿佛他手中的剑上沾染的不是她的血,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他说:“我想救你,飞鸿。” 第189章 第一百八十二章 第一百八十二章 “我想救你, 飞鸿。”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白飞鸿下意识压住了腹部的伤口。赤红的鲜血仍旧淅淅沥沥滑下,在指缝间留下黏滑的触感。 “你说‘救我’?” 她忽然有了想笑的冲动, 于是便真的笑出来了。 突破到第二重境界令白飞鸿失去了一部分对身体的感知, 这让她难以正确评估自己的伤势。但从伤口的状况来看, 那一剑应当是避开了脏腑, 直接穿过腹部,那柄魔剑具有吸收灵力的本事, 在刺入她身体的一瞬间, 就从她体内夺走了几乎全部的灵力。 也正因为如此, 她暂时无法用灵力治疗伤势,只能任由伤口这样源源不绝地涌出血来。 白飞鸿看了一眼自己举起青女剑的右手——方才传来冰裂之声的地方裂开了一道殷红的伤口,然而,原本因灵力反噬而冻结的手掌已经恢复如初,五脏六腑也不复结冰的森森寒意。 “你莫不是在说, 方才你捅我那一剑, 是为了阻止我道心动摇所引起的灵力反噬吧?” 如果是因为无情道灵力而造成的反噬,那么, 夺走灵力便能够解决。 就结果而言, 陆迟明的确阻止了反噬对她造成的伤害。 但—— “你还是和过去一样, 傲慢得无可救药。” 白飞鸿冷冷地看着陆迟明。在她的视线中,血眸的男子微微垂下眼帘,看着剑上的血痕。青莲花瓣般的眼目如佛像般悲悯, 不辨喜怒,不知忧惧。 他没有收剑, 只是依旧带着那种叹息般的微笑,用温柔的语调对她说, 你不该躲开的,飞鸿。 “我没想让你伤得这么重。” 是啊,若是她没有躲那一下的话,以陆迟明的剑术,那一剑拔出来的时候,或许她甚至都不会流多少血——更不可能豁出现在这样大的伤口。 “那你的意思是,我就应该站在那里,让你捅那一剑,是吗?” 白飞鸿这次是真的在冷笑了。 这个男人——如今站在她眼前的新任魔尊,真真正正是疯了。 如果不是这样,如果他没有疯的话…… “你怎么还敢站在我的面前,对我说这种话?”她的语气里也带上了冷笑的意味,“在你亲手杀过我之后,你居然认为我还会站在那里,乖乖地等着你再捅我一次吗?” 陆迟明的微笑褪去了。 他说:“我说过,我不想再杀你一次了,飞鸿。” “是吗?”白飞鸿面上冷笑更甚,“那你当初又为什么要下手?” “……” 陆迟明一时没有回答。 这让白飞鸿觉得越发好笑起来了。 “我当初有做过任何对不起你的事吗?杀了我能对你有任何好处吗?如果说是为了祭剑——我那时的微末道行,连做你魔剑上的添头都不够格罢?” 如今的白飞鸿,已经知晓了这个修真界最大的秘密,知道了一万年来,整个正道通过何等惨烈的方式、何等骇人的牺牲,才在灵气不断衰微的局势下保住了这方天地。 通过献祭有高强灵力的大能,归还灵气于天地,以免遭遇天地倾毁的浩劫——在知道了这个真相的前提下,陆迟明想做什么,又正在做什么,只要稍作思考,便可了然。 “你杀了你父母,杀了剑阁阁主,杀了佛子宗慧……你杀了那么多人,是为了夺取他们的灵力,将来用以献祭,是或不是?” 陆迟明没有回答,但从他的沉默中,白飞鸿已然读出了答案。 于是,她的笑里多了几分自嘲的意味。 “那么,你杀了我,到底有什么用?” 杀了那个灵力微末,修道无门,微不足道的女人——那个她自己都憎恨自己的无能的白飞鸿——到底有什么用? “杀死我这件事,对你,对你的天下苍生,到底有什么意义?” “别这样说。” 面对着这样的诘问,陆迟明终于开口了。 他说:“别这样说你自己,飞鸿。” 多么可笑。 白飞鸿看着他蹙起的眉头,忍不住这样想。 到了现在还作出这副模样,仿佛这样轻飘飘的几句话,真的能伤到他一样。 仿佛是无法承受她的目光,陆迟明微微错开了眼去。 “……我要做的是罪大恶极、十恶不赦之事。”他说,“我所杀之人,将以千万计,其亲友,其师长,其同门……欲将我碎尸万段者,必将不计其数。” 那双血红的眼眸转向她,带着悲悯的哀怜。 “他们寻不到我,以你、以阿泽、以我父母泄愤的可能是多少?若是落在他们手中,你作为我的未婚妻子,又失了宗门庇佑,又会落到何种境地?” “……” 这一次,轮到白飞鸿哑口无言。 那沉默并非是因为无言以对,而是因为涌上心头的巨大荒谬。 她了解陆迟明——他绝不会说谎。 因为他比任何人都要强大,因为他比任何人都要傲慢,也因为他比任何人都要纯粹——所以他绝不可能说谎。 所以,这就是他的真心话了。 他是真心实意地——为了她好。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201节 他所做的一切,所有的所有,动机都是——为了她好。 她所寻求的真相,她想要知道的答案,就是这个。 仅此而已。 这样的真相太过荒谬,超过了她能够理解的极限,于是她就只能发笑了。 毕竟,荒谬到了如此骇人的境地,她除了笑,还能怎么样呢? “你的意思是——”她说,笑着说,“为了不让我在别人手里受尽折磨而死,所以你在他们之前,先亲手杀了我,是吗?” 陆迟明没有回答。 因为白飞鸿那句话并不是在寻求一个回答。 那只是一个表达确信的反问罢了。 她说:“我从没像现在这么想杀了你,陆迟明。” 这是她作为一个人,所能蒙受的最大的羞辱。 前世今生,她所遭到的所有痛苦与磨难加起来,都不可能胜过她这一刻所感受到的屈辱。 她所爱过的人——彼时彼刻全心全意爱着的男人,如此轻而易举地,理所当然地,用这样的理由裁决了她的生死。 白飞鸿的一生中,从未体验过如此巨大的侮辱。 “所以你现在来,是又要杀死我一次吗?” 她问。 “不。” 陆迟明向她伸出手来。 “我是来救你的,飞鸿。” 已经全然堕入了魔道的男人,如此对她说道。 第190章 第一百八十三章 第一百八十三章 ——来救她。 听到这三个字的刹那, 白飞鸿的意识空白了一瞬间。 回过神来的时候,青女剑已然出鞘,和赤红的邪剑撞在了一处。 ——杀了他。 她想。 ——我非杀了他不可。 磅礴的杀意覆盖了一切, 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身体已经自行行动起来, 无情道的反噬素来迅猛, 强行调动灵力的结果几乎是立刻显现在她的躯体上。 以丹田为中心,无数裂纹自内而外地贯穿了她。 白飞鸿却像感觉不到痛一样, 只是竭尽全力地将剑向着陆迟明的方向刺了出去! 然而, 在利刃相交的刹那—— 眼前的男人, 忽然松开了自己的剑。 青女剑的剑锋毫无阻碍地破开了他的□□,刺穿了他的胸膛,锋利的剑刃割开血肉,划断筋骨,全然地洞穿了他的肺腑, 直至从背后透出。 鲜血沿着剑锋滴落的声音, 迟了一步才落入她的耳中。 滴答,滴答。 赤红的血珠砸碎在雪地上, 因为青女剑的寒意, 在破碎的一瞬间变成了赤红的霜花。 而她落入了一个冰冷的怀抱。 仿佛完全觉察不到痛, 又仿佛看不见自己伤口上正在凝结的冰霜,陆迟明只是拥抱了白飞鸿,温柔地用自己包裹住了行将破碎的她。青女剑的寒意以伤口为中心扩散, 随着他的动作,被冻结的血肉发出了破裂的啪嚓声, 他却浑然不觉一般,只是深深地——深深地抱住了怀里的人。 “我一直想还给你。”他说, 很轻地说,“就像这样,把那一剑还你。” 陆迟明将白飞鸿拥抱得更紧了一些,青女剑也随之更向内一些,他却没有任何挣扎,任由青女剑更深地贯穿他的胸膛,更深地压往深处。 他说:“那时候你也这么疼吗……对不住,我没想让你这么痛的。” 如此熟悉的话语,如此熟悉的场景。熟悉到在白飞鸿的噩梦中重演了千万次,熟悉到她没有一日可以忘却。 只是这一次,杀与被杀的人产生了对调。 这一次,持着剑的人是她,被洞穿了胸口的人是他。 此时此刻,正如彼时彼刻。 只是什么都不一样了。 再也不会一样了。 恍惚中,白飞鸿终于明白——她弄错了。 他们都弄错了。 这个人,并不是突然变成那样的。 从很早以前……从一开始,他就已经病了。 如果一个人,如果他活着只是为了献身,如果他活着只是为了满足别人——而他又理所当然地接受了这一切,那么,这个人会变成什么样? 答案已经摆在她眼前了。 陆迟明抬起手来,拭去白飞鸿面颊上的血痕。青莲花瓣一般的眼目注视着她,到了这种时刻,那双眼眸依然是温柔而深情的。一如当初他杀了她,一如当初他救了她,他一直都在以这样的目光注视她。 陆迟明从来都没有变过。 他只是做了他认为最好的决定。然后,为此不惜一切代价。 白飞鸿的身体再度发出了清脆的破裂声,裂纹交错纵横,一路蔓延到了指尖,在握住青女剑的手腕断裂开来的刹那,陆迟明用另一只手握住了落在地上的邪剑。 要杀了她祭剑吗?是要趁着她还没有死的时候,夺取她的灵力为邪剑所用吗? 在这个念头冒出来的同时,白飞鸿便自行否定了。 不对。 陆迟明从不说谎,所以,他说要“来救她”,那便是字面意义上的“来救她”——至少,也是他以为的“来救她”。 白飞鸿蓦地松开手,从灵府中榨出最后一点灵力,试图撤出陆迟明的怀抱。 然而,她却发现自己动不了。 她的目光落向自己染血的指尖。 从接触到陆迟明的血的地方开始,灵力就像融化的雪一样,无声无息地消失。 原来陆迟明握住自己的剑,并不是为了杀她,而是为了以自己的血为媒介,夺走她的灵力。那柄邪剑本就是用他的剑骨与血肉淬炼而成,和他有着这般联系也不足为奇。 但,与此同时,她身体的崩裂也停止了。 “你是强行突破到第二重境界的。”陆迟明看着她,用一种了然而笃定的语气说,“从杀了殷风烈的那一刻起,反噬就已经开始了。” 白飞鸿闭了闭眼,没有回答。 如果换一个人在这里,一定会问她“值得吗”?为了救那些她实际上并没有那么熟悉的人,为了那些遥远而陌生的名字,把自己摧毁到这种地步,逼迫到这种地步,值得吗? 但陆迟明不会问。 就像白飞鸿也不会问他——“值得吗”。 她只是很平静地说出了那个理由:“有些事总有人要去做。” 到了这种时候,已经不会感到痛苦了。 只有荒凉,无边无际的荒凉。 荒凉的风自她的心中吹起,呼啸而过,直到魂魄也在这样风雪里冻透,被吹散,被磨灭,它也不会结束。 此后余生,它永无止息。 “再这样下去你会死。”陆迟明叹了口气,“我说过,我不会让你再死一次了,飞鸿。” 随着这句话,白飞鸿的意识骤然暗了下去。 她没有看到,细细密密的血线缠住了她。陆迟明是当世最好的剑修,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会别的法术。 他的剑术太过惊才绝艳,以至于人们常常忘记了,他也是白帝后裔。是一万年来,空桑陆家继承白帝血脉最为精纯之人。 这种程度的灵力操纵,对于这些神裔来说,原本就是呼吸般自然的事。 像是蜘蛛网罗住他的猎物,他用自己的血网住了白飞鸿,而后,再利用邪剑与自身联系,于一瞬间抽干了她身上所有的灵力。白飞鸿在与殷风烈血战之后本就是强弩之末,如此大规模地抽取灵力自然支撑不住,只能这样倒下去。 倒下去,倒下去。 陆迟明深深地、深深地抱住了白飞鸿。她落入他的怀抱,如同落入一片泥淖。 “你非无情之人,自然不该修无情之道。” 他环抱着她,用自己的血网住她破碎的躯体,小心不让任何一块血肉跌落。像是母鸟环抱自己的幼崽,又像是蜘蛛网住落网的蝴蝶。即使到了这种时候,陆迟明的动作也依然是温存而仔细的,他让她靠在自己怀里,抚摸她脸庞的指尖落得很轻,比对待脆弱的花朵还要小心,生怕触痛了她一般,呵护着昔日的恋人。 “你太温柔了。”他说,“伤害别人只会让你自己受伤。即使是为了旁人杀死了你重视的人,最终也只会反噬自身。就像你此番杀了殷风烈,就像你终会杀了我。” 她会受不了。 陆迟明想。 即使她以为自己可以承受,但她一定会受不了。 更何况…… “这柄剑太重了。”他说,“我来拿就好。” 这天下,这责任,这一万年的祈愿和血祭,这诸多生灵的性命……都实在太过沉重了。 所以,他一个人来就好。 “我会让一切都在我这一代结束。”他看着白飞鸿,目光缱绻,“我知道你想要我死——这一天不会很久了。” “你且等一等罢,飞鸿。”他微微地笑着,语气里带了些许叹息的意味,“我会带来全新的黎明。你只要在那里等着就好。你想要的都会如愿以偿,我以性命担保。”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202节 已然入魔的男人注视着昔日的恋人,血一样的魔瞳里只倒映出她一人的面庞。 “在那之前,你只要安心地睡下去就好了。” 第191章 第一百八十四章 第一百八十四章 陆迟明将白飞鸿带回了魔域。 赤红的风沙烈烈吹拂, 却吹不散魔域凝结的血腥。自从陆迟明继任魔尊,魔域的死伤惨烈到了前一万年都不曾有过的程度。 不服令者皆诛。 这就是陆迟明作为魔尊唯一的法度。 自他上位以来,魔域风沙里的血腥气都比过去浓烈了许多。 陆迟明抱着白飞鸿, 穿过漫漫风沙, 行到了魔界尊主的殿内。 他将她放在玉座之上, 女子长长的青丝垂落下来, 逶迤及地。在那青丝即将触地的刹那,他抬手挽住, 任由长发如流泉一般, 幽幽地缠了他满手。 陆迟明静静看着昔日的恋人, 挽着她的长发,想,他那一日,究竟是如何刺出的那一剑? 那时的心情,仿佛已经从他的意识里消失了。 但是, 唯有一个念头是如此的明晰—— ——他绝对无法做到第二次。 陆迟明抬起手来, 五指眷恋地描摹过她的眉眼。 他轻声道:“幸而我不用杀你第二次了。” 白衣的女子昏睡着,陆迟明的话, 她自然是听不到的。他自失一笑, 将她的长发挽到身后, 不让那青丝沾染一点魔域的血污。 “但我知,你是定要杀我的。” 他让手指掠过她的眉眼,如今他已炼化自身, 无论是耳鼻舌身意,还是色声香味触法, 尽是几乎已断绝了的。就像是此时此刻他触着她,却也并没有真切地在触着她。 早在炼化的第一日, 陆迟明遗留在这里的,便只是一具空壳了。 宛如蛇的遗蜕。 这遗蜕什么也感觉不到,但他依然不厌其烦地一遍遍描摹,如同用手指描摹着虚空。 在这样徒劳的触摸中,本已模糊了的回忆倒是渐渐清晰起来。连同指尖如此描摹过之后,她面上会怎样地浮现起笑容来,眉与眼的走势,都在他的指尖显得如此清晰。 曾经她总是对他笑的。 但如今她再也不会对他笑了。 “那也无妨。”他轻声道。 不对我笑也无妨。 要杀了我也无妨。 “但你不可再妄动无情道心了。” 他俯下身,用只有他们两个人可以听到的气音,在什么也听不到的恋人耳边呢喃。 “你若是再来杀我,便会如杀殷风烈之时,再度迎来道心破碎——但那还不是最糟糕的。” 乌黑的长发滑落他的肩头,如同蜘蛛的网一般张开,秘密地网住了他昔日的爱人。 陆迟明的声音更低了下去,轻得犹如耳语。 他道:“最糟糕的是,你赢了我,杀了我,而后,得证无情道的第三重境界。” 无我。 无念。 更在那之上的第三重境界——昆仑墟掌门卓空群都不曾修炼到的第三重境界,究竟是什么? “——‘无所在’。” 陆迟明说出了那道的终极。 “当你抵达‘无所在’之时,便是你的存在彻底消失之时。你将哪里也不存在,却又无处不在。你将不再是‘你’,而是与这天地归一。” 到了那时,无所在便意味着与天地同在,亦与天地同归。 那才是最为彻底的消失。 最为彻底的“无”。 “你已做得足够好。你这般的人,不该沦落到那样的收稍。” 陆迟明很轻很轻地抚摸了一下白飞鸿的长发,流过手腕间的,是回忆中的触感。在往昔与当今的倒错中,年轻的魔尊微笑起来,血红的眼瞳中含着腥甜的温情。 他道:“我说过,我无法再看着你死一次了,飞鸿。” 一枚白色的珠子从他袖中滑落。那是一颗流光溢彩的宝珠,似有流霞宝光于其上浮动,于呼吸之间,变化万端。 如梦幻泡影。 “这是东海的‘蜃珠’。”他说,“昔有大蜃吐气成楼台,成市景——这蜃珠,便是大蜃所育宝珠,集其修炼精华。无论何等修为,若为这蜃珠所惑,都会沉入永恒的幻境与酣梦。” 陆迟明抵住白飞鸿的额头,将这蜃珠置于二人之间。 他道:“我不会让你长睡不醒,但是,飞鸿,姑且睡一觉罢。” 陆迟明以灵力催动蜃珠,一时之间,宝光大盛。 在满室的华光与幽香中,他抬起手来,最后一次地抚摸了白飞鸿的脸。 “睡罢。”他道,“待你醒来,一切都会了结的。” 无论是万年的献祭,还是千年的厮杀,亦或是已迫在眉睫的浩劫……一切都会了结的。 “因我是陆家的迟明。” 他说。 “是白帝一族倾其所有孕育而出的,终结长夜的剑。” 迟明,迟明。 他是陆家的黎明。是白帝的血裔,于这一万年间倾尽所有、代代血祭而得来的,可以终结这无尽长夜的神剑。是一万年来,继承白帝血脉最为精纯之人。 他将会为这方天地带来新的黎明。 那便是陆迟明的使命。 那亦是所有人的期许。 蜃珠的光辉吞没了一切。 待到光华尽去,白飞鸿已不见了踪迹,遗留在玉座之上的,只有一颗纯白的宝珠。 陆迟明捡起那枚珠子,凝神细看,于蜃珠的中央,看到了闭目而眠的白衣女子。 在他看来,那睡姿是如此的恬静,又如此的安然。 “善哉,善哉。” 烦恼魔大悲和尚踏过大殿的血痕而来——那是陆迟明继位当日,天魔忤逆他命令,被他万剑穿心时所留下的血痕——龙血素来顽固,别的血痕早就已经洗尽了,但这殿上的龙血过了这么些时日,也依然完好如初。那凄烈的猩红,仿佛至今仍在彰显着对方那一日的愤怒。 而今,死魔、阴魔身死,天魔叛乱被押,四魔之中,唯一还留在魔域的只有烦恼魔。 大悲和尚合拢双手,口中念诵佛号。然而放下手时,那面上已挂上了平日的笑意。 “至宝已然入手,尊上今后定当高枕无忧。而今正道损失惨重,妖族元气大伤,吾等大计当是行动之时。” “还称不上高枕无忧。” 陆迟明淡淡道。 而后,他抬起手来,将手指硬生生戳入了自己的左眼,从中挖出一个洞来。他将纯白的蜃珠塞进那个血淋淋的眼窝中,这才完全闭上了那只眼睛。 鲜血从合拢的左眼中流下,淌过苍白的面容。 青莲一般的男子血流披面,此刻,却终于微微地笑起来了——真心实意地笑起来了。 “如此,才是真正的无忧。” 他道。 “阿弥陀佛。” 大悲和尚双手合十,口诵佛号。 “尊上对白施主,未免执念太过。” “我只愿她平安喜乐。” 陆迟明淡淡道。 “唯有在我的眼中,这蜃珠方才不会为他人所夺。她才是安全的。” “此乃妄执。”大悲和尚阖目道,“尊上,您着相了。” “那便着相罢。” 陆迟明不在意道。他侧过身,用唯一还完好的眼“看”向大悲和尚的方向。 “传我命令。” 他平静地宣告。 “所有魔修,尽归魔域。三月之后,随我屠尽一山二阁,荡清东海三家。” 那话语里的血腥与疯狂,连烦恼魔都不由得为之战栗。 然而战栗之后,涌上他心头的是无边的狂喜。 “谨遵尊上命令。” 烦恼魔双手合十,深深地躬下腰去。 若是此刻有血泊的话,他一定能从血泊之上,看到自己大笑的倒影罢。 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203节 第192章 【番外】 【番外】衰兰送客咸阳道, 天若有情天亦老。 那只是凡间一座不怎么起眼的海滨小城。 既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宗门,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修士。既不曾出过什么大妖,也不曾来过什么魔头。不过聚了些小门小派, 有几支富商士族。 在这样一座不怎么起眼的海滨小城里, 有一个不怎么起眼的驼子。 没人知道这个驼子是从哪里来的, 也没有人知道这个驼子到底多大年纪。人们只知道他是个外地人, 有一天饿晕在卖馒头的王老七店门口,王老七见他可怜, 送了他两个大白馒头。待这个人醒来后, 他狼吞虎咽把馒头吃了, 而后,他替王老七挑了八担子水,把后院的两个大水缸灌得满满的,从王老七爷爷的爷爷买来这两个大水缸那天起,就没灌得这么满过。 因着这把子好力气, 和这件奇事, 这条街上的人当天便都知道了这个驼子,很快, 城里许多人也都知道了这件事——城里来了一个力气很大的驼子。 驼子之所以被人叫驼子, 是因为他的背实在佝偻得不像话。就像脊梁骨曾经被人打断成几截又拼起来, 就算隔着破衣烂衫,也看得出来那脊背的走势实在曲折得不像话。在这里凸出来,又在那里凹进去, 若是绕到侧面看一看,又会发现这骨头在不该折的地方深深地折了进去, 几乎将整个胸腔都压得扁扁的,要他的脑袋都按到肚子上。 若单是这般, 或许还能博得几分怜惜。对于这般不走运的人,便是再铁石心肠的人,也难免心生几分怜悯。 可驼子偏又生着一张丑脸,也不知道是被火烧了还是被木锤打过,整张脸的五官都错了位,被连绵的疤痕搅和在一起,成了一个不成人样的面团,还发得乱七八糟,疙里疙瘩。让人看得心里是又怕又嫌。惨事若只是一点还值得怜悯,若是惨得太过,便是看客也不免生厌。觉得这个驼子实在是讨厌,怎么这样丑,又偏要到自己跟前来惹人眼呢? 所以大家总是唤这个驼子——“阿丑。” “阿丑,去把粪挑了。” “阿丑,帮我家修一修屋顶。” “阿丑,去挑泔水——” “阿丑,给你这几天打更的工钱。” “阿丑……” 阿丑总是沉默地做活儿。因了他着实是有一把子好力气,对工作又完全不挑剔,给他什么活儿他就做,是以虽然他生得这样惹人嫌恶,却也还是不时有些脏活累活找上门来给他做——不消说,工钱自然是比旁人要薄一些的。对那些没得挑的人,工头也好管家也罢,总忍不住要格外刻薄。 没有人愿意雇佣阿丑去做长工,体面的工作只会留给体面的人。一个人若是丑到了阿丑这样的程度,就不只是丑得碍眼,还惨得可恨。更何况他是那么的爱喝酒,一身邋里邋遢的破烂衣服,浑身都浸着汗臭味和酒臭味,谁见了都要绕道走。 不管是受了如何不公的待遇,阿丑都不说话。 不知是不是被火烧坏了喉咙,他的脖子那里也爬着一大块疤,拉扯着皮肉,结成了触目惊心的死肉硬块。许多人因而猜他是个哑巴。但又有和他一同喝酒的人,说偶尔能听见阿丑喝多了会嚎些醉话。只是那话语实在是含混,便是竖着耳朵也听不出什么。 阿丑不玩女人,不赌,也不好什么吃食,他只是喝酒,日复一日地喝,手里但凡有点钱,便是不吃饭也要去换酒喝。也不拘是什么酒,旁人请的梨花白他喝得,两文钱一大碗的兑了水的烧刀子他也喝得。和寻常的爱酒之人不同,他像是全喝不出酒好酒坏,只当做是水一样灌下去。那喝法在旁人看来简直吓人。仿佛他就是靠这酒活着,离了这一口酒就活不下去。 照这样的喝法,健全的好人也得喝坏了。但奇怪的是,阿丑虽然总是烂醉如泥,却从不耽误他做工。 他醉醺醺地去做事,醉醺醺地做好,再醉醺醺地去领些工钱,醉醺醺地离开。拿这工钱去打些酒,再醉醺醺地睡下。 虽然总是醉醺醺的,但人们私下里一合计,却发现交给阿丑的活儿从没出过错。就是打更也不曾错过一时半刻的。 这让小城里的人们啧啧称奇,也有些好事儿的起了好奇心。但不管他们怎么逗他,阿丑都和一滩烂泥似的不起反应。久而久之,闲人们也就厌了,散了。 阿丑既然如此爱喝酒,自然是攒不下钱的。有时竟沦落到饭也吃不起,住也没地儿住的境地。 他就像是混不在意自己今天在哪里,明天又会在哪里。桥洞睡得,阴沟旁也睡得,烂草棚子也不碍着他的事,只要有酒,他哪里都躺得下。 对吃的,阿丑也是一样的不拘。只要能填填肚子就够了。便是拌了烂菜叶的糟面糊,他也是照吃不误。 寻常人像他这样的活法,怕是早就病了,死了。可或许是人贱命硬,阿丑怎么都死不了。 便是有一回遇到了豪强家的纨绔子弟调戏民女,他默不作声地过去拦了,因给那少女跑了,阿丑被纨绔手下的家奴们殴打了一顿,肋骨都断了几根,也没见着他病死。只死狗一样在窝棚里躺了半个月,便又颤巍巍地活了。 阿丑不爱说话,也不哭,也不笑,只是终日木头一样活着,牛马一样做工,牲口饮水一样喝酒。 只是短工也不是随时都有的,没活计的日子,阿丑有钱便去喝酒,没钱就缩起来不出来,偶尔也会有人来找他做工却找不到他,但寻不着便也就不找了——像阿丑这样的人,本就是随时死在哪里都不奇怪地,谁又会特意去找他,谁又会关心他去了哪里呢? 阿丑有时会不知道去哪里这件事,便也没有什么人关心。 只有城东头卖糕点的老文头知道,阿丑来他这买了糕点之后,总会有那么几日寻不着他。 而买糕点的阿丑,也与平日不同,总归是多了几分活气。他那双黑眼睛,平时总是棉布上烧开两个焦洞似的,只有拿着糕点的时候,还有一点点光。 也只有接过点心的时候,阿丑才会含混地说一声“谢谢”,那声音虽是嘶哑的,但总归让他看起来像个活人了。 老文头也曾经开玩笑似的问了他买糕点给谁,是不是要去哄亲戚家的孩子。但阿丑每次都只摇摇头不说话,那被火烧得一片疙疙瘩瘩的面庞上扯出像是笑的样子,看起来更是丑陋,却总归是不像个木头捶打出来的怪东西了。 阿丑来到这的第三年,冬天下了很久的雪。那雪下得那样大,压垮了不少窝棚,也冻死了不少人。 风霜雨雪都是不公的,因为它们一样地落在所有人头上。富家大族便是牛马猪狗住的也是砖石砌的屋子,贫民窟里无论男女老幼住的都是破草窝棚,有的甚至只有一卷破烂草席,经不住风,扛不住雪,一吹一压,便是垮了。 那一年的小城里时时有死人。冻僵的尸体在街道上随处可见,有许多人都没有熬过那个冬天。 阿丑本也应该死在那个冬天。 他喝了那么多的酒,整日牛马般做活,又有那么多的伤病,便是没有这狂风暴雪,也是早就该死掉了。不如说,早就有许多人奇怪阿丑怎么还活着。 聊来聊去,最终也只能归结于“人贱命硬”四个字了。人越是活得苦痛惨酷,越是不如死了得好,老天越是不收,要多留他在人世受多番苦楚。 这样说的人们下意识忘了,许多活得没有阿丑苦的人都死在这场风雪里了。许多比他还要苦命的人甚至都没有挨到第一场雪落下来。 这世道上,人要是不值钱,命也就更加贱。死了便也就死了,连在别人嘴里做一份长久谈资的资格都没有,随便嚼一嚼,便和花生衣瓜子皮似的吐出去了。 阿丑认得的许多人都不在了,但他还活着。虽然活得猪狗不如,也还是活着的。 在第三场雪落下来的时候,城里百姓的日子忽然就好过起来了。 因为城里的小宗门忽然来了城北的贫民窟,修了不少结实又暖和的新棚子,让这里的百姓得以住下去。他们还在城中四处都设了施粥棚,供吃不上饭的人一日来领三餐。那施粥棚虽然叫施粥棚,却不止施粥,还施舍些好饭好菜,间或还有些荤菜可以吃。 许多如阿丑这般的人得了新的住处,也得了不要钱的饭食,他们因而能在这样的寒冬里活下去了。 有消息灵通的人去打听,原来是因为上界最近在办喜事。据说昆仑的仙子要嫁给东海的神君,为了庆祝他二人定亲,与昆仑和东海有关的宗门都在行善事——据说这是那位仙子的主意,她早年行走人间,见多了世间苦难,便借着自己定亲的时机,多接济些穷苦之人,算是积攒功德。 “这才叫普天同庆呢!” “管她是为了积攒功德还是赚些好名声,吃饱了肚皮才是最重要的!” “白仙子真是神仙娘子,愿上天保佑她长生不老,万事如意……” 人们交口称赞着昆仑仙子与东海神君的功德,谁也没有留意到,阿丑默默走出了新建给他的棚子,独自走到烂泥沟都结冰的桥下。 他看着半结冰的河面,那上面倒映出来一个模糊的影子,如此丑陋,如此邋遢,如此破烂不堪,比什么恶鬼都要肮脏。 谁还能认得出这是昆仑墟的少年英才?谁还认得出这是大家所推崇仰慕的小师叔殷风烈? 殷风烈已经死了,在这里的,只有一个烂泥捏出来的阿丑。 他知,于白飞鸿来说,殷风烈是早就已经死了的。死了许多年了。 而他也宁愿他已经死了。比起用这般不堪的面目去见她,把她卷进那些血腥恩怨里,他宁可永永远远,在她心里做一个死人。一个死在最美好的年纪,如旭日朝阳般的少年。 他也知,只要他去找她,只要她认出来他,那么,白飞鸿一定会跟他走。抛下即将到手的神君夫人之位,抛下昆仑墟的一切,悔婚背约,叛离师门,跟着他走。 即便他已是这般模样。 即使要与过往的一切为敌。 无关情.爱,只因她就是这样的人。 他猛地挥起拳头,重重砸在肮脏的冰面上,把混着杂草的冰层砸了个粉碎,溅起许多泥水。 他一直砸到双手破裂出血,一直砸到再也看不清水上的倒影。 泥水和着血水溅了他满身满脸,溅得他的眼珠都是一片通红,可他无法说话,被深海的水压弄坏了的喉咙无法说话,只能发出不堪入耳的嗬嗬声。 他告诉自己,算了罢。 就让她当他已经死了。就让他永远在她心里做个死人。 至少陆家不会亏待她。 那位剑道第一人既然愿意以道侣身份迎娶白飞鸿那样出身低微又修道无望的女子,还做出了这样的排场,应当也是真心爱惨了她。 在那个人身边,总好过跟了他这样一个不人不鬼的东西。 阿丑看着冰面上破碎的影子,摸出一个冰疙瘩似的窝窝头,用脏兮兮的手塞进嘴里。 那一天的桥梁下,发出了野狗般的惨嚎。 那声音实在过于凄厉,比鬼哭更甚,以至于有快一个月的时间,都没有人敢去那泥桥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