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那个盲人木匠(乡村小镇,虐男1v1)》 1.木匠 棕黄板寸头的小青年模样俊俏却骨瘦如柴,身板子就像个晾衣架,挂着个花哨背心空空落落。虽个头不矮,但穿着紧身裤的两条腿跟竹竿子似的。 他手上捏着四张皱皱巴巴的一元钞票,唯唯诺诺递到少女身前: “宝贝崽,我手头就只有四块钱了……” 相较于小青年的极致干瘦,少女的模样倒是气血充足健康不少。 紧身露脐短袖勾勒出凹凸有致的身型,高腰牛仔裤束紧了纤腰丰臀。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方方及腰,只是并未精心打理而显得毛毛躁躁。 此刻,少女的脸色并不好。 “梁耀民,你他妈真扫兴。” 说着,她咬下手里炸串上最后一个肉丸,将竹签狠狠砸在小青年头上: “带我来镇上步行街耍,连个奶茶都没得喝!” “宝贝崽噢我的心肝肝,我这全部身家就这些了,都给你了噢。” 不顾少女如何耍脾气,小青年一把环过她的肩膀,细声哄说后提议道: “东崽他们是不是在附近啊?我去小卖部打个电话把他们叫过来,凑够五块钱,能买个珍珠奶茶!” 正当圩日,镇上唯一的步行街很是热闹。 两排红砖自建房的商铺都是些小年轻喜欢的新潮玩意儿,有甜食屋两元店,件件五折的女装店循环着大音响,嗨歌震天动地。 要说生意最红火的,当数奶茶店。 毫无装修设计可言的奶茶店贴着清一色半墙白瓷砖,吊扇咿咿呀呀响个不停。 铺子里烟雾缭绕乌烟瘴气。打牌的抽烟的,七八个人围着一杯奶茶,笑骂尖叫邋遢话不绝于口。 细胳膊细腿的小伙小妹们皮肤黢黑,他们像是遵循着某种默认规则,人人身穿紧身束脚裤,有意无意袒炫半臂纹身。还不约而同脚踏人字拖,露出灰不溜秋的脚趾头。 乔佳善站在奶茶店门口被等待磨去了最后的耐心。 她眉头紧拧,樱桃似得小嘴嘟得老高,点缀着高光眼影的扑闪闪的大眼睛不时翻起白眼。 不管梁耀民如何谄媚讨好,她都吝啬得不愿给一个好脸。时而还要朝他脸上甩一个响亮的巴掌,疼得梁耀民捂着脸颊嗷嗷直叫。 这时。 一辆破旧电瓶车上挤坐着三个人,从远处驶来。 三人体格瘦小,约好似的剪着同一款锅盖头。 “乔姐!” 车都没停稳,坐在最后边的东崽就蹦了下来,踉跄几步飞奔到乔佳善跟前。 东崽还没有乔佳善高,他仰着脑袋撩拨了几下脑门上厚厚的刘海,从兜里掏出一块钱痞笑道: “我们乔姐的奶茶这不就有着落了!” “放屁!” 乔佳善气得跺脚: “刚刚去小卖部打电话花了五毛!还差五毛!” 五毛。 五毛难倒英雄汉。 五毛压弯直背杆。 五个人聚在一起扒光了裤兜鞋垫,硬是没凑到五毛钱。 乔佳善到最后都没买到心心念念的珍珠奶茶。 五个人只能用手头上的钱在卷烟摊买了五根烟,蹲在水沟子旁惆怅苦叹。 “搞钱,搞钱难啊!” 东崽往水沟里吐了口痰: “要不我再去偷电瓶,你们打掩护?” “莫搞。” 乔佳善坐在石阶边,手肘撑着膝盖。 粉嫩双指间夹着一支卷烟,烟尾抵在涂有艳色口红的嘴唇间猛吸了一口: “你之前进去过,这次再犯罚得重!” 一只细胳膊搭在了乔佳善肩膀上。 梁耀民贴紧了自己女朋友: “宝贝崽崽,等我爸打工回来,我就跟他说我要去读技校学手艺。估摸着能骗个千来块钱!” 乔佳善一口烟雾吐在了梁耀民脸上: “你爸?你爸猴年马月回来?别他妈给我画饼,我不吃这套。” 梁耀民是心虚的。 要让他凭自己的能力搞钱?他真没这个本事。 打架打不去,骗钱没头脑,连硬抢都鼓不起那个勇气。 如此想着,他缩了缩脑袋,屁都不敢再放一个。 手中的烟只剩一个尾巴。 乔佳善轻轻一弹,将还冒着火星的烟尾巴弹进了水沟子里。 看着烟尾巴熄灭了火光,随着水流飘了一路,她似是想到了什么。 “偷呗。” 乔佳善忽然站起身,顺而伸了个懒腰: “那瞎眼木匠家,总能偷到些什么。” 隔壁村头有个木匠。 一个瞎了眼的木匠。 按理说瞎了眼睛怎么能当木匠? 别人或许不能,但陈挚真就当上了。 不仅当上了,还当得很好。 他手艺精细,做工精良。物件粗略摸个大概,就能造个一模一样。 乔佳善打小就爱去陈挚家偷东西。 没别的原因,就因为他是个无父无母孤身一人的瞎眼睛,他家的东西最好偷。 每每陈挚不在家,乔佳善就翻入他家墙头,屋里屋外搜寻一番。 即便他中途回了家,乔佳善也不慌不忙。只需蹑手蹑脚避在一旁,趁个空档钻出门缝,她就能逃之夭夭。 只是瞎木匠家里除了木头就是工具,翻箱倒柜也找不到钱在哪里。 起初乔佳善只是偷木板。上好的原木板,大的扛不动,小的没必要,要大不小的卖也没人收烧都不好烧。 再来只能偷器械上的配件,齿轮铆钉或是刀条,可破铜烂铁加在一起都值不了几个钱。 一来二去,乔佳善也不愿意白费功夫了。 去陈挚家逛一圈,还不如偷路边电瓶车的充电器来得方便。 要是没有贪心,从偷充电器到偷电瓶,东崽也不会被抓。 要是东崽不被抓,也不会留下案底,成为镇上街区重点关注对象。 现在电瓶偷不了,充电器也偷不了。 陈挚,成了乔佳善唯一的后路。 石砌的围墙上爬满青藤,一眼瞧着就不是野草,是专门种的瓜苗。 墙角根没绿苔,一路连绵到大门口都清清爽爽。 可见,主人家是个做事细致爱干净的人。 一个瞎子爱干净给谁看啊? 倚在陈挚家围墙边,乔佳善这么想。 泥巴路上。 过经的瘪嘴阿婆晃晃悠悠放下扁担,中气十足扯着嗓门朝门里喊道: “辣尖儿哎——” 围墙里原本一下又一下传出的锤木顿响忽然停了下来。 不一会儿。 “哐啷”一个闷声,似是器具落地。 沉沉的脚步从屋内深处朝大门口越靠越近。 乔佳善本想躲到墙根旁掩藏自己的身影。 刚一抬脚才想到,那瞎眼睛怎么可能看得到自己?根本没必要多此一举。 于是,便也不躲不避,继续倚靠在围墙边环着双臂。 纹理清晰的深木外门开了条缝。 一个男人拿着簸箕跨过门槛走了出来。 男人穿着短袖。 本应不是紧身材质,却被过分充鼓的肌肉撑得极为贴身。 木屑沾满了他的衣裤,连发梢都勾挂着不少。白花花一大片微尘遍布在他麦色的皮肤,随着他行走的动作飘落了一路。 从踏出门槛后,他抬起了手试探地摸索。 稳落的脚步开始放缓,零零碎碎向前挪动。 阿婆对此很是习以为常。 直接走来牵着他的手引导他蹲下身,将他的手掌触在了扁担篮满满的辣椒表面。 “新鲜的辣尖儿噢,刚拐的,慢慢挑嘛。” 阿婆嗓门极具穿透力,尖锐而刺耳。她蹲在一旁将压在篮底的辣椒往外掏翻,又帮忙挑选出一二直往男人手里塞。 男人不似常人那样目视着手中的东西,而是稍稍侧着头,像是在用听觉判断掐过辣椒杆儿发出的声音。 面对阿婆喋喋不休,他闷闷沉沉一言不发,没有作出什么回应。只是熟稔而利索地一把一把将挑选出的辣椒放进自己的簸箕。 直到簸箕里装满了红艳艳的辣尖儿,他才站起身。 掀撩开衣摆的手伸进了裤子口袋,从中掏出了一打厚厚的零钱。 他揉搓着钱币一角的纹理,去分辨数字金额,而后抽出一张递了上去。 围墙旁,少女本藐着的眼睛忽而渐渐凝出一个专注的视线。 她撩开遮挡在头顶上的藤梢,像是想看得更清。 眼见着男人捧起簸箕走回了家门。 她唇角一动,勾起了一个得意的笑色。 难怪从来翻不出他的钱。 原来。 全在他兜里。 2.偷潜 乔佳善只会在白天潜入陈挚家里。 因为陈挚是个瞎眼睛,不分明暗,家里一盏灯都没有。 到了晚上屋子里黑黢黢的一片,连鬼都看不清。 白日正午,陈挚家掩着大门。 那木门的年纪怕是比乔佳善都大了一轮有余。稍稍一推,就嘎吱嘎吱响得人发慌。 好在今日陈挚天还没亮就去山脚伐场运木,几经来回筋疲力尽。午来累得在长椅上倒头就睡,多大的声响都扰不乱他沉睡中均匀而平缓的呼吸。 就连步步走来的人近在咫尺,凭借他敏感的听觉都对此毫无察觉。 乔佳善身着宽松而轻便的衣裤,一头乌黑的长发束在身后。 未有妆彩的脸褪去了娇艳,清素又明丽。 只是不知为何。 她立在长椅旁许久,迟迟没有作出任何行动。 细致地打量往返于男人的身体。 原本带有功利色彩的冷淡视线被莫名擦出了星星点点的火光。 黏黏稠稠牵扯出旖旎的丝线。 小时候,乔佳善觉得陈挚长得又高又壮像个怪物,每每靠近都会激发出本能的恐惧。 长大些,乔佳善觉得陈挚就是只愚笨的羔羊,从来只会算计他一身羊毛值几个钱。 乔佳善不是没有见过陈挚。 只是从未用一个女人看待男人的目光去审视过他。 那是一张利落骨骼勾画出的脸。 刚毅的五官不带有过分的戾气,反而精致得无可挑剔。 高拱的眉骨让眼窝显得很是深邃。浓厉眉宇下双眼紧阖,长而密的睫毛静静扑闭在一起。 梁耀民是十里八乡出了名了帅哥。 可此时乔佳善觉得,陈挚的模样要比梁耀民更好看些。 不。 不仅仅是好看那么简单。 男人仰躺在长椅上,身上随意盖着一件灰扑扑的外套。过于修长的双腿伸出了长椅之外,一双沾满尘土的麂皮靴还未来得及脱下。 坚实的胸膛因呼吸浅浅起伏,稍显紧致的短袖勾勒出胸肌明晰的轮廓。 宽阔肩膀衬出了极窄的腰腹,微微掀撩开的衣摆露出了腹部肌肉之间条条深壑。 极具力量感的躯体带有强劲的冲击力。 让乔佳善不禁抿了抿干燥的嘴唇,喉咙因吞咽而微微一动。 然而相较于这身强健得夺目的身躯,男人的双手却显得有些不堪入目。 粗壮的手臂块块肌肉分明,从手背一路延绵而上的青筋突鼓而起。 一道道深浅不一的旧痕遍满其中。 深陷的刀口曾割裂开皮肤,留下了难以愈合的凹坑。或因没有妥善处理缝合而增生出了扭曲的肉芽。 那双手。 那双宽大而粗糙的手。 那双伤痕累累镶满茧痕的手。 甚至有手指被削断了骨节,切剥去了一整个甲盖的手。 狰狞又丑陋。 乔佳善皱了皱眉头。 眉目中的绯色被嫌恶冲淡了不少。 拉扯去脑子里纷乱的扰想。 她再无迟疑地弯下腰,轻轻掀开男人盖在身上的外套。 厚厚一沓零钱撑起男人牛仔裤口袋,口袋边沿还露出了钞票边角。 乔佳善喜色刚上眉梢,追寻于裤子口袋的眼睛却不自控地转而被另一物吸引。 蛰伏物藏匿在遮盖下,呈现出一个明显的弧度。 那弧度有些惊人,看上去沉甸甸的。 好不容易浇灭的火光又再次点燃。 焰色蔓延在她的瞳孔边沿,颇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将要落在口袋上的手鬼使神差地缓缓上移。 她被男人紧实小腹上盘满的青筋迷了眼。 突鼓的筋脉好似无数条江流汇聚而下。 崎岖、蜿蜒、胀动。 无数支流冲涌入同一个终点,掩盖在裤布褶皱之下,勾唤起她悄然丛生的无限假想。 她开始胆大妄为。 轻颤的指腹触过那肌肉紧硬的小腹,描绘着筋脉的走向。 他的温度烧灼得她指尖发麻,隐隐跳动的触感在寂静中尤为明显,仿佛男人血管里的热流穿梭过她的皮肤,直贯入她的心脏。 突然。 搭放在一旁的大手倏而抬起。 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腕—— 男人的声音凛凛响起。 低沉的声线还带有薄薄沙哑: “抓到你了,小偷。” 乔佳善心挂在嗓子眼,骇得冷汗凉了头。 奋力挣扎是她的本能反应,可不管如何用力都无济于事。 手腕被男人箍红了一圈,二人体格本就悬殊,力量的压制让她根本无法逃脱。 陈挚睁开了眼。 一双掩藏在浓长睫毛下的灰白瞳孔毫无聚焦。 空洞之中,只剩下死寂一片。 “偷了我多少东西,还想来偷我身上的钱了?” 他坐起身。 牵制在她腕上的手随之狠狠一拽。 他试图用蛮力制止她的百般抵抗,却不想她瞬间失去了平衡,栽倒在他身上。 “放、放开我!疼、” 疼痛让乔佳善声音颤抖。 她鼻子一酸差点哭出声来。 “女孩子?” 陈挚显然一怔。 一时间哑口无言。 那双宽大而丑陋的双手摸索在她的双臂,将她稳稳扶了起来。 倏然疏远开二人的距离。 然而他并没有打算就此放过她,而是重新握住了她的臂,让她难以逃脱。 只是这一次的力度比方才轻了不少,将将维持在能困住她却又不会伤害她的范围之内。 “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他质问。 这是乔佳善第一次和陈挚打照面。 她一向都是远远地看着他。透过围墙石缝的孔隙,藏身在屋子的角落里,或者攀身在瓦片松动的屋顶。 她从没想过会被他抓个正着。 如果不是今日自己得意忘形,她或许这辈子都不会跟他有任何交流。 他永远只会是她眼中的猎物,是她不屑一顾轻蔑耻笑的“瞎眼睛”。 二人之间沉默了太久,陈挚再度启声: “不说?” 他的声音并不重,也毫无咄咄紧逼。 冷肃之下还留有一丝余地: “你是想让我把你送去派出所,还是你自觉把家里边的人叫过来?” “别把我送去派出所!” 听到派出所,乔佳善声急。 之前和东崽几个出去偷东西也不是没有被发现过。 她每一次都能靠自己的本事全身而退。 装演弱者博取同情是乔佳善的惯用招数。 在她精湛的演技下,人见她一个女孩子身世悲惨生活不易,都会听信她一腔谎口心生怜悯,从而就此作罢不再追究。 乔佳善不确定这伎俩能不能在陈挚身上奏效,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 不过眨眼的功夫,她便挤出了几滴眼泪: “我叫乔佳善,刚十七……我家除了我没有别人了。你放了我吧!我下次不敢了……” 婆娑泪眼中分割而出一道明锐的视线。 直勾勾地盯着男人的脸。 如她所料。 眼见他眉间的狠厉渐渐融化。 男人鼻息间轻轻一叹: “为什么偷东西。” “我……” 为什么偷东西?那么傻冒的问题还用问吗? 没钱花所以偷咯! 乔佳善翻了个无奈的白眼,语气里依旧装着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 “……我很饿,没钱吃饭。” “你家除了你没有其他人?” 他又问。 言语间已然脱落下了本有的肃意,透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柔软。 乔佳善瞎编都不用打草稿,谎言脱口而出: “我跟着奶奶生活,奶奶生病后被叔婶接走了,现在家里就只有我一个人!” “你爹妈呢。” “我爹爹老早就死了,我妈妈改嫁不管我……我叔婶住得远,已经好久没给我钱生活了。我吃不上饭,饿得昏头转向,所以才出来偷东西……这是最后一次,真的!你饶了我吧。” 说着,她还加重哭腔,让自己的话语都难以连贯。 乔佳善没料到,陈挚会突然松手。 本还盘算着如何将自己塑造得更为惨绝人寰,如此看来全然没了必要。 自己不过三言两语他就信以为真? 看来,这瞎眼睛不仅残废,人还蠢! 乔佳善正纠结着要不要拔腿就跑。 却见陈挚将手伸进了裤子口袋,掏出了那一沓她垂涎已久的零钱。 满是伤痕的手拨开了对折的钞票,指腹摩擦过一张张纸币的边角,仅靠触觉分辩了好一会儿。 捏住五元钞票的手顿了顿,松开之下又重新捏紧了另一张,从中抽出递到了乔佳善身前。 眼前是一张陈旧的十元。 充满了细碎的折痕,边沿偶有残破。 与男人丑陋的手很是相衬。 “去买些吃的吧。” 他说。 3.冥币 梁耀民接下了乔佳善喝剩的小半杯珍珠奶茶,猛吸了个干净。 似是还不足够,他扯开奶茶杯上的封口,仰着头喝完了残留杯底的最后一滴。 唯恐有漏网之鱼,他的头越仰越高,恨不得将奶茶杯垂直立在嘴巴上。 乔佳善嘴里还满是珍珠。 涂着唇蜜的小嘴开开合合,她鼓着腮帮子咀嚼不停: “那瞎眼睛的钱全在他裤兜里!这次失手被他抓了个正着,以后要想再偷,他一定不会那么轻易饶了我。” 东崽坐在不锈钢长椅上抖着二郎腿,嘴里叼了根烟: “他当了那么多年的木匠就这点零钱?不能吧。” 乔佳善点点头:“就是啊,看他又不抽烟又不喝酒,平日也没山珍海味,住着个破房子一件衣服穿好几年穷酸得要死,钱都去哪儿了呢。” 坐在东崽身旁的“黑虎”剪着一头与东崽同样的锅盖发型,几近于深褐色的皮肤也不知是成日被艳阳暴晒,还是十天半个月没洗澡积了一层厚厚的泥。 他闷了一口东崽桌前的罐装啤酒,扯着公鸭嗓道: “肯定存银行了啊!要是能拿到他的存折知道他的密码,我们就发达了!” 烟雾里,患有白癜风的锅盖头“白狼”接声道: “那要怎么拿到他的存折知道他的密码?拿刀威胁他?还是……硬抢啊?” “硬抢?!”东崽觉得好笑:“他虽然是个瞎眼睛,但那大块头一个顶我们五个还有余,拿什么抢?拿命抢啊?” “来硬的不行,就来软的。抢的不行,就靠骗呗。” 话落,乔佳善抽出烟盒里最后一支烟,耍弄在粉嫩的指间。 她盯着手中的烟支,脸上渐渐蔓延开志在必得的笑色: “既然我能从他手上拿到十块钱,就能用同样的方法拿到一百块,一千块。我有办法,让他心甘情愿给我掏钱。” … 陈挚听到敲门声,放下了手中的器具前去开门。 来的人是乔佳善。 只是陈挚不知道,乔佳善身后还跟着四个细胳膊细腿的小青年。 “什么事。” 沾满木屑的大手还搭在门栓上。 被汗水湿润的碎发零散在他的额头,垂落在一双灰白色的瞳仁前。 壮硕的身躯立在身前极具压迫感。 他穿了一件纯色背心,双臂充鼓的肌肉将肩膀凸显得极为宽阔。薄薄汗水遍布在麦色皮肤表面,泛出淡淡光泽。 乔佳善吞咽了一口唾沫,仰着脑袋目不转睛。 她将声音雕琢得极为柔和: “我来还你钱。” 陈挚沉默了片刻。 淡漠道: “不用还。” “要还的!” 生怕他要关门送客,乔佳善一手撑在木门边沿声音急切: “不仅仅是你给我的钱,还有之前从你家偷的东西去换的钱……” 风过门堂带有湿润。 星星点点的微凉水滴顺着风的方向打在他身上。让他感知到这忽来的雨虽不大,但一定会越落越密。 “进来吧。” 陈挚邀请道。 得到准许,乔佳善回头向四人会心一笑,随即迈进门屋跟着陈挚的脚步走在他身后。 门外的四人也没愣着,他们一个接一个轻手轻脚跨入了门槛,在这陌生的围屋里好奇地东张西望。 围屋四面幽暗,只有中央无顶格外敞亮。 天光带着细细密密的雨丝坠落,能让人清楚的看到一道道雨水落经的轨迹。 一摞摞原木材整齐堆放围屋在一角,上头盖着防水的遮布。 初见雏形的衣柜或桌椅保持着某个恒定的距离,安置在旁屋深处,散发出淡淡的涂漆味。 前堂堆满裁木打磨的器械,地面上整齐摆放的工具淹没在了厚厚的木屑里。 四个混荡仔在确保自己无声的前提下变得肆无忌惮起来。 梁耀民揪扯下盆栽里一个个花骨朵,当作弹药般往同伴身上扔。 东崽四处晃荡,见着些值钱玩意儿就往兜里收。 黑虎与白狼不知从哪里搜出了一桶红漆,挥舞着毛刷在屋子的墙壁上写着歪歪扭扭的污言秽语。 失明的男人对此一无所知。 他稳步前行在熟悉的环境里,轻易踏上台阶,回避过挡在路前的障碍物。 形同一个健全人那样行动自如。 却在抵达桌前时,他双手摸索于桌面,靠触觉寻觅着需要的东西。 “陈挚。” 陈挚并不奇怪乔佳善为何会知道他的名字。 他在村里做活,知道他的名字很正常。 或许是第一次听到一个小姑娘这样叫他。 握在不锈钢空杯上的大手颤了颤,动作止在了那里。 “你是怎么知道,我之前来过你家偷东西啊?” 乔佳善试探地问出声。 那日二人撞面时,陈挚说:偷了我多少东西,还想来偷我身上的钱了? 惊心之下乔佳善无暇探究其中详细,自己到底哪里露出马脚让陈挚察觉从而发现了自己?趁着这个“请罪”的空档,她不由好奇发问。 陈挚并没有即刻回答她的问题。 摸索在桌面的手终于寻找到了水壶,提悬的水壶在用伸长的壶嘴寻找着杯沿。 两物相触时发出了摩擦的碰响,叮叮当当有些吵耳朵。 终于抵在杯沿的壶嘴随着倾斜倒出细缓的水柱,直至杯子里的水刚好七分满才及时收停: “你每次来我家,都会留下同一个气息。我虽然看不到,但鼻子灵。” “气息……?” 听言,乔佳善目色警觉一脸狐疑,她不禁抬起双手扭头深嗅自己的臂膀。 陈挚转过身。 将水杯递在她身前: “像烟草味,但又不全是。” 此话一出,乔佳善紧张得一步后退。 她若是想伪装成温顺的白兔,那必定不能让陈挚发现自己抽烟的习惯。 想来身后四个烟鬼就在不远处,她急忙回过头双手拼命挥舞比划,指挥那正在捣乱的四人赶紧远离。 四人玩在兴头意犹未尽,见此只能灰溜溜地放下手中乐趣,一一退避到了屋门之外。 生怕陈挚察觉出几分端倪。 乔佳善一鼓作气开始了声情并茂的演绎: “我这一次是真心改过,不会再犯了!” 她一把接下陈挚递来的水放在桌面,急忙掏出一张钞票塞在了陈挚手心: “我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卖了,换了一百块钱作为补偿还给你。希望你能原谅我曾经的过错!” 触在男人手心的指逗留了片刻。 又在一瞬间倏然抽离。 四个脑袋挤在门边不停往里张望,目光都落在了同一个方向。 连同乔佳善的视线都死死锁在那张“钞票”上。 印有阎王爷头像的纸币行头写着“天地银行”。 虽与一百元钞票外形相近,但稍显拙劣的制作让常人一眼便知,这是烧给逝者的冥币。 这招瞒天过海是乔佳善想出来的好办法。 既然陈挚已经知道之前潜入他家里偷盗的是她,那么她就得想办法让二人过往的恩怨一笔勾销。 这样,他们之间才能重新建立起信任。 他才能放下芥蒂去接纳她。 然而乔佳善不确定。 这一招是否能骗过陈挚那双瞎眼睛。 所以,在等待他作出回应的过程里让人神经紧绷异常难熬。 男人握着纸币的手垂在身前一动未动。 乔佳善注视着他的神色似乎并无过多的变迁,与他平日闷闷沉沉的淡漠模样毫无他异。 只见。 他并未细细辨认,而是直接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了一沓零钱,随之将手中的冥币填了进去。 他竟然真的收下了她的冥币。 门外的四人见此,咧着嘴巴无声的捧腹大笑。 他们表情夸张脸上尽是嘲讽,心底已经将陈挚当作笑柄,贴上了蠢货的标签。 “以后如果饿了,可以来找我。” 讥笑还未来得及染上乔佳善的脸。 她因他的话而突然一愣,定格在一个微怔的表情。 她望向他的眼睛。 灰白色的瞳孔空散无光。 他却努力寻找着她的方向,面向她,“看”向她。 “不过得饭点来,我给你多备双筷子。” 他的话宁静无波,平平淡淡,没什么特别之处。 可不知为何,落在她耳间竟赤诚得露骨。 让她胆战心惊。 4.米粉 陈挚说。 以后饿了可以去找他。 至此之后,乔佳善真就一天不落的一到饭点就往陈挚家里钻。 雨声淅淅沥沥不太显耳。 乔佳善抱着膝盖坐在灶房外的小矮凳上,一头瀑布似的长发垂在一侧。 她目光慵懒,正百无聊赖碾扁着地上一只只过经的蚂蚁。 灶房里很吵,叮叮当当响个没完没了。 因为看不见,舀水的瓜瓢要敲着水桶边沿才能确认位置。 因为看不见,锅盖落在锅口好几遍才能严丝合缝。 因为看不见,菜刀要屡屡划过砧板去找寻食材的方向。 起初乔佳善还好奇瞎子是怎么下厨的,特地提前来此开开眼界。现在她不好奇了,只觉得吵得人烦躁。 耳朵震得发麻,乔佳善有些不耐地皱起了眉头。 弹走了指尖奄奄一息的蚂蚁,她撑着脑袋朝灶房看去。 漆黑灶房里,只有膛肚烧红的柴火跳动着焰光。 高大的背影陷在其中,门外薄薄的天光勉强照亮了他的轮廓。 烧红的锅头淋了勺油,蒜米葱根下锅时发出噼里啪啦的呛响。 装有肉片的瓷碗抵在锅壁敲敲挪挪,好不容易寻到了正确的位置才全全往里倾倒。 陈挚拿着锅铲在大铁锅里不停翻炒。 臂膀上的肌肉随着翻炒的动作显现出清晰的形状。 今日他穿了一身深色的背心。 深色不好,深色不如浅色般能透出骨骼与肌肉的起伏。 落在男人臂膀上的视线悄然下移。 止在了那双修长的双腿。 即便他穿着迷彩长裤,也能看出那双有力的腿被肌肉包裹。 虽并不显粗壮,但对比混荡仔小青年的一双竹筷子可有力不少。 这腿还没看够,陈挚就转过身来摸索着靠在墙壁旁的折迭桌。 见此,乔佳善赶忙起身上前帮忙。 折迭桌撑开后架在了灶房门前,两个木制矮凳相对而放。 两碗滚着热气的炒肉米粉放在了桌面上。 清汤表面飘着大大小小的油圈,一大碗米粉上堆着色泽浅淡的肉片,有的边沿还泛着焦黄。几片青菜叶儿煮得发软随意盖在上边,毫无模样入眼。 要不是扑鼻的香味还能勾唤起食欲,这简直让人难以下口。 “今天下课得早?” 陈挚摸过身下的矮凳,弯身落座。 “是啊,老师奔丧去了,我们提前放学。” 乔佳善开始了鬼扯。 乔佳善骗陈挚自己在读书,其实早在初中就退了学。 之所以退学,无非不就是那几个原因。 家里没钱交学杂费、自己不愿学读不进、和学校的同学处不来。 乔佳善的父母外出务工,在她两岁大离家,至今未归。 别说往家里汇钱,连一个电话一封信都没有,就像人间蒸发一般杳无音信。 还以为俩口子出了什么意外,可就在前几年突然联系上了家里。说是二人生了个儿子,远在他乡急需用钱,希望家里帮衬帮衬。 乔奶乐开了花,两只脚瘸瘸拐拐从家里走到了镇上,把棺材本都一并汇了过去。 几年。 乔奶成日坐在家门口,盼着大儿子大儿媳妇能带未见面的孙子回来让她看上一眼。 盼了一日又一日,连个鬼影都没盼来。 终究把自己盼得一身病。 叔婶把奶奶接走的时候其实捎上了乔佳善,让乔佳善一同去叔婶家住。 乔佳善去了。 且不说自己要和奶奶挤一铺床,叔婶小气又偏心。 给堂弟堂妹吃大肉,给乔佳善喝肉汤。给堂弟堂妹穿新衣,给乔佳善拿个双面胶贴破衣。 不仅如此,乔佳善要做农活清家务放牛喂猪带妹弟,还要清扫躺在床上指点江山的叔婶嗑下的满地瓜子皮。 跟地主家的丫鬟没什么区别。 乔佳善不干了。 直接甩下脸色收拾铺盖回到了老屋,一个人生活在那里。 叔婶不可能给钱让她读书,乔奶的棺材本都见了底。 本来她成绩就不好,索性直接退了学,跟混荡仔们混在了一起。 所以,在陈挚跟前卖下的惨其实真一半假一半。 她确实家里没人,也确实没钱吃饭。 “怎么不吃。” 陈挚听到了乔佳善肚子咕咕直叫,却没听到乔佳善动筷。 插在米粉里的筷子左搅搅右拌拌,横竖都没有往嘴里送的打算: “味道有些寡,我口味重,能不能……加点酱油?” 陈挚做的东西不难吃,但也根本谈不上好吃。 他的口味清淡,对乔佳善来说就是寡然无味。 第一次吃是新鲜,第二次吃也还行。第三次第四次,餐餐如此,着实让人忍无可忍。 乔佳善话刚说完,陈挚便放下筷子站起身,将她的米粉捧回了灶房。 昏暗深处,陶罐子的碰响随着“啵”一下开盖声后,是金属勺的刮过罐壁的声音。 不一会儿。 陈挚捧着再次加工过的米粉放到了乔佳善面前。 比起刚才,碗里的米粉香味更浓郁了几分。 也就这寥寥几分,给这朴实的味道增添了别样风味。 只见,热气腾腾的米粉上堆着一勺剁椒。 剁椒里夹杂着蒜末与豆豉,酱香裹着丝丝酒香顷刻间刺激到舌间的味蕾,分泌出源源不断的唾液。 “你尝尝。” 陈挚话音都还没来得及落,乔佳善已经迫不及待的夹起一筷子还没完全搅拌均匀的粉往嘴里送。 “嗯——!” 乔佳善眼睛放金光: “好吃!这辣椒酱真好吃!” 嘴里的粉都没吞完,她鼓着腮帮子夸赞道。 向来沉着脸的男人浅浅勾起了唇角,只是她光顾着吃粉没看到。 伤痕累累的丑陋大手以一个奇异的姿势握住了筷子,他埋头大口吃着碗里的粉,不过三两下便已吃了大半。 乔佳善连汤都不想放过,一边捧着碗呼呼直喝,一边又趁着吞咽完的空档问出声: “这辣椒酱是你自己做的?” “嗯。” 碗里只剩些汤底,陈挚放下了筷子: “冬日天冷,吃辣暖身。等冬来辣椒酱发酵完全,还会有些酸味在里头。” 干活的人冬日迎寒,不是辣椒就是烈酒。 难怪陈挚会一簸箕一簸箕的买辣椒。 想来从前时而听到陈挚家传出久久的刀剁声,从晌午到黄昏,原来是在做辣椒酱。 “吃罢了吗?” 听乔佳善没了动响,陈挚问。 “吃罢了!” 乔佳善嘬着筷头,目光直坦坦地游走于相对而坐的陈挚。 相处几日,陈挚待她不冷不热。除了每天吃餐饭聊说几句倒是再没有过多的交流。 她知道他性子冷,好似对谁都疏远。街坊邻居的也不走往。除了买卖,他从不主动接触任何人。 从前还以为他比谁都冷血,没想到竟是个软心肠。 软心肠好,软心肠捂捂就热了。 蠢脑筋的软心肠就是待宰的羔羊。羊毛羊皮羊骨头,五脏六腑和血肉,她要慢慢吃干抹净一丝不留。 乔佳善的脸跟翻书似的,连声音都故作温软起来: “陈挚哥哥,碗筷我来洗吧。” 说着,她起身将要拿过陈挚手中的碗筷。 可不想,陈挚并没有松手的打算。 他显然因她口中的新称呼而微微一怔,迟了迟才摸索着反而想要拿过她的碗筷: “灶屋里黑,你看不见的。” 故意似的。 乔佳善将拿碗的手伸了过去,直直往陈挚手掌里送。 想拿过碗沿的大手握住了一只滑嫩的腕。 乔佳善眉尾一挑,等待着男人的愣止或停留。 可万万没想到,迎来的却是男人火烧一般倏然收闪。 怎么。 她的手带刺儿啊? 多少混荡仔见了她不是想尽办法凑来她身边?想当年在桌球台上搭讪梁耀民,指尖刚刚摸过小青年的手背,他就越凑越近被迷得五迷三道。 男人可不都是见了女人就走不动道?怎么到了陈挚这儿什么章法都扑了空? 乔佳善正当愠怒,那只丑陋的手缓缓摊在她面前。 掌心里尽是伤痕和划口,还有被烧灼过的破口。 “顺手的事,给我吧。我来洗。” 他的沉静一如既往。 只是她没读懂,那沉潭深处一缕最微不足道的涟漪。 5.木头人 门是开着的。 乔佳善一进屋就见陈挚站在围屋中央,捣弄他的花草。 中庭间摆放着一个个陶盆排成一列,有花有叶。 天光刚好能将它们框在黑暗之外,享受阳光的沐浴。 陈挚弓着背,蹲身在陶盆旁用小铲子松土。 麦色的皮肤被晒得发亮,背肌的轮廓在薄衣下清晰可见。 “你好像很爱这些花啊草啊的。” 听到熟悉的声音,陈挚手中的动作顿了顿。 他寻着她声音的方向稍稍侧首。 阳光穿过男人额前碎发的间隙,落入他灰白的瞳孔。 满目荒芜不知被何物点缀上了几缕生机,却又被他垂首之际掩藏而去: “家里除了我,没什么活物。” 他一把一把铲着土,声音如常沉冷,没什么多余的颜色。 “怎么不养只狗,还能看门。”乔佳善随口聊说。 “养过。” 他话音一止,迟了好些时候才接而道: “狗贩子当着我的面把狗毒晕,带走了。” 围屋四面遮在屋檐下,昏暗而死寂。 除了漂浮在空中的浮尘无意落入光线之中起起落落,再无其他动影。 乔佳善不愿逗留在暗域深处,大步迈过明暗交接的边沿。 脚尖碾过地上一颗颗干枯的花苞,那是前些天被梁耀民为了玩乐恶意揪扯而下,随意丢弃在地的残骸。 一棵花枝好不易结出的几颗花苞,陈挚格外呵护。 还以为能摸到它们绽放的时刻,或许连他都不知道为何会一夜之间花苞凋落。 所以自顾自埋头在花盆旁料理了很久。 他的狗。 他的花。 不会无缘无故离他而去。 只因为他是个瞎眼睛。 任人欺负的瞎眼睛。 他孤零零的身影映在她的瞳心,让她第一次觉得有些刺目。 只能慌乱闪躲。 弱肉强食是这个世界的规则,欺负他的人那么多,也不少她一个。 她不欺负他,也会有别人欺负他。 她不骗他钱,他的钱也会被别人骗。 与其让他的钱落在别人手上,还不如先下手为强全部拿到手。 乔佳善在自我催眠,本意只想驱散迟疑让自己果决一些。 她步步走近,来到陈挚身前: “那我算不算活物?” 温柔的声线带着笑意,她收敛着过于刻意的撩拨感,让一切显得朴素清澈, 男人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将小铲子放落在陶盆边沿: “你是客人。” “那我脸面挺大。” 乔佳善笑出声: “吃你的用你的,还是你的客人。” 陈挚站起身。 他拍了拍手上的泥土,摸索到搭在一旁的毛巾仔细擦拭着手心: “今天这么早来。” “双休日啊,不用上课。过来看看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总不能整日白吃白喝吧。” “今天刚交了货,在等工。倒是没什么多余的事情。” 乔佳善蹲下身,指尖捏搓着叶丛之中青翠的嫩芽。 “那帮你种花呀。” “我已经料理完了。” “咦?” 乔佳善定睛一瞧,发现了陶盆旁立着一个木头做的小人。 小人像是遗落在这里很久很久,表面布有青藓,好在还能看清四肢于五官的轮廓。 她一把拿起巴掌大的小人拍去尘土,在手中把玩: “这小木头人是你做的?” “嗯。” 陈挚知道乔佳善所指的是什么。 “练手时随便做的。” “这小玩意儿挺别致,你雕的是谁?” 紧闭着双眼的小人一笑不笑,倒是眼熟。 乔佳善抬眼看看陈挚,又对照着手中的木头人: “是你吗?” 陈挚听到乔佳善几步迈过地面零碎的置物。 就站在他的面前。 她离他很近很近。 近到他都能听到她的呼吸,还能嗅到她身上代替了烟草味的皂香。 “是我。” 陈挚僵着身体,不敢动作。 “你怎么知道自己长什么样子?” 她俏声问。 他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一边摸着一边雕的,像吗?” “不像。” 乔佳善摇摇头: “你比它好看多了。” 男人的睫毛微微一颤。 薄唇轻启似是要说些什么,却又紧紧抿闭一言未发。 吞咽使男人突出的喉结轻轻滚动,似有一抹红晕攀上了他的耳根,越染越艳。 乔佳善惯会趁热打铁火上浇油: “陈挚哥哥,反正你今日得闲,也帮我雕一个嘛。” 6.名字 乔佳善双肘撑于膝盖,及腰的长发披垂在身后。 她托着下巴在看陈挚雕木头。 雕木头不好看,但陈挚好看。 置落在男人身上的眼神光里充满了兴致。 男人坐在矮凳上,腿面铺着一张砂布。垫在砂布上的是一个形状不规则的木头块。 宽大手掌布满尘灰,还有一指缠裹药膏贴,上头斑斑点点散落着干涸的血色。 抓握在手的小锤子叮叮敲响着凿锥,双臂肌肉的线条随着动作而鼓动。 被凿撬开的木头碎块一个接一个跌落在地。 不一会儿便初现人型。 砂布带有坚硬粗粒,一遍遍摩擦过木块后使凹凸的表面变得平滑起来。 那动作重复而往返不断,像是没有尽头。 她当然能轻而易举猜出他的踟蹰,他只是迟迟不愿雕琢木头人的细节,刻画那张他陌生的面孔。 “你不摸我的脸,怎么知道我长什么样子?” 她挑着尾音,将每一个字都咬得极其温柔。 他的呼吸止在了她话音刚落的那个节点。 手中摩擦的动作逐渐放慢,慢到几近停滞。 可他依旧一言不发,不知在想些什么。 管他想些什么,乔佳善不在乎。 不等陈挚有所反应,她拖着身下的矮凳,试图向他越靠越近。 这时。 只见高大的男人倏然站起。 “我的手脏……” 男人抿了抿干燥的唇沿,用略带沙哑的声音接而道: “我先去洗个手。” 他阔步迈出颇有落荒而逃的滋味。 她眼见着他陷入暗室深处,紧接着,是水龙头刺耳的拧响与源源不断的水流声。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都说和尚不近女色。 乔佳善没见过庙里的和尚,遇到陈挚也算是见过了。 与他靠近半步,他就退后一步。 与他还未接触,他便触电似的频频直躲。 自己又是禁烟又是禁酒,擦去粉黛换上素衣,装成了一个乖顺的小白兔。 不过是一只软弱可欺的白兔。 在陈挚眼里,怎么跟豺狼虎豹差不多。 是恐惧?抵触?排斥? 又全都不是。 那刻意的疏冷写满了距离感,崭露出他并不想与她靠近的念头。 可若真不想与她靠近,又为什么会接受她融入他的一日三餐之中? 多矛盾啊。 乔佳善想不通。 陈挚重新坐在她身前时,一双手洗得通红。 不知是用什么硬物搓刷了多少遍,竟还留下了数道浅浅的血痕。 淡淡皂香还留存在他的皮肤表面,那双并不好看的手挣扎着似想背到身后。 “先从哪里开始好呢。” 乔佳善没有给他退缩的机会,而是牢牢捉住了男人那只比她大了一圈的手: “先从头发开始吧。” 僵硬的手在她的牵引下落在了她的发顶,沿着瀑布般的长发顺流而过。 “我是一头长发,刚好长及腰间。人人都夸我头发长得好,又粗又密,乌黑光亮。但长发也有不好,风一吹就乱糟糟的,所以有时候我喜欢把它束在身后。” 发丝缓缓淌过男人的指缝,圈绕在男人削断了指节的残指末端。 犹如浸入溪流,触及到波纹的方向。 酥痒在手心躁动,让他有些不安。 心底期盼着快些抵达发梢尽头,又隐隐不舍就此罢手。 发丝抽离的一瞬,他绷持的心弦忽而落空。 可紧接着的,是指尖传来属于她皮肤的温度。 “我最喜欢我的眼睛。我的眼睛并不狭长,有些圆乎乎的,眼尾微微上挑。我是明显的双眼皮,你知道双眼皮是什么意思吗?是在眼皮上有一道深深的褶子。” 睫羽煽动,扑在他的指腹。像蝴蝶翩然过经又悄悄停留。 他不敢用力,怕粗糙的茧痕划伤她娇嫩的皮肤。只敢维持在一个最轻柔的力度随着她的指引描绘过她的眼周。 “我的鼻子不算高挺但还算秀气,鼻头不宽有些窄小。倒是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鼻梁左侧有一颗比芝麻粒儿还小的痣。” 温温湿湿的呼吸全然打在他的掌心。 沿着鼻梁抚下的指特意在她痣的位置多作停留,而后落在她的鼻尖。 “我的嘴巴不大,笑起来会露出小小的虎牙……” 指腹已经被拉扯着触在了她柔软的唇。 丰润的唇还带有淡淡湿意。 或许是想让他感受到虎牙的威力,她竟忽然启唇将他的指衔在齿间,轻轻一咬—— 他似触电般将手倏然抽回,紧攥在身侧。 指尖还遗留着被噙咬的触感,那不能被称之为疼的尖锐刺激以极快的速度钻入他的身体,牵动着血液流窜至遍身。 “陈挚哥哥,你摸出我的模样了吗?” 她有意逗弄: “我漂不漂亮?” 近午的天光烘热了他仓皇的脸。 他蜷攥的手没有松开的迹象,反而越握越紧。 温红从他耳根扩散开来,一路染过他的侧颈,不知还能窜向何处。 乔佳善再忍不住得逞般带有嘲讽意味的笑色。 她捂着嘴巴笑弯了腰,又生怕被男人发现而努力压制着自己不能发出任何声音。 可笑着笑着,笑着笑着。 紧锁在男人脸上的目光在不知不觉间融化开来。 连她都不知道,自己眼中的轻蔑颜色到底是何时被冲散的。 眼前。 稍稍偏侧的脸还漫着浅红,以高挺鼻梁为界,将骨骼锋锐的脸分为一明一暗。 灰白瞳孔躲在闪颤的睫毛下一动不动。 时而反射过的光斑点缀在瞳仁之上,仿若藏于瀚海深处的珍珠,璀璨无瑕。 笑容从她的脸上彻底落幕。 她看得有些着迷,着迷到不知动作。 她忘记了去享受这场欺骗游戏中缴获的战利品。 忘记了继续践踏这个愚蠢的男人。 忘记了如何笑下去。 “你的名字,怎么写?” 他的声音响起。 将她的思绪从沉浸中打捞了出来。 乔佳善悠悠坐回了身。 重新将手肘撑在膝盖,双手托起了自己的下巴: “你为什么想知道我的名字怎么写?” 男人拾起了地上初见雏形的木头人。 指腹打着圈轻轻摩挲在表面。 “我把你的名字,刻在木头人上。” 7.不认字 “要我把我的名字写在哪里?” 正经根本不会在她脸上逗留太久。片刻功夫,她又泛起了意味深长的浅笑: “写在你手心怎么样?” 自从在陈挚脸上得了趣,乔佳善便上瘾似的找了机会就要逗弄他一番。 果不其然。她话刚说完,男人放在身前的双手在一番掩饰下早已缩到了身后。 还没给她靠近的机会,陈挚随即站起了身: “你等我一下。” 男人的惯性抵抗让乔佳善习以为常,她百无聊赖的目光随着那个局促身影一路去到了围屋中央。 他蹲下身,在用于栽种的陶器中摸索出了一个又宽又矮的方盆。 可他背对着她,她根本看不着他在做什么。 只听到小铲子在泥土里铲动,伴随着碰撞刮磨陶器的尖锐声响了好一会儿。 当陈挚重新回到了乔佳善身前时,他捧着一个方盆。 目不能视的男人用脚尖试探着触即木矮凳,在确定了位置后将手中的方盆放落在地,慢慢坐回了原处。 眼前的方盆铺满了泥巴。 泥巴被浇湿后碾实压平,其中插置着一根小小的枯木枝。 “你把名字用木枝写在泥巴上,写深一些。我能照着刻。” 他将方盆往乔佳善的方向推近,力所能及清理过陶盆边沿,抹去遗落的泥印子。似是生怕这些邋遢的东西会染脏她的衣裤。 乔佳善抽出小小的枯木枝,把玩在手: “你会认字啊?” 陈挚摇摇头: “不认字,就当雕纹来认。” “不认字啊……” 乔佳善若有所思,鬼点子从心里渗出了脸面上。 她弯下腰,披发顺着肩头流落而下。 枯木枝戳在泥巴上,一笔一画反复勾勒,确保凹痕足够深陷。 乔佳善越写,嘴角的坏笑越难以遮掩。写到最后险些嘻哼出声,还好及时用手捂住了嘴巴。 “这是我的名字,乔——佳——善——” 她念过自己的名字,将每一个字都拖得很长。 陶盆推响混入了沙粒碾滚的躁动停在了陈挚身前。 陈挚抚过泥土表面。粗糙的指陷进一道道凹痕,来回摸索了许久。 “乔、佳、善。” 每抚过一个字,他真着确认道。 “对,没错!” 乔佳善得意非常。 大手在裤侧仔细搓净泥渍,他捡起放在地上的木头人反转到背面,沉心雕刻。 刻木小刀扁平的刃口一下一下摁在木头表面,粗略起草了三个字的大概位置。木屑伴随着划刻声打着圈儿翩然落地,又被忽来的过堂风草草吹散了。 乔佳善静静看了好一会儿,眼神光里不是无聊而生的空淡,而是从好奇到失神,从失神到闪动出几缕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细微光火。 那双她从来不愿直视的丑陋的手,因失去指节而以一个极其怪异的姿势握着刻刀。 宽大的手执着小小刻刀,在小小木头人上刻下小小的字。 多么细致的功夫,对于一个瞎眼睛来说竟显得如此得心应手。 她在泥巴写下的三个字,真就被他刻在了木头表面。 锋利的刀刃不长眼睛,执刀的人也不长眼睛。 用于定位方向的手指频频被刻刀扎破,陈挚却面不改色。不过用衣摆潦草擦去皮肤上的余温,他便继续手上的动作。 人人都说一个瞎眼睛能当木匠不容易。 这句轻飘飘的话乔佳善在旁人嘴里听过无数遍,耳朵都起了茧子。 多不容易。 被切割机削去了指节,被火焰烧皱了皮肤,被刻刀戳得满手洞眼。 以至于麻木了感知,习惯了忍受疼痛。 “你看看刻对了没有。有没有要改的地方。” 木头人递在了她身前。 乔佳善慌忙掐灭了眸中的光火。 当脸上真就流露出几分本心时,那种不自控让她惊慌失措。 她手忙脚乱捡起满地破碎的保护色,重新将自己层层包裹。 “噗——” 接下男人递来的木头人,眼看着上面的刻字,她试图用夸张的笑声掩饰心底陌生的情绪: “哈哈哈哈哈哈!” 男人显然有些不好意思,局促中生出些羞愧模样: “我第一次刻字,刻得不好,招笑了。” 对照着泥巴表面自己的亲笔,乔佳善故作赞叹: “当然不会,你刻得很好!连我的笔迹都模仿得很到位。” 只见。 不管是泥巴表面还是木头人身上,哪里有“乔佳善”三个字? 只有泥巴上她七歪八扭写下的“你祖宗”被分毫不差刻在了木头人背后。 …… “你祖宗!哈哈哈哈!” 东崽握着木头人捧腹大笑。 其余几人的笑声紧跟其后,此起彼伏不止不休。 破败而老旧的平屋里一时间被尖笑声填满,聒噪又刺耳。 “瞎眼睛不识字,被你骗个团团转还不知!像头蠢猪!” 说着,梁耀民抢过东崽手中的木头人,一脚踢得老远。 乔佳善附和般的笑声有些漫不经心,目光不自觉地紧锁着地面滚动的木头人。 此时,小小的木头人被几人当作了皮球,踢来又传去。 不一会儿便沾遍了泥灰,脏得不成样子。 黑虎一脚将木头人踩在鞋底,还铆着劲儿又搓又碾: “乔姐,你从瞎眼睛身上一毛钱都没捞到,怎么就弄回来这么一个垃圾玩意儿啊。” 莫名的怒火不知何时烧在了乔佳善眉心。 她突然狠狠推了把黑虎,将纸片一样的少年推得差点摔个四脚朝天。 “你懂什么?放长线钓大鱼。整日想着点蝇头小利,就这点眼水难怪搞不到钱!” 只当是空手而归的挫败感,乔佳善把脾气一股脑往外撒。 她猛踩了几下地上脏兮兮的木头人,紧接着一个飞踢——那木头人重重砸在墙上,哐一声落在地面。滚了好远,终于滚进了不见光的墙角深处。 黑虎瘪了瘪嘴,嘴里抱怨不改: “这都多久了,当初是你打保票能弄到钱的,如今我们都忘记酒沫子是啥味道了!” “急屁急!有本事你自己搞钱啊,狗叫个毛!” 不顾东崽和梁耀民前来讲和,乔佳善驱赶道: “滚滚滚!看到你们就烦,全都给老子滚!滚出老子家门!” 房门砸响惊破了夜空。 远处几户家犬闻声狂吠连连。 门外杂乱的脚步渐渐走远。 屋子里终于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白炽灯悬挂在半空,苟延残喘散发着微弱的薄光。 飞虫蛾子绕着灯泡飞来飞去,时而傻傻的一头撞在灯泡表面,不知疼似的还反反复复。 乔佳善转过身。 朝着墙角深处的方向越靠越近。 她蹲在了不受光的阴影里,像是将自己藏了起来。 悄悄的。 她不想被任何人知道。 她拾起了一个东西。 8.报答 “你在学校,成绩怎么样?” 乔佳善正吸溜着碗里拌满了辣椒酱的米粉,突然听来陈挚的话,嘴里的粉都不及咽下便抬起了头。 陈挚鲜少谈聊。 两人一桌吃饭数来一月有余,陈挚起头聊说的话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起初乔佳善还会喋喋不休,可话说多了,嘴皮子也累了。 再加上对面是个闷木头,多少话扔过去都有去无回。 索性,乔佳善也懒得白费力气。 多新鲜的,两人维系了多日的沉默被陈挚打破了。 乔佳善草草吞咽,说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 “我成绩特别好,班上名列前茅。” “那很不容易,得一直读下去才好。” 男人身前碗底空空,显然已经吃罢了好久。他静静坐在那儿等待着乔佳善吃完,好收拾碗筷拿去清洗。 喝完碗里所剩无几的汤,连最后的肉渣都扫了个干净。 乔佳善意犹未尽舔了舔嘴皮,微眯的眼睛轻挑着望向相对而坐的男人,脑瓜子里已经顺着男人抛来的引线点燃了火星。 她面色不改,语气造作出几分悲凉: “我也想一直读下去,可是家里困难,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没钱给我继续读了。学杂费交不起,书本费掏不出。连试卷啊练习册什么的,我都没钱买。” 多好的机会。 先前她从不敢主动提及自己缺钱,怕意图太明显惹陈挚察觉。 眼下他问出了这样的问题,岂不就是给她铺了条通天大道? 灰白的瞳孔无法在一时间给予太多的波澜。 沉静的男人给人一种淡漠的错觉,淡漠到她以为他会对此不为所动。 “以后、” 他顿了顿,似乎在找一个合适的身份或借口去说出接下来的话。 只是他找了许久,没找到。 “以后学校要交什么钱,你就跟我说。” 他鼓起勇气将堵在喉咙里的话说了出来。 趁着话音刚落立马低下了头,假作忙碌来回摆弄着手中的碗筷,动作极其不自然。 他的声音有些小,带着一丝她读不明白的怯意。 然而此刻她没有兴趣去解读他的心思。她眉眼张扬兴奋非常,早就被他的话冲昏了头脑。 不枉自己这么多时日来的努力,眼前的蠢货终于敞开了荷包口子。 这钱能拿多少,全凭她的本事。 事到如今她早已看不上陈挚裤兜里的碎银几两,她想要他的存折密码,她想要他的家底子。 除此之外。 她似乎还看上了其他的什么。 紧锁于那张英俊面庞上的视线落入男人脖颈,描绘着锁骨明晰的阴影,恨不得往微敞的领口里钻。 好在他看不见她投来的目光。 那过于坦诚的目光,正赤裸裸地游走在他周身流连忘返。 木凳子的拖响向他靠近。 直到一个温度贴近,他才意识到坐在对面的少女已经来到了他的身旁。 然而她没有像曾经那样急于与他肌肤相触。 而是维持在了一个若即若离的微妙距离。 “陈挚哥哥,你对我这么好,我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 她将每一个字都灌入了专门为他特意准备的缱绻。 带有暗示意味的话语仿佛明坦坦地告诉他:我任你为所欲为。 无依无靠的“孤女”以身相报的戏码。放在常人身上,是天大的便宜不占白不占。 话都说到了这份上,她不信陈挚不为所动。 只要陈挚点头。 此后,她便能明目张胆的狮子大开口。 就像梁耀民心甘情愿拿出所有的生活费给她买化妆品,只为博她一笑。 关系一旦牵连在一起,她有得是办法蚕食完陈挚的所有价值。 男人倾身摸索着桌面,将两只空碗迭放在一起。 他攥着四支木头筷子不再动作,甚至不敢面向她: “你实在想报答我,闲时来这里就给我读书本上的课文吧。” 空气静止了许久。 “……读课文?” 乔佳善的脸在一时间完成了几度闪变。 从得意到诧异,从诧异到气恼。 比眨眼还快。 自知计划泡汤,乔佳善不愿周旋。索性双腿一撂坐回了原处,连语气都不愿装点显得冷飕飕的: “课文有什么好听的。” 粗粝的指腹摩挲着碗沿,他垂首淡淡道: “以前小时候我就想读书,想学文化。那时候吃了上顿没下顿,每天花所有的力气只为填饱肚子。后来我得了病没钱治,捡回了一条命但眼睛看不见了,就彻底断了读书的念想。” 这是他第一次提起关于他的事情。 他的念想,他的眼睛。 轻飘飘的几字是他的遗憾,是过往岁月里踏过的血脚印。 可他明明比任何时候都平静。 就像是提及一件与自己无关的旁事,不夹杂任何多余的情绪。 她漫不经心地望着他,斥满功利色彩的冰冷瞳眸里混淆着不应该出现的温度。 或许在更早之前就悄然丛生,即便她不愿承认,即便她一遍遍抽剥而出,踩在地上用鞋底碾了又碾。 “好啊。” 乔佳善假作温和,脸面上皮笑肉不笑: “等下次我就把课本带来,给你读书听。” 陈挚没听出她拙劣的温柔,还傻傻以为那是乔佳善的许诺。 他唇角勾起浅浅的弧度,动身收拾好桌面的碗筷后,钻进了灶房里。 收起自己险些袒露出的可笑杂念。 乔佳善磨利了目色,凝向灶房里那个忙碌的背影。 烧红的大铁锅头里热水沸腾。 那是为刷锅洗碗所特地准备的天然除油剂。 陈挚就站在锅头旁,握着水瓢舀起滚烫的沸水,浇在中和有凉水的洗碗盆里。 蒸汽弥漫在灶房深处。 她弯身拾起门边的砖头,轻浅的脚步跨过门槛,正缓缓走近。 所有假想随着他的“拒绝”被浇灭得一干二净。再这样下去别说他的存折家底了,连他兜里的零钱都不一定掏得空。 什么招数都耍尽了,到头来还碰不到他一根汗毛。 要怪,只能怪他软硬不吃在先。 邻家的鸡养在灶房窗口外,咯咯叫个不停。 陈挚洗搓着碗沿,想着明天早来去买几个土鸡蛋,给乔佳善蒸一碗鸡蛋肉饼。 他一个粗人吃得简单,不是米粉就是挂面,从不会在伙食上做文章。 乔佳善不一样,她还在读书,得吃好才能聪明。 他暗自决定着,明天蒸一锅米饭,配上鸡蛋肉饼,再炒个猪油青菜。 也不知道,乔佳善会不会喜欢吃。 当他侧过身要再度舀水时。 脚下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块砖石—— 陈挚重心不稳侧身倾倒。 一只手就这么生生伸进了翻滚着气泡的开水里。 9.受伤 “陈挚哥哥!” 急切的呼唤声响起。 乔佳善攀扶在陈挚的臂膀假作担忧: “陈挚哥哥,你怎么了!” 男人紧紧握住自己的臂弯。 浸入开水的手迅速抽出后还绕着气雾,被滚烫浇灼后不断痉挛僵绷出一个怪异的形状。 犹如沸水烹煮了瞬间的皮肤在迅速变红,表面鼓起的水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起来,大大小小遍布了整只本就狰狞的手。 “天呐……” 惊讶并不全是伪装。 乔佳善倒吸了口凉气,瞥过眼不敢直视男人的手。 “我去打凉水来!” 说着,她焦急的在狭小灶房里碎步来回。 好不容易寻到一只空无一物的铁桶,她一把拎起置落在水龙头下。 水柱砸在桶底发出刺耳的噪响。 乔佳善望着倾注而下的水流,神情淡漠。 与装腔中的焦急模样硬生生割裂成了两半。 桶中水满大半。 也不过是转身之际,她又拧紧了眉头,语出不忍: “快用凉水泡一泡!” 陈挚随着乔佳善的牵引蹲下身。 冷水浸过烫伤的手时,他汗毛竖起。 冷热间撕扯出新的剧痛,从指尖一路窜过整只手臂的肌肉,钻心刺骨。 “陈挚哥哥,有没有好一点?” 柔软的话语满是怜及,若有若无添上了细微哭腔。将心疼模样演绎得淋漓尽致: “这得多疼啊……” 窗口微弱的天光打在他惨白而扭曲的脸上,逐渐凝聚成珠的冷汗顺着眉骨跌入了他灰白的眸。 贴在背后的薄衣已经染透了汗湿。 在一声不易察觉的闷哼后他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只是紧闭薄唇死咬着牙,拼命抑制着自己急促的呼吸。 他听到少女急得团团转。 他听到少女哽在喉头的哭腔忧心忡忡。 “没事的……” 声音从他的齿缝间艰难挤出,有些沙哑。 他深吸了一口气,试图让自己的话语更加平缓: “没事的别担心,我不疼。” “哪能不疼啊!烧开的水烫过皮肉,跟煮了没什么两样。” 她吸了吸湿润的鼻腔,发出了就似抽泣般的声响。 陈挚微微一怔。 久久沉寂的灰白色瞳心不知被什么牵动起了一圈圈微小的波纹。 心面上像是被一只小小的手狠狠揪了揪。 酸涩裹挟着刺痛。 他只知道,他不想看到她这样。 “我皮糙肉厚,满手都是老茧,不疼的。” 他牵起唇角。那笑容生疏而僵硬,很不自然: “茧子硌手得很。这开水一烫剥一层老皮,是不是就细皮嫩肉了?” 他从来没这么笑过,也从来没哄过姑娘。 看起来笨拙又滑稽。 “你还有心思玩笑呢!” 乔佳善跺了跺脚。 “乔佳善。” 这是陈挚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他对她残存的最后一丝冷漠不知何时被冲散了。 他念过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在艳阳下正着反着烘烤了好些时候,再小心翼翼捧在她面前。 “你去旁屋门前的柜子上,帮我拿烧伤药来吧。” 直到听着脚步声渐远,男人烫平的眉心才倏然蹙起。 他用颤抖的呼吸堵住了险些发出的闷哼,牙根子都被咬得发疼。 等她把药拿来就劝她走吧。 他这么想。 这般可怖的模样他不愿被她所见,他怕吓着她。 他怕她难受。 他怕她担忧。 乔佳善跨过旁屋大门并没有急于找药。 而是好奇地环顾着四周。 靠着墙壁的木板床有蚊帐。 蚊帐两边撩挂在吊钩上,一眼便能见着收拾干净的床铺与层层迭放好的衣裤。 扫帚撮箕靠在墙角,地上一尘不染。 连床底下每一双鞋都整整齐齐排放在一起。 木头味是门外传来的,屋里边什么味道都没有,清清爽爽。 东崽家就像耗子窝。发霉的泡面碗流着汤汁堆在床尾熏出了潲水味,床窝里被子枕头一层油腻腻的灰黑,一件底衣都能反反复复穿十天半个月不带洗。穿在身上都带骚。 梁耀民算好些,至少换洗勤快,但是房里糟乱得紧。衣服草草塞在箱子里压出凌乱折痕,鞋子东一只西一只横七竖八到处飞,被子揉成一团有时在床头有时在床尾,有时滚地上。 村里婶婆子闲聊都说男人家没个女人照顾,都是邋遢的。 男人就该是邋遢的。 怎么陈挚却不一样。 靠在门旁的,是陈挚说的柜子。 看似没有多加装饰的素朴木柜其实花纹雕了一半,只是纹路稍显歪斜。 应是他做错了工后将废弃的半成品作为己用。 柜子上有一个曾经装有食品的金属盒。 盒子里堆放着各种药品,各式各样的药品多用于外伤。其中治疗烧伤的药膏已经用完了一支,空管被挤压得弯弯扁扁迭成一卷。另一支一模一样的也所剩无几。 乔佳善拿起了一团剪裁粗糙的布条,看上去像是缠裹伤口的“绷带”。 布条上沾染了若隐若现的血色,看似被曾经使用后再反复洗净。 他说。 我不疼。 不疼的。 真的不疼吗? 恻隐萌动了那一瞬,乔佳善这么想。 也不过就仅仅那一瞬,她又不屑地哼笑出声。 男人家嘛,爱装罢了。 以前玩儿在一起的几个混荡仔闲得发慌,玩甩耳光游戏。 多用力的耳光子甩得人啪啪响。 几个人门牙上糊满了血唾沫都各个不服输,大声叫唤着:不疼!再来! 陈挚嘴上说着不疼。 还不就是好面子,死装。 捧起装满药物的金属盒子,乔佳善这才迈出门槛,匆匆向灶房走去。 10.劳烦 “屋头里黑得慌,我寻了好久。” 乔佳善端着金属药盒来到陈挚身边,为自己在房中的逗留随意找了个借口。 男人烫伤的手已经从冷水里拿了出来。 通红的手还在发颤,硕大的水泡将薄皮撑得晶莹剔透。 “我自己来就好。晚些你要上学,抓紧时间回去休息一下,别亏了精神。” 他缩了缩手顺而背在身后,摆明着不愿被她触碰。 将药盒置落在地,乔佳善倾身靠近,对于陈挚的推拒她全当看不懂: “帮你涂个药能耽误多久?” 男人态度强硬,被她拉扯的粗壮胳膊一动不动: “我习惯了,这功夫我来利索。” 话音刚落,牵扯在他衣袖上的力度渐渐松了下来。 他感觉到贴近身旁的温度正在越来越远。 他没有等到她的回应。 她甚至一言不发,让静默在二人之间维系了许久。 “陈挚,你很嫌弃我吗?” 他没想到她会这么问。 喉头着急滚出来的字都没经思索: “怎么会。” “你记恨我偷过你的东西,讨嫌我这个小偷对吗?” 落寞的言语灌满了伤怀。每一个字像针一般刺进他的皮肉,越钻越深。 好似比手上的烫伤都难受。 他慌忙摇着头: “你有你的苦衷,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我没有再记挂着。” “那你为什么……” 那声音一时间被酸涩填满,呼吸波动: “为什么总是离我远远的?我是有瘟还是有病啊?分寸都沾不得?你要是真不待见,我以后就不来你家讨你嫌了。” 乔佳善就像团火。 他是打心底怕她的。 怕她靠近点燃了衣裤,烧灼了体肤。 这还没完。火星子沿着每一个毛孔往身体里窜,顺着血液流啊流。 一直流到心尖上,无止无休一直烧。 烧得他都快不能自已。 他多怕她靠近。 但他更怕她再也不来了。 小小的屋子里除了他,没什么活物。 他的花无故凋零,他的狗被狗贩子偷走。 他坠入了眼前的一片空洞之中,不管如何挣扎都难以逃脱。 死寂包裹着他好多年,连带他的感知与情绪都干涸了。 他以为自己早已习以为常。 直到一滴雨珠跌入了地面裂痕的缝隙。 浸透,深入。 当新芽悄然冒出了绿尖儿时。 他哪里舍得连根拔起? 乔佳善还在苦着眉头琢磨着对策。 这时,却见陈挚低垂着头,将伤痕累累的手举到了身前。 “劳烦了你。” 顿时,乔佳善眉头一展眼前一亮。 来不及复盘自己哪句话戳中了陈挚的心窝,她立马俯身拿药。 起初在房里昏暗,她没细瞧。天光下才见,每一样药品都作上了不同的符号。有的在盖子上又小刀刻上划痕,有的贴上了一圈胶布,有的剪去了边角。 目盲的男人看不见药物品类,只能用特殊的记号予以区分。 从药盒里拿出一根银针,乔佳善小心翼翼捧起了陈挚的手。 确认他不再退缩,她便轻轻吹着凉气,装模作样减缓他的疼痛。 “待会儿我去把碗洗了,把灶房收拾好。你就安心坐着,听到没?” 针尖挑破了水泡,放出了一泡泡积液。松弛的表皮皱皱巴巴黏在一起,又被针尖有意无意挑起。 男人不过是颤了颤眉头,注意力全然不在疼痛上: “屋头里没个光,很黑……” “你要拒绝我,我就不来了。” 乔佳善威胁得明目张胆。 陈挚真就不说话了。 这下她看出来了。 原来,陈挚多希望她能来。 先前陈挚冷冷淡淡不愿与她相近,她才想出这招害他摔跤烫伤手,就是为了趁这个机会好好“照顾”他一番。 这下不仅能紧贴着他照顾,没想到还顺带挑明了他的心思。 他没有讨嫌她。 反而想留她。 为什么呢? 离她远远的却又想留她。 明明不希望她走却又每每将她拒之千里。 这男人真让她猜不透。 扭开药膏盖头的手突然停了下来。 她凝着那片溃烂的皮肤出神,眸子里绽出了几分狡黠。 多好的机会。 如果能让他的伤痛久一点,再久一点。 让她照顾他久一点,再久一点。 她成功的几率会不会更大? 烧伤药被放落在了一旁。她随即胡乱拿起了别的药膏,推挤出一条,轻轻涂抹在陈挚的手上。似是还不足够,她刻意用指腹摩擦过地面,沾染上厚厚的尘灰,一并抹在男人狰狞的伤口处。 “明日我早些来,给你做吃的。吃完饭再给你上药。” 知道陈挚不会再拒绝,乔佳善开始试探着得寸进尺。 残忍写在她的脸上,她的话语却满含怜惜,比什么都温柔: “这些日紧着自己些,别不管不顾莽撞做事。你看你手上的伤,左一道右一道的,一看就知道,你曾前一定从来不把自己当回事儿。” “废囊人。” 稍显沙哑的声音牵出一丝苦笑。 其中烙刻着深深的自卑: “寻常事都做不来。” 瞎眼睛的废囊人,多普通的事情对他而言都无比困难。 瞎眼睛的废囊人,受尽欺负也不自知。 这该是好笑的。 理应像混荡仔们飙着口水扯起嗓子的狂笑,一边跺脚一边拍打肚皮的狂笑。 可不知道为什么,乔佳善一时笑不出来。 一点都笑不出来。 温热覆在他手背皮肤表面。 让他肩身一颤。 “你别这么说自己。” 她抚在他的手背。 是那只未被伤及的手: “又不是你自己想这样的。” “乔佳善。” 他再一次唤了声她的名字。 声波触在她的耳膜。 点缀在她刻意竖起的冰寒表层,烧出了一个个不为人知的洞眼。 他想说些什么,但是欲言又止闭上了口。 喉结滚动,他吞下了一袭话。 许久,他才再度启口: “劳烦了你。” 11.照顾 东崽问学校里的小弟要了本语文书拿给了乔佳善。 乔佳善捧着书来到陈挚家时,切割机的声音嗡嗡响个不停。 极速旋转的刀刃子截开木头飞绽出木屑,细微的木尘灰溅散在四面八方。 以触感判断裁木规格的男人并没有佩戴安全手套。 裹满布条的手握着机器,另一只脏兮兮的手满布尘灰,手指为把控方位距离刀刃子极近,让人看了心惊胆战。 察觉到乔佳善走近,陈挚停下了功夫。 机器停止运转后终于落得清静,乔佳善这才出声: “手还伤着,又开工了?” 他偏了偏头,将脸面向了声音的方向。 那张无可挑剔的脸上不知怎的凭生出了几块青紫,连嘴角都凝固着没有擦净的干涸血渍。 “木梯折了腿,顺手修补好。” 搭在椅背上的毛巾沾有几道灰黑,陈挚摸索着拿起,从头到腿一路拍擦。 脚步声踩着他心跳的节拍越靠越近。 轻柔的声音带着笑意: “我带了课本来,要读给你听。” 听见课本两个字,陈挚眉头轻轻一扬。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怯怯问道: “……我能、摸摸吗?” “摸呗。” 乔佳善毫不迟疑将书递在了陈挚面前。 谁想,男人并没有抬手摸索。而是急促转身,就想往水池方向走。 她看出了他的意图,轻轻拽扯住了他的衣摆: “不用洗手了,多轻的灰啊,拍拍就散了。” 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在衣摆处搓擦。 男人抿着唇,连抬手都显得小心翼翼。 书本迎着男人张开的手而去,指腹触在书封的那一刻不自控地缩了缩。 多害怕弄脏她的书本,陈挚还是将手收了回去。 “你的笔呢。” 他好奇问。 这男人名堂真多。 只说要听她读书,也没说还要摸笔啊。 乔佳善没好脸色地翻了个白眼,随口胡诌: “笔用完了,没钱买。” 不等陈挚回应,乔佳善惊呼一声走向灶房: “哎!你装灯啦?” 不仅仅是灶房,包括围屋的房间就连过廊都牵出了电线,挂上了灯泡。 凌乱的电线毫无规则缠绕在房梁,悬挂着的灯泡崭新得蹭亮,一眼便知晓是刚刚拆的封。 陈挚迈步走到墙边,摸索在墙壁上的手停留于了一个简陋的开关: “也不知道装对了没有,能不能亮。你看看。” 只听啪一声,黑黢黢的灶房里亮起了一束直白的暖光。 此时,乔佳善才看清小小灶房里的全部景象。 铺着各色残次瓷砖的灶台看似乱眼睛,其实被擦得一尘不染。墙角排在一起的盆盆桶桶遵循着某种规律摆放得井井有条。 一扇小小的窗口用于走烟通风,周边早已被熏得乌黑一片。 “亮得!” 乔佳善跨入灶房,踩过几片枯叶发出脆碎的声响。 那是堆放在一旁的柴枝堆里散出的落叶。 地上的菜筐子里有肉有蛋还有新鲜的蔬菜,一看便知这是陈挚准备好的午饭食材。 乔佳善将书本随意扔在一旁,弯身拾起了一颗还带着温热的土鸡蛋: “今天我来露一手,让你尝尝我的厨艺。” 这是他们约定好的,男人没有推脱。 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好。” 乔佳善口味重,炒鸡蛋都要放辣椒。 盘子里满满的剁椒艳红得刺眼,一桌子菜没一个清口。 盛好的饭冒着热气米香十足。 乔佳善将筷子塞到陈挚手中才搬着板凳在陈挚身边落座。 倒不急着动筷,她歪着脑袋静静望着身旁男人的手中的动作。 受伤的手无力托起饭碗,只能拦在碗旁。 也不见他夹菜,就这么扒过米饭一口口往嘴里送。 “也不知道你能不能吃得惯我做的菜。” 她夹起一块鸡蛋,裹了裹盘底辣红的汤汁,递到了男人嘴旁: “来,张嘴。” 男人咀嚼渐慢,显然怔愣了许久才滚着喉结吞咽下口中的饭食。 微动的薄唇并没有张开的意思,甚至还紧紧抿闭稍稍偏首。 “我……” 他声有结巴,把手中的碗往前推了推: “我自己来。” “我喂你啊。” 她并不打算就此收手: “吃一口嘛。” 娇柔的声线带着上扬的尾音,好生撩拨。 红晕不过一会儿便爬上了男人的侧颈,那双灰白瞳孔似有凌乱的火光跳动不止。 固守不知道被什么撕开了一道裂口。 唯一确定的是,是他自己粉碎了自己的坚持。 陈挚缓缓启唇。 一口含住了送入唇间的鸡蛋。 细细品味的咀嚼持续了许久,他似不舍下咽这口滋味非凡的吃食。 他忽然意识到她并没有像往常那样于他相对而坐,而是近在他身侧,或许他手臂一动便能碰到她的衣袖。 得了他的遂意,乔佳善喜上眉梢。 话语间尽是笑色: “好吃不好吃?” 他的呼吸有些烧嗓子。 鼻音都被灼得沙哑: “嗯。” 她离他近了一步。 她离他的钱便是近了一步。 乔佳善心情难得大好,心里立马盘算起了钱的用途。 她要买名牌手机,再给梁耀民买个情侣色。要是还有剩,她还要去样样五折的女装店疯狂购物。 乔佳善越想激动。转眼便赏给陈挚万般柔情的好脸色: “你要是喜欢吃,那我以后日日给你做。” 男人家嘛。 有个女人说要给他日日做饭,得多感动? 可不想,陈挚却摇了摇头: “你喜欢吃什么,就告诉我。等我手好些,我给你做。” 12.捉弄 过分改装的电瓶车闪着七彩炫光显得花里胡哨,飞驰过乡间小道惹来路人频频侧目。 过载了三个人的破旧电瓶车紧随其后,两车像竞技一般在车流之间快速切入,又在险些撞上前车的一瞬间猛地别出。 炫酷电瓶车上,坐在后排的乔佳善没戴头盔,长发被吹得迎风飘散。 眼见着东崽三人骑着那快要散架的破烂车即将超越,她拍打着梁耀民的肩膀叫喊到: “快点啊!快点啊!” 梁耀民满头大汗,加速旋钮已经拧到了顶,轮胎转得好似要冒烟。 就在一个岔路口时,一辆大货车从旁路驶了出来,吓得他赶忙减速。 趁着这个空档,东崽蛇形转弯猛超了过去。 “哎噫!” 乔佳善抡起拳头就往梁耀民背上砸,砸得砰砰响: “废囊东西!” 梁耀民被砸得龇牙咧嘴,倒也不还嘴,好声好气地哄: “宝贝崽崽莫打咯,那么用力的,打疼了你的手我好心疼。” 东崽载着黑虎白狼正打回转迎面开来。 耍帅之下还翘起车头来了个神龙昂首。 “还来不来?” 东崽得意洋洋,撩拨着自己额前油腻的锅盖头,鼻子都快翘上了天。 乔佳善跳下了车,站在路边捋乱发,嘟着嘴巴一百个不情愿: “不来了!梁耀民是个废囊种,看着他我就来气。” “借来的车嘛,梁哥手生,正常!” 东崽好心打了圆场,谁想梁耀民不吃这套,眉头一横想要在心爱的女人面前赚回脸面: “来嘛!再来局!” “哎,你们看。前面那人是搞木头的瞎眼睛?” 白狼侧探着身体,抬手指向远处马路对面的身影,打断了梁耀民斗志昂扬的宣战。 道路上车来车往尘土飞扬。 贴在路边行走的身影淹没在尘雾里,很是缓慢。 男人肩背盖有麻袋的筐篓,长袖单衣显现出肌肉的起伏,稍稍卷起的衣袖露出了筋脉清晰的麦色小臂。 他紧握在手的木制盲杖在身前左右点扫而过,一路发出哒哒哒的杵响。 “有得玩了。” 东崽搓了搓鼻头玩心大发,他载着俩兄弟一个摆尾调转了车头: “走啊,我们过去把他手上的木棍子抢了!” 白狼黑虎尖笑出声: “哈哈哈!到时候他怕不是要像狗一样爬回去!” 伴着众人的笑声,梁耀民一副迫不及待的模样。 可车子都发动了半天,身后的人却迟迟没上来。梁耀民不禁催促道: “宝贝崽崽,上车啊。” 呆呆站在原地的乔佳善面向那远处的背影。 从来灵动的大眼睛不知何时失去了聚焦,连明锐的光泽都碎散无踪。 “乔姐,你不会心软了吧~?” 黑虎见状高声装腔,欠揍的姿态惹得东崽反手就是一巴掌。 “狗屁话,怎么可能啊?我们乔姐会对那残废瞎眼睛心软?” 东崽明面上在驳黑虎的嘲说,实则瞥着眼珠子一心寻着乔佳善的反应。 并不是这片刻的迟疑让乔佳善显得极为反常。这些时日又是帮陈挚借书,又是放他们鸽子成日和陈挚呆在一起,早就一改从前模样。 要说一切为了骗陈挚的钱? 谁多个心思谁都不会全然相信。 少女空洞的眼神倏然射出一道戾气。 怒火烧出了红光,颇有自焚的景象。 她拽着男友的衣服跨坐上了电瓶车后座,长发一甩冷冰冰道: “走啊!玩儿死他。” 大庭广众之下欺负人,唯恐被过路者打抱不平。 两辆电瓶车在陈挚身后远远跟了一路,从村道到屋群街巷,终于等到了绝好的时机。 安静的小路空无一人。 两旁紧挨的红砖水泥自建房仅仅留出了狭窄的过道。 木杖的杵响还在回荡。 两车驾驶员互相打了个暗号,便一前一后开了过去。 超速行驶的电瓶车掀起一路尘土,刺耳的胎噪由远至近。 目不能视的男人在听到车声后特意靠墙行走。 就在快要相汇的那一刻。 黑虎一个侧身,趁机不备张手夺下了陈挚的盲杖—— 紧接着,梁耀民撒开一只手借飞驰而过的迅猛力度将本就重心不稳的陈挚推在地。 兴头正旺的一群人扬长而去。 只听身后一声重重跌倒的闷响。 乔佳善却再不敢回头收获胜利的喜悦。 电动车开得越来越远。 远到乔佳善怯怯投向后视镜的目光仅能捕捉到地上一个渺小的身影。 那个身影并没有立马起身。 是摔懵了吗?还是太疼了?或者是跌到了脑袋晕过去了? 直到车子一个转弯。 她再看不到后视镜里那个小小的黑点。 “停车!” 梁耀民听到女友的命令,紧急刹止了下来。 车都没停稳,只觉得身后一轻,少女早已跳跃下地。 “怎么了乔姐?” 东崽回头问道。 “旁路有个茅坑,我要去窝便。” 刚往回走两步,乔佳善又回身补说道: “你们先去奶茶店等我。我肚子不舒服,一时半刻出不来!” 13.跟踪 丑陋的大手摸索着地面,终于拾起了一件从背篓中散落而出的遗落物。 男人将身上的背篓脱解落地,伸入手清点着筐内的物品是否还有缺。 数了两遍,平静的面色显现出一丝情急,看似丢失了重要的东西。 他蹲身而下又是好一通摸索。双手抚起了飞尘,缠在伤处的布条都被染成了灰黑色。 乔佳善就站在不远处。 将男人狼狈的模样尽收眼底。 灰土遍布在他的衣裤,连发梢都铺有不少。 一块青紫烙在他的颧骨处还附有几道血痕,应是侧首着地摔了个狠猛。 血点子从他的唇角冒了出来,他的口腔里估计已是惨不忍睹。 从前到后,他来来回回摸了个遍。 终于在墙角处,他摸到了一个巴掌大的纸盒。 乔佳善看不清那是什么。 蹑着脚步往前走。 只见。 男人拍了拍纸盒表面,吹去了浮灰。小心翼翼打开盒盖,将里面的东西倒入了手中,仔细清数。 “一、二、三、四、五……” 默声只能听到从口中发出的气音。 缠裹着布带的手有些僵硬,吃力拿过的,是一支支崭新的圆珠笔。 他一个瞎眼睛,买那么多笔做什么? 是为了谁呢。 是为了谁的一句无心慌口:笔用完了,没钱买。 安心数过数量无误的笔,他用衣角好好搓擦了一番,全部装回了原处。 他站起身,握着那盒圆珠笔打算放回背篓。可他摸在背篓边沿的手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将纸盒子塞入了裤子口袋。 废囊人,寻常事都做不来。 他曾自嘲着这么说。 这句话曾过经她的耳,没激起什么回响。 她也不知道为何自己会无缘无故牵扯出来,惹得自己莫名动荡。 脚步的拖响带有泥沙的摩擦。 那声音好刺耳,比切木机的声音都刺耳。 失去了探路的木杖,男人只能扶着墙壁行走。 他就这么一瘸一拐与她擦身而过,完全没有发现她的存在。 然而走过了这一排屋群,他又该怎么办? 目光所及是屋檐下一堆木枝,乔佳善几步走去挑挑找找,抽出了与盲杖长度相仿的一根。 她不敢靠陈挚太近,她怕他嗅觉灵敏的鼻子识出了她的身份。 远远的,她挥着手臂将长长的木枝一扔,刚好砸在了陈挚的脚踝。 感觉到长状物落在了脚面,陈挚弯身捡起。 意识到手中代替了盲杖的木棍子不会无故飞来,他回过身对远处的好心人点了点头: “谢谢。” 乔佳善在陈挚身后跟了一路。 从屋群小巷到村间小道。 陈挚的步子很慢。 慢到她总是要止步许久,再一鼓作气拉近二人之间本就遥远的距离。 眼看着他坐上了回村的班车。 眼看着班车喷着浓浓的尾气向盘山公路驶去,然后消失不见。 她不想解释自己异于寻常的举动,也懒得给自己找借口。 晚些时候,梁耀民开着七彩电瓶车威风了一路把乔佳善送回了家门口。 听车声一远,乔佳善又蹿出了大门,直往陈挚家的方向走。 打从装了灯后,陈挚家一直都是亮着的。 门堂照得通明,连古旧木门上的纹理都一清二楚。 刚跨过门槛,就看到了陈挚的身影。 此时他已经换了身干净的衣裤,埋头正在整理背篓里乱七八糟的物件。 “乔佳善?” 他听到了走来的声音,转首面向了大门的方向。 “是我。” 她应着他。 “你怎么伤了?” 她明知故问。 “哪里?” “脸上。” 他摸了摸脸,寻到了疼处: “摔了一跤,没事。” “你先前脸上的乌青还没消透,才几天呢,又添新的了?” 乔佳善来到了他身旁,故作气恼: “先前也是摔的?” “嗯。” 他想给出一个解释,让自己显得没那么不中用: “那是木梯折了腿。” 乔佳善抬头巴巴望着悬在顶上的灯泡,寻出了陈挚爬梯子的目的。 她走近他身旁,自然而然捧起了他那只烫伤的手。 多日的上药让他习惯了与她相触。 他不再推拒,却僵硬不改。 脏兮兮的布条还染着从内而外透出的血色,被她一圈一圈松解下来。 当那溃烂的血肉褶着即将脱落的皮肤失去遮挡完完全全展现在她眼前时,胸腔内的酸涩难耐早已侵蚀了所剩无几的嫌恶。 混淆其中的泥沙深深陷在了皮肉里。 那是她专门为他延迟痊愈而定制的“药方”。 “疼不疼啊,那么久都还没好。” 她忘记了怎么去装演,不经意将胸膛内的酸涩从言语中流露了出来。 “不疼。” 他还是憨傻地摇着头: “天气热,烫伤难好,正常。” “对了。” 他想转移她的注意,随即岔开了话题: “我有个东西要给你。” 伸入裤子口袋的手拿出了一个纸盒,上面写着“考试用笔”。 纸盒上落着邋遢的泥巴痕迹。可显然被沾了水的毛巾擦拭过,留下了水渍融合泥印子形成的轨迹。 “不知道买对了没有,老板说学生都用这个。” 他笑了笑,那笑容里填满了他力所能及的温柔: “以后用完了你再跟我说,我给你买。” 14.摇钱树 白球随着彩球进洞,东崽怒骂一声把球杆往地上一摔。 嘴上烟尾的火星子都快烧着了嘴,他拿起桌上的烟盒晃了晃,里边早已空无一物: “乔姐,再去买包烟啊,没了。” 缭绕烟雾之中,乔佳善还倚在梁耀民怀里谈情说爱。 她一手环着梁耀民满是吻痕的脖颈,一手握着啤酒瓶往嘴里送了一大口,微醺的眼睛往东崽的方向瞥: “这次就问瞎眼睛要了几十块,抽烟打球喝酒早用完了。” “再去要啊,再要个几十块晚上我们去吃炒粉。” 黑虎坐在破了皮的沙发上搓脚趾缝,末了还要把手指放在鼻子上闻一闻。 乔佳善手一撒,空酒瓶落在满是烟尾的地面,滚都滚不远: “我这周已经问他要三次了。” “他不每次都给你吗?怕什么。” “循序渐进懂不懂?一次就要个几十块哪里够我们几天花?” 东崽球也不打了,一屁股坐在台球桌边沿: “嘿,听乔姐这话,这是准备搞笔大的?” 身边的梁耀民一时没了滋味,乔佳善抵着他的胸口将他一把推开。 她随手抓起了茶几上七零八落的葵瓜子就往齿间嗑: “我都计划好了,你们的狗嘴就别来指点江山了。” “什么计划?” 东崽挪着小身板靠近。 “可不就得关系再近一步才行。” 眼见着那双绮丽的眸子里含满春色,梁耀民越想越不对劲。 脑瓜子还没来得及转悠,只听东崽尖笑道: “瞎眼睛帅哦,和他睡觉我们乔姐不吃亏,反而赚了咧!” 这下梁耀民明白了,顿时俩眼珠子瞪得老大: “乔佳善!我不许!” 瓜子嗑在她齿间就没停过。 她昂这首半眯着眼,眼尾轻轻一挑尽是轻蔑: “你不许?那你给我钱啊?你的酒是我买的,你的烟是我买的,你后颈窝‘唯爱乔佳善’的纹身分期款都是我来填的。你不许?” “我……我、” 梁耀民被呛得没话说。虽自知理亏,但心中气焰闷得他难受。 要真打算以色侍人,乔佳善早就去了。 乔佳善多漂亮,向她示好的男人只会多不会少,十里八乡多有钱的她都能找得到。 可乔佳善不走那条道,宁愿跟着东崽又偷又抢,也绝对不卖自己的皮相。 怎么轮到陈挚就例外了呢? 心口拧得又酸又疼,梁耀民眼泪水都要流出来了: “为了钱只是借口吧!你、你是不是看上他了!你是不是想跟他好把我甩了?!” 瓜子崩开的刺响止在了一瞬间。 少女睫羽微闪,目光坠入空谷。 云淡风轻的面色渐渐沉入了一阵阴霾之中。 也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她气愤非常将瓜子皮砸到了男友身上: “我有病啊我看上个残废!” … 暑来的大雨落在一个午夜。 雨滴子大粒大粒砸在瓦顶,砸得砰砰响。 闷雷断断续续了好一会儿,要放不放很是吓人。 还好陈挚耳朵好使。 不然大半夜混淆在雷雨里的敲门声换做寻常人八成听不到。 “乔佳善?” 大门开启大那一刻,来的人还未出声,他便识出了是谁。 “那么晚你怎么跑过来了。” 艳色雨伞折了一支伞骨,雨珠顺着塌垂的凹陷往下淌,浇湿了少女的肩膀。 他不能所见少女雨湿的狼狈模样,却能从她的央求声中听出一片凄楚: “陈挚哥哥,我能在你家住一晚上吗?” 早已准备好的说辞裹上了浓烈的情绪,她甚至还刻意将伞沿上的水珠子往陈挚身上撒,营造出一番湿淋淋的可怜景象: “我、我一个人住在屋头里,又是刮风又是大雨又是打雷,我好害怕……我平日最怕打雷了。我没有爹妈,奶奶也不在我旁,我就只能一个人缩在角落里头哭,哭一晚上觉都睡不着。” 男人眉心动了动分明是不忍,可就是并没有像她料想的那样迎她进门,而是迟迟愣在原地不声不响。 英俊的脸上不全然是为难,还有一丝发自于心底的慌张。 见此,乔佳善不服输的将自己的话语间掺入星星点点哭腔,以退为进: “你要是不方便就算了,大晚上来打扰你真的对不住了。” 他伸出手,却又怕触碰到她而仓皇收回。 急切迈出的一大步让他陷在了雨里,一颗颗雨滴不一会儿便落满了他的发梢。 她看出了他急于挽留的意图。 终于,紧闭的薄唇松了口: “进来吧,别淋着。” 窗口升起了薄烟。 灶膛里的火星子烧得噼里啪啦响。 透过卧房开敞的大门,还能看到灶房里男人忙于烧洗澡水的背影。 乔佳善半点也不客气,直接褪下了湿透的衣裤往地上一扔,坐在了男人的床上。 凉席不是直接铺在床板,而是垫了层软绵绵的被垫。 枕套是男人刚刚换新的。就连放置在枕上崭新的薄毯都是从柜子里拿出,还带有一阵淡淡的樟脑丸气息。 摆明着,男人将床让给了她。 围屋有四个房。 一个是卧室,一个是灶房,一个是门厅用于做工满是杂物,一个是储物空间晾放着木料与制品。 除了房间之外,他显然没处栖身。 他只能跟她共处一室,或许还能睡在一张床上。 如此想着,乔佳善脸上扬起了压抑不住的笑色。 一半得意,一半满含春光。 垂在床边的肉嫩双腿搭上了床面,她顺而平躺了下来。 她闭上双眼,耳畔是大雨滂沱和隐隐雷动。 只穿有底衣底裤的光裸身躯被一个熟悉的气息包裹,是洗涤剂是樟脑丸是木是雨,是属于陈挚的独特暗香。 那气息顺着鼻腔游遍了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唯独窜过小腹时留下了一团温热,烧得她心里发慌。 眼前浮现出他方才的模样。 垂坠在发梢的雨珠越积越沉,直至流落在他的脸庞。水珠沿着锋锐的下颌线湿过男人的脖颈,滑过明晰的锁骨后缓缓钻入了他衣领深处。 斑驳着湿印的薄衣勾画出若隐若现的肌肉轮廓,像汗水,像热潮,像焰火灼烧后的余温。 该配上他沉重的呼吸。 他起伏的胸膛。 他突鼓的筋脉。 还有他嘶哑着声线咬着百般温柔,唤出她的名字—— “乔佳善。” 旖旎幻梦惊碎在男人的呼唤声中。 乔佳善吓了一跳慌忙坐起身,只见陈挚已经站在了房门口: “洗澡水烧好了,倒到了桶里。还没掺凉水,你自己试着加……” 他踟蹰了许久才迈进了门槛,匆匆忙忙摸索着胡乱抱起搭在凳子上的褪色薄毯,似是不愿在此逗留: “我在外屋睡,有事你叫我。” 这算什么?! 都到这份上他装什么清高?! 乔佳善牙关一咬高声挽留: “外屋没个遮挡,飘雨!” 木头似的男人脚底抹了油,一眨眼的功夫早已退到了门外。 他怀里僵僵搂着薄毯摇了摇头: “没事的。往墙角根里去些,雨落不到。” “哎!陈挚——” 孤影空床,乔佳善一夜无眠。 一夜都被气得牙痒痒。 15.非比寻常 s ew uwu8.c o m 蜕了一层皮的手肤色不均,浅红新肉与原本麦色皮肤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本就丑陋的手如今就像是无规律拼接而成的破抹布。 显得更丑了。 刚出锅的稀饭气雾缭绕,那只烧伤未愈的手不怕烫似的就这么捧着碗壁,小心翼翼地放到撑架好的折迭桌面。 稀饭里有皮蛋瘦肉还有虾仁,料子比饭都多。一勺特意添上的秘制辣椒酱还未搅拌,浓烈的艳红配上那鲜美香味,让乔佳善不禁狠狠咽了咽口水。 雨下得有些大,屋檐落下的水珠子串成了串接连往地上砸。 即便折迭桌已经尽量搬到了最深处,还是难免沾染上四处飞溅来的水花。 “这才几日,就把布条子摘了?” 乔佳善赶去桌沿的水珠,握着勺就往碗里搅。 红辣油一圈一圈在碗里漾开,直至均匀分布在碗里每一个角落。 陈挚的勺也在碗里搅,想以此散热到适口的温度。 只是搅来搅去乔佳善才发现,陈挚碗里的稀饭和她碗里的尤为不同。 满满一碗稀饭白花花一片,零星几点瘦肉点缀其中,倒是寻不出什么其他颜色。 “裹着布条子做事不方便。” 说完,他埋头往嘴里送了一口。 “也不用那么急着做事啊,再养几天不好吗?” 这句话生出的气恼不是装的。 陈挚没给她机会让她继续抚着他的手为他上药,早早便解了布条揽回了她的一番好意。 昨日沾了他的床板都碰不到他的人,今日又没了与他最后亲近的机会。 乔佳善气不打一出来。 “你尝尝我煮的稀饭,第一次煮不知道好不好吃。河虾是早时去渔佬手上买的,刚捞上岸的。” 他没应她的话,带着几分期许催促道。 指甲盖大小的河虾还被去了皮,小小的虾仁卷在一起,密密麻麻铺在稀饭里。 乔佳善舀起一勺往嘴里塞,刻意一盆冷水淋头浇: “我不爱吃河虾。” 可惜那口是心非的模样陈挚看不到。 话音都还没落干净,她又是一口往嘴里送。 “你不爱吃?”不锈钢勺搭在碗沿,男人垂下了头。 比失落更多的是内疚:“要不,我重新给你做一碗……” 男人摸索着桌面,倾过身就想拿起乔佳善身前的碗。 指头刚刚够着碗边,又被乔佳善夺了回去: “不用了,多麻烦啊。”看更多好书就到:l ame iw u.c o m 男人不死心,站起身还想去抢。嘴里说着不麻烦,心里生怕她勉强自己。 一来二去,倒是让乔佳善灵机一动心生了鬼点子。 她瞅准了时机,将稀饭往陈挚身上一泼—— 刚好泼在了他的裤中央。 还未来得及反应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她的手早已抚上了他的腿。 那触碰轻轻重重拍扫在他的腿面,惹得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哎呀!对不住啊陈挚哥哥。” 歉疚仅仅留存于她的口中。 乔佳善一边清理去裤布上的污渍,一边摸过男人肌肉紧绷的腿。 演作不经意间的动作探向了男人腿间。 在片刻触过那一峦起伏后将掌心贴了上去,反复揉弄。 壮硕的身躯在惊怔后猛然颤栗。 他推拒着她迎上来的手: “我、我去换身衣服。” 她听到他平息着鼻腔中沉重的呼吸,连声音都几度慌乱。 她看着他脚步无序仓皇逃离,在迈过熟悉的门槛时差点绊倒。 乔佳善哼笑出声。 倒不再是轻蔑,而是漫溢出了几分幽柔春色。 密雨掩盖住了她的步步靠近。 虚掩的房门留有一道缝隙。 刚好能容得下她贴上来的一只眼睛。 男人解开皮带扣的金属刮擦声惊破了落雨砸在瓦顶的白噪音。 深色工装裤沿着腿肌下滑时,逐渐显露出一双精壮修长的腿。 一条条深陷的沟壑划分出充鼓的肌肉,麦色皮肤在一隙暗淡天光的照映中泛起微弱光泽。 每一下重心偏移的动作都使受力肌肉鼓起一个弧度,连细微组织都能从皮肤下显现而出。 心跳牵扯起耳膜的鼓动愈加明晰,甚至于让她有了即将爆裂的错觉。 齿尖咬在唇沿留下了深陷的烙印,热潮随着眼前的画面涌动在她的瞳仁里。 只见那双丑陋的手剥脱下最后一层被汤渍浸染的遮挡。 紧绷小腹下虬结的青筋隐没在密林深处。 沉甸甸的重物全然显露了出来。 那般大小非比寻常。 与乔佳善以往见过的都不一样。 多希望今晚的雨还能将她挽留在这里。 这一次。 她一定能把他吃得干净。 16.共处一室 惊雷一声劈开了夜空,在一瞬间照亮了万物。 乔佳善坐在床上。 陈挚坐在地上。 老天是赏足了面子。 今夜风雨交加电闪雷鸣,可是比昨夜更猛烈。 她不过是一番卖弄凄凉色,泪眼婆娑央求几句,陈挚还不是乖乖从屋外搬到了屋里头?虽说一个睡床一个睡地,但好歹也算是共处一室。 此时,乔佳善长发落在肩头,双臂环膝。 光裸着肉嫩的双腿,坐看床下陈挚铺摊他的垫被,整理他的枕巾。 “陈挚哥哥,我好没用……还得劳烦你来陪着我。” 委屈之色从她的言语中流露出来,她为自己编造的纯澈底色找足了借口。 陈挚一边抚平枕巾,一边宽慰道: “不要这么说。人总会有害怕的事物,这是人之常情。” “陈挚哥哥,你害怕什么呢?” 乔佳善好奇。 蜈蚣老鼠或毒蛇? 要是能知晓他的弱点,或许还能加以利用。 “水。” “水?” 男人收回手不再动作,静静坐在那里。 一道闪电盈满了昏暗的房间,片刻照亮了那张线条凌利的侧脸: “嗯。我怕水,江水河水,漫过人头的水。” “为什么呀?” 眼前一片空无时,什么都看不见。 还没来得及反应失重感的恐惧,身体就狠狠砸在水面上。 水漫过了头,耳畔闷堵过后是无数声浪迭起。冰冷蚕食着所剩无几的体温,鼻腔里灌流汹涌排出了最后的空气。 即便奋力挣扎,身下就像有无数只无形的手在拉扯。 越沉越深。 越沉越深。 这样的绝望陈挚经历过两次。 一次是得了重病没钱治,旁亲抱着小小的他往湖潭里扔。 一次是确诊失明成了废人,旁亲抱着小小的他往河中央抛。 “快睡吧,不早了。” 平淡的声音没有太多情绪。 陈挚拍了拍枕面,撑着身体侧躺了下来。 比电闪要迟上许久的雷响由轻至重。 猛然一个震天巨动就似即要山崩地裂一般—— “啊!” 乔佳善惊呼一声,落足跳下了床。 她躺在陈挚身侧,一把搂住了他的腰,紧紧贴在他后背。 过风钻入门底缝隙,穿出忽大忽小的哨声。 雷动暂时隐没在暴雨声中,不见任何迹象。让人不禁提心吊胆猜想它下一刻会何时降临。 箍在男人腰间的手暂且称得上老实。隔着薄薄的衣物,她的掌心甚至能触到那紧实肌肉的起伏,随着男人屏息的一瞬绷得坚硬。 她用脸颊轻轻蹭了蹭他的后背,最朴素的皂香盈满了她的鼻腔,在深吸入肺时莫名让她倍感宁静。 宁静到她险些点忘了自己早已准备好的演绎。 她在他身后搂着他,将她浑身绵柔的肉往他身上挤。 她故作颤抖,手中的力度又重了一分: “陈挚哥哥,我好害怕……” 她与他睡在一起,抵得那样近。 她与他相贴,主动献怀。 都已经做到了这个地步,她不信一个正常男人还会无动于衷。 乔佳善分出许多心思去观察男人的反应。 可等了许久,都等不来任何回应。 他就像一潭死水,无波无澜。 只是贴在他背上的耳朵听到了一阵心跳。 那心跳声音渐渐盖过了风雨,沉重急促、又狂妄。 陈挚的手覆于她手腕时,她是欣喜的。 胜利的号角才刚刚吹响,这欣喜还没持续到两秒。 握在她腕间的力度意图抽扯开她的手,她才意识到这是他的反抗。 “陈挚哥哥!” 她没有顺从他的反抗,反而越搂越紧: “小娃娃害怕了,就往爹爹妈妈怀里钻。爹爹妈妈好生哄,抱着护着,这从来都是我最羡慕的……”泪水沿着眼眶渗出,凝聚在眼角摇摇欲坠:“我没有爹爹妈妈,我从来都是一个人。小时候我就拿棉被围在身边,蜷在里头,幻想是妈妈抱着我。” 挖掘出埋葬在心底的记忆,一层层撕开自己坚硬的壳。 只为演绎出最精彩的假戏。 可演着演着,她时而会混淆真假。 骗得她自己都快信了。 就像她装演坚强,能独自面对电闪雷鸣。 就像她装演薄情,不需要任何爱意滋养。 就像她装演劣性,露出锋利爪牙以此保护自己。 这一次,她装演的一腔青涩浓情。 是只对他袒露的依恋: “陈挚哥哥。以后我拉着你,不会让你跌进河水里。你能不能在打雷的时候陪着我,抱抱我?” 以后我拉着你。 不会让你跌进河水里。 牵遍全身的余震让他汗毛立起耳鸣阵阵。 潮海巨浪。 他快挡不住了。 挡不出滚烫洪流充满心房,越涌越多,越撑越大。 即将要爆裂开来。 绽得满膛不堪。 不行。 不可以。 他不能。 不该生的念想不要生。 不该有的悸动不要有。 她无依无靠,她只是渴望亲人的呵护。 她只是把他当作哥哥,纯粹索求一丝净澈的温度。 仅此而已。 陈挚这么想。 他逼自己这么想。 壮硕的身躯在微微挪动。 他在挣脱吗? 她的努力都白费了? 她浪费在他身上的表情都是笑话? 乔佳善心底一悬,深吸之下颓然接受了自己败落的现实。 她脑袋里已经用最难听邋遢话骂遍了这个油盐不进的男人。 甚至萌生了要将他暴揍一顿的冲动。 她松开了臂间的禁锢,满面冷淡不再强求。 微红目色卸下凄苦的伪装,露出了刀刃子般的锐利目光。 可没想到的是。 他竟然转过身来面向了她。 僵硬的手臂抬起,试探着慢慢靠近,直至掌心触碰到她。 若即若离来来回回维持了许久,他终于落下了手—— 将她搂进怀里。 17.亲亲我 轰雷骇得人心惊肉跳。 抚在她背上的手忽而抬起。 宽大手掌微曲,罩在了她的耳朵上,瞬间隔绝了大半雷雨声。 “睡吧。” 带有哄说意味的话语轻轻柔柔。 气音拂起她的碎发,夹杂着清凉的薄荷味。 夜雨微凉,然而在他怀里不冷也不热。 温度刚刚好。 怒焰在他贴近的那一刻全然熄灭,连星火都不剩了。 交错在一起的心跳声乱了节奏,分不清谁比谁更显耳。 漆黑的小小房间里只有她与他两个人。 没人知道她萌生的贪想,没人知道她蕴藏的私心。 就连她自己都可以将一切湮灭在这个夜晚,对二人即将发生的种种抵死不认。 渐渐挪近的身体让二人之间再难寻一丝缝隙。 她像一只风雨中泊在山岩下的小船,随着浪花一点一点挨近山壁,寻求一个能栖身的角落。 男人没有退后,也没有抗拒。 就这么由着她与他紧紧相贴,甚至纵容她将手环在他的腰畔,将头抵在他的颈窝。 她以一个最舒服的姿势藏在他的庇护下。 庞大的身躯笼罩着她,像一座遮风挡雨的巨山,将电闪雷鸣隔绝在云顶之外。 睡意在这样的气氛中被烘托得愈加浓烈,悄无声息蚕食了她谋划已久的清醒。 她似乎忘记了自己的步步为营,急于贪恋这迟来的温度,享受来之不易的安宁。 她的发缭在他的鼻尖,有些痒。 他用鼻尖蹭了蹭她的发顶,趁无人察觉的片刻,在那缕调皮的发丝上落下了一个见不得人的吻。 到此为止。 他的胆敢到此为止。 他不会让自己继续下去。 睡吧。 暴雨过后会是难得好晴。 萌芽会淹没在雨水中,深埋在泥土里。 再不见天日。 雨停在后半夜。 屋檐凝出的一行水珠子一个接一个往下滴。 每每落在凹凸不平的浅洼里都会发出“波”一声回响。 乔佳善睁开眼时,天都没大亮。 深蓝天际刚好冒出浅薄的光,勉强能让人看到万物轮廓。 昨晚本想调弄陈挚一番,没想到过于安然竟就这么睡了过去。 此时,她依旧围在男人怀中纹丝不动,只是男人的手从帮她捂着耳朵变成了搂在她身上。 平缓的呼吸让他的胸膛浅浅起伏。 他尚还沉浸在睡梦之中。 她勾起赤足,好玩儿似的用足尖撩过他肌肉紧实的小腿。 没得来任何反馈,她倒是变本加厉开始了昨晚没有继续下去的戏弄。 微屈的膝盖向上抬挪,直至陷在男人胯间。 有意无意地蹭动毫无条理,其中满是她不可告人的坏心思,极具侵略性。 假想逐渐胀大,开始初现雏形。 她几乎能从膝头的感知中描绘出一个具体的形状,那形状以一个惊人的速度在膨胀,发育。 男人平缓的呼吸沉了沉。 有些发颤。 喉咙里传来零散的音节,就如气泡破碎般沙哑低淳。 她确认他还没醒。 搭在他腰间的手撩过他滚烫的皮肤,直往下探。 寥寥两层布料哪里能遮挡沸腾血液的灼烧,掌心快要烧穿了。试探性的抓握连指尖都合不拢,强行紧扣只会让坚硬的磐石抗争到底。 这已经是最极致的模样了吗? 显然不是。 血管摁在她掌心疯狂胀动。 像是蓄势待发要挣脱束缚蓬勃而出,猛烈而有力。 情窦初开时,乔佳善禁果吃了一遍又一遍。 只是这果实酸涩而寡淡,乔佳善着实尝不出其中滋味。 梁耀民本是一张白纸,好不易被她捏塑成如今的模样,遗憾还是少了分本身的“天赋”,多少也有些不尽人意。 而这样的天赋。 陈挚却有。 不仅有,还如此惊人。 惊到她心中一丝贪念之外,还生了几分恐慌。 吞咽声响在她耳边,升温的并发症是缺氧。 这让她不得不深深呼吸调整自己的心率。 “……乔佳善。” 那声音撕开了宁静,显然让她吓了一跳。 还没来得及安抚的心脏又被狠狠刺激,血液速流让她满面通红。 久久,她意识到这声名字应是男人的呓语。 或许他沉沦在半梦半醒之间,可能在意识的深处也有她的身影。 她没有放手,反而带有规律的动向颇有拔苗助长的劲头。 她仰起首,向上探寻。 鼻尖轻蹭过男人的下巴,星星点点刚冒出来的的胡渣子还不至于刮人,粗糙的摩擦感反而让她很是着迷。 男人太过于高大了,即使侧躺下来也比她长出了好大一截。 这样的姿势让她够不着。 够不着他的唇舌,够不着他的吻。 “陈挚。” 她唤着他,娇喃央求: “亲亲我好不好?” 手中的动作并没有因此而停止,层层布料遮挡显得极其碍事,急功近利之下她勾开男人腰胯间的系扣,想趁乱混进去。 可就在这时。 宽大的手掌倏然伸来,不再克制的力度死死钳住了她的腕。 “乔佳善。” 沉着的声音还残存一阵浓重的沙哑。 她闪念过的干柴烈火水乳交融全都化作了泡影。 念出她名字声音结满一层厚厚的冰霜。 连顿挫都锐厉不堪: “雨停了,你该走了。” 18.处对象 眼看着陈挚坐起身,拉扯过薄毯胡乱遮盖住不愿被人所见的窘迫。 他动身挪远,二人之间好不易交融的体温就此消散。 煮熟的鸭子刚到嘴边,舌尖都没舔到半点荤腥呢,就这么飞走了? 乔佳善气不过,是真的气不过。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哪一步出了差错。 是自己急于求成冒犯了他?一个大男人面对女人的主动不都是饿虎扑食一样吃干抹净吗?他不见半点色心就算了,怎么还要把她往远了推? “你回去吧。” 起身背对着她的男人看不明神色。 只有那陌生的冰冷话语仿佛是时间倒流回到了最初,告诉着她一切皆前功尽弃。 乔佳善不死心。花在他身上多久的功夫,不能就这么白白浪费了去。 她要再赌一把,最后一把。 “我不回。” 她随即也站起身,紧紧环搂着男人粗壮的臂膀: “陈挚哥哥……我喜欢你,我想跟你处对象!” 她摸不透眼前这个男人的心思。 从始至终都摸不透。 索性,她只能直白剖出她的“真意”,将所有话摊开来讲。 男人撇过头,不愿面向她。 本就冰冷的语气被磨得锋利逼人: “乔佳善,你在说什么话?你才多大。” 是因为起初说自己刚满十七? 自己卖可怜撒的这个谎就是陈挚心里的芥蒂? 平日里她说自己十七,那些个混荡子甭管多大年纪,都会露出色眯眯的表情猥琐笑说:十七好,我就喜欢十七。 怎么到了陈挚这儿,他反倒如此介意? “我之前说的都是骗你的,其实我早就成年了!” 乔佳善已然乱了阵脚,脑子里一塌糊涂。 她急切想挽回些什么: “陈挚哥哥,打从你放过我既往不咎,收留我让我吃饱肚子,这日复一日我早就喜欢上你了。” 陈挚不说话,动也不动。 他胸膛沉沉起伏似乎是他的叹息。 那叹息很是凝重,她察觉不出其中苦涩的颤抖,只能感知到她从未见过的肃厉。 乔佳善不管不顾了,她一把搂住陈挚的腰,死死贴在他的胸膛: “我想跟你一起生活,我想、我想守在你身边,我想嫁给你!” 也不知哪一句话触到了男人的神经。 只觉他浑身猛然震颤,忽而将她狠狠扯离。 紧接着,他抓着她的臂,连拉带拽地就往门外走—— “陈挚哥哥!” 乔佳善脑子一懵,根本没料想过陈挚的反应会那么大。 箍在她臂膀上的手毫不留情面,她力气不如他,只能被他生拉硬拽拖着走。 当她置身门外时还没来得及反应,嘭一声关门的闭响让她肩头一惊。 转身看向那陈旧的大门,锁头因余震摇晃,发出咿咿呀呀的微鸣。 她就这么被他赶出了家门。 惊异与失落并存,渐渐被气恼所代替。 她到底哪里得罪他了?! “是、是我不够好吗!我到底哪里做错了?” 她还有余力佯装凄凉,只能隔着大门尽力掩藏愤恨问个明白: “你不喜欢我?还是你讨厌我了?……” “别再来了。” 他打断了她的话,无意中显露的温软被他吞咽了下去。 又重新塑起决绝: “别再来了。” 废囊人,贱东西,瞎了眼睛的死残废,什么玩意儿! 乔佳善在心里把陈挚骂了个遍。 她恨不得狠狠拳锤大门,再用力踹开。最好将这扇破门踹成两半,然后把他扯出来暴打一顿,再对他说: 你以为老娘会看上你?你个没用的废物!要不是为了你的钱,我碰都不会碰你! 你真让我恶心! 乔佳善火气烧得虽旺,却还留了一隙冷静。 在此之前,她要确定一件事。 她要确定陈挚是否真就从此无利可图。 “陈挚哥哥,对不起。我惹你生气了。” 她双手抚在门面倾身靠近,满腔委屈楚楚可怜: “你要是不想见到我,我今后就不会再来打扰你了。” 转动的眸子藏满了心思,顿了顿,她转言道: “但是学校最近要买练习试卷,需要三十块钱试卷费……” 门里边传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乔佳善心中一悬,深感不妙。 看来,陈挚真要与他断得干净。她怕是一毛钱都捞不到了! 索性现在撕破脸? 她不舒坦,他也别想好过! 如此想着,乔佳善扭头左右寻望。 终于在邻屋围墙旁寻到了一块砖石。 她大步走至弯腰拾起,再怒气冲冲回到了陈挚家门前。 刚要开口引屋里的男人开门,准备给他一番教训。 没想到沉重的脚步声由远至近,男人似乎再度回到了门旁。 只听脚下细微响动。 乔佳善低头望去—— 门底的缝隙里推出了一迭折在一起的钞票。 不多不少,刚好三十块钱。 19.打一顿 一杯奶茶喝了叁个小时,期间兑了叁遍水。 梁耀民和东崽还是不见人影。 黑虎白狼沉迷于手机游戏。 一台裂了屏的时租手机绑着皮筋加以固定,一人玩一把轮流着来。 游戏里枪击声噼里啪啦响个不停,时而二人还要刻意压低嗓音故作自以为是的性感,对着队伍里的女玩家撩拨几句: “妹妹,处不处对象?哥哥带你飞。” 等了叁个小时,乔佳善耐不住性子了。 她站起身就想往奶茶店门外走。 刚踏出大门,就见东崽骑着快要散架的电瓶车来到了她跟前。 “你怎么浑身是血?!” 不等东崽说话,乔佳善捂着口鼻惊叹道。 东崽浑身溅满血点子,脸上一块青一块紫,一边眼睛肿得老高。 他偏头吐了口血唾沫,话语稍显急切: “我没事儿!乔姐快上车,我带你去看看梁哥!他伤得重,在家躺着呢!” 顾不得还沉浸在游戏世界的黑虎白狼,乔佳善撑着后座椅跨身上了东崽的电瓶车。 东崽身前还只是血点子,一望见背后衣摆那好大一片鲜红,乔佳善慌了神: “这是动了刀啊?那么大一滩血你还说没事?!” 干架算是寻常事,混荡仔的小团体经常不对付,动不动喊打喊杀。 要大不大的小青年从来没轻没重,天不怕地不怕,怒气当头时可谓是毫无底线。 “放心,不是我的血。” 急虽急,东崽话语间还带有几分胜利的笑意: “是那瞎眼睛的!” 电瓶车极速驶去,过耳疾风呼呼吹,东崽脑门上的锅盖头向上飞。 身后静默了好久好久,才听到少女的声音再度响起: “你们去打他了?” 少女的情绪骤变,高扬的声调变得沉凝。 只是东崽没读懂其中深意,自顾自炫耀着累累战功: “谁让那瞎眼睛不着道还把你赶出门!梁哥还是心疼你,叫上我一同去给瞎眼睛一个教训,给你出出气。他把我打个鼻青脸肿,把梁哥揍成了猪头不说八成还骨折了!不过他比我们更惨,他赤手空拳,我们带了砍刀!” “他伤得严重吗?” 听出乔佳善心急如焚,东崽赶忙安慰道: “梁哥整个脸都肿了!一只胳膊一条腿抬都抬不起来。乔姐你别担心啊,实在撑不住我们借高利贷都会把梁哥送去卫生院……” “我是说陈挚。” 东崽刚张开的嘴闭了回去。 对于乔佳善的担忧他本另有揣测,但是想来也正常。 陈挚要是有个叁长两短,他和梁耀民恐怕有牢狱之灾。 乔佳善的担忧落在他和梁耀民身上,也算是解释得通。 “他啊。应该没死,被我们砍得皮开肉绽,当时倒在地上还有气。你放心,我们确认周围没有人才下的手,而且他都不知道我们是谁,报警都查不到!” 然而东崽猜错了。 打从乔佳善跳下他的电瓶车往远处狂奔时,他就意识到—— 乔佳善的心从始至终都没在梁耀民身上。 手头最后的钱花在了奶茶店,乔佳善没钱坐班车。 她是从镇子硬生生跑到陈挚家的。 从高阳当头跑到霞光渐褪,昏黄天际已经泛起了暗蓝色。 连作一排的砖瓦房高矮不一,窗口星星点点亮起了灯光。 耳边是急促的喘息与心跳的震响。 汗水湿透了她的衣领,碎发错乱沾粘在她的两鬓。 双腿疲惫得过了头,仅靠惯性维持着向前迈进的步伐。 陈挚家大门微开,暖黄色灯光从一隙门缝里照落而出。 越是靠近,乔佳善越是面生迟疑。 她平缓着呼吸放慢脚步,静静攀扶在门旁,向屋里望去。 一滩滩干涸的血色已经变成了深红,工具七零八落,桌椅掀覆颠倒。 木制半成品被砸得稀巴烂,作木用的机器也侧躺在地。 陶盆碎裂泥土四散,多好的花啊草啊碾扁扯碎全都没了生息。 小小围屋里只剩狼藉。 薄光笼罩着一个孤独的身影。 他应是从村卫生室里回来,身上缠满了透有鲜红的绷带。 臂膀、腰腹、大腿、小腿。 就连一侧脸上都贴着纱布。 此时,他正艰难弯下腰,试图扶起倒地的柜架。 若是寻常,这样的重量对他而言不值一提。可现下他浑身是伤,稍稍用力那缠裹的绷带便被鲜红洇开了一圈。 痛苦的音节从他喉咙里无意渗出。 抓握在柜架边沿的双手青筋暴鼓频频发颤。 重物险些从他手中松脱时,一个力量及时撑在了一侧。 他没有就此放手或稍有停顿,而是在那个力度的协助下奋力将柜架推回了原处。 他知道来的人是谁。 只是他一言不发,继续拖着瘸腿收拾残局。 剧烈的酸涩染得她鼻尖发红。 瞳心温热扩散开来,盈湿了眼眶。 无法自控的情绪涌上心头让乔佳善惊慌失措。 她不愿承认自己面对他时的铁石心肠被轻然击溃,只能用手背狠狠擦了把鼻子,而后蹲身而下捡拾落物,企图用忙碌驱赶自己的异样。 将桌椅搬回原地,一个一个捡起茶杯,又一个一个放回桌面。 保温壶裂了条缝渗出了水,只能暂靠在桌脚。木凳折了腿无法站立,只能倒放在墙边。 她一刻都不愿让自己歇下来,她怕短短的停歇会让湿润顺着眼角流出,从而坐实了那不为人知的心潮跌宕。她只能无数次抬起手背擦过双眼,擦得双目通红也毫无知觉。 墙壁上用红漆刷写的污言秽语是黑虎与白狼曾经溜进来留下的杰作。 此时不知为何,显得那么刺眼。 乔佳善捡起地上的砂纸拼命在墙面摩擦。 反复搓动的手只剩残影,极速响起的唰唰声伴随着飞散的烟尘将她吞没,掩盖住了她压抑在喉间的抽泣。 她也不知自己擦了多久。 久到手腕发酸,久到视线模糊了一遍又一遍。 直到一个声音从身后响起。 是他唤了声她的名字。 “乔佳善。” 瘫垂在身侧的手松开了砂纸。 她像被蛊惑一般缓缓转身,望向了他。 遍身是伤的男人衣裤沾满尘灰。 灰白的瞳泛起浅淡微光,将那张英俊的面庞衬出了空无的凄冷。 被开水蜕去一层皮的手呈现出与原本皮肤不一样的颜色。 那双被她称之为令人作呕的手,正捧着一个滚着热气的碗,递在她面前。 他无力烹调,只下了碗清汤挂面。 满满一勺辣椒酱点缀其中,辣油扩散在清汤表面。 那是乔佳善最爱的滋味。 “吃饭。”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很轻。 浮羽般的声音却如雷霆般穿过她的耳膜,狠狠凿开了她的心面。 她再不能自已,只能任由泪水淌满了脸。 … 乔佳善回到家时,已是星月当头。 家门口亮起的电瓶车前车灯照亮了她跟前的路。 乔佳善没抬头,拖着沉重的步子与那辆破旧的电瓶车擦身而过。 东崽跨身下车,面向乔佳善走去的方向扬声言: “乔姐,别把自己玩进去了。” 是劝说也是警示。 他眼看着她一点点陷入漩涡,他必须拉她一把。 “我不想再招惹他了。” 言罢,少女停下了脚步。 她回过身,显然已经重塑了一身冰冷的躯壳,假作淡然: “他对我没兴趣,我耗再久也没用。是我不自量力,我失败了。” 东崽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只听她继续道: “最后一次。” 与其说她在与东崽宣告决心,不如说她在自言自语: “再骗最后一笔钱,我就收手了。我不想跟他有任何牵扯,我再也不会去招惹他了。” 20.学费 伐场在山脚下。 一辆辆运木的货车来来往往,碾出了一条光秃秃的泥巴路。 长坡陡峭,烂泥巴路上印着一道道大大小小的轮胎印。 其中两行细窄的轮胎印尤为崭新。 拓了一路的痕迹延绵得很长,一直追至一个拖着板车的身影。 板车上紧紧绑束的原木摞得老高。 助力用的麻绳系在板车两侧,捆于宽阔的双肩,在麦色的皮肤上磨出了两道红印子。 不似常人一般用两只手握着车杆,目不能视的男人必须腾出一只手杵着长杖,在身前试探。 湿印遍布他浅色的背心,膨起的肌肉绷出了一个明显的弧度,被汗水洗刷出一层油亮的光泽。 坡路不好走,重物拽得他前倾着身,每一下实打实的重步都踏出一个深深的足印。 咬紧牙关的奋力之下是对疼痛的隐忍。 这样的体力活对于一个重伤未愈的人来说还是显得有些吃力。 就在这时。 一个推力伴随着渐近的脚步声而来。 分担了架在他身上的重量。 此时不是分神的时候。 他把持着力量大步往前走,借着那一分突如其来的力度终于爬到了坡顶。 沉重的喘息让他胸膛频频起伏,他抬起胳膊蹭过额侧的汗水。 身后脚步仍在回响,那个帮他推车的人似乎没有走。 只是在刚要启声道谢的那一刻,他嗅到了一个熟悉的气息。 他认出了跟在身后的人。 泛滥在空洞瞳孔里的波光被他狠心掐灭。 他紧抿着唇,将刻意佯装的冷漠谱写到底。 车轮转动压过碎石沙粒响了一路。 身后的人为赶上他的脚步已经气喘吁吁。 即便如此,那人也并没有放手的打算,倔强的坚持着自己那微不足道的力量。 他在前面拖着板车,她在后面推着车沿。 走过杂草丛生的野坡,崎岖不平的石桥,漫过脚踝的浅溪。 冷漠尚还凝在他的脸上。 然而他的迈步越放越缓,缓到几近以平日里两倍的时间,才将那一车木头运到目的地。 “陈挚哥哥。” 一路无言,她终于开了口: “我这次来,是和你告别的。” 男人向前迈进的步伐倏然定格。 怔愣了许久,他才稍稍偏首,语气里藏满了急迫: “你要、去哪里。” “我要退学了。家里没钱给学费,三千块的学费不便宜,我得自己出去打工赚钱才能继续读书。”失落在一瞬间竖起了坚韧,是渺小的憧憬与不灭的希望:“我有几个玩的好的朋友,他们说带我去县城厂里做工。我打算过几天就走了……” 演艺落幕前的点睛之笔,是她满含自怯的凄凉: “陈挚哥哥,我知道你讨嫌我。我以后……不会再来打扰你了。” 远去的碎步带有几分流连。 也不过几步,她终于等到了他的挽留。 “乔佳善!” 男人回过身,已然没了固守冷淡的力气。 不管是神色还是声音都尽是慌乱。 他眉心颤动,微启的唇似是要说些什么,又被紧紧咬了回去。 磨在齿间的话轮换了几个来回,最终怯怯地脱口而出: “……你吃过饭了吗?” 她知道。 他想留她。 即便他不愿所述留下她的理由,即便他有多少难能启齿的心意。 事到如今,他都不管不顾了。 他只想留她。 她知道他的意图,这也是她想要的结果。 “还没有。” 她说。 “我……” 突出的喉结轻轻滚了滚。 他垂下了头,低声言: “我去做饭,吃个饭再走吧。” 陈挚说外出买菜,去了许久。 要说他真就当做了最后一餐,去为她准备些大鱼大肉? 乔佳善不在乎那些大鱼大肉。 她只在乎陈挚听了她的话后会给她几个钱。 既然下定决心这是最后一次,她便没必要有所收敛。 三千对于学费来说并不是一个小数目,即便是县城里的中学也不可能高达三千。 乔佳善在赌以一个只知道作木的文盲一定对学费一无所,再加上他这样不近人的性子也绝不可能打听学费多少钱。 三千。 陈挚至少力所能及之下也会给她好几百。 运气好了或许会给她半数。 初秋的风凉飕飕的,过堂而来吹得她不禁缩了缩脖子。 空荡荡的围屋里满是木头的气息。 她仰首而望,环顾着熟悉的周遭,眼角流露出微弱的不舍。 最后一次。 等要到了钱后,她就会在他的生命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的狗被偷了,他的花被砸了。 与他作伴的人也不见了。 到时候。 这座围屋里又只剩下他一个活物了。 冷寂顺着她的鼻腔灌入她的心肺,莫名刺痛。 还好这个感觉没有持续太久,而是被越来越近的探杖声打断。 匆匆赶回来的人汗如雨下。 他将长杖倚在门旁,寻着屋子里唯一的响动走了过去。 乔佳善眨巴着眼睛看着陈挚两手空空,根本不见他所说的食材。 刚想发问,却见陈挚将手插入裤兜,掏出一打厚厚的钞票。 “这里是三千,你拿着。” 他将钱递在身前,鼻息粗重而混乱。 乔佳善睁张着眼,目光紧锁于那沓钞票。 满面不可思议。 三千。 陈挚借买菜之名原来是去筹钱,不多不少真就要给她三千! 刚触着钱角的手立马收回。 她不能如此理所当然,必须再上演几番推拒: “不……” “别耽误了,先拿去交学费。” “我不能收你这么多钱!” 说着,乔佳善双手直推。 “拿着。” 满是茧痕的大掌一把牵制住了她的腕,摊开了她的手,将钱死死往里塞: “就当是借的,我借给你的。” 当钱完完全全塞到了她的手上时,她再没了拒绝的理由。 迟了迟,她灌注满腔真诚感激不已: “陈挚哥哥,谢谢你。我一定会还给你的。” 他松开了她的手,也松了口气: “以后再说。” “我不明白。” 手中的钱并不崭新,有些还不能称之为完整。 破损、褶皱、脏污。厚厚一沓,陈旧得各式各样。 乔佳善望着手中的钱,问出了临别前最后的心里话: “你为什么这么帮我?你明明、你明明赶我走不想见到我,为什么还总是从门缝里给我塞钱?你是讨嫌我的吧?你那么讨嫌我,为什么还要给我那么多钱交学费?” “乔佳善。” 他抽去了所有冰冷,唤着她名字的声音是如何都抵挡不住的温柔。 “你要好好念书,学文化。等走出了这口枯井,你才能看到光。光里有你想要的一切,还会有……” 他明明勾起了唇角,在对她笑。 可那双无焦的灰白眸眼中却早已被苦涩吞噬,渐渐洇红了眼眶。 “还会有,能看着你的人。”